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 _ 狴犴篇 我不是奸妃

2024-10-10T00:00:00Z | 41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4-10-10T00:00:00Z

知乎盐选 _ 狴犴篇 我不是奸妃

我削发为尼的第二年,听闻皇上驾崩了。

我手中的《甄嬛传》啪嗒一下掉在地上。完了,我这辈子是不可能回宫当宠妃了。

在雪月庵修行这一年,我无数次想象,皇上总有一天会来找我,拉着我的手,深情地说:「茶

茶,朕想你了。」

然后我们重归于好,他复了我的贵妃之位,用隆重的仪式接我回宫,我要用最美的姿势狠狠打

皇后的脸。

可现实告诉我,我只是小说看多了。

首先,我家万岁爷,不可能说出「朕想你了」这种肉麻话。

其次,他是个事业狂,没时间跑来尼姑庵消遣。

再次,他已经驾崩了。

驾崩的意思就是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我青灯古佛这么久,本该心如止水生死看淡,现在还是气得不想活了。

薛碧谙,你把我赶出宫,非但不来挽回我,还胆敢驾崩。你想让我在尼姑庵耗一辈子么?

你休想。臣妾不活了,死给你看。

我甩了一根麻绳在房梁上,脖子套进去,脚下一蹬……

在断气之前,我恍惚看到有个明黄色的身影闯进来,嘶声喊道:「茶茶!」

我闭上眼,脑中浮光掠影,闪过我与薛碧谙的过往种种。一

三年前,我进宫了。侍寝的第一天,就被皇上一脚踹下床榻。

他严肃地说:「不准打扰朕批折子。」

我灰溜溜地爬起来,暗暗鼓励自己:小茶,不要灰心,继续努力!

和甄嬛那种绿茶婊不同,我从一开始就不掩饰自己进宫的目的:我要争宠,宠冠六宫的那种

宠;我要当红人,红颜祸水的那种红。

我心目中的三大偶像:褒姒,妲己,赵飞燕。

送我进宫前,我干爹眯着凤眼打量我:「咱家闺女这姿色,保准能把那狗皇帝迷得七荤八

素。」

入宫后,我被封为选侍,住在华墟宫,离皇上的万寿殿十万八千里。

和我一同入宫的另外两个秀女,长得都没我美,却都封了妃,住在离万寿殿很近的宫院。

入宫头三个月,我都没能见到新帝。

一开始就遇到这么多挫折,我给自己打气:小茶,不要灰心,只要努力,定能得宠!

我想尽办法,终于在御花园,和刚下朝的皇上来了场偶遇。

我追上那抹明黄色的身影,挡住他的去路,向他盈盈一拜:

「臣妾张绿茶,参见万岁爷。」

「你是谁?」冷漠的声音。

「回禀万岁爷,臣妾是华墟宫选侍张绿茶。」

我抬起头,看清了帝王天颜。他很年轻,眉眼鼻唇皆英挺。

我们四目相对,他盯着我发愣。

发愣就对了,可知我的容貌有多惊艳。

而这位新帝很快恢复如常,说:「好。」

转身就走了。

「好」?「好」是什么意思?有何深意?我独自站在风中,琢磨来琢磨去。

我想着,既然在皇上跟前点了卯,留下了印象,该会召我侍寝了吧?

依然没有动静。

唉,皇上不到我这里来,那我就到他那里去吧。

我精心打扮,到万寿殿求见。却被太监白得玉拦在殿门口,说万岁爷正在批折子,不准任何人

打扰。

我谄笑:「没事,白公公,我可以等。」

等啊等啊等,等到月亮都下山了,等到星星都睡着了,万寿殿里头还是没动静。

我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白得玉手里:「白公公,行个方便,让我进去瞅瞅吧。」

「小主客气了,请进吧。」白得玉让出路来。

殿内幽暗阴冷,皇上薛碧谙斜靠在榻上打盹,腿上摞着一沓奏折。我蹑手蹑脚走过去,往榻上爬。

他蓦地惊醒,厉声道「刺客!」一抬脚,蹬在我肩头,把我踹了下去。

其实我挺理解他。他做皇子时,处境不大好,经常遭人暗算。即便成了九五之尊,他还是坚持

认为:「总有刁民想害朕。」

我扒着榻沿,露出半个小脑袋,委屈道:「万岁爷,是臣妾,张绿茶啊。」

他揉了揉眉心,待清醒些,问我:「踹疼了没有?」

「还行还行。」

「你打扰朕批折子了。」

「万岁爷,这么晚了,明天再批吧,臣妾服侍您就寝。」

「朕再批会儿,你先退下吧。」

我从万寿殿里出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位万岁爷,怎么跟之前的都不一样啊?

大㝠薛家,血脉奇特,代代出昏君、暴君、淫君,就是没有明君。

眼看着大㝠朝被折腾得气数将尽了,偏偏出了薛碧谙这么个怪胎。

二十一岁的大好年华,放着荣华富贵不享受,跟个苦行僧似的,每天就是上朝、批折子、骂大

臣、上朝、批折子、骂大臣……

如此励精图治,难道是想做个名垂青史的好皇帝么?

三在我干爹张凤缘眼里,先帝薛碧诃才是史上最好的皇帝。

我干爹是先帝薛碧诃的贴身太监。先帝从小到大就一个爱好:做木工活儿。每天咯吱咯吱锯木

头,日常朝政全交给我干爹处理。

我干爹阴狠毒辣,铁血手腕,无人敢忤逆。他总揽朝政八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好景不长,有一次先帝乘坐自己做的木船游湖,船漏水了,沉进湖里。人虽救了上来,却受了

惊,第二天就驾崩了,享年二十四岁。

先帝无子,他的弟弟,德王薛碧谙继承皇位。

新帝不信任我干爹,把他调离京城,去东都做守备太监。

事发突然,我干爹只能临时把我当棋子。他给我安了个平昌县丞女儿的身份,趁采选秀女之

机,把我送进后宫,安插在新帝身边。

我的任务就是得宠,控制住新帝,然后想办法帮我干爹东山再起。

进宫以后,能不能争上宠,就只能靠我自己想办法了。

我不知书,也不达理,不会琴棋,也不善书画。除了人长得漂亮以外,只会熬鸡汤。

我思来想去,想出了个法子,要想俘虏皇上,得先俘虏皇上的胃。

被踹下龙榻后的第二天清早,赶着薛碧谙上朝前,我又来到万寿殿,端着一碗鸡汤。

这人参鸡汤是我夜里用两个时辰熬出来的,大补。以前干爹最爱喝我熬的鸡汤,说喝完身心都

充满力量。

可是,薛碧谙推开碗,「朕不吃来路不明的食物。」

「万岁爷,这是臣妾亲手熬的。」他难道觉得我会往汤里下毒?

他不解地问:「你亲手熬的又怎样?」我委屈,「万岁爷,您不喜欢臣妾吗?是臣妾哪里做得不好吗?」

他正在理龙袍袖子,听我这么说,抬眼瞄了我一下,「朕没有不喜欢你,朕只是没空罢了。」

这个理由我信,他确实很忙,忙到没时间喜欢一下我。

我正想再找点话题,白得玉进来道:「万岁爷,早朝时间到了。」

「走。」

他匆忙出门,留我原地尴尬。

回到华墟宫,我低落了一整天,怀疑人生。

怎么办呢?我的魅力,似乎不足以搞定这位毫无风情的万岁爷。

反转来得很突然。晚上,薛碧谙居然驾临华墟宫了!

我喜出望外,正想好好伺候伺候他,他却往榻上盘腿一坐,白得玉把一堆奏折铺开。

他开始批折子。

「万岁爷,天色晚了,睡吗?」

「朕先批折子。」

「万岁爷,良宵苦短,睡吗?」

「朕先批折子,批不完了。」

「可是臣妾困了呢……」

「你先去睡,朕批折子。」一连三天,他都来我宫里过夜。又不让我侍寝,就埋头在那里批折子。

面对美色无动于衷,心中只有治国安邦。

服了,我真是服了!

这天早上,薛碧谙走后没多久,我干爹的心腹太监小度子来了。

小度子在皇后的宝坤宫里当差,他给我带来一个「内幕消息」:这几天皇上和皇后闹别扭,皇

上为了气皇后,才连续三天来我宫里。

「哦!」我说。

中午,我去御花园散心,好巧不巧,又和薛碧谙偶遇了。

而这次,他和皇后在一起。看来两人已经和好了。

两人边走边聊,保持着不失礼数而又亲密融洽的距离。薛碧谙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柔和,皇

后的姿态也是温柔端庄。

我迎上前,向他们二位行礼。

薛碧谙又摆起帝王架子,冷淡道:「平身。」

我站起身,望向帝后。

帝王还是那个冷漠俊秀的帝王,而皇后,不算漂亮,却也宝相庄严,大家闺秀的风范。

相比之下,我只是个漂亮又柔弱的小妖精,太自惭形秽了。

皇后打量我,「果然是个美人儿,怪不得皇上一连三天召你侍寝。」

她语气淡得像白水,我却怎么听出了一点酸味儿。

皇上说:「美么?朕脸盲,瞧不出来。」皇后笑容微冷,并不接话。

气氛有点尬。

「是臣妾的错。」我惶恐,「臣妾进宫三个月都没见过皇上一面,被小姐妹们笑话,臣妾就斗

胆去皇上那里哭诉,皇上怜悯臣妾,才勉强来臣妾宫里批了会儿折子。」

皇后面色方才缓和,轻轻嗯了一声,拉起皇上的手,从我面前走过。

走出不远,薛碧谙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带着点赞许的意味。

当今帝后,是出了名的琴瑟和谐。薛碧谙还是德王时,娶了监察御史周一的女儿周白莲,两人

相濡以沫,也算是患难夫妻。

要不是他当了皇帝,依照礼制必须充实后宫,哪儿有我撒野的份。

果然,皇上和皇后和好之后,皇上再没来过我宫里。

这怎么能行,有皇后挡着,我还怎么得宠?我要拆散他们!

赶巧了,过了几天,小度子又来报信:皇后又和皇上闹别扭了。

这正是我乘虚而入的好机会。

我使出浑身解数,熬了一小锅浓鸡汤。上次薛碧谙没喝我的鸡汤,这次我还想再争取一下。

傍晚,我带着鸡汤去万寿殿求见。

在外头候了好一会儿,我才被召进去。

薛碧谙坐在书案后,眼圈黑黑的,嘴唇干干的,面前的折子堆积成山,地上到处散落着废纸。我想起干爹的话:「大㝠朝几十年的朝政积弊,他想靠一己之力全部解决,真是不自量力。」

薛碧谙暼我一眼,低头继续批折子。

我打开汤煲的盖子,盛了一碗,一饮而尽,把碗底亮给他看。

「皇上,没毒,干一碗吧,喝完更有力气干活。」

他没抬头,嘴角却微微牵起,「那好吧。」

我拿出一个新碗,盛满鸡汤,双手奉到他面前。

他放下笔,把碗接过来。我俩的手指触碰了一下。

他垂着眼不看我,浅浅喝了一口,愣神。

「难道不好喝?」我紧张。

「还可以。」他喝了两口,三口。

很快,碗就见了底。

「再来一碗。」他说。

「好嘞。」

很快,一锅鸡汤都被他干光了。

我就说嘛,没人能抵抗住我的鸡汤诱惑。

鸡汤喝完了,我也不好意思继续赖下去,准备告退。

却听他说:「今晚别走了,留下来吧。」哟?我怕是听错了?他让我留下来?

他终于把眼睛从案上的折子挪开,望向我。

「你就睡在偏殿,不许吵着朕。」

这一晚,是我入宫后的第一百零五天,终于留在了万寿殿。可惜是睡在偏殿的凉床上,连龙床

的边儿都没沾着。

薛碧谙说,他睡得轻,怕吵,明儿还得早起上朝。

行吧,能留在万寿殿过夜,这个进步已经很大了,我不能太着急。

第二天天没亮,薛碧谙刚起床,我正服侍他穿朝服,周皇后来了。

她见到我,凤容微寒,眼里的光都碎了。

唉,我有那么可怕吗?我只是一只温良无害的小绿茶啊。

薛碧谙情绪不高,没搭理周皇后。

化解僵局的重任又落在我头上。我赶紧解释:「万岁爷批了一整夜折子,有些累。」

周皇后的脸色更差,但她克制住了,恳切道:「万岁爷,臣妾有些话想说,能否一叙?」

「可以。」薛碧谙吃软不吃硬,周皇后一软,他态度就好了些。

「但是,朕要去早朝了。」他皱着眉头盘算,「今天还有二百道折子要批,要和六部议事,要

听大理寺的贪贿案……」

那就是没空了呗?周皇后满脸失望,还没等他掰扯完,转身就走了。

薛碧谙问我:「她又怎么了?」

我做痴呆状:「臣妾也不知道啊。」

他摇头:「这女子真麻烦。」

鸡汤攻势初见成效,我要再接再厉。

他是很忙,但人再忙也要吃饭。晚上,我瞅准了他在万寿殿批折子的时机,带着新鲜热乎的鸡

汤,又觍着脸来了。

他这次居然没让我在外面等,直接召我进来。

「你人还没进来,朕就闻到鸡汤的香味了。」他说。

我笑盈盈为他盛好鸡汤,还拿出两碟小菜。他一边喝鸡汤,一边看折子,我就默默陪他。

他看折子的时候,偶尔会突然生气:「河西那帮没用的家伙,连几个山里的流寇都镇压不住,

朕要撤了他们!」「区区一个县令,敢贪这么多,朕要砍了他脑袋!」

我就附和他:「哎呀确实好过分。」「皇上放宽心,别为这种小人动气。」

他就稍微平静一些。

晚上,他又让我留在万寿殿。

之后每天,我继续为他送鸡汤,陪他看折子,以及陪他……睡觉。

可惜不在同一张床上睡。他枕边那个位置,只属于那堆永远都批不完的折子。

我安慰自己,肯定不是我魅力不够,是他真的太忙了。每天有无数大事小事等着他,经常半夜

还会被叫起,处理各地的紧急军务。他已经好多天没去见过皇后,皇后来找过他一次,那会儿他刚骂完大臣,正在气头上,和皇后

一言不合,又不欢而散。

夜里,他喝鸡汤时叹了口气:「周氏永远都不懂朕。」

我趁机问他:「那么,万岁爷觉得臣妾懂您么?」

他:「还可以。」

「那万岁爷……喜欢臣妾么?」

「此刻,自然是喜欢的。」

我得蒙圣宠,风头正盛,干爹张凤缘送来了一封密信,只有五个字:

「扳倒周皇后。」

周皇后的父亲,御史周一,最近一直在弹劾我干爹,美其名曰揭发我干爹的「十大罪行」。我

干爹人不在京城,和周一较量起来力不从心,只能让我发挥作用,从周皇后下手。

可是皇后也不是我想扳倒就能扳倒的。人家好端端的,又没犯什么错。

不过,经过这段时间观察,我已经摸清了皇后的底。她心高气傲,爱耍小性子,而薛碧谙又不

吃她那一套,嫌她麻烦。

那我就好好帮他们「增进增进」感情。

比如,帝后在御花园散步,我凑过去跟皇帝撒几句娇,皇后气得扭头就走,撇下皇帝原地困

惑。我连忙道歉:「万岁爷恕罪,臣妾不是有意的,不知为何惹了皇后姐姐不开心。」又比如,皇帝在皇后宫中就寝时,我让干爹的人故意送前线军报过去。皇帝一听有军报,立刻

下床穿衣,撇下皇后独守空房。这么折腾了两回,皇后就气得不理皇帝了。

而我,把热乎鸡汤摆在薛碧谙面前,给他揉揉肩膀,帮他剪剪案头的烛花,陪他看看折子。

他感慨:「有人总惹朕难过,倒是你,让朕蛮舒心。」

我说:「天啊,谁这么该死,居然惹万岁爷难过?」

「诸臣,宗亲,没一个让朕省心的。」他盯着案头摇摇曳曳的灯烛,「还有皇后。」

「臣妾心疼万岁爷。」

「是吗?会心疼吗?」他神情柔和了些。

「臣妾真是不懂,万岁爷这么辛苦,皇后娘娘为何不体谅皇上呢?不过女儿家总有点小性子

的,万岁爷不必放在心上。」

他涩然,「她是王府里陪朕一路走来的,而今彼此却愈发生疏起来。」

「皇上以后有不开心的事,就跟臣妾唠唠吧,臣妾虽然出不了主意,但就想听皇上说话。皇上

只要把见皇后的时间分出一点点给臣妾,臣妾就高兴得要死了。」

「真的吗?」

「嗯嗯。」

他有点动容:「好。」

又补充道:「在朕不忙的情况下。」

「嗯嗯,人家绝不打扰皇上的正事。」七

在我的不懈努力下,皇后终于失宠了。

皇帝斥责她御前失仪,毫无国母风范,罚她禁足思过。

罚完皇后,他转头就晋了我的位份,封我为嫔。

晋封当晚,薛碧谙驾临华墟宫,头一次陪我吃了顿晚膳。

我心情大好,但我看出他的心情不是太好。

「朕有点奇怪。」他用筷子捣弄碗里的肉,纳闷道,「自从你进宫以后,朕和皇后的关系就越

来越差了?」

我暗惊,连忙道:「冤枉啊,臣妾也不知为什么,皇后姐姐就是不喜欢我,我稍微接近一下万

岁爷,她就生气。」

「有吗?」

「姐姐是被皇上惯坏了吧,如果她真的关心万岁爷,万岁爷身边多了一个人陪伴,她应该欣慰

才对啊。」

他想了想,「嗯,你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

「万岁爷,别想那么多了,要不咱们喝点酒吧?」我想把他灌醉,一会儿好办事。

「不喝了,朕一会儿还要批折子。」

我大失所望。批折子批折子就知道批折子!你是不是忘了咱俩还没圆过房?你是木头人吗?

我嘴上说出来的却是:「好啊,那臣妾陪您批折子。」

吃完饭,他真的开始批折子。我百无聊赖在一旁陪他。翻开一本折子时,他表情忽然不太对,

我很好奇,又不敢问。没想到他直接把折子递给了我,「你瞧瞧。」

我接过来一看,这本折子是御史周一写的,替自己女儿求情,言辞恳切。

我观察薛碧谙的表情,他显然是被打动了。

不行,我不能让皇后东山再起。

我心一横,说:「皇后姐姐做错了,万岁爷管教她,是万岁爷的家事。周御史不管怎么样也是

外臣,这事儿就不该插嘴。」

我刚说完,薛碧谙眉头一蹙,阴云笼住眼眸。

我心说坏了,太急了,话说错了。

他冷沉道:「果然,你在挑拨朕与皇后。」

我赶忙跪下:「臣妾冤枉啊!」

他低头看着我,「一个小小的平昌县丞的女儿,来头不大,心机倒是挺深。」

「我不是,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否认三连,再来一记反击:「如果您和皇后姐姐

真的感情好,又怎会经不起别人挑拨?」

「你记住,她是皇后。」他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对视,「祸乱后宫,朕不容你。」

我真牛掰,真的。封嫔第一天,就自己把自己搞黄了。

薛碧谙当晚拂袖而去。第二天大清早,白得玉带着一伙太监,凶神恶煞地闯入华墟宫。白得玉说,皇上今晨上完早朝,感到身体不适。太医经过检查,认为是我昨日熬的鸡汤有问

题。

我还来不及喊冤,就被关进暗室。

三天之后,查验结果出来了:我熬鸡汤的鸡有瘟病,当日宫中送入的一批鸡都有此类病状。

皇上把御膳房的管事太监重罚了,而我算是无心之失,被罚禁足思过。

这个处罚不算重,但我明白,薛碧谙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从今往后不要勾引他了,不要祸

乱他的后宫了。

他要做他的好皇帝,革除弊政,实现中兴,不允许任何人干扰他。

华墟宫,成了一座华丽的废墟。日子孤独,拮据,绝望。

我干爹定期派心腹给我捎些吃穿用品,可能他对我还抱有希望,觉得我还能死灰复燃。

禁足的日子从秋熬到冬,没个尽头。每天对着墙壁砖瓦思过思过还是思过,我一个小妖精,都

快给修炼成佛了。

就在我快要放弃自己的时候,一个月色正浓的夜晚,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瘦了,眼窝深了,少年的翩翩潇洒完全褪去,只剩一个男人的疲惫和阴郁。

他说:「朕早都想来看你,只是一直太忙了,没顾得上。」

哦,三个月都没顾得上,看来确实忙。

这三个月我虽然禁足,也偶尔通过干爹的人听闻零星消息——天灾不断,民变四起,国库银两

告竭,朝中党争不歇。

我想,他一定很累吧。

他:「想喝你熬的鸡汤了。」我:「万岁爷不怕鸡瘟?」

他:「朕自己带了鸡。」

白得玉抱着一只老母鸡进来。

「现熬吗?需要两个时辰,万岁爷没那么多时间等吧?」

「朕把折子也带来了,你熬鸡汤,朕批折子。」

好家伙,世事真奇妙,我都快看破红尘了,他却自己贴了上来。

我架炉子,烧水,剁鸡,调汤。

他就在旁边的小墩子上坐着批折子,时不时抬头往我这边看一眼。

当鸡汤散出第一缕香味时,他忽然说:「朕是急性子,总嫌时间太慢,可这一刻,非常希望光

阴就此停住,停在这静谧安然的一刻。」

这句话,竟然令我一阵心酸。

不可否认,他是个好皇帝,大㝠有史以来最好的皇帝。勤奋,正直,有担当。疯狂地燃烧自

己,只为挽大厦于将倾。

所以,从坐上皇位之日起,他就再也停不下来,直到生命的尽头。

喝完鸡汤,我俩干瞅着对方。

我说:「万岁爷要继续批折子吗?臣妾先回屋睡了,不打扰万岁爷。」

他讷讷地:「居然,都批完了。」「啊,那……」

「要不,朕陪你一起睡?」

换作禁足前的我,听到这话,估计一个纵身就扑向他了。

可现在,我只是木木地,不知所措。

「走吧,咱们去床上睡。」他竟主动拉起我的手,带我向内殿走去。

我被他牵着,脚下软绵绵的,像踩着棉花。

「我一定是在做梦吧。」

他把我放在床上时,我这么想。

「而且还是个春梦。」

他解我领口时,我这么想。

「啊,这春梦,好逼真。」

他冰凉的唇吻我的脸时,我这么想。

「禀万岁爷……」白得玉的声音很不合时宜地响起。

我俩的梦一下子惊醒了。

他撑起身子,沉声问:「怎么了?」

「河西来了紧急军报。」

他迷蒙的眸子瞬间清明,迅速起身下床。走出两步,又回头对我道:「你先睡,别等朕了。」

剩我一个人傻眼。我以前这么耍过皇后,果报不爽,现在报应到我自己身上了。

无梦的一夜过去后,清晨白得玉带来了圣旨。

我被解除禁足,晋升妃位。

哈,这等好事,我差点又以为在做梦。

「依惯例,还该有些赏赐的。」白得玉恭恭敬敬对我说,「可现如今前线吃紧,后宫都要节省

用度,万岁爷说,望娘娘体谅。」

体谅,当然体谅。如果我贪慕荣华富贵,就不会进宫来了。

放眼当朝百官,哪个不是富得流油,只有天子最穷。

过了两天,薛碧谙来到华墟宫。他更瘦更阴郁了,宽阔威严的龙袍也遮不住他的虚弱疲倦。可

他望向我时,目光变得明净柔和。

依旧如上次,我熬鸡汤,他在一旁批折子。

我剁鸡块的时候,他忽然说:「茶茶,朕今天又杀了个不听话的大臣,千刀万剐了,就像你对

待这只鸡一样。」

我的刀顿了一下,感觉这鸡有点可怜。

薛碧谙继续道:「朕登基整整四百天,你猜朕杀了多少人?一千八百五十一人,全是些贪赃枉

法、尸位素餐之辈。言官却骂朕酷厉残忍,你觉得呢?」

砰,我一刀把鸡头剁了。「天子哪有不杀人的,万岁爷,您坦白讲,杀人的时候是不是特别

爽?」

他笑起来:「哈哈,你啊。」他索性扔下折子,问我:「鸡汤还要熬多久?」

「大概一个时辰吧。」

「朕上次是不是欠了你什么?」

「啊,欠了什么?」

他凑过来,从后面揽住我的腰,「欠了你,一场春宵。」

床上的薛碧谙,和书案旁的薛碧谙,完全不是同一个薛碧谙。

床上的薛碧谙,就像一个少年。一个轻狂、炽烈、勇猛的少年。

我后来都忍不住求饶:「万岁爷,臣妾得去看看鸡汤,熬干了……」

「只想着鸡汤,朕不香么?」

「香,可香了……」我呢喃,「那臣妾香不香?」

他喘息,额头抵着我的额头,「世间万物皆为苦,唯有你,过于香甜。」

他睡着了,睡得很沉,鼾声都打起来了。

我却精神得很,侧着身子,胳膊撑着脑袋,仔细瞧他。

我有个小秘密,一直没有跟他坦白。

其实,他认识我不到一年,我却认识他三年了。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先帝薛碧诃的寿宴上。

那会儿我皮得很,偶尔乔装打扮成小太监,跟着我干爹进宫溜达。

寿宴那天,薛碧诃的兄弟叔侄们都来了,一众王爷坐在那,福王胖,端王赖,明王猥琐,鲁王

卑劣。

只有德王薛碧谙,翩翩君子,朗朗少年。

席间,他不顾旁人劝阻,替含冤入狱的大臣说话。

可是这样一个正派的人,却有坏人想害死他。

寿宴进行到一半时,我跑到御膳房看我的鸡汤,无意间发现有人往一盅汤里下药。

盅上都是标了名号的,那一盅标的名号是「德王」。

趁下毒的人离开,我把那盅有毒的汤倒了,换上自己熬的鸡汤。

过了一会儿,十盅汤被端上宴席,按座次分给宾客。

被我换掉的那盅汤,摆在了薛碧谙面前。

别人的汤是清热去火的银耳莲子汤,只有他的汤,是升阳补气的人参老鸡汤。

大夏天的,给他喝得热汗涔涔,俊脸红润。

我就在一旁偷着乐。

路过他的座席时,我在他身旁放了一张卷起来的纸条,上面写着:「莫吃宫里的食物。」

也不知他后来看到没有。

只是,打死我也想不到,我救的这个人,后来成了大㝠天子。十一

早上醒来,满屋子明晃晃的阳光。

糟了,睡过了。

我赶紧推身边人,「万岁爷,上早朝!迟到啦!」

他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道:「不上朝了,睡。」

当今皇上登基以来,一天都没辍过朝,连大年初一都要上朝。今儿是什么日子,居然变性了?

「想什么呢?」他长臂裹住我。

「想……想万岁爷的身子。」

他睁开眼,黑漆漆的眸子锁住我。

「那就给你。」

被他翻身欺上时,我很得意地想到一句诗: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而我家这位万岁爷,比诗里写的还夸张。他今儿个不但不早朝了,而且不批折子了,不听军报

了,不见大臣了。

我俩在床上折腾到中午,饿得不行了,爬起来吃午膳。他在我的诱惑下,破天荒喝了点酒,然

后又跟我滚上床。

「这辈子,朕从没像今天这样放纵过。」他仰躺着,胸口起伏,两颊的酡色尚未褪去。

「您之前几位先帝,天天都是这神仙般的日子。只有您喜欢虐自己,跟个苦行僧似的。」「哈哈,朕若神仙快活了,朕的江山怕是就……」愁绪又爬上他的眉头,「民间都传,大㝠气

数将尽了。朕不信,偏要逆天改命。」

我把脑袋钻进他怀里,「这些臣妾都不懂,反正臣妾就赖定万岁爷了,万岁爷可要一直宠人家

啊。」

「好,好,好。」他笑起来,一连说了三个好,将我搂住。

十二

此后好多天,他没再来找我。我知道他忙,不敢去打扰他。憋了几天,实在忍不住了,挑了一

个月色还不错的晚上,带着鸡汤,去万寿殿找他。

他万年不变地坐在书案后,趴在奏折堆成的小山上,睡得正香。

我把鸡汤放下,准备离开。

他惊醒,坐直身子,正色道:「咳咳,何事上奏?」

一抬眼,却发现是我。

威严冰封的面容瞬间融化,「过来,不准走。」

我走到他跟前,他牵起我的手,哑声道:「朕这些天没去看你,实在是心烦意乱。」

「万岁爷有什么烦心事?」

「前线供不上军饷,军队哗变。朕让大臣们捐钱,十多天只凑到三十万两银子,只够一个月的

军饷。」他咬牙切齿,「个个都是贪官,个个富可敌国,家国危难之际一个二个却都哭穷,朕

是明白了什么叫作世态炎凉。」

我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沓银票,「一点绵薄之力,希望能为皇上分忧。」他接过来,惊诧不已:「五万两银子!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讪笑:「臣妾的爹,也是个贪官,这是臣妾从小到大攒的压岁钱。」

其实,这钱是我进宫前干爹给的,让我在宫内打点用的。

我这人比较抠门,一两银子都没舍得花,日常开销全靠月俸,做选侍的时候月俸低,每天熬鸡

汤又占去一部分开销,我省吃俭用才不至于饿死自己。

现在五万两银子一股脑奉献出来,正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多下点血本,让皇上明白我是

个可以同甘共苦的知心人,以后我的宠爱就更加稳固。

薛碧谙捏着银票,怔怔望着我,眼圈泛起红。

「万岁爷您怎么啦?」

「没事。」他瞥开目光,明明感动得不要不要的,却装出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连一个

县丞都比朕有钱,哼。」

我勾住他脖子:「万岁爷别发愁啦,也别批折子啦,今朝有酒今朝醉,陪臣妾玩儿吧。」

他欲推开我:「不行不行,朕要批折子,小妖精别祸害朕。」

「这就叫祸害啊?万岁爷要不要感受一下什么叫作真正的红颜祸水?」我的手不老实起来。

「你,你想干什么?」

哗啦啦啦,奏折掉落在地。砚台打翻,朱墨染红了罗裙。此时,万寿殿的黄花梨书案,这张处

理天下大事的书案,成了一男一女驰骋欲望的疆场。

窗外,迟来的春色,别样旖旎。

「太不成体统了,太伤风败俗了。」完事之后,我们风清气正的万岁爷有些懊恼。

我替他系好龙袍的带子,「不刺激么?不舒服么?」「真刺激,真舒服。」他感慨,「朕还挺喜欢。该死。」

十三

第二天晚上,我去送鸡汤。昨日情景再现。

第三天晚上,我去送鸡汤。他主动把我扑倒在书案上。

第四天晚上,我觉得该让他休息休息,就没去送鸡汤。他竟让白得玉来传话,召我过去。

除了万寿殿的书案,万寿殿后院的小树林里,御花园的假山后面,都留下了帝王和宠妃的疯

狂。

他说他是一个没有年少轻狂过的人,我说,那就让我帮你找回年少轻狂吧。

他说帝王不该这么堕落,我说,帝王就该为所欲为,去他娘的道德礼教。

我晋封贵妃。

薛碧谙说,将来若生下龙子龙女,就封皇贵妃。

我说:「啊,那得辛苦万岁爷了!」

「辛苦朕什么?」

「辛苦万岁爷帮臣妾早日得个龙子龙女。」

「好,这个忙必须帮。」他把我按在草丛里,扒掉我身上的贵妃朝服。

就在刚刚,贵妃册封典礼结束,他陪我一同回华墟宫。路过望春园,发现草已经长得老高,我

俩相视一笑。

他屏退左右,把我拉进草丛。唉,好好的万岁爷,被我教坏了。

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目标:做一个宠妃,宠冠六宫的那种宠。

事实证明,他如果喜欢你,再忙也有时间陪你,而且变得异常黏人。

吃饭要我陪着,睡觉要我陪着,批折子要我陪着。有时候他自己都忍不了自己:「唉,朕再跟

你鬼混下去,真的要亡国了。」

有一次,我俩正在万寿殿腻歪,白得玉通报:「万岁爷,御史周一求见。」

我来不及走了,薛碧谙让我到屏风后面避一避。

我躲到屏风后,周一进来了。

他先罗里吧嗦汇报了一堆公事,突然挑起话题:「近日,坊间都传开了,皇上被奸妃蛊

惑……」

我听了半天,发现周一这个糟老头子真是坏得很,说我是奸妃,还找了几十个大臣联名上奏,

要求将我打入冷宫。

真是搞不懂,我一个小绿茶,能有什么危害性呢?

薛碧谙道:「朕说过了,不许再提此事。没有什么奸妃,朕也没有被蛊惑!」

周一不惧天威,「您专宠张贵妃,连糟糠之妻都厌弃不顾,您知道臣民和后世会如何议论您?

您忘了高宗的郑贵妃是如何乱政的?」

「朕不是高宗!」薛碧谙突然暴怒,把鸡汤盅都砸了。

「万岁爷……」

「滚!」

周一出去后,我从屏风后走出来。薛碧谙起身对我说:「别听他们的瞎话,那帮言官,好好的正事不管,就爱插嘴朕的家事。」

我问他:「他们说臣妾是奸妃,要把我打入冷宫,是真的吗?」

他眼中闪过一抹阴狠,「朕已经派人去查了,凡是信谣传谣的,统统逮捕下狱。」

他这副口吻,不像个明君,倒像个暴君,看来真被我带坏了。

我决定再来个火上浇油。

大眼睛眨巴眨巴两下,眼泪噗噜噜掉下来。

他看到我的眼泪,慌神了。

「茶茶别哭,朕会保护你的。」他用大拇指擦掉我的眼泪,捧着我的脸儿,「有朕在,没人能

伤害你。」

第二日早朝,薛碧谙下旨,将周一降职,贬出京城。

十四

我干爹最危险的政敌倒台了,我觉得他该满意了。

不久之后,我收到干爹的密信。信里先是将我夸赞一番,可越往下看,越令我心惊肉跳。

张凤缘太狂妄了。他居然在信中给我派了一个新任务:毒死皇上。

他说当今皇上难以驾驭,就算我再得宠,也无法保他东山再起。一不做二不休,他决定除掉薛

碧谙,拥立福王薛碧询。

福王和我干爹关系亲近,本人又是个蠢货,只要他登基,我干爹重整旗鼓的机会就来了。

我的心沉往谷底。没错,我最初进宫就是为了争权势、保干爹。我以为只要当了宠妃,拿住皇上的心,我就要风

得风要雨得雨,像我干爹曾经一样厉害。

可我偏偏遇到了薛碧谙,一个爱江山不爱美人的「好皇帝」,根本不给我胡作非为的机会。

我承认干爹是对的,这个皇帝不听话,那就换一个听话的,最好是像先帝薛碧诃那样的呆瓜。

可是,薛碧谙死了,对于大㝠意味着什么?这风雨飘摇的社稷,还能支撑多久?

如果大㝠这条大船沉了,我们这一个个凡人,都将溺死在末世的洪流中。

所以,薛碧谙不能死。他要好好做大㝠的掌舵人,守护他的子民。

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

我发现,我爱上了他。

我费尽心机勾引他的心,可我的心不知何时也被他勾走了。

从今往后,我都不可能做出危害他的事。谁危害他,我就杀了谁。

我没有回应干爹。密信却不断传来,催促我尽快动手。干爹还跟我承诺,事成之后,会保我后

半生尽享荣华富贵。

我晓得干爹的脾气。违抗他,后果会很严重,他有一百种办法让我死得很难看。

我于是回信告诉他,我每日在皇上的鸡汤里下了慢性毒药,他只需耐心等待。

这封信能暂时稳住我干爹,但我知道他的耐心有限,如果薛碧谙没有「如期而死」,难保他不

会采取别的非常手段。

我必须尽快想出解决办法。

八月十五,中秋家宴,诸王都进宫来了。当我看到福王薛碧询时,心中立刻有了一个计划。不如,杀掉福王吧。

福王死了,就能断了我干爹的念想。

上例汤的时候,我在福王的汤盅里动了点手脚。

当天夜里,福王暴毙。

我在华墟宫焦灼徘徊,听到这个消息,终于坐在门槛上舒了口气。

可下一个消息,又让我蹦了起来。

薛碧谙竟也病倒了,症状像是中毒。

我懵了。我只在福王的汤盅里下了毒啊,不会搞错的。

我外裘都顾不得穿,准备赶去万寿殿一探究竟。

却被皇后带着一大帮人堵在华墟宫门口。

近日一直低调行事的皇后,此刻威风凛凛起来,指着我厉声喝道:

「来啊,将罪人张氏拿下!」

原来,太医从皇上上午喝剩的鸡汤里发现了毒药。那鸡汤是我熬的。

没有一丝丝防备,酷刑直接在华墟宫上演。

我被迫跪在地上,两个太监把我的手指一根根掰直,套入木索之中,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们左

右一拉铁索,哗啦啦啦,坚硬的木棍绷起劲儿来,将我的十根手指狠狠钳住。

感知略慢了一拍,撕心裂肺的疼痛骤然袭来之时,我还没回过神,只觉得心脏猛地一抽。

我听到自己不似人声的惨叫。接下来,剧痛如狂风暴雨,密密匝匝地袭来。这拶刑的痛,直教人灵魂都在抽搐。

皇后欣赏着我的惨状,悠然道:「张绿茶,招吧,能死得痛快些。」

她骗我的。依照大㝠律,谋害天子是要凌迟处死的,那可是千刀万剐的痛,比夹手指痛多了。

我问:「让我招什么?」

「你进宫的目的是什么?谁指使你下的毒?」

我感觉,她可能查出我的真实背景了。她想借这个机会,把我和我背后的人一网打尽。

「姐姐想知道我进宫的目的?」我舔了舔嘴唇,「姐姐凑近点儿,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皇后将耳朵凑过来。我慢慢地、清晰地对她说:「妹妹我进宫,就是为了拆散你和皇上。」

皇后端庄的脸庞骤然扭曲,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上杖刑。」

本朝的杖刑是出了名的厉害。能在二十杖以内活下来的人,掰着指头数得过来。就薛碧谙登基

这两年,被他「不小心」杖毙的就有百十来人。

我被按在长条凳上,两个太监各执一根竹杖,一左一右,扎扎实实打在我的身上。

第一下,我就感到身体猛地一震,五脏六腑仿佛都碎了。

大概是打到第七杖还是第八杖时,白得玉匆匆赶来,叫停了这场可怕的凌虐。

「皇上有旨,封了华墟宫,张氏废为庶人,听候发落。」

皇后很暴躁地跺了一下脚。

十五我趴在床上,饿,渴,疼。

十根手指肿得跟大萝卜一样,屁股和大腿钻心地疼,动都不能动。

没人管我。我的宫人有的被处死,有的被抓走。这是一场针对我的绞杀,对方不把我搞死,誓

不罢休。

我时醒时睡,大概捱了一昼夜,有人来了。

不用睁眼看,听脚步声我就知道是他。

脚步沉稳有力,看来他中毒不深,身子没有大碍。

他在床边坐下,一声不吭。

「水,我要水……」我嘶哑道。

他去倒了一杯水,喂给我喝。

我一连喝了三杯,才稍微觉得好一点,嗓子能发声了。

「我是冤枉的。」我说,「我没有往鸡汤里下毒。」

「是么?」他冷静得可怕,亮出一张纸在我眼前,「这封信,你见过吗?」

我看了一眼,就认出这是我回给张凤缘的信。信里写着我在皇上每天喝的鸡汤里下了毒。

天啊,这封信为何落到了薛碧谙手里?

薛碧谙说:「信是皇后交给朕的,她从小度子身上搜出来的。」

小度子是我干爹的心腹,我和干爹往来通信,都要通过小度子之手。

现在,我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我如何才能教薛碧谙知道,我是骗张凤缘的,我没有往鸡汤里

下毒,我哪里舍得这么对他。薛碧谙倒没有过多纠缠下毒的事,而是问我:「你和张凤缘是什么关系?」

我回答:「没有什么关系。」

「你只要承认,你是受张凤缘胁迫,朕可以饶你一条性命。」

我沉默了。张凤缘虽然坏,但十年前把我从人贩子手里捞出来的人是他,把我养大成人的也是

他。没有他,也就没有我。

我说:「我和张公公没有关系,我不认识他。」

「朕那么信任你,那么喜欢你。」薛碧谙压抑不住极度的失望,「可你,欺君瞒上,你……

你……」可能是我的罪状太多,他都不知该从何说起了,」你还妄图破坏朕与皇后的感情。」

最后这句倒把我逗乐了。我苦笑:「冤枉啊万岁爷,您和皇后之间有感情可以破坏么?」

他也苦笑起来:「是啊,没有感情。」

「但是,她是皇后。」他语气骤冷,「朕以前警告过你一次,不能容忍你祸乱后宫。」

「皇后和我之间,如果只能选一个,万岁爷选谁?」我自顾自地问。

他说:「这不是后宫争宠的问题。」

「我就想知道,周白莲和我之间,你选谁?」我提高声调。

我偏要争宠,我进宫就是为了争宠。

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像也不算一会儿,挺久的时间,久到我心冷透了。

「朕选皇后。」他回答。

这两天,肉体受着这么大罪,我愣是一滴眼泪都没掉。可这一瞬间,他喂给我的水都化作眼

泪,湿了我的两颊。「她是皇后,是国母。」他怕我不懂,还认真跟我解释:「值此多事之秋,河西战事正酣,北

方又逢大旱,朕需要事事持重,凝聚人心,与群臣百姓共渡难关。」

「明白,我都明白。」我只是感到好无力啊,我想与他携手风雨、同生共死,奈何我连这个资

格都没有。

「我有最后一个请求,望万岁爷恩准。」

「你讲。」

「让我死得舒服点,不要太痛,不要太惨,千万不要千刀万剐那种死法,可以么?」

「可以。」

我累了,闭上眼。他在我身边坐了一会儿,起身离去。

这一别,怕是永别了。

十六

我还没死,薛碧谙却降罪于我干爹,命人将他押缚回京,听候降罪。

回京的路上,我干爹在夜里偷逃,侍卫找到他时,人已坠崖而死。

薛碧谙下旨,此案就此了结,不再追究任何人,任何人也不得再提。庶人张氏免去死罪,着出

宫修行。

我出宫这天,距我进宫正好满两年。遥想当初进宫,意气风发,志在必得。夺恩宠,夺那巅峰

之上的权力。

如今,我却两手空空,心也空空。临出宫门时,我回头望了一眼巍巍宫阙,一个人都没有。不知薛碧谙现在何处,很有可能,正

在万寿殿批折子吧。

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人打扰他了,再不会有人妨碍他做一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

其实我是真心希望,这个破败江山在他的修补下,能一天天好起来。我帮不了他,只能在心里

默默祝福。

但是,仿佛天要亡大㝠,这年冬天,又是一场连一场的雪灾。大批百姓冻饿而死,活下来的揭

竿造反,河西叛乱未平,广南民变又起。

而我,被囚在京城以东一百里的雪月庵里,剃去青丝,变成了一根没有烦恼没有知觉的木头。

每天吃着寡淡无味的斋饭,鸡汤更是熬不得了。

行尸走肉的生活过了一年,我与世隔绝,有如桃花源中人,问今是何世,不知有汉,无论魏

晋。

直到某一天,皇上驾崩的消息飞入雪月庵。

庵里住持为皇上念往生咒,咒声日夜绵延不绝。我待在小屋里,麻绳一甩,把自己挂上了房

梁。

这一瞬间,有人破门而入。明黄的衣衫,修长的身形,是他来了。

十七

我醒来时,他守在床前。

他更清癯了,脸色阴郁苍白,目光却是柔和明净的。

「朕早都想来看你,奈何太忙了,抽不出时间。」多么熟悉的借口。

「我知道您忙。」我纳闷,「但您不是……驾崩了么?」

「做皇帝做累了,死一会儿。」

「带折子来了么?」

「没带,这次不批折子,专心陪爱妃。」

「能陪多久?」

「不好说。」

「那就,能陪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好。」

我伸出食指,勾住他的腰带。

「喂,这是尼姑庵,不太合适吧。」他坐怀不乱。

「草丛里都玩过,万岁爷还怕这?」

「说得也是……」

这应该是我和他一生中最快活最放纵的几天。白天没有大臣求见,夜里也没人催他去听军报,

没有折子横亘在我们之间,没有言官,没有皇后。甚至没有万岁爷,也没有张贵妃。

只有他和我,薛碧谙和张绿茶。

我靠着他的胸膛,贱兮兮地说,万岁爷再跟我鬼混下去,要亡国了哟。

他吻着我的额头说,亡国就亡国吧,全都去死吧。我说那挺好,历史上亡国之君都能名留史册。

他说你个小坏蛋,朕可不饶你。

我说那来吧,谁怕谁。

我们相拥着翻进帐子。

我又想到了那句诗: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我却忘了还有下一句: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十八

我知道他迟早要走。他可以为我驻留片刻,却不可能是永久。外面天灾人祸,乱成一锅粥,他

不可能撒手不管。

但关于分别,我们都绝口不提。只纵情享受当下的快乐。

快乐的日子过了七天。第七天晚上,大雪纷飞,我们卧在床上,他忽然抱紧我,颤声道:「茶

茶,朕撑不住了,大㝠气数尽了,朕无力回天。」

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出脆弱。他总是那么刚毅隐忍,清癯的身子扛着千斤重的江山,

就是天塌下来也要死死顶着。

「原谅朕,把你一个人丢弃在这里。朕只想让你活着,哪怕我们永远不能在一起,只要你好好

活着。」

我向来嘴甜会哄人,这次却不知该怎么哄他,只能沉默地与他拥抱。

半夜,我惊醒,身旁空无一人。

他走了,悄无声息。我一刹那崩溃了,哭喊他的名字,无人回应。

我披发赤足跑出屋子,雪月庵里雪夜冷,白茫茫一片,找不到我的薛碧谙。

我丢了魂儿似的,不管不顾追出庵门。顺着小路狂奔,边跑边喊:

「万岁爷!德王!薛碧谙!不要丢下我!不要离开我!带我走吧!」

他走得了无痕迹,雪地里连车辙和脚印都没有。死寂死寂的雪夜,回荡着我凄惨的哭声。

如果有人听见,一定以为是撞见了厉鬼。

我边跑,边喊,边哭,竟跑出了一百里路,跑进了京城。

一进城,我傻眼了。

这还是我熟悉的那个繁花似锦的京城么?

战火方歇,硝烟未散,四处断壁残垣,横尸残肉,乌血流遍街衢,在冬月里把这圣洁的雪城漆

成地狱的颜色。

街道上,偶尔有失家散子的百姓踽踽而行,哭嚎饮泣之声如夜鬼呼魂,凄厉惨绝。

一队流寇走过,黑衣红巾,看这装束分明是河西反贼。

他们有的怀抱金银财宝,有的手里拎着㝠军将士的人头,有的背上扛着哭泣的女人。

一个满脸是血的人立于石桥上,指着那些流寇大骂:「我大㝠二百年基业,岂容尔等村野鄙夫

践踏!你们将会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我走到那人身边,才发现他是薛碧谙的贴身太监白得玉。

我急切地问他:「白公公,这到底怎么回事?万岁爷呢?」

「反贼攻陷京城,大㝠亡了,亡了!」他用袖子捂着脸,呜呜呜地哭。「万岁爷呢?」

「万岁爷在无忧塔自缢殉国,龙体挂了七天,无人收尸……」

自缢殉国,自缢殉国,自缢殉国……

我反复念叨这四个字。

怎么可能?不可能。昨夜他还哄我入睡。整整七天,他都陪在我身边!

再一抬头,白得玉不见了。石桥之上,只剩我一人。

我跌跌撞撞奔向无忧塔。

无忧塔下,我一眼看到,塔上挂着一个人。三尺白绫绞着他的脖子,清瘦的身子随风晃动,长

发覆面,龙袍染污。

我不信,我不信。这不是他,这不是他。

「这就是他,就是我们的万岁爷。」有人在我身后说。

我回头,看见皇后周白莲。

她盛装打扮,身穿纻丝翟衣,头戴九龙九凤冠,十二树大珠花宝光璀璨,她的脸却和死人一样

苍白暗淡。

她说:「七天前,流寇攻入京城,万岁爷拒绝南逃,誓与大㝠共存亡。之后独自登上无忧塔,

自缢殉国。」

我说:「不可能。七天前他来雪月庵找我,人还好好的,我们一起待了七天呢。」

皇后凄然:「果然,他就算死了,魂魄也会去找你。」

「你胡说!这世上没有鬼。他是活着的,我能感受到他,真真切切的。」我闭上眼,回想过去七天。他的一颦一笑,他抱着我时的温暖,他吻我时的悸动,他的发丝,

他的皮肤,他的气息,他的目光……

「只有鬼魂才能看到鬼魂。你能看到他,是因为你也死了啊。」皇后给我最后一击。

我猛然睁开眼。

「我,也死了?」

七天前我悬梁自尽时,薛碧谙明明把我救下了……

等等,我到底有没有被救下?

「人死以后,魂魄会在阳间停留七天。万岁爷七天时限已到,他走了。你也会走的,你的时间

也到了。」皇后幽幽道,「我也要走了,我的时间也到了。」

她的身体逐渐变淡,最后和漫天雪花混在一起,飘散到不知哪里去了。

我呆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雪停了,起风了。一缕阳光倏然冲破重云,洒在我身上。我看着

自己的身体逐渐透明,变成粒粒碎晶,融化在光影里。

直到最后,我也没有找到我的万岁爷,我的薛碧谙。

(正文完)

番外(皇后周白莲篇)

皇上逼我自尽时,神色很平静。

京城失守了,河西反贼就要打进皇宫了。群臣哭求皇上移銮江南,再图振兴。皇上却不搭理他们,径直来了后宫。

自从那人出宫修行后,他这两年几乎不踏足后宫。

他走进宝坤宫,我慌忙迎上前。

「万岁爷,反贼要打进来了,咱们往哪里去?」

「哪也不去,皇后陪朕留在这吧。」

我瞠目结舌。什么?留在这里?那不就是死么?一国帝后若落在那帮反贼手里,可是奇耻大

辱。

白得玉端着托盘进来,盘里盛着三尺白绫。

「皇后先走一步,朕随后就来。」

「不,臣妾不要死,万岁爷也不要死。」我跪下,抱住他的腿,「万岁爷,咱们一起去江南

吧,臣妾外祖父在江南有很大的产业,有很多钱,可以为万岁爷招兵买马,收复河山!」

「是吗?」他笑,「之前,朕让诸臣捐钱,你们家捐了多少?」

我语塞。我父亲周一,一毛不拔,还跑来问我要钱。我拿了五百两银子给他,他却只捐出二百

五十两,自己吞了二百五十两。

「皇后。「他俯视我,「朕与你夫妻七年,能给你的都给你了,现在该是你回报忠心的时候

了。」

「万岁爷在乎臣妾的忠心吗?」我苦涩道,「您只想为张绿茶报仇罢了。这口气您忍了两年,

现在终于不用再忍了。」

「没有她,朕也会让你死。你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我给他下过毒吧。

而且不止一次。

七年前,我第一次给他下毒。

那时候,先帝爷薛碧诃还在位,后位一直空悬。为了让我当上皇后,我爹花了很多钱打点关

系,可我还是落选。那时候张凤缘如日中天,他不会让宿敌的女儿当皇后。

我落选之后,得到一个消息:我可能会被指婚给德王薛碧谙。

德王?不,我不要!

当朝几个王爷里,德王是最没前途的。他生母出身低微,先帝跟他不亲近,他在朝中也没有势

力,要啥啥没有,他配得上我吗?

我父亲是御史,我外祖父是江南巨贾,我家要权有权要钱有钱,只有最优越的男儿才配得上

我。

就算嫁不了皇帝,嫁给福王也好啊。福王不济,端王也成啊。

为了不嫁给德王,我想了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在皇上的寿宴上,我让人给德王的汤里下毒。只要他死了,我就不用嫁了。

可是,他偏偏安然无恙。我也不知道咋回事。

后来我就只能嫁给他,认了命。

婚后,我和他相敬如「冰」,日子比白水还寡淡。他不通风情,不喜风月,天天闷在书房里。

唯一的好处是好哄,有一次我往他书房送了一盏茶,他还挺感动。

我长了一张银盘脸,别人说是旺夫相,还真被他们说中了。

娶了我没多久,德王时来运转。皇上意外落水,眼看没救了,临死前把皇位传给了我家德王。皇上驾崩那一刻,我才确认,我真的要当皇后了。

天,我这是怎样的旺夫命呐!

德王宠辱不惊,略微悲伤:「我怕自己负了皇兄。」

我如愿以偿,成为大㝠朝第十三位皇后。

他是大㝠史上最忙的皇帝。我不懂他为啥要那么拼,做皇帝不就应该享福吗?

每个月,他抽空来宝坤宫看我几次。每次我趁机提点小请求。比如,给我弟弟赐个爵,给我娘

家赏些田,或者帮我父亲的同乡谋个官。

这些小事,他没空细问,一一应了。看着我开心的样子,他也比较满足。

我外祖父跟我抱怨,江南商税太重了,商人利润太薄。于是我建议皇上削减江南商税,可以给

农民加赋。

皇上没同意。

这事我跟他提了好几次,都闹得不愉快。他最后用一句「后宫不得干政」,堵住了我的嘴。

那次之后他好久没理我,我虽然想他想得要命,却不甘示弱,他不来找我,我也绝不去找他。

有一天等我回过神来,倏然发现,皇上纳妃了。

我怅惘了一会儿,就释然了。他不爱美色,只爱江山,这些女人进来,就是摆在角落里落灰的

花瓶。

我注意到,这次进宫的新人里,有一个叫张绿茶的,颇有几分姿色。我心里生出几分不快。和皇上用膳的时候,我有意无意提了一嘴:「有个叫张绿茶的新人,出身不高,言行举止也没

教养,不如退回去吧。」皇上道:「退回去,人家姑娘还怎么嫁人?就封个选侍,在后宫养老

吧。」

我安排嫔妃住处的时候,特意把张选侍安排在鸟不拉屎的华墟宫。就让她在角落里慢慢吃灰凉

透吧。

可没想到,有些臭不要脸的小贱人,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来争宠。

就在我快要忘了张绿茶这号人时,惊闻皇上连续三天去华墟宫过夜。

我怀疑这是个假皇上。他怎会舍得拿出那么多时间陪一个女人?

我坐不住了,去找皇上。这些天我们正在怄气,也许他的反常行为,是为了气我。

我跟他诚恳道歉,他接受了,并且看上去心情很好,但这好心情似乎与我无关。

我越来越担忧了。那小婊砸天天带着鸡汤往万寿殿跑,有时候还宿到万寿殿。我找过去的时

候,皇上不理我,她还假装懂事地打圆场,越看越婊,我想打人。

每月初一和十五,皇帝都来宝坤宫和我过夜。但最近好几次了,他让白德玉传话,朕太忙,抽

不出时间,望皇后体谅。

借口,全是借口。我知道他经常和张绿茶待在一起,忙什么,忙着喝绿茶么?

听白得玉说,喝的不是绿茶,是鸡汤。

呵呵,那是鸡汤么?是迷魂汤吧!

我这话传到皇上耳里,他大骂了我一顿,把我禁足了。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发这么大的脾气。为了一个小贱人。

可没过两天,小贱人也被禁足了。

我一边幸灾乐祸,一边又有点迷惑。万岁爷的脾气,我是越来越琢磨不透了。

禁足结束后,我低调了很多,不低调也没办法,万岁爷不惯着我了。

三个月后,张绿茶突然复宠,又是封妃又是晋贵妃,无法无天了。

我特别想不明白,皇上一个理智到近乎无情的人,怎会为一个张绿茶沦陷。

最不能忍的是,我爹劝了皇上两句,皇上居然把他贬官了!

我要弄死那个小妖精。

天助我也,我无意间发现小度子是张凤缘的间谍,又通过小度子得知张绿茶是张凤缘的干女

儿,他们在密谋毒害皇上。

哈哈,很好,我的机会来了。

中秋节那天上午,我去万寿殿,皇上恰巧不在,案上摆了一盅还没喝完的鸡汤。

我从怀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药放进汤里。算来,这是我第二次给他下毒。

药的毒性不大,皇上喝一次要不了命,但却可以要了那小贱人的命。

这一次取得空前成功。当日晚宴过后,皇上毒性发作,我趁机揭发小贱人,把她往死里搞。

可惜,还是差了一步,她被皇上救下来。他到了这份上,还是舍不得杀她。

张绿茶出宫修行那天,皇上照例在万寿殿批折子。我去看望他,给他奉了新露水泡的茶。露水

是我天不亮就去花园采的,清晨天凉,我还着了风寒。

他接过茶盏,一扬手,把茶水泼在我脸上。我大骇,跪下。

他死死盯着我,说了一句让我毛骨悚然的话:

「皇后,这笔账,朕算在你头上。」

我回到宝坤宫,过了几天战战兢兢的日子。不过皇上最终也没把我怎么样,我依旧做着大㝠朝

的国母。

他还是理智的。他不会废后,他要与我保持恩爱,给臣民做模范。让臣民相信,当今天子克己

复礼、守成持重,可以带他们度过时艰。

只是,他不来宝坤宫了,再也不来了。如非必要,也不和我说话。

他再来宝坤宫时,就是让我死。

我苦苦哀求,他无动于衷。他说,以身殉国是皇后的本分,你既享受了国母的尊荣,也要承担

国母的责任。

我哭叫,想逃。两个太监挡住我的去路。

脖子套上白绫的时候,我还在想:我,周白莲,大㝠朝第十三位皇后,竟也是最后一位皇后。

我死了,魂魄飘出宝坤宫。我看着反贼闯入宫禁,在后宫奸淫烧杀。

皇上呕心沥血想要保住的一切,都没保住。

我飘出皇宫,宫外也是人间地狱。我父亲已提前带着全家人逃往江南,来不及逃的宗亲和大臣

落到了流寇手上。

我曾经很想嫁的福王薛碧询,被流寇扔进大锅,煮成了一锅红烧肉。我浑浑噩噩飘到无忧塔,正看到皇上自缢的一幕。他的魂魄从身体里脱出,飘向远方。

我追上前,「万岁爷要去哪?」

「去雪月庵。」他淡然平和,「现在,朕终于有时间好好陪她了。」

他翩然远去。而我,凤冠翟衣,茕茕孑立在大雪中,天地茫茫然,万事皆成空。

(完)

番外(皇帝薛碧谙篇)

皇兄的寿宴上,我看着他们歌舞升平、欢声笑语,心中阵阵厌倦。

当今,朝政疲敝,宦官擅权,民变屡生,我们薛家江山风雨飘摇,他们怎还能如此安然?

宴会临结束时,宫人端上例汤,太监报菜名「银耳莲子汤」。

我在想事,漫不经心喝了一口。嗯?怎么一股鸡汤味儿?

我看了眼身旁福王的汤,确实是银耳莲子汤。可我的偏偏是人参老鸡汤。

不过,这鸡汤真香。

筵席散了,我起身,发现座边有个字条。打开来一看,是一行娟秀小字:「莫吃宫里食物。」

我大概明白了。应是我的银耳莲子汤里被人下了毒,某人用鸡汤换了毒汤,救了我一命。

我是福薄之人,自小到大,没有人对我真心相待。我一路独行,如履薄冰,只求活着,不奢望

有人能帮我一把。而突如其来的这个人,是谁呢?

看字迹,像一个女子。她做好事不留名,图的什么?

回到家,我把这字条压在书案镇纸下,偶尔瞥一眼,会去想象她的模样。

不久之后,我娶了御史周一的女儿周白莲。德王府有了女主人,我也算是有了家。

但有家的感觉,也没什么感觉。我甚至没有认真看过一眼周白莲,她没什么好看的,一个精明

势利的俗物罢了。

唯有在书房的浩浩经纶中,我才能找到一点寄托。

我只叹自己可悲。男儿不展凌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

皇兄在病榻上拉着我的手,说要把皇位传我时,我半天回不过神来。

他把江山交给我,一个沉重的,破败的,却也广阔壮美的江山。

那一刻,我感到肩膀很沉很沉。

自坐上龙椅,我就再没闲下来过。

我想力挽狂澜。不求大㝠千秋万代,只求不亡在我手里。

我不能做亡国之君,我会死不瞑目。

礼部提醒我,需要采选秀女,充盈后宫。

待选秀女的名单呈上来时,我看都懒得看,让礼部拿定。新人入宫后,都老老实实,只有一个叫张绿茶的选侍有点闹腾。

之前皇后跟我提起,张绿茶出身不高,行为举止也不庄重。

我随口道:「封个选侍,留在后宫养老吧。」便将她抛在脑后。

可那女子实在放浪,几次三番跑来引诱我。我烦不胜烦。

那天,我正准备上朝,她又来求见。我寻思找个理由把她打发到冷宫去,别再来烦我。

她进来时,端着一碗鸡汤,说是她亲手熬的。

鸡汤的香气钻入我鼻子,这味道有点熟悉。

我恍惚了。

我想起当年皇兄寿宴上的那碗鸡汤,还有那张字条。

我推开她,逃也似地走了。

当晚,我忍不住迈入她的华墟宫。

我希望她能再熬一碗鸡汤给我,好让我确认心里的猜想。

可她偏偏不熬了。我等了一整晚,她都没熬。

第二天,我又去,她还是不熬。我也不好意思提醒她。

第三天,我还去,她就是不熬。

后来几天我太忙,暂时忘了这茬。她却自个儿跑来万寿殿,带着亲手熬的鸡汤。

鸡汤入口,我愣住了。没错,就是这个味道。

我终于,找到了当年救我的那个人,人世间唯一给过我温暖的那个人。

满心喜悦,难以言表。

我望向她,烛光下的她言笑晏晏,美得惊心动魄。

(完)

*龙子狴犴,形似虎好讼。急公好义,仗义执言,而且能明辨是非,秉公而断,威风凛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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