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曾有人妒
2024-10-10T00:00:00Z | 24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4-10-10T00:00:00Z
峨眉曾有人妒
长门怨:白月光废后的崛起生涯
「昭仪娘娘来得不巧,才刚苏常侍派人来传了陛下口谕,已经将秋宫人召回宣室殿去了。」
佛堂门外,秦昭仪领着宫婢捧着一盒糕点还没能进去,就被守门的禁卫拦了下来。
她如花带笑的面容一僵,只恐自己听得错了:「怎么……怎么又去了宣室殿?」
禁卫却已不再理会她,君王亲下的口谕,若要问,去宣室殿问去,问他们作甚。
「秋宫人,这里以后便是你的住处了,跟清凉殿一样,往后秋宫人还是司寝上人。」
苏闻指一指那从一座偏殿中隔离出来的暖阁,含笑命宫婢们将秋水的行囊安置妥当。
秋水原以为自己往后就要在佛堂伴着青灯了,孰料一出斋月就接到了旨意,她本不想来,可又惦念着他的身子到底是好还是没好,到底是没能拗过去。
苏闻待安置好了她,回去便向君王答了话。
刘昶斜依着床榻,听完了回话,点一点头,心道她到底还是来了,若不然她真想在佛堂待一辈子,他倒也能成全了她。
苏闻也是捏了一把汗,前回君王同秋水两个闹成那个样子,把他都吓破了胆,这回若是秋水不来,真不知君王又会发什么样的火。
而今算是平安度过一劫,他放下心,里外看了一圈,见无甚大碍,自个儿方回去歇着。
秋水掌灯过来时,许是她来得迟了,君王已经睡下了,帐子里漆黑一片,她唯恐过去了再惊醒了他,便熄了灯,窝在隔壁梢间里小憩。
谁知才刚躺下,外头倒是有了动静,她忙起身,重新燃了灯过去,却听君王睡梦中呓语一般嚷嚷着热。
此时已过九月,屋子里头白日里通过风,宜人清爽,并不复当初在清凉殿时那般炎热。
可瞧他连被子都掀开了去,秋水没奈何,左右找了一找,才找出一把扇子来,遂歪身坐在他床前脚踏上,一下一下给他扇着风。
兴许是风吹散了热意,终于没再听君王嚷嚷热了,只是苦了她要坐在他身边,离都离不开一步。
苏闻下半夜过来换她时,瞧着她拿了一柄团扇,倒好生惊讶一回,待听了秋水细声细气的叮咛,亦纳罕着前些日子热的时候也没听君王嚷嚷啊,这会儿天气转凉,他倒是热了。
不会是上次的风寒没好,又发起热了吧?
他忙让秋水去探一探,秋水迟疑着伸出手,趁刘昶睡得正沉,便在他额头上摸了摸,片刻回手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半晌舒口气道:「阿翁放心,陛下大安了。」
「那就好,那就好。」苏闻跟着她舒口气,伺候君王喝药的日子,他可不想再熬一遍了,于是赶紧放了秋水回去歇息,接过她的团扇,有样学样地给榻上的君王扇着。
扇不到多时,瞧着君王一裹被子往里头睡去了,思量是夜深冷着了,这才放下扇子亦去次间小憩,留神候命。
由是过了几日,苏闻终于琢磨过来,不是陛下热了,是陛下故意要寻那一位的开心呢。
真是的,往日里也没见君王那么小气,这一回人家秋宫人都服了软了,他却端起架子来了,好好地睡觉,何苦折磨她,非要她陪在跟前打扇呢,难道还怕秋宫人半夜里跑了不成?
瞅瞅,秋宫人熬了几回半夜,都越发清瘦了。
他心疼旧主,又不敢在君王面前多嘴,掐算日子,今儿该当他值上半宿,秋水值下半宿,思忖着待秋水过来时候君王那会儿早该睡下了,说不得能让秋水睡个好觉,便欲要找来秋水说一声。
谁知他这边还没派出人去传话,倒是有小黄门递话进来了,说是昭阳宫的人过来道秦昭仪病了,身子不大好,要请太医呢。
苏闻一听就知道这些主子娘娘打的什么主意,堂堂一位昭仪,位视丞相,爵比诸侯,便是连太医令都请得动的,何必特特地找人来禀报了陛下?还不是想要陛下过去看一眼?
可他知道归知道,却不能替君王做主回话,便原样把秦昭仪的事禀上去,果然见君王皱起了眉头:「宫中自有太医在,昭仪身体不适,如何不去请太医?」
「臣下也是这么说的,可昭阳宫的人来说,昭仪娘娘头痛得厉害,许是陈年旧疾发作,想请陛下去看一看。」
他又不是太医,去看了又能看出什么名堂!
刘昶知晓头疾只是个噱头,昭仪的目的不过是要他过去,往日里他倒也肯陪着她演完这一出戏,可今日……
他不作声地瞥一眼里头梢间,苏闻忖度着他的心思,忙道:「秋宫人今儿值的是下半宿,臣下恐她撑不住,就早早先让她回去歇着了,待过子时再来换臣下。」
「唔。」刘昶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抬头问他,「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已经过了酉时,快到戌时了。」
那算起来离子时尚还有两个时辰,倒也够一趟来回。
他暗里琢磨着。
秦昭仪比秋水要晚两年入宫,性子温婉是温婉,就是身子骨太弱,当年秦铭还未做丞相时,就不无担忧这个女儿入了宫怕是诞不了子嗣,是他着意许了秦昭仪高位,才让秦铭放下心来,专一搜寻长孙琰的罪证。
秋水贬去长门以后,秦昭仪便是六宫之首,她一向安分守己,有她在,底下的一众妃嫔才没能搅和出事端来。
这会子她既是称有头疾,不论真假,他去看一回也算是对得起她爹当年的辅佐之功了。
这般想着,他便急命苏闻摆驾往昭阳宫去。
到了那边,真个见得秦昭仪卧躺在床上,头痛得迎驾都不能亲迎了,一看君王来,簌簌便落了两行泪:「都是臣妾不好,有失远迎,又让陛下担心了。」
「昭仪说的哪里话,你身子一贯不好,请太医看看抓了药喝才是要紧。」
他坐下来,任由秦昭仪握住了他的手:「太医来看过了,都说是顽疾不可解,臣妾怕是……怕是往后都不能伺候陛下了。说来臣妾自入宫起,就大病小病不断,亏得陛下宽仁,没有嫌弃臣妾,若不然臣妾真不知有何面目来见陛下。」
她低低地泣诉,刘昶不住拍着她的手背宽慰,余光中却见一侧里燃着的香已经烧了过半,怕是戌时三刻了。
再过一刻钟,就要到子时了。
刘昶隐隐有些着急,欲要将秦昭仪的手放下去,不料却被她越握越紧:「陛下,今儿是上旬月,就留下来陪臣妾一晚罢。」
「对,是上旬月……上旬月……」刘昶回答得心不在焉,越是想走,偏越是走不开。
他又不好同一个病着的人计较,只得暗里瞪了一眼苏闻。
苏闻被他瞪得一个激灵,立时明白过来,忙躬身道:「陛下,时辰不早了,还是让昭仪娘娘早点歇下罢,陛下也该回去歇息了,明儿一早沱河大营那边的赵将军还说要来回话。」
「昭仪,你看朕这……」
刘昶佯装露出一点为难,秦昭仪果然不再泣诉了,轻捏着帕子擦擦眼泪道:「陛下杂务缠身,臣妾不该不懂事再缠着陛下,只盼陛下心里好歹惦念臣妾两分,臣妾就知足了。」
「朕知道,待朕忙完这一阵,再来看望昭仪。」
刘昶可算抽回了手,再三哄她一哄,又命昭阳宫中内侍好生照看她歇息,方急急离了昭阳宫。
一出门,便喝令羽林郎快些走,一路上不住地问苏闻,是不是要到子时了。
苏闻被他催得亦是心急,掐算着时辰,大抵是到子时了。
刘昶坐在龙辇上,急得帘子都不肯放下,唯恐外头行得慢了,这会子听说到了子时,再顾不得许多,忙命人停下,登时就从龙辇上跳下来,拎着衣裳下摆就开始往宣室殿跑。
苏闻紧追不上他,欲要叫他慢些,仔细脚下,却又恐夜深人静叫人听见了,保不齐要闹笑话,故而咬住了牙关,愣是拼着一条老命跟他一起跑。
心里只道真不知他是图个什么,早这般怕着那一位知道,何苦走这一遭呢?
他越跑越慢,好不容易跑到君王跟前,还不待说话,就看君王人已经愣住不动了,忙就循着君王的目光看过去。
宣室殿静寂的廊檐下,秋水已经站在那里……似乎多时了。
左右两个候着的小黄门,看见圣驾回来忙都叩拜在地。
刘昶顾不上叫起,甩了甩袖子,心虚地擦了一把汗,讪讪笑道:「屋子里……屋子里有些热,朕出来凉快凉快。」
秋水点漆似的眸子,隔着几层台阶望过来,清明如雨露,说出来的话亦是清明得很:「昭仪娘娘宫里的乌兰苑难道不凉快吗?」
刘昶愕然回眸,冷冷盯着苏闻。
苏闻吓得后背一凉,忙摊摊手。
天地良心,君王去昭阳宫的事可真不是他告诉她的。
不是你还会有谁?刘昶依旧瞪着他。
苏闻低头,瞪了瞪地上跪着的两个小黄门,这俩兔崽子真是怎么教都不成器,陛下缘何急急忙忙赶去昭阳宫,他们就不能想一想吗?
便是想不到,也不该在秋宫人来的时候,什么话都往外说啊。
两个小黄门被他盯得头顶发麻,半抬头看一眼,蓦地又低下去。
谁能想到陛下去而复返呢,他们告诉秋宫人陛下留宿昭阳宫,也是好心,想让秋宫人回去多睡一会儿啊。
「朕……朕去昭阳宫,是因为秦昭仪她头疾犯了,你知道的,她那头一痛起来便要死要活的……」
入了殿,刘昶重新脱了衣服上床,看着秋水点灯端水里外忙着,不由解释起来。
秋水不作声,待给他绞了帕子擦了脸,才要出去,却忽然被他扯住了衣袖。
她不解地转身,只看他箭镞一般的长眉拧在一起,沉着脸满是不快:「朕同你说话呢。」
说就说呗,她不是听着了吗?
秋水亦锁着柳眉,刘昶气苦,低斥一句:「那你不言不语的干什么?」
该解释的他都解释了,怕她误会,他还特意想在子时赶回来,她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你可别忘了,朕是皇帝!」
就算他当真去昭仪宫中留宿又能如何?当初她不也劝着他雨露均沾吗?
他低低地吼着,秋水站住脚,明亮的眸子在烛光照映下,煞是灵慧动人:「奴婢知道陛下是皇帝,是以不敢胡言。」
当年为皇后时,她不能拘着他,不许旁人亲近。而今她为宫婢,就更没有理由拘着他了。
「可你刚才分明叹了气。」刘昶盯着她秀丽的容颜,她一向都是隐忍的,几乎很少有叹气的时候。
秋水抿了抿唇,她叹气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这东西十四宫的女子。
人人都想要君王恩宠,可是君王就这么一个,总有得宠和不得宠的时候。得宠的,譬如秦昭仪,就可以让君王连夜去昭阳宫探视。不得宠的,譬如张顺常,送上门来还落得个君王厌弃。
只是这样的话,她心里想想也罢了,君王面前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得的,是以伺候了他重新洗漱罢,便道:「时候不早了,陛下还是早些歇息罢。」
眼瞧她不悲不怒,刘昶深以为自己连夜跑回来是跑错了,早知她不在意,倒还不如就在昭阳宫歇着。
他闷闷翻过身,秋水依旧坐在床前替他打扇,一下一下,仿若幼年时扑着流萤。
其实这样的结果对她而言已经很好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如她一般,夜夜伴在君王身前。
她知他安好,也就足够了。
至于其他,她不敢奢望,亦不想再奢望了,寂寂深宫,漫漫长夜,她能陪他走过这一生,于她而言就是最大的幸运。
「秋宫人,这兰草要放到哪里去?」窗户外面,有宫娥在叫唤着她。
秋水睡了一觉醒来,闻言赶紧出了门道:「兰草娇贵,甚是难养,你侍弄不来的,还是让我来吧。」
「哎。」小宫娥脆声放下了花盆,蹲在旁边看着她给兰草换土,「这是谁有心送了秋宫人这个?」
秋水笑笑:「是宝林娘娘那边送过来的。」
她当初离开掖庭,匆忙之中忘了那一蓬兰草,多亏翠叶心细,竟把兰草从掖庭带出来了,还看护得这么好。
小宫娥闻言,也笑道:「宝林娘娘待秋宫人甚好。」
不似那几个上位娘娘,每每觑着陛下不在,就想着要来生是非,幸而秋宫人都是夜间值宿,白日里补眠,未曾与那些娘娘碰着面,若不然真不知要受多少委屈。
一入深秋,凉意便越发重了。
秋水因着数日宿在暖阁里,倒是体内陈年积寒散去了不少,气色看上去明显比刚入掖庭时红润了许多。
她原是同苏闻一道值寝,自那一回刘昶去昭阳宫之后,不知怎么想的,又把她调到茶水上去了,唯初一十五还叫她在御前值宿。
不过这么一来也好,至少他不必再躲着她偷偷摸摸去各宫那里了,她亦落得个眼不见心不烦。
宣室殿的一众宫婢内侍,都知秋水身份特殊,且从君王和中常侍对待她的态度来看,想是个得罪不起的,故而见了面甚是和颜悦色。
此番她从司寝上人拨到茶水上去,与宫娥们来往得多了,众人知晓她脾气好、性子娇柔,是以同她十分亲近,这会儿见着她奉了茶出来,几个御前伺候的宫娥便都齐齐笑着上前作福道:「闻说今儿是秋宫人芳诞,给秋宫人贺寿了。」
她们不提,秋水自个儿都要忘了,忙虚虚扶起她们,笑道:「且当是寻常日子罢了,不必那般多礼。」
众人笑闹着叫她摆一桌,又纷纷说备了寿礼,只等她开席了才给。
秋水今日不必值宿,白日里无须补眠,倒是有空和她们玩闹,便答应下来。
女孩子嘻嘻哈哈的声音,顺着窗缝便漏进了内殿里,刘昶隔着窗户望了望,亦是满面含笑,过不多时见得她们一行人玩闹着走开了,便叫来苏闻:「朕叫你备下的东西可都备好了?」
苏闻走上前来,含腰点点头:「都遵照陛下的吩咐备着呢。」
「切记,别走漏了风声。」
「臣下办事,陛下难道还不放心吗?」
这可是为那一位悉心准备的,若砸在了他手里,他这脑袋还要不要了?
刘昶也知他办事妥当,歇了午觉起来,适逢秦相有急事过来奏对,君臣两个席坐在地谈了半晌,话毕刘昶便对秦相道:「秦爱卿有些时候没见着昭仪了吧?说来,这几日昭仪的旧疾又犯了,朕宣了太医去看过,少不得要卧床好生休息,秦爱卿就先别回府,去看看昭仪罢。」
这是他贵为君王对臣下的体恤,秦相受宠若惊,忙就要跪地磕头谢恩。
他已是上了年纪的人,刘昶哪里肯让他下跪,再则他纳了他的女儿为妃,两人也可称为半个翁婿,故此便扶起了秦相送他出了宣室殿,叫小黄门领着往昭仪宫看望秦昭仪。
见院子里几个御前女官都不在,想是去找秋水吃寿酒去了,他便信步往偏殿走了走,果然听得偏殿里头一阵欢声笑语。
已经多年未曾见她这般开心过,刘昶放慢了脚步,不忍进去打扰,才要转身,忽见得稍荫蔽处竟生着一丛兰草,花色泛青,还是极珍贵的青寒兰。
秋水自来便爱兰草,那时她为后,凤藻宫中遍处都是各种珍贵兰花,后来她贬去了长门,凤藻宫中兰花疏于照料,日渐凋零,再不复以往盛况。
他因心怀愤恨,倒也没再找人去料理。
这会儿难得看到一株野生的,想来秋水见了该当会很喜欢,他便一挽袖口,将那兰草连根拔起,忙忙就回宣室殿,急召苏闻去找泥瓦盆来。
苏闻起先还纳罕着怎的送秦相出去一趟,找泥瓦盆是做什么,待看到他手上的一株兰草,登时瞪圆了眼,磕磕绊绊地问他:「这兰……兰花陛下是从哪儿得来的?」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叫你找盆你就找盆。」刘昶仔细把兰草叶子清了一清,拂去上头的尘土,回眸处看苏闻还在,不由皱眉嗔斥,「怎么,你是耳朵聋了吗?朕叫你去找个盆来。」
还找什么盆!
苏闻越看那兰草越心惊:「陛下,您该不是从偏殿那边摘过来的吧?」
「嗯,你也看见了?」刘昶举着兰草,「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朕!」
「嗨呀,告诉什么呀,陛下,您把秋宫人种的兰草摘了!」
这可怎么是好,那可是秋宫人特意从花盆子移种过去的,就是怕它不好养,眼下被君王给拔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了。
「你说什么?这是秋水种的?」
刘昶举着兰草的手放低了一些,她成日里在他跟前端茶递水的,什么时候跑去种的寒兰?
「那……那还不赶紧种回去!」
种回去能成吗?苏闻苦着脸,才想要从君王手里接过去,孰料外边已然响起了说话声,竟是秋水她们吃了寿酒回来了。
转瞬间便见君王袖口一笼,把那兰草连根带叶都捂了进去,他吓一跳,也忙跟着遮掩着。
秋水进门时候见他主仆两个站得实在有些怪异,不由微微侧眸看了一看,半晌才道:「陛下和苏常侍可是有事?」
「没事没事。」
「没有没有。」
刘昶和苏闻齐齐出声,齐齐摇头,刘昶恐她再看下去会看出端倪,忙清清嗓子吩咐她:「你跑哪里去了,半天不见人影儿,朕口渴了,你去沏杯茶来。」
「诺。」秋水神色犹带狐疑,可她毕竟是个懂规矩的,君王有命,不能不从,便听话地出去倒了茶水。
这边厢刘昶一见她走开,忙不迭就把怀里的兰草往苏闻手里塞:「快,快拿出去埋上。」
「埋……埋哪儿啊?」苏闻直觉不妥,秋宫人就在外头,他要拿回去埋上,岂不是让她看见了?
「不能埋,那就……那就着人送出宫去,送给江都王,将来她问起来,就说是昨儿江都王进宫见着兰草生得好,欲要献给江都王妃,就给拔回去了。」
刘昶编了个好得不能再好的理由,送给江都王妃,即使秋水会不高兴,但也不会说什么了。
「这主意好吗?」
苏闻犹豫着,还不待把兰草笼进袖中,便听背后有人嗤声道:「这主意当然好。」
他缩缩脖子,不由自主地同一侧站着的君王吓了一跳。
瞧瞧,才刚开出的一朵花,就被他捂得落了两瓣,还有这长叶,都断成几截了!
秋水板着脸,把兰草捧在掌心里,越看越心疼。
刘昶觑着她的神色,亦是越看越心惊,搓了搓手,赔着小心道:「朕……朕也是见这兰花生得实在好看,才给摘回来了,想着……」
「想着什么?」
秋水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陛下总是这样,但凡见着好看的就喜欢往自己怀里兜揽!」
哎,哎,哎,这话什么意思?
刘昶蓦地睁大眼,捋了捋袖子:「你给朕说清楚,朕什么时候见着好看的就往自己怀里兜揽了?」
别以为他听不出来她这是在含沙射影,一语双关。
天地可鉴,他同她大婚那几年,可曾看过旁人一眼,还不是她为了当一个贤后,硬是要他雨露均沾?
这会儿说他兜揽?
他兜揽什么了?
「你把话给朕说清楚。」
苏闻眼瞅着君王的袖子越捋越高,着实不太像样儿,忙站去中间,拦着劝道:「陛下息怒,秋宫人是无心之语。」
她无心才怪,他看她分明成心的才是!
「长孙秋水,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这是要诛心呢!来来来,咱们坐下说,我怎么把好看的往自己怀里兜揽了?」
刘昶说着说着就起劲了,本来他弄折了她的兰草,是他理亏,但她要说这事,他可有一堆的话等着她呢。
苏闻苦劝不住,又看秋水捧着兰草,气得话都不说一句,不由回过神劝她:「秋宫人,陛下原也是看那兰草好看,才想着要移来送给秋宫人的,并不知那是秋宫人特意种下的,都是无心之过。」
「朕就是有心又能怎样?不过一丛兰草,难不成她还要跟朕计较?」刘昶亦气哼哼。
生气谁不会,就看谁比谁气得厉害!
两边都是僵持不下,苏闻劝着劝着倒依稀觉得这情形有些熟悉,往常在凤藻宫中,俩人也曾这般吵闹过,每每都是他和吴兴从中调和,偶尔的还需得太后出面方可。
不料一别五年,他还能当和事佬派上用场,也不知算不算得一桩好事。
「陛下,要不然您就……」就先低头认个错?
苏闻朝君王使使眼色。
刘昶别过脸,只管盯着秋水不放,别的错都可认,唯独这个错他不能认,若不然谁知道她多早晚拿出来跟他翻旧账?
他叉住腰,倒要看看她还会说什么。
这般闹着时,忽而有个不长眼的小黄门跪在了外面,扬声道:「苏常侍,外头齐美人求见陛下。」
得,好看的来了!
秋水终于肯从兰草上挪开目光,澄净若墨玉的双眸一对过来,刘昶心头的火气便矮了下去。
一室静谧中,苏闻眼见得君王仿佛斗败的公鸡,偃旗息鼓,伸长拦着他的手臂不知不觉也默默放了下去。
耳边独留着秋水离去时的一声嗤笑。
他轻轻躬着身,细声问着君王:「陛下可要见齐美人?」
这会儿还见什么见?刘昶摸摸鼻头,直觉自己当初愤恨之下充盈东西十四宫之举实在是愚蠢至极,要不,怎会在今天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秋宫人,秋宫人……」
偏殿暖阁中,秋水小心地将兰草移到盆子里,把那长叶一绺一绺都捋得通顺了,心头之气才堪堪消下去半分。
忽闻外头有人叫唤,便开了门出来,见是御前的小黄门:「陛下说要秋宫人往西安门去,那儿有事要吩咐秋宫人。」
秋水闻说,不觉抬头看一眼天色,都已日暮,宫里快下钥了,这会儿让她去西安门做什么?
小黄门摇头推说不知,只一力督促她快些。
她没法子,只好先将兰草的事搁下,梳了梳头,理理衣裳,从宣室殿出来一路往西安门去。
行到西安门前,才瞧见一辆马车停在那里,许是听见了她的脚步声,马车上的帷子蓦地被掀开来,露出里头端坐的君王:「快上来。」
「陛下这是要去哪儿?」
秋水一怔,不明白他又要做什么,刘昶却来不及多解释,探出身子,伸手一扯就把她拉上了车:「出去了你就知道了。」
说着,便命苏闻驾车。
守门的执金吾虽不识得里头君王真面目,然而见是御前中常侍驾车,也知车辆拦不得,齐齐躬身目送马车出去。
秋水坐在车中,身子微微随着行进的车马晃动,一张脸上满是好奇:「到底要去哪里?」
刘昶故作神秘:「朕不是弄坏了你的兰花,赔你一株便是了,不过要你自己去看了才好。」
什么?耳听车轮辘辘,秋水耐不住好奇,终于大着胆子掀开车帷,入目便是流水般涌动的人群,和喧嚣热闹的各色贩摊,她星眸圆睁,几乎不敢相信:「这里是长安街?」
「正是。」
刘昶随着她一道望向车外,隐隐带了笑意:「朕知道宫里规矩多,总拘束着你,今晚上你大可放心,咱们只做寻常人家出游,你想做什么想说什么都可以。」
不必顾忌宫廷礼数,不必在意隔墙有耳,亦不必隔着天上地下的身份同他相处。
只做一对凡人,看他们的山河无恙,国泰民安。
他伸出手去,在她惊诧的目光中,握紧了她的手:「这里人多,莫要同朕……我走散了。」
秋水盯着他峻挺的侧颜,手指头动了动,终是没有抽出来,任由他领着她下了马车,顺着人群走了出去。
第四十一怨 犹似当年醉里声
长安南市或许是长安女子最偏爱的地方了,那里有最时兴的绫罗绸缎,有最精美的首饰花钿,有最沁人的香料,还有吆喝不断的小吃。
未曾嫁人时候,秋水曾跟着哥哥带妹妹秋雁来过两次,可因着街上往来人多,哥哥恐生变故,从不敢让她姐妹从马车上下来,只是转了一圈哄她们开心就打道回府去了。
这般说来,今日倒是她头一次逛长安。
看着路两旁小摊鳞次栉比,各色物事琳琅满目,她竟一时不知该从何逛起。
刘昶牵着她的手,见她眼花缭乱,不由笑起来:「不急,咱们可以慢慢地看,你想要什么尽管说便是。」
「嗯。」秋水欢喜地点点头,瞧着那锦缎铺子离得最近,她便先往那里走了过去。
看哪一匹花色都好看得紧,拿起了这个,又去瞅那个,左挑右选,刘昶直觉好笑,宫里头的缎子便是最次等的也要强过她手里的这些,往常也没见她欢喜成这样。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秋水小声凑近了他低低地笑,「正是宫里头人人都有的我才不稀罕,我就喜欢宫里头没有的,您瞧,这缎子上头还绣着兰花呢。」
又是兰花!
她这一辈子,大抵是个兰花精托生的。
刘昶含笑,招招手示意苏闻上前来:「去问问店家如何售卖,给你主子买了。」
「哎。」苏闻利索地答应着,上去问了价儿,便把秋水看过的几匹缎子都叫人包起来。
秋水一听,忙道不可:「要不了那么多,有一匹就够了。」
「放心,咱们出得起这个价儿。」刘昶按住她的手,一年里头就出来这么一趟,若是不尽兴,那不是白出来了吗?
再说了,他可是皇帝,皇帝想给自家皇后买东西,难不成还抠抠搜搜,小家气混不成体统?说出去,岂不让天下人笑话!
「苏闻,去,都买了。」他一声令下。
秋水拦不住,心里再欢喜也不敢乱看了,忙又牵着他去首饰铺里,流落到民间的东西,定是比不得御赐的宝贝,可胜在质朴简单,她看中一支青玉钗子,拿在手里掂了掂。
刘昶却已接了过去,直接就替她簪在了发髻上,美玉赠佳人,果然好风景。
秋水不好意思抿着唇,挑罢簪子,忽而瞧见里头有一对儿玉做的兔子,甚是憨态可掬,她拿在了手里再不肯放下,两只眼睛亮灿灿地看着刘昶:「曾经姑母给了一对儿金鸡玉佩,我以为已经足够好的了,如今才知这兔子比金鸡更讨喜。」
刘昶笑不可耐:「我当是什么稀罕物件,不过一对儿兔子佩玉,既是喜欢买下便是了。」便去问那店家,这一对儿玉佩要多少价钱。
那店家卖首饰惯了,久在贵人堆里打转,一眼便看出他二人来历不凡,瞧见刘昶身上穿的虽是极素雅的玄青色袍子,秋水也不过是一身简单的青莲襦裙,可那暗地丛生的花纹却是市面上极难见到的,兼之他二人通身气度与众不同,知是来了大客,便狠狠心伸出三个手指。
「三十铢?」刘昶看他比画着,思量倒是个实在人家,三十铢算不得贵。
谁知店家摇摇头,又比画了一圈道:「郎君说笑了,是三十两。」
三十两?
刘昶眉梢一挑,刚还说他老实,这会儿就狮子大开口了,可知三十两在民间能买得齐多少东西?不过是一对带着瑕疵的兔儿玉佩,也敢要价三十两?
明儿他定要把南市的市丞叫过去,好好问一问他是如何管理的南市。
他心里盘算着,然而瞧见秋水是真的喜欢,倒也不曾多言,招招手便又要让苏闻掏银子。
苏闻也没想到一对破玉兔要价三十两,摸摸兜里,不由一阵赧然,低头向君王耳边道:「陛下,咱们带的银子不够了。」
笑话,天下都是他的,他的银子还能不够用了?刘昶皱眉,回首亦低低地问:「不是叫你预备齐全的吗,这等小事还需得朕提点?」
苏闻忙道:「原先是预备着的,可……」可谁想到君王出手这么大方的,那一车的布匹就花去了不少,再添上一对玉兔,着实是捉襟见肘些。
「要不……等明儿个臣下叫人取了银子再来买回去?」
「来都来了,等明儿个做什么?」刘昶微露不悦,见秋水只顾摆弄着玉兔,没看这边,遂附在苏闻耳边道,「留个东西给店家,叫他们去江都王府拿钱去。」
嗳,这主意甚好!
江都王府离南市不远,寻个人去了倒也方便,遂从兜里掏了个牌子出来,拉过店家小声叮嘱了几句。
店家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既看出他们来历不凡,又听说要去江都王府拿银子,心头一跳,直觉许是见着江都王和王妃了,也不敢再乱说话,赶紧寻了一个小厮出来,使他往江都王府去,自个儿留下来越发小心待着秋水和刘昶。
秋水前头只听得三十铢,还以为这一对玉兔便值得三十铢,见店家要包起来,还不住同刘昶道:「这东西别瞧着价低,可手艺却是没的说的。」
价低?刘昶别过脸忍住笑,他要告诉她那是三十两买的,怕是她再不觉得手艺好了。
秋水尚还不知,收了玉兔便把其中一只解下来,似是含羞一般递给刘昶:「常听说,君子无故,玉不离身。若是……若是你不嫌,这一只便当我借花献佛了。」
刘昶接过去,看了看她,倏尔觉得三十两倒是花得值了。
一时逛了半条街,秋水没瞧着别的可心的东西,那些香料等物因她不大爱用,是以也都略了过去。
刘昶看她不知如何是好,遂道:「逛了这么会儿工夫,你饿不饿?若不然咱们去瞧瞧吃点什么?」
「那……去吃栗子糕罢。」
秋水扬起脸来,如水的月光笼在她的周身,仿佛落入人间的仙子。
刘昶又是一阵好笑:「栗子糕有什么可吃的。」宫里头还能短缺了这些不成?既是出来,好歹也吃吃民间的东西。
秋水却不然,只是道:「就吃栗子糕罢,想起来都多年未曾吃过了呢。」
怎么会?她虽然人在长门,可是他却未曾克扣过她的伙食,她要想吃栗子糕倒也不难。
秋水咬着唇,吃栗子糕固然不难,可若是因为一盘栗子糕差点去了半条命,谁还敢再吃呢?
她微低着头别过脸,只装作看别的去了。
然而她越是不说,刘昶便越是明白,当年她在长门定然是出事了。
栗子糕是她的心头好,宫中知道的人不少,若不是长门那边克扣了她的伙食,那便是有人在栗子糕里动了手脚。
至于动了怎样的手脚以致她这么多年都不敢在宫里再吃栗子糕,他想想便也知道了。
一时间胸口蓦地抽痛起来,他攥紧她的手,看着她纯善清透的眉眼,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明明待宫里每个人都以至诚,他以为不会有人为难她的,却想不到她一片好心换来的竟是那等恶毒的计谋。
「好,那就吃栗子糕。」
她既是不说,他便也不再追问下去,牵着她的手寻了长安最大最富贵的酒肆,进去便叫苏闻寻了店家来,只管将肆中好酒好菜全端上来,还有栗子糕,如今才过十月,正是栗子熟透的时候,要新鲜现做的。
酒家亦是慧眼识珠的人,看他们只两个人却要了这么一桌子菜,衣裳穿戴皆不寻常,显然是大户人家做派,赶紧照着吩咐预备。
秋水毕竟是当过中宫之主,又出身富贵,对旁的吃食尤可,独有栗子糕,多尝了两口。
刘昶放下了筷子看着她吃,良久,才缓缓道:「当年在长门,朕曾对守门的禁卫说过,若是你想要出来求朕,叫他们不必拦你,为何你……一次都没有求过呢?」
他恐禁卫们阳奉阴违,还曾驾车于长门走过,想着她若是有心要求他,必是听得到的。
可他却一次都没见她走出过长门。
即便是她吃了栗子糕,几乎丧命于那里,都不曾出来过。
秋水原是吃得开心,不想他还纠结在栗子糕上,想了一想,方轻声回他:「因为心怀愧疚,是以不敢奢求。」
明知道他想要一个嫡长子,却还是狠心瞒着他舍弃了。
明知道皇姑母和父亲别有心思,却还是期盼着能让他和他们和平共处。
明知道她是他的妻子,却还是在最后离他而去。
他待她一直那样的好,是她自己……选了一条最艰难险阻的路,既如此又有何面目求他饶恕她的罪过。
便是今日,也是如做梦一般。
梦醒了,他还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而她仍不过是宣室殿里侍奉茶水的宫娥罢了。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过往的恩怨,还有不可逾越的天堑。
回程的路静寂而漫长,可再漫长也有到头的时候,耳听外头有执金吾的声音响起,秋水眸光不觉闪了闪,放在膝上的双手微微紧缩,从今过后,怕是她与他再不会有这么亲近的时候了。
有苏常侍在,宫车很快被放行了进去,因是微服私行,不能停到宣室殿前,苏闻便寻了僻静角落,将车马交给在此地候着的内侍从,悄声同车上的君王道:「陛下,该下车了。」
「嗯。」刘昶淡淡应了他一声,掀开帘子从里头下来,回身却把手递向秋水,「天色太晚,仔细脚下。」
「诺。」秋水颔首,却没有接过他的好意,独自从另一边下去了。
刘昶伸出去的手微顿,想不到她守规矩守得如此之快,一入宫就要翻脸不认人吗?
他眸间波光暗沉,疾走了两步,便扯住她的手紧紧握住,一声不吭地往宣室殿去。
秋水挣脱不开,又恐人看见,正为难时,偏是遇见不该遇见的人。
昏黄的宫灯之下,赵婕妤一身盛装立在廊前,四下里黄门内侍跪了一地,想是她来了有一会儿工夫。
秋水骇然至极,忙就要把手从刘昶那里拽回来,却不想她越动他便握得越紧,全然不顾规矩礼数。
「陛下……」秋水语意低微,几乎带着哀求,她是宫婢,见了主子娘娘是要行礼的。
纵使不行礼,也不该……不该同君王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拉拉扯扯。
然而她的低求,刘昶这会听也不听,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是这个宫里曾经同他一般尊贵的人,本不该……本不该如此委屈。
更不该向旁人行礼,何况这旁人或许就是让她再也不敢吃栗子糕的人。
赵婕妤今日来,原是听不下去秦昭仪和齐美人说的那些话,什么君王又被那废后惑住了心神,还不是她们没本事,留不住君王的人。
一个废后而已,君王当真有心,当初为何将她丢弃在长门,一丢就是五年?
若非废后命大,五年前她就该死在长门里了,而今哪还有她做宫婢的时候。
她越想越觉得是秦昭仪等人危言耸听,闻听近日她家中阿爷赵老将军曾入宫过,便欲借此过来问问君王阿爷可好,顺带着探探情况。
不料一来便看宣室殿静寂无声,陛下和中常侍苏闻不在便罢了,长孙秋水竟然也不在,她不是最守规矩的吗?不在宣室殿侍奉,还能去哪里?
问那小黄门和内侍,一个两个仿佛是哑巴一样,说不出个话来,她知他们是有事瞒着,万万想不到他们瞒着的居然是……
她冷眼看着刘昶同秋水紧握在一起的手,怒急攻心,竟连请安都顾不得了,只望着秋水冷声道:「秋宫人,从前在长门你忘了规矩便也罢了,而今你此番入宫也有数月有余,难道就没听宫教博士说过,宫女子不得魅惑主上?」
备案号:YX01DXvkQwEMXEnKZ
别有幽愁暗恨生
长门怨:白月光废后的崛起生涯
暮沉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