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深沉
2024-10-18T00:00:00Z | 44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4-10-18T00:00:00Z
意深沉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我入宫一年了。这一年中,皇上从未召幸过我。
我成了宫里的透明人。
后来太后告诉我:「你长得,像极了那个皇上很想摆脱的人。」
在后宫嫔妃当中,我是唯一从没有被召幸过的人。宫里的人从来都是看着皇上的脸色办事的,上到皇后下到宫女,所有人都觉察出了皇上对我不喜爱。
因此连下人都敢磋磨我。
下月太后寿诞,阖宫嫔妃都得去贺寿,我却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挑不出来,什么好料子都轮不上我。唯一一件能看的,是刚入宫的时候皇上赏的,与我一同入宫的秀女都有一件。这衣裳半年没机会穿,在箱子底压出了木霉味儿。
我吩咐侍女拿出来拾掇拾掇,侍女便把衣裳送去了浣衣局,再去取时,衣裳上头嵌的珍珠便不见了,一颗不剩。
早说了,连下人都敢磋磨我。
我知道丢的这些珠子是找不回来的,没人会把无宠的妃嫔放在眼里,因此我索性就没去问。太后寿诞时,我就穿着这件没了珠子的衣裳去贺寿了。
寒酸得不行。
席间,皇上瞥见我,突然开口发话:「朕记得衣裳上嵌了珠子,如何都给摘了?」
皇上从没同我说过话,一时之间,我竟没反应过来他在问我。他又问了一遍,我才回过神儿来,回话说珠子丢在了浣衣局。
他点点头,没说话。
第二天,皇上突然赏了我好些料子,同时,宫里传出消息,浣衣局的主事和浆洗这件衣裳的小宫女,以及其他所有经手过这件衣裳的人,都叫皇上给发落了。
下场凄惨,不忍闻听。
我一直都知道皇上是个很喜怒无常的人。
我入宫时,正赶上前丞相苏白珽新丧。皇上登基前,苏白珽就是他的老师,皇上登基后同样,并且在丞相之位上尽心辅佐了他十年。但就在他丧期还未出的时候,皇上要选秀女入宫。
这显得皇上薄情寡恩只知享乐,他却不管不顾,执意如此。
面圣的那一日,皇上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所有人都留意到了异常,他抬手就留下了我。
因为这久得异常的注视,宫里人都以为皇上一定很喜欢我,以为我将宠冠六宫。但那之后,皇上再没有召见过我。
而当所有人都以为皇上忘了我甚至厌烦我时,他又干脆利落地发落了欺辱过我的宫人。
满宫流言的时候,太后召了我过去。
太后是个雍容华贵的女人。不知情的人很难想象,这个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如今不过三十余岁,她依然风情美丽,面容上望不见几分岁月刻痕,可神情却垂垂老矣,眼神沉静,古井无波。
她盯着我看了很久,就像当初皇上盯着我那样。
半晌,她终于发话:「赐座。」
我得以坐下,太后缓缓开口:「昨日哀家是头次见你,竟不知你长得,像极了那个皇上很想摆脱的人。」
我垂着眼:「恕臣妾愚钝,不知那人是谁。」
她沉沉一声叹:「不知道才是好事。皇上的性子是难捉摸了些,往后若是受了委屈,到哀家这里来。」
太后说这话时,我的侍女在侧。回宫后,侍女好奇地问我:「太后说您长得像那人,那人是谁?」
我摇头说不知,侍女就满宫里推测起来。她觉得我一定长得像某个让皇上又爱又恨的女人,可皇上还年轻,如今不过弱冠,宫里没有去世或是被处置过的妃嫔,皇上从未出过宫,他有过多少女人是有数的,满宫人都知道。
左右推不出结果,她不再在意这件事,我也不在意。
那之后皇上还是没有召幸过我,但宫里人不敢再薄待我。
直到入了冬,那日下着雪,皇上突然到了我宫中。
他带着满身寒凉的风雪和酣热的酒气走进来,腿稍有些不利索。皇上年轻时落下腿疾,没能治愈。他望着我眼睛便不再挪开。我侍奉他坐下,给他斟了茶,递到他手边,但他一口都没有喝,忽然抓住我的手:「你叫什么名字?」
「云瑕。」
「姓云么?」
「姓云。」
然后他便自顾自念叨起来,是姓云,怎么会有关系,可为什么那双眼睛那么相似。
听见这些,我便垂下眼。
皇上在我宫中过了夜,这晚之后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妃嫔。皇上走后,侍女服侍我梳洗,语气颇为不平:「昨晚皇上瞧见的到底是您还是旁的什么人?」
「这话叫人听见了是杀头的罪,往后不许说了。」
她悻悻住了口,片刻后又说:「奴婢只是替您委屈。」
「不用替我觉得委屈。」我从窗子能看见院中来来往往的宫人,他们送来皇上的赏赐,「皇上没可能把我当成谁,我也永远不可能真正成为那个令他惧怕令他想摆脱的人。」
「可奴婢想不通,要是真的那么像……皇上为什么还对您这么好?」
我从镜中看她:「你觉得皇上对我好吗?」
她笑着点点头:「当然啦,这么多赏赐。」
「你知道昨天皇上何故喝得那么醉吗?」
她摇摇头:「奴婢不知。」
「那你知道昨天是什么日子吗?」
她想了半天:「似乎也不是什么大日子?」
的确,不是什么大日子。
昨天是前丞相苏白珽的生辰。
在苏白珽活着的时候,每年他生辰时,皇上都赐下数不胜数的金银财宝。我入宫时苏白珽新丧,我入宫仅仅半个月后,苏白珽就被抄了家。
他的家人亲眷遭了连坐,下场同样不好,长子在狱中绝望自裁,全府上下八十余口人活活饿死在苏府,府外幸存的那些,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
苏白珽看着皇上长大,以帝师的身份存在,把他教导成合格的帝王,做了十年的丞相,挽回了他即位之初的危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这些情分,皇上全然没有顾及。
但在苏白珽生辰这日,他还是独自喝醉了。
并且来找了我。
其实我知道,我的眼睛,长得和苏白珽一模一样。
这日之后,皇上来我这的次数变多了,甚至称得上频繁。宫中人都艳羡,但只有我自己清楚,每一晚他都仅仅只是在我这里睡去,我们再也没有过肌肤相亲。
我猜他看见我就会想起苏白珽,那个对他来说如师如父却又不共戴天的人。
皇上给所有人制造了一种我宠眷不衰的假象,久而久之就有人看我不顺眼起来。于是我愈发深居简出,尽量不去招惹是非。
但总有人会上门来拜访我。
许林卿是与我同期入宫的秀女,早先生了公主,封了德妃,如今又有孕了,挺着八个月的大肚子来见我。
其实我觉得她没有敌视我的理由,她终究还是最受宠的那一个,皇上很喜欢她。可她妒极,无法容忍在她有孕期间皇上宠幸其他什么人。
皇上喜怒无常满宫皆知,她不敢触皇上的逆鳞,便要来找我。
我已经做好了迎接狂风骤雨的准备,出乎意料,她笑盈盈地拉着我说话,她说满宫里她谁都看不上,只觉得我投缘。她就像在自己宫里一样,自在地东走走西看看,吃了我桌上的梅子,我甚至没来得及拦。她说她这胎是皇子,现下就爱吃酸的。
我却总是心慌。她越如此,我越心慌。我听闻过她如何折磨那些得了皇上一时宠眷的嫔妃,她没理由对我这样亲近。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她宫里就出了事。
她嚷嚷着腹痛,听说在宫里叫唤得死去活来,太医说她食用了寒凉的东西导致提前发动,早产将有性命之虞。可她怀有身孕,满宫上下谁敢掉以轻心给她吃不该吃的东西?
最后她的宫女说,她来我宫里时,我给她吃了梅子。
皇上是极宠爱许林卿的,更看重她腹中的皇子。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来宣我,说皇上要问我话。
大太监姓马名佑,是从皇上襁褓时就侍奉皇上的老太监了,那时他是皇上的大伴。如今在皇上跟前儿掌印,极得皇上看重,皇上依然称呼他为大伴。
一路上风急雪重,马公公跟在我的轿子边儿急急地走,突然凑到轿窗边儿同我搭话:「云嫔娘娘,德妃娘娘那边儿情况不好,皇上正是心焦的时候,一会儿您可别顶撞了皇上。」
我掀开轿帘,雪瞬间涌进来:「我没有害德妃,马公公信么?」
「老奴信不信不重要,得皇上信。」
接下来这一路,我与他都不再说话。皇上在许林卿宫里见我,我能听见内室中她撕心裂肺的喊声,和稳婆太医侍女来来往往的呼喊声。血水一盆一盆地端出来,院中单是烧水的炉子就不知架了多少个,满殿的血腥气。
皇上盯着我,眸色冰冷:「德妃在你那食用了梅子,确有此事吗?」
「有。」我垂着头也垂着眼,尽力不让皇上从我的眼睛上想起苏白珽来。
「德妃早产之事,与你有没有关系?」
「臣妾的梅子绝无问题,都是御膳房送的。臣妾也没有叫她吃,她自己要吃。」
「她自有孕以来从不乱吃东西,你怎么解释现在的景况?」
说到这里我就明白,他其实不相信我。可他还是要找我问问。为什么还非问不可?
「梅子还剩了些,皇上尽管叫太医去验。」
这时许林卿的侍女适时冲了出来,声泪俱下地向皇上控诉我一定早就毁去了那些有问题的梅子,如何能查的出来,可事必定是我做的无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皇上叫我抬起头。我想我该摆出一副惶恐无辜的样子来,好为自己开脱,可我做不到。我只能像一直以来那样,平静地望着他。某种角度上来说,就和他看着我的眼神一样冰冷。
皇上盯着我,马公公也盯着我。
然后皇上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眼眶抽动了两下,突然起身一挥袖。
「云嫔谋害皇嗣不知悔改,挪到冷宫去再别叫朕见着!」
我被陷害得莫名其妙,皇上动怒动得也莫名其妙,毕竟他就是这么喜怒无常,只有许林卿达成了她的目的,只是不知道以孩子作为筹码换一个敌人的消失是否值得?听见旨意的那一刻我竟没有恐惧没有悲伤,我觉得或许这是我一直以来想要的结果。
当天夜里我就被扔进了冷宫,身边只留了一个伺候的宫女。侍女噙着泪打扫荒弃的宫室,尽力想叫我住得舒服些,我叫她休息去了。
冷宫的窗子早烂了,风雪呼啸着吹进来,在窗边聚成一滩水,又结成薄薄一层冰。
虽然生了炭盆,但还是太冷了,我难以入睡。
天将亮时,冷宫的门被打开了。我从窗子望出去,马公公站在门口,暗蓝的天色下,他的身影在雪光中有些难辨。
他径直走到门口,颇知礼数地叩门,有我准许才进来。
过去他是向我行礼的,如今我已经进了冷宫,以他在皇上身边的地位,或许该我向他行礼了。
他微微侧身让开,没有接这个礼,只是盯着我的脸,就和皇上看着我时一样,和太后看着我时一样。
我的眼睛和苏白珽那么像,他们每个人都认识苏白珽。
「云嫔娘娘,云真的是你的姓氏吗?」
「自然。」
他拂拭掉椅子上的积灰,毫不在意地坐下去,缓慢开口:「十八年前,苏相爷得了个女儿,出生时照惯例请人测了八字推了命格,先生说,这女儿若留在苏府,便养不活,一岁前便要生大病,得送去积空寺养着,一辈子不能见家人,不能叫外人知晓,一生才能平安。苏相爷原本不信,后来还没满月孩子就生了大病,送去积空寺才救回来。那之后这个小女儿就再也没有回过苏府,对外就说病死了。」
我沉默不语。
苏白珽现在早就不是什么相爷了,他是被皇上盖了章的罪臣。而马公公照旧如此称呼他,可见他们二人的确交情匪浅。
「孩子送去积空寺之前,老奴正在苏府同苏相爷商讨事宜,那时孩子还未曾取名,只定了从女子的静字,剩下一个字,苏相爷就叫老奴拟一个。」
我依然沉默。
「老奴拟了个遐字,取长远长久之意,祝愿苏相爷的千金能无病无灾长命百岁。」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第一次见你老奴就想起了苏相爷,您这双眼睛同他实在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眼神都是。」
「原来马公公和苏相爷还有这等旧事。」
「莫装糊涂了。云嫔娘娘,老奴本不该直呼您名讳,云真的是你的姓氏吗?你是云瑕,还是苏静遐?」
我是云瑕,也是苏静遐。
从我有记忆起,我就在积空寺长大。积空寺中没有男子,都是女尼,我未曾剃发,只跟着住持修行,住持教了我许多,虽诗书不大通,但医家占星测吉凶,或多或少都有涉猎,更多时候还是带我读经书。
旁人知道我是来养着的官家小姐,却不知我到底是谁家的人。因为从来没人来看过我,久而久之大家都当我家破人亡了。
就连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
我十三岁那年,当时如日中天的苏白珽以勘察太后敬香事宜为由来了积空寺,那时我也只知他是赫赫有名的丞相,是帝师,却不知这就是我生父。后来我得知,这等事有礼部照章办事,本不需要他亲自驾临,可他实在很想见见他十三年来未曾谋面的小女儿,才借着这个由子来了,其实是来看我的。
就这样,我知道了我的身世,见到了我的父亲,
除了他,我没见过苏府任何一个人。他来看我的次数屈指可数,可是眼中的感情是骗不了人的,我知道他很记挂我,我也很牵念他。我不贪图相府的财宝权势和相府千金的身份,我只是想知道正常地活在一个有亲人的家庭里是什么感觉。
但我没有等到这样的机会,我十七岁那年,父亲病逝,举国皆知。我想去守孝,又不知道我能否贸然出现在府上。
我趁夜偷偷从积空寺跑出来,躲在相府外远远的地方看,能看见灵幡和院中的挽幛,往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院中哭声震天。
我看了许久才回去,回去时发现住持到处找我。她给我收拾好了行装,嘱咐我离开。
我问她我为什么要走,她说,宫里有贵人传出话来给她,说相府近日要出事,府中上下都难以保全,到时候如果有人透出苏白珽还有个女儿藏在积空寺,也许会招致祸端,要我在事发之前赶快走。
我问住持,我父亲是丞相,皇上亲自追封赐谥,谁能让丞相府出事?
其实话问出口的那一刻,我就不需要答案了。
苏白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他之上,只有一个人。
我又问住持传话出来的人是谁,住持说她不能说,只是这个人的消息,一定是准的。
之后很长时间里,我都在想,是谁这么手眼通天,知道苏白珽有个女儿在积空寺,还能提前知道丞相府要出事。
我不是没怀疑过马公公,但从不敢求证。
「当初要我走的人,是马公公,对吗?」
我从没见过马公公,他仅有几次去积空寺,都是陪同太后敬香,是不能在寺中自由活动的。
但我听闻过此人。皇上登基的时候只有十岁,朝政之事有苏白珽,内廷就归了马公公掌管,他掌着印,又和太后关系匪浅,苏白珽推行的每一道政令,背后都少不了马公公的支持。
他们一起支撑了这个王朝十年,但私交相识又何止十年,都是从皇上襁褓之中就陪着的人。
「恕老奴直言,您不该进宫。」
我不说话,等着他往下说。
「您这双眼睛长得和苏相爷一模一样,连眼神都像。皇上有多痛恨苏相爷你可知道吗?皇上见着你就想起来他。」
「如果见到我,就想起来我爹,但却还是时不时来见我,那,马公公你说,皇上在想什么?」
他不回答,自顾自说自己的:「在德妃宫里时皇上为什么突然动了那么大的气……皇上是个固执的人。从前有时他不赞同苏相爷的做法,反驳时,苏相爷总能把利害关系掰开揉碎了叫皇上没法儿反驳。可皇上固执,还是执意反对,苏相爷就这么盯着他。每当苏相爷露出这种眼神来,皇上就怕了……皇上打小就怕他……你那副神情太像苏相爷。」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有些可笑,笑出了声。
他从小就怕我父亲,所以在我父亲死后才敢抄他的家,才敢说他的罪状。可是我父亲已经死了,又怎么能知道呢?他只敢欺负一个死人罢了。
皇上骨子里是个如此怯懦的人。
太可笑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给苏相爷给苏府上下报仇,你如何做得到?一旦被皇上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知道你会怎么样吗?」
一死罢了。
我不喜欢做他的嫔妃,我只要看见他的脸,想起这个人的所作所为,我就觉得恶心。
但我还是进宫了。我很想为我父亲报仇雪恨。我如何做得到?我有无数次机会能做到。我带进宫了一个镯子,里头塞了满满的鹤顶红。在皇上初到我宫中的那一晚,我给他斟了一杯毒茶,甚至直接放在了他手边,可他一口也没有喝。
后来他睡着了,我却没有。望着他的脸,我觉得我能轻而易举地掰开他的嘴,把毒药灌进去。我甚至已经把毒药送到了他嘴边。
但是就在那一瞬间,我犹豫了。
我父亲说过,他会是个好皇帝。他说他已经把全部的为君之道教给了皇帝,他说皇帝学得好极了,倘若有一天他撒手人寰,皇上会接手他铺平的道路并走得更久,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见到一个吏治清明百姓安乐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这历来都是为官者的终极愿望。
我想看看,这个人到底能不能让我父亲的愿望实现,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个好皇帝,我的父亲究竟为自己选了个怎样的接班人。
是的,我觉得即使他是皇帝,他也只是我父亲的接班人而已。十年来掌舵的人都是我父亲,不是他。
他还没有儿子,没有能继位的人。如果他死了,权位交替中将滋生出多少变数多少祸乱,我不知道。
于是我收起了毒药,倒了那杯毒茶。
因为那一刻我突然不知道,到底是报仇重要,还是我父亲毕生的愿望更重要。
如果只能选一个,我应该怎么选?
天彻底亮起来时,马公公走了,他还要侍奉在皇上身边,不能耽搁太久。不过我的日子没有那么难过了,他叫人来修缮了宫室,送了好些东西来。
侍女一边收拾那些东西一边问:「您说,马公公为什么这么照顾您?」
「可能是看我可怜吧。」我随口回答。
满月就离开亲生父母,在佛寺长大,没有体会过家人的关怀就家破人亡了,再也不能表露真实身份,孤零零地进了宫,报仇不成,进了冷宫。
他一定觉得我很可怜。
他虽然只是个太监,但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监,很有资格觉得我可怜。这当中或许还夹杂了对故人之女的怜悯吧,我不知道。
但我的侍女实在是很单纯,她的言语中依然充满希望:「马公公那么照顾您,一定是因为他看准您还能东山再起,他会在皇上面前替您说好话的。」
我没有告诉她,对马公公来说,他很有可能认为,保全我最好的方法就是任由我在冷宫老死,这辈子都别再让皇上看见我。
但后来我发现,我应该没办法在冷宫老死了。
因为进冷宫一个月之后,我发现,我怀孕了。
这时候是腊月里,离过年只剩三天。
我讨厌这个孩子,因为我讨厌孩子的父亲,我讨厌那个虚伪怯懦外强中干喜怒无常的男人。但世间的事有时就是这么造化弄人,不过一夕之幸我就有了他的孩子。
我没有做过母亲,也没有见过我母亲,我不懂,女人一旦成为了母亲,就能毫无保留地给肚子里那块还没成型的肉全部的爱吗?即使孩子的父亲令她们厌恶,也同样吗?
我让侍女去给守门的侍卫传话,请马公公来见我。夜里,马公公来了。
他以为我是缺了什么请他帮忙,我以实情相告。
我怀孕了。
他是在宫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人精,没表露在脸上任何情绪。我对他说,我希望他能帮忙弄来堕胎药,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语气迟缓地开口:「这是你翻身的唯一机会,况且,你肚子里的是凤子龙孙,你自己做不得主。」
然后他转身离开了冷宫。
第二天,他又来了,但这次不是偷偷摸摸来见我,而是带着太医来的。太医断定我已有孕两月,然后他宣读了圣旨。
皇上接我出冷宫,位分待遇全照旧,谋害德妃一事既往不咎。
我在过年之前离开了这个阴暗冰冷的地方。路上,我问马公公,德妃的孩子怎样了?她付出了那样大的筹码,如今知道我又出来了,该有多不甘呢。
马公公笑了笑,我觉得这笑有点儿嘲讽。
「德妃诞下的小皇子,出生三天就殁了。赌得太大,容易倾家荡产,这叫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许林卿早产时伤了身子,目下还在养病,暂时没工夫来找我的麻烦。我如今身怀龙裔,突然之间就贵重了起来。
皇上有时会来看我,但我发现多数时候,他带的人都不是马公公了,而是另一个眼生的太监。
他不常直视我的眼睛。我知道,我还是会让他想起我爹。
而当初冤我害了德妃的事,他再也不提,我常想,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冤枉了我?
一直到三月,春暖花开,我的肚子大了起来,穿着衣裳也看得出来。而皇上又喝醉了,醉醺醺地来找我。
皇上又何故喝得这样醉呢?
和之前同样,今天也不是什么大日子。
不过是苏白珽的忌日罢了。
我挺着肚子服侍皇上躺下,他却没有闭上眼睛,而是示意我坐下。
我就坐在床沿上,他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床幔,但又像是透过床幔望见了些别的什么东西。
「午睡时,朕做了个梦。」他的声音中还带着醉酒的倦怠和迷蒙,还有几分微不可察的叹息,他还没醒酒。
「朕梦见一个已经不在人世的人……梦见他活着的时候。朕梦见朕幼时他教导朕读书,一篇《晏子不死君难》,朕没在他规定的时辰背熟,就挨了训斥……
「朕十岁时父皇崩逝,从那时就没了君父,很长一段时间里,朕觉得他就像朕的父亲……尽管严厉了些。母后说他教导的就是对的,大伴也说他教导的就是对的,朕也就这么觉得。
「可朕不喜欢这篇文章。
「晏子侍奉的国君死了,晏子却不肯殉难,还要长篇大论地挑剔君上的不是。天底下有如此为人臣子的人么?
「可随着年岁渐大,朕渐渐觉得,他就如同《晏子不死君难》中的晏子……他只会挑剔朕的不是。
「他挑剔着朕的不是,还霸占着朕的一切……朕是皇上,朕不能够容忍。」
我沉默地听着,应答不了他任何话。
这就是我父亲一手教导出的好皇帝,倘若他泉下有知,不知要作何感想。
「可朕还是常常梦见他……朕以为朕终于摆脱了他,但很多时候朕却发现,朕越来越像他。」
不像,一点都不像。
差得远。
「而且有时候朕会恍惚间惊觉,即使他再也不可能活过来训斥朕……朕却还是那么惧怕他……怕他指出朕的错处。
「可朕必须扫清一切障碍……朕不歉疚,半分都不歉疚。他早应该把一切还给朕……
「刚看见你的时候朕就想起了他……那时朕如同着了魔一样觉得可以把一些东西补偿在你身上,可朕又不愿见你这双眼……痴人说梦罢了。如何补偿得了呢。」
当日在德妃宫中他的无故动怒有了缘由。当我用这双眼睛盯着他时,他看见的不再是我,而是从地底下爬出来的幽魂苏白珽,幽魂占用了我的双眼,用他无比熟悉又无比惧怕的眼光幽幽地盯着他,无声地指出他的错。他绝不认错,更不会在苏白珽的注视下认错,所以冤了我也就冤了,他再也不想看见我,绝不在我的注视下承认他错了。
这时候我头脑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他那么惧怕,亲手毁灭,却又始终无法摆脱的人。
如果让他知道苏白珽的女儿就在他身边,还怀了他的孩子,他的孩子带着苏氏血脉,是苏白珽的外孙,不知道他那时会是何种反应?
怒极惧极?
我突然就喜欢上了肚子里这个孩子,太医说这一胎是个皇子。
我要这个孩子当皇帝。
我要这个身上流淌着苏氏血脉的孩子当皇帝。
然后在皇上弥留之际,我会告诉他,你将要把你的江山交到苏白珽的外孙手里了,如果苏白珽泉下有知,一定十分欣慰。
一想到将有这么一天,我突然觉得宫里的日子变得有指望了起来,我突然开始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
我等着这一天。
皇上酒醒之后就忘了头天晚上说过的话。我也不知他是真忘了,还是不愿想起来,总之我们默契地不再提。
五月时,我行动已经很不便了,越来越少走出宫门,睡得越来越早。某天我正睡着时,侍女叫醒我,说马公公身边的人来了,一定要见我不可。
她始终觉得马公公对我是有恩的,所以把话传得十万火急。我让她把人带进来,我认出那是马公公总带在身边的一个公公,掌着司礼监的。
他见了我便哭丧着一张脸跪下:「云嫔娘娘,娘娘,眼下您身份尊贵,皇上宠爱您,看在老祖宗看顾过您的份儿上,求您发发善心,无论如何请您救救老祖宗吧!」
老祖宗就是马公公,底下所有的太监都叫他老祖宗。
在他的讲述中,我明白了来龙去脉。从去年开始,皇上就有意无意疏远了马公公,许多事都叫旁的人去管着。就在刚才,皇上下了旨,竟赐马公公自尽。马公公想面见皇上,皇上却连见他一面都不肯。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马公公一定要让我出冷宫一定要我翻身了,我父亲生前和他过从甚密,他们二人唇亡齿寒辅车相依,大抵从我父亲被抄家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也时日无多了。
我父亲死后,他唯一的依凭就是皇帝,当皇帝也不再信任他时,他就如同浮萍无依无靠了。
他真的怜悯我吗?我或许只是他一早经营的一步棋,用在关键的时候保他一命。
我叫这个报信的太监先回去了,侍女问我要不要去求情。
其实理智上,我知道我是不该去的,今日的马公公就如同当日的我爹,无论谁沾上,都没有好下场。
可是他曾经给积空寺报过信让我走,我在冷宫时他看顾过我,我爹树倒猢狲散,却还愿意叫我爹一声苏相爷,甚至就连我的名字,都是他取的。
他等的就是我投桃报李的一刻,我若真去投桃报李了,会卷进我自己吗?
我不知道,但我还是去了。
我从没去过乾清宫,大约皇上也觉得我主动去见他很新鲜,放我进去了。
从他的表情上看,他心情并不好,但还是看了看我的肚子,问我:「近日感觉还好吗?可有什么不适么?」
「臣妾很好,没什么不适。」
「那为何这么晚来?」
侍女扶着我,我扶着腰,缓缓跪了下去。
「有身子行这样大的礼,你若有事说便是。」
「臣妾若说了,皇上能不怪罪臣妾吗?」
他的眼神变得审视:「你先说。」
「马公公或许犯了滔天大错,但臣妾恳请皇上念在他伴驾多年的份儿上,饶他一命。」
他站起身走到我跟前,居高临下地盯着我,语气冰冷,有隐忍的怒气:「你为何为他求情?」
「发落有轻有重,皇上若只是要眼不见为净,那未必非要夺了人性命。臣妾之所以为他求情,只是不希望皇上再梦见不该梦的人,睡眠不安,借酒浇愁。」
他不说话,我不敢抬头,更不敢起来。
我相信对他来说,在他心里,马公公有和我爹不相上下的地位,这两个人都从他襁褓之中就陪着他,一个陪着他读书,一个陪着他生活,又一起支撑了十年朝政。
如果马公公死了,他不会真的解脱,他只会像忌惮我爹一样,从此再也见不得和马公公哪怕只有几分相似的人。
但我不知道这个理由能不能说服他。
许久,他突然转过身。
「回宫去吧。」
我不敢再多说半个字,慢慢退出了乾清宫。
第二天宫里就变天了,掌印太监换了人,马公公被皇上发配去了南京种菜。叱咤内廷二十年的大珰就是如此下场。
好在,终究保住了一条命。
他临行前,托人给我递了封信。我拆开,里面只有一首诗。
人世沧桑几度秋,万事如此总难休。
一夜繁华空凋尽,方知人间是梦游。
当年呼风唤雨时,春风得意不知愁。
今日挟霜伴雪去,只有青山在上头。
我突然想起他曾说,赌得太大,容易倾家荡产。不知道他当年选择支持我爹,是不是一场豪赌,如今又后不后悔倾家荡产。
而我已经还了他的人情,仁至义尽。
在彻底入冬之前,我的孩子降生了。
如太医所说,是个男孩。
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最大的一件事就是我爹,不对,真的云瑕的爹,在一场大火中丧生了。不过我也不在意,我对那个人没有感情,我只是顶着云瑕的名。
刚落生的孩子皱巴巴的,并不好看,但皇上还是很高兴,赐名洛,这是他目前为止唯一的皇子。皇上总盯着他的脸看,不知道想从中看出些什么来。
我私心希望这孩子的眼睛不要像我。倘若像我,皇上就会把对苏白珽那复杂的喜怒无常投射到他身上去,我要这孩子得到父皇的喜爱,将来承继大统。
虽然生下了孩子,可是皇上却不常来看我了。我大概能猜到缘由,我替马公公求情大概犯了他的忌,在冷宫时,我怀孕的消息也是马公公通报出去的,他大约疑心我是马公公的同党。
自从有了这个孩子,我很难再睡个安稳觉,孩子夜中会醒来很多次,每每乳母无计可施时,就不得不叫醒我。久而久之,白日里我的精神就越来越差。
所以这日许林卿来找我时,一片浆糊的脑袋让我盯着她看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她是谁。
一面是太久不见,我连她的样子都有些忘了。
一面是她和从前大不相同了,从前她花枝招展,历经变故,如今她看起来倒是沉静了些许。
她来的时候,我正哄洛儿睡午觉,她盯了洛儿很长时间,洛儿不仅不怕,还对着她笑。
我却笑不出来。
她没了一个孩子,我没法不怀疑她的目的。
直到洛儿睡着了,被乳母抱走,她突然屏退了身边的下人,我宫里的人望着我,等着我的意思,我让他们都下去了,殿内只剩我们二人时,她幽幽开口:「倘若我的孩子还活着,一定是很好看的。」
「冤有头债有主。」我没有心思和她虚与委蛇,直接开门见山,「你的孩子是怎么没的,你自己清楚,这事儿怨不到我头上来。」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应声:「事到如今也不怕说与你听。太医说以我当时的情况,即便催产也无虞,也可母子平安。」
「所以你就不惜用自己的孩子做局?如今你应当看出来了,皇上是不宠爱我的。」
「宠不宠爱并不重要,你有孩子了。」
我觉得她对孩子的执念似乎到了疯魔的地步,但同她无甚交情,不咸不淡地安慰了一句:「皇上依旧宠爱你,你还会有孩子。」
「不会了。」她突然转头来看我,目光中有一潭深不见底的悲戚,「早产时伤了身子,太医说我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对于想为人母的人来说,这大概是最重的惩罚,况且她身在帝王家,没有皇子,终究没有安全感。
她什么都没再说,起身要走。我在她身后叫住她:「你说出这些,不怕我说给皇上知道么?」
她回过头望着我:「你会吗?就算你说,皇上会信吗?」
然后她也没等我回答,自顾自走出了殿门。
这时我以为她已心死了。
三天后,皇上有旨下来。
一是晋我为妃,赐号庄。
二是洛儿从此过给许林卿。
洛儿是我的骨血,即使生下他之前我那样厌烦他,甚至想堕掉他,但我还是难以忍受有人把他从我身边夺走。
即使那人是九五之尊的皇上也不行。
所以我去了乾清宫。
马公公去了南京之后,皇上身边的人我已说不上话了,他们大约看出皇上不想见我,又或许根本就是得了皇上的旨意,不肯通传。如果当初我知道还马公公人情的代价是失去我的孩子,我宁可愧对他,宁可袖手旁观看他去死。
于是我索性在乾清宫门口长跪不起,皇上可以不见我,但我不信他能永远不出来。
我从中午跪到晚膳时分,乾清宫的门终于开了,新的掌印太监陈公公叫我进去。
我连起身都难,腿已经跪得没了知觉,侍女扶着我一步一步挪着进去,见了皇上又要跪,他叫我平身,我却再站不起来了,腿上如同有千万根针密密地扎。
他盯了我片刻,走到我面前来,微微弯身递上了一只手。我抓着他的手艰难地站起来,我问他为什么要把洛儿给许林卿,为什么我的孩子不能叫我自己养,他却只是盯着我的眼睛不说话。
于是我又垂下眼来。在需要讨好他的时候,不要让他从我的双眼中想起苏白珽来。那是不能摆在皇上眼前的禁忌。
但最后,他给我的答案只有一句话。
「德妃不会有皇子了,她很喜欢这个孩子。」
这算什么理由?许林卿喜欢什么,都可以给她吗?
我甚少忤逆皇上,但这次为了我的孩子,我不得不争一争:「她没了孩子不是臣妾的罪过,皇上应当知晓的。倘若有一天德妃说她喜欢臣妾的人皮,就把臣妾扒了皮然后给她做衣裳吗?」
皇上的脸色渐渐冷下来,转过了身:「滚出去。」
我缓缓退了出去。
第二天,太后召了我去,我只在出月时去拜见了一次,算来也很长时间了。
见了我,太后单刀直入:「那日乾清宫的事,哀家听说了。」
在皇上亲政之前,政务都是太后过手,我爹一死,太后迅速退出了朝政,整日礼佛,但果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颐养天年的外表下,她依旧知晓这宫里每一处细微的风吹草动。
「哀家召你来说说话,有些话,从前没有人能听,你只当听个故事。」
我顺从地沉默着,准备好了听她的闲话,虽然我知道未必真的是闲话。
「哀家这一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就是命还算好些,给先皇生下了唯一的儿子。可先皇走得早,把烂摊子留给我们孤儿寡母,那时候,皇上才十岁。
「哀家十六岁生了皇上,到先皇驾崩时,年纪也说不上大,镇不住这满朝元老,更遑论治国理欧,主少国疑,眼看就要生变了——你知道先皇留下的是怎样一个烂摊子么?国库里连官员的俸银都支不出了。
「哀家只能日日念佛,求先皇保佑,求菩萨保佑,求列祖列宗保佑,别让祖宗江山败在哀家手里。
「那时候,是苏相站了出来。」
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妃嫔,她突然对我说起这些,令我惶恐。
她还是称呼我爹为苏相的,即便连皇上都已经对他直呼其名。
每一个和我爹长久相处过的人都还对他保有最基本的尊重,只有皇上,非要赶尽杀绝才肯罢休。
「从皇上还不会说话的时候,苏相就是他的老师,先皇去得早,皇上小小年纪就没了父皇……成日都是苏相看着他的,苏相在尚书房教导他,连回家教导自己的儿子的时间都没有。
「从最初的乱局到如今天下太平朝野清明,苏相是出了最大的力的,当得起鞠躬尽瘁四个字。」
但依然被皇上视为眼中钉。
「照理说这样一号人物,他若想篡权,轻而易举。初时我总有几分担忧,可他直到病得起不来床前,都对哀家十分恭敬,他手里发出去的令,从没有哪一道是越过我的,更没有越过皇上。
「这偌大的江山,哀家同苏相,同马佑,这十年间,我们三个人,名义上是君臣,是主仆,可实实在在是相互支撑扶持着下来的,你能明白吗?」
我能。
可那个相互扶持的人只是她,不是皇上。所以无怪皇上对我爹和马公公心狠。
她望着我的眼睛,很哀伤:「可有些事,哀家实在是有心无力了。哀家还能安坐在这里,只是因为哀家是皇上的生母,仅此而已。」
我不言,她长叹了一口气:「马佑走之前告知了哀家你的身份,皇上在查你了。洛儿的事,哀家会帮你的。」
我心头一震。
我可以肯定,马公公绝对没把一切都告诉太后。无论如何,太后和皇上都是亲母子,太后就不怕我谋害皇上么?我不知道马公公是怎么把太后糊弄过去的,总之,她似乎相信了我入宫只是一个意外,在宫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更没想对皇上做什么。
太后还真相信他。
至于皇上查我这件事,我相信他是查不出什么的。此时我才意识到,云瑕的爹意外过世,可能是马公公给我的一份大礼。我冒着危险去求情保了他一条命,他就礼尚往来地给我这个虚假的身份上了最后的保险。
这算是,救人就是救己么?
但我仔细打听了一下那场火灾的经过,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背后的代价是无数条人命。
真的云瑕是个老秀才家的女儿,他不想送女儿去选秀,我顶了缺,然后她被送到了乡下。没人经得住东厂的刑讯拷问,把相关人抓去一问,就瞒不住,况且同一条街认识云瑕的人那么多,这事儿其实太容易露馅了。
云老秀才家所在的那一条街莫名起了大火,这整条街,除了一个五岁的稚童,没人生还。整条街。
至于那个远在乡下的真云瑕,想必也没什么好结果了。
马公公是为了我这样做的。某种程度上我被他和善恭敬的外表骗了,如果他不够狠,不够不择手段,怎么能在当初的乱局里上位,怎么能掌管内廷十年。
这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但对我来说,却变成了我背在心上的债。
果然没有良心的人才能过得好些。
我不知道太后找皇上说了什么,总之,洛儿又回到了我宫里,皇上也开始时常来看他。我猜是他命东厂调查了之后,发现我的身份确实没问题,终于放心了。
皇上前头没有儿子,洛儿是他唯一的儿子,我要这种唯一持续下去。
随着洛儿长大,越来越聪颖可爱,他来我宫里的日子也越来越多,不过多半时候不是来看我的,只是来看看洛儿,不常在我宫里过夜,但我一般都会留皇上用膳。对于他不再宠幸我这件事,我其实感到松了口气。
我没那么乐意伺候自己的仇人。
皇上无知无觉,看着洛儿的时候眼中有真切的笑意,教洛儿读书写字,听洛儿口齿不清地叫他父皇。
我最庆幸的就是,洛儿的眼睛长得不像我。
他不常召幸我,但会召幸其他嫔妃。久而久之我发现,能得他长久宠幸的女人,都有一个共同点。
都很乖顺。
或许私底下也有狠辣的一面,比如许林卿,但在皇上面前永远是温柔乖顺的。
他是真的很不喜欢人忤逆他。
可是那么多妃嫔,谁都没有再怀孕,他再也没有过孩子。
洛儿长到五岁的时候,一个选侍有了身孕,有孕三月时,太医诊出是皇子。时隔五年,皇上终于又有了孩子,他很高兴,说只要孩子降生,就封唐选侍为嫔。
我的侍女言谈中不无担心:「本来皇上多喜欢咱们大皇子啊,现在唐选侍也有皇子了,往后皇上就不会把心思全放在大皇子身上了……」
我微微一笑,不做理会。
唐选侍的儿子,先不说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生不生得下来,就算生得下来,也威胁不了我的洛儿。
八月时,唐选侍的孩子平安降生了,如太医所言是个皇子。她晋封为嫔,皇上一连多日都去看她,很久没来看洛儿。
可惜了。
我本来以为那么多女人虎视眈眈,唐嫔的孩子肯定生不下来的。
当然,我可惜的并不是她的孩子会和洛儿争宠。
我可惜的是她。
倘若这个孩子不降生,她的下场还会好些。既然已经降生了,那惨死宫中就是她的宿命了。
唐嫔的孩子长到一岁的时候,宫中渐渐起了流言,说这孩子,同皇上长得似乎不像。
其实一岁的孩子,哪里看得出什么像不像的?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只要每个人都传得有鼻子有眼,那没有的事也变成有了。皇上不怎么管内廷的事,似乎没听到风声,但太后可是掌握着宫里每一处风吹草动的,除了皇上,她最忧心皇家血脉了。
但就算她疑心,这事儿也不好大张旗鼓地查,毕竟不好看。所以就算流言四起,唐嫔和她的孩子照样在宫中活得滋润。
但她不可能一直这么逍遥滋润下去。某日钦天监监正觐见皇上时说,一年前见紫微垣生变,只是福祸不明形势也不明,不敢贸然上报,如今一年过去,星象明朗,分明是角木蛟冲紫微垣,大不吉。
紫微垣代表的是皇上。而角木蛟,朝野皆知和苏白珽有关,皇上急忙追问角木蛟冲紫微垣意味着什么。
钦天监说,自苏白珽死后,角木蛟黯淡,而近日却见角木蛟异常明亮。这分明是暗示,甚至是明示了这异常的星象和苏白珽有关。
苏白珽入仕时连先皇都还是太子,是皇祖在位,皇祖热衷方士异术,苏白珽出生在十月尾,正应角星。角木蛟是龙之角,皇祖说这是好意头,能为帝王家冲锋陷阵,才将苏白珽选为了皇上的师傅,一时传为美谈,这人人都知道。
皇上不信死了的人还能冲他的紫微垣,除非苏白珽死而复生。
而监正说,死人当然不能复生,可死人能入轮回,除非苏白珽托生重新降临人世了。
于是所有一年前出生的孩子好像都成了皇上的心腹大患,但是一年前出生的孩子还有一个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是唐嫔的儿子。
监正报上这消息的当日,皇上就喝醉了,喝醉了就又转到我宫里来。
我始终觉得,或许在内心深处,皇上对我父亲依然有亦师亦父的依赖,但这也不能改变我父亲成了他心腹大患的事实。
皇上醉得人事不知,但总在醉醺醺地念叨几句话,问我信不信死人会专门转生成他的孩子来磋磨他。
而我附在他耳边说,皇上,你知道吗?臣妾幼时听说,地府有面阴阳镜,人死后在地府依然能看见阳间发生了什么事。怀着怨恨的魂魄,也许就会投生成仇人的孩子,这一世来了就是报仇的。
我不知道皇上到底是有几分醉,到底听进去了没有,总之他再也没有见过唐嫔和她的孩子。
唐嫔和皇子骤然失宠,这使得本来就沸腾的流言更甚嚣尘上,最终终于传到了皇上耳朵里。我留意着乾清宫的动静,在皇上召见唐嫔和皇子的时候去求见。
皇上身边的公公告诉我说皇上吩咐了今日谁都不见,我说我要求见涉及今日之事,请皇上无论如何要见我。
果不其然,我进去时,皇上和那无辜的孩子正在滴血验亲,而且血相溶,这个所谓的苏白珽托生的孩子仿佛被验证了确是他的骨血无疑。
我拿起案上的银针戳破手指,我指尖的血滴滴答答落进碗中,同皇上同皇子的血,也相溶了。
唐嫔当场脸色大变,我跪在皇上面前:「皇上,臣妾幼时见过这样的场景。后来臣妾知道,无论何人的血,都能相溶,这证明不了什么。」
皇上面色冰冷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朕今日要做什么?」
「宫中流言日久,自然不难猜。」
「你关注着朕的一举一动?」
「臣妾是皇上的妃妾,皇上就是臣妾的天,是整个后宫的天,臣妾自然要关注,或许臣妾比皇上您更加不希望您受到蒙骗。请皇上治罪。」
他没说话,只让我回宫去。
后来我才知道,当天唐嫔就被东厂的人秘密带走了。东厂的刑罚自不必说,唐嫔那娇养的身子骨扛不住,一五一十地招了。
她一直怀不上孩子,又想争宠,这孩子是向一个侍卫借的种。
我知道这是真的,这肯定不是屈打成招。从她怀孕的消息传出来那天起,我就知道这绝对不是皇上的孩子。
因为后宫五年再无子嗣责任全在我。
在积空寺的十几年,医家也好占星也好都有涉猎,多亏了住持。
我每每留他在宫里用膳,都在他的饭食里加些东西。
除了洛儿,他再也别想有第二个皇子。
唐嫔和那孩子被秘密处死了,对外就说暴病。但如此一来,无异于坐实了这孩子非皇上亲生的流言。最后是太后出手处置了些人,流言才渐渐平息。
但即便平息了也还在人心里。有些事是没那么容易忘掉的。
这件事之后,皇上大病一场,然后身子就再也没好利索过。他常年饮酒,流连后宫,政事也不误,年轻时还有腿疾,如今叫这事儿一激,明患暗疾一同发作,身子一下就垮了。往往这种时候朝臣都要争立储了,但到了现在这时候,实在是没什么可争的。
毕竟只有洛儿一个皇子。
不管有没有那个太子的名分,他都是毋庸置疑的储君。
我经常带着洛儿去看皇上,服侍皇上汤药。有一天,我告退时,皇上突然叫住了我,并吩咐人把洛儿带出去。
寝殿内只剩我和皇上,皇上凝视着我,准确地说,是凝视着我的眼睛。
「你很聪明,朕一直都知道。」
我不语。
「所以如果洛儿身边有你……朕很放心。」
他没说完,不过这话听起来像是在托孤。
其实他还远没到大限将至的地步,好好将养着,还能活些年头。我等得起,洛儿也等得起。
但大约他自己也知道,他现在这样活着同死了也没有区别,反正也是没有精力处理国事的。
第二天,皇上难得拖着病体上了朝,掌印太监向满朝文武宣读了立洛儿为储的诏书。
皇上没能再活太久,缠绵病榻了四年,终于龙驭宾天。
我恍惚间觉得这是某种轮回。
洛儿今年十岁。
皇上登基那年也是十岁。
不过皇上没有给洛儿留下一个我爹一样的人物。
在皇上撒手人寰之前,弥留之际,满宫嫔妃都跪在他床边,洛儿跪得最近。
皇上招手唤洛儿过去,嘱咐洛儿要听我的话,要听太后的话,要用功读书,学习治国理政之道。
洛儿其实不太明白,但带他来之前我说过了,无论父皇与他说什么,都要答应。所以他就用力点着头一一应下来。
得了洛儿的保证,皇上看向我,又示意我过去。
「朕想坐一坐,你来扶朕。」
我去将皇上扶起来,在他背后垫了个靠枕。他摆摆手:「其他人都下去吧。」
其他人离开了寝殿,洛儿还在。
「洛儿也去。」
终于,只剩我们两个人。
皇上猛烈地咳起来,片刻后缓过来,再开口时,声音又低又喑哑。
已经不是十年前我们初遇时的他了。
「你要请太后帮你……她晓得这样的朝局该如何应对。」
「臣妾明白。」
「对洛儿好一些,要用功读书,但也不要管束太严……」
「臣妾明白。」
「还有……」
皇上停下喘了很久的气。
不能让他再说了。
他现在每多说一个字,耗得都是他最后的一点点性命。
我得让他留下命,听我说。
所以在皇上开口之前,我递上一杯茶:「皇上,请听臣妾一言。」
皇上接过茶杯,微微点头。
「皇上时常觉得我这张脸,或者说我的眼睛,长得像您一位故人么?」
皇上本已经把茶杯递到了嘴边,突然停了手。
我站起来,俯视着他。
「皇上,我不姓云,我姓苏。」
茶杯落下来了,落在锦被上,茶水浸湿布料。
「苏白珽有个流落在外的女儿,逃过一劫。皇上,我是苏白珽的女儿,而您唯一能托付的储君,是苏白珽的外孙呢。」
皇上骤然抬起头,动作之迅,不像是一个将死之人。他徒然地张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您知道为什么您再也没有孩子吗?因为我一定要洛儿继位,我不会让您再有孩子的。」
他剧烈地喘息起来,本来就苍白的脸色如今已经如纸一般。
「让我来告诉您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洛儿没有能力亲政,我会以洛儿的名义发一道诏书,为苏白珽翻案,恢复他所有应得的荣誉。我会召回马佑。您恐惧的都会回来。我会告诉洛儿,苏白珽是栋梁之臣,有经天纬地之才,而您当年做得有多错。您死后,您的是非功过不仅史书要评说,您的亲生儿子也会评议您的所作所为。你那么想摆脱他,但就是摆脱不了,甚至您的儿子身上都流着他的血,他的女儿在您身边十年。」
皇上的喘息声停止了。
他还活着,却做不出任何反应了。
良久,他的脑袋突然歪了下去。
我伸手去探,他已经没了声息。
丧礼之后,洛儿登基。
我没有如皇上所言请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出山。
我很谢谢她对我的保护和帮助,可惜一山不容二虎。如今她也不过四十多岁,她重新掌权还有我的事吗?
洛儿登基之后第一件事,给苏白珽翻案。
没有人知道我和苏白珽的关系。皇上弥留之际我与他独处那么久,所有人都以为这是皇上的遗命,那我也就顺水推舟。
叫世人都觉得他亲自灭了苏白珽满门,又在死时给他翻案,这不有趣吗?所有人都会以为他是出于愧疚,世人都会明白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冤案。
我召回了在南京种菜的马公公。这个节骨眼上,内廷需要他。他虽已年老,但怎么也还能撑持两年。
马公公回来第一件事,先去祭拜了先皇,然后便是来拜见我这个太后。我给他赐了座,分别十年间,他比我记忆中老了许多。
他拜见我,一是谢恩,二是请辞。
「太后,老奴年老了,担不得这大任了。」
「我瞧您依旧眼明心亮。」
马公公笑了笑:「太后,容老奴逾越问您句不当问的。给苏相爷翻案,到底是先皇遗命,还是您自己的意思?」
「谁的意思不重要,事情做成了才重要。」
他低头喝茶,不再说话。
他不说话,我也就不说话,就这么沉默了许久,他终于开口了。
「太后当真能忍,老奴没想到,竟有十年这么久。」
「那你觉得如何?我会抓住一切机会杀了先皇然后召你回来?这是你期待的吗?」
他沉默了很短一会儿,接话了:「太后可别把这杀头的死罪往老奴头上扣。」
这就是默认了。
「马公公,我也想问您一句不当问的。您看着先皇长大,就当真没有半点儿情分吗?」
「情分呐。」马公公盯着茶杯上的图案,并不看我,「情分这东西是相互的。只有老奴一个人的情分,您瞧见了,险些同苏相爷一个下场。说来还要多谢您,老奴才有这一条命苟延残喘至今。」
他虽然这么说,但他去祭拜先皇的时候,我也在。
他当时流的泪,不似作伪。
「您客气。我也得谢您。就如您所言,情分是相互的。我保您一条命,您也同样保了我一条命,我都清楚。」
他放下茶杯,苦笑一声。
「可那毕竟是老奴看着长大的孩子。」
不是万人之上的君王,而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我想对我爹来说,先皇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却不容他。
我发还了马公公从前的宅子,许他在京城安老。离宫之前,他问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是,耗了我的十年和余生的自由,是否值得?
值得吗?我其实也不知道。
我已经做了所有我能做的。
逝者已矣,生者做再多,也补偿不了万一。
不知能否换我爹九泉之下安息。
如果他能安息,就值得。
番外
云瑕有一双同苏白珽一模一样的眼睛。
这双眼睛让我在众多秀女中选中她,也让我在她面前失态。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知道我把她选进来是为什么。我在意那双眼睛,又不想面对,或者说,是恐惧面对那双眼睛。
是的,恐惧。
这是我一直不想承认的事情。
我冲龄继位,有三个人为我遮挡了所有风雨。
母后,大伴,和苏先生。
这一遮就是十年。
十年很短,弹指一挥间。十年也很长,足够我从无知稚子长大成人。
人能把每一天都过成一模一样的么?我能。在我成婚之前,我的每一天都一模一样。母后与我同住,早上母后叫我起床读书,然后去上朝。回来用罢早膳,与苏先生奏对。听不懂也要听,不明白就要学。用过午膳继续读书,苏先生随时会进宫来检查功课,倘若我没做好,是要挨他训斥的。
所有人都说我是皇上,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但我觉得苏白珽比我还尊贵。
我对所有人都可以直呼其名,唯独必须要叫他一声先生。我要对他行师礼,我要接受他的看管与训斥,只有他奏对时永远要有把椅子。我不可以顶撞他,不可以悖逆他,因为母后和大伴都告诉我,凡是苏先生说的,都是对的。
我害怕他。
我害怕他在我犯了错时盯着我的眼神,似乎很平静,却又有些失望,目光灼灼,叫人难安,期间似乎藏着审判的利刃,随时会破土而出。
有时候我恍惚间觉得,母后和大伴想把我变成另一个苏先生。可是天底下是找不出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的,我跟着他读书,学习帝王之策,吸收他的所有想法,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学会了揣度他的心思,说出他中意听的想法。
可我心里不是那么想的。
我是皇上。但我却要去揣测臣子的想法。
母后是个很温和的人,但她会因为我惹苏白珽生气而罚我,训斥我。她每一次生我的气都是因为苏白珽。
有一次,苏先生来查功课,我没能背下他指定的那篇《晏子不死君难》,挨了他的训斥。挨了训之后,他又问我从这篇文章中读出了什么。
我说,我读出了晏子是个不合格的臣子。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他如何能在该殉难的时候不仅不就死,还要长篇大论地挑剔君上的不是?
苏先生生气了。他说他想让我明白的是,就算是君主,倘若不贤也会被人指摘,我得学会接受那些说真话的人,能面刺我的过错的人。
他想让我明白什么,我就必须得明白什么吗?
这次苏先生气得厉害,连带母后也气得厉害,整整三天都没同我说一句话。
只有大伴好声好气地哄着我,但他却说,叫我去和苏先生认个错。
我觉得我始终活在他的阴影之下,见不到哪怕一点儿光亮。所有人都是他那边的。
偶尔我会想象父皇是什么样的。随着年岁渐长,我对他的记忆越发模糊。渐渐地,我就觉得,也许所谓父亲,就是苏白珽这样。
我就这么重复地过着一天又一天。直到我有了伴读,伴读与我年岁相仿,同他们闲聊时,我才知道,民间有那么多好玩儿的玩意儿,他们可以呼朋引伴地玩,他们不需要读《晏子不死君难》,他们不会每学一篇文章都被问问读出了什么,他们的母亲不会因为他们和老师闹矛盾就三天不和他们说话,他们不会过重复的每一天。
知道了这些之后,我突然非常难过。晚膳时,我和母后说,如果我不是皇帝就好了。
向来温和的母后扇了我一巴掌。
脸上火辣辣的疼。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总之除了忍耐,别无他法。
如果说年幼时我的欲望只是自由一些的话,等我长大,这欲望就走了样。
因为那时的我已经明白,身为皇上,我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但即使那点儿有限的自由,我也得不到,想得到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我变成真正的皇上。
我要亲政。
当我对母后说出我的想法时,母后只扔给我一句话。
我想亲政,除非苏先生死。只要苏先生在一天,朝政我就必须要听苏先生的。
我经常想,既然这样,他教我那些帝王之策是为什么?反正我只用听他的就是了。
真正的皇帝到底是我还是他?
这种情况直到我大婚方才有改善。因为大婚之后,母后终于从我宫里搬了出去。
她再也不会天不亮就叫我起床,再也不会在我读书时陪在侧旁,再也不会在苏白珽训斥我时帮腔。
我觉得我似乎感受到了那么一点点的自由。
跟女人在一起的时候是我最快乐的时候。她们那么乖顺,柔情似水,不会忤逆我,会用尽全身解数把我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我只希望我眼前全是这样的人。
但就这么小得不得了的事,一旦被苏先生抓住了,也会被大做文章。
我不过是同三个宫女在一起,宫里的女人除了母后哪个不是我的?
可这事叫母后撞见了。母后叫我在奉先殿罚跪,这一跪就是七个时辰。
七个时辰之后,她把我拎给了苏白珽。
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到了巨大的羞愧。但不是因为白日宣淫,而是因为即使是这等秘事,我也逃不过苏白珽的指责。
他笼罩了我全部的生活。
连那一点点的自由也没有,都是虚假的。
这本是一件只有内宫知道的事,可苏白珽叫我写罪己诏遍发朝野。
这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撕着我的面皮打。
我跪了七个时辰,跪得腿失去知觉,母后甚至没有找太医来给我看看,坚持要我按苏白珽的意思写完这份罪己诏。
等我写完的时候,母后召了太医来。
但为时已晚。
七个时辰跪出了事,我的腿落下了永久的毛病。
母后和苏白珽会愧疚吗?我不知道。我从他脸上永远看不出除了生气之外的任何情绪,他永远是那副表情那张脸。
这样的皇帝我做够了。
苏白珽我也受够了。
我无数次,无数次想过要罢他的官,打发他回老家去,离我远远的,再也不要有机会管我。可首先母后这关我就越不过去。这样的念头在心里一天天茁壮,到最后,我觉得罢了他的官已经不够解气了。
我想杀了他。
后来,他病了。
坦白说,那时我是庆幸的,就像头顶的一座大山终于要被搬开了。
在他病了的那段时间里,我终于可以亲政,尽管按母后的意思,还是要遣大伴去事无巨细地向他汇报,但他已经没有精力去管了。
我意识到了,要处理这些千头万绪的政事平衡朝局,是一项多么繁重艰难的工作。
可那又如何?
我不信我凭自己不能比他做得更好。
我才是皇上,是真龙天子。
他终于死了。再也没有人能跟我作对,再也没有人压在我头上。我成了真正的皇帝。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清算了他。理智上我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与他的家人无关,可是他已经不在了,我还能把这十年来积攒的重压释放在谁身上?
怪不得我,要怪就怪他们是苏白珽的家人。
母后退居宫中再不过问朝政,大伴在我跟前也谨慎了很多。后宫前朝终于都是我一个人的了。
但是很可怕。
在苏白珽满门八十余口人活活饿死在府里那天夜里,我突然梦见了他。
梦里他还是那样一张脸,用那样的眼神幽幽地盯着我,问我他的家人做错了什么。
死人不会回来找我的,一定不会的。这到底是他在问我,还是我自己在问自己?
这远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当我真正开始亲政的时候,有很多时候,我都发现,他当年的教导是对的。
有时候我刻意不按他说的去做,最后结果往往不尽如人意。我明明知道该怎么做的,可我好像陷入了一个怪圈,好像只要我按他教的去做了,就是不如他,就是成为了他的复刻品,就是他永远,永远,永远都没死!
他以另一种方式活在了我身上!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梦到他的频率变高了,他在梦中什么都问我,我却做不出任何回答。
我日日夜夜感受到我对他的亏欠,因为我逐渐明白了他的苦心。
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原谅。
不能原谅我作为天子的尊严被踩在脚下。
不能原谅他将一辈子在我身边如影随形,即便他死了。
不能原谅他成为我永远都无法摆脱的人。
这种情感和对他的理解与亏欠一日一日地纠缠在一起,最终变得水乳交融难分难舍。我开始病急乱投医,我迫切地觉得我需要补偿他些什么缓和这种愧疚感,我根本不想愧疚,可我又难以避免地一日一日地愧疚!
直到看见云瑕那双眼,恍惚间,我从她脸上看见了苏白珽的脸。
那时我就像得了失心疯,竟然觉得能在她身上补偿苏白珽。
可她进宫之后,我就不想再见她,我不愿再见她,我不想再想起苏白珽,再去见她就意味着我会一次一次地想起他,我这辈子都摆脱不了他了吗?
可即便如此,在宫宴上看见她遭了人欺负时,我还是忍不住了。
我总是在她脸上幻视到苏白珽。那双眼睛实在是太像了,像到我一度以为她和苏白珽有什么关系。可是苏白珽家的所有人都处置了,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没有漏网之鱼,她真的不是。
梦魇一日日纠缠着我,在我看见她的眼睛时变得更加猛烈。我受不了她用那双眼睛沉静地盯着我,就像是苏白珽的亡魂附身于她依旧对我纠缠不休。
所以打发她去冷宫时,我其实感到了解脱。
就和清算了苏白珽时一样的解脱。
我发现我有很多不想面对的人和事,而这时候,我往往选择让他们离我远远的,再也无法纠缠我。在有人为我遮风挡雨的十年间里,我早就习惯了逃避。
我无法直面很多事。这可能是苏白珽唯一没有教会我的东西。
只是造化弄人,她怀了我的孩子,生下了我的唯一的皇子。渐渐的,我能把她和苏白珽剥离开了。
但我还是没有让洛儿留在她身边,无论如何,我还是不喜欢她这种女人。我永远喜欢乖顺的人。因此我把洛儿过给德妃。
她来求我,我不见她,她就跪在宫门口。那时我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不见她,可随着她跪的时间越来越长,我想起了我自己。
我想起当初母后叫我在奉先殿跪了七个时辰,这样跪下去腿是会落下病的,我再清楚不过了。
那一闪念的心软让我把她放了进来,但放她进来之后我又开始后悔。
她有一双好像苏白珽的眼睛,连眼神也像,神情也像,似乎秉性都像。她为什么就不肯服个软?
但最终,我还是让洛儿回到了她身边。
她是个很聪明的人。在我弥留之际时,我觉得她辅佐洛儿,正如当年母后辅佐我。我不担心朝政,我只怕洛儿会变成另一个我。
不要变成另一个我。
事实证明,我多虑了,洛儿的确不会变成另一个我。
苏白珽的幽魂确实附身于她对我纠缠不休。
她是苏白珽的女儿,洛儿是苏白珽的外孙。那个我一辈子都没能摆脱的人,即使他死了我都没能摆脱的人,终于以自己的方式污染了皇家的血脉。
不止我,往后的世世代代都摆脱不了苏白珽的纠缠了。
只是他们不会如我一样夜夜噩梦缠身。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我只觉得,云瑕是我的报应,是苏白珽带给我的报应。
如果下了地府遇见苏白珽,我要对他说些什么呢?
不,我不会遇见他了,钦天监说他托生了,角木蛟冲紫微垣,那角木蛟就是他的托生。而我杀了他现世的托生。他活着的时候我没能杀了他,他托生了我终于杀了他一次。
只是,总也没能感到解脱。
下了地府不会遇见他了,如果我死了,我能解脱吗?
没有余力去想了。
黑暗将我淹没。
不甘心,总想留在人世更久一些,但眼前的黑暗我无法抵挡,难以摆脱。
而黑暗中我似乎听到了最后的一点声音。
「皇上,驾崩。」
(全文完)
作者:百里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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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2-07-07 12:04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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