驸马为何这样:谁是憨憨
2023-09-04T00:00:00Z | 36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9-04T00:00:00Z
驸马为何这样:谁是憨憨
脆沙瓤:穿书霸总和甜文
我的驸马是个极温柔的人。
唯一有点可惜的是,他是个傻子。
脑子里想到这话的时候,他正跪坐在我书案的左侧,端着一碟青杏笑得又憨又灿烂:「娘子,吃杏。」
于是我叹声气,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怎么又去爬树了?上次摔下来不够疼?青杏是不能吃的,没熟的果子吃了会闹病。」
随后又予他一记爆栗:「还有啊,以后不能叫我娘子,要叫殿下。否则叫筠娘听见了,又要教你规矩。」
一听「筠娘」,他显然吓得不轻,连连摆手:「不要规矩,不要规矩。」说着,又可怜巴巴的来攀我的裙角:「娘子殿下,不要筠娘,不要规矩。」
有一说一,对着他这张脸,我实在是发不了火的。
倒不是我色批啊各位姐妹!天地良心,我李鸢活过的十六年,可从来不是看脸解决一切的!
不过……咳,第十七年我娶了驸马。
平心而论,驸马当年也是仅凭借着一张脸登上京中思嫁榜前十的奇男子,那吹弹可破的小脸蛋儿、水汪汪的桃花眼……谁看了不说一声「妙」啊!
只是——
我又看了看他脱手青杏时甩出去的七彩琉璃盘——渣,我尝试用微笑来掩饰肉痛:「景铖乖,去叫阿圆来收了这些琉璃碎吧,小心伤到手哦。」
驸马见我没再提筠娘,也没生气,当即恢复了笑模样,蹦蹦跳跳地出门去找阿圆,只留我在屋中。
第十四个!
这个月打碎的第十四个七彩琉璃盘了啊!
我捞起裙摆,径直冲向那一堆碎渣,心尖尖都在滴血。
「太贵了,太贵了……」我小心捡起几片包在手帕里,心疼得几乎要流泪了。
阿圆进来时,恰好看到我这一副遭霜打了的样子,极是恨铁不成钢:「殿下要是实在生气,就和驸马说说,也省得这些碗碟珍宝遭殃。」
「说什么?说了岂不是显得我这个公主太小气,连个驸马都养不起?」我瘪瘪嘴,把手帕小包塞给阿圆,颇有些依依不舍地说,「这几块兴许还能用,你去尚宫局瞧瞧,看还能不能嵌几个簪子来,别浪费了。」
阿圆无奈,收拾过屋子退出去。我呢,还是坐回书案发呆。
至于驸马——估计又去后院自己玩了。
其实有这样一个驸马,我倒是不吃亏的。又或者说,这桩亲事还是很登对、很美满的。
我是个不受宠的公主。
正常的公主嘛,那必然都是从小娇生惯养长在黄金屋,行止优雅、诗词歌赋不在话下。
而我生在破庙、长在深山,九岁才被我的糊涂老父皇找回来。出于愧疚,这位便宜老爹从来不对我多加管束,所以我的礼仪规矩只是堪堪可称「勉强」二字,读书写字也是筠娘抄着戒尺逼我学的,其他的就更不要奢求了。
所以,对于我这种不学无术、市井粗俗的公主来说,谁家想不开才会把儿子交给我。
刚好骠骑大将军裴家心态甚是不错,主动献上了他家的这位独子——裴景铖。
他家独一无二的傻儿子。
说起来,裴景铖也不是落生就傻的瓜娃,他十九岁以前可是威震八方、惊才绝艳的裴小将军。
不过他运气不好,十九岁的时候去益州平叛,回程路上被叛军余党暗算从马上直直摔下,跌坏了脑子,从此就是这般模样。
裴家的好大儿重度工伤,老父皇心虚理亏,流水的抚恤送到裴将军府,最后更是一拍脑袋,直接让裴景铖做驸马。
下圣旨前,老父皇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来做我的思想工作,夸我忠肝义胆、侠士心肠,肯定能保护好裴景铖,叫他后半辈子不受欺侮。
总之一番话下来,听得我热血沸腾,简直要分分钟拉着裴景铖奔桃园结拜。
不过后来我们是在桃园成的亲,差别也不算很大。
转眼间,成亲已有几个月了。
裴景铖的确很温柔,这一点算是他跌坏脑子之后存量不多的美好品质之一。
来到京城后,我时常发呆,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掌事宫女筠娘认为这不大符合皇家的风范,所以每每看到总会劝我多读书,不要傻傻坐着,时日长了,连阿圆这个小妮子也叛变,跟着筠娘一起念叨。
可是裴景铖不会。我发呆,他就坐在旁边陪我一起发呆,或是像今天一样寻些吃食等我,绝不吵闹。
有时我打了瞌睡,他还会贴心地帮我盖上衣裳,甚至嘱咐阿圆她们别来吵醒。
用饭时,但凡是我多看两眼的菜,裴景铖都整盘推到我面前,还要劝我多吃。
偶尔我也会陪他一起玩。每到这时,后院的花花草草他都会摘个遍递到我手里,笨拙地把狗尾巴草插到我发髻中间,然后笑着说:「娘子戴花真好看。」
诸如此类的细节太多,所以有时我也会带着那么一点点遗憾地想,如果他不是个傻瓜该有多好。
不过后来我又想了想,但凡他不是傻瓜,也轮不到我来辣手摧花啊。
阿弥陀佛,撤回撤回。
六月过到尾巴时,老父皇迷上了玄学。
大皇姐得了消息,立即广招天下名士,林林总总凑了百余人,最后选出了一个名叫幻虚子的宝贝疙瘩送进宫去。
我虽没亲自到宫里凑这份热闹,但听阿圆她们讲,这位幻虚子入宫的第一日就掐诀念咒治好了父皇多年的老寒腿和秃头,真可谓是买一送一,超值划算。
大抵这类事都是越传越玄幻,又或是这道长当真有几把刷子,抱着果盘听了许多日《幻虚子传》之后,我也渐渐琢磨着莫要浪费资源,趁着老父皇没什么事,请他来瞧瞧裴景铖亦是极好的。
斟酌如何开口的时候,宫里倒先传了消息来。
老父皇还算有良心,惦记着裴景铖的傻病,如此这般与幻虚子一说,道长捏着胡子诊了半天,言而总之就是若想破解,就需我这个做妻子的读书学课,待我的学识多起来,他再施个法术,将这些智慧转给裴景铖。
我暗暗瞧一眼驸马:若是按我学习的速度,裴景铖这辈子还是安心做个傻瓜算了。
第二日,老父皇又打包送上了一位风度翩翩的白衣少年。
宫中随来传旨的人说他叫容赋,是幻虚子座下的首徒,也是俗家弟子,即日起,便由他来教我读书。这少年生得眉清目秀,颇有些出尘风采,连阿圆那个女汉瞧了都忍不住要脸红。
本着以礼相待的原则,我把公主府里仅次于正屋的同尘斋分给容赋居住,还特意拨给他十个小厮差遣,然后便拉着驸马到后院斗蛐蛐。
晚霞时分,筠娘唤我们两个回去用饭。
还没待我开口,筠娘这个一向不多言的人竟滔滔不绝地夸奖起容赋来,就连驸马也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偷听。
「容公子今日入府不过四五个时辰,府里的小丫头们已送了三十七次果子吃食,将同尘斋里外打扫了六遍,还有几个手抖泼茶的。可怜那容公子落汤鸡一般,拢共又没带几身衣裳,我去瞧时已是没有替换的了。」
我有些尴尬。虽然我这公主府没什么大规矩,也从不管束女侍们追求爱情的脚步,但这样的阵仗,只怕这个一心修道的好青年要吓得不轻。
于是我赶紧着人连夜赶制了几身新衣送给容赋。
次日一早,我顶着青里透红的眼圈到书房上课,容赋看到,显然一愣,随后又低下头,仿佛无事发生。
我在心里偷偷竖起大拇指。不愧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这点小惊吓显然不足为怪了。
只是课程结束后,容赋走到我面前深施一礼:「殿下不必忧心,家师定能助驸马脱此困境。」说完又是一礼,转身便走。
我不是担心驸马,我是心疼给你做衣服的蜀锦啊!
我懒得解释,他也没再多提。如此又过了一月,除了我时常送些东西给容赋做补贴,每隔几日去同尘斋视察一下情况外,功课上也渐渐跟着他学到《诗经》了。
不过这《诗经》学得着实有些奇怪。
初时还好,无非是什么硕鼠硕鼠、岂曰无衣之类的,但学到青青子衿、蒹葭苍苍时,容赋这厮就总是偷偷瞧我。若是我被他瞧得烦了直直瞪回去,他还会低头一笑或是眨眨眼,直叫人浑身发冷。
实在是很不像他这种谪仙人儿能做出来的事。
我没告诉阿圆,怕她这小鬼头多想;也没告诉筠娘,因为她实在不是可以这种没头没脑小故事的人。
告诉驸马?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后就被我否定了。
若不是我不经意得罪他了吧?
不然为何用这种刁钻的法子来折磨我!
于是我对容赋愈发的好,嘘寒问暖更不在话下。有两次大皇姐来府里做客,恰好见了我这卑微狗腿的样儿,居然还有些欣慰地拍拍我肩头:「没想到鸢妹如此深得我真传,不错不错!」
可是容赋这小心眼儿似乎是铁了心要和我作对,还用出了必杀技:炒绯闻。
那日阿圆红着眼圈哭进屋来,唬了我一跳。
她抹一把鼻涕,委屈地道:「殿下,容公子有心上人了。」
失恋这事我一向是没甚经验可谈的,只能摸索着套路劝她:「别哭别哭,那容赋随他师父出山不过几月光景,这么轻易就有了惦记的姑娘,可见他也实在不算什么良配,多半是渣男!」
听了我的话,阿圆再没哭,只是看我的眼神愈发幽怨:「容公子说他中意的是殿下你。」
「胡说!」我拍案而起,「我一个黄花大公主,何时与他有甚?渣男的嘴,骗人的鬼!」
然而不到半日,全府上下的丫鬟、婆子瞧我的眼神儿都不对劲儿起来。
苍天啊,我冤枉啊!
我满腹气恼,索性一摆手让人告知容赋今日不读书了,自己闷在书房临帖。
可当写至一半时,身后却突然一声笑:「原来殿下如此思念,竟在纸上写满了小臣姓名。」
我吓得一抖,回身看,正是走路没个声息的容赋,气更是不打一处来,笔杆指指画上的乌龟,横眉对他:「这是诅咒!诅咒懂不懂啊!」
谁料他却仍是那副愉快模样:「爱恨本一体,诅咒也是用心所至。」
懒得诡辩,我决定直接给他一拳。
容赋不惊不慌地一抬手,用巧劲儿捏住我的腕子,还没待我气骂,书房的小窗自外一开,裴景铖端着黄澄澄的杏子笑得正欢:「娘子殿下,吃杏!」
霎时间,书房内外的氛围只可用「诡异」二字来形容。
不对劲儿,不对劲儿。
这突如其来的心虚是怎么回事?
我立刻甩开容赋的手。
可是当脑子跟上来的时候,我又觉得不对了。
你虚什么啊李鸢!你光明磊落、清清白白,你得支棱起来啊!
于是我一清嗓子,皱着眉头,沉声喊道:「驸马!」
裴景铖从没见过我如此严肃的时候,连嘴里的半颗杏也忘了嚼,直直坠到书房地上。
我价值千金的波斯大绒毯啊!
强忍心痛,我颤颤巍巍地抬手一指着他端着的杏,带着哭腔:「你这杏吃之前洗了吗?」
裴景铖摇摇头,我用尽最后的一点气力狠狠挥手:「去洗!」
只见他「哦」一声,垂头离去,倒让我心里多了些奇怪的滋味。
碍于容赋,我不好直接去看绒毯,只得先打发走他,随即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用手帕擦了又擦。
可惜再怎样补救,终归多了一点不大美好的颜色,一日下来,看得我又眼疼又肉疼。
造孽啊!
与全民男神有所交集的后果是什么?
谣言,漫山遍野的谣言。
想过两天安生日子?不存在的。
短短三日,一向不大过问八卦的老父皇竟也召我进宫,拈着胡子支吾了半晌:「小鸢儿啊,你和那幻虚子的首徒……当真是互相有意?」
没奈何,我只得硬着头皮解释一番,然而老父皇却道:「其实容赋这孩子也算不错,可你毕竟已有驸马。」
好嘛,合着是一句也没听我狡辩。
带着满心郁闷回府,已是入夜。我将将要吹烛休息,就见门前一道黑影掠过——
不会是容赋的哪个疯狂的粉丝来取我狗命了吧?
我后颈发麻,壮着胆子扬声道:「谁在外面?」
回应的是一个有些扭捏的低声:「娘子殿下,我……我害怕……」
裴景铖?
推一道门缝观瞧,果然是一身寝衣抱着枕头的驸马爷。我放下心来,见左右无人跟随,便又问他:「怎么这时候过来?伺候的人怎么没陪着?」
「是我没让他们来的。」裴景铖低头,声音糯糯的,「他们好像也不太想跟着我……」
我悄悄叹声气,一转眼,又瞧见他层衣下的赤脚,心口揪得紧:「地上冷,先进来坐着吧。」
裴景铖很是乖顺地在小案边坐好,只是怀里还紧抱着自己的枕头。我在他旁边落座,腾出手来弹了弹他额头:「这么晚不睡觉,害怕什么?」
裴景铖仍是很小心的:「他们说,娘子殿下就要把我送回家了……」
「送回家?为什么?」
「我也不明白,他们说什么新欢,我……我就不懂了。」
我咬牙道:「别听他们胡编,都是乱讲!」
「真的?」裴景铖有些惊喜地抬头,「娘子殿下不会丢掉我?」
「那当然了!」我一拍他肩膀,「我可是你娘子。一言九鼎,驷马难追的。」
「太好了!」裴景铖高兴得直拍手,「那我就可以和娘子殿下一起睡觉了!」
睡觉?这我可没说啊!
裴景铖十分迅速又准确地抱住我的大腿:「他们说娘子殿下不和我一起睡,算不得夫妻。既然娘子殿下都说不会丢掉我了,那就是要和我一起睡觉了。」
看着他傻笑,我思想斗争一番,还是决定勉强分他半张床去。
不过裴景铖的睡相倒是出奇的好,反而是我,一晚之内横七竖八,不知道吃了多少次他的豆腐。
被吃豆腐这种事,他应该无所谓吧?我偷偷看着专心吃早饭的裴景铖,心里默默祈祷。
好巧不巧,裴景铖一抬头,刚好对上偷看的我。
我一愣,还没来得及躲闪,他已是笑得十分开怀:「娘子殿下喜欢吃豆腐吗?」
这一问,一口未嚼的糯米圆子直接被吓得滑进喉咙,我直接被噎住了。
裴景铖见状也吓呆了,我猛灌下半盏茶:「你你你你说什么?」
「我……我问娘子殿下喜不喜欢吃豆腐……」他挠挠头,「因为娘子殿下昨夜里一直摸我的脸,摸我的胸口,还有手臂,还有腰,还有下……」
「打住!」我及时一声吼,好险早节不保。
「我给阿圆讲,她说这是吃豆腐,可我也不是豆腐……我看娘子殿下好像很喜欢这样吃豆腐,所以才问的……」
我嘴角一抽,剜一眼在门口快要笑岔气的阿圆,开始头疼该怎么解释。
裴景铖凑过来小声问:「是因为我白白的很像豆腐,娘子殿下才喜欢吃我了?」
阿圆的笑声再也绷不住;我的老脸低得不能再低,几乎要埋进汤碗。
苍天啊,大地啊,谁来绑住我这双色批之手吧!
连着逃课两日陪驸马玩,第三日,我主动约见了容赋。
地点选在了花园中心的小亭,开放通透,坚决不给谣言可乘之机。
容赋准时前来,我开门见山:「容公子已教导我多时,不知这些所学,于驸马可会见效?」
容赋的面色僵了一僵:「殿下学时尚短,臣以为,还不是施加术法之时。」
我点点头:「那劳烦容公子同自家师父递一声话,明日起,换一位弟子来府中授课吧。」
这番话似是早被他料到一般,我并未在容赋脸上瞧出什么惊讶,只听他说:「殿下是已经厌弃小臣了吗?」
我摇摇头:「你是远胜过我和驸马的聪明人。于外你仙风道骨,拒人千里,却只待我嬉笑,偏我这人又不信什么一见钟情,你说心悦于我,实在是很不合情理。」
见他不开口,我又续道:「这些日,谣言满城,你却偏偏没甚作为,连一句话也不曾传给我。倘若真是倾慕,又怎会这般冷淡?可见容公子只是戏耍罢了。」
「本来这事于我也不算大,」我抿口茶,「但于驸马,却是添了许多麻烦。时人多道你我相配,又想着驸马痴傻,就更是瞧他不起。可惜我李鸢向来是极护短的人,所以也定要帮他讨回个面子来。既然症结已知,就只得委屈容公子了。」
静下良久,却见容赋反而扬笑:「从前假,却也不见得此刻不真。」
他的神色颇有些严肃:「那么殿下是宁愿守着一个痴人,也不愿与我知心了?」
我想了想,说:「与其说是我守着,不如说是我们彼此守着。我呢,从小没什么陪伴的人,时日久了,也有些累。驸马呢,以前是那么耀眼的人,现如今只因为蒙了一点不完美的尘就要被人欺负,我看不惯,自然是要管上一管的。或许我不大懂情爱,也对情爱没什么想法,但像如今这样,他能陪着我,我能保护他,就很知足了。」
「所以,」我真诚地看向容赋,「不是你与驸马相比谁不好,只是我已先同驸马结了连理。我既做了他的娘子,就合该要有些担当在。三心二意这事,不是我的风格。」
容赋没再说话。他的眼神有些暗淡,也较之前更为复杂,可最终他只是平静地走出小亭,余下如初见时的飘然身影。
第二日一早,阿圆来回禀,说是容赋已离开公主府,新的教导是幻虚子的另一位得意门生。
这位得意门生的相貌就极是普通了,府里的女孩子们见他如此,也就失了新鲜劲儿,再没生过什么波澜。
不过于我来说,无风无浪的日子才是最好,省了那些烦心头疼的时候,多吃几碗饭才是正理。
只是我偏不是个能安下心的命格。
眼前黑熊一掌将落,我拼死要躲,双肩猛的一颤,那熊也顷刻间没了踪影。
一滴汗自鬓间滑下,九月里夜风仍温。
还好是场梦。
再阖眼,人却渐渐清醒起来。
翻来覆去几遍,仍是睡意寥寥。耳听着更鼓声声,我不禁开始为自己的头发感到忧愁。
一旁的裴景铖也揉着眼睛醒过来,嘴里含糊着:「娘子殿下怎么了?不睡觉会变丑哦。」
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抱着被子一脸沮丧:「我失眠了。」
「失眠?」裴景铖望一望天,紧接着又溜下床去。
不一会儿,他抱着两坛桂花酿挤回来,笑嘻嘻地一开酒封:「娘子殿下快喝!」
我瞠目结舌:「你这是偷偷藏的?」
只见裴景铖摇摇手指:「上次我去厨房玩儿,看它好看,就带回来了。娘子殿下睡不着,一定是晚上没有吃好。这个这么香,喝了肯定能睡着!」
我拿着小坛转了两圈,倒真将肚里的酒虫勾起来,索性灌上一大口:「喝了能睡是不假,只怕明天叫筠娘知道,又要被她念上一串。」
裴景铖在边上看着,并不多话。我一人抱着酒坛,实在没趣,眼一瞥,对他笑笑道:「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吧?
「从前呢,有一个富贵人家,这户人家的主君是个风流公子,虽然也有不少本事,但却偏爱世间美色。有一天,这主君看中了自己母亲身边的一个小侍女,就把这小侍女收做了侍妾,对她千好万好。
「原本也没什么,坏就坏在这主君家的正头娘子是个心比针尖儿小的人,看到小侍女这样得宠,心里恨,就想出一条计策来。
「那正头娘子寻了个比小侍女美貌更甚的良家子来给主君,一来二去,主君也就将小侍女抛在脑后了。
「小侍女安安分分,可惜正头娘子的计策还没完。上元节灯会,主君破天荒地带了一家子人出门观灯,半路上小侍女和主君他们走散,在小巷子里被人打晕丢进了深山。
「等小侍女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被一位老尼姑所救。这位老尼姑也是可怜人,在山中仅存的一座破庙里容身,捡柴时看到小侍女,便将她背回了庙中。
「小侍女明白这是家里那位大夫人的计策,加之此时小侍女已经有三四个月的身孕在,没办法,只能在原处暂住。」
「后来小侍女十月怀胎,生下一个女儿,可惜没多久自己就撒手人寰,临终前将这女儿交给老尼姑抚养。老尼姑含泪葬了小侍女,带着孩子四处化缘,再后来,那小丫头长到七八岁上,老尼姑也一病不起,与小侍女团圆去了。
「这丫头没了专人看管,每天只顾着在山里玩耍。这一日,小丫头在溪边玩水,不知从哪儿窜出一只发了狂的黑熊,直奔着她去,眼看着要被那熊一掌拍死,恰好路过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箭穿了熊脑,这才幸免于难。」
两坛见底,桂花酿的酒劲儿上了头,实在是满脑晕晕。
「后来呢?」我闭着眼,瞧不见,只觉着裴景铖的声音似乎格外温柔。
「后来……后来啊……」话没说完,周公已捉了我去谈心,沉头歪下,正落在一人暖怀中。
梦里,那少年含笑叫我一声傻丫头,轻轻地在颊畔留下一吻。
过午正暖,柱廊间漏出一点衣角,近前看,果然是倚在其中睡着的裴景铖。
我上前晃一晃他的肩:「驸马,驸马?」
他唇间叼着的黄叶飘飘落下,两眼蒙眬:「娘子殿下?」
「快些醒醒,今天是父皇的生辰宴,我们该入宫了。」
老父皇这人对外抠得很,只肯对自己大方些,生辰除却宴会歌舞,还要放上许多烟花庆祝,将一颗少女心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等有美食有热闹的好事,我自然是不能轻易放过。
前朝的大臣们一并受邀,我也跟随裴景铖去见了裴将军。
我的这位公爹气色上佳,看着自家儿子衣食不缺甚至还有些长胖,笑容更是比六月花还灿烂几分,明着暗着说了我一箩筐好话,愣是没有半点儿让人不适。让我忍不住感慨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懂我优点的人。
若不是临近开宴,只怕我还要和裴老将军对酒热聊,拜个把子都不成问题。
好在满桌的山珍海味及时转移了我的注意。
宫中子嗣稀少,稀少到只有我和大皇姐两个女娃,不过其中的好处就是吃饭的时候少了人来抢食,遇到美味尽管敞开肚皮吃喝。
同席的又是大皇姐和我那唯唯诺诺的大姐夫,但凡他们夫妻照面,大皇姐总是要对她这个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夫君数落个不停,吃饭的重任自然也就落在了我和裴景铖身上。
酒足饭饱后,老父皇一举杯,大家轮番说些祝寿的马屁话,接着就是看烟花的时候了。
众人陆陆续续来到城门楼上,我呵着气搓一搓发凉的指尖,身边并肩的裴景铖捞过我的手捧在掌心里暖着,小声问:「这样好些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我近来用功读书的原因,自幻虚子来做过法后,我竟也真的感觉裴景铖变得聪明起来了。
我对上他那双温柔得能溺死人的眼,笑着点点头。
万家灯火通明,一点如星子般的红跃至空中,转瞬绽开,诸多烟火接连,更映这一派盛世太平。
我心里感叹,果然奢侈带来的快乐不同一般。
可眼前寒光乍穿,直奔老父皇而来,分明是支飞箭!
「父皇!」我一声未落,好在老父皇随身的高手眼疾手快,轻巧地带他避过。
还没待我回神,大皇姐惊叫:「鸢妹当心!」
另一支箭极速冲来,却是向我。
我背身要躲,却觉肩上一沉,继而被他人拢在怀中。
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分外清晰,那个替我生受一箭的人,竟是裴景铖。
他的嘴唇渐成了泛着白的颜色,整个人霎时间少了生机。
我突然很怕,只得用一双颤手紧紧抱住他。他没有喊痛,只轻轻笑了下,似是困极般埋首在我肩上。
呼吸相近的瞬间,他低声道:「幸好,鸢鸢没事。」
我已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在慌乱中扶着他回到公主府的,只知道裴景铖这一睡便是整整七天。
生辰宴当晚太医院名医齐聚,仍是忙碌到天光泛白。人人都说裴景铖中这一箭极是凶险,可万幸的便是箭上无毒,只要静心修养,终能痊愈。
我也再没了旁的心情,唯有一心守在裴景铖床边,等着他睁开眼。
我固执地同他说话,尽管他不会回答。
「老父皇刚刚送了好多补药过来,估计你全都喝完就要流鼻血了。」
「尚宫局把琉璃簪子送来了,难为他们做得精细,一点儿也瞧不出是从碎碟子上取的料。」
「今天厨房的掌灶一眼就瞧出来少了两坛桂花酿,阿圆上次把酒坛子藏在后院假山,闹得现在成了一桩无头案,连掌灶自己也开始以为是灶王爷显灵了。」
「大皇姐要在城外玉山办个赏梅会,听说邀了京中好多青年才俊,你不睁眼,我就自己去看美男了。」
「前几日你不是说要吃锅子吗?昨夜里落了雪,最适合吃些暖身的了,你要是再不醒来,我可就自己独吞咯。」
「裴景铖,你是不是存心不起床啊?你可还欠着我二十八个七彩琉璃盘、一张波斯大绒毯呢!你知道这些有多贵吗?万金,万金啊!我不管,这辈子你必须还上!休想躲债!」
「真奇怪啊,明明才七天,却像过了七年似的。」
我帮他掖一掖被角,几滴泪珠滚落在锦衣间。
「裴景铖,你醒一醒好不好?」
不知是何时带着泪伏在他身边睡着,第二日唤醒我的是耳畔痒痒的触感,我皱着眉随手一拍:「别闹了驸马。」
驸马?一念闪过,我瞬间惊醒,却见这位扰人清梦的驸马爷精神抖擞,含笑欣赏我乱蓬的鸡窝头。
我呆呆地看他半晌,又想笑,又觉着气,还不知从哪里多了一肚子委屈,最后竟是笑着抹一把眼泪,狠狠拧在他小臂上:「你还知道醒来看看啊。」
裴景铖先是喊痛,见我收了手,这才变作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我再不醒,娘子殿下怕是就要被玉山那些小白脸拐跑了。」
我老脸一红:「什么小白脸,又是阿圆教你的?」
「冤枉啊娘子殿下,阿圆不教,我自己也是可以学的嘛。」
我气鼓鼓的一叉腰:「你可别以为自己有伤我不敢打你啊!你说你,好的不学学坏的,正的不学学歪的,你这种行为……」
裴景铖突然倾身上前抱住我:「小人知罪,娘子殿下别恼。」
「从今后,罚我只为娘子绾发选簪,为娘子亲手酿酒,看娘子吃锅,还有,」他突然轻笑出声,「以身抵债。」
这是什么混账话!
我脑中飞快掠过某些画面,随即一把推开他:「不行不行,马上就腊月了,花园太冷,假山太凉,秋千也不合适。」
裴景铖一愣,随即眯起眼来:「温泉还不错。」
我摸着下巴认真思虑:「温泉好是好,就是在城外……」
等等,好像有什么不对?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我瞪大眼睛看向裴景铖,「你你你你不傻了?」
只见他一摊手,笑笑:「或许,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我娘嘞,被我辣手摧的狗尾巴花,居然又重新变回了高岭之花?
「等等等等!」我从走了狗屎运的震惊中猛然一醒,「你明白现在的状况吗?我,李鸢,现在是你娘子。」小脑瓜一转,我又加上一句,「不能和离、不能休妻的那种!」
裴景铖似乎在忍笑,还是点点头:「知道。」
「你现在不是小将军了,每天就只在公主府里活动。」
「知道。」
「你受伤是因为保护我,伤很重,昏迷了七天。」
「知道。」
不会是我说什么他信什么吧?
我一晃眼珠,言语越发变态:
「你……你特别爱我,特别喜欢我,还发誓永远不会喜欢别人!」
「发誓?似乎没有吧。」裴景铖一挑眉,「娘子殿下,我只是变回聪明了,不是失忆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那之前的事,你都记得?」
「当然记得。」
我一低头一闭眼,抬手拍嘴。
李鸢啊李鸢,你这是什么挽留措施嘛,现在好了,要多尴尬有多尴尬了!
由于当场被正主拆穿这事儿实在太丢脸,我直接从公主府一路溜到宫。
一想起裴景铖,我就实在怂得很,索性回到出嫁前的昭阳宫里安顿下来。
昭阳宫里样样都好,唯一失策的是我成亲后把厨子也一并带走了,现在胃口养得刁了,再吃旁的菜总似嚼蜡一般。
深夜,我和阿圆两个妙龄少女人手一个烤地瓜,对月长叹——实际上是烤地瓜太烫,不得不呼气吹凉些。
私下里我们从没什么主子仆人的约束,于是边吃边聊。
「我真是,痒不明白,」阿圆嘴里的一口烫地瓜一直咽不下,字也讲不清,「好好的,一个,驸马,以前嘎,现债不嘎了。殿下枕么,反鹅,要跑,呢?」
我摇摇头:「因为心虚呗。」阿圆一脸疑惑,看她又是一副要说话的架势,我连忙拦下。
「虽然裴景铖现在还是驸马,可是他却未必想做这个驸马。」我一丢地瓜皮,「毕竟我这门亲事,总归有那么点乘人之危。就比如,哪日你傻了,我把你许配给隔壁那个下黑手害了他娘子全家还家暴的李二狗,你说你愿不愿意?」
阿圆立刻来了精神:「愿意啊!李二狗那么帅,不愿意才怪呢!」
我白她一眼,摆摆手:「你没懂我的中心思想。」
「哎,我懂我懂。」阿圆一脸谄媚,「我的意思是,每个人都有他的优点嘛!殿下这么美丽、善良、大方,我要是驸马,我肯定觉得不亏的!」
不亏吗?我叹气,再次陷入深思。
这一思就是两天,终于在第三天思来了裴驸马。
「还生气?」他一捧胸口,满是怨夫模样,「可怜我伤还没愈,刚能下床走动就来请娘子回家,看来娘子是要不认账,另寻新人了。」
「谁不认账了。」我垂下眼小声嘟囔,「还不知道是谁不想认呢。」
裴景铖扑哧一笑,低下头来看我的眼睛:「娘子这么怕我走?」
教他说中,我气恼得紧:「谁怕了!你要反悔就反悔,爱娶谁就娶谁,我才不在乎。」
他竟又笑得更欢,一托我的脸,迫我正视他,神色颇有些严肃。
「鸢鸢,我们是夫妻。虽说是父母之命,但于我来说,却也从没有过反悔抵赖的念头。
「若是旁人,或许我倒真会和离,但你不同。鸢鸢,你是那个对着容赋也没动摇,一心照顾我、保护我的傻丫头;是那个肯为了我用功读书,怕我多想细心安慰,在我伤后一连七日守着我的娘子殿下;也是需要我听你讲故事,值得我用一辈子去保护的小公主。
「鸢鸢,你怕我做回裴小将军翻脸不认人,却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会离开。」
「『我既做了他的娘子,就合该要有些担当在。三心二意这事,不是我的风格。』」他一弯唇角,「自己说的话,怎么不记得?」
我脸红:「这话明明是我和容赋说的……你都听到了?」
「当然听到了,」他又变得不大正经起来,「要是我不在门外偷听,岂不是就错过了娘子的这一番真心?」
偷听还挺理直气壮。
我捏一捏他的衣袖,是再普通不过的、想要得知心上人想法的小姑娘:「那你呢?你也一样吗?你也一样喜欢我吗?」
他无奈地摇头,似是气结而笑:「那日你说我特别爱你、特别喜欢你,可听见我反悔了?」
这……仔细想想倒是也没有啊。
「那你怎么不应下发誓的事儿?」
「因为……我不能只喜欢你一个。」裴景铖忽然凑近来在我唇上轻啄,眸光闪亮,活像只偷了腥的猫,「还要喜欢我们的小娃娃。」
我抬手拧他:「你这人……又没正形。」
「不逗你了。」裴景铖终于收敛些笑意,「还有一事。鸢鸢,我此次心智恢复,还是勿要叫旁人知晓。」
「为什么?」我不解,「这样的好事不能说,有什么原因吗?」
他略作思索,最终只是摇头:「是有些缘由在,不过现在还不能让你知晓。」
我没有再追问。但我们都没有想到的是,很快,裴景铖隐藏的缘由便要大白于天下人眼前——
次年三月,前朝余臣自益州起兵,直奔京城。
叛军自起事以来,不过一月,已连夺三城,恐怕再过半载,这江山便要彻底的变一变天了。京中不少豪绅已然是一卷包袱,溜之大吉。
虽然我一向自诩没心没肺,但这样的大场面,也难免要多想几分。
除了私下里让阿圆和筠娘换些金条外,我还向府里唯一对战事具有发言权的裴小将军探过口风。
裴景铖敲敲我的脑袋:「就算叛军打到家门前来,也自有我护着你,怕什么?」
我撇撇嘴:「你这是对叛军的不尊重,对死亡的不看重。」
他放下手里的书:「我倒是对生命很看重,不如请娘子随我来讨论一下?」
我下意识地扶住老腰,望风而逃。
没过两日,宫里传来消息,说是老父皇气急攻心,病倒在床。
待我入宫时,大皇姐已经亲试汤药,在老父皇的病床前小心照顾了。
等到老父皇睡下,大皇姐拉着我到外殿:「气色这么好,不行不行。」
话音刚落,只见她掏出一盒胭脂来,直接团在我眼皮上,又拿了小镜来递给我:「你看!这才像个哭过的孝顺样子嘛!」
我对着镜子沉默半晌:「难道不是更像和驸马互殴过的样子吗?」
大皇姐摸摸下巴:「这个皮肤还不够白,再扑点粉!」
这波操作结束,大皇姐又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太医说,父皇此次病情凶险。依我看,鸢妹就先不必出宫,多留几日陪陪父皇吧。」
虽说我与老父皇的父女情有限,但「感恩」二字总还是在心里的。
再想到自家偌大一个皇位无人继承,江山也不知何时就要易主,多少还有些惆怅。
我叹声气,点头答应。
因着不能相见,我便传信给裴景铖,写的也不算什么大事,无非就是吃饭聊天的鸡毛蒜皮。
为了裴景铖的「傻子」身份不被暴露,我还特地交代他不必回信,只要回一个小物件证明看过就好。
于是接下来我依次收到了两只蚂蚱、半条流苏、一块花瓶碎瓷、四分之一册话本,以及一只袜子。
我下意识捏起鼻子看向送信人:「这怎么回事?」
只见小丫鬟浑身抖着:「奴婢只是奉命送来,并不知道……」说着,扑通一声跪倒,「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起来吧,没有怪你。」我这人向来宽和,「不必怕,本也是和你无关。」
小丫鬟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只要驸马丢了的事您不生气就好。」
我笑着摆摆手,道:「没事没事,不就是丢了一个驸……」
驸马?
丢了?
丢了?!
待我杀气腾腾地回到公主府时,门前的护军统领一脸心虚地拦下我:「殿下还是请回吧。」
好样的,裴景铖你出息了!这是早有准备啊!
我咬牙切齿:「走了多久了?」
可怜护军统领一个莽汉愣是被我吓到结巴:「十……十日。」
我前脚出门,他后脚就溜?
真是妻纲不振,家门不幸!
好在莽汉又及时插嘴:「殿下这些日送来的书信卑职一律是由飞鸽传书交给驸马的,至于回给殿下的那些东西也都是驸马亲自示意的,并非卑职擅作主张。」
一听这话,倒稍稍降些火:「驸马人在哪里?」
「这……事关机密,还请殿下恕罪。」
我一按额角:「罢了。你不便说,我亲自去问就是。」
毕竟这世上能差调裴景铖的人,还当真没几个。
回宫路上,阿圆的小脸皱成一团:「殿下要去哪儿问啊?又要问谁啊?」
「自然是去问能让他出门的人。」我一指头戳在她眉间,「呆阿圆,还不明白?」
话音未落,马车猛地停住,阿圆扬声问:「怎么回事?」
没想到等来的不是车夫的回应,而是稍觉熟悉的男声:「无事,只有一故人来访。」
车帘自外一挑,一袭玄色衣袍的容赋勾唇笑笑:「久违了,公主殿下。」
「容赋?」我不解,「你不是早就该回门派去了?怎的在这儿?」
「在下只是离开公主府,却没说过去哪里。」他一抬眼,却像带着几分讥讽似的,紧接着把剑架在阿圆颈上,「你下车。」
实在没料到容赋这般举动,我和阿圆面面相觑。生怕他的耐心耗尽,我一踢阿圆鞋尖:「还不快下去,自己找凉快地方待着。」
这双鞋是前日宫里为给老父皇积福的赏赐,但愿阿圆能懂我的意思。
阿圆战战兢兢地退下,容赋便收了剑踏上车来,本就不甚宽敞的空间更显逼仄。我低下头,容赋却有意唱反调,二指钳住我的下巴,迫我与他对视。
「一大早就这么忙乱,你来寻谁?」他故作贴近,「寻你那傻驸马?」
「不对,他不傻。」容赋兀自又笑,「能让我折损至此,果然是裴景铖。」
我稍稍撤身向后:「什么折损?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他从来不是个傻子你知不知道?」他在指上加了几成力,双目也微微发红起来,「你们可当真是演得一出好戏!可笑我居然……」
话一停,那双眼又逐渐变作些许哀伤和迷离:「居然也真的动了心……」
动心?难道容赋是真的对我有些意思?
耳畔「嘣」的一响,将我的思绪拉回——
一支箭重重钉在车帘旁,尾羽颤颤不停。
「这么快。」容赋眼神一暗,「看来,你我缘分只到如此了。」
话音未落,迎面一队军将策马而来。领头的那人跨白驹,披银甲,手中长弓紧攥,恰是我那狠心落跑的裴驸马。
阿圆也紧跟着跑来将我拽离:「您刚让我去宫里找救兵,幸亏我跑到一半就遇见了驸马。」
我欣慰异常:「真不枉我一天八顿饭地供着你,关键时刻还是很有用的嘛。」
裴景铖见我无事,似是松下口气,紧接着满面阴沉地对上容赋:「容王殿下,好久不见了。」
容王殿下?我转头又看容赋,他仍是自如,「裴小将军英姿,本王牢不敢忘。」
我倒有些生气了,原来这两人早就认识,甚至还很清楚彼此的身份,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裴景铖一声冷笑:「比不得容王殿下挟持他人发妻来得印象深刻。」
容赋似笑非笑地看向我:「挟持自是没有,爱慕嘛……还是有一些的。」
这番话反将我吓得不轻。大哥你作死也看看场合好不好,万一裴景铖把你串成筛子那也不是闹着玩的啊!
虽然裴景铖的脸色有点发绿,但好在足够理智:「既然是误会,就请容王自行离开吧,恕在下要与娘子回府,不能远送。」
直接无视,反塞狗粮。高,实在是高!
容赋也是识时务的人,只见他一抬手,周边巷子里突然涌出一大批黑甲人,显然是死士一类。
临走前,容赋留下一句:「裴景铖,下次战场相见,再论输赢。」
回程路上,我忍不住问:「容赋到底是哪门子容王?你们怎么认识的?」
「他是邻国的容王,名叫傅修,三年前曾在战场上见过,是我的手下败将。」
「那他何必大老远地跑来做什么道士?他是真的道士吗?他在邻国很厉害吗?他刚还说什么折损,你又和他打架了?」
裴景铖本要再说,忽然又闹起别扭来:「你问他这么详细做什么?就没一句要问问我的?」
他不提我还忘了:「裴小将军神机妙算,欺瞒人的功夫一等一的高,我还有什么可问的。」
裴景铖这才眉开眼笑地环抱住我:「小人才疏学浅,知道瞒不过娘子殿下的火眼金睛,刚刚镇定下军情便赶回来,一夜都没阖过眼了。」
我一听,不由心软:「你怎么突然就去管军情,我还正要去找老父皇要人呢。」
「等你亲自看看就明白了。」
日落西山,裴景铖带着我自后宫门赶到皇城。
我直奔老父皇寝殿,果然见他面色红润、精神百倍,全然不是我喂他喝药时的病态。
大皇姐看来也早就知情,一挠头,转而望天:「啊呀,今天的月色属实不错啊。」
老父皇压低嗓门:「天还没黑透呢,太虚假了。」
我又气又无奈:「就没什么想解释的吗?」
「这个嘛……」老父皇摸摸下巴,「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夜色渐浓,宫阙楼台外,厮杀声起,火光映窗。
裴景铖和大皇姐已然外出迎敌,待刀兵渐息,老父皇拍拍我肩头:「走吧,陪父皇一起看看。」
殿外,伏尸层叠,血染青砖,陛阶石下,裴景铖率众军团围,当中那人宽袖白衣,手持一剑,竟是我那时常挨骂的大姐夫。
大皇姐已然在旁多时:「幻虚子也好,傅修也好,你起兵也好,一切都是愿者上钩。傅修都已把你做了弃子,你来,不过寻死而已。」
他却笑:「我此生也不过为了一死。」
「从前我为了复国而活,只有今日,我想为自己而活。」
「李缨,」他喉间一哽,似是鼓起很大的勇气,「你可曾有一日,或一个时辰,或一瞬,是真心爱我?」
「没有。」月光下,大皇姐依旧面色清冷,可我分明看到她的手紧攥成拳,不住地颤抖,「从来没有。」
须臾沉默后,台下人突然一笑,连道三声「好」:「原来如此。李缨,你这副石头心肠,害得我好苦。」
「也罢。」他举起剑来,极是淡然,「这条命,我还给你。」
寒光过后,血线穿喉,似是玉山倾颓,再无声息。
见状不好,我急匆匆冲过去扶住将要晕倒的大皇姐。
一滴泪自她眼角滑下,脸上强撑着的是比哭更难看的笑。
她默了半晌:「你看,今晚月色,真的很好。和七年前的那天一样好。」
府门前,我借口脚疼,缠着裴景铖背我回去。
一路上,他从老父皇暗中布置他装傻开始,一直讲到今日之战。
我一拍他:「所以你一直也不傻?那你又何必要娶我?你这不是伙同老父皇一起欺骗我的感情吗?」
裴景铖笑笑:「小人不敢。实在是因为有一珍贵之物被公主盗去,不得已,想向公主讨还一些。」
「我?偷你珍贵的东西?」我仔细想了想十来年间的大小经历,「不会吧……我只偷过小摊的馒头啊……」
「某年某月某日,黑熊出没,我本是路过救人,却不想叫一个小丫头偷了心。所以没办法,」他推开门,小心将我送至锦榻,含笑执手,「我只能再偷了她的心来论公平了。」
四时如意,皓首初心。
得觅良缘,长守长依。
——————————————正文完
番外:月光如水水如天
李缨×姚从叙
夜幕渐起,京城灯火依旧,唯独月亮缩着头,不肯自阴云后显出真容,多施舍给世人几分光彩。
「迟迟,迟迟!」我提着灯自小花园走回住处,墙根暗处有人轻声唤我的名字,我听出那是阿杳,于是加快了脚步走过去。
「等急了吧?」我笑着掏出油纸包给她,阿杳兴高采烈地打开,里面是两块层层叠叠的糖酥饼,饼皮中间印着红花。
阿杳呆看了半晌,我催她:「快吃呀!你不是盼了好久了吗?」
她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口,连碎饼渣也一点一点地捏进嘴里。
「就这么好吃?」我实在不明白糖酥饼的特别之处,阿杳却很认真:「就冲一年只能吃一次,糖酥饼也比别的糕饼好吃。」
我实在没法反驳。
是了,若不是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我们是无福与糖酥饼见面的。
今天是五月廿三,是长公主府里最神秘又奇怪的日子。
自我三年前进府当差起,这个日子就是所有人讳莫如深的秘密。如我和阿杳这般新进府的小丫头没资格知道,有资历的姑姑姐姐不想别人知道,所以天长日久,也就没人去细究,只当它是个忌讳。
可是这忌讳又连带着许多异常,就如糖酥饼,除了五月廿三之外,其余时候绝不会采买或制作,甚至连提也不许提,尤其是不能在长公主面前提。但只要到了五月廿三,不仅掌事姑姑会去采买,长公主还会亲自把酥饼赏给我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侍女,三年中从无例外。
我倒是很无所谓的,因为我自小也不怎么喜欢吃糖,但对阿杳这个无糖不欢的人来说实在是一个大酷刑,所以每每到了五月廿三这天,我都会把得到的赏送给她。
我们靠在假山后望天,阿杳突然叹气:「要是我也能做近身侍女就好了,这样就有四个酥饼吃了。」
其实论资质,阿杳与我并没什么差别,何况我们是一同入府,学的事务也一样。
唯独「阿杳」这个名字犯了忌讳。星若姑姑来选人时,一听到她的名字便叹了声气,摆摆手安排她去小花园做洒扫,从此就与正院无缘了。
「其实吃太多糖酥饼也不好的。」我绞尽脑汁胡编,「吃太多……会死的。」
「真的啊?」阿杳震惊,「那我还是不要吃四个了,吃两个还能多活几年,等着以后再吃。」
她一向是个没心没肺的,才不会去追究什么真假。
入夜时,司和姐姐突然摸黑来唤我:「迟迟,迟迟,快醒醒!正院急着用人,快随我来!」
我蹑手蹑脚出门。一路上有些冷,风吹得小灯笼摇摇晃晃,我咬着牙,小心地问:「姐姐可知道是什么事吗?」
「是长公主贪杯……」司和没说完,只摇了摇头,「真是冤孽。」
我不大懂冤孽是什么意思,更不懂为什么长公主会与这样的词扯上关系,只是心里隐隐觉得或许与今天这个日子有关。
正院灯火通明,进了屋子,我才知道司和的措辞已经十分谨慎:此刻的长公主已然不能用贪杯来形容了,那醉成一团的样子,不由得让我想起阿娘经常用来骂爹的那个词——烂醉如泥。
这位天下间最尊贵威严的女子,此刻正抱着一柄剑,软瘫在地上,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骨。
我们四个小侍女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她抬到榻上,却始终无人敢动她怀里的剑。
星若姑姑的脸白了又黑,终于走上前来,打算亲自抽走那柄剑杆。
可当她的手触碰到边缘的一瞬间,长公主突然尖叫起来:「不要碰它!」
紧接着,又是她压抑的哭腔:「你们谁也不能带走它,它永远都留在这儿了。」
司和适时地把我们所有人都清出门去,只留下星若姑姑和长公主。
「今夜之事,都不许泄露半分。」司和站在门前,格外严肃地训话。
待众人齐声应答后,她抬手指向我:「迟迟留下与我一同守夜,其他人都先回吧。」
此时守夜就意味着更多的秘密和责任,显然大家都不想知道太多,怕姑姑们更加严厉地对待——确保你致死都能守护主子的秘密。
我已经习惯了在门前做一个又聋又瞎的人,只是今晚的长公主似乎格外不同。
隔着门帘,我还是能听到她压抑又绝望的哭声:「我说了谎,是我对不起他,我做了全天下最违心的人,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
星若姑姑的声音紧随其后:「不是殿下的错,无论殿下那日说了什么,他都会死的。我们已经救不了他了。」
断续的呜咽中,长公主似乎在喃喃自语:「我爱他,我怎么可能不爱他,从一开始……」
虫鸣声渐渐盖过了她们的交谈。这似乎是格外漫长的一夜,漫长到第二天长公主出门上朝时全无半分昨日的影子。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脱胎换骨的魔力,只觉得奇怪——一个人怎么可以突然从伤心中脱离呢?爹死的时候阿娘伤心了那么久,是因为阿娘不懂如何不伤心吗?
其中的秘诀就是长公主所说的「爱」吗?
我问阿杳:「爱是什么呢?」
「爱?」阿杳卷着狗尾巴草,「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听说长公主曾经爱过一个人。」
阿杳看看左右无人,这才凑到我耳边:「听说那人是一个逆贼呢!」
我仔细想了想,说:「可是这几年也从没听说过有什么逆贼啊。」
「这我就不清楚了,」阿杳耸耸肩,「我是听护院小六说的,小六听他师父说的,他师父可是宫里的亲卫军呢。」
回想起昨天长公主的话,我竟觉得阿杳说的极可能是真的。这念头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可我却无处再说了。
直到冬月里的一天,我在书房拾到一支没刻完的玉簪,簪头上隐隐约约是一个「缨」字。
我知道长公主的闺名是「缨」,所以直觉是她遗失的东西。可当我把簪交到她面前时,她的手竟忍不住地颤抖起来,我甚至怀疑她会失手把它跌碎。
「下去吧,我要陪它待一会儿。」过了许久,长公主轻声说。
陪它?我再一次看向玉簪,默默地走出屋子。
直到风雪扑面,我才猛然想到,或许不是陪它。
是陪他。
他究竟是谁呢?是那个阿杳说的逆贼?
我觉得自己似乎解开了这个迷,却又像隔着十万八千里。
只是这个迷对我来说其实无关紧要,它并不会影响我做一个贴身侍女,所以我并不迫切,仅仅有些许好奇。
第二年,阳春三月,司和姐姐求到了长公主的恩典,即将要出嫁。
在她离开前,星若姑姑选中了我接替她做侍女中的副掌事。
嘱咐过一切后,司和突然问我:「你想不想知道五月廿三的事?」
这并不能由我决定,因为很快她又笑道:「不管你想不想,我都要告诉你的。」
于是她泡了两杯茶,给我讲了个不长不短的故事:
「十年前,长公主十六岁,有一日兴起去狩猎,不想丢了随身的玉佩。因为那玉佩是陛下赐予的生辰礼,十分贵重,长公主心里急得很,只得夜里折返去寻。
「可惜玉佩没有找到,反倒是在密林里,长公主救下了一个被人追杀的少年,看他可怜,我们就带他回了府。过了半载,少年的伤养得差不多了,长公主暗地里调查的结果也到了,这才得知那少年不是旁人,正是前朝末帝拼死护下的太子。
「可那时,长公主已然和他互生情意,少年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就是亲手做的糖酥饼。她没办法送走他,于是想出了一个最不该的办法,就是把他困在身边,永远地留住他、保护他。
「长公主知道瞒不过陛下,暗中跪求,甚至以性命相逼,只求陛下予他一个新的身份,赐他二人成婚。她说会用一辈子来捆住他,绝不会让他做出危及天下的事。
「陛下虽然疼惜女儿,可他必须考验少年是否真心。于是他和长公主立下一个约定,他可以先放他们成婚,但以七年为限,在此期间长公主不得对少年有分毫的宽容,也不得将约定泄露于他,只可对他百般不满,若是少年不做出任何背叛,他就可以再不介怀少年的身份,准他们一生长久。
「长公主没有退路,同意了陛下的约定。前五年都十分顺利,直到第六年,邻国的容王主动找到他,以邻国境内所有前朝流民的性命作为筹码,要挟他做反叛的棋子。
「少年没办法舍弃如此多的无辜性命,也在长公主整日的『不满』中逐渐开始怀疑,最终答应下来。
「可他不知道陛下早对一切有所防备。长公主尝试过毁掉他们的计划,却终究无可奈何。后来益州兵变,容王发现自己落入圈套,将少年作为弃子来抽身事外。少年不知消息,在前朝余臣的逼迫下走到了最后一步。厮杀过半后,他才知晓容王已撤兵,只是一切都为时晚矣。
「宫城里,他自知命数将尽,为了给此生一个交代,他问了长公主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就是究竟有没有爱过他。一个国家的长公主怎么可以去爱反叛的前朝太子呢?更何况,他的兵力已然耗尽,如果长公主说出实话,只怕他会破釜沉舟,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所以长公主用尽全力地骗了他,最后他提剑自刎。那一日就是五月廿三。
「之后,长公主以继承江山为代价,留下了他的尸身,抹去了他的逆贼之名。再之后,长公主把他葬在了前朝的陵寝中,唯独留下他自刎时的剑作为念想。
「他姓姚,名从叙,是他作为前朝太子时的名。我与星若知情,所以暗中商议长公主身边再不能有这三字出现,即便是相似也不行。
「其实他们又有什么错呢?只是有各自的百姓子民而已啊。」
转眼又是五月廿三。
因为当值,我抽不开身,只得托人把糖酥饼送给阿杳。
这一晚,我陪着长公主走到城楼高处,好在有月,不至于举目低沉。
她望着那轮玉盘开口:「你说,世上的月亮永远都是那一个吗?」
我不知道,我想我的回答也并不重要。
只是忽然想起小时候在私塾窗下偷听到的一句诗: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
依稀记得这是一首悲伤的诗,可惜我并不知道下句。
又或许,一半才是人生最好的完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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