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 _ 仙界第一小白龙

2024-10-01T00:00:00Z | 46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4-10-01T00:00:00Z

知乎盐选 _ 仙界第一小白龙

我做天妃两百年了。

今年正好两百岁。

在我还是一颗蛋的时候,父王见我这颗蛋花纹昳丽,触之光

洁,还会主动发热,简直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暖手宝,于是脑

子一热,就把我送给了天帝当生辰贺礼。

说实话,东海白龙王一族的蛋,在没破壳的时候的确很好用,

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冬暖夏凉,砸人可疼。

——如果不是我在天帝手上直接破壳的话。

据说当时蛋壳碎了天帝一身,一条小龙光溜溜地直接掉进玉宸

道君特意进献的千年玉露春里。

哐当!千年美酒被我吸溜完了,父王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天帝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缓缓问:「这就是龙王进献给孤的生

辰贺礼?」

父王这时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是个傻X,但生辰礼都上了礼簿,如若天帝不收,他就会成为整个天庭最大的笑话。

天帝年轻俊彦,刚刚即位,眼高于顶,因此也没什么妃嫔。他算个好神,不想让父王难堪,又不想多一个蛋作为女儿,干脆把我纳进宫,让天后照看着。

天后是月隐神的后代,温柔敦厚,一直把我当女儿养,没有听从我父王的意见叫我敖大白,而是给我取了个特别好听的名字:皎霂。

天帝在我还年幼时偶尔来看过我——得知我吃得比一个宫的人还多之后,就懒得来了。不过据说他满脸凝重地问过司命星君,自己与天后未来的孩子应当不会因为沾了龙气,也变成一个这样的饭缸吧?

司命星君:?

得知消息的我:?

我身上的确有很多龙族的习性,吃得多,睡得多,爱玩水,爱金银财宝,还爱美人,最喜欢的事情就是闹着让一个宫的仙子姐姐轮流陪我洗澡。

哈哈,想不到吧。

每当我变成龙身和漂亮姐姐们沐浴戏水时,我就产生一种「我是东海龙族最成功的一条龙」的得意感。

天帝和天后都说,待我长大了,就放我出宫,让我另觅倒霉蛋……不对,是佳婿。他们说得多了,我也开始寻思起这事,积极奔赴于寻觅佳婿的路上。

一开始,我去找父王寻求帮助。

父王脑子不大,口气不小:「本王的女儿,哪里是族里那群只会玩水又吃得多的长虫能配得上的?!」

我听着觉得这形容词有点耳熟,又觉得父王不是很靠得住,于是又去问天后,天后说:「霂儿不若去寻月老,他定能替你解惑。」

我觉得靠谱,于是又去找月老。

我第一次见到无阙,就是在姻缘殿。

月老的宫殿叫姻缘殿,又红又艳,和别的仙气飘飘的宫殿完全不一样。我一开始还以为月老会人如其名,是个乐呵呵的慈祥老头,结果一看,惊得我开口就是一句:「这么俊啊。」

无阙没说什么,但我想他一定觉得我是女流氓。

他当时穿着红色的长袍,神色寡淡,眼上蒙了一块白布,正在拨动满室缭乱的红线。听见声响后微微一动,转身看我,白布轻飘飘落下,露出一双……呃,没什么神采的眼睛?也不是不好看,就是眼皮耷拉,眼眸微垂,瞳色又淡,看向你

的时候,都像是在看一团空气。

他漫不经心地问我:「何事?」

我说:「我来求姻缘。」

他又转过身:「姻缘天成,时候到了,自然会到。」

我说:「我就看一眼。」

他说:「仙子请回吧。」

我放大招了:「我告诉你,我手段狠得很,你最好是给我看一

眼,不要逼我跪下来求你!」

他:「………………………………………………」

他隐忍了一会儿,大概是很无语,再回头认真地看了我一眼。

我穷追不舍:「我再告诉你,我爹是天帝,我娘是天后,我就

是整个天庭横着走的第一仙二代,你要想清楚了。」

无阙面无表情地看了我好一会,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龙

角。」

我:「啥?」

无阙道:「你的龙角露出来了。」而后顿了顿,语调有所波

动:「帝后皆是仙身……你是变异品种?」我:「……………………………………」

我爹说刚成年的白龙控制不好自己,露出龙角是发情的征兆

——这是天界常识。我以前和仙子们一起洗澡也会冒出龙角,

看见美人也会如此,压根不分男女。

我可理直气壮了,喜欢美人怎么了,我就喜欢,喜欢就发情,

天庭神伦,天经地义。

只是在这一刻,我真挚地希望这个月老是个智障,不懂常识。

无阙是我见过最无趣的神仙。

不过也是我见过脾气最好(泛指被我烦一天也没有反应)的神

仙。

和他相熟的神仙不多,就算相熟的也很少来找他。姻缘殿门庭

冷落,不过红色鲜艳,怪好看的,我是个喜欢亮闪闪的人,没

事就爱站在殿前的红灯笼下,研究那个金光闪闪的丝线能不能

扯下来。

无阙虽然一天也不讲几个字,但也不会像我的仙侍姐姐们往往

听我叨叨着就露出忍耐而克制的表情甚至落荒而逃,我去了第

一次,就有了第二次,去了第二次,就有了第……不知道多少

次。

他一开始不怎么理人,最常做的事就是遮着眼理那堆弯弯绕绕

的红线,我说什么他就「噢」「嗯」两声,配上他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看上去就很像一个被迫工作的社畜。

我总是锲而不舍地追问他,我的姻缘究竟在哪里,他前几次不

理我,后来大概是烦了,拿出那一摞姻缘簿,一天翻个几页帮

我找。

我也不急了,偶尔带点点心,再去玉宸道君那偷两壶仙酒,他

在那儿理红线,我就边吃边看,满殿绕着圈撒欢。

无阙:「南阳校尉李氏女……」

我:「咔嚓咔嚓。」

无阙:「西江王嫡子……」

我:「咕噜咕噜。」

无阙:「京城北巷何家酒馆馆主独女……」

我:「嗷呜嗷呜。」

无阙:「……………………………………………」

他摘下白布,恰好看到了我吃点心时不慎撒在一根红线上的芙

蓉酥碎屑。

一向没什么表情的青年缓缓转头看我,我兴高采烈地说:「真

好,芙蓉酥味的缘分,想想就香甜可口。」无阙嘴角动了动,许是从未见过我这般难以形容之人,他妥协

了。

他不再一天几页敷衍式地翻姻缘簿,他连夜翻完了整本姻缘

簿。

第二天顶着浓浓的黑眼圈,对我说:「看不到。」

我疑惑不解:「看不到是什么意思?」

无阙顿了顿,从上至下扫了我一遍,满眼写着「不解」二字:

「意思是,你的命定之人身份高贵,气运鼎盛,天机不可泄

露。」

我大喜:「身份高贵!」

在月老嘴里都身份高贵,比不上天帝爸爸,那也差不多了吧。

哇,我居然如此好运。

我说:「月老大人,我定是天选之龙。」

他看上去不太想理我,最后还是敷衍一般地「嗯」了一声,大

概觉得以后可以摆脱我了,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

——然后我第二日又去了。

无阙沉默了许久:「你又来做什么?」

我笑嘻嘻地说:「找你玩啊。」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敛着眼说:「不必。」

我答得兴高采烈:「必的必的,你帮了我这么大忙还泄露了天

机,我定要让你这冷清的宫殿热闹起来,以表达我的感激之

情!」

那一刻,向来没什么情绪波动的无阙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报恩?」

我豪气冲天:「正是正是。」

无阙毕竟还是无阙,他没说出他那句「真的不是在报仇吗」的

真心话,面无表情地戴上白布,继续开始理红线。

后来我问他:「你为什么要遮住眼睛?」

他被我缠了又缠,死气沉沉地说:「眼睛看到的不一定为真,

帮人牵姻缘,最忌讳的便是一眼定论。我不看,是为了公

正。」

我说:「是不是人间那些话本子里说的,富家千金爱上穷小

子,皇上爱上小宫女,虽然身份差很大,其实也算良缘?」

他顿了顿,面无表情地说:「更多的是采花贼爱上登徒子,泼

妇爱上荡夫,变态爱上更变态,的确金玉良缘。」

我:「……………………………………」

我:「你不对劲,你今天很凶。」无阙:「?」

我往无阙嘴里塞了一块牛乳糕——经过我的多番观察,虽然我

每次塞的点心他都吃了,但他好像最喜欢这种加了牛乳的点

心。

我笑眯眯地说:「别不高兴了,我待会去偷玉宸道君酿的灵米

露,兑上牛乳,简直仙庭至味。」

无阙:「………………………………」

自从知道无阙的眼睛可以看见任何人或仙指上的姻缘线后,我

就缠着他让他帮我看看我的姻缘线到底牵着谁。

他道:「姻缘线未长全之前,有许多条走向。」

我来劲了:「是不是只要我努力,我的姻缘线就能和别的神仙

连在一起?」

他大概是不想让我的这份「努力」祸害到其他的无辜神仙,僵

硬在原地,迟迟不答。但无阙就是无阙,他会不理睬、装作看

不见我,唯独不会骗我。

过了许久,他还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心满意足地走了。

据说当晚,向来寡言寡语独居姻缘殿的无阙前往观音娘娘那,沉默地叩了三叩。

观音娘娘看着这个向来生神勿近,满脸写着厌世与「离我远点」的月老拜在自己面前,浑身发毛,还要露出慈祥的神色问他怎么了,无阙言简意赅:「赎罪。」

赎罪?

整个天庭都在好奇他赎什么罪,连天后娘娘都来问我,我无辜极了:「不知道啊。」

然后大摇大摆拉住一个路过的美人神仙,摆了摆手,神气极了:「我想和你努力一下。」

美人嘛,管他是男是女,都是美人。

这个男美人就生得很不错,温文尔雅,眉眼朗朗,皎如玉树临风前,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有种郎艳独绝的翩翩公子感。

他脾气也很好,有些愕然,仍含笑望着我:「仙子所谓的努力是何事?」

倘若是别的女仙,被他这么一看可能就害羞到不敢说话了,但我是谁啊,我可是天庭第一仙二代,沉吟片刻,我问道:「敢问仙人是什么身份?」

他答得翩翩有礼:「在下玄冥仙君宁泽,敢问仙子的身份是?」我思考了一会儿,这仿佛是天庭里司水的仙君,好像身份挺尊贵的,看来确实可以努力,遂展颜一笑:「我爹是天帝,我娘是天后,我是天庭第一小白龙。」

——这句话是我搭讪不少美人的开场白,因着这个我没少被天帝爸爸和我龙王亲爹摁着混合双打过,但每次都被温柔可亲的天后娘娘救下了。

看得出来玄冥仙君的性子确实好,即便是听到这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他也面不改色,在微微的惊讶后很快柔和了眉眼:「原来是皎霂仙子,在下早有耳闻,果然人如其名,皎皎如月,霂霂柔柔。」

我惊讶道:「我这么有名吗?」

他顿了顿:「仙子芳名远扬,天庭无人不知。」

我喜不自胜,美滋滋地告别了玄冥仙君,来到姻缘殿,绕着无阙转了两圈:「今天玄冥仙君说我芳名远扬,整个天庭都认识我!」

无阙面容寡淡,理红线的手顿了顿:「玄冥仙君?」

我得意不已,片刻后又忧愁起来:「俗话说一家有女百家求,万一找我努力的人多了,我该如何选啊?」

无阙面不改色,没有理我。我说:「我怎么只有一根姻缘线呢,万一帝宫的门槛被踏破怎

么办?」

无阙停下动作,说「不会」。

我问他怎么不会了,他说玄冥仙君是天庭有名的好性子,说话

委婉又给面子,他说的话只能信一半。

我问:「信哪一半?」

无阙说:「你名声远扬。」

我摆出愿闻其详的样子。

无阙依旧面无表情:「玉宸道君每个月都要找天帝陛下哭一

次,现在全天庭都知道他的酒库被你偷了一半。」

我:「………………………………」

我鼓起腮帮子:「明明不是一半。」

无阙疑问地望向我。

我理直气壮:「做事留一线,日后好做仙,我每次都给他留了

一瓶。」

无阙说是什么瓶,我说我从天后娘娘那里拿来的玉滴瓶,一瓶

可以盛下一整滴。

无阙沉默片刻,又问我这个玉滴瓶是用来做什么的。我高深莫测地说,这是璇玑星君特意呈上来给天后展现微雕技

术的。

我:「无阙你知道微雕是什么吗?就是人间有的手艺人可以在

核桃上雕刻诶!真的太厉害了吧!」

无阙眼上的白布未除,表情微妙地看着我。

然后说:「嗯。」

我对无阙说:「你要不看看我和玄冥仙君的姻缘线吧,说不定

就是连在一起的呢。」

无阙问我:「凭何断定?」

我想了想:「他长得俊。」

无阙不说话了。

我便日日去找玄冥仙君宁泽,他也性子好,从来不避着我,我

问什么便答什么,我要做什么他也随着我,耐心得很。终于有

一日,我生拉硬拽把他带到了姻缘殿,兴冲冲地喊:「无阙无

阙!」

我好一阵子没找无阙了,再见到他时,他依旧还是第一次见面

的样子,苍白的脸和手,眉目清俊,眼上遮着一块白布,穿大

红的衣袍,袖口用金线绣了一对栩栩如生的鸳鸯。

这是他第一次出殿迎接我,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在看到我身边一脸无奈的宁泽后又安静下来,顿了顿,微微行了个礼:「玄冥仙君。」

我觉得他原是想笑的,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笑出来,那薄薄的唇没有血色,抿成一线,身上萦绕着一种隔世感。

其实初次见他也有这种感觉,后来他偶尔也会露出别的表情,虽然多是无语,总归不像以前那样孤寂。但这次见他,他说话的这一刻,我又觉得,我和他隔得远了。

只是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也无从得知他的心情。

我的兴奋忽然就淡去了许多,但还是记得此行的目的,挤眉弄眼一番,示意他帮我看看我和宁泽的姻缘线。

宁泽向来使人如沐春风,眉目宛然地也回了一礼:「见过月老星君,在下贸然来访,失仪了。」

无阙虽冷淡,总不至于故意给人难堪,他当作没看到我,和宁泽不咸不淡地聊了两句。宁泽笑着回了,低声对我说:「皎……霂儿,无阙大人不喜喧闹,我便不多打扰了。」

是我让他叫我霂儿的,宁泽不习惯,还想推拒,我笑嘻嘻地说:「你是不是想叫霂宝?」

他百口莫辩,红着耳尖道:「那还是叫霂儿吧。」

我说:「那我送你回宫。」回头又不忘挤眉弄眼一番:「无阙,等我送完他回来找你。」

无阙神色淡淡,不知道看没看到。

送完宁泽,我迫不及待地回了姻缘殿,欢天喜地地问无阙:

「怎样怎样?我与他是不是努力就能成的关系?」

无阙应该原是不想理我的,被我磨烦了,才道:「你二人姻缘

线尚未长全,有相连的可能性。」

我顿时恨不得仰天长笑,都没注意到我蹦蹦跳跳跑出姻缘殿

时,一直未曾看我的无阙看向我离开的方向,看了很久很久。

此后我与宁泽出入甚密,天后娘娘总是慈爱却眼神复杂地看着

我,天帝陛下却总是一副难以直视的表情。

我不得其解,直到父王一语道破天机。

他那日多喝了点我孝敬的从玉宸道君那顺来的太禧白,欣慰地

拍着我的肩:「我儿也会拱白菜了,这一拱还是天庭有名的玉

白菜,不愧是我生的小仙猪啊!」

我:「?」

我耐心地解释:「父王,你是龙,生的是小白龙而不是小仙

猪。」

他打了个酒嗝,看上去飘飘欲仙:「是,是,白猪龙……白龙

猪……都是我的好儿……」嗯,父王醉了就爱胡言乱语,我能理解。

虽然如此,我隔日就把父王醉酒后曾经化龙跑到观音娘娘的甘

露池里沐浴的事情抖了出去,我也不是故意的,就是忽然想

起,他在观音娘娘用来美容养颜的仙池里打滚,夺笋啊。

我对无阙说:「我这叫替天行道。」

无阙淡淡道:「不错。」

他一直不怎么理我,现下一直与我说话,我却觉得寂寞。

因为他以前一定会说,你也在玉宸道君酿的玉露春里打过滚。

现在却只是敷衍我一句,说「不错」。

我说:「你好敷衍我啊。」

他说:「你快去努力吧。」

我居然秒懂了他说的「努力」是什么意思,但我在这个时候不

想努力,而是耿耿于怀别的东西:「无阙,你赶我,你变

了。」

他看着我,表情寡淡,眼眸微垂,过了许久才叹了口气:「玄

冥仙君方才问我,你是否近日心情不好,才一直不曾去找

他。」

我顿时被转移了注意力:「他真的这么说?」

无阙说:「嗯。」无阙就是无阙,无阙不会骗我。

我心中痛惜万分,居然冷落了美人让美人担忧,这实在不应

该。我脚步飞快,一溜烟就跑去找宁泽了。

宁泽还是一如既往,见到我笑了笑:「见过皎……霂儿。」

我说:「你想我啦?是不是很想见我?」

他顿了顿,眸底浮现一些疑惑,又很快消退而去,莞尔一笑:

「霂儿钟灵毓秀,能与霂儿相谈甚欢是宁泽的福分。」

我喜滋滋地又带他出去玩了,但一停步,脑海中蓦然想起无

阙。

无阙从来没和我相谈甚欢过,他还赶我。

不行,不能这么想无阙,他在为我早日拱到玉白菜做出努力,

我不能辜负他。

我想了想,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烦闷,最后索性不想了,和宁

泽欢天喜地地去偷玉宸道君新酿的酒了。

我失败了。

宁泽说只把我当妹妹,没有男女之情。我思来想去,他确实没

有什么越矩的地方,好像也不能称之为负心汉。我去找无阙说了此事,无阙沉默地看着我,听我喝醉后胡言乱语地说些什么:「虽然如此,我还是想再努力一下,不不不,还是不要打扰他为好……唉,这就是心尖白月光的感觉吗,放不下呀,但又想要他幸福……」

天知道这是从哪个话本子里搜来的酸词,反正不是我能说出来的话,肯定是我为话本子里的爱情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时刻意背下来的。

不过无阙不知道,他还以为我是真情实感。

我确实难过,但难过的不是宁泽拒绝我,而是他那日无奈地看着我,说:「霂儿,你根本不喜欢我啊。」

什么,我两百多年来第一次这么努力,他居然否定我的爱情!

我伤心欲绝,于是跑到无阙那里发酒疯,醒来时发现他刚理好的红线被我揪得乱七八糟,编成了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

醒来后,我指着一个死结试探性地问:「这是什么,是死掉的苍蝇吗?」

他眉目不动:「你说这是你编的蝴蝶。」

我:「………………………………」

不敢再问其他死结是什么了,我灰溜溜的,难得有些愧疚:「看来我害惨了你了。」

他安静许久,才道:「姻缘线还有再长的机会,我昨日去看了,玄冥仙君的那一根依旧未长成,你可以继续努力。」

我茫然地望着他。

他收拾着一屋狼藉:「把你当妹妹,并非一辈子的事,你若真的喜欢,再去找他吧。」

我的心像是被人忽然刺了一下。

我很少有这样的感觉,简直就像是和父王用龙身打架的时候,和他用护心鳞互砸的时候。

我以为酒还没醒,怅然地举头望天,说道:「罢了,不想打扰他。既然他说是妹妹,那我也不勉强了。」

我好深情啊。

比话本子里和穷书生私奔的千金小姐还深情。

我感动地想着,然后低头帮无阙收拾红线。

无阙顿了顿,垂眼将那只奇形怪状的「蝴蝶」挑开,丝软的红线坠了他满手,像是怎么握也留不住的月光。

昨夜今宵酒正酣,头冒尖角的小白龙抬着脸亮晶晶地看他,嘴里咕喏些谁都听不懂的东西。她习以为常地弯着唇,梨涡盛着月光,眼里晃着月光,脖颈、手心、前额——皎白月光落了她满身。青年伸手去抓,可光流泄在指尖,即便是月下仙人,也不能留

下它。

他心知肚明,也习以为常。

那就不必伸手捞月,讨得空欢喜一场。

我喜欢上了贪狼星君玄天枢。

整整十年,我为他洗手做羹汤,素手做羽织,为他痴为他狂,

甚至为他偷来西王母的蟠桃与观音娘娘的甘露,为他庆祝生

辰。

可惜他不喜欢我,我做再多的努力也是徒劳。那日我为他带来

玉宸道君新酿的仙酒,他却神色冷酷地经过我,对我丢下一句

「与我何干」,我伤心欲绝,从此断情绝爱……

——摘自《龙女日记》

我写这日记的时候自言自语,把我要写的句子翻来覆去地念了

个遍,还是大声地、感情充沛地朗诵。

听完了全文的无阙表情难以形容:「人间一年,天上一天,你

对贪狼星君的喜爱无非持续了十日。」

我理直气壮:「人间十年啊,岁月无情啊!」

他又道:「羹汤是什么,是你那碗清水兑灵露吗?羽织又是什么?你没有做过这个。」

我理所当然:「灵露可是我亲自喊仙侍姐姐清晨采的;羽织?你几日前不是给了我几根废弃的红线吗,我用一根给他精心编了个小蝴蝶。」

无阙面无表情:「我记得蟠桃和甘露是你自己吃了。」

我义正词严:「他怎忍心让一个柔弱女子忍饥挨饿,有好东西肯定要分享给我!再说,我不是分了你一半吗?」

至于玉宸道君的酒,我那日拦下玄天枢后兴高采烈地告诉他,玉宸道君的酒是一流,然后当场喝给他看证明我所言非虚。可惜玄天枢小气得很,待我喝完脸色都变了,神色冷漠地转身就走,扔下了句什么来着……总之就是「与我何干」吧,这男人是真冷酷啊!

无阙没说话了。

我托腮在他身侧喃喃自语:「我这都努力了十几个了,怎么一个有进展的都没有,再这样下去我要怎样另觅佳婿啊。」

无阙还是不说话。

我愁苦了两分钟马上又开心起来,笑嘻嘻拉着无阙去凡境玩了:「走走走,看看人间又有什么新鲜好玩的东西!」

凡境是仙人们一起设的一个仙境,相当于人间的影子,神仙们能看到人间的一切,却不能改变这虚无的一切。

不过对我来说也够了,下凡太麻烦,还是凡境好玩,自从它被创立出来后,我就成了它的常客——连带着无阙也是。

我最喜欢的就是去看话本子。

今日有一批西洋舶来品入人间王朝,我带着无阙在凡境中翻找了一番,惊喜地发现了很多西洋的话本,于是用仙法复刻下来,美滋滋地打算带出去看。

我干完自己的,又问无阙:「无阙无阙,你有什么想看的想玩的,我陪你去!」

然后我震惊地发现他居然戴着白布——他陪我出来玩居然戴白布!我痛心疾首:「怎会如此,就算不看这人间美景,我不好看吗!你宁愿看一片白都不愿意看我!」

他噎了一下:「我用了法术,看得见。」

我瞬间平静:「噢。」过了会又问:「看得见干嘛还戴着白布啊。」

他沉默了一会:「我的眼睛不好看。」

我瞪大眼睛:「谁说的?你居然说自己不好看?你对自己有没有自觉?月下仙君请你正视自己的美貌,你可是我心目中比天后娘娘还漂亮的人……」

他呛住了:「……习惯了。」

我说你不能习惯啊,习惯这个东西很可怕的你要改改,一路叨叨回姻缘殿,他终于一脸生无可恋地说:「以后不戴了。」又补充了一句:「跟你一起的时候,不戴了。」

我这才心满意足,然后执意要扯下这块碍眼的白布,他躲,但哪里是我这敏捷灵动小白龙的对手。

我轻而易举地摘下了白布,得意扬扬地看向他——

看向他。

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满脸寡淡,垂着眼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没什么焦点也没什么光,望着人像是在望一团空气。

我现在见他时他浅色的瞳孔像琉璃那般美丽,水漾般的光晃着,澄澈专注地看着我。他空荡荡的眼里盛了一整个小白龙,满满当当的,热闹又欢快,再也没有了过去的萧索无神。

我看着他,愣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神气活现地宣布:「无阙你的眼睛真漂亮!尤其是里面的仙子也很漂亮!」

他没说话,冷不防我捧着他的下颌,笑嘻嘻地凑上去又说了一遍:「无阙你的眼睛真漂亮。」

「无阙你的眼睛……唔唔唔唔……」

他眼底流泻出一丝不经意的慌乱,一手捂住我的嘴后退了几步:「你干什么?」

我兴高采烈:「每天对你念十遍你的眼睛真漂亮,你很快就会习惯了。」

无阙又不理我了。

我心想,男人心,海底针,无阙的心,就是最细的那根针。

自那天起,我信守承诺,每天都跑到姻缘殿对无阙说十句「你的眼睛真漂亮」,不过他还没习惯,我就得知了另一件事情。

玄冥仙君要订婚了,和东极青华大帝之女,千娇万宠的玉灵仙子。我原本是没怎么在意的,直到说这天界八卦的小仙男嘴欠加了一句,玉灵仙子冰清玉洁,国色天香,可比那放浪形骸的小白龙要美丽百倍,玄冥仙君这次才算觅得良缘。

我:「?」

你夸就夸,还拉踩我,可恶!仙界现在还有粉圈的吗!

气得我倒头就去姻缘殿和无阙大倒苦水,我激动地说了半天,无阙还是寡淡着一张脸,最后只问了一句:「你不希望他们订婚?」

我噎了一下,心想无阙怎么回事,重点不该是那个小仙男拉踩我吗,怎么谈到这个了。

不过无阙似乎不需要我的回答,他问完之后眉眼浮现了一丝懊恼,过了会才恢复平静,慢慢道:「他人口传的,不一定为真,玄冥仙君的姻缘线依旧未长成,你大可以去问个清楚,不必……如此伤心。」

我莫名其妙地说:「啊?无阙你在说什么,我不伤心啊,不过你说得对,我得去见见这个玉灵仙子。」

比我漂亮我也认了,毕竟我爹的基因摆在那,他那树皮老脸怎么能跟人玉树临风的青华大帝比。问题是漂亮百倍我真的不能忍,可恶,赌上东海白龙一族的骄傲……再加上天帝天后目前唯一子女的荣誉,我必不可以比她不漂亮一百倍!

我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了——

一刻钟后,我忽然想到我并不知道玉灵仙子在哪。

于是我回了帝宫,为了疏解心情,我决定看完上次从凡境复刻来的西方舶来话本。

熬到半夜可算看完了,我一点困意都没有,化为龙形兴奋地在整个帝宫内游来游去,好不容易捱到天明,迫不及待地往姻缘宫而去。

我喊:「无阙无阙!」

神仙是不需要睡觉的,但我喜欢睡觉。无阙喜不喜欢我不知道,只是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昨夜未眠。

他一袭红衣染了晨露,有种落霜般的冷。

他看着我,问:「你没去找玄冥仙君?」

我过于兴奋,扑过去抱住他手臂,也没注意到他问的是宁泽,摆了摆手直接否认道:「没有没有,我昨晚把上次带回来的话不知为何,他浑身仿佛放松了一些,低声问我:「是什么?」

我目光亮晶晶地看着他:「就是讲一个公主的娘死了,于是她爹给她娶了个后娘……唉这个公主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这个后娘,有一面特别神奇的镜子!她问这面镜子谁是王国最美的人,镜子都能回答她的!」

我滔滔不绝,无阙认真听着,我停了,他还用眼神问我:怎么不说了?

我说:「无阙,你眼睛比那个魔镜还漂亮,你又从来不骗人,我觉得我们可以试试。」

他不解,我已经双手捧住他的脸,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凑上前:「无阙无阙,最诚实的无阙,现在我要问你一个问题,谁是整个天庭最美丽的女……龙女啊?」

我机智地改了个后缀。

最美丽的女人当不了,最美丽的龙女——等一下,玉灵仙子的母亲好像是南海银龙族的公主……不是吧,无阙这就要来打我的脸?

我心里有点悲切,却看见他长而密的眼睫微微颤动着,落在那双透明宝石般的眼眸上,一片蓊蓊郁郁的影。他就这样静静望着我,满眼盛着一个小白龙,不吭声也不动作,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我都有些慌张地心想「无阙该不会在纠结要不要撒谎

吧」时,他忽然开口了。

他比我高,是垂眼看我的,本该居高临下的目光却浅而柔,像

是静止的美丽湖泊,深藏着波涛汹涌的水浪。

他说:「你。」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无阙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地说:「天庭最美丽的龙女,是小

白龙皎霂。」

「……是你。」

无阙就是无阙,从不说谎。

我喜笑颜开,没由来的开心充斥了全身,比得知可以继续和宁

泽努力发展姻缘线要开心多了。我才不管别人怎么看,无阙都

这么说了,我就高兴得可以在东海里游个三天三夜了。

他说:「这么高兴?」

我说:「哈哈,赢过玉灵仙子了!」

我觉得他在那一刻是想说些什么的,但是当我脱口而出「赢过

玉灵仙子」后,他就不想说了,安安静静地戴上白布,回到了

姻缘殿。

我莫名其妙:「你怎么又不高兴了?」

无阙说:「我没有不高兴,只是你该去找玉灵仙子和……玄冥仙君了。」

我想了想,觉得有理:「对哦。」

虽然不在意了,但我还是很好奇玉灵仙子长什么样,毕竟我是宁泽的妹妹嘛,玉灵仙子很快就要成为我的嫂子了,我得去看看。昨天天后娘娘说玉灵仙子现在就在玄冥仙君的宫殿中,正好也可以探望一下玄冥仙君。

于是我拉着无阙一起去看。

无阙不愿意。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但他不愿意,我今天高兴,也不想勉强他,就一个人哼着曲兴致盎然地去找我的哥哥嫂嫂了。

——玉灵仙子好漂亮。

这是我的唯一感觉。当我的目光落在那冰肌玉骨、唇红齿白、眉眼绝丽的仙子身上时,我的头皮开始痒了。

噌一声,成年多时后被管束妥帖的龙角不争气地冒了出来,我眼泪汪汪,再也忍不住自己面对美人的激动之心,直接扑了过去,嘴里还套着近乎:「玉灵姐姐!我是距离你的南海四万八千里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东海的龙族远亲皎霂啊!」

玉灵仙子显然吓了一跳,随后又被我头顶的龙角惊得眀眸一睁,反应过来后,她接住了我,弯眸一笑,瞬间百媚横生,我看得那叫一个如痴如醉,心想:便宜宁泽了。

这玉灵姐姐比宁泽好看一万倍,也就比无阙要差一丁点吧。

无阙我是看习惯了,但玉灵仙子,我第一眼看,真是惊为天人。

玉灵摸了摸我的龙角,扑哧一笑:「你就是宁泽口中情窍未开的小白龙吗?」

我哪管得了宁泽说什么,疯狂点头,迷迷瞪瞪地提出自己的要求:「姐姐陪我沐浴吧,我好久没玩水了。」

玉灵又被我逗笑了。她温言软语地说了几句,我便不知今夕是何年,只知道点头,点头,点头,更懒得顾及之后赶到的宁泽,一双眼都放在玉灵身上,眼巴巴地不肯离开。

我是怎么回帝宫的已经记不清了,但那日之后外头居然传起了莫名其妙的谣言。

说我这么多年放浪形骸就是苦等玄冥仙君宁泽,这次听闻他即将订婚,忍不住思念,结果去了他宫殿后,看见他的第一眼我就直接发情了,龙角冒出啥啥的……

我听了个囫囵,就清楚一件事:大家都在说我好痴情、好可怜、好惹人疼惜。

我又高兴了,虽然这谣言和事实严重不符,但结论是好的不就行了嘛,我就大摇大摆去姻缘殿找无阙,刚坐下要跟他分享玉灵仙子的绝世美貌,他便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

我才发现他面色苍白,形容消瘦,顿时瞪大了眼睛:「无阙,你怎么了?」

神仙怎么会生病。

神仙高高在上,无所不能,怎么会生病啊。

我简单的脑袋瓜想了半天才想到他可能生病了,但这实在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我急得团团转:「怎么会这样啊,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啊,我才走几天怎么就成这样了……」

无阙神色淡淡地拦住我:「无碍。」

然后又与我说:「我派人打听过了,青华大帝并未有把玉灵仙子许给玄冥仙君的意思,只是近日南海洪涝严重,想请玄冥仙君前去帮忙。」

我哪有心情管什么玄冥玉灵,我满心满眼都是无阙,我想说你别说了,他又咳了两声:「我见他近日红鸾星有动的倾向,你多在他面前走走,他的姻缘线,会与你连上的。」

本就是天作之合,本就是多年夙愿。

我愣愣地看着他,见他弯着毫无血色的唇,对我说:「另觅佳婿的机会来了,你努力一点,你们就可以是天作之合。」

无阙说,他想自己待一会,他头有点痛。我不敢打扰,只能乖乖地退出姻缘殿。

这时才有空思考他说的东西——玉灵仙子和玄冥仙君没有订婚的意思吗?红鸾星动也就是确实到我努力的时机了,但是我——无阙生病了,我怎么还能去管自己的佳婿呢,我还是不是人……啊呸,是不是龙了!

我气呼呼地化成龙形盘尾坐到了姻缘殿前,想了想,又溜到玉宸道君的酒库中把他珍藏的延年益寿、包治百病的药酒给偷了出来,带到了无阙床边。

他睡着了。

无阙憔悴的样子看得我十分难受,我给天后娘娘传信,问神仙生病的原因,又找天帝陛下和父王传信要了许多治病的药材、仙丹,就一直坐在他榻边望着他。

无阙真是非常好看。

我心想。

我不想要佳婿了,一直这样不好吗,我真的很开心啊。

我又想。

……无阙你要快点好起来啊。

我最后想。十

天后娘娘说,神仙不会生病,倘若出现什么异状,自己也会知道原因。

无阙的病很快就好了,我去问他,他却不肯告诉我。按照我原本的性子,我应当死缠烂打插科打诨,无论如何也要让他说出来的。

但我没有,因为有一件新的让我烦恼的事出现了。

我父王要给我娶后妈了。

要真是这么简单,我也不至于烦恼。父王虽然没心没肺了几千年,我还老戏称他为树皮脸,但整个仙界都知道,东海龙族天生容颜不老,父王他不说话不喝酒的时候,还是挺轩然霞举的,有种潇洒公子的风流倜傥。

他对情情爱爱不怎么上心,我娘死去多年,他也一直没有另找。我对他老树开花这事本身是没意见的,直到我看见了我未来后妈。

后妈是一个年轻的仙侍,名为慧柔,刚飞升上来。父王在某次仙宴对慧柔惊鸿一瞥,立刻倾心相付,不可自拔。

我去见了慧柔仙子,也看见了父王对她深情款款,眼中再装不下其他东西的模样。

慧柔确实貌美动人,行止柔弱,纤腰楚楚,如一枝袅袅清荷,一颦一笑,都有种弱不胜风又美不胜收的风姿。

但我觉得,她好看,却比不上玉灵;她温软可人,却……令我心底没由来地不舒服。

明明没有什么冲突,我闷闷不乐地在宫里揪着头发,想去姻缘殿与无阙分享,却又怕他觉得我太小气。

怎么会这样,以前我和无阙可是无话不谈,现在居然有偶像包袱了,我果然变小气了。

我无精打采地这么想,只觉得时间也许可以抚平我奇怪的心思——直到仙界又接连出了几件荒唐的大事。

玉灵姐姐的父亲东极青华大帝执意要纳慧柔为后,贪狼星君玄天枢对慧柔一见倾心,在仙会上与我父王针锋相对。此外还有火德真君、司禄星君、玉清真王……他们皆与慧柔有了关联,为慧柔争风吃醋,冷面相对。

慧柔慧柔,整个仙界都因为俘获众多仙君的慧柔仙子沸腾起来了。

然后,最荒唐的事情发生了。

在我的眼皮底下,一年一度的群仙宴上,天帝陛下那张总是冷若冰霜的脸,在看到上前袅袅娜娜请罪的慧柔时,骤然有了变化。

大半个仙庭鼎鼎有名的仙君都爱上慧柔,天帝陛下也爱上了慧柔。

天帝陛下要纳慧柔为天妃,甚至我听仙侍姐姐悄悄说,天帝陛下私底下对慧柔许诺,要废了天后娘娘,扶慧柔为后。

天帝陛下与天后娘娘少时夫妻,伉俪情深,天帝陛下说过,只会有天后娘娘一人。

我不可置信,我满心不解,我看着天后娘娘在宫中对我依旧若无其事地微笑,我离开后就默默垂泪——她许是忘了,白龙一族掌天地之水,她的眼泪,是我能感知的存在。

我看着向来无忧无虑的父王双眼通红,日日酒醉潦倒,眼中没了我的身影;我看着天帝陛下对我的疑惑横眉冷对,半个天庭为慧柔如痴如狂;甚至在前往姻缘殿的时候,我看到了慧柔,美人明眸垂泪,半掩俏容,期期艾艾地问无阙:「无阙大人……慧柔自来身似浮萍,只想求问一句,慧柔的缘分究竟、究竟……」

我脑子嗡嗡,看着她那样娇羞不胜地靠近向来孤寂无趣不允他人近身的无阙,而无阙没有拒绝。

我愤怒极了,也委屈极了,断没有自己憋着的意思,张牙舞爪地就冲了进去:「无阙!」

我又是许久没见到无阙了。

他还是原先的模样,一袭宽大红袍,明明是热烈的颜色,看起来却比谁都要寡淡。听见我的声音后似是愣了愣,侧头望向我,露出那种惯常的无奈神情。

无阙转过头,退后两步,避开慧柔的手,嗓音平淡:「姻缘一事,自听天命,恕在下不敢泄露天机。」

只一句话,我就放下心来。我就知道,别人都会变,无阙不会,无阙就是无阙,他没有变。

慧柔被无阙「送客」了,我正想好好盘问慧柔来找他究竟是做什么的,无阙先问我了:「你来是为了慧柔仙子?」

我一愣,想了想,问自己,是吗?

好像不是。

仙界第一小白龙有什么说什么,在此刻干巴巴地憋出一句:「我就是想见你了。」

我就是想见无阙了啊。近日这么多烦闷事,我抓心挠肺想与无阙分享,又怕他觉得我小气,今日实在忍不了了——小气就小气吧,无阙不会嫌弃我的,遂说干就干,兴冲冲地跑来了。

这次是他愣住了。

他好像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直到我溜达到他旁边,小心翼翼地说:「无阙,慧柔的姻缘线到底连着谁啊?」

无阙没有瞒我,浅浅地皱眉:「我方才看清楚了,她与旁的仙人不太一样……她身上,居然有许多根姻缘线。」

方才那女仙走至他身前,无阙才看清,千娇百媚的仙子浑身上下都缠绕着红线,那样红到发紫发黑的颜色,遮掩了她雪白的脸颊,看上去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我也从未听过这般惊世骇俗的事,琢磨了一会,忽然警觉起来:「那你知道那些姻缘线都分别连着谁吗?」

无阙一语道破我的心思:「你想问谁?」

我差点将「你啊」两个字脱口而出,眼巴巴地望着他,不知为什么说不出口,只能信口胡诌道:「比如玄冥仙君啊、玉宸道君啊……」我说了一大通,才极快地加了一句:「再比如说无阙仙人啊。」

他沉默着,似乎从我刚开始说话起就有些出神。

我开始怀疑他根本没听到我提他的名字,于是也歇了劲,开始反思自己:这么多仙君都喜欢慧柔,无阙怎么不可以?就算我不喜欢慧柔,我也不能自私地要求无阙也不喜欢慧柔啊。再说无阙一直单身到现在,也没什么女仙对他表达好感,他就算有了喜欢的仙子,我也该为他高兴不是……

个屁。

我一点都不高兴。

我根本难以开导自己,简直比三天三夜玩不了水还要难受。我凝望无阙的侧脸,闷闷不乐地心想,昔日潇洒旷达的小白龙不在了。

我真的越来越小气了。

十一

天界越来越混乱了。

天帝陛下对天后娘娘的态度越发冷漠恶劣,我那日不过提了两句「不该如此」,陛下便罚了我两道天雷——虽然不痛不痒,但天帝爸爸以前最多骂我两句,又怎么会降天雷?

我去劝父王,父王对我视而不见,甚至逼我在他与天帝陛下之间做选择,帮他夺回慧柔仙子,我只好一边喊「怕了怕了」一边化成龙身溜出东海。

我身边所有爱上慧柔的仙君全都着了魔,一句旁的话都听不得。我不敢看天后娘娘故作欢颜的脸,去找玉灵仙子,发现她也憔悴不堪,想必和我一样,正为父亲因疯狂争夺一个仙子而晚节不保的事烦恼不已。

我不是没怀疑过慧柔仙子的身份,但查来查去,她不过是一个开了灵根的凡人,机缘巧合之下修炼飞升罢了,背景干净得很,我什么都瞧不出来。

天庭为一个仙侍四起纷争,甚至不再各司其职——听起来荒谬,却是事实。倘若不是寥寥几个资历老的仙君和天后等女仙

苦苦支撑着,被庇佑着的人间可能已经灾祸不断,三界都要大乱。

我也不怎么笑了。

反倒是天后娘娘来宽慰我,说慧柔灵根普通至极且命格平凡,即便是天帝陛下用尽千般手段也无法延长她的寿命,最多百年,她就会重新投胎,天庭众仙再如何神通广大也干预不了地府的事,到时一切便都会好了。

百年,对白龙一族来说确实是弹指一瞬。但我认认真真地问天后娘娘,百年留下的疤,即便是万年,能愈合吗?

天后娘娘说,霂儿,你长大了。

我心想,长大和话本子里说的不一样,一点都不好玩。

我还是喜欢去姻缘殿找无阙,但我没有往日那般闹腾了。我安安静静地坐在无阙身边发呆,看他理红线,一看就是一整天,一句话也不说。

无阙的话反而多了起来,不过他大概就没这个天资,和我待了这么久也没学会我的十之一二,说的话也干巴巴的,一点也不有趣。

他说:「人间下雪,你想去看吗。」

我说:「我看过许多次了。」

他顿了顿,搭话搭得万分艰难:「每场雪都不一样,今日的雪说不定……更加白。」

一听就知道在没话找话,但我憋了半天,还是笑出了声。

只要无阙一开口,我的心情就会忍不住变好一点,就像是停在风口上的蝴蝶,想落都落不下去。

我原以为天庭这场劫难还要持续一百年,直到那日姻缘殿前,玄冥仙君拦住了我。

宁泽依旧还是翩翩如玉的模样,只是表情有些奇怪。他微微皱着眉,低声对我说:「慧柔不太对劲。」

说起来,玄冥仙君是极少数的,没有喜欢上慧柔的年轻仙君之一。

我心里一个咯噔,听到宁泽似是不知如何组织语言,慢慢地讲道:「我那日听到她仿佛在与人对话,说的东西却闻所未闻,我用心记着,有这么几句格外令人在意。」

不等我催促,他又口吻怪异地模仿道:「『系统,为什么我的道具对月老不管用?』『你帮我再种一根红线,我上次又发现了一个气运较高的仙君』『当万人迷的感觉真爽啊,这个时空实在对我胃口』……」

我瞪大眼睛,吸了口凉气:「种……红线?」

玄冥仙君神情凝重:「我当时便心生疑窦,想看看她在与谁说话,结果定神一看,越发毛骨悚然——她身边空无一人,她分

我身为一条龙,身上没有疙瘩,但这不妨碍我疯狂搓手臂,我感觉一阵反胃。

宁泽来得急,走的时候也匆忙:「此事关系重大,我只来得及告知你。你去与天后娘娘禀报此事……但最好不要与无阙大人提及。尽管不知那慧柔是何底细,她既说已经在月老身上下了手段,就怕会生变故。」

我点头,叮嘱他「你也要小心些」,便心事重重地进了姻缘殿。

还没等收拾出一个笑脸,坐在红线前的无阙忽然问我:「为何不请玄冥仙君进来?」

我一下呛住了:「啊……你、你看见了啊?」

他嗓音平淡:「嗯。」

我想到慧柔这事不能跟他讲,随口胡诌了一个理由:「宁泽来告诉我,明天要带我出去玩呢,听说是个很好玩的地方,我就和他聊得久了点,哈哈。」

我干巴巴的「哈哈」实在很没有信服力,也不知无阙信了没有。

无阙信了吧。

因为我每次出去玩就兴奋,无阙通常不搭理我,任由我兴奋。今天也是,为了掩盖我的不对劲,我也绞尽脑汁与他说了许多话,无阙故态复萌,又不搭理我了。

我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呆呆地望着他,心里空落落的。

慧柔真的对他做了什么吗,那无阙会变吗?无阙一开始不会变,万一慧柔那个所谓的「道具」升级了呢,他现在会变吗?

他会像天帝爸爸一样,如果我阻挠他喜欢慧柔,就劈两道雷……不对,他是月老,应该是卷一捆红线来抽我。

我想到无阙会对我横眉冷对,难受得饭都吃不下了,说一句「我先走了」,就决定快去找天后娘娘解决这事,走出了姻缘殿。

我不喜欢回头,真白龙从不回头,连泡过的水都不会再泡第二次。

我真的不喜欢回头,才不知道无阙又在我身后看我。

他一直在我身后看我,却从来不叫我。

好奇怪。

十二

我和天后娘娘秉明了这件事,天后娘娘格外重视,让我偷偷找宁泽来帝宫,我们三人好生商讨一番对策。玄冥仙君宁泽,对慧柔仙子日久生情,愿意在人间为她下一场轰轰烈烈的彩虹雨,以表心意。

我:完蛋,盟友中招了。

这事砸得我头昏眼花,我还急急切切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就亲眼看见天帝陛下来到天后娘娘寝宫,面无表情地说三日后要为慧柔举行封后仪式,让天后娘娘离开帝宫。

天后娘娘沉默片刻,道好,然后说,望陛下之后珍重。

火德真君为了逗慧柔开心,在人间放了一场连绵群山的大火,玉灵仙子耗尽所有灵力,才调水扑灭了这场大火。

所有人对慧柔的爱都没有理智了,他们甚至决定要在三日后的封后大典上,共同与慧柔成亲。我算了算,就算慧柔被劈成几十份,也不够他们分的。

更何况,里面还有我爹,还有天帝爸爸,还有光荣殉身的宁泽。

我去姻缘殿。

玉宸道君最近酿的酒越发苦了,我不用偷,他自己送给我的。他抚着白胡子道,这一瓶叫忘情,因为情之一字,太苦太苦。

他素来文绉绉的,我懒得多听,抱着酒坛子一溜烟跑了。我原想留一点给无阙,但实在太苦,我就自己喝完了。喝完醉醺醺趴在无阙的桌案前,喃喃道:「忘情……」

他静静地看着我,问我:「玄冥仙君要与慧柔仙子成亲了?」

我心说何止呢,还有几十号仙君,但茫茫然间,我想起天后娘

娘温和嘱咐天帝陛下的模样,想起那句「珍重」,哭得难以自

拔,我哽咽地对无阙说:「为什么会这样啊?」

全天庭都变了,只有无阙,一袭华美红袍,金线绣成的精致鸳

鸯在他袖口,却也不能让他看起来鲜活热闹一点。无阙的眉眼

是真真好看,我越看越觉得他才是仙界当之无愧第一美人,我

说:「无阙……」

你不会变,对吗。

一百年而已,我总能找到办法的。

他总是寡淡又拒人于千里之外,此刻却柔和着眉目,伸手挽了

挽我额前的碎发:「天帝陛下与白龙王身上的红线,皆是人

为。」

我喝懵了,都未反应过来。

他垂着眼道:「……劫难过后,我观玄冥仙君身上的红线,有

生长迹象,想来与你也正是契合,恰成一对。」

我茫然不解,无阙却覆上我的眼睛,温声哄我:「睡吧。」

无阙从来没有对我这么温柔过,他是性子不错,但以往最多也

就是安安静静地听我说话,再递给我一包我爱吃的点心,这次却不太一样。

我这一觉果真睡了很久,睡了三天,睡到天帝陛下本该举行的

封后大典。

醒来时我正在帝宫,天帝爸爸和天后娘娘都坐在我身侧,天帝

冷着一张脸,问我:「酒醒了?」

我:「……啊?」

他不由分说地将什么东西顶在了头上,然后随手一挥,一道雷

劈下,电光浇了他满身。

我这才看清他顶着什么:「……爸,这不是人间的引雷针

吗?」

他眉目不动,又是一挥。

一道天雷、两道天雷……整整两百道天雷过后,即便是天帝陛

下,衣袍也焦黑一片。

他说:「二十道还你,还有一百八十道,还给婉容。」

婉容是天后娘娘的名字,她看着天帝陛下,先是笑着,片刻后

却不知不觉落了泪:「您不必如此。」

天帝的眸中涌动着一些心疼与自责的神色,也没管精神恍惚的

我,对天后娘娘道:「我已让司命对那仙侍用了搜魂,相信很

快就会水落石出,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搜魂是在天庭里也十分残忍的手段,是要进入识海,将记忆全部翻找一遍。用通俗点的话来打个比方,就是把别人的身子拆开,一根一根查看别人骨头是否完好。

这是一个会让人极度痛苦,却能有效寻得真相的过程,只是在我印象中,哪怕是罪行滔天(当然天庭基本上没有这种)的仙官,天帝陛下也从不用这种手段。

我这才反应过来:「您不中邪了?」

天后娘娘解释:「天界众仙都恢复正常了。」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我迷迷瞪瞪:「怎么忽然……」

天帝陛下和天后娘娘忽然沉默了。我没注意到他们的沉默,因为此时帝宫的宫门被敲得砰砰响,我听到了许多人的声音,最熟悉的便是一道一把鼻涕一把泪丢人至极的哭腔:「陛下!我的女儿比那劳什子仙侍要大个几百岁,她居然连我都不放过,陛下我东海白龙王简直晚节不保,您要替我做主啊!」

我爹成功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

随后便是东极青华大帝干巴巴又失魂落魄的附和:「晚节不保……」

这场兵荒马乱持续了许久,我被迫带着营业微笑的痛苦面具,安慰这群一想到自己曾经和天帝抢女人就瑟瑟发抖的可怜仙君。

很快,搜魂的结果出来了。

慧柔这个身份没问题,但她被夺了舍,身体里还有两个意识,一个叫「系统」,一个就是「慧柔」,真正的被夺了舍的慧柔,醒来后一直在号啕大哭。

天帝陛下把「慧柔」和「系统」拎了出来,带到了天庭专门用于刑罚的地方。我也终于得了空,问天后娘娘:「娘娘,我醉酒之前不是在姻缘殿吗,怎么回来了?」

天后娘娘道:「月下仙人把你送过来的。」

我点头,有些疑惑这些仙官怎么忽然恢复正常了,但我没问,一种新的冲动出现,让我久违地兴高采烈起来。我嫌弃地推开了要与我父女情深的父王,又草草安慰几句虽然中招晚只来得及下一场彩虹雨但依旧十分自闭的宁泽,就迫不及待地往姻缘殿赶去。

我最高兴的时刻,要和无阙一起。

不知道无阙是否知晓真相,若是知道,我让他告诉我;若是不知道,那我就和他一起去问别人。

总之——

我推开姻缘殿的大门。

无阙不在。

我笑容一顿,才发现天帝陛下居然在,身边还跟了一个神色冷峻的黑衣仙君。天帝陛下似乎没想到我会忽然到来,向来泰山崩于前面色不改的他,忽然显现出了一点狼狈。

我有些奇怪:「您不是去干正事了吗,怎么在这啊,是来找无阙的吗?对,无阙呢?」

天帝陛下眼神复杂地望着我,片刻后却又撇过眼。他身边的黑衣仙君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摇了摇头,似是不忍地低下眼。

我心大,我神经粗,放荡不羁小白龙从不纠结他人心里的弯弯绕绕。龙生嘛,就该快活一点,不在意那么多细枝末节,才能活得自由自在。

但这是无阙啊。

我脑子嗡嗡地响,又问了一遍:「无阙呢?」

天帝陛下说:「霂儿,天庭该有这么一劫。司命早就算到过,只是不知来早来晚。」

黑衣仙君说:「劫难,度过的办法有很多,但每一个都该付出代价。」

比如,静静等待一百年,直到慧柔死去;比如,按玉宸道君所想,用天庭半数仙子的毕生仙力,耗费五十年酿一罐「黄粱梦」,唤醒仙君们;再比如,只要一个愿意牺牲的月下仙人就好。

月老只能结人良缘,不可断人姻缘。

无阙没有什么朋友,他的姻缘殿空荡荡的,一直没人来访。黑衣仙君算一个他私交还不错的人,名号度厄星君。他说,无阙剪断了慧柔仙子身上所有的红线。

我问,剪断了会怎么样呢。

度厄星君说,擅用职权,神格陨落,烟消云散。

——这就是代价。

天庭清醒的神仙痛苦一百年,又或者多数神仙耗费半身仙力,

又或者是只要一个神仙,只要一日。

他愿意烟消云散。

我问:「为什么啊?」

度厄星君带我去了一座仙山,在仙山顶端,我看到了一块光秃

秃的石头。

他说:「无阙原身是一块无阙石头,修行千年,一朝飞升。」

什么叫无阙灵石,无情无爱,无喜无悲,无痛无感,他天生无

阙,最合适做月老,断人离合,公正清醒。

我在石头边看到了一根被编得乱七八糟的红线,端端正正地摆

在灵叶上,像是什么稀世珍宝。

我抱着石头和红线回了姻缘殿,路上遇到了贪狼星君玄天枢,

他叫住我,神情有些复杂,别扭地说:「昔日你送给我一根废

弃红线编成的死结,我嫌弃至极,转身想扔;如今却是你不计

前嫌,我还得感谢你,再说一句对不住。」我定定地望着他,举起那根红线:「是这个吗?」

他迷惑地看了红线好一会,说:「我记不大清楚了,但当时无

阙仙君不是要走了吗?」

玄天枢说,月下仙人问他,如若不愿意拿着,可否转赠给他。

玄天枢挠了挠头:「他对我说,他很喜欢蝴蝶。」

昔年我一边朗诵我的日记一边神气地对无阙说,我送了玄天枢

一个红线编成的蝴蝶,这便是我做的「羽织」了。

那只蝴蝶,端端正正地摆在他身边,如今被我捧在掌心,鲜艳

如初。

我坐在姻缘殿,想起我问过他,无阙无阙,你能不能看到自己

的红线?

他说他没有。

我没有深究过,直到度厄星君告诉我,世间万物皆有姻缘线,

只有无阙灵石,因为无情无爱,没有这根红线。

我说「噢」。

天后娘娘告诉我,神仙不会生病,若是生了病,肯定自己知道

原因。

无阙生过一场大病。我冥思苦想他的病是什么,直到司命星君

跟我说,无阙天生孤煞的命格,有了偏移,他红鸾星动,呈的却是难得一见的守护星象。

红鸾星动,说明无阙的指间,弯弯绕绕的,长出了一小截姻缘

线。

无情无爱的无阙灵石怎么可以有感情,还妄图长出姻缘线。万

物有命,天道不容,他伤得很重,只是藏得很好,我便以为他

已经痊愈了。

所有人好像什么都知道,怜悯地望着我,告诉我很多我以前一

无所知的事情。

可是他们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坐在空荡荡的姻缘殿,直到天帝说,姻缘一事不可无人掌

管,会有新的月老接任。

我没有哭闹,没有死皮赖脸求着不要,而是静静坐了很久,然

后说:「我来吧。」

天帝一开始不同意,后来父王去找他,天后娘娘去找他,玉灵

仙子去找他,玄冥仙君也去找他,他看了我许久,就同意了。

我不是天妃了。

虽然也不是月老,但是在做月老的工作。

我做得也不好,手忙脚乱的,根本没有无阙一半利索。

我记性不大好,喝醉酒后就不记事了。后来我在镜子里,发现自己的眼睑下有一点很小很小的红痣——这么文艺的东西我以前可没有,我点了点红痣,看见一只透明的蝴蝶飞了出来,它翩跹起舞,落在我耳畔。

人间的戏法,我缠着无阙要他学,他当时木着脸说,仙力不是用来做这个的。

我听到无阙的声音,说:「皎皎,别哭。」

我才发现我哭了。

司命星君看不到自己的命格,月老算不到自己的姻缘,小白龙也感知不到自己的眼泪。天行有常,万物如此,那日我还在死缠烂打着无阙,对他说,人间的小孩哭了,亲近的人都是用戏法哄的。

他沉默许久,我也不以为意,很快就去看别的东西了。

天庭第一小白龙从不掉眼泪,三百年来快乐似神仙,有一点点不高兴,见到无阙,也就好了。

唯一一次落泪,他不在我身边,精心准备的戏法,根本哄不好我。

我一直哭一直哭,哭一次就能听到蝴蝶用无阙留下的声音对我说:「皎皎,别哭。」

父王来找我,一进来吓了一跳,对我说:「乖女儿,你别哭了,姻缘殿都要被你淹了。」

我认真地说:「我想听无阙的声音。」

他就不劝我了。

我晚上抱着那块石头,认真地点点他,说:「原来你真是石头

变的啊。」想了想,又唉声叹气道:「可是你一点也不像石

头,倒是像琉璃石。」

玄冥仙君宁泽也来找过我,犹犹豫豫半晌,才说:「霂儿,其

实我早该告诉你,你当时虽未开情窍,外面传你我二人你也不

否认,但你应当……已经心有所属了吧。」

他鼓足勇气才说,如果我不介意,他可以照顾我。

我说:「你还是把我当妹妹吧。」

然后心想,连宁泽都看得出来我喜欢谁,为什么当时我看不出

来,无阙也看不出来呢?

我没看出来是一个意外,但无阙没看出来,肯定是无阙太笨

了。

我又对石头说:「你真笨。」

可是我知道不是的。因为那只蝴蝶再次飞了出来,他还未说

「别哭」,我就已经哽咽道:「我就要哭,有本事你出来,否

则你的红线都要被我的眼泪泡发了。」

不是他笨,是我太理所当然。千千万万,皆是我的错。

原本我只用不开心一百年,现在,我可能要不开心一百个一百

年。

我心想:赔了。

十三

我问玉灵仙子,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她说,离……那件事过去,也三个多月了。

我大惊失色,怎么才三个月?我过的莫不是人间的时辰,不然

怎么觉得,都一百年有余了?

玉灵看了我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般对我说,无阙可能没有消

散。

我一顿。

她说:「断姻缘是为天不容,但昔日『慧柔』的姻缘毕竟不是

天成。我这也是猜测,但也有个法子,或许可以一试。」

她说这是她爹青华大帝告诉她的,我心想不愧是青华大帝,比

我爹靠谱多了。

玉灵说:「即便没有消散,他的神格也被褫夺了,灵神恐怕被

封在你那块石头里。无阙灵石内有乾坤,他在其间如沧海一

粟,你若要寻他,进灵石内部,将他拉出来便可。」

这些都是玉灵的猜测,她说的方法也很是希望渺茫,我若是进去了,先不说找不找得到问题,灵神进入其他本体本就是极为危险的事情,我要经历这块石头经历过的一切,如若能醒来,才能开始寻人。

一听就很不靠谱。

难道这世上爹都一样不靠谱吗?

虽然如此,我还是灵神离体,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我经历了无阙灵石经历过的一切。这滋味委实不太好受,因为一块石头,无情无爱,风吹雨打也不痛不痒,他的世界一片荒芜,没有色彩,也没有感觉,和我两百岁之前的经历截然不同。

我跟着他修行飞升,位列月老之位,跟着他过着无人顾怀、无人相伴、也无须关切任何旁人的孤寂日子,然后在很多年后的某一日,他的殿门被推开了。

我看见了自己,在灰蒙蒙的,连姻缘殿都是一片灰暗的世界里,唯一的亮色。

小白龙大摇大摆地说:「我来求姻缘。」然后微微一弯眼,明眸皓齿,灿比骄阳。

他的记忆到此为止,我醒了。

我也成功来到了这黑漆漆的、空旷无边的灵石内部,要去寻一个大概和我眼睑红痣差不多大的灵神。比沧海一粟还沧海一粟。

我心想,无阙如果真在这,这三个月该多难熬啊。越想越觉得

不爽,恨不得打烂这乌漆嘛黑的破壳子,赶快把无阙带出去。

我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多久,别说无阙的灵神了,鬼影也没

见半个。

我走啊走啊,走得筋疲力尽,感觉已经几百年过去了,累得我

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想办法。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要用智慧解决问题。

我看向自己空荡荡的指尖。

姻缘线这东西,据说就算一端在天庭,一端在地府,也能连

上。无阙肯定想不到,我在继任月老职位的第一天,就强行在

「皎霂」空白一片的右边,写上了鬼画符一般的「无阙」两

字。

不知道有没有用,反正我也没受天罚,该吃吃该喝喝,一点事

都没有。

那就当它有用好了,它现在应该另一端连着无阙,虽然我看不

到,但我可以用心去细细感知……

——我什么都没感知到,除了有点饿。

我沮丧地心想,果然术业有专攻,这玩意还得无阙来看。我又盯着指尖看了一会,忽然觉得不对——我怎么能看到的?

这里不是黑漆漆一片吗?

小白龙说过自己从不回头,但这一次,她回头了。

我看到我踩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散发着微微的光,那些明暗不

定的光里,夹杂了一片温和润丽的红。

我试探着往微微红光的旁边踩了一圈,发现只有一个方向连了

那片红。

……这世上怎会有我这么聪明的龙。

我大喜过望,踩踩踩,踩踩踩,逐渐踩出了一条蜿蜒却完整的

红线——红霞铺成的路。

我精神百倍地走了许久,看到路的尽头,有一点与其他地方都

截然不同的,琥珀色的温柔亮光。

那是无阙。

我确信无疑,整个天庭,只有他的眼睛会是那样浅浅却漂亮的

颜色。无阙灵石灰不溜秋的外表下,是理所当然的美丽琥珀。

只有我这样天天缠着又抱又磨的天选之龙,才能看到。

我扑了过去,然后眼前一白,失去知觉。

十四

醒来时我在帝宫,身边围绕着一圈人。父王老泪纵横:「我儿啊,你终于醒了……」

我不理他,左看右看,还是没看到我想见的人,正急得不行的

时候,天后娘娘说:「月下仙人官复神职,还需要一段时

间。」

我:「?」

我不可置信:「我成功了?」

司命星君点头:「我原以为他命数已定……原来还有变数。」

度厄星君也说:「现在看来,他命星虽黯淡却未熄灭,不是执

念尚存,是知道会留下一线生机。」

天后娘娘摸摸我的头:「我都听玉灵说了,倘若没有你的话,

月下仙人灵神出石恐怕还要修行个两百年,如今你先助他灵神

回位,陛下又帮忙重塑神位,最多三日,他便能回归姻缘殿

了。」

两百年?

我悚然一惊,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庆幸自己成功了,不然真要

等得吐血。

玉宸道君摸摸胡子:「天帝陛下为了帮无阙仙人重塑神格,估

计要损千年仙力,果然还是疼爱你啊。」

我得意一笑:「那当然,我可是天庭第一仙二代……」

然后迫不及待翻身下床,吭哧吭哧往外跑:「天帝爸爸在哪呢,女儿去帮他捏肩捶背尽孝了!」

玉灵的声音在身后远远传来:「可能在姻缘殿吧,皎霂你跑慢点……」

我的步伐顿在了姻缘殿门口。

有人恰好推开殿门,一身红袍,金线纹袖,若隐若现的一对鸳鸯。他看上去大病初愈,眉眼清俊,肤色却苍白,有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寡淡隔世感。

看见我后,他怔住了。

我使劲瞪大眼看着他,心想都快人间百年不见,他怎么又变好看了。

无阙指了指自己的头,顿了顿:「……龙角。」

我茫然地一模头,发现真的又冒龙角了。我都快三百岁了,成年多时,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当众冒角的时刻。

但我是谁啊,我可不会尴尬,喜笑颜开地教导他:「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龙族发情才会冒角的。」

他似是没想到我会这么不要脸,露出难以形容的神情。

我继续说:「遇见喜欢的人就发情了,发情就冒角,天经地义……」他愣住了,望向我捧着龙角的指尖。

我像发现了新大陆:「无阙!你耳朵红了!」

他:「……」

他干巴巴地转移话题:「我发现你在姻缘簿上乱写……以后万

不可如此……」

我急切地问:「那我成功了吗?连到了吗?」

无阙就是无阙,他会不理我,会装作没看见我,唯独不会骗

我。

他抿唇,点了点头。

天行有常,万物有灵,比如小白龙感觉不到自己的眼泪,月老

不可看自己的姻缘。

那时他看向姻缘簿上的「皎霂」二字,发现右侧一片空白,原

以为是她的命定之人身份高贵,气运鼎盛,天机不可泄露;后

来回归神位,看见空白处歪歪扭扭的「无阙」二字,才忽然想

到,与月老有关的姻缘,他同样看不到。

——姻缘簿上不可乱写,乱写必受天罚,除非原本便是命定。

我欢天喜地了一会,才关心地问他:「你都好了吗?」

他说:「好了,你来之前,天帝陛下刚走。」我有许许多多的问题想问,也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跟他说。我甚

至想骂他自作主张,又或者夸他舍己为人……个屁。

可我看了他许久,看得他不自然地转过眼,也没舍得骂他,只

想到一句:「无阙,你转过来。」

他:「……为何。」

我十分不满:「你为什么要问我,你明知道我不怎么讲道

理。」

他:「………………………………………」

无阙无奈之下,转过了头。

我双手捧起他的脸靠近,直到整只小白龙满满当当映在他漂亮

的眼眸里,才心满意足地笑嘻嘻问他道:「无阙无阙,谁是这

个天庭你最喜欢的女……龙女啊?」

他低眸望着我,然后伸手摸了摸我的眼,轻声说:「一千八百

四十二次。」

我:「?」

我心想,这么不认真的吗,我还在问你问题呢,你怎么开始算

数了。

他说:「蝴蝶动了一千八百四十二次,你哭了一千八百四十二

次。」我说不出话了——谁会想到他还看得出来蝴蝶动了多少次?

无阙沉默了一会,又说:「是你。」

我没反应过来,他继续说:「不是最喜欢的龙女,整个天庭最

喜欢的就是你,只喜欢你,最喜欢你。」

我又说不出话了。

我心想看话本子多的是我不是他,我现在说情话居然还比不过

人家,太丢脸了吧——

我松开手搓了搓,要说句什么,他已经轻轻吻了下来。

小白龙不行了。

我迷迷瞪瞪地伸出手,握住他的手,一笔一画地写道:「我也

是我也是我也是我也是。」

然后我问:「……你可以和我一起沐浴吗。」顿了顿,兴奋

道:「去玉宸道君的仙酿池里!」

无阙:「………………………」

无阙说不,我失落万分,还是依着他了。

没办法,仙二代要以身作则,好不容易努力来的倒霉蛋……不

是,是佳婿,该让步还得让步。

我做天妃两百年了。做月下仙人的夫人,可能还有两百个两百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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