萋萋之草

2024-10-25T00:00:00Z | 67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4-10-25T00:00:00Z

萋萋之草

萋萋之草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1、

我在夫君的床底下,看到了自己的尸体。

我沉默,旋即颤巍巍抬眸,正巧撞上谭弈好整以暇的神情,与他面面相觑。

他托腮,倚在床边温柔看着我,眼睛亮亮的,像透过水底看太阳,五光十色晕染开来。

抬头是他那双桃花眼,潋滟水光;低头是我的脸,了无生气。

他声音依旧是一以贯之的笑意,尾音慵懒,带着几分惋惜:

「萋萋,你怎么这么早就发现了呀。」

我没说话,他叹了口气,慢悠悠抽出床边的匕首。

那匕首我也见了无数次,跟他本人一样。明明是用来杀人的,却勾金镶玉,生怕别人看不出有多金贵。

大概是我的神情太过平静,他反倒有些诧异,动作都迟缓了些:「萋萋,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我看着刀刃没入心口,胸腔被血填满,一瞬间因为这切实的疼痛而有些恍惚。

全身的力气逐渐涣散,我咽下喉头那口血,陡然紧紧攥住他的手。

我想如果我是他的话,看到我真诚到显得滑稽的神情,会不会觉得可笑。

但我还是那样认真地问他:「侯爷,这么多次的轮回里,你可曾真心珍惜过我?」

他的唇瓣一开一合,如同水波,似乎在说些什么,而我却一点都听不清了,旋即坠入无边黑暗。

我的名字叫做殷萋萋。

芳草萋萋鹦鹉洲的那个萋萋,只是从来活不过夏天。

这是我在轮回中死去的第十七次。

我又一次死在夫君的刀下。

一道天雷劈下,我自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喘气。

身侧那人被吵醒,翻了个身,懒懒勾住我尾指,声音倦倦:「萋萋,怎么了?」

又是一道闪电,屋内登时亮如白昼。他支起上臂,尚且睡意朦胧,垂着眉眼,在一瞬白光映衬下如同鬼魅。

我惊魂甫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半晌才道:「没什么,就是,做了个噩梦。」

谭弈迷迷糊糊过来抱我:「萋萋做了什么噩梦?」

哦,梦见我死了第十七次,这十七场彻骨疼痛,其中不乏身畔人的手笔。

当然这话我没敢说,只好道:「醒来便忘了。」

他低头轻轻蹭了蹭我鬓角,喉间悠长地「嗯」了一声,拉着我又睡去了。

我却睡不着了。

定安侯谭弈,京城里出了名的温文尔雅,谦谦如玉。

我第一次见他时还在泥巴里打滚,他大发慈悲地把我捡回家,又大发慈悲地要娶我,不可不谓之活菩萨在世,一烧最起码三颗舍利子。

全京城的人都议论他被猪油蒙蔽了心智,被美色冲昏了头脑,无不感慨他这一生积德行善,不知造了什么孽遇到我。

是了,我遇见他的那一日,我家大部分都被赐了毒酒,少部分待遇优厚的被拉到刑场砍头,还有一部分真正的幸运儿被发配边关,就比如我。

而我爹生前好死不死是个大贪官,遗臭万年的那种,导致我出京的这一路走的十分不痛快,被人扔了一满身破鱼烂菜臭鸡蛋。

若只这些,倒也还好,结果走到一半不知道被谁绊了一脚。恰好昨天刚下完雨,我一把子摔进泥里,因为手脚都有镣铐,一时半会儿起不来,越是挣扎越是白费力气,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在周围的哄笑声里,定安侯翩翩而至。毕竟站着说话不腰疼,坐轿子的人说话更是硬气。他掀了轿帷,拧起好看的眉。

「诶呀这不是殷家小女儿萋萋嘛,几天不见,这么拉了。」

当然他没这么说,是我自己脑补的。毕竟不管是谁看到我这狼狈样子,心底都应该是这么想的。只是他教养好,不表现出来而已。

然后他大手一挥,像无数英雄救美的戏本子一样,把我带走了。而后又对皇上念叨了一堆我与萋萋幼时相好云云,恳请陛下能够饶我狗命。

皇帝爱民如子,不过我现在人不如狗,所以当今圣上自然是不愿的。

定安侯大概是和皇上杠上了,当即道:「那我偏要娶她呢?」

这话一出,我觉得他大概率是穿金戴银得腻了,不太想活;不但不想活,脑子还不太好使。

我站在一旁,因为兹事体大,入宫入得急,身上的泥水还没洗干净。

站在金銮殿里,像是塞进天上的一只秃毛鸡,别样的引人注目。

皇上像是在看弱智,目光一下子多出了几分怜爱,几番太极推下来,居然同意了:「既然这样,那你娶吧。只不过从此以后,你们的幼子不许袭爵,你安定侯家,自愿断了这份殊荣便罢。」

「谢陛下隆恩。」安定侯翩然叩拜,我在一旁目瞪口呆。然后他偷偷勾我手,「放心,萋萋,我们不会有孩子的。」

难道堂堂定安侯,那里有点问题?

但施救之恩怎会被此等小事所扰,一出皇宫我就拉着他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风里风里来,火里火里烧,从今天起我们斩鸡头烧黄纸,一辈子都是拜把子的好兄弟!」

「想得倒美,」他唇角一勾,伸出手指点了点我眉心,「甚么兄弟,萋萋,我要娶你为妻。」

我就这么稀里糊涂成了婚,成了定安侯的妻子,嗯,就那个人人爱戴、名声极好的定安侯。

在京城的一片「好猪都被烂白菜拱了」「真不知道侯爷是什么时候瞎的」祝福声中,我一身凤冠霞帔,热热闹闹送入青庐。

谭弈新婚夜也没碰我,笑眯眯挑了我盖头:「萋萋,好久不见。」

不是,你今天下午还看见我来着。

旋即我才反应过来,我们除了幼时国子监有过交情,余下的时光里,确实是没再见过面。

于是这一晚上盖着被子纯聊天,气氛欢乐地一如当年踏青,搞得我又想一拍大腿和他拜把子,叙旧得好不热闹。

当然,一直都是我在叭叭。

他弯着眼睛温柔看我,如墨的眸子满含柔情缱绻,那目光很是特别,仿佛在看一个弱智,又宛如在看将死之人。

救我这种事,纯粹做慈善。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他都落不到什么好处,甚至还会惹上麻烦。可他不但救了,后续服务还做得很好,日日好吃好喝供着养着,搞得我一头雾水。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相好智慧咸圆满,大慈大悲度世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对我来说,安定侯真真儿在世活菩萨。

不过这份感激并未持续很久,至少比我想象得要短。

因为他好像不是人。

从每天都恨不得给救命恩人磕个头,到发现他有蹊跷,用的时间并未很长,甚至不到一年。

我的第一世——或者说第一个死去的梦境——是撞见他杀人后,惊慌失措,踉跄跑出门后,脚滑摔死的。

我知道你可能要说,杀人嘛,多大点事,谁还没杀过人。身居高位的,哪个不是满手血腥,踩着尸骨尸山爬上来。

不过间接杀人和亲手杀还是不太一样。

那一日杏花微雨,我蹦蹦跳跳在院子里溜达,一时兴起想去找他。

谭弈每个月都有几日不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了月事。

按常理来讲,我不会去打扰他,但好巧不巧那天我良心大发,突然对自己蹭吃蹭喝的米虫行为无比愧疚,于是掏了多年的积蓄,下血本给他买了个玉腰带,迫不及待想要给他一个惊喜。

并且我趁他没回来,偷偷藏在他房间。咱们老京城人,讲究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

然后他带了个姑娘回来。

好,受惊吓的竟是我自己。

不过我这人冷静得很快,闭目对自己默念十句「我是他救下的人,并无感情,他和谁在一起,和我并无干系」,随即开始发愁,在想一会儿若是有什么活色生香的画面,我是躲起来呢,还是躲起来呢,还是躲起来呢。

谭弈面对别人也是一副好模样好气度,笑意清甜,十分讨人喜欢。

他们聊天的气氛很是融洽,融洽到那个姑娘身子都贴了上来。

耳畔厮磨里,我听到她娇滴滴道:「谁教侯爷这般可奴家的意,真真是医奴儿的药,教奴什么都不想,日日夜夜,只想伴在侯爷身旁。侯爷呢,侯爷想要什么?」

他抚上她的胸口,温温柔柔道:「我想要你的心。」

那女子娇羞一笑。

我眉毛一拧。

我不该在这里,该在春意融融的庭院底,而不是在这儿被迫听墙角,无比尴尬。

下一秒血光四现,谭弈的手穿过她的胸膛,从我这里能清晰地看到,他穿胸而过的手中,握着尚且活蹦乱跳的一颗心。

我这不争气的喉咙啊,它似乎有自己的想法,嗷的一声,叫了出来。

人在真切面临危险境况时,身子总是不听使唤。

不知为何,我缓缓流下两行清泪。

迎着泪光,看到他似乎愣了下,旋即闻声转头,望向我的所在。

谭弈逆光抽回手,尚且捏着心脏,脸上沾了飞溅的血迹,长身玉立,弯了弯眼眸。

如同滴墨入水,他眼睛的颜色丝丝缕缕变幻,脸隐匿在黑暗中,金瞳璀璨,映着幽幽光辉,

他向我走来,姿态优雅,恢复了平日的笑意:「萋萋,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话音未落,有什么东西从他袖子里掉下来,哐当一声,坠地清脆。

我定睛一看,是一把勾金镶玉的匕首。

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要慌张、他看起来像是能沟通的样子,我们可以坐下来喝杯茶,吃个包,从幼时交情谈起,再赌咒发誓我若是讲出去必然天打五雷劈,这样一套组合拳下来,保准他放我一马。

我的身体没听完就跑出去了。

还十分紧张地同手同脚,导致僵硬地左脚绊右脚,不知踩到了什么,脚底一滑,以一个颇为奇异的姿势摔倒了,后脑正巧磕在柱子凸起的纹路上。

殷萋萋,卒,享年十七岁。

但当我浑身冷汗、大口喘息着从床塌上惊醒,看到坐在我榻前好不忧心的夫君时,那股真实的疼痛和恐慌感才慢慢淡去。

他深邃忧伤的眼瞳把我罩在了里面。

「萋萋,你回来了。」他抚上我面颊,指肚如冰,凉得我打了个寒战。

回来了?从哪?地府还是天宫?

是了,是梦。无论记忆如何清晰,死去的窒息感如何真切,这也只能是梦。

——我本来差点就信了。

我的第二世,同样死于非命。

第三世,第四世,亦是如此。

原因大同小异,都是误打误撞走入了西长廊的房间,要么看到他杀人,要么看到别人的尸体,要么看到我的尸体。

从一开始我慌不择路招致祸事,再到他亲手杀我。

我一次次死去,一次次醒来,记忆已经开始变得虚弱又模糊。直到第五世再度睁开眼时,我望着枕边的谭弈,愣了两秒。

这次时间节点重回新婚之夜,他迷迷糊糊将我捞到怀里,揉了揉我头发,声音带着刚醒的困倦:「萋萋,怎么了?」

我总觉得哪里有问题,但又记不起来,只好道:「好像做了个噩梦,不过忘记是什么了。」

他不语,我以为他又睡着了,却听他好久才道:「真的记不得了吗?」

我竭力想了想,却只捞到些许残破的片段,影影绰绰,看得不甚分明,便点点头:「记不清了。不过,侯爷怎么醒了?」

他声音一点点淡下去:「听到动静,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说实话,我和他唠了大半夜旧事,现下陷入了几丝熟人相逢后、气氛冷淡时的尴尬,听他语气这么亲密,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胡乱应了几声,又睡过去了。

第二日醒时,床侧已然空了,我趿着鞋子去找他,看到谭弈在书房里写着什么,大概是批阅事务,一手撑额一手写字,幽静清冷,和平时的模样截然相反。

谭弈爱笑。一般来讲,平常爱笑的人,纵使没了表情,眉眼也是柔和的。

但此刻清晨露重,为他染了一层寒意,墨眸隐匿在尚且晦暗的天光里,幽幽浮现一丝金色。

我凑过去伸手闹他。谭弈这才展颜,手里的东西不动声色收了收,抬笔蘸墨,在我手背上落了朵花。

……这人属狗的吧。

我下意识往他身上蹭,染黑了他袖子才后知后觉僭越,正要道歉,却瞥到他眉目弯弯,看起来一点都不介意的样子。

但我还是客气地做做样子:「不好意思啊侯爷,我这……以前玩闹惯了,不知轻重……」

他浑不在意,将方才处理的东西拂到一旁角落:「萋萋不必道歉,你能不介意之前的事,每天开开心心的,我也就开心了。」

我一怔,随即才反应过来。

嗐,您别说,我还真不介意。

满门抄斩这种事,都是自取其咎,怪不得别人。

我从出生到即将发配边疆,这几年来拥有的,已是无数百姓这辈子都享用不尽的事物了,福德折腾光了,早点受苦也正常。

甚至能捡下一条命,重新过上这样的生活,烧香拜佛都求不来这种好事。

于是我得寸进尺,在他手心上也画了朵花。

定安侯气定神闲,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轻轻落来,未干的墨痕在我面上瞬间印开一大朵。

「……」

这人大概是真的属狗的吧。

赌书泼茶了半晌,嬉笑怒骂累了。他换了些折子写,我趴在桌子上看他,面前的书页被长风翻动,墙外细枝敲窗,碎花飘落在墨金镇纸旁。

我想了想,还是大胆问道:「侯爷,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闻言抬眼,我继续好奇:「我是奸臣的女儿,人人得以诛之。侯爷的恩情,萋萋实在无以为报,又不知究竟为何,得以承蒙这样的施救。」

谭弈撂笔托腮,笑意盈盈,回答得言简意赅:「因为我爱你呀。」

「……」

虽然谭弈救我狗命,我自然感激涕零。但我们实在未及几面,缘分属实太浅了些,以至于他口中的爱也轻轻飘飘,一听便觉得是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

大概是我疑惑得太明显,他撑着脸笑出声,气氛霎时松快许多。

外面天色淡,连带着他笑意也淡,又清又浅,如风中飘絮。

他正经了些,轻轻道:「萋萋心思纯净,不该被这种事拖累。别说是我,任是谁都不忍看你有事。」

啊?是吗?我看别人都巴不得我死啊。

不然处刑那一天,我也不会被扔一身臭鸡蛋。

「对了,」他语气波澜不惊,像是随口提起一句旧事家常,漫不经心转移话题,「西长廊末尾的房间,你不要去。」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将奈公何。

他说不让我去,那我必然……

必然是不去的。

我这人,最大的优点便是没什么过分的欲贪,和我那个丞相爹完全相反。

所以他死了,我还活着。

好在我对这爹也没什么感情,不然此刻多少要掉几滴泪。

谭弈对我很好,只零零星星无意提过好几次「不要去西长廊」,于是我连平时散步都绕着走。

如此过了冬日,他有事要出门一段时间。我随口客气了句「要我跟着么」,他笑吟吟婉拒我:「萋萋身子弱,经不起路上的折腾,安心在家等我回来就好。」

我的确讨厌舟车劳顿,闻言登时心下暗喜,面上却依旧八风不动,甚至做出几丝凄婉的惆怅:「侯爷莫要耽搁太长时间,妾身心底对您,可是挂住得紧。日日复夜夜,点滴到天明,只盼您早些归来。」

他揉了揉我的头,眼底笑意微弱,又叮嘱了我几句「风大雪寒,莫要着凉」,便走了。

直到他们一行人消失在视线尽头,我才蹦蹦跳跳回去。

没了他的看管,我终于可以为所欲为了!

——于是我熬了半个月的夜,看完了整整一套时下流行的传奇话本。

不过,熬夜是不好的。

这个弊端体现得很快、很明显。

这一日我照常看话本,待到结尾才心满意足去睡觉。

吹灯歇下不久时,窗户突然响了。

空空空,如同屈指勾手,扣了三声。

我睡得浅,又是难入眠的体质,方且升起的睡意霎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半夜三更,谁敢敲侯爷夫人的窗子?

又传来几声敲窗的声音,我安慰自己,或许是夜深了,树枝被风吹动,应该无甚大碍。

窗外的声音却急了起来,噼噼啪啪,如同冰雹凿窗。却又细细碎碎,又急、又怕引起别人的注意。

脊背爬上一层凉意,我放缓呼吸,依旧阖眼,假装睡意正浓,意识却一点一点,愈发清晰。

难道是我爹以前得罪的人太多,所以趁着谭弈走了,前来暗杀我的?

随即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姑……娘,仙人,救……我……救我……你救救我……」

我又是一惊,不过却松了口气——如果是来暗杀我的,早就摸黑翻窗进来砍我了,不至于在这里哭得如此凄惨。

但我还是十分谨慎,没有动身,屏息凝神听着动静。

拍窗的声音断断续续,那女人哭得也断断续续,深夜之中,愈发凄厉。

按理说这么大动静,门外的守卫也该有所行动,但除了那女人的哭声之外,一切都很安静。

我实在受不了了,这么下去也睡不着啊,只好坐起来点了灯,竭力平静道:「什么人?何必装神弄鬼。」

对方顿了一秒钟,下一刻骤然大力拍窗:「仙人,你救我,你救救我……」

「别拍了别拍了,」她拍得我太阳穴都开始跳,「有什么话好好说。」

对面又是重复了一番救我云云,我怀疑她听不懂人话,但还是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你不要怕,这里是定安侯的府邸,就算我帮不了你,谭弈也……」

话音未落,对方突然暴起,窗户被拍得震天响,墙面都隐隐晃动:「谭弈……我要杀了你!谭弈!谭弈!」

我很无语。

「这样啊,不过,谭弈现在不在。」我站起身,抽出一边的匕首防身,警惕地面对窗户的方向,谨防下一秒可能的发难,「你要想找他,麻烦出门右转,而不是吼这么大声,扰人清梦。」

话音将落,窗外凄厉之音愈发尖锐,纸糊的窗子到底不算结实。

「如果冤魂你不都不度,还算什么仙人!」

厉鬼破窗的刹那,我就死了,死得滑稽又蹊跷。

似乎……是被吓死的。

「萋萋在想什么?这么出神。」谭弈放下玉箸,出声打断我的思绪。

我面不改色说瞎话的功力越发精炼,随口答道:「能够遇到侯爷,真真是妾身上辈子修来的福份。所以在想择个黄道吉日,去庙里烧香拜佛,感激神灵垂怜世人。」

他闻言抿起唇角,眼底柔情万千,任是谁看了都忍不住心神恍惚,丝毫无法将眼前之人同之前诡异的事端联系起来。

我微微出神——也许那些苦难深重,那些颠倒磨折,只是一场又一场连环梦。

毕竟,这般温柔,这般气度非凡,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他伸手过来,覆在我手背上,唤回我的注意:「既然如此,过几日萋萋要同我一起去祭神吗?」

谭弈口中的祭神,不是什么盛大的特典,甚至不是什么知名的大庙,而是一座小破不起眼的神观。

观中供着的神名为灵华,传说是几百年内飞升的仙人,在此庇护一方百姓,只是到了后世名声衰微,祈愿又逐渐不灵,所以渐渐被人们遗忘。

附近也只剩一座庙宇,地处荒僻,边缘近山。

在昨晚最新死去的「梦」中,他也经常去那里祈福。

亲近神灵总是好的,我点点头。

他得了允诺,唇瓣一弯,眼底幽深,笑意被衬得微弱些许。那模样有几分奇怪的既视感。

我竭力思考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快出门时才找到原因。

在梦中,有几次总是被半夜敲窗惊醒,要么是我主动开窗,要么是被面目狰狞七窍流血的女人破窗而入杀死。

此起彼伏地死而复生,光是「冬夜杀人事件」这个节点,重复了足足四次才结束。

第九世照例被惊醒,我被吵得神经衰弱又恐惧,缩在被子里紧闭着眼,听着声音越来越大,仿若要将这件屋子活活拍散。

持续了足足一炷香后,窗子被骤然推开。

我惊慌抬眼,却看到了谭弈。

窗棂推开的一瞬间,天地间的声响皆尽平息,好似一切不过黄粱梦一场。

他的面色有些苍白,嗫嚅了几句,听不分明。下一秒大踏步走来,在我面前站定。

随即长叹口气。

那模样也优雅,尽管掺着稍许不易察觉的疲倦:「萋萋,晚上风吹打枝,声音大了些,没惊着你吧?」

……到底什么风能吹出这种声音啊?!

我本来满心疑惑,但看他这样转移话题,又知问不出结果,只好缄默不言。

谭弈又突然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吗。」

我警觉。

因为我完全不记得了,只是这么直白地说出口肯定很尴尬,所以思忖该怎么开口。

好在他自顾自说下去:「那时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天上月亮很美,你比月亮更美。」

这位老同学真是……总能土得突如其来,令我刮目相看。

谭弈凑过来,身上尚且带着霜雪,很凉。

他抱住我,下巴搁我肩膀上:「萋萋……你再等等。」

我不明就里:「等什么?」

他不语,我只好耐心地任由他靠着。

趴在他怀里快睡着了,才听到他轻轻道:

「等你梦醒。」

神观不大,但很干净,看得出有人一直在照拂打扫。

谭弈参拜的模样很是虔诚,虽然我个人更喜欢大庙,热闹,香火足,菩萨更灵验——毕竟灵华娘娘就是因为神力不足才式微——只是这话也不方便在这里说,多少显得不恭敬。

随即他开始打扫神观。

没错,定安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定安侯,尊贵无双、风光无两、冠盖艳京华的定安侯,此刻屏退所有下人仆役,正在细细擦拭神像,不假人手。

看得我又是震惊,又是无措。

一方面感慨不愧是谭弈,虽然身居高位,可却一点架子都没有,轻而易举就做到了京城贵族做不到的事情;另一方面来讲,我虽然懒得干活,但此情此景也不好意思袖手,只好有样学样,扫扫地做个样子。

「萋萋,」他为了方便干活,将袖子挽了上去,露出如玉的腕骨,此刻倚在神像木架边定定望着我,笑意清浅,「很久之前,我就想像现在一样同你在一起。」

我出了一身汗,开始感慨原来杂务这么累人:「一起累成小狗是吗?」

他弯起眼睛:「只要能同你在一起,再苦再累也开心。愿与萋萋长长久久,就这样平平静静,携手一生。」

这话说得很真挚,很动人。

可惜他实在不会挑场合,眼下我只想快点回去躺着,全无甚么风花雪月的心思。

「这还不简单。」我胡乱抹了把脸上沾的灰,「待到冬日又落雪,携手复同游,也算此生共白头。」

他低低笑了两声,又问道:「萋萋,你在这里,有没有想起来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他跟小姑娘似的,动不动就问我「你看这个眼不眼熟」、「你看那个眼不眼熟」、「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这种话,丝毫不顾忌我鱼儿一般的记忆。

我谨慎地摇摇头,担心自己的反应会让他失望。

没想到他的笑意反而浓了,甚至还有点……放松?

……真不知道这位昔日友人、现今夫婿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终于打扫完了,真是人无行事难知不易,我对日夜操劳的丫鬟小厮们又多了份敬佩的心思。

因着发了汗的缘故,他为我细细披了层薄鹤氅,又顺势挽住我的手,这才一同出去。

我刚要迈步,却瞥见一条白蛇从眼前青石板路上快速爬过,如同一尾游鱼,转瞬间便不见了。

我瞧着新奇,僵住了腿。显然谭弈也看到了那条蛇,揽住我的肩膀,俯身贴近我耳畔,声音听起来很是温柔,似乎是在安慰我:「萋萋怕蛇是么?」

「怕吧。」我想了想。

谭弈的表情有些凝固,旋即又没事人儿一般笑起来,转过头去,放轻语气:「世人都怕蛇,萋萋觉得可怕,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啊?你嘀嘀咕咕说啥呢。」我又探头看了看那条蛇消失的方向,「怕他咬我罢了,实际上挺喜欢的。」

而且说起来,虽然不清楚具体内容,但灵华娘娘的传说里,似乎也有与蛇有关的故事,所以此地才会有蛇出没吧。

他很快转过头来,甚至带着几分惊讶:「你喜欢……喜欢这种东西?」

这话一听,我可就不乐意了,语重心长道:「什么这种东西、那种东西的,侯爷怎么也似寻常人等有这般偏见。蛇也不过是无数生灵的一种,不受到侵犯也不会主动攻击人,没什么可怕的。当年造人的女娲娘娘,不也是人首蛇身么?」

他一怔,又失声笑了,摇了摇头:「你还真是……还真是……「

我以为他要说我奇怪,却听他继续道,「还真是和以前一样。」

以前?

啊,是在国子监同学的时候吧?

我都记不清了,谭弈的记性可真是好啊。

回来的路上,轿子突然一停,随即不动了。

彼时谭弈正在闭目养神,淡淡「嗯?」了一声,轿外很快有护卫禀报:「侯爷,外面是丞相大人,似乎有事与您商讨。」

他闻言,下意识看了我一眼。

我没什么所谓,世间哪都不缺人,九品芝麻官位空了都有一堆人争着抢着,更别说丞相之位了。

他眉头微蹙,没有下去。

我眨眨眼,识趣道:「侯爷,好久没出门了,我想四处转转。」

他目光复杂,复又挂上清浅笑意:「多带些护卫,玩得尽兴些。若是钟意什么,直接叫店家送到府上。」

言罢他先掀了帷幔下轿,我在那一瞬瞥到不远处有人负手而立,身姿清越,一身熟悉的紫衣官袍,想必便是那位新上任的丞相了。

隔的距离不算近,只隐隐看到面上一点朱砂,灼灼如开桃花。即使看不仔细面容,也能看出是何等张扬明艳的一张脸。

这么年轻就能官至二品,真是难得。

何况皮相还生得这般好。

随着我这一声感叹,眼前的帷幔落了,触目所及只有一片细致的布纹。

明快的声音响起,尾调熟稔又轻佻:「哟,谭弈,想见你一面可真是难啊。」

又听到定安侯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听语气也能脑补出他面上温润的笑:「有失远迎,请。」

我靠在材质柔软的椅背上,心绪有些寡淡,思绪飘忽不定,却又看不分明。

听着声音渐渐远去,也掀开帘幔下来,带着几个眼熟的侍卫逛街去了。

谭弈走之前让我别和他客气,我也确实没和他客气。

「这面,这面,和这面,打包送定安侯府上。」

雅心阁书斋被我买空了半间屋子,店家缺人手,我便打发身侧的侍卫也去帮忙,反正也有暗卫跟着。

因着悬心前几日做的噩梦,加上谭弈一时半会儿也谈不完,我又溜达着去了不远处香火鼎盛的寺庙,冲冲身上的煞气。

请完香才稍许安心了些,听着唱经声,照例三拜九叩,感恩戴德能活到现在。

未到苦处,不信神佛,诚不欺我。

之后绕着庭院溜溜达达打发时间,估摸着谭弈就算从女娲补天开始聊、此刻也该说完了吧,这才归去。

近黄昏,路上商贩多了些,人也一样,走路时不免觉得拥挤,开始后悔没留两个护卫在身边守着。

正寻思着要不要叫两个暗卫下来帮我开路,却陡然撞了个人。

好巧不巧,还是额头磕到对方下巴,直磕得我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晕晕乎乎里,突然听到对方百转千回道了句:

「师姐?」

我心陡然一沉。

接下来这个人会眉头一皱,随即致歉。

果不其然,我逆光抬眼,意识尚不清明,看不清楚对方面容,依稀能看到他拧起清秀的眉,语气冰冷:「抱歉,认错人了。」

心绪愈发沉重,因为这个场景,在「梦」里出现了许多次,同样的人,同样的动作反应和言语,相遇的地点有出入,但能确认的是,我真的见过他很多次。

不过仅仅是见过而已,没有别的交流。我的心跳声变得很大,觉得有什么呼之欲出,却百思不得其解——而面前的人,或许能提供一些线索也说不定。

他发现自己认错了后就冷着脸要走,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跑过去拽住他宽大的袖袍。

「诶,那个,这位兄台……」我看清他衣服样式后又改口,「这位……道长……」

他嫌脏似的,火速甩开我,我愣在原地。

——不行,不能就让他这么走了。

我追上去,不管不顾扣住他手腕:「等一下……请等一下!」

他又要甩开我,却在转头看到我的那一瞬神情一震,停在了原地,叹息般开口:「什么事。」

我硬着头皮磕磕巴巴道:「今日瞧着道长有缘,想请道长……小酌一杯,不知您哪日得闲?」

他不语,半晌才道:「本月十七,临风阁,过期不候。」

现在是八月初,距离他说的日子,还有半个月。

临风阁,是京城最大的茶楼;之所以最大,因为那是灵华飞升的地方。

尽管如今大部分人已然不知道灵华是谁,但茶楼生意依旧红火。

他没等我回答,袖子一甩,走远了。

他这厢刚离去,谭弈后脚便下来,向人群中的我走来,一瞥到我,登时展开笑颜,风华万千:「萋萋,久等了。」

美人一笑,真个是心情愉悦,如沐春风。

只是不知为何,我脑子里出现的形象却是府邸西长廊的房间,他手里捏着血淋淋的心脏,身侧堆叠一具又一具我的尸体。

那时他也是这般万事不挂心的模样,淡然中带着丝惋惜,又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推入我的心口。

虽是入秋,可暑意尚存,即便如此,我的脊背还是爬上一层凉意。

我扯起唇角,若无其事走上前去,露出温婉的神色:「等侯爷多久都不算等。」

他点了点我鼻尖:「萋萋惯会哄我开心。」

我在这位冷不丁冒句土味情话的人身侧,也耳濡目染,脸不红心不跳:「看到侯爷开心,妾身也便开心了。」

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皮,就这样一路到了府邸。气氛很是轻快,甚至愉悦放松到让我觉得自己太多多心。

或许这一切,不过是巧合也说不定。

甚么杀人,甚么死尸,不过是我死里逃生心有余悸,夜里发发痴梦而已,再过些时日便好了。

我迎着他温柔的目光,也渐渐真心与他笑作一团。

偶尔谈到幼时趣事,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伏在他肩上问:「真的是这样啊,还发生过这种事?」

他伸手抚上我眼尾,轻轻擦去眼泪,眼底情意灼灼。

我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止住笑意,坐起身来,咳嗽两声,气氛又悄然安静下来。

「诶,萋萋。」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仿若不经意间开口,「西长廊风水不好,准备寻着哪日拆了重建。这段时日里,记着绕着些走,莫让煞气冲撞了你。」

我顷刻间如堕冰窟。

那之后我每天都惶惶不可终日。

那些诡谲的梦境,就算不是真的,也多少预示着什么。

不管怎样,结局只有一个——我会死,甚至可能被谭弈亲手杀死。

我虽然害怕,却也不敢表露半分,日日循规蹈矩,这样过了数日,终于忍不住,恰好逢着庙会,寻了个借口出去散心。

正好谭弈到了每个月不见人的那几天,隐约猜到了他在做什么,却不敢细想。

临出门时想了又想,终究还是把枕头底下的匕首揣起来,权做安心。

本来想去灵华神观再寻些线索,但是太远了,又害怕被谭弈知道。在一片混乱的思绪里,转悠到了附近的寺庙。

我在门口立了良久,还是进去了。

毕竟摊上这种事,也不知道该求谁了。

烟雾缭绕,佛像半垂着眼,模样悲悯。

我缓缓叩首,泪顺着鼻尖落下,砸在地上。

佛啊,救救我吧,请救救我吧。

「殷萋萋?」

从寺庙出来后,漫无目的地走到黄昏,突然听到有人喊了声我的名字。但细细分辨而来,又觉得不像,因着他实际发出的音节有些奇怪。

我循声转头,却撞上一张青面獠牙的脸,登时吓到心脏骤停。

身体反应快过意识,抄了袖中匕首便往他面上掠去。

那人却轻巧扣住我手腕,旋即摘了恶鬼面具,露出眉目如画的一张脸。

左眼下一点朱砂痣,眼尾上挑,如同薄胭脂晕染开来。

他眼眸弯弯,一笑间露出两颗洁白犬牙:「好凶,你平时对谭弈也是上来就打吗?」

我手一松,匕首掉到地上。

旋即平复心绪,无温度笑了笑:「丞相大人真是好雅兴。」

好雅兴,一个赛一个的有病。

丞相封若白,按理说刚上任,应当被政务缠身才是,此刻却悠哉悠哉在民间集市晃荡,换了赤色便衣、带着面具吓唬人玩。

还说我爹是奸臣,可眼下这位看起来更像妖相,真是国将不国。

他四下略一看看:「谭弈呢?」

「侯爷勤于政务,哪有时间做此闲人。」

我说完这话便转身欲走,他却跟过来,似是无意道:「他做到这份上,真是有心。」

我越来越烦和谜语人讲话,随口糊弄:「丞相大人看起来似乎与我家夫君感情颇好。」

他笑意盈盈:「诶呀,那你可看错啦。」

我:「……」

这人我真是一秒都不想多搭理。

我冷着脸,他却一点眼力都没有,反倒凑得很近,调笑道:「看几次都觉得,你可真是好看,难怪谭弈花那么大功夫也要留你在身边。」

我推开他的脸,平静道:「你好烦。」

不想做甚么面子功夫了,毕竟就算他看不顺眼,也不会弄死我吧,

封若白一脸新奇,以扇掩口:「哇,你是在说我吗?」

「是的,难道这里还有别人?」我面无表情,望着他的眼睛诚恳道,「你要是有事,就去找定安侯,不要在这里烦我,谢谢。」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担心语气是否太重、会冲撞对方。

他眨了眨眼,不但没被触恼,反倒十分自然地将手搭在我肩上,微微弯腰,以便更好地看着我的脸,笑盈盈道:「殷萋萋,你真有意思,我也开始喜欢你了。」

我沉默。

我疑惑:「你是不是有病啊?」

他将我额角鬓发亲昵地拨到耳后:「在关心我吗?好感动。」

「……」

真想给他来两拳。

远方焰火绽开,熙攘喧嚣。

「不过,」他俯身在我耳边轻笑两声,「与其担心我有没有病,还是担心一下你家侯爷吧。」

半个月不长也不短,八月十七,约定之日,很快便到了。

我因着没说清楚时辰,所以一大早就过去,打算等上一整天,没成想那人已经在小二楼候着了。

我一落座,他便不悦蹙眉,仿佛闻到了什么脏东西。

……麻烦这位道长,脸上的嫌恶请收一收,谢谢。

他望了我一眼,又移开目光:「有事快说。」

我沉默。

满腔疑惑,真到要开口的时候,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说什么,说我死了十七次?说我的救命恩人穿胸掏心看起来不是个人?

何况眼前人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甚至看起来不太喜欢我。

他也许是个坏人,也许是个普通人,会被牵连也说不定。

但是无论如何,我总想试一试。

我先寒暄了两句:「道长真是英武不凡,那日被道长错认,也算是有缘……」

「差不多得了。」他毫不留情打断我,「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态度差,我便放心了。

怕只怕初见时温柔无比的人,笑意软刀子一般,不知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反倒是不掩饰自己性情的人更加真诚。

我斟酌思量,寻着稍微没那么诡异的事情开口:「也没什么,就是……您相不相信世界上有鬼啊。」

他穿着道袍,一脸「你是不是有病啊」的表情看着我。

我清了清嗓子:「是这样的,我前些时日做了些噩梦,梦到家宅院里有个面目狰狞的女鬼三番两次地来杀我……」

他懒懒倚在椅背上,微微侧头看我,那神情却凛冽,眼眸如同凝结寒霜,盯得我有点发毛。

他盯了须臾便淡淡收回目光:「姑娘不必担心,你身边没甚么跟着,应当只是普通的噩梦;就算有,也不是冲着你来的。」

那必然不是冲着我来的。

如果要冲着我来,也不会拍着窗户喊谭弈了。

其实能说的并不多,越是交谈越是无力,感觉他什么也不知道,又一副急着想走的样子。

以及我的记忆和反应能力,不知为何,似乎越来越差了,就算是那些梦境,也只能记得前几次的轮回,后来如何也想不起来。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

何苦呢,大家都是各自下各自的雪,何苦拖个不相干的人过来承受这些。

眼看着也没什么说的了,我拱拱手客套几句便准备走:「叨扰许久,还未曾请教道长尊姓大名。」

「云稹。」

「小女殷萋萋,若日后有缘再会,叫我萋萋就好。」

他思考了一会儿才开口:「之前被满门抄斩的那个吗?」

「……」

这未免也太冒犯了。

「看你现在的样子,也不像是经历过这种事的人。」这人似乎意识不到自己的冒犯,又自顾自道,「你难道不会难过吗?」

我深吸一口气才平静下来:「福德如何,全看命数;气运用尽,苍天难救。回天乏术的事,有什么可值得难过的。」

平日里这话我可是绝不敢向外说的,了悉只会落得寡义薄情的评价。

尽管我真是这么想的。

不过对方说话丝毫不客气,也不顾及世俗礼数,我便也坦然直述了。

他挑高了半边眉,抱着手臂沉默半晌,才若有所思道:「你这话,让我想起之前一个朋友。」

我依着礼数接茬:「真是有缘。不知您这朋友近况如何?麻烦代我问声好。」

「问好就算了,」他言简意赅,「已不在人世。」

我:「……」

世间竟有如此不会聊天之人。

我还能说什么,我只能说,节哀。

他却支颐看我,眸光深深,冷霜似的脸,看不透思绪几何。

我顺着阁楼慢悠悠走下。

至于云稹,他说完告辞二字,就直接从窗户翻出去了。

不得不说,修行之人,就是和我等凡人脑回路不一样哈。

快要踏出茶楼之际,余光之中,突然瞥到一边隐蔽的角落里放着块牌匾。

若是平日,我自然不会理会,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心脏脉脉跳动,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却在看到上面的字时,周身血液悄然凝固,愣在原地。

茶馆喧嚷,而落在我身侧却寂寥无声,天地间仿若只有我和面前的牌匾。

——「灵华上仙,素名云祈,熙泰三十六年八月十七日飞升……」

我突然想起前几日碰到封丞相,他喊我名字时,发音很怪。

这一刻我才反应过来,他喊我的那一路,念的不是「殷萋萋」,而是「云祈」。

也终于想起,这位丞相,我亦曾在梦里见过的。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了一番,像是见到什么好笑的事情,转头面向另一人:「她?云祈?你可真行啊,谭弈。」

谭弈没看我,面容隐匿在黑暗里,唯有一双眸子幽微亮着,晃动金黄色的光辉。闻言淡淡瞥他一眼,面容冰冷:「别废话,快开始吧。」

「别这么冷漠嘛。」封若白笑嘻嘻拍他的背,旋即咬破手指,蹲在地上,刺血为墨,细细画出个奇怪的图样来。

而他的身后,缓缓生出九条尾巴。

丞相让我多担心谭弈,这话确是不假。

因着天气转凉,谭弈每次快到入冬都会变得倦怠,精神不济的样子,以至于大部分时候都在睡觉。

好巧不巧,虽然睡得浅,但我也喜欢睡觉。

所以之前我都过着猪一般混吃等死的生活。

只是现在,我却不太能睡着了。

我对西长廊心有戚戚,即使谭弈不在,我也不敢过去,生怕他冷不丁从哪冒出来。

只好百无聊赖地在安全地带乱逛,正好之前买了一堆书,便大摇大摆地在书房翻看。

翻看之时,脑内突然想起极其微细的小事。

大概前几次轮回时,我去书房找他,他在看到我的时候,收了手底的物什。

当时看来平平无奇的场景,此刻想起,却多了份不寻常的意味。

他当时,在看些什么呢?

我四下看了看,仆役都安然垂头做着自己的事。

我深吸一口气,细细翻找了起来。

也不知是他心大,还是我运气好,居然真教我翻到了。

毕竟,绘有奇怪纹样的纸张,夹在一堆政务文件和古书中,不可不谓之不明显。

而那纹样的一角,和回忆中封丞相所绘制的出奇相似。

我将那张纸抽出,心跳如擂鼓,不动声色地收在衣袖里,正欲再找别的线索,突然听到门前有人唤我:

「萋萋?」

我指甲掐进肉里,一脸欢快地抬头,朗声应了句:「侯爷。」

别看某些人表面风平浪静,实际腿已经开始发抖了。

殷萋萋,你真是好惨一女的。

我内心惊慌失措,面上不敢展露半分,因为一个行差踏错就是死路一条。

我笑意盈盈看向他,轻轻放下手中书卷,没有急急撇开,尽量做得很自然。

又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侯爷休息得可还好?」

他的手很凉,表情也是。

我后背被冷汗浸湿,却装作若无其事地为他暖手:「诶,侯爷的手怎么这么冷。今日霜寒露重,侯爷切莫坏了身子。」

他挣开我的手,我心下一惊,却看他浮现出与往日别无二致的温软笑意:「入了冬,气虚血寒,旧患发作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倒是萋萋,别因着我受凉才是。」

这算是……蒙混过关了?

我暗暗松了口气,心情复杂。

正常情况来讲,如果一个人一次次加害于我,我定然不会对他有什么好感。但是对谭弈,我不但讨厌不起来,还总是会不自觉关心他的安危。

恰如此刻,明明我才是岌岌可危的那一个,却不知为何,心中依旧记挂着他的身体。

我解下自己的鹤氅,披在他身上,复又握住他的手,叮嘱道:「侯爷可要注意身体才是,我去给侯爷煎药。」

他却突然抱住我。

手臂缓缓收紧,力道之大,似乎要将我融入他的骨血里:

「别走,萋萋……我只要你在这里就好。」

我一口气儿差点没上来。

抱得很好,下次别这么用力抱我了。

又过了一个月,天气愈发寒冷,谭弈照例带了批人走了。

我也没心思管他到底去哪,就算我想管,估计偷偷没跟几步就被发现了,只好在家里等着。

按理来说,接下来该到女鬼拍窗的环节,只是不知哪天来。

他走的前一天,我半夜渴醒,本来迷迷糊糊、想起身找水喝,冥冥之中,却感到有人在盯着我看。

我当即清醒,只是依旧未睁开眼,假装睡意正浓。

——难道他发现了?要在晚上无声无息地干掉我?

被注视良久,忽感他倾身向我,脸侧落下柔软的触感,如同花瓣拂过。

那之后他又抱着我睡过去了,我却久久不能平静。

……这人真奇怪。

一边杀我,一边在半夜偷偷吻我。

当晚入夜,丫鬟要吹灯,我拿了卷书看,淡淡摆摆手:「点着吧。」

又想了想,担心真发生什么时,身侧的仆役会被牵连,便道:「你们都出去,加点厚衣服,在外面守着,清静些。」

只是我没等到女鬼,也没等到谭弈。夜深之时,却来了意料之外的人。

我本不想睡,可到后半夜身体熬不住,打起了瞌睡,是被窗外喧嚣嘈杂的声音惊醒的。

我裹住被子,警惕地盯着,下一秒门窗大敞,有人踩着倾泻而入的月色向我走来,剑眉星目,一时看得人挪不开眼。

那人走到我身边,俯下身子与我平视,盯了我须臾,旋即扳住我下颌。

他凑过来,离我的额头只有几寸时停住,轻轻吹了口气。

他动作轻,却顷刻间起了狂风。我不自觉抬手,周身被风裹挟,墨发飞舞,吹彻筋骨。

恍惚间,我无端想起茶楼墙上题的诗——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待风声落定时,听到他寡淡清冷的声音:

「师姐,好久不见。」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好奇云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以及,他怎么又在叫我师姐?

云稹眼底碎光浮动,神情复杂,定定望着我好久,才扯出个故作无事的笑意来:「你身上妖气好重。」

妖气?我正欲嗅嗅自己手臂,又听他道:「已经驱散了。」

我不明就里,张了张口:「刚刚……外面是什么声音?在驱鬼?」

他指腹蹭了蹭我面颊,似乎在怀念:「我也想问,师姐这院子,怎么这么多冤魂,光是超度就好半天。」

啥冤魂啊,啥啊?那些在梦里喊着仙人,又害我几世的鬼吗?

「不是,」我真诚无比,无比真诚,「哥,咱能不做谜语人了不?」

「师姐还不知道啊?也很正常。」他抚上我唇角。「这么重的妖气,这么熟悉的气味,我居然现在才猜到是谭弈搞的鬼。」

所以谭弈干了什么啊!急死我了!

显然他没打算解答我的疑惑,自顾自说着,手指下移,搭上我后颈,神情顿时结起冷霜:「居然都碎了……这条死蛇……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他杀了。」

我一头雾水:「啥碎了?话说一半、天打雷劈啊大哥。」

「仙骨。」

我一愣。

他眼角通红,仿若下一秒便会落下泪来:「云祈,你的仙骨碎了,怪不得这么多年来,我都找不到你。」

谭弈还没回来,我却走了。

当然,是被云稹抱走的。

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他拦腰抱起,径直出了府邸。

我满心疑惑,看到他那张生人勿进的脸又不敢说什么。

主要是路上风大,一张嘴灌一肚子风。

看起来修仙的就是和我们这种走地狗不同,在屋檐上飞来跳去的,我只好紧紧抱住他脖子。

他的住处倒是隐蔽又暖和,本来被冷风吹清醒的我,一落地就又困了。

云稹动作自然地梳理我被吹乱的头发:「师姐先歇下好了。你现在凡人之躯,要依着自然作息。若是有什么想问的,明早起来再说。」

我虽然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如他所言,确实很困。

尽管我和他见面次数不多,却莫名对他有着说不出的信任,导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那一晚我做了个梦,不是被杀或被索命的噩梦,而是个充满怀念的梦。

梦到也不知什么时候,在雪山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

正走着,眼前忽现一片血迹。我好奇,寻着血迹向前,看到白雪掩映里,一条受伤的黑蛇。

我一把捞起,身侧云稹淡淡瞥了我一眼:「捡条死蛇做甚么。」

我捏着蛇头仔细看了看,身体僵了,眼却轻微转了转,澄明凝金,怪漂亮的。

我抚上伤处,所至之处晕染淡色的光辉,简略地为它止血,随即揣进怀里笑嘻嘻道:「感觉还没死,多漂亮的蛇,死了可惜了。」

云稹翻了个白眼:「就算没死,咬你一口也够受的。」

「它若是能咬到我,也算它的本事。」

到了观里,怀中小蛇苏醒,从衣服里拱出来,探了个头。我喂了颗丹药吃,又托着用术法医好内里的伤处,这才把它放生:「好了,你自由了。」

那蛇落地不但没走,反倒顺势轻轻缠上我手腕,讨好似的蹭了蹭。

云稹嗤笑一声:「完了师姐,请蛇容易送蛇难,你被缠上了。」

还真就字面意思的缠上是吧。

我也笑,伸手逗它:「真的假的啊。外面这么冷,要不别走了,留我身边呗,改天飞升了带你一个。」

它似乎听懂了,依偎着盘在我手上。

……不得不说,还挺可爱的。

我把它举到面前,望着它的眼:「既然跟了我,那给你取个名字吧。」

它嘶嘶吐着信子,兴致高昂的样子。

我摸下巴:「既然是在雪地里捡到的,就叫你雪里捡吧!」

不知为何,小蛇一下就蔫了。

云稹不咸不淡:「师姐可真会起名字,要不就叫你会起名吧。」

「……有这么差劲吗,那我再想想。」我很挫败,思虑许久才道,

「我们修行之人,求证三昧,斩断贪爱。既然如此,那便叫你贪抑吧。」

我醒来时,云稹正在院子里煎药,兔子似的蹲在那里,撑着脸慢慢扇火。

我刚要走过去,他瞥到我,一边解外袍一边走来给我披上:「不冷吗你?穿着单衣就过来。」

我攥住他手腕:「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他专心致志给我系好外袍:「师姐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就是。」

「就比如,为什么你一直叫我师姐?我们明明只见过几次吧。」

我尚且攥着他,他卸力一转,反手捞住我的手,拽着我往屋里走:「外面风大,师姐等我煎完药。」

他大步流星,我踉踉跄跄跟着:「你不是说认错了吗?就算是真的,那天我去见你,你干嘛一脸嫌弃……」

「那天?」他声调一扬,思索须臾,又哦了一声,「你和谭弈待得太久,身上染着的妖气太重,臭不可闻。还以为是哪个大妖模仿你当年的模样招摇过市。」

「当年……你们说的云祈,就是灵华上仙,就是我吗?」

他脚步一顿。

云稹迎着我的目光转头,认真地望着我的眼:「师姐,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不也很好吗?苍生有什么好度的呢,太苦,也太累了,根本不值得。」

他这态度和谭弈莫名相像,看到我蒙在鼓里的样子反而安心;只有我一个人抓心挠肝不知道怎么回事。

虽然这人从不正面回答问题,但也算是侧面确认答案了。

我若有所思:「云祈以前,是怎样的人呢?」

「和你现在也没什么区别。」他神色淡淡,「都傻了吧唧的。」

「……」

我想起昨晚的梦,又问道:「谭弈是……是我还是云祈的时候,捡到的一条蛇吗?」

「是啊师姐,你可太会捡了。」他冷笑着踏出门去,「一条死蛇,从以前祸害到现在。」

这话说一半的谜语人性格,真是太讨打了。

我别无他法,只能耐心等他煎完药回来。

我一面慢慢喝药,一面听他讲以前的事。

「我年幼时被人说甚么天赋极佳,莫名其妙就被送上了山。山上积雪常年不化,我冻得哆嗦,碰到采药回来的你,将外袍披在我身上。

「那时你说随师父修行,誓愿拯救天下苍生。我觉得你有病,以前这么想,现在也这么想。

「你资质好,人也好,大家都喜欢你,师父也是,我也是。

「后来你捡了条蛇回去。没几日后发现不是普通的蛇,是和别人缠斗时重伤的妖,若是没你施救,必然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你养了一些时日,他化成人形后又死皮赖脸待在你身边,你想让他走,他哭着求你。呵,妖类卑贱,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我面前连个好脸都没有,在你面前装得一脸无辜,白莲花似的。说你傻也是真傻,完全看不出来。

「你觉得他可爱,是因为他在你面前装得乖顺;你不在的时候,他脸冷得能冻死耗子。

「他一开始还学我叫你师姐,好笑,他一来不在师父门下,二来不过是只妖,哪来的脸。被我揍了一顿才安生,早知道当时就该直接弄死。

「我那时想着你要留就留吧,大不了我多盯着点,能出什么事儿呢?

「人和妖的关系不是每朝每代都一样,有时乱世,人会供奉一些妖怪来祈求安康;太平的时代,世间视妖邪如水火。谭弈所在便是人嫌狗不待见他的时候,因为他的缘故,你的名声也受到波及。要我说,让他自生自灭就好了,何况你是要成仙的人,不应该和妖怪再有什么牵扯。

「可你就是傻,非要护着他,不但不和他划清界限,还担心他出事、一直留在自己身边。谭弈算个有点眼力见的,估计是也知道自己会给你带来麻烦吧,偷偷走了几次。可你还一次次把他找回来,为他疗伤,教他术法。

「后来你飞升了,只是做了神之后要操心的更多。我很早之前就和你说了,挑着善男信女的一些愿望实现就好了,其余的草芥不必搭理。可你什么都要亲力亲为,每个为你来上香火的你都尽力庇护着。

「师姐,世人是不配被你这样庇护的。升米恩,斗米仇。他们求别的神,十个九个不灵,愿望实现一个便感激涕零;而对你,他们越发贪得无厌,想要的越来越多,前来祈愿的人也越来越多,一个不满意,反而迁怒于你。你彼时刚飞升,神力尚且不足,到最后左右支绌,反倒落不得好。

「至于那个没什么自知之明的谭弈,非要做你的护法。太搞笑了,一个妖孽做什么护法,不满你的人和讨厌你的妖邪,正好抓着这个生事,说你是邪神,说你根本没有飞升,说你另有所图,总之什么脏水都往你身上泼。

「你香火式微,神力亦如是。妖邪缠上被你施救过的人,你救得了一个,救不了所有。人嘛,不患寡而患不均,对你更加怨恨。你以为百姓真的善良吗?不,他们愚昧,他们看不到真相,即使你生死人肉白骨,即使你施恩无数,他们也还是不相信你,甚至反过来辱骂你,砸了你的庙,转而供奉别的神明。

「云祈,我的好师姐,你看,这就是你要保护的人,这就是你要保护的天下苍生。

「然后有一天,你消失了,谭弈也是。我以为他随便找个地方死了,没怎么在意,但你不能有事。

「所以我找你,找了几百年。」

我听完,消化了一会儿,很快便接受了这些设定,旋即抛出了心底最大的疑惑:「大概听懂了,不过我还有个问题哈——既然我对他那么好,那谭弈为什么要杀我?」

「杀你?」他蹙眉,「这狗东西喜欢你都来不及,怎么会杀你。」

我将自己身上发生的事粗略地和他讲了一遍

云稹眉头紧锁,我下意识凑过去,指尖点了点他眉心。

他一愣,有些失神,眉眼随之舒展而开,垂眸低低笑了两声:「这么久了,你还是没什么变化。」

我想起了什么,从内袖掏出那张绘有图腾纹样的纸,满怀期冀的递给他:「这个似乎是他们所用的术法,没找到别的,你先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他接过来扫了两眼:「哦,完全没见过。」

我:「……」

没见过就不要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啊!

他抚上我后背,摸索着我的骨节,一壁查看我身体的情况,一壁解释道:「这种应当是一些秘传的禁术了,在正经术法里根本找不到,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搞些什么。」

我又一把子泄气了。

就好像看到真相的大门倾泻光亮,你以为正在徐徐打开,其实却是落幕的前兆。

就在这时,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人。

「等等,我好像……知道谁可能了解这一切。」

云稹抬眸,挑眉等着我下一句。

「新上任的丞相,封若白。」

他侧头竭力想了想:「不认识,谁?」

「记忆当中,他还有九条白色的尾巴……」

他屈起指节,在我后背敲了敲:「听起来,像只狐狸。」

我思索片刻:「不过,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问。就算去找他,他也未必和我说啊。」

「这还不简单,把他皮剥了,留口气,吊着慢慢说。」云稹的语气很轻松,仿佛只是在说晚饭该吃什么。

他做一个「早就该弄死」,右一个「剥皮抽筋」,听得我倒吸一口冷气:「……云稹,你不是修行人吗,怎么一点怜爱护生之心都没有?」

「好师姐,你以前也总这么说,」他歪头,伸手抚上我的脸,「很难看出来吗?我天生没什么仁义道德,后天也培养不了,只是恰巧仙缘浓厚、根器极好,被送上山罢了。」

我认真道:「不管怎样,会为众生带来痛苦的事,只会增长怨恨、不利于解脱。云稹,杀生者,会为嗔恨本身所苦,还是不要动这类念头了。况且,杀戮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万一他吃软不吃硬怎么办,又或者,他中途逃走了怎么办?」

「好啊,师姐不让我杀,我就不杀。」他难得轻笑一声,凑到我面前,指腹在我脸上蹭蹭,下移落到我唇畔,声音低哑,「要不是因为师姐想做神仙,我也不会修道这么多年。」

我这才恍觉距离近得不像话,不自觉向后退了退,却被他钳住下颌。

「师姐,终于找到你了,我好开心。」

我刚想说什么,他低头吻了上来。

我:「……?」

我把你当师弟,你却想……?

那一瞬间,不知为何,我脑内闪过的,是谭弈半夜趁我睡着、才敢偷偷吻我面颊的模样。

我眼疾手快截住他,还以为自己漏听了什么关键信息,小心翼翼求证:「我们以前……是恋人?」

「不是啊。」他答得理直气壮,阖目亲吻我手心,「现在是,也来得及。」

我傻了。

哪怕一个都好,我身边能有一个正常一点的人吗?

25

一开始以为云稹是万事不挂心的世外高人,后来又觉得是值得信任的故人。

现在发现原来是神经病。

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春风风人,夏雨雨人,循循善诱道:

「设习爱欲事,恩爱转增长;譬如饮咸水,终不能止渴……云稹啊,好师弟,我们修行之人,应转贪爱成慈心,悲悯众生……」

他压在我身上,气息寸寸脉脉拂在我颈侧:「那师姐悲悯一下我吧。我等了这么久,不想再错过你。」

我干笑两声,继续试图推开他:「这不是没错过吗?你冷静一点,我们坐下来喝杯茶,吃个包,共叙前尘……」

他纹丝不动,握住我手腕压在头上:「前尘有什么意思,我只要今朝。」

我要愁死了。

第一次看清他面容时,不由感慨,何等清冷出尘的一张脸。

现如今这张清冷的脸渐渐放大,眼看着就要吻上我的唇。

我偏过脸,搜肠刮肚准备讲道理,却突然心口一痛,煞风景地吐了口血。

他那张略染情欲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如同潮水退去,只余惊慌。

我蜷缩起来,连呼吸都觉得疼痛无比,但又觉得喘不过气,只好拼命呼吸,开启了痛苦的恶性循环。

云稹慌了,声音都变了调,落在我耳朵里被撕扯得遥远又模糊,仿佛隔着水面:

「师姐——师姐——师姐我错了师姐,你不要吓唬我,师姐……阿祈……」

我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来,无意识死死攥着他的衣襟,胸口痛得要炸开。

然后我眼前一黑,很不给面子地晕了过去。

我醒了。

醒了,可代价是什么。

身体很痛,一睁眼便撞上云稹惊慌失措的脸,眼角通红,活像熬了三天三夜。

这人,我以为他是高冷大佬的时候,他其实是疯批;我以为他是疯批的时候,又变成了小兔。

不过暗暗松了口气,这么一出下来,他也不会突然犯病了。

我望向窗外:「天黑了?我昏了多久?」

「两天。」他想靠近,又不敢,似乎怕我再吐血,「应当是束缚你的术法发作……师姐,我掘地三尺也要把那条冬眠的死蛇挖出来杀了。」

我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他在说谭弈:「兴许是有什么误会,不要张口闭口杀啊死的。」

他笑:「师姐,你还是这么天真,总把人往好处想。妖怪天生贱命一条,有什么好在意的。」

救命,我捏了捏发疼的眉心:「你不要这么冲动……」

「冲动?师姐可真是误会我了。」他挑眉,「正是因为我太冷静、太不冲动了,才看着谭弈把你坑成这样,才没有把那些愚民杀光,才让你受这么多委屈、经历了那么多危险。」

不不不,目前我最大的危险,除了谭弈就是你……

他见我面色凝重,妥协地张开双臂:「好,我不杀,那师姐抱抱我吧。」

我:「……」

两害相权取其轻。

我开始想念谭弈了。

我不动,他无所谓地撇撇嘴:「山不来就我,我就山。」

言罢,他凑过来,轻轻抱了我一下。

在我的要求下,云稹带我回了定安侯府。

因为术法发作的疼痛,和我每次临死时的疼痛很像,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回去一趟,去西长廊看看情况。

临走之前,我问他:「你是怎么确定我就是云祈的呢?说不定,是你认错了,我不过是个普通人,这一切只是巧合。」

「你的气息消失后,我遍寻不得。觉得累了,就会回到你飞升的地方休息。刚见到你时,你身上妖的气味很重,我便觉得可笑又嫌恶,甚至没想同意再次相见的请求,只是你的脸实在太像云祈了。」他望向我,眸光深深,「王朝更迭,我太久没有回来,只入城时听到有人说起过之前丞相被抄家的事,不过我对这些东西也不怎么挂心,直到我准备离开这里时,突然听到有人说起了定安侯。」

他为我系上大氅:「谭弈,贪抑,怎么就会有这么巧的事。那一刻,我忽然在想,也许你身上的妖气,不是你自己的,而是别人染上去的呢?」

怪不得他那天对着我额头吹了口气……估计就是吹散所谓的妖气、认出「云祈」的气息吧。

「大概懂,不过,那个拍我窗户的女鬼呢?」

他眉头微蹙:「是被谭弈杀的。剖心而死,无法正常投胎转世,只能滞留人间,被身死之所束缚;只是灵体微弱,没有能力报仇。谭弈在的时候,她们不敢发难;谭弈一走,她们就来找你。」

我成功地开始愤怒了:「那他为什么要杀人?」

云稹冷哼一声:「原形毕露了吧。师姐你看,他现在连人都杀,真是板上钉钉的万死难赎。」

嗯……可你不是也嚷嚷着要杀人吗……

我疑惑:「现在?以前谭弈没杀过人嘛?」

他一脸嘲弄:「我没见到过,不过也说不准。」

我望着纷飞的雪,悠悠叹了口气。

我看着谭弈。

谭弈看着我。

我们两个面面相觑。

如果不是他现在被云稹掐着脖子制服在身下,我一定会打个招呼:「侯爷,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是了。

本以为谭弈不在,没成想我和云稹刚到,就看到他一脸颓废地坐在大堂,身形清瘦,只着单衣。

谭弈看到我的一瞬间,本来毫无生机的眸子疏忽亮起了火光,站起身来动了动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我的好师弟按在地上了。

云稹手中隐隐有电光闪过,看上去一碰就会死人的样子:「原来你在啊,那我也不必费力气去外面找你了。看在师姐的面子上,我可以大发慈悲允许你讲三句遗言。」

谭弈一直盯着我看,唇瓣翕动。

第一句是,对不起。

第二句是,我爱你。

然后他转过头,看着云稹,笑了笑:「想杀就杀吧。只是,我死了,她也活不成。」

不是,哥,你这一点都不像爱我的样子啊。

我很疑惑,云稹很愤怒。

永远年轻,永远怒气冲冲。云稹额角青筋暴起,手中术法的光亮熄灭,转为物理攻击,抡圆了给他两巴掌,又抓着他领子恨恨道:「真是忍无可忍……当年害死她还不够吗?」

谭弈唇角溢出血痕,轻蔑笑了两声:「这话也轮不到你说吧。」

我也忍无可忍。

因为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正僵持着,身后传来一声清亮的口哨声。

「哟,这么热闹啊。」

我转头,发现周遭不知何时被白雾笼罩,茫茫中逐现人影,露出一张明艳的脸。

是封丞相。

云稹不是那种看到妖就上去弄死的类型——他对所谓驱除邪祟没什么热衷,只是单纯讨厌谭弈——所以第一次见面时他没有动我,所以现在他也只是冷哼一声:「哪来的狐狸,不想死就快滚。」

谭弈又噗嗤一声笑出来:「这里是我的地盘,该滚的人是你。」

我百无聊赖,坐下来嗑瓜子。

封若白闲庭信步走到我旁边,好像在走自己家的后花园。

然后我们一起嗑瓜子,看着他们吵得热火朝天。

首先是正方选手云稹同学,慷慨激昂:「你卑鄙,你下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真是肮脏龌龊!」

其次是反方辩手谭弈同学,气定神闲:「哦?是吗。云稹师兄,您的心思,可比我干净不到哪里去。」

「你哪来的脸叫师兄?我可没有妖怪做师弟,你出身卑贱,找个地方自己死就算了,还真敢肖想拉师姐下水?」云稹冷哼,「虽然不知道你现在搞什么把戏,不过贪抑,你死期不远了。」

「要不是你,师姐又怎么会沦落到现在这样。」谭弈咳嗽两声,声音逐渐冷了,「师兄放心,我得好好活着,这样,师姐也才能好好活着。」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一个骂你出身卑贱不配苟活,一个骂你心思狠戾不配修行,互呛得很有观赏性。

封若白兴致盎然,杵了杵我:「他俩一个五百年的妖,一个即将飞升的散仙,吵起架来和小狗一样。」

我虽然懒得理他,但又打算套话,便直截了当问道:「你和谭弈是什么关系?」

他闻言转头,眸子清亮,对我眨了下眼:「就是这么个关系。」

下一秒吹了声口哨,电光石火,谭弈向他的方向掠来,云稹抬手扣住他肩膀,却抓了一手空。

谭弈衣服塌下去,一条墨色的蛇游鱼般落入封若白手中。

封若白笑着躲开云稹的攻击,背身向后一跃,姿态轻盈,隐入茫茫白雾之中。

我好奇走出门两步看了看,白雾如烟消散,云稹偏头嗅了嗅,一脸阴沉:「让他们跑了。」

跑就跑吧,也是没办法的事。

之前听他们吵架,搞得我云里雾里,见一时半会儿也没别的办法,我便诚恳讨教道:「谭弈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

我给他比划:「就是那句,’要不是你,师姐也怎么会沦落到现在这样’。」

我以为他会照常解释,没想到他却沉默了。

只是听他们的对话时,也多少猜到了一点。

这位好师弟,或多或少,应当也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

我循循善诱:「没事的,你了解云祈,应当也了解我,我听到什么都不会生气的。」

云稹揉了揉眉心,按住我的肩膀,声音疲倦:「师姐,我只要现在能同你在一起就足够了。以前的事情,有什么重要的呢?」

我不是好奇心很重的类型,但也不理解他这藏着掖着的态度,正欲追问,远方天际黑云翻滚,泛来几声低低的雷声。

我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冬天还会打雷?真稀奇。」

他头都没抬:「大概是某些人的雷劫要到了。」

我心中一动,刚想说什么,却小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他眼疾手快捞住我,我张张口,喉咙里一片铁锈味翻涌,血顺着下颌,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人快死的时候,会有走马灯。

我的身体这几日急剧枯竭,记忆也终究透过隔世之冥,想起了许多。

我想起云稹初到师门时候,他半夜敲响我的门,挪到我床边,淋着月色,同我道:「师姐,我不敢一个人睡。」

我说,那你太菜了,我就敢。

他那时候还一脸稚气,不会冷着一张能冻死老鼠的脸。

只是数年后,会悄无声息出现在我背后,轻轻松松拿到我踮起脚尖都碰不到的经书,再俯身在我耳边道:「师姐,你太菜了,我就够得到。」

我叹气,不理会他记仇的这点小心思,转头比划了一下个头,诚恳夸赞他:「云稹,你长高了好多呀。」

他一瞬失神,又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大抵是山上太冷了,他耳朵都冻红了。

不过可惜的是,云稹似乎一直不怎么喜欢我。

他看到我时,总是没什么表情——虽然他对别人也没什么表情,连同着我捡到的蛇一起讨厌。

贪抑被我养了三个月后化成了人形,想要拜入我师门下,却被云稹极力阻拦,讲我们仙门重地怎么能有妖怪在此云云。在我的要求下,贪抑才留下来,也会跟着大家一起修行。

云稹日常冷嘲热讽,连贪抑下山为我买的糕点,他都要从我手中抢走扔掉,说怕他下毒。

我正欲训斥云稹,贪抑却拽住我手臂,眼圈泛红,轻轻道:「师姐,没事的。」

天可怜见的,我心都化了。

不过云稹好像更生气了,冷冷道:「真会装可怜,你也配喊师姐?」

这种事上演许多次,训斥也没用,到最后我只好让贪抑绕着他走。

每次都要四下张望,确定云稹不在,他才小心谨慎地从掏出桂花糕,一路揣在怀里,生怕凉了破坏口感,一脸殷切地递过来。

修行人不应贪恋口腹之欲,所以日常饮食清淡,我难得吃到糕点,一脸满足道:「辛苦了!」

他弯起眼:「只要你开心,我又怎么会觉得辛苦。」

我又宽慰道:「云稹自小就被送来此处,所以性格有些乖戾,你不要和他计较。如果他在山下,在家人的爱与关怀里长大,应该也像你现在这么可爱吧。」

「师兄讨厌我也很正常,我不会生师兄的气,」他一抿唇角,伸手擦去我唇边的碎屑,「师姐可不要因我与他生了嫌隙,我只希望师姐能够开开心心。」

我痛心疾首,多好的一个孩子,云稹怎么就是看不到他的好!

又觉得心疼,当即暗暗发誓一定要护着他成仙,那时他就不会被人瞧不起了。

只不过妖类根器天生不足,师门之中已有的修炼法门也是依着人的躯体而展开的,所以我便为他认真规划道:「你要先修炼成人,然后再修炼成仙,一步一步跳出轮回就好啦,不要心急。」

他点点头,金眸亮晶晶地看着我,温温柔柔,又满怀欢喜。

我看得也很欢喜。

我可真是太会捡了,这般漂亮又可人儿,偏生被我捡到了。

我忍不住掐了一把他柔软的脸颊:「你既然跟着我,那我必然会罩着你。不过,你要依着正法修行,不走歪门邪道。待我飞升,便留你做护法,这样功德攒得快一些。」

他眨眨眼,很乖巧地问我:「师姐,什么是正法呢?」

「不贪,不嗔,不痴,不偷盗,不杀生,求证百八三昧,断除百八烦恼。」

飞升的那一夜正是冬日,我在山下为一处居民驱除邪祟,之后回到城外的小屋里休息。

窗外白雪掩映,我正在抄经,忽然窗棂敞开,一只手伸来。我笑吟吟提笔,蘸墨,在他手心里画上一朵花。

来人笑意吟吟,按到我手背上,未干的墨痕顷刻间印了朵花,旋即趴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眉目如画:「师姐,累不累呀?」

我哑然失笑,「这有什么累的,倒是你,快进来吧,站在外面不冷吗?」

贪抑温柔看了我一会才翻进来,为我披上外袍:「我怎样都好,师姐不要受寒。」

我顺势摸了摸他的手,很凉:「已经是你冬眠的时日了吧,怎么还在凡间停留。」

「快到师姐飞升的日子了,我怕师姐出事。」他语气轻快,迟疑了一会儿,缓缓反握住我的手。

我其实不怎么紧张,甚至觉得周围人这么紧张很好玩:「生死有命,全看气数如何。我已经做到了我所能做的一切,若是渡劫失败,大不了来世再走一遭。」

话音刚落,天际便传来了隐隐雷鸣。

贪抑俯身,轻声道:「雷劫快要来了,我想为师姐护法……」

「你趁早给我滚,」门被一脚踹开,云稹的表情如同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你算个什么东西给师姐护法?」

贪抑受伤似的,有些瑟缩着要抽回手,也没看他,只一双眸子哀戚着将我望着,低低唤我:「师姐……」

我连忙把贪抑护在身后,转头对云稹痛心疾首道:「善护身口意业,不起嗔恚之心。云稹,你根器比我好,可若是不调伏心性,飞升之日怕是遥遥无期。」

他冷哼:「谁乐意飞谁飞。」

正说着,第一道天雷劈下了。

我运气好,修行得还算稳固,又得人身,雷劫比妖类修行要轻很多,只劈了九道,飞升得很顺利。

所以我天真的以为,成仙之后也会这样顺利。

只是众生的愿望和苦难,比我想象之中,要多上太多。

我还算好,尚且是初飞升的神仙,贪抑在我身边帮我,比我做得更多。

我怕贪抑累到,便去问云稹,有时间的话能不能来帮忙,也能积攒福德。

他却道:「师姐,你错了,众生是不值得拯救的,你撒手不管、挑着一两个帮帮就好了。」

我听了他的回答,已知无望,摇了摇头,走之前还是叮嘱道:「师弟,法术再高,根器再好,没有慈悲心化解戾气,终将害了自己。」

回去之后,我以为只要假以时日,境况就能逐渐好起来,可却不知道为什么,情况越来越糟。

先是有人说贪抑是蛇妖,混在神祠里偷香火,大家对他攻击太甚,导致他无法露面,很多事都不便去做;随后又经历了许多声讨,而被我救过的人,忽然接连染上了瘟疫。

因为事情太多,又太乱了,我不得不现形稳固信徒的信心,又将神观作为庇护之地,救治病人。

但怀疑声没有减少,舆论和无端揣测的恶意,发酵到我难以想象、难以承受的地步。

最终是云稹拉了我一把,让我暂且歇息一段时日。

他难得说了几句人话:「师姐承受不住的话,可以先休息个几十年一百年的。世人爱憎来得快去得也快,先让其他看护此地的神明帮你管着,等消停了再回来。」

如若平时,我可能会撑到底;但我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实在承受不住,也便同意了他的提议。

我回去躺了多少天,贪抑便陪了我多少天。

我一直沉默不语,一旬之后才开口:「贪抑,我做错了吗?」

「如果当初没有师姐,我如今也不会在这世间苟活。」他握住我的手,「不管师姐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跟在你身旁。」

我决定出去玩。

我成仙之前,一直都勤勤恳修行;成仙之后,又为苍生疲于奔命。

所以消沉了一段时间,我就拉着贪抑去游山玩水了。

不得不说,云游的日子比在京城里强多了。

没什么操心的事,偶尔救一两个人、行个神迹之类的,还能被捧着供着,成就感爆棚。

这么一路走一路玩,差不多到了南方人烟罕至的地方,谭弈和我说他去探探路,摸清地形后再与我一同前行、让我省些力气。

我乐得清闲,在原地躺着看云。

过了很久,他都没有回来。

我突然心脏漏跳一拍,猛地起身,隐隐觉得出了什么事。

不行,我要去找他。

我急急搜索附近,却像老套的话本一般,拨开芦苇,看到他身受重伤,跪坐在地动弹不得,大口大口喘息。而他面前,一个陌生的妖类正挥剑刺下。

我想都没想便冲了过去,挡在他身前。

那把剑穿过我心口。

因为我是仙,平凡的兵器不能伤到我,所以我放心大胆地用身体作诱饵,卡住剑,转身斩断对方头颅。

好了,没事了。

我看向贪抑,正欲探看他的伤势。

贪抑面色苍白,唇瓣颤抖,瞳孔放大。

他手抖得不成样子,缓慢抚上我的脸,试图张口,嗫嚅出的却是破碎的字节。

我想笑,刚想说这么紧张做什么,忘记我的身份了嘛。

一张嘴,却喷了他一身血。

我很疑惑,低头看向那把剑,纹路和样式十分眼熟。

我愣了一会儿,认出来了。

我怎么会认不出呢?

那是云稹的剑。

他天赋高,师父很欣赏,送了他一把剑。

下可降妖,上可斩仙。

我醒来时,云稹正在我身边,兴奋道:「师姐,找到术法的资料了,我知道该怎么杀掉他,又不会波及到你了——」

我打断他的话:「当初引导众人攻击贪抑、说他是妖不配混迹神祠的,有你的手笔吗?」

他的表情凝固了。

我望向他的眼:「我拯救的人被妖邪缠上,有你的手笔吗?」

他别过目光。

我深吸一口气:「贪抑差点被杀,间接导致我沉睡几百年,有你的手笔吗?」

他沉默不语。

哪怕反驳一句都好,可惜他一句都没有反驳。

我觉得头昏,胸腔一片凝滞,缓了很久才问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一切呢?」

他的声音很低,又很理直气壮。

「因为我爱你。贪抑太碍事了,除掉他,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我难以置信:「你难道,就没有一丝的后悔、一丝的愧疚吗?」

「我当然是后悔的。」

我眉头舒展须臾,又听他咬牙道:「后悔当时做得不够干净。」

我这一刻终于深切了悟。

他没能成仙,真是苍生之福。

窗外雷声轰鸣,我的头越来越痛:「你刚刚说的那个办法是什么?」

他眼睛亮起来:「女娲,破局在女娲补天的石头。」

这都什么跟什么,怎么又和女娲扯上关系。

我一时半会儿责不了他什么,甚至胸腔轰鸣,头昏脑胀,还要靠在他身上,一点一点的捋清楚:「先不说女娲,先说我。既然你找到了破局,想必也对这阵法有了解。」

「正是。」他从袖中掏出了一沓纸,看起来将本府好一顿搜刮。

我接过去细细翻看,也看不懂,只好听他道,「这是逆天改命之法,发动时需要汲取的灵气极多,所以才挑了这么个洞天福地,所以才要吃人心采补气血提高修为。他将你的命与他绑在一起,我杀不得他,但你可以,也只有你才可以。」

「逆天改命?」我蹙眉,「逆什么天,改什么命?」

他攥着我手腕,碎光浮动,输了灵力缓解我身上的疼痛:「师姐仙人之躯,他必然是要偷了你的神力与命格,方便自己飞升。」

还不待我说话,他又点点我眉心:「师姐总是不肯信我,可外面的雷声你也听到了,这么大阵仗,除了谭弈没人能有这规模的雷劫,也是因此,才会加快对你性命的索取。」

我不语,他继续道:「不是我慈心不足,是师姐信错了人。你好心收留,他却一而再再而三误你。就算当初我没做什么,妖留在你身边,早晚也惹非议;如今他杀人剖心不说,还要献祭你来成就自己。」

我抬头,对上他墨色清冷的眼:「说到献祭,西长廊应该堆叠许多我的尸体罢,那些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翻了几页纸,充分展示了什么叫术法天赋高,从那堆鬼画符里给我推导,平均每句夹杂十个我听不懂的术语。

我抬手:「止,止,说人话。」

云稹看着我的手势,低低笑了笑,凑过来亲了亲我指尖,惹得我急急收手。

你知道吗,你就像个变态一样。

不过我没说出口,因为还要等着他为我解释,「禁术施展要耗费大量资源,也有极大的副作用,其中之一就是逆转时间。」

我惊讶:「回到过去,不是他原本的目的,而是副作用吗?」

「这个术法目的是类似『换命』的操作,如果你在中途死去,他就要救活你,但一切都会重来,被迫回到术法开启的地方。」

他随手捡了根笔,画了条线,又分割成不同节点,在中间节点画了个折返回去的箭头,「这样一次又一次,直到顺利成功。那些尸体则是术法失败的产物,也是那段被抹去的过往里唯一的证明,所以即使重来,你的身体也会保存下来。」

我似懂非懂,心底隐隐有些疑惑。

术法尚未完成时,我中途死去,谭弈会救活我,随即一切重来;可是有很多次,是他亲手杀了我。

——他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呢?

云稹继续说下去:「这种术法对灵力损耗极大,你死了十七次,他便催动了十七次,此番撞上冬眠,雷劫又至,正是他最虚弱的时候。」

结合着前世云祈的一些记忆,再联系这一生的过往,终于明白为什么谭弈一到冬日就消失,原来是去睡觉了。

我若有所思:「修炼了这么久,按理说,谭弈应当不需要冬眠了才是。」

「禁术太耗神了,就算吃人都追不上消耗的速度。人间终究不比山里,灵力枯竭时还要回深山休养生息。」

他低头,鼻尖蹭了蹭我鬓角,「我知师姐不喜杀戮,只是此事关系到你的性命,我不能就这么带你离去;他杀了那么多人,洞天福地,地处龙脉,都挡不住冤魂肆虐,于情于理,无法放他一条生路。」

他难得说得委婉,但我知道,他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让我亲手杀他。

只是云稹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他只顾忌着我想不想,没考虑过能不能。

就算我真是神仙,那也是早八百辈子的事儿了。

眼下我又吐血又腿软的,连只鸡都杀不死,叫我杀谭弈?做梦呢。

「再说回女娲,」我头脑清明了些,「退一万步讲,就算我真的要杀他,和补天石有什么关系?」

「你肯杀他就好办了,」云稹看起来很高兴,「补天石是术法里提到的,一般这类特殊的冷门术法,也都对应着稀缺的神器,恰如五步蛇周侧必有稀世药草。只有用掺杂着当年补天石材质的兵器,才能真正杀死他,将你从诅咒中解脱。」

我也不知道他高兴个什么劲儿:「醒醒,去哪弄劳什子补天石,还没找到,雷劫就要劈了。」

云稹变戏法儿似的,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颇为眼熟。

哦,原来是我的匕首。

更确切地说,是谭弈的。

毕竟我第一次自己摔死之前,这刀当啷一声从他身上掉下。

我怕他再拿这个杀我,便有意无意,一直带在自己身上。

云稹带我走之前,揣了防身,后来与他诉说这一系列怪事之时,除了塞给他那张绘有纹样的纸,还顺手带出了这把匕首。

「师姐,他用来杀你的这把刀,正是补天石所制。」云稹将这把匕首塞到我手心,缓缓握住我手指,附在我耳边低声道,「你杀他,也应萧规曹随。」

是啊,他杀我,杀了我很多次。

只是他将匕首送入我心口时,虽然唇角带笑,却是眸光复杂,悲切隐隐,仿佛他才是受苦的那一个。

且不论云稹说的是真是假,谭弈杀人是我切切实实看到的,冤魂索命也是我切切实实经历的。

被推到这一步,也没什么别的路可走。

只是往昔记忆陡然浮现眼前,忍不住感叹:「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妖类心思诡谲,捂不热,师姐从一开始就不该救他。」云稹又开始发表那套种族歧视言论,「但师姐可以完全相信我,普天之下,只有我不会变,只有我不会背叛师姐。」

……差不多得了。

你俩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好吧。

雷声越来越近,我定了定心神,又问:「有了匕首,又有什么用?现在连人都找不到。」

他抚上我后脊,指节敲敲几处穴道,继续为我疏解身上的痛楚:「雷劫追着。劈在哪,便知他在哪。」

我沉默,云稹耐心等了会儿,医了会儿,这才开口:

「师姐,我知你不舍。你念着旧日情分,他可不念,该做出个了断了。」

不舍确是不舍,不过我倒没纠结这个,思考另一件事:「那只狐狸,为什么要帮谭弈呢?」

大抵在云稹的逻辑里,谭弈不是好东西,敌人的朋友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等这事罢了,再薅出那狐狸杀了。」

我已经懒得说他了。

电闪雷鸣。

第一道天雷劈下。

与此同时,我又往云稹身上喷了口血。

起初他身着墨色道袍,最近却身着一袭白衣,就好像刚拜入师门那时一般。

所以染上朵朵血梅,格外显眼。

西长廊被劈烂了。

我怎么知道的呢?因为我就在废墟前。

封若白倚着尚且坚挺的柱子,笑意盈盈,和我打了个招呼:「云祈上仙真是惹人怜爱,去哪都被拥着戴着。」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种话。

可能是因为我此刻被云稹抱着吧。

有一种身体不好,叫做你师弟觉得你身体不好。

他怕我再出什么事,非要用这种方式带我过来。

我拍拍云稹肩膀,示意他放我下来,他不肯。

我悠长叹了口气,作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他肯了。

好在云稹吃软不吃硬,毕竟我真硬不起来。

至于这里为什么被劈烂了,因为谭弈在。

裸露出的地板绘有完整的式样,隐隐现起红光,周侧堆叠的骸骨随着光分崩离析,摧枯拉朽,向上飘散于天际。

谭弈坐在图纹中心,脸比平时更白,下颌挂着血迹,看起来吐血情况比我严重许多,看得人怵目惊心。

他抬头,看到我的那一刻忍不住勾起唇角,眉眼温软,一如当年,递来桂花糕那般:

「萋萋。」

匕首从袖子里滑出一点,被我不动声色推回去。

「我不愿你来……」他垂眼,自嘲似的笑笑,「萋萋,我真不愿你来。我这副样子,唯独不愿你看到。」

我心一软,却又想起云稹的话——雷劫一过,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

我向他走去,封若白刚起身,却被谭弈的话口截住:「不必拦。」

身后窸窣几步,旋即云稹的声音传来:「什么东西?」

我转头,看到他在空气中锤了几下,像被透明的屏障拦住。封若白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意又响起:「诶呀,别费功夫了,你灵力越强,这结界也就越坚固,进不来的。」

云稹额角青筋暴起,又阖目平定心神,再睁眼定定望向我:「师姐,你不要有事。」

封若白自来熟地和我勾肩搭背,嘴很欠:「左右你这小师姐也不会有事,不过,若是沾上你,可就不一定了。」

云稹脸一白:「哪来的狗,狺狺狂吠,一会儿就剥了你的皮给我师姐做外袍。」

封若白哧了一声,金边折扇摇了摇,姿态清雅,倒像出游踏青:「听起来倒也情真意切,一口一个师姐、师姐的,当年害死她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忒煞情多啊。」

这事儿确也无可辩驳,云稹沉默了。我看他那表情,似乎下一秒就要把这里的人都杀了。

封若白又凑过来,作出耳畔厮磨悄悄话的模样,实际大声密谋:「小师姐,这世间人模狗样的多了,看起来像爱的东西也太多了,你可要擦亮眼睛,仔细甄别呀。」

我没功夫搭理他,趁着第二道雷还未劈下,走到谭弈面前。

他温柔地注视我,再见不到我了似的,仿佛要将我的模样烙印在脑海中。

他伸手,想要抚上我的脸,见我没有躲开,才轻轻道:「萋萋,你瘦了。」

我望着他的眼。

「谭弈,你亲口和我说,你为什么要杀人,你为什么要杀我。」

他只笑,眼眸弯弯:「萋萋,时间不多,我们不说这个。」

我张张口,喉咙艰涩,说不出话。

「萋萋都记起来了罢。」他素色长睫颤了颤,额角受了伤,血珠子顺着脸颊落下,如同一滴泪,「我们真是好久不见了。」

我身为仙人的时候,一身素白;在这一世,才有机会一身红装。

新婚夜里,他同我道,好久不见。

是啊,我们真的,好久不见。

他从短暂的冬眠中醒来,驱散冤魂,披着风雪,推开我的窗: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那时也是这样的冬夜,风雪掩映间,我随手捡了条血迹斑斑的蛇。

自知道真相后,一直都没什么起伏跌宕的情绪;到了此刻,看到他的瞬间,反倒委屈了起来。

谭弈什么都不肯说,我急得上手打他:「你为什么啊,你为什么啊?你忘了我和你说过的吗?你为什么要做出这些事?为什么要伤及无辜?就算我死了,你也可以成仙啊,只是慢一些……」

「我不想成仙,」他本来安安静静受着,突然道,「我只想你活下去。」

我愣住。

他握住我的手,放到自己脸侧,有些疲倦地靠着:「师姐,云稹的剑,斩断了你的仙骨。神仙的陨落,从骨节的消亡开始,这么多年,我做了无数努力,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的仙骨一点点破碎,万般无奈之下,才选了这么个方法。」

我算是听懂了,云稹和我说的那些都是真的,除了一点——谭弈要献祭的人,是他自己。

我的手颤了颤,终究是忍不住,劈头盖脸给了他一巴掌。

雷经了几轮,他已经很虚弱了,我又头一次用这么大力气,他被我打偏了脸,脸颊上的掌印鲜红。

我气得头昏,眼泪和情绪一齐涌出:「都和你说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我通过努力成功飞升,做过人也做过神,我已经没有遗憾了。你想让我活,可那些被你害死的人呢?他们难道就不想活吗?」

我又拽着他衣领,恨铁不成钢道:「还有你,妖类修行有多难啊,你走到现在这么不容易,为什么要毁掉这一切……」

还想再说什么,一张口,却忍不住落下泪来,就像我第一次看到他杀人剖心时一般。

我说,谭弈,你怎么可以杀生呢。

你怎么可以杀生呢?我那么希望你能修成正果。

「萋萋,师姐,你别哭呀,你一哭,就看不清我了。」他拭去我面上的泪,如同抚上冰面,越擦越多,忍不住带了无奈且悲切的笑,笑着笑着又叹气,「萋萋,你再多看看我罢,我也想再多看看你。」

「是,我看不清你,也看不清云稹。」我捂着脸,跌坐在地,「我谁都看不清,我以为他只是性子冷了些,没想到他要来杀你;我以为你会听我的话,没想到你做出这种事;我以为只要对信徒们好就可以,没想到他们到头来也不信我……」

他过来握住我的手,神情很平静,也力图让我平静:「没有师姐的世间没有意义,更别说成仙了。萋萋,我作恶多端,我贱命一条,我死不足惜。可你不一样,你要活下去,这样才能拯救更多的人。」

他这么做很有效,我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说得不错,你确实作恶多端,你应当为你所犯下的错事赎罪。」我抽出寒光四溢的匕首,「谭弈,再见。」

他略带悲戚地望着我,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却也没阻拦,只恰到好处地流露几丝忧伤,眼尾绯红色晕染开来:「萋萋,你迟一些,再迟一些杀我罢……我想再多看看你啊。」

「啊?谁说要杀你了?」

这一刻我似乎明白,为什么谭弈每次露出端倪时,都会选择杀掉我了。

大概他不想我知道真相,怕我讨厌他,也怕我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恰如此时此刻。

我掉转刀尖,向自己心口猛力刺去。

现在我死掉的话,一切就都会从头开始吧。

累了,重开吧。

回到新婚之夜,回到他刚开始启用咒法、还未杀人的时候。

和他说我也爱他。

和他说放下我罢。

我没死成。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封若白掐着我手腕,阻止我下一步行动,居高临下看我,笑里带着几丝不易察觉的愠怒:「小师姐,为山九仞,怎可功亏一篑?」

我也笑:「你们的山,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弯了眼:「自然也是你的山。」

与此同时,雷劫到了后期,劈得越来越频繁,谭弈受伤更为严重,而我的身体竟此消彼长般恢复元气,甚至感觉轻盈许多。体内似乎有看不见的骨骼交错,得了灌溉一般猛力生长,发出格格的声响。

我和封若白扭打在一起,感觉自己的气力逐渐增长,身体的记忆复苏,竟无意识间使出许多咒法,逐渐占了上风。

我喜,正欲制住他,封若白却突然撤了攻势:「小师姐,术法已成,比起徒劳自戕,不如再看看你那可怜的夫君最后一眼吧。」

我眉心一跳,转头望向身后。

妖和人是不同的。

人死时身体腐烂,回归厚土,数月后分崩离析,直至白骨;而妖死时会直接化作碎片,转眼即逝于虚空之中。

谭弈的身体边缘已经隐隐化作浮沫。

我突然出离愤怒,大踏步走过去,声音止不住地颤抖:「你这是做什么?我真是不明白,万事万物都会消亡,我死后你安安稳稳修行不就好了,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呢?这世间有什么缘分是非要维系的、又有什么人是非留下不可的呢?」

比起我的激动,他倒是很平静,擦了擦面上的血污,依旧是那一派温和的笑意,向我摊开掌心。

我又快看不清他了。

我啜泣着伸出手,他指尖冰凉,划过我手心,蘸着血,歪歪扭扭画了一朵花。

他轻轻握住我指节,笑意也渐渐消散在风里:

「因为我放不下,因为我好自私,因为我希望你能记住我。」

话尾在他最后一点粉末的消融下,一并飘散在了空中。

那年雪沫飞扬,我在雪山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走向蜷缩在雪地里的贪抑。

风雪渐足,就连那道受伤的蛇影,我也再看不清了。

永和三十年,三月,草长莺飞,山寺花开。

虽然春意正浓,但山门之上依旧一片皑皑白雪。

我在山里溜达,云雾深处,松枝树下,有人在打坐。

雪落了满身,与墨色长衣衬着,显得素净面容更为出尘。

我走过去,距离他面前三步处站定,手抚上虚空,如同抚上一层透明的屏障,所触之处,如水面泛开涟漪一般,印出淡淡金莲式样。

他睁开眼,抬眸,又低眉,神色寂寂,淡淡唤了声:「师姐。」

我收回手,笑吟吟道:「师弟,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托师姐的福,清静。」

「是吧!」我赞同地点点头,「可清静了,我寻了好久才找到这地方。」

「师姐真是有心。」他阖目。

我又点头:「是啊,我当然有心,为了谭弈,我当然有心。」

听到谭弈二字,他皱了皱眉。

挺好的,毕竟我第一次这么说的时候,他炸了半个结界。

距离谭弈死后已经过了百年,他死了,我却活了下去,他用命格修复了我消亡的仙骨,而我恢复神力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云稹关了起来,平息戾气,不然指不定他抽什么风祸害人。

还贴心地将关他的地方和谭弈的衣冠冢选在一处。

看他蹙眉,我却展颜,耐心问道:「你讨厌他吗?」

「讨厌。」

「现在还讨厌吗?」

「讨厌。」

「嗯,讨厌就对了。给讨厌的人扫墓,才能培养慈心。」

看来过了一百年他也没什么长进,我心中叹口气,转身欲走。

「师姐。」他在身后突然遥遥唤了声。

我截断他话口:「云稹,我再问你一次,你后悔吗?」

「……不后悔。」他沉默良久,「但如果非要让我选,我希望从一开始就没遇到你。」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我也是。」我头也不回地离去,「当初都没遇到彼此才好。」

「嗨呀,上仙好啊。」

来人话语恭敬,语气却随意,慵懒做了个礼。

「丞相大人对别人也这般亲切嘛。」我不拘什么礼,笑笑拿话揶揄他。

「上仙叫甚么丞相。」封若白笑笑,「前尘往事,若有哪里得罪,上仙尽管责罚则个。」

哪里有得罪呢,仔细想来,也没什么得罪的地方。

不过是他拿走了谭弈的内丹,借此踏破成仙之路的临门一脚罢了。

虽然这是他们之间的约定,我也没什么可指摘。封若白帮他发动阵法,谭弈承诺自己死后留下的内丹会助他修行,钱货两讫,合作愉快。

我起初还怀疑过,身为丞相之女的那一世里,满门抄斩是否有他们刻意的催动。到后来却了悉,只是单纯因缘际会而已。

倒是没想到封若白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实际竟是个走事业线的好苗子,甚至和以前的我很像,一心修道,彼时借着这机会来到人间,为国为民,积攒功德。

只不过彼时他没想到,谭弈都快死了,却既不忘勤勤恳恳批阅奏折,也不忘为了复活我到处奔走,所以才会感慨一句「他做到这份上,也是有心」。

如今成了同僚,心绪一瞬有些唏嘘,飘忽不定。

我认识的神君不多,平时又在为众生奔走,眼下也只有他会偶尔和我说说话。

他看我出神,打趣道:「上仙在想什么?」

「没什么。」

只是在想,如今在我身侧的人是谭弈就好了。

回归仙位的日子无甚新奇,日日栖着庙宇,为前来祈愿的百姓奔走,祛除痛苦,带来喜乐,开示人天涅槃正路。

只是这天突然有些疲惫,便随意化了个形,去乡间安静的地方行走。

正不紧不慢走着,身后传来一句脆生生的讶异——

「姐姐,你是神仙吗?」

我脚步一顿,寻着声音看去,是个小少年,一身布衣,眉眼灵动,隐隐有些熟悉。

那少年一双金眸,声音清亮:「姐姐,你真好看,应该只有神仙才这么好看吧。」

我怔愣须臾,又听他道:「姐姐,你怎么哭了?」

「日光太亮,晃得人眼睛痛。」我蹲下来,望着他的眼,「你叫什么名字?」

他攥住我的衣角,弄脏一片,又怯生生撒开,将手藏在身后:「十、十七。」

我反握住他撤去的手:「做甚么叫这名。」

「因着我是八月十七生的。」

听着耳熟,想了想,隔了无数往事,窈窈冥冥,别离久长,才忆起是我第一次飞升的日子。

我又问道:「家中父母安好?」

他垂了眼:「已不在人世……」

我点了点他眉心:「那你要不要跟着我求道,虽然不能荣华富贵,但至少吃穿不愁,无人欺辱,法喜充满。」

少年没有任何排斥之情,眼睛亮晶晶的,点了点头。

我将他抱起,向远方走去:

「我们修行之人,要求证三昧,斩断贪爱。你既然跟着我,以后便叫贪抑吧。」

– the end –

作者:酿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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