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有幽愁暗恨生
2024-10-10T00:00:00Z | 21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4-10-10T00:00:00Z
别有幽愁暗恨生
长门怨:白月光废后的崛起生涯
「奴婢……」秋水执掌六宫多年,对于宫廷规矩,自然比旁人都要熟知,宫女子不得魅惑主上乃是当年汉祖郭后所定规矩,纵使后来郭后被废,可这规矩却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她原先为后,为做表率,一举一动都恪守宫规。
如今入宫为婢,更是应当遵守。
扯了扯胳膊,便欲下拜告罪。
可君王显然不这么想,他紧紧地握扶住她,横眉冷对着赵婕妤,声色低沉而微寒:「朕亦想问,婕妤进宫多年,难道就未曾听宫教嬷嬷说过,婕妤见朕需行礼请安?」
「陛下!」赵婕妤语噎,想不到他竟袒护她至此。
她怒而一指秋水:「陛下莫不是忘了,长孙秋水早已不是中宫皇后了,陛下为她这般待臣妾,这般置祖宗王法于不顾,可曾想过明日朝堂三公九卿会如何忠谏?」
「她眼下不是,谁知将来如何?赵婕妤,你言指三公九卿,朕倒要问问,后宫女子干政是为何罪?」
刘昶亦动了怒。
「你们不要以为朕不知你们背地里都瞒着朕做了什么,朕从前善待你们,是因为顾念你们离家入宫有百般辛苦,顾念你们家人在为这个朝堂尽心尽力,可若是你们一意孤行,不知悔改,就别怪朕冷血无情!」
「陛下!」赵婕妤瞪大了眼,看着他满面不可思议,曾经的恩宠、曾经他对她的一语一笑,都仿佛过眼云烟,再不见踪影。
怎么会这样?
定然是长孙秋水在君王面前胡说了什么,若不然……若不然他怎会如此翻脸无情!
赵婕妤咬紧了唇,手上的帕子恨不得绞进肉里去,她愤恨地瞪一眼秋水,忍着心头不甘,微微屈了屈膝:「臣妾失礼,陛下既是这般想臣妾,臣妾无可辩驳,亦无话可说,臣妾就此告退!」
「送婕妤回去!」
刘昶冷冷掷出一声,苏闻忙就招手唤了小黄门过来,使他们送赵婕妤回合欢宫。
这一位主儿出身将门世家,自来是娇纵跋扈惯了,入宫之后凭着她阿爷的功劳,在陛下面前原也得几分脸面儿,有时连秦昭仪都得避让她一些。
可越是这般越让她得意忘形,秦昭仪同陛下之间有多少情分,长孙皇后同陛下之间又有多少情分?她能让秦昭仪退避三舍,却不能欺压到长孙皇后头上去。
唉,就不能学一学人家陈宝林,那位才是活得明明白白呢。
苏闻叹口气,眼瞧着君王拉扯着秋水进了内殿,神情变了一变,旋即几不可见地笑了起来。
他就知道陛下心里是放不下那一位的。
「往后见着赵婕妤……不,是见着这东西十四宫所有人,你都不必行礼,问起来就说是朕的旨意!」
刘昶这一回当真是被赵婕妤气得不轻。
他当初让她受了委屈,不过是想要她明白,在这宫中他才是她最大的依靠,若想活成人上人,就必须要他的恩宠才可以,可不是要她回来受旁人的气的。
秋水知他在生气,可再生气,这样的话由他说出来也是大为不妥:「陛下若真如此待奴婢,那可就当真是要把奴婢架在炭火上了。」
她无名无分,只是一介宫婢,怎可见到诸宫娘娘而不行礼?若她不行礼,那六宫宫娥有样学样,岂不是都没了规矩?
到那时候,不单十四宫妃嫔恨死了她,怕是言官的唾沫都要淹覆半个朝堂了。
「朕……」刘昶张了张嘴,到口的那句「复你为后」差一点便要脱口而出,却被她那一双沉潭般安静的双眸看了回去。
「朕不会让你一直这么委屈的。」
他顿了顿,终是忍不住道。
她的兄长长孙无垢在发配边关的时候,因有功已被边关守将徐大宝任为得力干将,若是将来能一举平定边关,那就是天大的功劳一件,到那时候……他若提复立皇后,想来应无人反对了。
只是眼下他还不能同她说个明白,只要再等三个月,三个月后边关大捷,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婕妤娘娘!婕妤娘娘万万不可!」
合欢宫中,赵婕妤摔碎了一地青瓷犹不解恨,又要去掀那桌案灯盏,唬得宫中一众宫婢惊慌不已,跪在殿中不住苦苦哀求。
赵婕妤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了,脑子里全是君王和那个贱婢紧紧握在一起的双手。
秦昭仪说得对,是她大意轻敌,从长孙秋水去到君王身边的那一刻起,她就该料想到她不会隐忍不发的。
那些在长门受过的委屈,吃下的毒药,背负的伤痕,她定会一点一滴报复回来。
若非如此,君王怎会说出那些话?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后悔,唯一后悔的就是没能再狠一狠心,让她于掖庭便消失不见。
好在……好在她还是一个宫婢,纵然再得恩宠,也不能越过她的头上去。
「怕是姐姐太过低估了她。」
徐容华等人听了赵婕妤的话,方知昨晚上宫中竟出了这样大的事,君王私自带宫婢微服出行,简直是千古奇观,闻所未闻。
可见得她魅惑君心到了何等地步,说不得就要复位中宫。
赵婕妤恨难自持,闻言不由冷笑:「你还当她是从前的长孙秋水不成?」
从前她们长孙一家,内有皇太后,外有当朝宰辅,长孙秋水立为皇后或在情理之中。
可眼下,太后病故,宰辅流放,她区区一个宫婢,有何资格再入中宫?
「正因宫中没了长孙太后,没了长孙宰辅,她才有可能复立为后。」
秦昭仪叹息着,君王当初废后未尝不是顾忌着长孙世家结党营私,尾大不掉,若这个顾虑不复再有,复立长孙秋水又有何惧呢?
「这般说来,昭仪娘娘就甘心看着她再压你一头?」赵婕妤掉转了目光,直盯着秦昭仪。
老好人当到了现在,秦昭仪不累,她都替秦昭仪累得慌。
秦昭仪心头焉能太平,那回她爹爹进宫看望她,说起在帝王宣室殿中看到长孙秋水别提多惊讶,直言荒唐。
岂不就是荒唐,一个废后久留在君王身边不去,会有什么好事?
她不能坐以待毙,也不能自己动手,横竖这东西十四宫的妃嫔那么多,看不过长孙秋水的大有人在,她只需在里头搅一搅浑水,说不得就有意外收获。
是以依旧似往常那般谦卑道:「陛下若真有心立长孙姐姐为后,吾等自当敬她,说什么欺压不欺压。只是,长门那里……」
长门那里发生了什么,这宫里坐着的心知肚明,谁下了药谁动了手,说出来都足以让人心惊。
果不其然,她话音才落,徐容华就变了脸色。
当年长孙秋水专宠凤藻宫,谁看了不眼红,兼之那时皇太后是她的姑母,宰辅是她的父亲,里里外外都压住她们这些妃嫔一头,便是有苦也不能诉,眼见她一朝落难,岂有不落井下石之理?
她不过动动嘴皮子,有的是人愿意在长门给她出气。
只是那时她想破天也不会想到,长孙秋水还会有回宫的时候。
原先以为不过是个掖庭婢女,回来也是死路一条,这会儿君王既是对她另眼相待,倘或当真一朝心动,复立她为皇后,那她做下的那些事被她拿捏住,还能有她好果子吃吗?
不,她不能坐以待毙,不能等到她重新为后的那天还要去给她磕头下跪。
天色昏沉,自入了冬,宫里的风便一阵凌厉过一阵,刮在脸上仿佛刀割一般地疼。
苏闻急急进了门,见秋水还在屋子里没回去,忙笑着道:「秋宫人辛苦,臣下来得迟了。」
秋水连说无妨,看他耳朵尖通红,瞥一眼外头天色,不由道:「可是要下雪了?」
苏闻轻搓了几下手,暖和了些许便道:「这都要到腊八了,年终岁尾,估摸着像是要酝雪。」
宫中冬三月谓之闭藏,早卧晚起,必待日光。
刘昶虽是年轻,然朝中诸多大臣已经老迈,如此寒冷时光,叫他们顶风冒雪地赶来早朝,只恐会伤了身子,是以一进腊月便罢了早朝,每五天一听政,若平日朝中有急奏,可递折子,亦可递门籍入宫面圣,觐见奏对。
秋水原不该昨儿值宿,叵耐苏闻入冬后也病了一场,她心疼这位曾经的大长秋,便替他值了几夜,今儿瞧他比昨天气色更好,便细心叮嘱道:「阿翁纵然大安,也不能懈怠,那些药该喝还是要喝的。」
「臣下谢过秋宫人,都记得呢。」
他笑着颔首,送她到门前,又道:「明儿是腊八,今晚上秋宫人就不必替臣下值宿了,好生回去安歇罢,也好打点精神过个节。」
腊八要祭百神,往年都是帝后携诸侯百官同祭,秋水贬去长门那五年,宫中无后,帝王也不曾许以旁人这份恩宠,只是自己领了江都王、淮南王等宗室子弟并文武百官告祭诸神。
而今秋水回宫,虽说只是个宫人,可君王的意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想来明儿定是要她随行了。
算算日子,从长门一别,到如今也有半年了,原以为苦熬不过的岁月,眨眼便如白驹过隙。
秋水点点头:「奴婢知道了,阿翁且忙去吧。」遂回暖阁自行歇息。
翌日一早,君王便起身穿戴了冕服,玄衣赤裳,垂坠曳地,腰间佩剑金黄,露着貂毛的一丛云尾,大佩之上穿珠连玉,苏闻正给他理着,一眼瞧见上头有个佩玉竟是从前未曾见过的,不觉一怔:「这……?」
这白兔玉佩可是前一回出宫时买的,寻常把玩把玩也就罢了,怎可系在大佩上?
刘昶低眉看了一看,淡淡道:「无妨,就这么佩着吧。」
「诺。」苏闻无奈把那玉佩归置好,别看那一位守着规矩死守不放,偏是君王一碰见她就没了规矩。
一时穿戴整齐,刘昶转了一转,忽而问起来:「怎的就你一个人在,她呢?」
苏闻早料到君王会问起,忙躬身道:「秋宫人已经安进随行中去了,都在外头候着呢。」
「唔。」刘昶微微点头,过会儿又吩咐了他,「待会儿祭拜百神后,朕欲留江都王他们同饮七宝五味粥,你也一并安排了罢。」
「是。」
苏闻心下会意,一路同秋水她们过去,待得外面君王诸侯祭祀先亡、大醮天官礼毕,便拉住了秋水道:「秋宫人,陛下要在宫中宴请江都王,臣下一人恐是应付不来,还请宫人再辛苦辛苦,御前伺候一晚。」
他开了口,秋水自是不好婉拒,便答应下来:「阿翁说的哪里话,不过是奴婢分内事罢了,谈不上辛苦。」
至晚,她奉了茶水果然没走,待将君王换了一身常服之后,江都王果然进宫来了。
没带着王妃,却带了一个婢女。
她心下诧异,只是没来及细看,依样给江都王奉了茶水,余光见那随行而来的婢女只是盯着自己看,很没规矩的样子,不由得微微侧眸。
待看清楚了,骤然一惊,竟是长孙秋雁打扮成婢女模样跟着进宫来了。
她们姐妹……可当真是荒唐了!
可长孙秋雁却无甚觉得荒唐之处,瞧着秋水终于肯望她一眼,便眯了一只眼眨了眨,还如闺阁之中一般俏皮可爱。
秋水好笑又无奈,奉毕茶水传了膳,便垂了手在刘昶身后站着。
江都王若非顾忌脸上的伤还没好,前两日就想进宫来找他皇兄说道说道了,这会儿一杯酒下肚,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他的苦衷上:「我说皇兄,你怎么又做这等事了?出宫便出宫,使人去我府里拿什么银子,你不知道秋雁她都说你……」
他还没说完,秋水咳了一咳,江都王便把他王妃说的那些大不敬的话都咽了回去。
刘昶对于他三番两次带着江都王妃耍小聪明进宫已经见怪不怪,横竖秋水如今在他眼皮子底下,就是给那长孙秋雁扎了膀子,她也不能带她姐姐飞出去。
故而长孙秋雁愿意装成个婢女,他也就把她当作个婢女,睬也不睬,横睨了江都王一眼便道:「什么你的银子,你的银子难道不是朕赏你的?不过拿你三十两,就找上门来算账,待会儿回去,朕再赏你一百两!」
「不是赏银子的事!」
江都王咂巴几下嘴,想起来都是一肚子的泪,你说他皇兄拿银子就拿银子罢,好歹问一声他在不在府里,不在府里好歹也同他的王妃说个清楚。
他倒是好,自己不知带了哪个宫人出去花天酒地,缺银子了倒是想起他这个王弟来,偏生上门拿银子的小厮话没说清楚,说成是江都王领着王妃出去没带银子。
他是出去了,可他的王妃在府里头好好待着呢,他领了哪个王妃去的?
夫妻两个关门直吵了半宿,他脸都被抓花了,这便罢了,等他想起来或许是他皇兄做的好事叫他担了时,长孙秋雁一听,又把他一阵好挠。
他招谁惹谁了,凭什么左右都是他受罪?
「皇兄,你那时候顶着臣弟名头在章台一掷千金,臣弟也就不说什么了,可臣弟都成家了,你总不好再让臣弟这么替你担着罢?」
江都王酒喝多了,胆子就大了起来。
章台乃是长安街歌舞坊聚集之地,去那里一掷千金做什么,不用想也知道。
刘昶原还是带笑听着他絮叨,一听他把章台说了出来,也不敢回头去看秋水脸色,立即咳嗽了两声,忙不迭正色道:「王弟莫不是喝糊涂了,朕何时以你名义一掷千金,分明是你自己在那里……」
「我……我……我什么时候……」江都王吓得舌头都大了。
他的皇后在身旁站着,他就拉他下水。
可他的王妃也在呢,这不撺掇着他们回去之后再打一架吗?
转头便去同长孙秋雁解释:「你别听皇兄胡说,当日分明是他……」
苏闻转过弯,拿着麈尾不由当空挥了挥,赶紧打断了口无遮拦的江都王:「啧啧,什么天儿了,哪里来的虫子?」
说着,一推秋水便道:「秋宫人忙活好一阵了,不妨……不妨带着王府来的姑娘去歇一歇罢,这里有老奴在呢。」
好歹是把她们姐妹支应了出去,至于君王和江都王那里,他们兄弟就是打起来也不怕了。
长孙秋雁没承想江都王喊她过来替自个儿澄清误会,澄着澄着,就把陈年旧事翻了出来。
她气噎至极,被秋水一路拉回暖阁,还不住恨声道:「我就说他们刘家子弟没一个好东西,姐姐你也听到了,皇上他曾经带着江都王逛章台,像什么话!」
「你也说了是曾经,那时候江都王还没成亲呢,你气什么?成亲后,他可再没去过吧?」
秋水笑着按住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水,又端了几样果子来。
秋雁哼了一声:「那时候陛下同姐姐总是成亲了罢?姐姐难道不知他去了章台?」
秋水脸色微红,陛下新登基的时候,还有些孩子心性,偶尔她也听闻他冒用了江都王的名字微服出去,说是察访民情,倒不知是去章台察访了。
其实,便是知道,她恐怕也会替他遮掩的,一个君王去章台,闹到了台面上不单言官看不下去,史官也会看不下去的!
秋雁一瞧她姐姐的神情,便知她的心思,真不明白君王给她姐姐灌了什么迷魂汤,做出这等事来她姐姐还能不生气,换作是她,江都王的皮都怕要被扒下几层了。
秋水不想她揪住这件事不放,掩袖笑了笑,便转开话题道:「你可真是胡闹,怎的打扮成婢女模样进来了?设若被人看见,传扬出去,你这个江都王妃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谁敢传就传呗,有什么大不了的!」
长孙秋雁毫无惧色,再看她姐姐,一身御前女官打扮,忍不住便道:「那一回进宫我就想去找你来着,就听说你被拨到了御前给他当宫婢,姐姐,他可真是会折辱人!」
毕竟是曾经明媒正娶同床共枕的皇后,搁下就搁下了,转头把人捡起来放在眼面前见天儿地使唤是什么意思?
岂不是有意让她姐姐难堪吗?
秋水不以为然,轻声劝解着自家妹妹:「陛下他……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还能是什么意思,该不会是姐姐你和他又……」长孙秋雁话一出口,便被秋水伸手掩住。
她瞪圆眼看着秋水,又气又急,在她掌心中嗡嗡有声:「姐姐,你怎可这般自甘堕落?」
沦为宫婢倒也罢了,设若还要侍寝,无名无分的,他把她当成什么人了?
「我没有。」秋水急急辩解,就知道她要误会,忙道,「只是御前茶水上人罢了。」
「哎呀。」
长孙秋雁被她捂住嘴,说不痛快,硬是扯着她的手挣扎出来,连珠炮仗似的说了一嘟噜:「姐姐你可别再被他蒙骗了,他……他把你调到御前定是没安好心,这又不是从前,你也不是他的皇后了,他的后宫里头还有那么多妃嫔,倘若被人知晓,姐姐你可曾想过你的下场?」
「我知道,都说了没有那回事。」秋水比不得她妹妹伶俐,笨嘴拙舌,几番解释不清。
秋雁攥住了她手,一脸凝重:「姐姐,你可知今晚上为何淮南王没有来?那是因为他的一位爱妾怀孕了,不知碍着了谁的眼,还不上三个月,腹中胎儿就没了,听闻血流了一地,几乎连大人都没保住,淮南王心疼得不得了,这才同陛下告假回去陪他那爱妾了。」
「这……」秋水骇了一跳,想不到淮南王府中风波如此险恶,看着淮南王妃和两位侧妃都是好说话的人啊。
「人不可貌相的,再则,正经的主子娘娘们都还未曾有孕,一个名不见册的贱妾有了身孕,说出去叫主子娘娘们脸往哪里放?」
秋雁冷着脸,提到这些个宗室子弟,她就没好气:「我早就说过,他们刘家子弟都是一路货色。淮南王既是真爱那个侍妾,就该给她个名分,便是不给名分,也该好好吩咐人照料着,恨就恨他嘴上说爱,却无一丝付出,可不就让别人钻了空子?说到底,就算那个爱妾因此丧了命,淮南王府又有几个人当一回事呢,不过一领草席裹出去叫人埋了罢了。」
自来无情帝王家,这些个王侯将相左拥右抱惯了,今儿花红,明儿柳绿的,有几个会在一棵树上吊死的!
她就怕她姐姐犯傻,步了淮南王爱妾的后尘。
秋水抿唇,她妹妹说的那些道理她自然都懂,可是……有时候不是她说抽身就能抽身的,自那一回同君王微服出行被赵婕妤撞见,她便知往后定会有一场风波。
至于那风波何时到来,全然不在她的掌控之中,也唯有日夜小心,防着落入圈套罢了。
「秋宫人,秋宫人……」窗户外头,宣室殿的小黄门急急呼唤着。
秋水推开了半张窗,微露出一张脸来,问着小黄门:「小公公,何事找我?」
小黄门两手交织,躬身向她道:「苏常侍使奴才来告诉秋宫人一声,陛下和江都王在宣室殿中喝醉正闹着呢。」
这两个人……都多大了,一个成了君王,一个成了王爷,还当小时候那般胡闹!
秋水和秋雁彼此对看一眼,顾不得再叙,忙都起身来齐齐往宣室殿去。
还没进门呢,就听江都王大着舌头数落他的皇兄:「我下次再给你遮掩我就是王八蛋!」
「你本来也是个王八蛋,不单是王八蛋,还是个糊涂蛋。」
刘昶亦醉得东倒西歪,骂人谁不会,他在朝堂骂人的时候,刘旭还不知在哪里窝着睡觉呢。
江都王不甘示弱:「那你就是个倒霉蛋!」
若不是倒霉蛋,怎么好好的皇后就变成宫婢了?
苏闻原还在里面两头圆场,耳听他们兄弟越说越不像话,君王也就罢了,江都王这一张嘴可太不饶人了,若是真把君王惹火了,气头上治他什么罪,怕是他哭都来不及,赶紧扯着他往外劝:「王爷,王爷,王妃娘娘接你来了,快回家去吧。」
「她来接我我就走啊,当我是什么人了?」江都王酒壮怂人胆,甩着手不肯挪步。
秋雁从外头听见,冷笑一声,几个箭步就蹿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拧道:「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待回去看怎么收拾你。」
话毕,也不及同她姐姐告别,拎着江都王就走了。
秋水看着一屋子的乱象哭笑不得,眼瞅君王见江都王走了还不肯罢休,踉跄着就要追他回来辩个输赢,忙也上前去扶住了他:「陛下,你喝多了,奴婢扶您回去歇着吧。」
君王眨巴眨巴眼,认出了她,口齿不清地解释:「你听我说,刚才那些都是刘旭胡说的,什么章台不章台,是他来同朕胡诌,说是长安有女颜如舜华,朕不信他,这才同他一道去看的。」
「是是是,奴婢知道了,都是江都王的不是。」
秋水好笑地哄着他,好容易哄他去内殿安歇下,才要去给他打水来洗漱,不提防衣袖被他牵扯住。
回眸处,却看他如黑曜石般的双眼紧紧盯住了她:「你不要走。」
她无奈:「奴婢不是要走,奴婢去取水来给陛下洗洗脸罢。」
「不要走!」
刘昶不理,只是一味拉扯住她:「同朕说说话罢。」
嗯,要她说什么呢?
秋水离不开身,又见他醉得厉害,只得侧身坐在榻前:「陛下想听奴婢说什么?」
是啊,他想听什么呢?
在长门的那五年,他知她过得不好,回宫以后,他也知她受了不少委屈。
可她都不曾说过。
而今……而今他还想知道……
「当年……喝了那一碗药之后,你不痛吗?」他长长的睫翼轻轻颤动着,一如那深处无人可知的心弦。
秋水不料他想听的是这个,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放在膝上的手臂不由微弯,十指慢慢蜷缩成团。
「自然是痛的。」她话语轻得几乎不可闻。
那是她和他的第一个孩子,是他一直期盼着的嫡长子,她狠心把他拿掉的时候怎么会不痛?
那痛深入骨髓,几乎要痛死过去了。
刘昶牵扯着她衣袖的手也不由得一缩。
耳边全是江都王醉酒时说的话,他说淮南王的爱妾没了孩子,血流一片,命都去了一半。
他登时便想起她来,当年她没了孩子的时候,是否也如淮南王的爱妾一般,血流了一地?
从前他只恨她心狠,连他们的孩子都可以拿来算计,可那一刻,他却又觉得心惊。
倘若……倘若当初她跟着孩子一块去了,从此未央再不见她的身影,他还会恨她吗?还会将她丢弃在长门五年不见吗?
他微微合眼,深知那个答案不敢想象,若没了她啊……没了她,他守着这江山又给谁看呢?
一旦思及过往,总免不了触碰到那些旧伤,秋水心痛难忍,悄然将眼角泪痕抹去,再次站起了身来道:「陛下,还是容奴婢打了水来再说吧。」
「不要!」
刘昶此时根本不愿她离开自己的眼眸,一见她动身,忙坐起来拽了一把,不意用了太多力气,登时便将瘦弱的秋水拽倒在榻上。
他半支起身子,看着身下她惶然无措的脸颊,轻柔抚了一抚,才小心翼翼地问:「既是痛,为何当年还要喝那一碗药?既是要喝那一碗药,又为何还要告诉朕你怀了身孕呢?」
若是不告诉他,或许他们两个也不会分离那么多年。
秋水怔怔,她也不想的,有孕之初她和他一样高兴,本以为这个孩子会带着期盼到来,孰料他带来的却是血雨腥风。
「因为想让你安然无恙地回来。」她红了眼眶,双手颤颤抵着他的胸膛,「我原是瞒着这个好消息的,可后来……后来皇姑母似乎是知晓了,她不断地派人来打探,连父亲那边都有了动静。我……我害怕,我害怕他们要拿这个孩子做文章,害怕你在边关会出意外,我实在没办法了……」
一个听话的傀儡皇帝远比一个逐渐成长的明君好控制得多,皇姑母和父亲已经扶持过一个皇帝了,再扶持起一个幼帝不在话下。
何况,这个幼帝即将出自她的怀里,出自长孙一脉。
天知道她在做下决定的那几个晚上,是如何的蚀心腐骨,可失去一个孩子的痛远比不得失去他的痛,纵然要她为此付出生命也甘愿。
双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从鬓角一直滑落下去,直落了她满发。
她还来不及擦,忽而有泪落入眼里,不是她的……
她睁了睁眼,却看上方的君王亦是泪流满面:「朕……曾经和你一样心痛!」
她失去了他们的孩子,而他,却连她都差点失去了。
曾经的怨恨、不甘、怀疑,到此刻尽皆消灭,他看着这个最爱的女子,亦是最爱他的女子,忍不住低低俯首,轻轻吻上她冰凉的唇。
睫翼拂扫在她的面颊上,温柔而轻缓,她该推开他,因为这不合规矩。
可是……可是她实在太痛太难过了,那些年不能与外人道的苦与泪,唯有他知,唯有他才会懂。
也许真叫秋雁说对了,她正在步淮南王爱妾的后尘,自掘坟墓。
「来人!来人!」
天刚蒙蒙亮,兼之昨晚上喝了那么多酒,按说这时候君王是不会醒的,苏闻刚过来换了秋水不久,还没歇多会儿,就被君王一连声的叫唤吓回了神,忙不迭跑进内殿。
「陛下,老奴在呢,老奴在呢。」
刘昶从榻上坐起,衣衫半解开,露出大片的胸膛,面上却是茫然:「是你在这里?」
苏闻躬着身:「是,老奴一直都在呢。」
那,那秋水呢?
昨晚上他们……他……
他扶着额,简直怀疑是不是又梦魇了,梦里他同她是那样亲密,她哭泣的泪滴还落在了他的唇舌里,可怎么一睁眼,人就不见了?
「昨晚上她……」他犹疑着不知该怎么问。
苏闻会意过来,忙道:「秋宫人值了一宿,老奴才刚换了她回去歇着,陛下这会儿找秋宫人是为何事?」
原来是才回去的。
这么说,昨晚上的事不是梦了?
刘昶扶着额的手一缩,下意识掩口咳了咳:「哦,无事,朕……朕就问问。」
「那,老奴不需要请秋宫人过来了?」
「唔,不用,让她歇着便好。」刘昶放宽心重新躺下,翻了个身忽而又道,「今儿无甚要紧事,就不需她在御前伺候了,叫她……叫她好好睡吧。」
「诺。」苏闻轻轻颔首,直觉君王和秋水之间有事,且看样子还是件好事。
他掩了门退出去,果真没有让人去打扰秋水。
刘昶睡到巳时起来,外头已然天光大亮,一时有宫人进来伺候他更了衣,他瞥一眼没有作声。
待得午时,已经到用膳时候,还未曾见得秋水过来,心下隐隐有些着急,不知她回去之后是怎样情形,若要问苏闻,又怕说穿了叫她知道会羞恼。
好容易用过膳,便借口走走,信步便出了殿门,左右溜达一圈,累得一众宫娥内侍都在后头跟着打转。
苏闻亦步亦趋,眼瞧着君王神思不属,走两步便抬头看看偏殿那边,登时明白他的心思,挥挥手屏退了一众宫娥,却向君王道:「陛下,那一回秋宫人将兰草捧回去,又重新种下了,要不……去看一看?」
「是吗?」刘昶正愁不知要怎么过去,闻听这话,当即一喜,「朕就说那兰草活得了,那就……那就去看看。」
话毕,不等苏闻再说,人就急急往偏殿那边去了。
苏闻赶紧跟上来,瞅着有宫婢在偏殿里头,忙使眼色让她们退下,自个儿也只在偏殿外头立住,给君王打着帘子。
刘昶迈步进了门,耳听里头悄然无声,他不由自主屏住呼吸,轻声轻脚往暖阁走去,见得里头秋水果然睡得酣沉,便敛着袍子在她榻前坐下。
温热的呼吸轻触他的指尖,榻上人眉眼轻红,是昨晚上哭过的痕迹,他看着又是心疼又是歉疚,怪自己喝多了酒到后面几乎未曾顾全她的感受。
出了昨晚的事,秋水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半夜里就趁他睡下匆匆穿了衣裳,不及天亮便守在外头等着苏闻过来换值。
回到暖阁也是好一番辗转反侧,后来到底是倦乏得厉害,实在撑不住才睡了过去,不想一睡就睡到了午时。
朦胧中只觉有一双手在握着她,她挣了一挣,没挣开,待醒过神才看见君王带笑的容颜露在她眼前。
她惊了一下,翻身坐起,环顾了四周,见自己的确是在暖阁里,那么……就是他过来了。
「陛下,不该这样的……」她思及昨夜,含羞带恼,抽回了手道,「仔细叫人看见。」
看见便看见,他同她之间有什么不可见人的。
刘昶摸摸她的手背,触手温凉,便道:「这暖阁还是冷了些,朕若叫你去宣室殿,你定不愿意,回头让苏闻着人在地龙里多加些炭火吧。」
她入冬便极为怕冷,暖阁再好,也不如她从前的凤藻宫。
若不是顾念着徐大宝给他保证的三月之期就快到了,他真想现在就把她挪回凤藻宫去。
秋水却对暖阁甚是满意,离他近一些不说,这里头比之长门、比之掖庭简直要好太多,再则,她不能太过贪心,能这般陪着他,她就已经知足了。
过了腊八就是年,适逢元日,宫里头有开春宴的习俗,一早各宫妃嫔便会盛装过来向君王敬酒请求赐福,之后方可同君王一起大宴群臣官眷。
原先秋水为后时,众妃需得先到凤藻宫请了安,再由她领着往宣室殿拜见君王。
而今她后位不在,众妃便举位首的秦昭仪为尊,齐聚昭阳宫之后方依着位次列队齐齐过来宣室殿。
陈宝林同几个位卑的少使、顺常一道出行,那卫少使是新入宫的,没能见过秋水为后时的模样,只是传闻中听说了有这么一个人,又听君王为她屡屡破例,竟还带她出宫去,不免有几分好奇。
知晓秋水曾在陈宝林的艺林轩中为婢,便趁前头几大宫妃离得远,悄悄移到陈宝林身边,低声地问:「那位秋宫人如今还在宣室殿吗?」
陈宝林身姿笔挺,目不斜视,见她过来微微侧身避让了些,才淡淡道:「少使娘娘问这些做什么?秋宫人在与不在,我等都是要去见陛下赐福的。」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卫少使忸怩着,绞了绞帕子,「听闻她曾位及中宫,眼下又得圣宠,咱们见了她……」
「咱们不是去见她,是去见陛下,少使娘娘平常如何,如今还当如何就是了。」
陈宝林稍稍站住脚,卫少使人生得纤巧,脾气也比徐容华、张顺常她们要来得柔和,故而她倒是愿意同她多说两句,恐她见了君王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便又提点两句:「至于秋宫人,是御前女官,少使娘娘待苏常侍如何,便待她如何就够了。」
不用过分谦卑,免得让秦昭仪、赵婕妤她们握了把柄,亦不能过分苛待,免得让君王……徒增厌恶。
这便是她们位分低微的妃子在宫中的处世之道,既是想明哲保身,那就干脆装傻到底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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