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君多欢喜

2024-01-19T00:00:00Z | 21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4-01-19T00:00:00Z

剑君多欢喜

剑君多欢喜

重回剑仙少年时

1

谢如寂他们下了船果真没和我们一起去鲤鱼洲,而是改乘了别的灵舟去。

渡口处人来人往,鲤鱼洲向来女子多,也生得好看,穿着与别的地方有许多不同,她们额上都挂着圆润的海珠,面容上绘着独特的纹路。渡口买卖都摊着,卖灵海底捕上来的巨蚌,蚌壳一开一合,露出里头大粒的明珠。小精怪在浅水边嬉戏,偷偷踩住漂亮姑娘的裙摆。

渡口以水色为底、玉龙为图腾的旌旗在风中飘荡,一派和乐的景象。

我几乎不敢抬脚,怕是一场幻境。

容姑让我伸出手,我茫然地照做。旁边常年在渡口守着的婆婆替我从腕上解下来我戴了许多年的红绳,就算有灵力加成,也已经磨损得很严重。是我走那年她系上的。

鲤鱼洲出入,都要换上一根红绳,不知道是哪一年留下来的习俗。

她取了一根新的,重新系在我的腕上。我盯着腕间换上的红绳,红绳坠着漂亮的贝母,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婆婆道:「今年红绳上的贝母是自己浮到海面上的,我在渡口这些年,料想必定是大福之征兆。现在看,果真如此。」

我哑然失笑:「何以见得?」

婆婆浅作一礼,苍老的背脊弯下来,两手交错覆在额上,做了一个鲤鱼洲的贵礼:「因着众人等候的人终于回来了。恭迎少主回洲。」

我急忙扶住她的手,怕她的声音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引起不必要的轰动来。毕竟我刚刚才遭遇了虺蛇袭击,身上实在是有些狼狈,不是一个恰当的正式见面时机。我意外地问这婆婆:「您竟然认得我。」

她抬起眼,被褶皱盖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一点:「自鲤鱼洲唯一的少主远出学艺之后,人人都格外关切扶陵宗的消息。只是鲤鱼洲与外毕竟不大相通,往往年前的消息现在才到。可是洲内人都知晓,天青色便是扶陵宗弟子服的颜色。更何况,少主虽然模样与幼时变化颇大,可是却有一双和老洲主一样的眼睛。」

天青色弟子服,我想到这里,突然转过头去,果然方才还在渡口上来来往往的人都停住了自己的动作,微微欠身对我行了个错额礼,眼里头竟然满是期盼。再看容姑,她明显一副默许的模样,她早就想到我的天青色弟子服会引起诸人注意了,对于这样的场面并不意外。

上一辈子,我是在族中精心打扮下才见的洲民,从头到脚都十分精致,由凤鸟拉着的华丽车辇载着我象征性地在城中转一圈,看起来和吉祥物没什么两样,路过众人的时候不论他们下跪还是错额,我都没法回礼,也不能有除了端肃之外别的表情。

可我现在一身风尘仆仆,却比往日诚恳万分。

我立在原地,也朝众人行了礼,声音缓了好几遍,仍然有哽涩之意:「鲤鱼洲少主朝珠,从扶陵山归来,承蒙诸位期盼。」

从这一刻起,我与鲤鱼洲生死与共。

鲤鱼洲生我生,鲤鱼洲死我死。

2

我母亲其实是往上十辈都数不出的天才,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鲤鱼洲的洲主,但其实在她上头还有一个姐姐,却意外地平庸至极,只能会一些最基本的术法。听说她们年少选灵器的时候,鲤鱼洲这样多的灵器没有一把愿意选择我这位平庸的姨母。

但是现在很多年过去,我母亲已陨落,我还没长成,就是我这位手段十分血冷的姨母一手管着鲤鱼洲。

不夸张地说,她是我见过最面冷心冷的人,我也因着前世诸事,对她怀恨于心。

洲主的宫殿修筑在鲤鱼洲最深处,一座莹白而高大的神像就屹立在宫殿门口。这不是和前头看到的神像一样,这神像描摹的模样并非是我母亲,而是鲤鱼洲第一任洲主朝龙,这位老祖宗最后是飞升成龙神了,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罢了。

修真界已经近千年无人飞升,灵气也日渐淡薄,现在最有可能飞升的乃是我们的剑君,谢如寂。

我仰头打量着这尊神像,女子的眉眼之间有着杀伐果断的凌厉,可是眼皮低垂又生出了些悲悯,一半人身,一半龙尾,却不显得狰狞恐怖。换句话说,这位老祖宗对于鲤鱼洲,地位就像是镇海神针一样。

容姑出声道:「少主,该去见代洲主了。」

我便长舒了一口气。

姨母不像我母亲喜欢热闹和花草,这座宫殿里人气都没多少,如同黑色的灵海一般深沉。正殿并不远,我和容姑在婢女接引下很快就走到了。侍女们替我从两侧推开门,面前霎时间明亮一片,殿中传来的威压几乎让我下意识地想要弯下腰去。

我早有准备,一点都没露出慌乱,连脊背都是挺直的,唯有鬓边渗出了细微的汗珠。容姑她们都不会感觉到这种威压,只有我知道。

殿中空旷,人也不是很多,我扫了一眼看过去,但是族内和洲内有名有姓的大人们都到齐了。我的姨母就坐在主位上,穿的是厚重的黑色,连发髻都挽得很死板,眉间却点了一点浅蓝色的砂。在她下面一位坐着的女人却很是不同,大片如玉般的肌肤露在外头,姿态流转间别是一番媚态,原名已不知晓,但洲内都称她为骨夫人。

我解下身旁的玉龙剑,攥在手上,听到唱礼官扬声一句:「鲤鱼洲少主,朝珠归来。」我才往殿中走去,最终在中央的位置浅作一礼,道:「诸位族老、大人,朝珠已到。」

静默了几秒,我料想他们都在观察这个阔别多年的小姑娘长成了什么模样。

我抬起眼,不避不让地看着上方我的姨母。她盯了我一会,在我的眼睛上逗留了一会,缓缓开口道:「听闻你在宗内两次不敌一个初入仙门的丫头,这是真假?」

我毫不避让地点头道:「确有其事。」这话一出,毫不意外地看见旁边几个人蹙了蹙眉头。我继续道:「第一次在登云台,她挑中了我作比试,我用玉龙剑没有半刻轻敌,最终十招内被挑下登云台;第二次在练武场,我再次和已经金丹的她比试,百招之内被打趴。技不如人,甘拜下风。但是下一次,我会赢她。」

如此斩钉截铁。

姨母不咸不淡地点评道:「很好的决心。又有传言道,你为自证清白,用心头血织就鲤鱼梦幻境,结果因此修为全无,连随意的外门弟子都可以欺辱你,是也不是?连你母亲都不敢随意织就鲤鱼梦,你怎么这样狂妄?」

前头尚且可以原谅,唯有这一句,让在场的众人都不自觉地直起了身子,凝神倾听。远走学艺多年,归来却和修为全无的废人一样,这样的少主还不如就死在路上呢。鲤鱼洲的未来可不能交给一个和凡人无异的少主手上。

我笑了一声道:「是。」

满座几近哗然,就算是之前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也没想到真的是这样的回答。有人相顾眉眼传神,不知道此间有多少人在用神识交谈。一片乱糟糟之中,我才慢条斯理地接下去讲话:「我是败给了晚尔尔,也没了修为。但是我开启了玉龙心诀的第二卷,阴差阳错修为都和血脉中的神力混合在一起了,早就不分彼此。我再没有修为的界定,只有按着玉龙心诀分出的各个境界。」

周围突然静住了,有隐隐的激动感,有人自言自语道:「上回能将修为和血脉之力混在一头的,恐怕是初代洲主。」

我阴差阳错重生一回,唯有神识是从上辈子带到这辈子的,因而十分强悍。

我叹了一声,神识顺着水一样的波痕吹荡出去,一直落在我身上的威压被强行拨开了去,我听见被反噬的闷哼声传来,顺着声音望去,高位上那位骨夫人摇着骨扇,白皙的手抹去唇角一丝血迹,妩媚的眉眼弯起来,她笑了一声。

一时间竟然众人哑口无言,这位骨夫人用轻罗小扇捂住唇,露出一双眼睛看我的姨母:「代洲主,你未免太过严于律人,你这把年纪都没练到第二卷呢。」

不无讽刺之意。

但我还挺赞同她的。

玉龙心诀其实修炼要求有点难,必须是族中直系血脉才能修炼,且得是女君才可以。我这把年纪能到第二卷,属实比我母亲还早些。我那姨母指尖点了点桌面,方才松了一点眉头:「试上一试。」

旁边立即有人抬着一只大蚌上来,蚌壳漆黑如铁,隐隐流转着玄光,姨母道:「劈开它。」

这老蚌生了不知道有多少年,连个缝隙都没留着口,但其实挺简单的,我抽出玉龙剑,铮然一声龙吟之声响彻大殿。这佩剑早已生灵,知道现在是自己耍威风的时候,便给足了我面子。

玉龙剑诀第二卷,鲤鱼风的招式就这样被使出来,现在的我控制得更加精准,只是随便一挥就能调动百脉之内生无限波澜的灵力,蚌壳都在看不见的柔和剑风里寸寸破碎,被风一吹正如粉尘般飘散。

这剑风没能停下,直直地往上首我姨母的位置上前去,我是控剑之人,自然看得见剑风的轨迹。

到现在我都知道我这姨母修为实在低微,可是这能摧毁蚌壳的剑风到她额前了,都没见到她生惧后退。她静静地看着我,果然离她额间那蓝色砂只有一寸时,剑风陡然消散。

我无趣地收回剑,再看那老蚌,连蚌肉都没有,只有一只流光溢彩的乌珠放在那,我两辈子加起来见过这样多的宝贝,还是只有这只乌珠最得我的心意。

姨母点了点这个乌珠道:「既然是你劈开了这蚌,那就用这个来做你及笄那日的额饰。」

骨夫人笑着道:「都这么严肃干什么啊?今日少主回洲,理应是欢喜的。看这一身天青色弟子服,我上次见着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咦,小朝珠,你腿上是怎么了?」

我把伤口稍微用衣服给挡住了,轻描淡写道:「来路上遇见了虺蛇。」

我听见几声嘶的声音,我看的却是我的姨母,笑眯眯道:「可惜我命大,只是给擦了个边,不打紧的。」

姨母突然开口道:「既然少主已经到了,舟车劳顿如此一番,早点散了吧。」

我姨母在洲中主持事务多年,威严不少,说了这句话,大家都陆陆续续地往外走,路过我的时候不免笑着和我混个脸熟,一句句少主年少有为真是听得我耳朵发昏。

骨夫人路过我的时候,娇笑一声道:「你那姨母呀,多当心。」

后面三个字隐在笑声里,我几乎听不清。大殿里很快就只剩下我和姨母二人。她慢慢往下走,捡起那枚乌珠放到我的手中,神情还是冰冷的:「只不过开出第二卷,剑风就要挥到我头上了,下回是不是就该不停了?真是和你娘一样爱出风头的脾性。」

我想了想,慢吞吞地道:「姨母这么多年连心法的门都没摸到,当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

她眼里闪过一丝不悦,冷冷地扫了我一眼,从我身边错过去了,走到殿门口的时候才停下脚,吩咐道:「容姑,带她去住所。」

其实压根不用带,这本就是我年少土生土长的地方,我再怎么多年离家,还是记得路的。

容姑带我去住所的时候,叹了口气道:「少主虽然自己有本事,但犯不着和代洲主闹脾气,她这些年为鲤鱼洲所做之事,也是辛苦的。」

我抿了抿唇,跟在她后面没有讲话。

前世我被褫夺少主的位置,就是我的亲姨母亲口下的令。我从此不能进鲤鱼洲一步。我从前当她只是面冷,周旋于老旧的势力之间已经疲惫,故而对我十分严厉,压根没想过,也许在她眼里我并非侄女,只是一个与她争权的人。

容姑把我带到我从前住所,我走进去的时候竟然一时间愣住,此处于我走时别无二致。门扉敞开,云纱漫飞,夕阳的光洒了大片进来。几上的琉璃瓶已经插好了花,侍女们捧着熏香、花料、珍珠粉等托盘鱼贯而入。容姑脸上少了分温情,看样子是忍不得我一身的脏污很久了,道:「现在少主可以沐浴更衣了。」

我赤足走进净室,白玉铺就的清池汩汩地生出水,侍女们替我在水中撒上各色的花瓣和香料,我把自己浸没在清池里头,长长的头发被轻柔地解下清洗。水是温热的,我面前悬浮的托盘上放着灵果和清酒。

洲主宫殿地势高,而我的住所毗邻断崖,下头涨着金色的灵海。此时正是日暮,天色一重重地从金黄到重紫渐变,十分别致。此时我确实是有一点心情享受美景的,但前世我可没有。

前世我遭受了一连串的打击,早就有点一蹶不振的意思,诸位来看少主长成模样的人都不免失望,我就更加难耐,在接下来的少主试炼当中也遭遇了失败。

好在,上苍公允,给了我一次重来的机会,也确实有许多事情,已经和前世大不相同了。

我这一泡澡,已经是暮色褪去,夜星二三的时候了。我不喜欢侍女帮我穿衣服,故而先屏退了她们。我刚系好里衣的带子,就有感觉有什么异样的声音传来。

此处清池并不设障碍,因为这边上除却断崖没有别的入口,而断崖也不是说上来就上来的,更何况鲤鱼洲民风淳朴。要么就是什么异兽,我拔下头上固定头发的簪子,朝声音来源刺去,一手扯下旁边架子上的外衣裹上。

没听见簪入血肉的声音,反而听见噗通的入水声。

我转过身去,下意识摸上腰间,因为沐浴的缘故,它已经被我在一边了。不是我想象的异兽,清池里栽进一个人,花瓣浮浮沉沉,血一直从他的周围漫出来。衣着我还挺熟悉的,毕竟前不久我刚见过,正是白日里仅用剑风就斩却虺蛇的谢如寂。

此刻就面朝下,浸在水中,我真担心他没因伤痛而死,反而被我的洗澡水给淹死了。我伸出脚,浸入水中,给他踢翻了个面,果然胸口处有深入骨髓的伤口,只是太过血肉模糊,不知道是什么导致的。

他的玄色衣服,果然是好,浸了血色也不过是颜色加深了一点。

他很虚弱,甚至神志不清。我下了定义。很快地抽身回去,被水溅湿的地上躺着一把玉龙剑,我很快地拿起来,玉龙剑出鞘,直直地往谢如寂的心口刺去,这次终于给我听见了刺破血肉的声音。但是还没到碰到心,我要更深一寸的时候,却被一只苍白的手给握住剑身。

他睁开眼,血从唇边往下滑,谢如寂很少会有明显的情感,此刻眼底却涌动着痛楚和不可置信。

十五岁的朝珠在登云台之前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看看,登云台之后的朝珠却会在他重伤之时乘机提剑穿过他的心脏。

玉龙剑居然动不了了,怪不得师父说他是天生剑君,连我的玉龙剑都在此刻僵住了。他抓住我的手腕顺势一扯,我刚穿好的衣服立刻又湿透了。

他把我摁在清池冰冷的壁上,手上力气很大,我背脊硌得生疼。

他苍白着脸,水滴沿着他的睫毛和鼻梁往下滴,像极了眼泪,谢如寂轻声道:「为什么?」

我没有还手的余地,百脉之中的灵力竟然都凝涩住了,我说:「这是你欠我的。」

我的胸口,曾经有一剑穿胸而过,如今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血和水混在一起,黏在我身上。谢如寂沉默了一会,十分困难地想了想,咳嗽了一声,道:「抱歉。」

血从他的胸口往外渗透,他重复道:「抱歉,千叶镇的事情。我并非故意杀了那个半魔,只是他是幻境关键。」他竟然以为是因为他杀了那个小孩的缘故。

这么一句话,他说得断断续续,几番咳嗽,血从唇齿间往外溢出。原本我是看他多半活不过来了,才顺手补刀,以偿前世之仇。我以为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没想到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我快速地下决断:「我可以治你的伤,你得答应我三个条件。」

谢如寂抬眼看我,眼下的小痣在苍白的肌肤底愈发黑,他没说话。我心里发虚,眨了眨眼,没想到他突然垂下眼,道:「好。」

他离得太近,气息就在我的脸上,谢如寂往后靠一些,解除了对我的桎梏,我从水中起身,还没站稳呢,就看见谢如寂顿时像是失去所有力气般往后一倒,踉跄跌入水中。合着已经是强弩之末。我是修真之人,扛谢如寂也不在话下,把他扛到了旁边白玉铺就的地板上。

我有在思量,要不要再试着捅他一剑,这次是替二师兄捅的,但是谁想到谢如寂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像是在无声警告。我只好叹了一口气,默念起心诀来。

玉书心经里有很多治愈的法诀,尤其是外伤。其实鲤鱼洲的血脉很适合当辅助的医师,可我和我母亲都义无反顾地选了提剑。

我的百脉已经被拓展得足够宽阔,里头所收纳的灵力也不少,兜转一圈成了精纯的气息探入谢如寂的伤口,就像是探进了无底洞。我堪堪给他止住血,就已经面色发白,手脚发虚了。

我还要再继续,谢如寂却止住我的动作,淡淡道:「不必了。」

我抬眼看他,他已经比刚刚好了很多,但是伤口仍然可怖,他继续道:「接下去每天这个时候我来找你疗伤。」

我没什么意见,这比一次性治好耗费心血小太多了。我看他周围没人,这才问道:「你的那些手下呢。」

谢如寂咬开里衣衣带,粗略地裹在伤口处,淡淡道:「都死了。」我倒嘶一口气,那些仙盟子弟,要么是大家族培养的接班人要么平民出身天赋出众,能跟在谢如寂身边的自然不一般,没想到竟然全都死了。

像是知道我要问什么,谢如寂先一步开口,摇头道:「不是因为蛟龙凶险,是因为被人暗算了。和鲤鱼洲没有关系。」

我这才放下心。

外头的侍女见我久久没能进去,出声询问道:「少主,要我们进来帮你穿吗?」

我急忙止住,这一地的血和谢如寂可不好解释:「不必了,我马上就好。」

我回过头,谢如寂抿了抿唇,很快地别过头去。我湿漉漉的衣服沾在身上,长发也披散,清池里的水偏偏又氤氲上雾气。谢如寂突然站起身,看也不看我,往断崖走去。

夜色这样黑,只有鲛人烛燃着,并不算亮。我在他身后开口:「你不先问问我的三个条件吗?」

谢如寂顿住,却没回答。前头就是百仞断崖,他纵身往下跃去,我下意识地捂住嘴,下一瞬有凤鸟顺风而起,背上正载着一个谢如寂。原来是这只鸟带着他来了这里。

我回过头,身上和地上都是水渍,还有朦朦胧胧的血味,我念了几个灵诀,这里又恢复一新了。我走出去,侍女疑惑地往里头探了探,问道:「少主,我刚刚好像听见不同的声音了。」

我还没说话呢,另一个机灵的侍女就扯住她的胳膊道:「你听错了,我都没能听见呢。」

我要安寝了,她们识趣地往外走,我耳聪目明,隐隐听见她们八卦的声音:「和容姑一起去接引少主的小菱说,她见着剑君了,从虺蛇底下救了少主呢。」

她们的声音渐渐远去,忙碌了一日,我自然也是困倦了。上床后竟然是一夜无梦。

3

第二日一早,我难免贪睡晚起了一些,侍女给我换上了水蓝色的衣裙,从眼尾到面颊都撒上漂亮的鳞粉,行走时袖口如同灵海波动。姨母已经等候我许久了,她还是一如往常地穿着暗沉,见我迟来唇角挂起一点不满,随手给我递过来一个兜帽。

我不明所以地接过,她说:「你最好戴上,如果不想每到一个地方都被人叫一声少主的话。」

我照做,但是发现此次出行,只有我与姨母两人,连个侍从护卫也没有。

姨母也给自己戴上了一个兜帽。

我本来还想多问,可是见她隐隐不耐的面色,只好作罢,默不作声地跟在她左右。从最深处的洲主殿往外走,一路上才让我更近距离地接触了这个阔别已久的鲤鱼洲。

鲤鱼洲中,鲤鱼与玉龙都是象征吉祥的图标,传说当中我们初代洲主本身就是一只鲤鱼修炼成的精怪,后来才一跃成了龙神。整个大洲的形状从上头俯瞰就是一只鲤鱼的模样。

鲤鱼洲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此次姨母带我逛的便只是都城。

我一路上看得新鲜,和其他地方有很大不同,连货币都是小小精巧的珠贝。穿着鲛丝的洲民们来来往往,阳光金灿灿地洒落下来。虽然我不喜欢姨母专权的行为,但是不得不承认,这鲤鱼洲在她治理下实在不错。姨母最后带我在一个普通的食店坐下,我们在二楼,我无聊地往外面看,却看见一条泾渭分明的线。连阳光都像是在那里割裂了一点,变得稀薄。那边的地盘显然要穷苦很多,低矮地支着棚子,腐烂的臭味从那边飘过来,唯有家家户户都供着我母亲的神像。

我蹙了一点眉,问道:「那边怎么这样贫苦?」

姨母低眉正在看杯盘上的花纹,漫不经心道:「世上有富自然有穷苦,有你这样出身尊贵的便有那样卑贱的,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

我哑了一瞬,才开口道:「我记得我离开鲤鱼洲的时候,还没有这个地方的。」

姨母叹了口气,看我的眼神像是嘲笑一个不懂事且不自量力的孩子,良久她说:「世事总是会变的,难不成鲤鱼洲在你眼里真是一个世外桃源吗?这鲤鱼洲的事情到底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堂堂少主你可得问问那些洲内的大姓为什么了。」

我垂下眼,默不作声地思忖着,今日也不算是毫无收获。看过了南面的繁华,也看清了靠北的一些困境。

这些都是以后我执掌鲤鱼洲要了解的情况,这样一遭,我倒是生了一点重担和责任心起来。

夜晚很快又降临了,我记着谢如寂要疗伤的事情,便提前吩咐了侍女,我沐浴的时候不必再进来。

侍女转身时还有点委屈呢,悄悄和旁边人说:「少主昨日还夸我捏背捏得好,结果今日就不要我侍奉了。唉。」

都是为了谢如寂做出的忍让,我设下了隔音的结界。

我坐在清池边上,伸出脚浸在水中,踢着水玩,看着水珠从脚背流向小腿,又啪嗒一声掉进清池中。我突然回过神,果然我面前已经多了一个人,视线从我裸露的足上快速点过。

谢如寂看上去比昨日夜里好很多,至少看上去如此,只看外表的话谁也不会把他和身负重伤联系到一起去的。我都迟疑道:「你的伤已经好了?」

他摇摇头,我勾勾手道:「你过来。」

他往前走了两步,我生出不耐烦,伸出手勾住他的腰带很轻易地就把他往前扯了两步,我正要解开他的衣带,却被谢如寂摁住手,他的掌心滚烫,嘶了一声:「朝珠,你干什么?」

我疑惑地抬头,看见他长长的睫毛下面眼睛黑沉,愣了愣:「不看伤口,怎么疗伤?」

他顿了顿,放开我的手:「我自己来。」

我已经算是很会忍痛的人了,却在看见谢如寂的模样才甘拜下风。他在我面前宽衣解带,按我前世来该是心猿意马,此刻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现下这样看得要清晰很多,他有两个漂亮的腰窝,腹部中间却难看至极,不过一日时间大块的血肉都已经溃烂,伤口深可见骨,别提心口上还有我捅的一刀呢。我伸出手,放在他的腹部上,至纯至精的灵气从我掌心缓缓生出,如丝如云般包裹着受伤的地方,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长出粉嫩的新肉。

谢如寂正准备放下衣服,我不耐烦地止住他:「一次性治愈多一些,免得还要多耽搁我一些时日。」

他默然应许。

这次是我自己收手的,得亏我的袖口足够宽大,才能不动声色地藏住我的手指,它正因过度消耗而不受抑制地颤抖。

谢如寂为了方便我救治,一直是半跪在我面前的。我看见清池边的倒影,少女坐在白玉台边,半截脚浸在水里。谢如寂没有乱看,便只好一直盯着我的脸。

远处的灵海上浮动着淡蓝色的荧光,我轻飘飘地说,像是在一场梦里:「谢如寂,我要你答应我三个条件。」

他哑声开口道:「好。」

我掰着指头算:「第一个,若你日后前程远大,要把扶陵宗放在第一位。扶陵宗——」我哽咽住,「并不欠你什么。」

他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应声道:「好。」

我继续道:「第二个,不许入魔。若你有朝一日入魔,我必斩你于剑下,没有半分留情。」

他顿了顿,道:「好。」

他等了又等,也没等到我继续的回答,我才弯着眼睛笑道:「第三个,我还没有想好,等我想好了就告诉你。」

4

我这两日被领着见诸多的人,都是鲤鱼洲有名有姓的人,这是为我将来继任洲主做的准备。

我忙里偷闲的时候,才落下工夫给扶陵宗写信,我在信中斟酌落笔:「师父,你知道什么样的人能驱使虺蛇吗?」虺蛇本不多见,何况是这样生出点灵智的虺蛇,这一世重来,有很多从前没发生的事情出现了。

前世并没有虺蛇这样的事情,但是有我姨母剥夺我少主之位、将我逐出鲤鱼洲这样的事情。

故而我心中总觉得是姨母怕我分权才阻挠我,但是还是想确认一下。

我本不期望真能收到师父的回信,毕竟他大多时候都靠不太上,没想到来自扶陵宗的信次日就到了我手上,师父回信道:「虺蛇也是蛇,控蛇之人想必对于控制百兽十分在行,甚至听懂蛇语也不一定。」

控兽,似乎鲤鱼洲真有一脉是专司控兽的,还在鬼市开了异兽坊,在骨夫人名下。

但现在我也理不出头绪,索性放在了一旁。几日的时光转眼便过去了,鲤鱼洲从没这么热闹过,高大的船舰停满了渡口。

陆上九域收到请柬的家族,都派了要人来观礼。鲤鱼洲一直不与外界过多交往,这次大家也算是借着观礼的名义来交好一番。其实从师父频繁不在师门就可以看出来,各地早就不太稳定了,频出怪事,又有百年前那个魔尊降世的流言在流传,修真界其实弥漫着一丝紧张的气氛。

扶陵宗也派了人来,师父忙着没来,来的是大师兄和二师兄,更兼有晚尔尔等人,都是扶陵宗这一辈的佼佼者。他们一下船就到洲主宫来见我,姨母也在。

我接到消息的时候,匆匆往主殿就走去,一眼就看见大师兄如春风融雪般站着,看起来恢复得不错,周围隐隐有灵气周转,气息比重伤之前还浑厚许多。二师兄宋莱窜到我面前,看我一身被侍女来回折腾的打扮才幽幽叹道:「第一次意识到你居然是个师妹。」

我踩上他的脚。宋莱嘶一声,却压低声音道:「我刚刚和你们这的一个姑娘一见钟情了,给师兄牵线搭桥。」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却感觉一道凌厉的目光在宋莱身上打量,我抬眼望过去,姨母皱着眉头把二师兄宋莱从头到尾打量一遍,说不出的嫌弃,吓得宋莱和我保持了好几丈远的距离。

她的目光终于落在晚尔尔身上了,晚尔尔正打量着周围,殿中乃是历代洲主用尽心血留下的珍宝,她正看着一株如树般的珍贵红珊瑚出神。姨母嗤笑一声,竟然有些不大客气:「你便是两次打败朝珠的那个?」

晚尔尔忽而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出神的动作显得小家子气而红了脸,回道:「正是。」

姨母笑一声,道:「那固然不错,若你还能保持这样天赋,从扶陵宗出来后不妨来鲤鱼洲寻一个职位,守守朝珠这个不大本分的少主。」

晚尔尔袖中的手正蜷紧,因受辱而讷讷不语。

我等了很久的昆仑虚,却没等到贺辞声,倒是等来了一个他的圆脸师弟,正是上回来接他回昆仑虚的师弟。穿云白色衣饰的师弟把我看了又看,才从袖口中掏出一个玉盒,小气巴啦道:「这是贺师兄替我转交给你的。他祝你及笄长乐。」

我哦了一声,没成想见那个小师弟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一副我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你知道贺师兄有多少女子爱慕吗?我从未见他主动给过谁东西,你真是不懂珍惜。」他碎碎念道,「贺师兄多出尘啊,昆仑虚没人不爱贺师兄。」

我打断他一长串的夸赞之词:「贺辞声怎么没来呢?」

他情绪低落下去,硬邦邦道:「师兄又病了。」

我现在都不知道贺辞声得的究竟是什么病,还是得下次亲自搞清楚了才好。夜幕降临,鲤鱼洲灯火长明,明日就是我的及笄礼,我在清池旁坐着,听着灵海拍崖的声音。解开了贺辞声的玉盒,里头竟然是一只细细的足链,坠着细碎的珠。旁边有字条——听闻鲤鱼洲及笄时要赤足走灵海,此足链可使不侵寒痛。小朝珠,小少主,天天开心。

我当即戴上了试试,果真漂亮又实用,有贺辞声这个朋友,是我的福气。

今夜无星无月,我以为谢如寂不会来了,结果大片的白纱被风吹起,玄色的身影就从那处缓缓出现。我自从上次和谢如寂提完三个要求之后,或许因为很多我遗憾的事情已经改变,我心中的恨意与怨怼消退了许多。

「你的伤不是好得差不多了吗?」我道。

谢如寂像是有什么话要说,目光却凝在我足上的链子不动。我笑道:「很漂亮吧,贺辞声送的。」

他往后退了一步,几番开口都没说出话。

我继续道:「你看见晚尔尔了吗?她今天还问我,你会不会来呢?我料想是你受了伤不肯让她知晓,就没和她说你在这里的消息,你别怪我。」

他像是没听见我这句话一样。

谢如寂缓步走近,眼睛黑沉得像是月光下的灵海,他在我面前半蹲下,沉默着没说话。

我也沉默了一会,认真地看着他道:「抱歉。」

谢如寂愣住了,我心上酸涩难忍,轻声道:「很抱歉纠缠了你那么久,很抱歉追逐了你这样多年。剑君他日再想起这段纠葛,便当作少女无知,勿生不悦。」

我欢喜你,你便当作少年无知,不要放在心上。前世受尽痛才说出来的话,现在吐出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刚刚被乌云遮住的月亮突然露了出来,谢如寂的脸淌过月光竟显得惨白,他像是失声失语失聪,半天没做出反应。

谢如寂终于缓缓开口了,低声询问道:「然后呢?」

我怔住,抿唇笑道:「没有然后了。要真有的话,就祝你早日飞升吧。修真界好久没出过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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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主及笄礼

重回剑仙少年时

朝露何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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