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辞
2024-10-23T00:00:00Z | 36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4-10-23T00:00:00Z
思君辞
1
1
入夜,四月的凉风轻巧地穿过御史府的偌大庭院,拂过那密密丛丛的绣球花蕊,将那清幽的香甜之气带到了客聚一堂的大厅中。
我怀抱着一把精致的玉面琵琶,在宾客满座的厅堂正中央娴熟地拨弄着琴弦,一曲空灵婉转的《思君辞》引得在场众人纷纷鼓掌称妙。
须臾,琴曲终了,我缓缓起身,一同为我伴奏的那人也停止了奏琴,绕过琴台款款向我走来,然后恭恭敬敬地向我行了个礼。
「萍婉姑娘的琵琶果真是犹如天籁一般,令在下万分佩服。」
我淡淡地扬起唇角,手携琵琶微微欠身还礼。
「公子谬赞了,公子的古琴弹得绝佳,萍婉受教了。」
我稍稍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堪称完美的脸。剑眉星目,眼波含笑,唇红齿白,轻灵的气韵让人过目难忘。
我暗自在心里惊叹道,好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献乐结束后,我便退至自己原来的席位。微一抬眸,却正好对上御史大人那双贼溜溜的眼睛,他那明目张胆的好色模样看得我浑身像火一样灼烧起来,难受得紧。
「虽说以前,本官也常在枕香阁里听萍婉姑娘弹琴,但是今日在府中一听,却又是另一种享受。如此佳人,真真是世间少有的尤物啊!」
我听着他所谓的赞誉,面上虽不露声色,然而袖中的双手却早已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如此纨绔之徒,若不是因为我身处烟花之地实属无奈,否则又怎会踏足这等骄奢侈靡的王宫贵府。
我暗暗压下心底的愠怒,趁着众人兴致欢畅的觥筹交错之际,悄悄溜到了后花园的池边上。
晚风轻拂过我的脸庞,吹散了我身上些许的酒气,也让我的心情跟着平静了下来。
忽然,黑暗中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只手,狠狠地拽紧了我的手腕,我还来不及反应,就被那人连拖带拽地拉到了旁边的假山后面,一只大手迅速捂住了我的嘴。
「别说话,不然我杀了你!」
那人低沉冷峻的语气让人不寒而栗。
我瞥见他穿着一袭黑衣,脸上还蒙着黑布,心想估计是有贼人闯入了府里。
这时,只听「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紧接着便传来了御史大人暴怒的声音。
「柳亦安,本官真没想到你身为府中的大夫,竟然敢私自盗窃本官的传家古玉!来人,将这叛贼沉入池中,以消我心头之恨!」
不一会儿,我果真看见几个仆人押着一个年轻男子从屋里走了出来,急急地往池边赶。
借着月色,我看清了那人身上的衣着,心里顿时了然,原来那人就是刚才与我合奏的公子。
很明显,真正盗窃的贼不是那柳亦安,而是此刻正拿刀架在我脖子上的黑衣男子。
眼看那无辜之人就要被沉入水底了,我实在于心不忍,鼓起勇气推开黑衣人的刀,大喊了一声道:「不是他偷的!真正的盗贼在这边!」
听到动静后,那黑衣人果然慌了神,在众人赶过来之前,愤恨地给了我背上一刀,然后便一个翻身,逃出了院墙。
剧烈的疼痛顿时使我没了力气,脚下一软便倒了下去。恍惚间,我似乎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凭着最后的一丝意识,我仿佛看见那张清俊的脸上,满眼都是对我的担忧。
我微微扬了扬唇,随即便晕了过去。
2
再次醒来,我已经回到了我的闺房里。准确地说,应该是回到了枕香阁。
我刚刚睁开眼,便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背影坐在我的床榻边上,便试探性地问道:「是霜儿吗?」
听到我的声音,那人连忙转过头来,满脸欣喜地看着我说道:「萍婉姑娘,你醒了?」
我这才看清楚那人不是我的丫鬟霜儿,而是御史府上的柳亦安。
我弯了弯嘴角,「是柳公子一直在照顾我吗?萍婉真是受之有愧。」
他笑了笑,晶亮的眸子里像是盛满了漫天星辰。
我心底一颤,像是忽然漏掉了什么。
「若萍婉姑娘都受之有愧的话,那在下岂不是只能以死谢罪了?毕竟,你可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啊。」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背上还有一个伤得很深的大口子,顿时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怎么样?是不是伤口很疼?」
他关切地看着我的脸,好看的眉头不禁蹙成了一团。
我摇摇头,「还好,就是一动的时候,就会扯到伤口。」
他心疼地点点头,将一杯温水递到了我的嘴边。
「还好那个刺客下手不是很重,没有伤到内脏,不然可就危险了。」
我从未与任何男子有过如此亲近的举动,一时间不免羞赧不已,但又很奇怪地,我心底似乎并不反感他的靠近。
于是,我稍稍停顿了一下,便由着他继续喂我喝水。
一股暖意忽然涌上我的心头,好似微风过境,那一池的春水也跟着漾开了温柔的涟漪,生出了一朵朵散发着幽香的荷花来。
不过,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那么丰富的内心戏,而是很自然地喂我喝完水,然后继续嘱咐道:「这些天你千万不能下床走动,等过几日伤口好些了再说。我会每天都来替你检查伤口,煎药调理,直到你痊愈方可安心。」
我点点头,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想着,那岂不是说,只要我的伤一日不好,他就会一直来看我了?
若是如此,那我还真希望这伤口好得慢一点!
可刚一想到这儿,我就被自己这种莫名的心情给吓到了。
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他来不来看我,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为何如此在意?
我立即回过神,装作平静的样子向他道了谢,然后便让丫鬟送他出去了。
在后来的半个月里,柳亦安果真每日都来看我。不是陪着我畅谈古文妙词,就是给我讲那些好玩的民间趣事,抑或是怕我在屋里闷得慌,便弹琴唱曲给我解闷儿。
在他日复一日的陪伴下,我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就连霜儿都忍不住称叹道:「哎呀,这柳公子可真是个神人,他一来,姑娘这脸色明显就比从前好看多了,哪怕是在病中,都有种西施捧心的美感呢!」
我装作恼怒的模样嗔怪了她几句,然而心底却像是抹了蜜一样甜。
投身这烟花之地,来往的皆是喜新厌旧的薄情之人,像柳亦安这般真心待我的,还是第一个。
我暗暗地希望,他也是最后一个。
3
待我完全复原以后,那已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
这一个月以来,因我有伤在身,枕香阁的老嬷嬷虽心中不悦,但也不能强迫我谈笑接客,我也借此机会乐得清净。
何况每日还有柳亦安相陪,这样的好时光可真是难得的惬意随心。
那日午后,盛夏的阳光格外灿烂,照在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温暖。我站在一棵花团锦簇的大树下,合着双眸静静地感受着夏日的美好。
忽然,一双宽大的手掌从我身后捂住了我的眼睛,我的眼前一下子变得黑暗了许多。
凭着那人身上隐隐散发的冷冽香气,我猜测对方应该不是霜儿,但又想不出来还会有谁这么大胆,竟敢和我嬉闹。
「你是哪个姑娘的丫鬟?怎敢这般与我玩闹?快点如实招来,不然我可要让你的主子惩罚你咯。」
可那人依然不为所动,也不说话,仍旧将我的眼睛捂得死死的。
我疑惑地皱了皱眉,心想这丫鬟胆子也太大了,竟敢不理我。既然如此,那我就只好反客为主了。
我迅速回转身,一把捏住了那人的脸颊,忍不住呵呵笑道:「让我来看看到底是哪个调皮的……」
「怎么样?没想到是我吧?」
那人扬起嘴角得意地一笑,脸上的笑容比那树缝间投射下来的阳光还要耀眼,让我不由得看失了神。
「柳公子?怎么会是你啊?」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忽然觉得此时此刻的场景是那么美好,美好得似乎有些不真实。
他嘿嘿一笑,然后迅速把一朵早就藏在袖子里的绢花插进了我的发髻里,一边欣赏一边赞叹道:「当真是鲜花赠美人,姑娘戴上这朵花,显得更娇俏了!」
我抬手摸了摸头上的花朵,忍不住羞红了脸。
「你就会贫嘴说好听的,是不是经常给姑娘送花啊?」
他赶忙摆摆手,「天地良心啊,本公子可从不是一个喜欢沾花惹草的人,这还是第一次送别人礼物呢,你可千万别把我想得那么随便。」
我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禁笑出了声。
「就你这胆子,将来若是有了娘子,肯定会被追着打呢!」
「你看不起我?」他作势扬起两只胳膊,比作两只大钳子在我眼前挥舞。
「今天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悔不当初!别跑!」
我惊呼一声,赶忙撒开脚丫子就在院子里跑了起来,欢乐的笑声洒落在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里。
微风一吹,枝头的花儿便簌簌地落了一地,刹那间所有的景色都刚刚好,恰如其分地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面。
那日的午后,是我这一生中,最难忘也最珍贵的一段回忆。
而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被人在乎,是一种那么幸福的感觉。
4
伤好以后,我便不得不继续像以前一样,再次回到了那种陪笑唱曲的日子,而柳亦安也重新回到了御史府上。
所有的一切都和以前没有任何的区别,仿佛他从没有来过,而我也没有受伤。
只是每次沐浴更衣的时候,通过铜镜,当我清楚地看见自己背心处的那道伤疤时,我才恍然想起,这一切不是幻觉,而是真的发生过。
我轻轻地垂下眼帘,黯然地倚靠在浴桶的一侧,脑海里所想的,竟全是那个曾经在院子里与我一起玩闹嬉戏的白衣少年郎,不由得苦涩一笑。
我想,我大概是魔怔了。
当我再次见到柳亦安,那已是三个月后了。
御史大人生辰之喜,特邀我去府上弹琴助兴。
我换上一袭华丽鲜艳的粉色长裙,将满头的墨发盘成一个精致的发髻垂于脑后,簪上一枝喜庆的凤凰钗,抱着琵琶施施然地来到了宴客的大厅之中。
前来贺寿的宾客早已聚坐一堂,我清冷的目光一一从众人面前扫过,却在看见角落里的那张熟悉的面容时,不自觉地顿住了目光。
是他,柳亦安,那个多日未见的…… 朋友。
我迅速收回视线,装作坦然的样子拨弄起了琴弦,悠扬婉转的曲调赢得了一阵阵热烈的掌声。
「好!弹得好!」
御史大人毫不吝啬地对我大为夸赞。
「萍婉姑娘的琴技似乎又进步了不少,今日的装扮比起往常也更多了几分独特的韵味,本官可真是发自骨子里喜爱得紧哪!」
他这般堂而皇之的调笑让我很不自在,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一笑了之。
演奏完毕,我趁着大伙儿没人注意,便独自溜到了假山附近散心。
月影绰绰,照得院中的雕梁画栋似乎全都笼上了一层淡淡的薄纱,像极了戏文里所描述的天宫。
我望着清澈的池水,眼前竟又浮现出了某个人的模样,心情不禁变得惆怅起来。
没想到时隔三个月才见面,他竟然一句话都不想跟我说,真是枉我还一直挂念着他。
这时,忽然一个人影闪了出来,一把将我拽到了假山里的洞口处。
紧接着,一个接一个带着酒气的吻像雨点般落在了我的脸上和唇边,那霸道的气势丝毫不给我反击的余地。
尽管我拼尽全力想要挣脱面前那个高大的人影,却始终无法躲避半分。
不甘屈服的热泪一滴一滴地从我的眼角滑落。
挣扎中,借着院子里洒落下来的朦胧月光,我终于看清了那人的侧脸,心内一惊,竟然是那个色迷心窍的御史大人!
「御史大人,请您自重!这要是被别人看见了,那可就说不清了!」
然而对方却不以为然地轻笑了一声,「说不清?那才正中了本官的下怀呢!小美人儿,打从我在枕香阁里见到你开始,本官就想着哪天把你变成我的女人,现在可算找到这个机会了,你就不要再假清高了!嫁给我,我一定会给你这一辈子都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
我一边拼命躲闪着御史大人的亲吻,一边忍不住在心底低低地咒骂。
这无耻的淫贼,明明自己家里已经有了一个出身显赫的正室,居然还想着再找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妾!
当真是个纨绔无形的登徒浪子!
5
正当我欲哭无泪之际,只听外面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夫人,您是来找老爷的吗?我好像看见老爷往假山那边去了!」
一听这话,原本还压在我身上的御史大人立刻吓得浑身一抖,嘴里喃喃道:「那个母老虎不是说自己不舒服,已经睡了吗?怎么突然又起来了?不行,要是让她看见我这个样子,只怕本官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说着,他便探头往外瞅了瞅,然后迅速提着裤腿往假山的另一边跑远了。
我慌乱抬头,却意外看见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是他!
「还愣着干什么?快出来啊!」
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被柳亦安拽着出了假山。
他拉着我的手麻利地绕过那些家丁,然后悄悄地打开了一个隐秘的后门,带着我飞快地逃了出去。
「好了好了,这里安全了,不用跑了。」
我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环视了四周一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城门口,紧张的心这才稍稍安定了下来。
「今晚还好有你,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担忧地看了看我,语气有些沉重。
「御史大人向来沾花惹草惯了,他对你垂涎已久,你以后可千万要当心啊。」
我蹙了蹙眉,倍感无奈地叹气道:「御史大人财大势大,我一介弱女子,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今天这次能侥幸躲过,那下次呢?下下次呢?以后,我的日子只怕更难熬了。」
听着我悲伤的语气,身旁那人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了。
我知道,这种事,他也无能为力。
「罢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不管怎么说,今晚还是要多谢你救了我。你回去吧,若是被御史大人发现了,那可就糟了。告辞。」
说完,我便转身离开。
「等等!」他忽然开口叫住了我。
「姑娘,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不知姑娘可否告知在下?」
我回转身,不解地看着他。
「你说。」
他暗暗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说道:「在姑娘心里,在下与你,是什么关系?」
我没想到他会问我这个问题,一时间反倒有些语塞了。
什么关系?还能是什么关系,只能是朋友啊。
虽然我也希望我们的关系可以更近一层,可是男女之事,却也不是我一个人可以操控的。
我定了定神,微微笑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听到我的回答,他似乎有些不甘心。
「仅仅,只是朋友吗?」
这下我完全懵了,好端端的怎么问起我这个事情了?
他缓缓地朝我走过来,一向稳如松柏的步伐显得有些急促,清朗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丝我从未见过的炙热。
他轻轻地拉过我的手,一字一句都说得无比认真。
「在我心里,萍婉姑娘是唯一一个可以让我牵肠挂肚的人,我坚信,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6
一瞬间,只听「砰!」的一声,无数烟花在我的脑海里轰然炸开,忽而又化作数以千计的粉色花瓣纷纷洒落了下来。
微风拂过,惊漾起一池的花香。
我们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彼此的眼睛看了许久许久,生怕稍一眨眼,身边那人就忽然不见了。
在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我清楚地看见了自己那娇羞又欢喜的模样,而我心里也一直有个声音在不断地呐喊。
告诉他,你也很想和他在一起!
别犹豫!勇敢地说出来吧!
我嗫嚅着嘴唇,心里像是藏了一头小鹿在疯狂乱撞,那声音简直震耳欲聋。
「我也一样。」
话音落地的那一刻,我看见了他眼底的那丝期待,顷刻间便化作了显而易见的欣喜,兴奋的笑容就像是灿烂的阳光穿破乌云密布的云层,照射出格外动人的光彩。
他一把将我搂入怀中,那熟悉的清香之气瞬间萦绕在我的鼻尖,撩拨着我颤动的心弦。
「婉儿,从今以后,我柳亦安就算是豁出命去,也会护你一世周全,再不会给任何人欺负你的机会!」
我回抱住他伟岸的身躯,就好像抱住了全世界一样温暖。
「我相信你,我一直都相信你。」
互诉情肠以后,我们俩决定连夜出逃,今后再也不回这束缚着我们人生的京城了。
于是,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枕香阁迅速收拾了一些细软,然后一路小跑到了城门口。遥遥地我便看见,我的心上人已早早地在那里等候。
踏着皎洁如玉的月色,健硕的马儿飞快地在幽静的小路上扬蹄驰骋。我坐在颠簸的马车里,看着窗外的景色在极速地倒退,幻化成一片看不清的残影,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从此以后,本姑娘再也不用委身在那个陪人卖笑的枕香阁了,我终于可以像寻常女子一样,和自己心爱的人,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了!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和自由。我想,人们常说的苦尽甘来,大抵便是如此吧。
离开京城以后,我便和亦安过上了隐姓埋名的日子。为了躲避官差的搜查,我们极少到街市上露面,故而只能自己耕种庄稼来维持生计。
这样的生活固然清贫,但只要一想到可以和自己爱的人永远在一起,我就一点也不觉得苦,反而倍感幸福。
7
但女子总是爱美的,有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从过去那个珠钗满头的头牌花魁变成了如今这副粗布短衣的妇人模样,我自然也不免担心是否不会再得到情郎的喜爱。
每当我为此闷闷不乐的时候,那个眉眼如画的男人便会握着我的手温柔地说道:「不管怎么打扮,我的婉儿永远是这世上最美的姑娘,任何人都不能和我的婉儿相提并论。」
看着他眼中的万般柔情,我总会情不自禁羞红了脸,默默感叹自己果真没有看错人,一心祈愿未来可以和心爱的他一起走过所有的日子,从此白首不相离。
但天有不测风云,越是平常的愿望,有时候老天越要让你难偿夙愿。
何况,我和他的身份本就如此特殊,就注定我们的感情之路不可能一帆风顺。
那日,我像往常一样准备好了饭菜,等着外出采草药的亦安回来吃饭。可是左等右等,过了快一个时辰,我还是没有看见他的身影,心里不禁慌了神。
难道说,我们的行踪被御史大人发现了?
我放心不下,赶忙到附近的山上去找了他一圈,又到集市上找人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原来有几个衙差打扮的人早就押着亦安往京城的方向去了。
我顿时浑身一颤,看来带走亦安的人,十有八九就是御史大人的属下!
怎么办?我该想什么办法才能救他出来?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山间的木屋,心一阵阵地泛着疼。我知道,御史大人这么做,无非是想逼我现身。若我不肯出面,那他一定不会放过亦安,说不定还会对亦安百般折磨。
一想到那个残忍的画面,那种被撕裂的疼痛感就仿佛传遍了我全身的每个部位,让人窒息又绝望。
亦安,我一定要救你!
苦坐了一夜,次日一早我便起身前往京城,决定当面找御史大人谈判。
我看着那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御史府三个字,心里顿时拧做了一团。没想到绕了一大圈,终究还是回到了这个最让我痛恨的地方。
「婉姐姐!」
我正准备抬脚进府,身后忽然有人叫住了我。
8
「霜儿?你怎么在这里?」
我顿住脚步,转过身又惊又喜地握着霜儿的手,忍不住热泪盈眶。
「婉姐姐,多日不见,你还好吗?」
我们两人搂在一起对诉对泣,熟悉的感觉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这让我痛苦的心情稍稍缓解了些许。
得知我回到京城的目的,霜儿的反应似乎比我预料中的要淡定许多,好像她早就知道我会回来一样。
不过片刻,她又继续关切地说道:「依我之见,姐姐暂时还是不要露面比较好,那个御史大人布下这个局,就是为了引你出来,搭救柳公子的事情还得从长计议。」
我见她像是真心为我着想,心中的那丝疑惑也随之化解了。
经过商议以后,我决定让霜儿通过枕香阁的关系,暗中打探亦安被关押的位置,结果还真被她查了出来,就在东郊外的一个竹居。
我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眼下只要得到了开锁的钥匙,那亦安就有救了。
所以,为了得到钥匙,我不得不亲自去一趟御史府。
那日,我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化了个妩媚妖艳的妆容,并且一改过去那般清冷高贵的态度,主动和御史大人来了个喝酒谈诗的品鉴雅会,他自是受宠若惊地答应了。
席间,我一直似有若无地向他抛媚眼,勾得他六神无主,使其始终沉醉在我的一颦一笑里无法自拔。
不知不觉间,桌上的酒壶也被喝得一干二净,倒在旁边呼呼大睡的御史大人早已昏迷不醒。
我一刻也不敢耽误,急忙从他身上摸出钥匙以后,便急匆匆赶往了东郊的竹居。
「霜儿,你确定萍婉不会找到这儿吗?」
「放心吧,她还以为我是她的好姐妹,对我的话言听计从。今天晚上她正陪着御史大人喝酒呢,想必这会儿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吧。」
「呵呵,她要是知道你跟我好了,心里一定很不是滋味吧?」
「哼,那还不是怪你当初勾引我,人家涉世不深才被你占了便宜!」
「就你这张小嘴儿最能说!」
轰!
我站在门外,听着屋内谈话的声音,忽然感觉脑海中一片空白,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最好的姐妹,和我最爱的男人好上了?
这是什么狗血的剧情!
我紧紧握着那把好不容易得来的钥匙,浑身颤抖地僵在了门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都听到了些什么,可那种心被撕裂的感觉却在我的胸腔里疯狂地蔓延,痛得我喘不过气来。
「萍婉,你竟敢私拿本官的东西,如今人赃并获,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泪眼朦胧中,我一回头便看到了御史大人带着一众官兵突然出现,将我牢牢地包围在了其中。
这时,屋中的两人也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尤其是霜儿,还特意冲着我露出了一个颇为得意的笑容。
「为什么?」我盯着她的脸,一字一顿地问道。
她笑了笑,转头看向身旁的亦安,「因为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我们两个和御史大人布下的局啊。从一开始,我就和亦安好上了,他心里真正爱的人,一直都只有我一个。」
柳亦安宠溺地看了看她,点头道:「没错,这一切都是做戏给你看的,结果你还真的上套了。」
我听到这儿,忽然冷冷地笑了起来,回想起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点点滴滴,真是觉得既讽刺又可悲。
「柳亦安,没想到我萍婉阅人无数,最后竟然会栽到你的手里。既然如此,我也认了。」
我把目光移向霜儿,语重心长道:「霜儿,今日你出卖我,我姑且念你年少无知不会对你有所埋怨,但是我也不希望看到你误入歧途,这个男人今日可以出卖我,他日便一样会出卖你的!」
可我忘了,正陷入爱情陷阱里幸福得找不着方向的女人,又哪里肯听我这些话呢?
「你休想破坏我们的感情,我心里很清楚,亦安最爱的人一定是我!」
我无力地笑了笑,转头看向御史大人。「你想怎样?我毫无怨言。」
御史大人满脸怒气地哼了一声,「本来我还以为你这次是真的想通了,结果你居然仍旧不知悔改。既然如此,从今以后,本官就罚你终身在清露寺苦修功德,永远不得离开一步!」
9
所谓苦修,说白了便是做一个负责打扫寺院,挑水砍柴的粗使丫头。只不过如今我已非俗世中人,虽是带发修行,但也算得上半个出家人了。
常言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哪怕是寺庙也不例外。
那些尼姑听说我是被御史大人撵来这里修行的,便纷纷想出各种法子来故意刁难我。每日除了让我劈柴挑水以外,还时不时地往我被子上浇冷水,又或者是找个理由惩罚我一顿,让我在冰冷的石板上一跪就是三个时辰。
对于这些,我全都选择了默默承受。
我想唯有如此,才不会让自己继续沉浸在过去的伤痛里难以自拔。
一转眼,炎热的盛夏早已溜走,初秋的寒霜将枝头上的树叶尽数染成了金色。
秋风萧瑟,枯萎的落叶厚厚地铺了一地,踩上去吱吱作响。
按照住持方丈的吩咐,我每日都得亲自将这院中的枯叶扫去,美其名曰以此彰显我对清露寺的辛勤付出。
日子依然苦涩无比,可我却渐渐习惯了寺庙中的简朴生活,偶然回忆起曾经发生过的事,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那已经是上辈子的我了,那么遥远,又那么陌生。只有午夜梦回时翻涌而起的那种剜心噬骨的痛,我才不得不承认,这一切,从来都不是梦。
那日清晨,我照常打扫完庭院中的枯叶,忽然发现自己的双手因为常年做粗活已经变得粗糙不堪,如今被寒风一吹,又裂开了许多小口子。稍一用力,就会有小血珠从伤口处蹦出来,疼得我龇牙咧嘴。
我想了想,似乎记得寺院的药房里有愈合伤口的草药,便打算去找找看。
沿着假山后面的长廊一路走去,恍惚间,我似乎听到其中一间紧闭的禅院里有人谈话的声音。
原本我并没有在意,可是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却意外听见了一道格外熟悉的嗓音。
我当即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心底猛地一震,泪水哗啦一下就涌了出来。
这个声音…… 是柳亦安!不会错的!一定是他!
奇怪,好端端的,他怎么会到这清露寺来?莫非别有用意?
我激动地捂着胸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既害怕自己是听错了,又害怕自己没有听错。
为了一探究竟,我便悄悄地踮着脚尖躲到了门外,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屋内谈话的声音。
10
「亦安啊,这几个月你一直在忙进忙出的,怎么样?郡主对你可还满意啊?」
「多谢大人替属下和郡主牵红线,如今我与郡主已经定下海誓山盟,若是穆王爷同意的话,再过不久,我们便要成亲了。」
「哈哈哈,好啊。我这个郡主表妹,虽然鲜少和我来往,但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她的哥哥,我把你推荐给她,她自然也是信得过的。你小子娶了她以后,可一定要好好表现啊,别丢了本官的脸。」
「是!属下谨遵大人教诲。对了大人,不知那萍婉姑娘如今是否还在清露寺啊?」
「哼,本官罚她在这里苦修,她当然不敢擅自离开。怎么?难道你小子现在后悔了?当初你和霜儿那丫头勾搭在一起的时候,可是一点都不带犹豫的啊。」
「大人误会了,属下并非此意,只是今日陪郡主来清露寺上香,忽然想起此事,随口问问罢了。」
「说起这个,本官可要提醒你。郡主可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你和霜儿的事,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不然可有你好受的!」
「请大人放心,霜儿那丫头早就被我解决掉了,她永远也没有机会在郡主面前出现了。」
「哦?你小子做事可真够细的,如此本官便放心了。走走走,待会儿咱们一起去郡主府里喝几杯,本官还有好多香艳美女要跟你呢!」
「是,大人请!」
我蹲在门外听着他们的对话,仿佛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从头冷到脚,忍不住浑身都在颤抖。直到听见他们要走出来,才赶紧躲到了假山后面,并未露出什么可疑的痕迹。
我悄悄地探出头,看着那与御史大人有说有笑一同远去的清俊男子,泪水再度夺眶而出。眼前之人,不正是令我曾经日思夜想的柳郎吗?
只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原来那个令我深深爱慕的男人,其内心里竟然是一个如此狠毒阴辣的禽兽!
在他那衣冠楚楚的君子之风的外表下,实际上却包裹着一颗极其丑陋和脏脏的心!
那一刻,我不知道该为自己感到悲哀,还是该为被他杀害的霜儿感到惋惜。我只恨自己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没有办法亲手了结了这个毫无人性的男人。
到头来,也只能怨自己痴心错付,所托非人了。
我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眼底的泪渐渐凝结成了霜。从前那种痛到肝肠寸断的感觉,好像一瞬间就荡然无存了,剩下的,便只有切齿的恨。
柳亦安,你不是人!
11
深秋已至,天气也越发冷了起来。我每日打扫完庭院,便一直枯坐在石阶上发着呆,直到天黑才进屋。院中的树叶全都结上了一层厚厚的霜,冻得人直打颤。
我身上的衣物依旧穿得单薄,然而心里却是一点也感觉不到冷。
我想,大概一个人心死了以后,便再也感知不到外界的冷暖了吧。
几日后,我听别院的尼姑说,明日便是柳亦安和郡主成亲的日子了。
不知怎的,我忽然很想看看他和别人成亲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毕竟当初我与他连一个最简陋的婚礼都没有办过,我就那样稀里糊涂地做了他的娘子。
于是,次日一早,我特意换上了一件橘粉色的软纱罗裾,挽了一个精致的发髻,拉开那个被尘封了许久的妆奁,拿出眉笔对着铜镜细细地描画着柔美的柳叶眉。
一番装扮之后,我似乎又看见了当年那个在枕香阁里艳丽四射的花魁萍婉。只是时过境迁,如今饱经沧桑的我,眼角已然多了几根细纹,细看还是比从前的模样黯淡了几分。
我翻了翻盒子里的珠钗,忽然看见了那支被我珍藏了许久的绢花,心一下子便揪痛起来,可眼中却是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了。
自从柳亦安走后,我便再也没有戴过这支绢花,本想着等我们重逢的那一天,再让他替我戴上。可我做梦都没想到,再次见面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我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对着铜镜中的自己把那支绢花插进了发髻里,又仔细照了照,竟莫名地觉得这花和我今日这身衣服很是搭配。
柳郎,你看到这支绢花,可还会想起我们曾经相爱过?
我拿出昔日珍藏的珠钗贿赂了郡主府的一个小厮,终于换得了一张的请柬,并且得以顺利地混进了热闹的人群中。
郡主大婚,前来祝贺的达官贵人自是络绎不绝,厅堂里张灯结彩的布置看起来也是颇为喜庆。
我默默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在心底翻滚。说不上伤心,也说不上痛苦,只是觉得有只无形的大手在死命地拧着我的心,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新郎新娘来咯!」
随着媒婆的一声吆喝,众人纷纷让开了一条路。
我转过头,一眼便看到了穿着大红喜服的柳亦安,以及盖着大红盖头的郡主。
12
柳亦安本就长得俊朗非凡,如今穿上这身红衣,更是显得宛若天人。
他拉着喜绸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然后稳稳地站到了穆王爷夫妇的面前。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礼成!」
「好!」
众人一阵欢呼,鼓掌叫好声不绝于耳。
他春风满面地向各位抱拳以示谢意。
「郡马,今后可一定要多多疼爱郡主,争取明年生个大胖小子!」
「多谢各位的祝福,我一定会和郡主一起努力,来个三年抱俩!」
「哈哈哈!」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我站在人群中一语不发,然而目光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眼前的新郎。
忽然,他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微一转头,便看见了站在一旁的我,准确地说,是看到了我头上戴着的那支绢花,脸上的笑意便瞬间凝固在了嘴角,喜悦的眼神中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惊诧,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低低地冷哼了一声,装作从不认识一样向他行礼道贺。
「恭喜郡主,恭喜郡马。」
他有些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并没有揭穿我的身份。
「多谢姑娘的祝福。」
说完,他便带着郡主急急忙忙地往新房的位置走远了。
我紧紧地抿着嘴唇,硬生生把眼底的泪水给逼了回去。
萍婉,你不许再为这样的男人流泪了!
他不值得,不值得!
参加完婚宴以后,我便偷偷回到了独居的禅房,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喝了整整一夜的酒。
我想,大概只有我醉了,才不会记得我曾经有多么爱他,而今又有多么地心痛。
是的,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还爱着他。即便我明知道,像他这种人,根本不值得。
可是用尽所有去爱的人,又怎么可能说忘就忘了呢?大抵只有时间,才是最好的解药吧。
一眨眼,距离柳亦安成亲的日子已经过去半个月了,我时常听坊间的百姓说,郡主与郡马的感情是何等的深厚,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任谁看了都好生羡慕呢。
我听进耳里,疼在心里。可听得多了,也就疼得麻木了,到最后我竟也能无比平静地面对这一切了,仿佛我与他本就不曾相识。
那日,我奉御史大人的命令,再次来到了御史府。这里的一切与过去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我的心态已经全然不似当年了。
「萍婉,你若肯依从本官,本官立刻让你离开那个贫苦的清露寺,可好?」
我忽然明白,原来隔了这么久,御史大人还在想着劝我回头。
我冷着脸看向他,心如死灰般地说道:「贫尼忘尘,早已不是昔日的花魁萍婉,还请御史大人自重!」
他一下子便恼了,拍桌大怒道:「好你个萍婉,你竟然如此不识抬举,枉费本官一片苦心!你,你给我等着!」
话音未落,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转过头,一眼便看见了无数官差齐刷刷地闯进了府里,为首的那人手中还捧着一卷金色的圣旨,吓得府中的人急忙跪地参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御史大夫赵炀通敌篡国,玩弄官权,野心昭著,罪不容诛。自即日起,御史府中一干人等皆诛九族,若有违者,格杀勿论!钦此!」
圣旨一下,府中所有人都惊恐万状,尤其是御史大人,他压根没料到自己身为朝中重臣,有朝一日竟然会被无端安上谋朝篡国的罪名,实在是有冤无处诉。
但皇召已定,又怎能更改?
无论这件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最终御史大人府上的所有人,连同我这个带发出家的尼姑,也被一起关入了大牢,三日后按律诛杀。
虽然这一切来得很是突然,不过对我来说,与其这样煎熬地活着,死亡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我坦然地坐在牢房里等着即将到来的死刑。
可是就在行刑的前夕,几个衙差却忽然冲进牢房将我打晕然后塞进了麻袋里。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似乎是被带到了一个树林的湖边。
13
「郡马,人已经带到了!」
「好,你们去吧。」
我听见那些衙差在叫郡马,心里咯噔一下,莫非是柳亦安派人把我带出来的?
这时,一个人走了过来,三两下就解开了我身上的绳索。
我顺势抬头看去,一眼便看见了那张刻骨铭心的脸,心里倏地一痛,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彼此沉默良久,柳亦安忽然轻声地唤了我一句,「婉儿。」
我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下来了,却仍然倔强地别过头去不肯看他。
「婉儿,我知道你恨我。我特意让人把你带出来,就是想放你一条生路。如今,御史府的人已是必死无疑,你以后便自由了。我这么做,就算是,就算是还你昔日的人情吧。」
我回过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的脸,突然间就明白了什么。
「你明知道御史大人并没有叛国,这一切都是你精心设计的阴谋,对不对?」
他顿了顿,点头道:「对,是我干的。」
「为什么?」
他突然愤怒地盯着我的眼睛,咬牙切齿道:「因为这个无耻淫贼,曾经害死了我娘!原本,我爹娘是一对很恩爱的夫妻,可是就因为这混蛋看上了我娘,非要娶她为妾,结果害得我娘自刎而死,我爹也跟着抱病而终,我为了报仇,不得已假意奉承于他,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亲手杀了他!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我看着他那恶魔一般的笑容,心底不禁生出一阵阵恶寒。
「那我呢?为了你的复仇大计,你就不惜将我推入火坑吗!我那么爱你,你怎么能那么狠心地对待我?难道说,从前的种种,你真的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吗?」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背转身去不再看我。
「我再说最后一次,我对你的那些好,都是为了哄你高兴,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会中计,才能安心地嫁给赵炀,而我也才能取得他的信任,得到和郡主接触的机会,再借助皇家的权威一举扳倒赵炀,并无其他。」
末了,他又加了一句,「都是做戏而已,何必如此当真。」
他的语气是那么地平静,没有一丝波澜的起伏,冷漠得就像一汪死水,连同着我的心也跟着一起溺毙而亡。
「好,我终于明白了。从头到尾,霜儿只是你的一颗棋子,我也只是你的一颗棋子。柳亦安,你是个没有心的人!」
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了我的面前,嗓音里的温柔一如从前。
「婉儿,你现在是不是很恨我?」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是,我恨我自己爱上了你,我更恨自己没有早一点看穿你的狼子野心!柳亦安,只要我今日能活着离开这里,我一定会向世人公布你的罪恶行径,我绝对不会让你得逞的!」
听到我这句话,他脸上的笑意瞬间变得冰冷阴鸷,让人寒毛倒竖。
「婉儿,你在跟我说笑对不对?」
我冷冷地哼了一声,准备从他的身边离开,不料却被他拽住了胳膊。
还未等我回过神来,一种撕裂般的痛感便从我的腹部传直全身。
我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去,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此刻正插在我的身体里,淋漓的鲜血瞬间染红了我的衣衫。
「既然你如此不识好歹,那我也只好送你一程了。婉儿,别怪我。」
我仰起头,看着这个曾经对我来说最在乎的男人,不由得心如刀割。
「柳亦安,你够狠!」
他勾起嘴角冷冷一笑,使劲往我胸前一推,我就那样直挺挺地坠入了冰冷的湖水里。
顷刻间我只觉得眼前一黑,浑浊的湖水一股脑地涌入我的鼻腔里,丝毫不给我喘息的机会。在昏迷前的那一刻,我流尽了此生的最后一滴眼泪。
柳亦安,我再也不会爱你了。
14
郡主府中,落英缤纷,花香阵阵,又是崭新的一年。
「郡主,您看这桃花开得真好看!」
几个刚刚及笈的小丫鬟站在花下互相嬉戏着,天真烂漫的笑声在庭院里久久回荡。
郡主摘了一枝开得极好的桃花枝放在鼻子前细细地嗅了嗅,粉妆玉琢的脸蛋上露出一抹甜甜的笑容。
「滢湘,我想跳支舞,你来弹琴为我伴舞吧。」
我点点头,素手微抬,十根手指灵巧地在琴弦上来回抚动。琴音悠悠,郡主亦随着曲调翩然起舞。
「好,甚好!」
一曲终了,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阵掌声。我回头看去,心头忍不住一颤,然而脸上却还是风轻云淡地莞尔一笑。
「郡马爷安好。」
来人正是柳亦安。
他笑着点点头,「没想到府中的丫鬟,居然还有如此高超的琴技,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
郡主拿着桃花枝满面春风地走了过来,娇羞地扑到了柳亦安的怀里。
「那当然了,滢湘可是我最看重的丫鬟呢,不仅古琴弹得好,而且比别的丫头更聪明乖巧,很是难得呢。」
我微微颔首,「那都是郡主不嫌弃奴婢愚笨罢了。」
这时,又一个丫鬟走了过来,说是宫里的羽妃娘娘许久未见郡主了,想叫她进宫去和自己住两天。
柳亦安宠溺地摸了摸郡主的脑袋,言语中满是不舍。
「这个羽妃娘娘总是隔三差五地叫你去陪她,明明你才是我的夫人,我都没有多少时间和你腻在一起呢,她还要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果然,听到他这句话,郡主脸上的笑容就更加灿烂了。
「别这么小气嘛,羽妃娘娘在宫里不免觉得烦闷,我与她素来交好,去陪陪她也是应该的。等我从宫里回来,再好好补偿你吧。」
说完,两个人就相互依偎着走远了。
我看着他们你侬我侬的背影,嘲讽地勾了勾嘴角。
柳亦安,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最擅长玩弄人心的那一个。而这一次,我一定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悔不当初!
郡主走后的这几天,柳亦安便一头扎进了书房里翻看医书。听说最近皇上龙体抱恙,御医纷纷束手无策,又听闻郡马爷最擅医术,便时常请他进宫为皇上治病,并且给了他单独调配药膳的权利,大臣们都对他赞赏有加。
我端着温热的茶水和刚刚做好的点心敲了敲书房的门,得到回应以后便径直走了进去。
「郡马爷,这是奴婢刚刚泡好的茶,是奴婢自己常喝的。您喝喝看,应该会有很好的提神效果。」
他听我这么一说,这才缓缓地抬起了头,端过茶杯细细地抿了几口。
「确实不错。这茶叫什么名字啊?」
我勾唇一笑,「回郡马爷,这叫倚蝶翠,是奴婢家乡才有的一种茶,虽是野生的,但奴婢觉得倒也不比那些有名的茶逊色。」
他赞同地点点头,「言之有理,这世间未必有名的就是最好的,天然去雕饰的东西往往最可贵。」
说着,他又尝了尝旁边的点心,「这点心也不错,都是你做的吗?」
我笑了笑,「奴婢手艺不好,只是随便试试,郡马爷若是喜欢的话,奴婢以后就常做给您吃。」
我一边说着,一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在递给他茶杯的时候,故意一失手,将杯中的茶水洒向了他的胸口,黛青色的薄衫一下子就湿了一大块。
「奴婢该死,还请郡马爷赎罪!」
15
我掏出手绢,手忙脚乱地替他擦拭着胸口上的水渍,纤细的手指也似有若无地触碰到了他胸前的肌肤。
在那一瞬间,我听见了他从胸腔里发出来的一声低吟。
我暗暗冷笑,果然男人都吃这一套。
他摇摇头,「无碍,不要紧张。」
我拘谨地站在一旁,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他看着我那不安的神态,忽然笑了一下。
「罢了,今日烦闷得很,我也无心看书。那日听你的古琴弹得甚好,你且把琴取来,弹奏一曲给我解解乏。」
我怯怯地点点头,然后跑出去把古琴抱进了屋,即兴演奏了一曲《思君辞》,那婉转之中又带点哀伤的曲调不禁让我又回想起了从前的日子,一切仿佛就在眼前。
「等等!」我正弹得入迷,一旁的柳亦安却忽然叫住了我,满脸都是惊恐。
「你,你怎么也会弹这首曲子?」
我知道,他一定是想起什么了。
但是此时此刻,我还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于是我便笑笑道:「回郡马爷,这是奴婢从前无意间,听到一个花魁弹的,奴婢觉得这曲调甚是优美,所以私下时便时常弹奏。怎么,郡马爷也知道这首曲子?」
他一听到花魁那两个字,瞳孔明显地一缩,随即又迅速遮掩了过去,装作坦然的样子笑了笑。
「本郡马向来洁身自好,怎么会认识什么花魁,只是忽然想起从前有位故人也会弹这首曲子,所以有些感怀罢了。」
「原来如此。郡马爷可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啊。」
我微笑着看向他,然而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心里暗讽道,柳亦安,就凭你这道貌岸然的模样,也配得上重情重义这四个字!
他并没有发现我的神色有什么不对,而是起身走到了我的身旁,与我一同坐了下来。
「你还会别的曲子吗?不如我们来合奏一曲吧。」
我欣喜地点了点头,随着他右手琴弦的拨动,我的左手也紧跟其后,一段悠扬欢快的曲调便缓缓流淌开来。
还是那样熟悉的感觉,还是那么温暖的气质,还是那个当初与我山盟海誓的少年郎。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回到了当初的画面,可同时心里又很清楚,其实这一切早就回不到从前了。
乐曲终了,我的眼里早已湿漉漉的一片。
不知是不是我此刻的模样让他想起了什么,我竟然听见他轻轻地唤了我一声,「婉儿。」
我的心猛地一沉,转头对上他微微泛红的眼,浅浅一笑道,「郡马爷,奴婢是滢湘,不是…… 婉儿。」
16
他这才回过神,有些尴尬地收回了视线。「对不起滢湘,我,我认错人了。」
我摇了摇头,伸手抚摸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没关系,如果奴婢可以让郡马爷心情好一点,即便是做一个替身,奴婢也心甘情愿。」
他先是有些错愕地看着我,稍作迟疑后便忽然将我打横抱起,径直走向了一旁的纱帐之内。
从那以后,我便成了柳亦安见不得光的秘密情妇。
郡主不在府上的这几日,我与他便时常在一起厮混,过着神仙眷侣一样的生活。
我看着他眼中那熠熠生辉的光芒,心中的恨意越发深刻。
然而我又不得不劝自己,一定要耐心地等,等到最合适的时机,才能让他没有任何反击的余地。
约摸一个月后,郡主忽然查出有喜了,府中上上下下都欢喜不已。可是好景不长,还没等我想到办法让她流产,她就因为不慎吃了含有红花的点心滑胎了。
柳亦安为此每日郁郁寡欢,加之郡主失去孩子以后也变得暴躁易怒,夫妻二人的感情岌岌可危。
我看在眼里,却喜在心里。
这种刚刚得到又突然失去的滋味儿最让人痛苦了,没人可以例外。
柳亦安,你也有今天!
夜晚,烛火点点,凉风阵阵,书房中的纱帐不受控制地来回摇晃着,像极了我如浮萍一般动荡不定的命运。
柳亦安伏在我的身上,低喘着说道:「湘儿,你给我生个孩子吧,只要你把他生下来,我一定会娶你做妾的。」
做妾,又是做妾!
我忽然回想起曾经在御史府做妾的日子,胸口愈发堵得慌。
「湘儿自是愿意的,只不过要看郡马爷,有几分诚意了。」
那一晚,星火摇摇,屋内的气氛暧昧而旖旎。情到浓时,我似乎又听见他像过去一样温柔地唤我婉儿,缱绻且缠绵。
可如今,我却再也不会心动了。
某日,我像往常一样溜进书房和柳亦安欢好,却发现他的书桌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草药。我猜想这应该是为皇上调理龙体的药物。
见他愁眉紧锁,我伸手将他紧蹙的眉心舒展开,轻声安抚道:「郡马别着急,一定会找到法子的,到时候一旦你入朝为官,即便郡主为难于你,你也不用再像从前那般在她面前处处示弱了。」
他听到我的话,眼里的光又亮了起来。
「湘儿说得对,等我得到重用的那一天,我一定会风风光光地把你娶进门,到时候,我们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
可是,我终究没能等到他娶我进门的那一天。
17
就在接下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皇上的病忽然加剧,最后竟直接吐血晕了过去。
宫里的御医全都吓坏了,连夜彻查了皇上最近所服药物的药渣,发现里面竟然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下了一种慢性毒药,并且这药的毒性已经在皇上的身体里潜伏很长时间了。
皇后勃然大怒,下令将负责此事的柳亦安抓进了大牢连夜拷打,可不管怎么逼问,他都始终坚称自己并没有下毒。
但弑君这种事情非同小可,堂堂天子尊严又怎能随意被人戏弄。
于是,盛怒之下的皇后便下令将郡主府上下,全部流放至塞外,而作为主犯的柳亦安,则被判了死刑。
一夜之间,曾经风光无限的郡主府便成了一座人去楼空的皇城禁地,令人唏嘘不已。
凉风习习的夜晚,寂静的山林间偶有几只鸟儿飞过,叽叽喳喳的叫声听起来格外刺耳。
「咳咳!」
听到笼子里的人似乎醒了,我这才转过身看向了他。
「郡马爷,你还好吗?」
柳亦安眯着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周围,猛然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笼子里,而他的四肢也被几条铁链牢牢地栓了起来,根本无法动弹。
在他的身下,则是一片巨浪翻滚的涛涛江水,一旦稍有不慎坠入其中,瞬间便会被这奔腾的水流吞噬。
「湘儿,我,我这是在哪儿?你快点放我下来!」
我看着他满眼无助地向我乞求的样子,心里简直痛快极了。
「郡马爷,您不是一向胸有成竹的吗?今儿个这是怎么了?没想到吧,你也会有任人宰割的一天!」
他不解地看着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冷笑了几声,忽而又叹了一口气。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实际上竟然如此愚蠢,枉我当年还对你痴心一片,真让人大失所望呢。你说是不是啊,柳郎?」
听到这句话,他再也淡定不下来了,双眼惊恐地盯着我的脸,就连语气都变得颤抖起来。
「你,你是萍婉?你,你不是跳湖自尽了吗?」
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柳亦安啊柳亦安,我在你身边待了这么久,你到现在才认出我,未免也太蠢了吧!不错,我就是萍婉,那个被你欺骗,被你抛弃,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萍婉!」
他吓得浑身猛地一缩。
哪怕隔着一段距离,我也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那密密麻麻的汗水。
也是,亲眼看到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又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换了谁都会被吓得不轻。
「婉儿,我,我有罪,我错了,我求求你,放过我好不好?我保证,以后一定会对你好的,我对天发誓!」
听着他的声音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
「我想,你一定很想不通,为什么我现在这个样子和以前不一样了,也一定很不明白,到底是谁在你给皇上的药里动了手脚。也罢,就让你死个明白吧。我也不妨告诉你,传说中冠绝天下的易容丹,便是本姑娘创的。否则,我现在还有命站在这里跟你说话吗?」
他脸上的惊恐更甚了,「这么说,当初是你在我准备好的药里加了毒药?」
我点点头,笑得人畜无害。
「这些年,我独自流落江湖,多少也是会些医药之术的。为了保护自己,我才煞费苦心地炮制了这易容丹,不到万不得已我是绝不会用的。上次我跳湖以后,竟然没能死成,反而顺着湖水漂到了岸上,意外捡回了一条命。那时我就告诉自己,所有我曾经受过的伤,有朝一日我都要让你加倍地偿还回来!」
我怒目圆睁地瞪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
18
「婉儿,你当真不念一点旧情吗?」
我看着他像个落水狗的样子,忽然觉得无比好笑。这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还想用这种煽情的方法来劝我回头,真不知道该笑他傻还是该笑他蠢。
「柳亦安,你今日所有的下场,都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你怪不了我。从现在起,你就去地狱里好好忏悔一下自己的过错吧!」
说完,我转身走到一棵大树下,抬手启动了控制铁笼子的机关。那四条拴着铁笼子的链条缓缓落下,柳亦安的身体也逐渐被奔腾的江水淹没。
「婉儿,你放了我,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冷冷勾唇,背转身去不再看他,任他百般求饶也始终不为所动,直到湖面上再也没有了一丝动静,我才如释重负地深吸了一口气,并将那支珍藏多年的绢花一并抛进了这湍急的水流中。
从此以后,这世间再无花魁萍婉,也再没有他柳亦安。
朝霞初上,温暖的晨光洒满了大地的每一个角落,骑着骆驼赶路的商旅,早已开启了新一天的行程。
我穿着一袭耀眼的红衣坐在骆驼背上迎风而立,举目瞭望着这片茫茫无际的金色大漠,顿觉如获新生。
我知道,未来还有很多的美好,还等着我一一前去探索。
向着那初升的霞光,我微微一笑,踏上了心中的远方……
(完)
作者: 月影织清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