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不知意
2024-10-18T00:00:00Z | 55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4-10-18T00:00:00Z
南风不知意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摄政王和阿姊在一起的时候,对着她唤了我的名。
这件事,是阿姊的身边人兰岚告诉我的。
摄政王与我算是青梅竹马。
我还记得我十一岁那年,他十三岁。他笑着说要许我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娶我进门。
但是他掀了红盖头的人不是我,是我阿姊。
阿姊与我不是一个娘胎里生的。
阿姊是我父亲与一个官家小姐生的,我父亲极喜爱那官家小姐。
就像我与摄政王一样,他们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父亲娶了我母亲,生了我。
我母亲嫁到我父亲家时,做事雷厉风行,府里的下人都有些怕我母亲,觉得我母亲是棒打鸳鸯的恶人。
总归我母亲母家的势力是厉害些,那些人也闹不起什么大风大浪,对我也是恭恭敬敬的。
与其说阿姊的出生是个意外,倒不如说我的出生是个意外。
我父亲是偷偷瞒着我母亲,每月初五去见那官家小姐。
那官家小姐姓何,我不知道她的名与字,母亲也不与我说。
我母亲心思缜密,察觉到父亲的不对劲就派了下人跟着。
等那下人回来时,唯唯诺诺不敢出声,我母亲一拍桌子,吓得那下人当即跪倒在地上,把头都快磕破了。
我是早产,身子弱,总爱哭闹,乳母哄不住我,便抱着我找了我母亲。
我有些好奇地看着那下人额间殷红的血,娇娇地唤了一声:「娘」。
我母亲见了我,柔柔地抱过了我,开始哄着我喝药。
那药里面加了黄连,我闹腾着不想喝,非要吃蜜饯,便失手打翻了白瓷药碗。
我母亲见我打翻了碗,愣愣地看着碎了一地的白瓷,抬手叫下人收拾了,然后让地上跪着的那人出去了。
等所有人出去之后,我母亲突然抱住我开始哭。
我以为是我没有乖乖喝药让母亲生气了,于是用白嫩的小手摸摸母亲的头。
我哭的时候母亲也是这么哄我的。
那是我第一次见母亲哭。
待我大了细细想来,也许不用那下人说,母亲也知道了。
何小姐是小门小户出身的,我母亲没怎么放在心上,淡淡地与我父亲说,要是他想娶何小姐,她是让的。
我父亲当时高兴过了头,将京城上好的绸缎都送给了我母亲。
我母亲笑着收下了,那是她夫君第一次送她东西。
我后来才知道,我母亲当天夜里便叫人将那些绸缎撕碎烧了。
其实这件事怨不得我父亲。
那官家小姐本来就与我父亲相好,只是没想到我母亲也看上了我父亲。
我父亲那时年轻,一身青衣,墨卷书香,出口成章。
母亲芳心暗许,跟家里吵着闹着要嫁给我父亲。
母亲嫁过去之后才知道,原来我父亲不愿娶她,我父亲是有了心上人的。
母亲能嫁过去都是因为家里的势力,我的外祖父是礼部尚书,从二品的大官。
我父亲那年刚得了进士,官途坦荡,意气风发。
我的外祖父说,要是我父亲不娶我母亲,就让他到儋州去,做个小县令。
我父亲虽爱何小姐,可也爱自己。
到底一个女子还是比不过官运,父亲便从了我的外祖父,娶了我母亲。
何小姐跟我有点像,也是早产,身子也弱。
何小姐是坐在一顶小轿里过了偏门的。
我父亲拉着我母亲说了一晚上掏心窝子的话,还是没让我母亲改变主意,不许让何小姐走正门。
我没见过何小姐,也不知她到底什么样子。
但听下人说,何小姐心善,比我母亲好,对下人也好。
那时我还不知道何小姐与我母亲的恩怨,觉得气恼,何小姐明明是个妾,怎的就比我母亲好了。
因着这个事,我好几天都窝在房里不肯出门。
何小姐带进门的还有个小女儿,是我阿姊。
我见到我阿姊的时候,何小姐已撒手人寰了。
父亲哭了几天几夜,哭瞎了眼,那之后,眼睛看东西便不利索了。
我母亲心里还是爱惨了我父亲,将我阿姊过继到她的膝下,让她照顾她夫君与其他女人生的孩子。
阿姊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怯生生地叫了我一声「阿姊」。
我当时就笑了出来,跟她说:「你才是我阿姊,应当我唤你阿姊。」
我阿姊那时有些怕羞,红了脸,等着我唤她阿姊。
我这个人有些坏,没有唤她,硬是让她唤我阿姊。
我阿姊性子软,拗不过我,低低地叫了一声「阿姊」,便不再说话了。
我阿姊大我三个月,是何小姐生的孩子,父亲疼她,比疼我多一些。
我母亲是朝廷的诰命夫人,进宫陪贵人聊些家常的时候,我也跟着,阿姊牵着我的手。
在四四方方的皇宫里我第一次见到了齐明,也就是后来的摄政王。
齐明的母亲与我母亲是姊妹,按理说,我该唤他一声「表哥」。
但是我没有,因为我看到他在欺负我阿姊。
我阿姊性子软,他抓住我阿姊的手不让她走,非问她是哪个宫的小宫女,为什么见了他不行礼。
我把齐明揍了一顿,他哭得好惨,惨到将我母亲引了过来。
我母亲扭着我的耳朵问我为什么,我哭着说他坏,欺负阿姊。
我母亲当时一愣,似乎是没想到我与阿姊这般要好,便松开了我的耳朵,没再说话。
回府时下人说,我母亲那日没用晚膳。
齐明不是吃素的,我当时与他扭做一团,虽说我是将他打哭了,可他也咬了我的脸。
我脸上白白嫩嫩的,那一口红彤彤的牙印子格外明显。
我还没说疼,阿姊先哭了。
那一晚阿姊没睡觉,给我讲了一晚上的话本子,当时我觉得,阿姊真好。
后来那几日,我再也没在皇宫里见到过齐明,可能是被我打怕了吧。
我将这话跟阿姊说了,阿姊笑了一声,说我傻。
不知道是不是齐明没闲住,又随着他母亲进宫了。
我见他时,愣了一下,连阿姊都笑了一声。
齐明穿着小小的盔甲,拿着一把短短的木剑,恨气冲天地向我走来。
「你就是前几天打我的那个?有本事你再来与我比试。」
我见他神色认真,忍不住想逗他,「你别哭鼻子再找我娘告状。」
阿姊拉了我一把,我知道阿姊的意思,她怕我吃亏。
齐明还没说话就被他母亲拉走了。
我本来还想说两句,却被阿姊扯了扯袖子,我侧头一看,我母亲也来了。
我缩了缩脖子,跟着母亲进了凤仪宫,去给皇后行礼参拜。
那时我才八岁,阿姊也是八岁。
那天什么也没发生,我与阿姊就回府了。
我躺在阿姊的床上,拨弄她床幔边上缀着的流苏。
我跟阿姊说:「要是那个小臭孩还欺负你,你就跟我一起揍他。」
我阿姊被我逗乐了,但是她还是摇摇头,轻轻地说:「睡吧。」
我见阿姊没回应我,有些不如意。
撇撇嘴,裹着被子扭到了床根儿处,再不跟她说话了。
「阿娇。」
我听到阿姊温柔地唤我的小字,却还是不肯理她。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到有人在轻轻拍我的背,嘴里说着什么话,声音柔柔的。
但是我没听仔细,那人就不说了。
第二天起来时,那夜的梦我便全忘了。
再次进宫时,我与阿姊又见到了齐明。
只是他这次没穿盔甲,也没上来就喊我打架。
我跟阿姊随着母亲去了皇后的宫里。皇后有个儿子,三皇子,李知意。
李知意比我跟阿姊都大,他已经十六了,也封了王。
不知是不是皇上心里的意思,封王便做不了太子了。
李知意待我与阿姊都很好,他看出我在皇后宫里有些拘束,便带着我去了宫里的一处小亭子。
「萧王殿下等等,我阿姊还在里面。」我低头扭着手绢,红了脸。
我知道这么说话不合礼数,甚至有些得寸进尺。
李知意带我出来,我却还要求他也带阿姊出来,幸亏他没怪我,还将阿姊带出来了。
李知意让下人给我们拿了风筝,他说要教我们放风筝。
下人拿了几个来,我觉得不太好看,便没拿。
也不知是李知意看得出我不喜欢这风筝上的画还是怎的,他让我们等着,便亲自去拿了。
我当时见李知意走了,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心里有些怕。
虽说李知意亲人,但到底是宫里的皇子,孟家还是得罪不起的。
阿姊见我手心出汗,偷偷塞给了我一团手帕,让我打开。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包着几个酸溜溜的梅子。
阿姊悄悄冲我咬耳朵,说这是她从皇后宫里带出来的,看我当时吃得多,觉得我应该爱吃。
我有些惊喜,平日里阿姊胆子小小的,是做不出这种事来的。
我紧紧抱住了阿姊,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脖颈。
我跟阿姊在小凉亭里等李知意,等了许久不见李知意来,我便由着性子,躺在了凉亭中的大理石长座上。
阿姊双手捧起了我的头,让我枕到了她的腿上,为我揉着脑袋。
我惬意地眯着眼,昏昏沉沉的,不知天水何处,有些倦意。
「哎!」
一声叫喊惊了我的睡意,我有些恼,起身看着不远处的小孩,原来是前些天那个哭包。
我紧紧盯着他,阿姊拉着我的手,怕我们俩再打起来了。
齐明走近了,在我跟阿姊的对面坐下。
他看了看我,似乎有些羞涩,「我娘说,你是我妹妹。」
我瞪了他一眼,「我才不要什么哥哥!」
我拉着阿姊,扭头就想跑,却见阿姊被他扯住了袖子。
我冲齐明喊了一声:「你松开!」
齐明摇了摇头,还是紧紧地扯着阿姊的袖口,但一双漆黑的眸子却是看着我的。
「我娘说,要是你跟我说你的名字,便是你原谅我了,就让我吃饭了。」
「要我松开,先跟我说你叫什么。」
阿姊刚想说话,我便捂住了阿姊的嘴,「你不松开,我就揍你!」
齐明摸了摸鼻尖,红着脸悄声说了句,「我叫齐明,是哥哥,你揍我,我也不告诉你娘的。」
我当时还小,根本没意识到他说这话时,阿姊是不开心的。
阿姊的眸子垂得低低的,有些难过,但是我没看见。
我「哼」了一声,拍开了齐明的手,拉着阿姊就跑远了。
我听到齐明喊了几声,似乎想追,但是我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我跟阿姊又回了皇后娘娘的宫殿,却看到母亲在门前等着我。
母亲说萧王发病了,皇后娘娘早些散了人。
我点点头,却又像想到什么似的,冲着紧闭的宫门跑去。
「阿娇,阿娇!」
母亲唤了我几声,我不肯听,我只记得阿姊给我带的酸梅子。
「原来你叫阿娇!」
齐明在我的身后说着话,我刚要回头凶他,母亲却走过来拉住我,想让我安分些。
我见宫门上了锁,便垂着头跟着母亲往回走。
母亲拉着我,阿姊也牵着我。
临走时,我还是恶狠狠地回头瞪了齐明一眼,「不许叫!」
齐明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他也被他母亲拉着走了。
临走时,他冲我挥挥手,我看见了,别过头,没理他。
我与齐明在庆宇十六年相识,他知道了我的名字。
我叫孟荷,阿姊叫孟兰。
阿姊的名是我父亲取的,听阿姊说,「兰」字是她母亲的名。
我那时才知道,原来何小姐叫何兰。
我的名是我母亲取的,我的名不像阿姊那样饱含缱绻情意,因着生我那日是仲夏,孟府里的荷花池子是清香袭人的,我便有了这个名。
其实这么看来,阿姊与我也差不多,何小姐生阿姊那日,是孟春,玉兰花开得也艳。
后来再进宫的时候,我与阿姊便不常见李知意了,见得多的还是齐明。
齐明知道我是他表妹之后,确实对我好了许多。
有时候我生了闷气,把气都撒到他身上他也不恼我,只是一声又一声地唤我「阿娇」,叫我轻些打。
本来我是不愿齐明叫我「阿娇」的,可是架不住他日日送我话本子和枣泥糕、云片糕、芙蓉糕这些小食。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也便由着他去了。
我跟齐明玩得好了之后,就有些冷落阿姊了。
齐明老是拉着我,给我看些新奇的玩意儿。
齐明的父亲是当朝的镇军大将军,是大官儿,有不少人上赶着巴结。
大将军不要的东西,便留到齐明这儿来了,齐明每每得了宝贝,便偷偷拉着我看。
我几次想带上阿姊,但齐明说我要是带上阿姊就不给我看了。
那稀奇玩意儿像是猫爪子一样,挠得我心里痒痒的,我次次都叫一声好阿姊,说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其实我跟齐明做什么阿姊都是知道的,每次我这么跟阿姊说的时候,阿姊老是朝我笑,也不拦着我。
日子久了我便不好意思了。
那一次齐明拉着我去看新东西的时候我非要带上阿姊,可是齐明不愿意,我就跟他吵了一架。
从那之后我们谁都没理谁,见了面也是装作不认识,扭头就走。
还是齐明先顶不住了,他写了信差小厮给我送了来,那信我现在还留着,放在梳妆台的第二个小匣子里。
信上说他错了,说了我一堆好话,然后便说了一件我从不知道的事情。
他说,我阿姊的母亲抢走了我父亲。
这件事我是不知道的,阿姊过继过来的时候,我母亲只跟我说这是那个我从未谋面的小妾的女儿。
我当时还奇怪,为什么要我唤她「阿姊」,不应该是我比她大吗?
我问了母亲,母亲没回我,只是冷着脸撤了我晌午的小食。
我第一次怨母亲,觉得她不明事理,只爱罚人。
后来我大了些,也不纠结这件事了,母亲让我叫她阿姊,那我便叫了。
「阿姊」二字,一叫就是十八年。
可那之后,因着礼数,我便不能唤她阿姊了,改唤「摄政王妃」了。
齐明给我写了信之后,我再进宫便问了他阿姊的事,我第一次进宫没牵着阿姊的手,阿姊也没怨我。
齐明给我讲了,说阿姊的母亲何小姐本与我父亲是要结亲的,可是我母亲嫁了过来,可何小姐还是不死心,缠着我父亲非要过门。
齐明说得添油加醋的,我知道这些话不是齐明说的,而是齐明的母亲,我的亲小姨。
我听得浑浑噩噩的,后来也不知是怎么回的府。
晚上的时候阿姊来找我,问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第一次破天荒地没理阿姊,我当时觉得阿姊有些坏,有些惹人厌了。
阿姊见我没吱声,抿抿唇,叫厨子给我做了消暑的酸梅汤,她以为我是让暑气热着了。
往日我睡得最沉,可那一晚我没睡,连眼都没阖。
我想不清楚到底谁对谁错了,有时觉得我母亲错了,有时觉得何小姐错了。
思来想去,我觉得阿姊最可怜,可到底是谁错了?
我想不明白,却不想问母亲,我怕母亲会罚我。
等我回过神想闭眼的时候,门外的大丫鬟却叫了时辰,卯时一刻,小姐该起身了。
那几日我进食也是淡淡的,母亲瞧着我没什么精神气,让人在后院搭了个戏台子,请了顶有名的唱戏班子。
我不情不愿地被母亲劝着去了后院,听着台上的戏班子吱吱呀呀地唱,红绿浮动直让我眼花。
我从小碟里挑了几个果脯,却觉得不甜。
我本想回房,侧头看母亲,母亲正高兴,我便不好多说些什么。
紫檀木桌子上爬上了一只黑蚂蚁,我拿着磕过的瓜子皮去逗弄它,一时间让它翻了个跟头,好没劲。
我装作低头捡东西,从桌子下的空档里,悄悄看了眼阿姊。
这几日我没顾上她,没与她说话,也不知她怪不怪我。
我偷看她的时候被逮住了,阿姊冲我微微颔首,莞尔一笑。
我红着脸移开视线,慌慌张张地起身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丢人!
母亲打赏完那些唱戏班子已经是未时了,我从人群后面悄悄溜回了房。
总觉得有人看着我,我回头张望,却没瞧见人影,许是我多想了。
我进屋闻到一股异香,淡淡的,倒是舒心。
我问了房里的大丫鬟,她说是孟兰小姐送来的,说是看我神色恹恹的,许是晚上的蚊虫扰得我睡不着。
我皱皱眉,一旁的丫鬟眼尖,见我神色有异,开口道:「小姐,要撤了吗?」
我摇摇头,想让丫鬟伺候着小憩的时候,刚刚回话的大丫鬟开了口,说要是我还是睡不着,就去阿姊那里睡。
到底不是阿姊的错,我委实太小心眼了。
虽是这么想,但我心里免不了还是有些芥蒂,还是有些怨她。
按理说,其实她该怨我才是,毕竟我母亲抢了她父亲。
我是不怎么信齐明的,我偷听了下人们说话,才知道是我母亲抢了何小姐的夫君。
我还是去了,阿姊没怨我,也没问我为什么。
好像那件事就像是雁尾鸿毛,轻掠轻过,谁都没怎么在意。
第二日回房的时候,我掏出了阿姊留给我的酸梅子,是那日在宫里小凉亭中,阿姊带给我的。
手帕上沾了些糖渍,黏黏糊糊的。
现在是暑天里,日头也大,我凑下头闻了闻,那酸梅子变味儿了。
我将梅肉剔了出来,择人将帕子洗净了,又将梅核裹起来,小心翼翼地塞到了梳妆台的第二个匣子里。
那之后,我跟阿姊好像和好了,又好像没有,其实阿姊没跟我置气,都是我一个人在胡闹。
有时候齐明拉着我去看新玩意儿的时候我也不去了。
齐明问我:「为什么?」
我告诉他:「我阿姊对我很好,跟你说得不一样。」
齐明愣了愣,他侧头看了看我阿姊。
我也看了看,我阿姊长得很漂亮,温婉贤淑,府里的下人都说我阿姊大了就是个玉美人。
齐明劝了我好久,我一直摇头,还是没去。
幸亏齐明没因为这件事跟我生分,他只是私底下悄悄跟我说,要是阿姊欺负我,就告诉他。
我敲了他的脑袋,没用力,跟他说我阿姊不会欺负我。
那之后,因着我一直说我阿姊的好话,齐明对我阿姊也很好了,他说他不想看我难过。
我们三个一直相处得很好,但齐明总是更亲我一些,还是何小姐的缘故吧,我总觉得齐明看阿姊的眼神怪怪的。
日子过了许久,我的新衣裳又添了许多,母亲说之前的那些穿不上了。
母亲带着我去挑了新绸缎,裁了新衣裳,可是没带阿姊。
我让府里的小厮拿着我的钱袋子,去裁了新衣裳,偷偷送给了阿姊。
我母亲对阿姊委实有些坏,我有些看不过。
母亲私底下让我莫与阿姊走近了,我没问缘故,母亲知道我有听闲话的坏毛病。
我十一岁了,阿姊也是。
天气晴朗,惠风和畅,淡云舒卷,远山含黛。
我跟阿姊去了齐明府上做客。
说是做客,其实还是小孩子玩闹。
齐明跟我都上着学堂,阿姊也上着,只不过母亲将她送去得晚些。
我们三个论了一会功课,齐明说他有竹蜻蜓。
我来了兴致,我喜欢玩这个。
齐明塞给我的竹蜻蜓,跟阿姊的有些不一样。我的竹蜻蜓有些丑,木头上还渗着点点红。
我问了齐明,怎么我的这个这么难看。
齐明的脸好红,他又生得好看,我忍不住掐了他一把。
齐明抓住了我的手,有些别扭地跟我说这是他自己做的。
我回头看了看阿姊,她淡淡地看着我们玩闹,没说什么。
齐明府上的后院比孟府的要大很多,我们三个玩累了就躺在了草丛里,有一茬儿没一茬儿地聊着天。
我那时还是体虚,喝着药,有些嗜睡,听着齐明跟阿姊说话,眼皮就有些沉了。
齐明一开始还晃了晃我的肩膀让我别睡,我敷衍着「嗯」了两声,他便不管我了,让下人拿了个软枕垫在我头下。
我果真睡过去了,醒来时,阿姊跟齐明都睡着了,我偷笑了两声,因为齐明老是笑我是瞌睡虫。
我将软枕垫在了阿姊的头下,阿姊皱了皱眉,我动作又放轻了些,也得亏没把阿姊吵醒。
我这一番动作却将齐明吵了起来,齐明翻了个身,趴在地上,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玩弄他送我的竹蜻蜓。
「阿娇,我发现你长得好看些了。」齐明笑着跟我说,他眉眼弯弯,看得我有些恍惚。
我朝他「嘘」了一声,捂住了他的嘴。
「谁让你乱说话的。」
我在他身侧又躺了下来,看着水蓝的天,天上的云很稠密,阿姊说这样的天是要来雨的。
「真的,没骗你。」齐明抓住了我的手,凑在我耳边悄声说话。
我侧头看他,觉得他在骗我。
齐明眉眼深邃,我从他明净的目光里看到了我自己。
我觉得我长得不如阿姊好看,府里的下人也是这么说的。
「阿娇,等我大了,我想娶你做媳妇。」
齐明撑着脑袋,笑得坏坏的,我知道他在笑话我,他老是这样。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没再理他。
齐明见我不理他,站起来又在我面前躺下了。
「阿娇,我说真的,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娶你进门。」
「要是你跟我母亲吵架了,我会帮着你的。」
我敲了他的脑袋,没留劲,他「哎」了一声。
我忙捂住了他的嘴,他声音有些大,阿姊还在睡。
我朝阿姊的方向看了看,阿姊已经起来了,手里拿着软枕,还是淡淡地看着我跟齐明闹,还是没说话。
我不知道阿姊听去了多少,我心里有些羞,都怪齐明!
我把气全撒到了齐明身上,弹了他的脑门,他捂着脑门冲我笑,我觉得齐明好傻。
我跟阿姊走的时候,齐明冲我挥了挥手,还冲我比了个口型,我没理他,觉得他好没羞。
转眼快到了阿姊的及笄礼,阿姊满十五了,能嫁人了。
但我睡在阿姊的床上时,阿姊悄悄跟我说,她不想嫁人。
我当时凑到了阿姊身旁,学着齐明的样子,暧昧不明地问阿姊,「阿姊有喜欢的人了吗?」
阿姊一开始不想理我,后来竟被我问得脸红了。
我惊了一声,第一次见到阿姊脸红,于是更不依不饶。
「好阿姊,你就跟我说,我是不告诉旁人的!求你了,阿姊,好阿姊!」
阿姊红着脸点点头,我更是得寸进尺,问她是谁。
不管我嚷了多久,阿姊这次就是不肯说了。
阿姊拍着我的背,温柔地说:「天色晚了,阿娇快睡吧,免得长不高。」
我冲阿姊做了个鬼脸,把头埋进了被子里,不肯再理她了。
我长不高这件事算是我心里的一根刺。
阿姊跟齐明已经高出我许多了,而我还是跟十一二岁那年一样,我跟他们一起玩就像是两个人带着个小人儿。
虽说母亲带我看了许多医馆,但大抵都没用,我心里也有数,我知道我以后就这么高了。
齐明笑话我,阿姊也笑话我!
四月初五,是阿姊的及笄礼。
我阿姊的及笄礼,是我父亲一手操办的,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都来了。
何小姐与我母亲的争执,外人是知道些的,因此阿姊的身份就有些尴尬。
我看完了阿姊的三次加礼,采衣、发簪、曲裾深衣、钗冠。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我听着旁人念,觉得好生无趣。
我看了看阿姊,阿姊安安静静的,神色温和。
其实我心里觉得阿姊也是烦这些劳什子的。
阿姊换了三次衣裳,我觉得阿姊最后一套大袖礼衣最为好看,衬得阿姊愈发明艳动人,跟天仙似的。
下人说的果真没错,阿姊就是个玉美人。
我摸了摸脸,我还是跟小孩子一般稚嫩,母亲总是说我没长开,我好羡慕阿姊。
阿姊礼毕之后就早歇息了,她说她有些累了。
孟府还是灯火通明,我父亲在外头招呼客人。
阿姊睡下了,就没人与我说话了,我有些愁闷,偷偷溜出府。
我还有三个月就及笄了,我有些不想及笄,我觉得我还是个小孩子。
我在外头逛了许久,府里忙上忙下的,估计我母亲都不知道我已经出府了。
我进了首饰铺子,我觉得今日我阿姊的发簪真好看。
有个镶珠的梨木簪子模样倒是别致,我有些喜欢。
我手里没银子,闲逛了一圈儿就出来了,又四处看了看,有些想找齐明了。
我走到了镇军将军府门前,刚想叫人通传的时候,就听到后面有人喊我。
「阿娇。」
我回头看,是齐明骑着一匹红枣马过来了。
他一身双雁穿鸿绯衣,腰间别一条祥纹宽边锦带,青丝高高束起,身形欣长,俊美无双。
齐明驾马而来,拉着我的手就将我环在了马上。
我惊呼了一声,想怨他,却觉得傍晚的小春风吹的舒服,便将骂他这事给忘了。
我被他抱在怀里,我是不怕骑马的,因为齐明之前教了我好多次了,但我一直不敢自己骑。
我总是找借口让齐明带着我,但是齐明每次都能识破我,非要我叫他一声「哥哥」,不然就不带我。
我有时候恼急了他,就不理他了,他老是哄着我开始叫我「好哥哥」,我咯咯笑两声就放过他了。
我扣着他袖口上的流云滚边,问他,「我三月后及笄礼,你送我什么?」
我以为这次齐明会像以前一样,让我求他告诉我,但是齐明这次没说话。
我狐疑地扭头看他,他一只手放了缰绳,轻轻捂住了我的眼。
「阿娇,我想与你说件事。」
小春风很柔,却也把齐明的话吹散了,我心里乱乱的,我怕是不好的事情。
一路上我跟齐明都没说话,直到齐明骑马到了一处小亭子,才停下来。
我太矮了,下马这种事也要拜托他。
齐明拉着我的手走进了小亭子,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擦了擦石凳上的灰尘,再将帕子翻过来铺平让我坐下。
这件事我是笑话过他的,我觉得他一个大男人还带着帕子,齐明也不恼,说我叫阿娇,自然娇贵些。
「阿娇,我父亲升官了,镇国大将军。」
齐明的父亲升官了,我觉得这是大喜事啊,可是齐明面上不太好看,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说这是喜事,然后又跟齐明说了好一通道喜的话。
可齐明一直懒懒的,我也说不下去了,问他怎么了。
齐明认真地看着我,口气有些像今夜的小春风,「等我爹封官大典一过,我便随我爹去边关了。」
我问他:「边关在哪里?」
齐明看了看天上零星的几颗繁星,冲我笑,「阿娇,你站在了皇宫的琉璃瓦上也是看不到的。」
我看他又是懒懒散散的模样,觉得他不认真答我的话,却又觉得他要走,舍不得冲他发脾气。
「你还会回来看我与阿姊吗?」
齐明一愣,摸了摸我的脑袋,眉眼深深,情思万种,「会的,阿娇,我会回来看你的。」
「那你什么时候来看我?我的及笄礼你能来吗?」
齐明却低下了头,抿着唇,没说话。
他只是握着我的手,又轻轻捏了捏我手上的一处小胎记——一个小巧的朱砂痣,在手背偏左处。
我觉得齐明很坏,他老是这样吊人胃口,可我又觉得齐明在骗我,也许他以后都不来看我了。
我小声抽泣起来,我好舍不得齐明。
齐明慌了神,似乎没想到我会哭,便低声哄我。
我抬头看他,他一双桃花眼含着醉人的春水,眼里装着小小的孟荷。
我见他这样温柔,便哭得更大声了。
齐明用袖子一遍一遍地擦我的眼泪,他袖口上的流云滚边都看不清了。
齐明轻轻地说:「阿娇别哭,我好心疼。」
我听他说心疼我,鼻涕眼泪的都一股脑抹到了他袖口上,心疼我为什么还要走?齐明骗人!
他见我哭得凶,没了法子,拉着我抱在怀里,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的低声唤我「阿娇」。
我埋在他的肩头,只会哭,哭的岔了气也不停下。
后来我哭累了,就在他怀里睡着了,涣散恍惚间,我察觉到头顶一重,好像有人亲了我。
那夜的月也柔,风也香,是飘着玉兰的香风。
我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了,听我母亲说,是齐明将我送回来的。
那之后我没再去找过齐明,多少有点儿赌气的意思。
我阿姊去看过齐明,我托我阿姊帮我给齐明捎了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
「七月初六我生辰。」
我不知道齐明能不能懂我的意思,我那日想见齐明,可齐明还有半个月就走了。
我最终还是没去为齐明饯行,只是躲在人群后远远儿地看了一眼。
而齐明也没能来我的生辰,只是托人捎了信,信里还裹着根簪子,与我那日相中的梨木簪子有些像。
齐明的信上也只有一句话,却让我欣喜若狂。
「阿娇,我想为你取字。」
女子十五待字闺中,取字这种大事只得由夫君来。
我将我的欣喜告诉了阿姊,我被冲昏了头,没注意到阿姊的语气淡淡的,不怎么在意。
「阿娇,你要嫁人了吗?」
阿姊这样问我,我有些别扭,红着脸「嗯」了一声,阿姊便没再同我讲话了。
我与阿姊的交情淡了些,我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
阿姊对我还是很好,吃鱼的时候还是会帮我挑鱼刺。
我觉得可能是我想多了,阿姊怎么可能与我生分呢。
转眼便到了深秋,父亲在阿姊的小院中搭了个秋千,我好生羡慕。
但我知道父亲不会亲自动手给我做的,于是我便日日去找阿姊,阿姊也知道我的心思,只是没戳破我。
「阿姊,你什么时候嫁人?」我在秋千上晃,阿姊在后面轻轻推我。
「等你嫁人之后。」
我看不见阿姊的神情,但我觉得阿姊的语气有些淡淡的忧愁。
我没再问阿姊,阿姊近日身子不大爽利,父亲说不让我说些让阿姊难过的话。
我其实是不想阿姊嫁人的,阿姊走了便没人待我这样好了。
但我又想阿姊嫁人,我希望阿姊能跟我一样,择个好夫君。
每每想起齐明,我便开始想。
齐明什么时候回来呢?
到时候我的新嫁衣是找人裁还是我自己做?
齐明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我想了许多许多,没忍住笑出了声。
「阿娇,快睡吧。」阿姊拍拍我的背,让我快些睡觉。
我躺在阿姊的床上,静静地看着床帐上的金线苏绣,还是在想齐明。
齐明走的这些日子,我每月都与他通信。后来不知怎的,我便与齐明说不上话了。
我以为是边关出事了,对着我父亲哭哭啼啼说了好一阵,才知晓,原来是边关交战,齐明没空回我了。
我等啊等,日日到寺庙去祈福,希望齐明不要出事。
有日我去寺庙抽签时,抽到了下下签,大凶之兆。
我趁着周围没人看见,将那签折断了,塞到了袖子里。
金秋十月,我替齐明求了平安符,托人送了去,也不知道管不管事儿。
我日日提心吊胆的,连饭也吃不香,终于边关算是打完仗了。
我急急忙忙地给齐明写信,齐明跟我说他没事儿,那群小毛贼他都收拾利落了。
我笑了一声,觉得齐明一点儿都没变。
刚打完仗,齐明可能有空闲日子,给我回信的话也多了。
讲了好多边关的事情,说他们在边关晚上是穿着兽皮御寒的。
还说边关风沙多,有次他被迷了眼睛,缓了好一阵子。
齐明还说边关生火做饭不太如意,他日日跟着军队吃些粗饭,好的时候能吃上烤羊腿,齐明说要是有机会就等着回京城烤给我吃。
我被齐明说得心疼了,想去看他。
齐明第一次训了我,让我乖乖的,不要乱跑,不然他会担心。
我能回齐明的话不多,也就是说说近日我做了些什么,阿姊又做了些什么,京城出了哪些新鲜事儿,哪家的小姐公子又结了亲。
齐明的信回回都是欣喜的。
我问齐明给阿姊写信了没有,齐明说没写过,我觉得齐明偏心过了头,齐明说他就是偏心我。
可能被我说了一次,齐明也知道不合礼数,便每每在写给我的信后添一句「孟兰安好」。
这些信我都没给阿姊看,我怕阿姊心里头不舒服,觉得我与齐明是瞒着她的。
但我又觉得齐明就要做我夫君了,莫要与旁人再纠缠许些。
得亏是齐明做了这个恶人,我便卖乖讨巧,捡了个便宜。
「阿娇,你长高了些。」
我躺在阿姊的床榻上,与阿姊说着闲话。
我听了阿姊的话,笑着说:「我是开始长个了,说不定会比阿姊要高。」
阿姊冲着我点点头,「阿娇定是比我要高的。」
我听了阿姊的话乐开了怀,抱着阿姊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阿姊没骗我,府里的下人都说孟二小姐蹿个儿蹿得猛,连五官看着也精巧了些。
母亲那日在替我裁新衣裳的时候,拿了以前的衣裳比对,发现那衣裳只到我小腿。
愣了一瞬,笑了起来,搂着我说女大十八变,阿娇是我亲闺女。
我之前长得矮,相貌又普普通通,母亲总是觉得我不是她的亲闺女。
我母亲长得好看,当初是京城有名的大家闺秀。
我写信告诉了齐明,齐明还是叫我「小矮子」,我那次是真的生了气,不想理他。
我是真心实意想告诉齐明我的欢喜,但齐明还是笑我,我跟他说我不要嫁给他。
齐明慌了,那次一次便送了我七封信,我拆开看了看,全是些「我错了」「阿娇别生气」「我才是小矮子」「阿娇别休我」这些话。
我思量一番,决定晾他一晾,不然要是以后真结了亲,他就要骑到我头上了。
我月余没给齐明回信,齐明便隔一段日子派人往孟府送东西,珠子金银的就跟不要钱一样。
齐明还说,要是我再不理他,他就向我父亲提亲。
我被他吓着了,我父亲并不知我与齐明心意相通,要是齐明贸然向我父亲提亲,我父亲是要罚我的。
官家小姐都是循规蹈矩,未出阁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我算是个浑人,本来就与齐明走的近,惹了些风言风语的,父亲也训斥过我几次,我不敢再招惹是非。
我还是回了信,齐明笑着跟我说,我是他心尖儿上的人,是不会让我难堪的。
转眼我与阿姊都过了二九芳龄,已十八了。
父亲舍不得阿姊嫁人,一直没给阿姊提婚事。
京城的官家小姐普遍嫁人晚,二十岁嫁人的还余了一片,我与阿姊都不急,等着遇到对眼的再说。
我将齐明的事偷偷告诉过母亲,母亲轻轻扭了我的胳膊,说我不老实,她早就看出来了。
我娇笑一声,叫了句「娘」。
其实只要我娘答应了我,我父亲是不会驳了我的。
我想着先跟我娘通个信儿,将来齐明也好说话些。
这几年里,我与齐明通信不如刚开始时勤了,只是每月齐明对我道一声平安,我回一句无恙。
但我觉得齐明还是将我放在心上的。
这几年齐明回来了三次,都是年关回来的。
我也与齐明见过,只不过打个照面,齐明就又急匆匆地赶回去了。
我们也没说些心里话,多少有些遗憾。
今年我照例又上了榜。
不知是哪个风流人士做了个榜,将京城未出阁的小姐都排了个遍。
我在我阿姊前头,排了第九。
我前头的小姐都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我没什么本事。
母亲给我请教坊的先生的时候我总是偷懒,不肯好好学,没下多少力气,都只是学了个皮毛。
旁人都说我是个花架子,空有一副皮囊,殊不知我听了这话好开心,老是在心里偷着乐。
也有别家的公子向我父亲提亲,但我父亲都由着我,我说了句不愿,我父亲便客气地将人打发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以前我裁衣裳的布庄换了人,话本子又上了许些新鲜的,万香斋又添了几个新菜,有个菜名叫「南风知我意」。
我听着新鲜便去看了,其实也就是用小巧的玉碗盛的南瓜米粥。倒是引了好些人去看,连价钱也抬得吓人。
我与阿姊十九了,齐明还是没回京。母亲有些急我,怕我嫁不出去了。
我安抚了母亲,说齐明会娶我的。
母亲没理我,说男人都是见一个爱一个,你怎么就知道他心里还有你呢?
我被母亲说得一愣,觉得母亲说的在理,却又觉得齐明总不可能真的弃了我。
齐明封了宁远将军,按理说齐明虽领兵打了胜仗,短短几年也是不能封将军的。
齐明同我说,他是沾了祖上的荫蔽,才旗开得胜封了个不大不小的官位。
又是年关了,齐明该回京过年了吧。
再见齐明时,我有些认不出他来了,齐明变了许多。
从我十八到十九这一年的时间里,齐明与我说话不多,由原来的一月一书到了一年一书。
但我还是常常给齐明写信,问他过得好不好。
齐明总是说他过得好,别的话便一句也没有了。
齐明不再是当年肆意张扬的模样了,他变得沉稳了许多。
见了我也不再是欢欢喜喜地上来拉着我的手同我说玩笑话,只是恭恭敬敬地道一句「孟小姐」。
我打心眼儿觉得我母亲说对了,齐明可能不再围着我一个人转了。
齐明眉眼间的少年戾气在战场上被消磨殆尽,他眼眸深沉,像是千年古井毫无波澜。
我看着齐明,他像是陌路人。
我与阿姊,齐明,都是在宫里过了年。
皇上看重我父亲,看重齐明的父亲,便派人邀了我们两家还有另一家的官老爷进了宫。
我在宴席上吃的东西也不多,我眉间愁苦,连阿姊也看出来了。
阿姊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点点头,跟阿姊说了一声便出了殿门。
我一个人在殿外转了一遭,走到了当初齐明同我相识的那个小亭子,我走进去坐着,看着外头落雪。
小亭子外白茫茫一片,星河斗转,寒梅尽燃。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要问齐明一句,但我也变了。
我不再像先前那样,懵懵懂懂,做事不分青红皂白,我变软懦了些,不像以前那样鲜活了。
我在小亭子里一个人细想,数着飘落的雪。
齐明娶我?齐明不娶我?
齐明娶我?齐明不娶我?
齐明娶我?齐明不娶我……
「阿娇。」
我听到有人喊我,猛地回头,原来是阿姊,不是齐明。
我被我自己的想法一惊,原来我心里已经属意齐明,非他不可了。
阿姊走过来,为我披上了暖绒披风,握住了我的手,「手都冰了,快些回去吧。」
我点点头,任由阿姊拉着我回去。
「见过孟兰小姐。」
阿姊停住了步子,我当时心里想着别的事,一头撞在了阿姊的背上,「哎呦」了一声。
阿姊抬头看,我也抬头看,只是阿姊朝他回礼时,我没有动。
「许久未见了,将军安好。」
阿姊与齐明说着客套话,我低下头,但齐明低沉悦耳的声音还是钻到了我心里。
「孟小姐多礼了。一别数年,孟小姐可还记得我?」
「自是记得。」
「当初我与孟小姐还是……」
齐明与阿姊说起了以前的时候,我抬头瞪着齐明,他却像是没看见我一样,理都不理。
我甩开了阿姊的手,哭着跑了出去。
阿姊见我挣脱开,想去追我,却被齐明叫住了,「孟荷还是小孩子心性。」
阿姊迟疑地点点头,问:「将军莫再与我客套了,明明是心上人,将军何苦装作毫不在意?」
「小时候说的玩笑话,不作数。」
阿姊猛地抬起了头,睁大了眼。
齐明说要娶我是玩笑话的事,是后来阿姊与我说的,不过那时我都不在意这些了。
我哭着跑出去以为阿姊会来找我,但我自己哭了许久,眼睛都肿了却没有一个人来寻我。
我到底受不住寒,殿里又有地龙,没骨气地自己起身想走回去。
「何人在此?」
我听到有人说话,缩了缩脖子,又蹲了回去。
我有些害怕,我现在这模样,丢人死了!
那人走近了,我看见他手里的宫灯,忙抬手挡住了脸。
「别照,我是宫里的宫女。」我撒了谎。
「你别怕,我不过去。」那人音色温和,我听着心里也卸下几分防备。
我看着那人确实没过来,想绕小路走的时候,那人又说。
「姑娘,冰天雪地的,要是不想干活就回宫歇着吧。皇上在宴请朝臣,殿里忙上忙下的,多半是不会注意的。」
我愣了愣,他将我认作宫里的宫女了。
我胆子大了些,捂着脸朝他喊了一句,「不许说出去!」
我没看我喊完后那人的神情,提着裙子就跑了,连头都没回。
宴席上我兴味阑珊,皇后娘娘叫了我几遍我都未曾听到,还是阿姊推了我一把,否则又该被母亲念叨了。
「孟荷今年是到了许嫁的年岁了吧?」
我点点头。
皇后娘娘与我母亲相熟,有时候也会提点我两句,一直想着给我择个好夫婿。
母亲曾与我说,皇后娘娘有意将我许给萧王李知意。
那时候李知意还未娶妻,后来不知母亲说了些什么,李知意就与曾家大小姐结亲了。
皇后娘娘没再问我些别的,微微颔首就让我坐下了。
我下意识向齐明看去,果然,他还是不在意我,将近两个时辰的宴席,他一次都未曾看我。
回府阿姊问我,我与齐明怎么回事。
我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阿姊安慰了我好些时候,说齐明可能见了我有些害羞。
我没回话,齐明哪里是害羞,他本就是厌烦我罢了。
我见过齐明害羞的样子,齐明害羞说话也是悄声的,有时候会扭扭指尖,做些别扭的小动作。
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齐明这次没走,留在了京城,皇上说齐明抗敌有功,在京城歇息几日再启程。
齐明因着礼节拜见我母亲,我与阿姊当时都在前厅与母亲说话,便看见了齐明。
齐明一边说着客套话,我一边细细打量他,他还是那副模样,郎才绝艳,世无其二。
我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果子,看着齐明与我阿姊说话。
「阿娇还小,这些都不急。」
阿姊突然点了我的名字,我猛地抬头看,才知晓他们在说我的婚事。
我又垂下了头,我想不明白齐明为什么突然对我变了态度。
「到时辰了,夫人请您回府。」
一位女子对着齐明耳语,我抬头看了看,那女子穿的不是下人的衣服。
自打齐明一进来我就注意她了,她贴在齐明身边,以往齐明身边是不带女子的。
齐明走了,阿姊与我说,那女子是齐明从边关带回来的,至于两个人怎么样,齐明也没跟阿姊说。
我被将要咽下去的果脯噎了一噎,喘不上气来,脸憋得通红。
阿姊拿茶给我顺了顺,不然真真是要难受死。
母亲说的果真没错,男人总是要变心的。
我没忍住,又不敢当面问齐明,就写了信问他当年的话还作数吗。
齐明没给我回信,只是派了个面生的小厮与我说,让我自重。
我那夜哭的魂都没了,后来阿姊看不过,骂了他一晚上。
在我心里,阿姊从不骂人的,就算是被欺负了,也只是说句人各有命。
可是阿姊一边轻拍我的肩膀,一边说齐明的坏话,我不知是不是该开心些。
齐明在京城没待多久,就又走了。
那之后,齐明便不与我书信了,倒是与阿姊通了信。
阿姊每次都给我看,我也寻着齐明惦记我的痕迹,齐明的信后只有一句话,孟荷安好。
我像是丢了魂一样,直到我夜半翻阅往日齐明与我的通信,每封信后都有「孟兰安好」四字。
那时,我才算是真的信了齐明心里已是将我抹了去。
我后来知道,那小女子是齐明的心上人。
是阿姊与我说的,齐明说他重伤时那女子救了他的命。
我皱着眉,感觉俗套。
这事是齐明给阿姊的信上说的,齐明也是草草交代了一句便算了。
我不知阿姊与齐明说了什么,齐明也开始给我写信了。
信上话也不多,就一句,只不过是将阿姊信上的「孟荷安好」挪到了一张空纸上。
我认了命,每每夜里想起齐明还是哭,哭得打嗝也停不下。
阿姊便同我骂齐明,其实阿姊骂得不狠,到底与我不是一个性子。
阿姊柔柔弱弱的,顶多说一句「负心汉」。
我骂人的法子多了去了,什么「红屁股大马猴」「没脸没皮的大黄狗」「猪儿虫」都是我想出来的。
后来阿姊听着听着就忍不住笑了出来,说我忒坏。
连母亲也说不清我到底是没心肝还是开朗。
过了个把个月,我便忘了那事了,该吃吃该喝喝,仿佛没有齐明这个人一样。
今天是揭榜的日子,我拉着阿姊去看了。
城墙根儿处被围得水泄不通,我与阿姊身子娇小,没挤进去,便只等着探花郎游街。
我跟阿姊在酒楼寻了个雅间,便坐在栏杆处,与阿姊说着笑着,等如意儿郎游街。
这酒楼位置好,那探花郎朝我们这边近些,我看了个清楚。
我将手中的花枝子朝他扔了下去,那探花郎接住了。
我惊喜地一跳,没想到他能接住我的花。
探花郎一路走来,伤了不少姑娘的心,独独接住了我这枝。
我说不清到底怎么个想法,他要是与我家提亲的话,我或许会答应的。
探花郎摇着花枝子,朝我笑了笑,叫了句「姑娘」。
我才发现他笑起来更好看,眼里跟碎了星一样,满是璀璨柔情。
我偷偷在心里比对,到底是探花郎好看些,还是齐明好看些。
我偏心探花郎,将他升到了第一位,其实我心里知道,齐明是当朝第一美男子。
阿姊笑着说我的好日子来了,我红着脸不说话,也不知他到底要不要向我家提亲。
母亲知道了这事,问我心里怎么想的,我点点头,说都好。
母亲摸着我的头,说我莫再让人骗了心去。
我托人一打听,才知道探花郎是季家的二公子,名唤季轩,字长君。
我碰到季轩是在午后。
那时我在小街上闲逛,逛到当年齐明策马带我去的小亭子便停了脚,蹲在外头看。
「做什么呢?」
我回头,撞进一池的湖光潋滟中。
他的眸生的可真好看,好看的叫我晃了眼,还以为是天仙下凡。
「没什么。」我也不矫情,答了话,看着季轩走到我身旁。
「你身边没个人跟着吗?」
「我偷跑出来的。」
季轩对我的回答不置一词,问我:「为什么一个人跑出来?」
我撇撇嘴,问他:「为什么接了我的花枝子?」
「因为我只认得你。」季轩理了理他的衣襟,回了我。
我蹙眉看着他,想着到底是在哪里见了这么一个人,按理说不该记不得的。
远处有人喊了季轩一声「长君」,季轩冲我说了句「再会」,便走了。
我想了好久,确实我没见过季轩才对,他是不是骗我?
我在外头也没待多久就回府了,刚过年关,府里上上下下的还是没安顿下来。
母亲也没空与我说些闲话,只是托身边的大丫头问了问季轩的事。
其实我也是不知道他的,随意搪塞几句便过去了,见那大丫头捏着帕子轻笑,说了句什么就走了。
我隐约从风里听到:「娇小姐也有中意的人了。」
在府里懒散了几日,随着阿姊理了理后院,见十几年前搭的戏台子掉了红漆,便派人又重新上了漆。
我看着下人上漆,侧头问阿姊:「这一年,娘没请戏班子,阿姊还想要看戏吗?听说明儿有队徽班子上京,唱功也是顶好的。」
「阿娇,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看的『南风小记』吗?」
我点点头,没再跟阿姊提这件事。
今夜又要煨药了,我又想起齐明了。
我小时候性子骄纵,连看个戏也耍小姐脾气,嫌这个不好,觉得那个不新鲜。
得亏那时还在齐明府上,不然母亲定是要扭我耳朵的。
脾气耍了一通,也把唱戏的六七岁的小伶官给气哭了,一个人偷偷地抹眼泪,妆糊了一脸的粉红。
不知是齐明心疼谁,托人偷了他老爹珍藏的长剑,将那长剑上的两颗玉石扣了下来,送了我,也送了那个小伶官。
我悄悄打量过,总觉得齐明给我的玉石是要翠一些的。
那时齐明心里有我,赶了三月有余,写出了《南风小记》,兴冲冲地跑来拿给我看戏本子。
我问他怎么会写这个,齐明挠了挠鼻尖,不肯说。
我见他有些别扭的模样,又想起以前他老是欺负我,心里有些气,不肯理他。
齐明一边替我剥着新进贡的枇杷,一边问我:「阿娇,我想请那日的戏班子练这个戏本子,好不好?」
「少跟我虚情假意,我那日将那小伶官骂哭了,你到底向着谁?」
我扭着眉毛,一把拍开了齐明递过来的刚剥好的枇杷。
「阿娇,我的好阿娇,向着你,自然是向着你。」
「少骗人了。」
「阿娇仔细看看我哪里骗人,我以后是要娶你的,骗你岂不是要挨媳妇打的。」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转头一口咬了他手中的枇杷。
那枇杷汁子溅到了他手上,他却不恼我,还笑嘻嘻地问我,他剥的枇杷甜不甜。
齐明出府的时候碰上了阿姊,阿姊跟我说齐明的这身新衣裳做大了。
我皱眉看了阿姊一眼,齐明穿这件衣裳来找我已经三四次了,算不上是新做的。
阿姊见我皱眉,也没多说什么,淡淡地扫了我一眼,便拿了桌上的几个枇杷。
我跟阿姊说新进贡的枇杷比往年的要甜些,要做成枇杷膏留到秋日里润嗓子定是极好的。
阿姊看了一眼桌子上留下的果皮,点点头就走了,还说做好了先分我些替我存着,免得我这个馋鬼偷吃。
我笑着叫她「好阿姊」,将桌子上的果皮全让下人收拾了,又差人端了盘枇杷进来,随着阿姊去制枇杷膏。
阿姊走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有些不自在,却不知阿姊为何要看我,又觉得那枇杷甜腻腻的,实在馋人,也没计较许多。
等我大了再想的时候,我才知晓,虽说我与阿姊同岁,但阿姊是大了我许多的。
阿姊想得是比我多的,阿姊心思细腻,我那时的心眼却是碗那样大了。
我的吃穿用度都是下人亲自动手,我自己惫懒,是不肯亲自动手的。
懒懒散散的模样,连母亲也说过我几句,不过我拉着母亲的袖口撒个娇,说句好话,母亲笑我几句「娇气」,也便过去了。
这些事,府里人都是知道的,阿姊也知道。
那一桌子的枇杷果皮,阿姊心里明镜似的。
齐明来找我从来就只是找我一个人,都是进我的小院,是不见阿姊的。
我房里的大丫头也说过,齐明见我时,穿的衣裳格外好看。
齐明写戏本子的事,是他身边的小厮悄悄告诉我的。
我知道的时候,齐明还拿着戏本子给戏班子排戏。
齐明亲自去请教了写戏本子的先生,学了月余,才肯动手给我写的。
我那时才想起阿姊说的那句「齐明的衣裳做大了」是何意,齐明是累瘦了的,还是怪我不好。
我心里有些羞,让府里的厨子做好了绿豆馅儿的白团子,盛在红漆木食盒子里,提着给齐明送了去。
我见齐明时,齐明刚从戏台子处跑过来,见我来了,有些忙乱,慌张地将手在衣裳上摸了几下。
我看了看,他手上脏兮兮的,连脸上也带着土。
齐明没跟我说话,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因着跑得太急,还摔了一跤,那云锦缎子的好衣裳算是糟蹋了。
我在后面叫了他几声,他却装没听到的,我掩着嘴笑了起来,齐明可真笨。
齐明再回来时,衣裳换了,靴子也换了,连腰间的玉佩也换成了鲤鱼纹的血玉。
我看他喘气的模样,笑着调笑他:「做什么,还真当要娶新娘?」
「见阿娇自然是与见旁人不同的。要是不相干的人,我哪里管这些衣裳靴子的,定是理也不肯理的。」
我把手里提的食盒子给了齐明,齐明笑得眉眼弯弯,他手上也是干干净净的。
齐明与我说,他刚刚在给戏台子刷漆,想着能好看些。
我笑他傻,这种粗活交给下人就好了,哪里用他这么个娇贵公子动手。
齐明冲我意味深长地一笑,「这哪里能一样呢?」
我懂齐明的意思,只要他肯对我用心,我便是欢喜的。
齐明本打算将《南风小记》排在我的生辰宴上讨我开心的,可我那日却突然发了热,整个将军府乱作一团,也没人有心思去看齐明究竟写了些什么。
后来齐明再邀我与阿姊去他府上的时候,我才能看到齐明到底对我有多上心。
齐明写的戏本子里的故事,就是我与他的故事,只不过我是天上的谪仙,齐明是世间的凡人。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齐明将我比作了「南风」,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欢愉。
「知道你娇贵,连戏本子里都是将你写成了天仙,生怕你受了委屈。」齐明拉着我的手。
那出戏我现在也记不大清了,只记得,齐明在戏本子里,叫我南南。
我那日果真未曾阖眼,我想着齐明,想着想着就流了泪,与母亲用膳时眼周红肿,母亲没说什么。
我忘不了齐明,我得承认,即使他有了良人。
「阿娇,莫要再想他了。」阿姊握住了我的手,冲我摇了摇头。
我抹了一把脸就跑了出去,头也没回。
我跑回了自己的小院,连屋里的大丫鬟问我怎么了我也没答话,又将头闷在了软枕上,心里还是装着齐明啊。
要是阿姊不提《南风小记》还好,我能装出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
可是阿姊提了,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我又想起了齐明。
想起十岁的齐明说他是我哥哥,十三岁的齐明笑着说要娶我,十七岁的齐明带我策马游街。
我想齐明了,好想好想,想他能像往常一样宠着我,纵着我,说要娶我。
我这几日以泪洗面,连母亲也看不下去了,竟陪着我一起哭,说我命苦。
我知道母亲不止是在哭我,也是在哭她自己。
府里的人都不提我与季轩的事了,也不提我与齐明的事,这似乎成了个禁忌。
府里的下人见了我都要躲远些,生怕触了霉头。
「阿娇,你知不知道,齐明的心上人叫什么?」
阿姊有一次提起了齐明,但我知道阿姊不是为了让我难受。
「她叫曦舟。」
我瞪大了眼,愣愣地看着阿姊。
「忘了他吧,阿娇,他不值得你对他好。」阿姊温润白皙的双手覆上了我的眼,轻轻地摸我的头。
我伏在阿姊的肩头,哭得撕心裂肺。
曦舟,西洲。
这本是齐明唤我的诗句。
我后来哭晕了过去,还生了一场大病,其实倒不是什么厉害的病,也是我自己不想好。
母亲说我从生下来就不安生,大病小病的接连不断,快成了个药罐子了。
我生病生了整整三月,听阿姊说,齐明倒是差人送了阿胶来。
季轩也来过三次,说是要探望我,都被我母亲拒了,我现在这模样也见不得人。
大病过后,我随母亲去了青云寺,母亲说是要供些香火钱替我积福。
我在寺外等着母亲,看着不远处的槐树,倒是比我家后院的要大些,两个我也揽不过来。
寺里有个疯和尚算姻缘,京城有名有些的小姐也都算过,十之八九是灵验。
阿姊之前与我说过,我那时还与齐明相好,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来,我该听阿姊的。
那疯和尚住在寺外,我按着阿姊的话寻了他的住处,见了他的模样,才知果真是个疯和尚。
他没问我来做什么,我也没说,他端详着我的眉眼,说我的桃花落了。
阿姊说我从青云寺回来后变了很多,到底哪里不一样了,她也是说不清的。
我没跟阿姊说那疯和尚的话,阿姊不是我,也不会懂。
我再没跟阿姊说过齐明的事,好像真真没了他这个人,我也像是大彻大悟一样。
我与阿姊说季轩要说的多些,阿姊也觉得我的话在理,季轩看着,像是个会疼人的。
齐明与曦舟的事,在京城算是传遍了的,倒是有不少人要看我笑话,我也没放在心上。
齐明与曦舟,干我什么事?
「近四月了,阿姊的生辰该操办起来了。」
我躺在阿姊的塌上,由着阿姊替我拢头发。
「不急,倒是你,跟季公子的事要择个好日子定下来。」阿姊散下我的头发,开始替我揉双鬓。
「哪有那么快,我也才刚知道他叫什么,住哪里呢。」我阖着眼,嘴角微挑。
「还说快呢,自己倒先笑起来了。」阿姊见我的笑意,晓得我心里甜的跟蜜一样。
阿姊从来都是知我的。
说起季轩,我是从我母亲那里听了他的事。
那夜年关宫宴,一共请了三家,我家,齐明家,再就是季轩家。
季轩不是季家的长子,也不是嫡出的公子,却是最知书达理的,我就是看中了他这一点。
季轩字长君,大我四岁。
母亲说他生得模样也俊,又考中了功名,将来跟了他,是享福的命,我听我母亲的。
今日我在后院的小秋千上悠荡,看着湛蓝的天儿,却觉得有些发冷。
刚想回屋拿个厚些的薄衫,就看到有小丫头急急忙忙地跑来,说母亲请我去一趟。
我没回屋,直接去找了母亲。
母亲拉着我的手,说我真算上是个福星。
我不知母亲高兴些什么,只是听她说,季轩邀我一同泛舟游湖,就在今夜。
我心里也说不上是多欢愉,只觉得有些甜滋滋的,我这也算有人惦记了。
下人们替我穿戴好了,我对着黄铜镜笑了笑。
身旁的大丫头说我笑靥如花,谁娶我,定是上辈子积了天大的福气。
我听着没回话,却觉得这话好听,我爱听。
傍晚的小风确实柔,可春寒料峭的,也有些凉。
我被下人带着进了画舫。
季轩坐在画舫中,周遭点着昏黄明亮的油蜡,我看着季轩,他见我来了,冲我一笑。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我突然想起了《论语》里的一句话,却觉得季轩算是先君子,后彬彬。
「孟小姐先坐,画舫简陋,孟小姐见笑了。」
季轩说着,替我斟茶,是雨前龙井,我爱喝的,一准儿是母亲告诉了季轩。
「孟小姐能赴季某的邀,在下心中欢愉。」
季轩的话像是暖春的涓流,直直流到了我心里,我有些没法应他,我觉得我该是脸红才对。
我只是冲季轩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我实在是没法子与季轩这类翩翩公子相处,我从前交往的都是些浑人,哪里懂什么诗书气质,我脸红,也该是心里羞的。
我与季轩在画舫里坐着谈话,季轩与我谈了许多,知道我不通诗书,便给我讲民间的传奇。
我听着季轩说的话,看着季轩这个人,想着我的如意郎君。
「孟小姐,在下唐突,敢问孟小姐觉得今夜的风如何?」
「甚好。」
我憋不出什么诗句来应景,只是干瘪瘪的一句「甚好」,季轩莫要嫌弃我才好。
「今夜的星呢?」
「甚好。」
「那人又如何?」
「自然,也是好的。」
我说完,听到季轩轻笑一声,羞红了脸。
一连三句「好」,季轩定是要笑话我不读书。
「孟小姐,季某此生欢愉,便都在今夜了。」
季轩看着我的眼,我看着季轩的眼,他眼中有我。
我微微一怔,看着季轩,才知道,他也是属意我的。
我不知那夜是怎么下的画舫,我脑子全成了浆糊,迷迷糊糊的。
只记得季轩的一句「此生欢愉」,季轩,算是我半个夫君了。
孟家嫡小姐孟荷与季家二公子季轩游湖一事算是传遍京城了。
我母亲开始盘算与季家结亲的日子,我看着我母亲为我准备嫁妆,想着到底是多少年前,母亲才这么开心过。
出身什么的,我母亲看得很淡,觉得只要我心仪就好。
我又见了季轩几次,他说我是能唤他长君的,他将我看得很重,这我知道。
我父亲又张罗为阿姊办生辰宴,还是与往常一样,极尽奢靡。
齐明差人送了贺礼来,是对金镯子,我远远瞧着,阿姊笑得美极了。
我又与阿姊恢复了往常散漫闲适的日子,我与阿姊说,等入秋后,阿姊就不常见我了。
阿姊捏了我的鼻子问:「什么时候搬进季府?」
我握着阿姊的手说:「七月初六。」
季轩亲口说,在我生辰之日,娶我进门。
今日,我在后院荡秋千,听阿姊为我弹《春江花月夜》。
突然我母亲来了,拉着我的手就要走,我问母亲怎么了,母亲走得急匆匆的,并未理我。
等我换上丧服后我才知,皇上驾崩了。
祖上的规矩,皇帝驾崩,我们这些官宦臣子是要服阙三月的。
我和阿姊在府中不得外出,只听了些风言风语。
这京城,怕是要变天了。
我耸着鼻子闻,今年的荷花还未开。
新帝登基,是先帝端妃的儿子,十一岁的年纪。
我问了旁人是谁听政,端妃吗?
旁人都摇头,说是摄政王,镇国大将军的公子,齐和深。
是了,我今年快二十了,齐明二十二,早就取字了,只不过是他不愿告诉我。
我没想到是齐明坐上了这个位子的,我原以为是他父亲。
到底个中缘由是何,我也不清楚,没人能给我说了。
因着服丧,我与季轩的婚事也推后了,推到了明年开春的日子。
三个月过得也快,我又换上了浅粉的开衫。
今日父亲早朝下得早,回来时面上也带着笑。
母亲问他怎么了,父亲说阿姊的婚事有着落了。
我没仔细去听,阿姊那样好,争着提亲的公子定是不少,只是苦了阿姊,要一个个慢慢挑。
我没再去见季轩,母亲说近些日子京城乱,让我少出门的好。
于是季轩就与我写信,季轩说,他今日读诗,觉得「尔良」二字甚好。
我知道季轩的意思,孟荷,孟尔良,是好听的。
我又躺在阿姊的塌上,问阿姊到底选中了哪家公子。
阿姊眼中满是柔情,摸着手腕上的金镯道:「很好,很好的公子。」
我看着阿姊手上的金镯,觉得有些眼熟。
那日府上来了人,说是齐府的人,送了喜帖来。
我没再去奢望,淡然地看着,喜帖上的人是我阿姊,孟兰小姐。
今日宫中出了大事,吏部侍郎李仁被押入了天牢,明日午时问斩。
听父亲说,是李仁看不过齐明当政,几次上书不得,竟然派人挟持了曦舟,逼着齐明还政。
齐明当了摄政王,确实有过不少风言风语。
但齐明做事果决,手段狠辣无情,将有异声的人都撤了官。
齐明手中有兵权,做事肆无忌惮。
他杀伐果断,独断专行,底下确实有人怨,但都敢怒不敢言。
独独李仁当了出头鸟,没想到齐明只留了一句,「李大人随意。」
李仁被上了一沓的奏书,捉拿下狱,哪有人管曦舟的死活。
有了李仁杀鸡儆猴,朝廷上下,再无异声。
要说我难过,确实也心痛,我阿姊她瞒着我,瞒得那样好。
那之后,我阿姊嫁给了齐明,大张旗鼓,京城的几十条街都是明眼的红。
阿姊临行前对我说了句对不起,我没再理,她已算不上我阿姊了。
我看见齐明来娶我阿姊,他坐在马上,一袭红衣。
我想起不知何时,他也是这样一袭红衣,驾马而来,喊我「阿娇」。
阿姊走了,齐明自始至终都未看我一眼。
我看着阿姊的红轿,突然想起齐明要去边关那年,就是穿得这样的红,他来找我,说还会回来看我。
阿姊嫁了人,我只盼着与季轩成亲了。
季轩邀我去了画舫,我喝着雨前龙井,季轩说:「尔良,快到上元节了,咱们的婚事也近了。」
尔良,我准他这样叫我的。
我「嗯」了一声,却见他凑近,轻轻环住了我。
「尔良,我只抱抱你。」
我由着季轩抱我,听他在我耳边问我能不能唤他「长君」。
我没答话,我总觉得季轩对我,有些好过头了。
阿姊回府省亲,按规矩来,我是该去见一面的,可我没去,只是待在屋里烤火。
阿姊要走了,阿姊身边儿的丫鬟不是她在孟府的贴身丫鬟,而是孟府里出去的,与我交好的兰岚。
兰岚在临走前对我说:「摄政王与阿姊圆房那日,叫了一夜的『阿娇』。」
阿姊走时,是齐明亲自来接的。
我看着齐明扶着阿姊上轿,提着她的裙摆,这些都是齐明对我做过的。
开春了,听京城的人说,摄政王与孟小姐恩爱有加,平日里连吃食也是亲手喂的。
不光我看得出来,旁人也看得出来,曦舟根本就是个幌子,是齐明为了娶我阿姊的幌子。
要是没有曦舟,受苦的便是我阿姊。
今日我母亲欢喜,是我与季轩成亲的日子。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我一个人在后院荡秋千,唱着小调,没人推我。
季轩没来,他悔婚了。
「尔良,不要怨我,摄政王手里,有妍妍的命。」
「我娶你,实属父命难为。但我心有所属,不愿意委屈了你。我才疏学浅,娶了你也算攀了高门。」
「尔良,你是个该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的,我配不上你。」
「山高水远,愿汝顺遂。」
这是季轩给我的书信上最后一句话。
从那之后,我再没有见过季轩,他口中的「妍妍」我也不知道是谁。
但我猜,那才是他放在心尖儿上的人。
我又想了一遍季轩给我讲过的民间传奇,那都是妍妍听剩下的东西。
有人说,季轩带着他的心上人远走高飞了,连功名也是不要了。
京城中人人称赞的如玉公子季长君,再也不见了。
季轩悔婚这件事,我是该料到的,只因他对我太好了。
我说不出到底是不是难过,季轩,也算是我放下齐明,想要相伴一生的人。
听下人们说,阿姊的字是齐明取的,月好,孟月好,可我又觉得尔良也是不差的。
只不过往后,没人再叫我尔良了。
孟月好,花好月圆,齐明是真喜欢我阿姊。
男儿薄情又多情,是我母亲告诉我的。
我从后院的槐花树下翻出了去年酿的槐花酒。
秉烛小酌,独我一人。
醉意朦胧间,听到窗外有声响,我刚想起身去看,却被一双粗粝的大手捂住了眼。
「阿娇,别哭了。」
齐明来了,酒醒了。
「阿娇,我不是有意不理你的,我怕我狠不下心。」
我转身看向齐明,他还是那样俊美,只不过却是别人的夫君了。
如今,我也只能恭恭敬敬的叫一声「齐大人」。
「齐大人,您是娶了我阿姊的。」
「阿娇,还叫我齐明好吗?我喜欢听你那样叫我。」
我淡淡地看着齐明,用力分辨他的真心。
齐明,我不敢再信你了。
「阿娇,我来晚了。我以为这样你便不会被搅进云雨里去了,可是我错了。」
「阿娇,让你难过,我该死。」
齐明一边吻去我眼角的泪,一边沉声说着对不起我。
「多少双眼睛盯着我,阿娇,我哪里舍得你受一点儿伤。」
「只是如今我当政,娶了你,也是害了你。」
「曦舟是假,孟兰也是假,我本打算料理完李仁就娶你。」
「可孟兰来找我,跟我说还不到时候,还不能娶你……」
齐明与我细细说了,我才知,我阿姊也是会求人的。
阿姊心悦齐明,她从未与我说过。
那日阿姊去找了齐明,求着齐明娶她。
阿姊说她从小便心悦齐明了,但是齐明未回应她,于是阿姊就搬出了父亲,齐明动摇了。
我父亲也是朝廷肱骨,有不少人脉握在手里。
阿姊又说,将来我的位子是会还给我的,是不会与我抢的,又说了其中的好些利害,齐明这才应了婚事。
我阿姊要受宠些,比起我,娶我阿姊,好处是要多得多。
「阿娇你放心,我满心都是你,是容不下旁人的。」
我看着齐明,觉得他不诚。
「齐明,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当真是休了我阿姊,要娶我吗?」
「孟兰说,她不会与你抢正妻之位的。」
「共侍一君,齐明,你可曾想过我?」
「阿娇,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齐明与我阿姊圆了房,喊的却是我的小字。
我觉得可笑,阿姊才是他正儿八经娶进门的,我算是个什么?
我觉得我母亲像是什么都懂,阿姊那么温柔,我要是个男子,也会动心的。
要是放在以前,齐明定只要我一人的。
肌肤之切的情意,实在比日久天长来得要快。
我现在倒是觉得,我阿姊能在我母亲手底下活得好好的,也算是个厉害人。
齐明说,与我阿姊有了床笫这一层关系,若是抛下了我阿姊,他心里是过意不去的。
他将我阿姊留下了,却还想着要娶我,齐明,真叫我恶心。
「齐明,我们都大了。」
「阿娇,我与孟兰圆房,只因我那日喝多了酒,她眉眼有些像你,我认差了。」
「阿娇,你打我,只要你消气。」
齐明还对我说,季轩当初要娶我,本也是他父亲的意思,到底是前程重要。
可季轩还是选了他的妍妍,我好生羡慕。
我想起了我母亲,要是没有齐明阻止,或许京城,又该多了个笑话。
在这事上,我还是该感谢齐明的。
「万香斋的南风知我意,你吃过没有?。」
「是我让他们出的菜品,你脾胃不好,我想着你听了菜名,会多去吃些。」
「但万香斋的人说,你去的次数很少。」
「阿娇,以后我天天做了给你吃,好不好?」
「阿娇,等我能掌权治国,到时,定是铺了红妆十里来娶你。」
我平静淡然地听着齐明说他爱我种种,任由他抱着我,我闻到了他身上的玉兰香,确实要比荷香要好闻。
我醒来时,已是清晨了,齐明走了。
我摸着空荡荡的床被,没有余温。
我从梳妆台的匣子里拿出了我存放的东西。
有阿姊给我的酸梅子的核仁,齐明的竹蜻蜓,还有一大摞信,有齐明写的,也有季轩写的。
我自己生了火,将这些全都扔到了火盆子里。
齐明说爱我,却娶了我阿姊。
季轩说爱我,却当众悔婚。
阿姊也说爱我,却抢了我的心上人。
左不过是大梦一场空,兜兜转转,却是我一个人在戏台子上唱曲儿。
我想起了《南风小记》,里面的南风与齐明长长久久在一起了。
可「南风」到底是指我,还是阿姊?
我想起了那夜年关宫宴,我在宫中遇到的公子,齐明与我说,那是季轩。
我是早该料到的,果然又是把我算计进去了,也是我活该。
我想到我母亲,有些舍不得,这世上要说我对不起谁,便是我母亲。
世上安得两全法,娘,我是不想再活着了,您莫怨我。
若有来生,千万莫托生到富贵人家,我也不想再有阿姊了。
我将外头的下人都撤走了,拿起了昨儿个去布庄拿的织锦布匹,撕成了两半,挽了个扣,便悬在了梁上。
齐明,季轩,孟兰,都将我忘了,那我也不去念他们的好。
孟府的孟尔良,也是会使小性子的娇气小姐。
终于,轮到我做一回主了。
【番外】
齐明篇
三月初七,阿娇离我已是满三年了。她心可真狠,都舍不得回来看看我。
我一个人蹲坐在将军府的槐树底下,喝着阿娇在我府上后院埋的槐花酒。
这三年,我将摄政王的大权扔了,将孟兰休了,也请法师做了回魂的法事。
可是阿娇还是不回来,她还在怨我。
边塞出关,我父亲与我说,我将来是做大事的人。
那年,我十七。
父亲与我说了很多,我突然意识到,只是单单当个将军,是护不了阿娇周全的。
从那时,我开始盘算,到底怎样,才能让阿娇安安稳稳度过一生。
我父亲来看我的骑射,突然说了一句:「有些前朝王大人的风范。」
我没听过什么王大人,我问父亲谁是王大人。
父亲眯了眯眼,说:「他啊,是前朝的摄政王。」
我喜欢与阿娇通信,她说着她府上事情,连下人将她的珠石花钿摔碎了这样的小事也要同我说。
但我喜欢听阿娇与我说这些,她心里念着我的。
我在边关风吹日晒,模样也有些变了,也不知这样阿娇还是不是愿意看我,我心里,是有些怕的。
年关回京,我来不及与阿娇多说话,父亲总是赶着我急匆匆走。
我一直想着,等我来日安稳下来,再同阿娇说话也不迟。
后来,我遇到了那个女人,她生得妩媚风流,父亲说,她算是我的通房小妾了。
她是我父亲送来的,在我的床铺上,一丝不挂。
我披了件衣裳就出去了,拿了我的平安符,这是阿娇为我求来的,我日日贴身带着。
今日,边关突然发了时疫,好多人死了。
这件事,我没跟阿娇说,她胆子小,我怕吓着她。
我让人快马加鞭,到京城的万香斋添了道菜,名叫「南风知我意」。
我为阿娇写过《南风小记》,她是知道这句诗的,希望她听了,能多去吃些。
她脾胃不好,边关的时疫,要是她患了,怕是撑不住几天。
我知晓边关的风吹不到京城去,可阿娇身子弱,我担心她。
后来,父亲还是给我送人,我都没有理会。
我也跟父亲说明白了,除了阿娇,我不会同其他什么不相干的人沾上什么关系。
父亲第一次打了我,他让我在营帐外头站了整整七天,没让人给我一点儿饭食。
我最后抵不住,在日头下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父亲问我,还是只认孟荷吗?
我点点头,不管他再如何罚我,我是只要跟阿娇过完一辈子的。
父亲果真心狠,没让人给我医治。
将我扔出了军营,又扔给我上万只箭,让我一天将这些箭全部射穿,不然就罚我五十大板。
我那时觉得,我父亲,想要我死。
父亲说,我不该沉溺于这些儿女情长,这些会毁了我的前程。
后来,我与阿娇通信的事被我父亲知道了,他又罚了我,可我已是不在意了。
他派人看管我,不许我拿笔,半年,我只能给阿娇写一封信。
父亲说,只要我坐上了摄政王的位子,他准我,将阿娇娶进门。
我问父亲,他自己为何不坐,父亲说了些什么,也提到了我娘。
我才知,我父亲不想坐这个位子,但他能看我坐上去。
我二十一,回京。
父亲说:「皇上,快要驾崩了。」
我听了,坐在马上挺了挺身子,心里毫无波澜。
皇上驾崩这件事,我父亲,早就与端妃串通好了,而我,就是摄政王。
再见阿娇时,她变了许多,长高了,也漂亮了。
可我说了许多让她难过的话,阿娇跑开了,再没理我。
我与孟兰谈着话,父亲说,要我娶孟兰,她心悦我。
我问过父亲,为什么不能娶阿娇,阿娇与孟兰,都是孟大人的女儿。
父亲将我嘲弄一番,说我太痴,要是有一日我陷入困境,帮我的,只能是孟兰。
孟兰比阿娇,要受宠许多的。
我思量着,我要是娶了孟兰,阿娇会怎么想我?
我没听我父亲的,我是不能娶孟兰的,不然阿娇,定是不原谅我了。
曦舟,也就是在边关,我父亲送我的第一个女人。
我为她取了「曦舟」的名,这是从「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里摘的一个词,这次,我算是伤透了阿娇的心。
但我没办法,父亲说,要是我不早早与阿娇撇清关系,往后,便不让我再见阿娇了。
我父亲有手段,他会杀了她的。
兵权还是在我父亲手里,阿娇,你等等我,等我把位子坐稳了,我父亲就伤不到你了。
我坐上了摄政王的位置,也用曦舟处置了李仁。
李仁跟我父亲有过节,是看不过我的。
我将曦舟的事在京城大肆宣扬,李仁但凡有心,是该用她来威胁我。
本以为料理完李仁,我父亲就可让我与阿娇长长久久在一起了,可我父亲说,要我娶孟兰,而不是孟荷。
那时,京城都传,阿娇要嫁给季轩了,我跟疯了一样的想要杀了季轩,他怎敢碰我的人!
可我父亲说,只要我娶了孟兰,阿娇,还是我的。
我是懦弱的,旁人都说摄政王做事冷酷无情,可谁知我那只是怕。
怕我父亲真的将阿娇杀了,他是做得出来的。
摄政王这个位子与其是说我在坐,不如说是我父亲在替我坐。
在许些事上,都是父亲与端妃做主,我自己能拿主意的很少。
阿娇,是我的软肋。
父亲说,做大事的人,没有软肋。
阿娇在她父亲面前有多不受宠,阿娇与我说过。
就算阿娇死在了孟大人面前,他也会和和气气地请人挑了棺材将他的亲女儿下葬的。
早年阿娇的外祖父还有些势力,后来被贬了官,家道中落。
阿娇,在孟大人面前更不值得一提了。
我父亲说,我娶了孟兰,阿娇的父亲就与我站在同一条船上了。
阿娇的父亲手里人脉广,我现在,最需要这个。
而阿娇,这些事,她都不能替我做,只有孟兰。
再后来,我娶了孟兰。
我那时才认清了孟兰是个怎样的人,温柔小意,她懂我在想什么。
孟兰知道我娶她是身不由己,也知道我心里只有阿娇,可是孟兰不在意这些。
她与我谈天说地,孟兰,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但我只将她当作我的知己。
孟兰跟我说的最多的,就是阿娇小时候的事,她知道我想听什么。
她知道我的无奈,知道我很多时候身不由己,但她心甘情愿听我说这些苦恼。
她会为我披上衣物,说一句「这不是你的错」。
孟兰,对我是真心实意的。
我在夜里处理政务,她会细心点上凝神香,也会为我研好墨,说一句「参汤在炉子上煨着,记得喝」。
孟兰从来不会让我不舒心,有她,我觉得那几年,阿娇该是被照顾得很好,我也放心了。
我醉酒了,跟孟兰圆房了,是我没想到的。
孟兰说着不怪我,她是愿意的。我跟失了魂一样。
我本来,都是想留给阿娇的,可现在,我配不上她了。
孟兰心悦我,从小就心悦我,这是她告诉我的。
我与她相处了几个月,她便对我说了这句「心悦」,我心里,起了波澜。
我承认,我对阿娇,再不是从前那样纯粹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对阿娇,远没有以往的时候上心了。
也许是在边关那几年,四五年了,能变的事情太多。
我只把孟兰当知己,可我与她有了床笫关系,不能将她抛下。
我喝了几夜的酒,想了很多。
我娶了阿娇的姐姐,还与阿娇的姐姐圆了房,纵使我对她没有情意,我跟阿娇,也回不去了。
阿娇会嫌我脏的,她多爱干净。往日,我是连帕子都为她随身带着的。
或许,自我去边关那时起,我与阿娇,就是两路人了。
孟兰,我不爱她,也不会爱她。
我对孟兰的情意,就像是秋日里的凝云,淡淡的,远远的,也没有怦然心动。
我今生唯一一次的心动,给了阿娇。
可是与我圆房的,却是孟兰,我无颜面对阿娇。
我最爱阿娇,但我不能跟以前一样,说我只爱阿娇了。
阿娇,我这辈子都配不上你了。
京城的人说,阿娇与季轩结亲的日子近了。
我原想着,要是季轩这人是真心疼阿娇的,我也便罢了,可是季轩有了别人。
我拿住了季轩的心上人,逼着他悔婚。
我知道这样会让阿娇难过,但我没办法,我有私心,我不想让阿娇嫁给别人。
后来,我跟阿娇说了一夜的心里话,本想再跟阿娇叙叙旧的。
没想到,孟府来人说,孟家二小姐,孟荷,今日入殓。
阿娇走了,没跟我打声招呼,她再不想见到我了。
我与父亲决裂了,也将孟兰休了,在朝廷中闹翻了天,阿娇没了,我活着也没意思。
我在边关为阿娇画了画像,我夜里抱着画像,好像阿娇还在。
我轻轻叫她的小字,一声一声地唤她「阿娇」,可是没人回我。
我知道,我与阿娇,是没了缘分了,可我不甘心。
我请法师给阿娇回魂,三次,整整三次,都没有回音。
父亲说我失心疯了,请了医官来给我看病,我第一次想就这么撒手去了。
但我想着,要是阿娇的魂儿回来了,找不到我怎么办。
我再没上过朝,父亲日日让人打我板子,可我心里也不觉得疼了。
后来,父亲也不管我了,他只有我这一个儿子。
我早该拿我自己的命去逼我父亲的,可是我想,也许我父亲也有想通的一天。
可阿娇走了,我再怎么忏悔,也没意义了,我是活该的。
我想求阿娇母亲的原谅,我在孟府外求了整整四月有余,日日跪着。
孟兰出来看过我几次,她哭着喊我,「齐明,孟荷死了,你看看我!」
孟兰,哪里比得上阿娇,我的阿娇,是天上的明月。
阿娇的母亲没与我说一句话,只让下人打发我回去。
但她也出家了,我托人专门为阿娇的母亲修了寺庙,算是我能做的最后一点儿事了。
我在孟府外跪着的那段日子,父亲没拦着我。
我抱着阿娇的画像,在京城铺了十里红妆,与她成了亲。
真好啊,我与阿娇,也算结成夫妻了。
阿娇,什么时候,你来看看我,你不来看我,那我便找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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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才说你爱我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李厌离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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