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子
2024-10-04T00:00:00Z | 22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4-10-04T00:00:00Z
破阵子
拜别顾太傅后,我带着周温一路向北逃亡,过了北庭都护府,就是另一个边疆,那里曾经有东突厥作乱,后来东突厥被灭后,先帝强制征了不少汉人过去开发土地,如今那里地广人稀,想要和周温在那儿隐姓埋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周温在马车中醒来时,已经是暮色将至,我仍在赶路,感觉背后一沉,才明白是他抱住了我。
我轻轻一笑:「陛下醒了?」
周温苦涩一笑:「我已经不是什么陛下了。」
我回头吻了他的眉眼:「从今以后,你是我一个人的陛下。好不好?」
周温攥紧了我的手,眼里溢满了温柔:「好。」
从长安出来后,短短三天内,我们已经遭遇了两拨刺客,尽管我和周温都受了一点伤,但内心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我想,我一定要带他离开这里,等我们翻过天山,到了边疆,以后便会是甜甜美美的小日子。
我已经迫不及待看到那一天到来了。
然而,许多事情的发展和预料中不同,临近北庭都护府时,我们再度遭遇了变故。
或许是早已经听说周温出长安的消息,还没到北庭都护府,大将军陈子龙就已经等在那里。
然而,让我奇怪的是,陈子龙并没有直接把我们送出边境,反而扣押了我和周温。
我不敢相信他一个边境的将领竟也敢挟天子而令诸侯,当即拿出了顾太傅给我的信,希望这件事能有转机。
但没想到,陈子龙收信后并没有其他的反应,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我和周温:「来人啊,把陛下和姑娘送去厢房。」
厢房内,我惴惴不安,周温却是一脸的平静,仿佛早就料想到今日一般,握住了我的手,静静对我说:「顾太傅,从来不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他自始至终都忠于先帝,忠于皇权。陈子龙曾经是顾家的义子,是以,陈子龙一定不会帮我们逃跑,相反,他会听从顾太傅的意见,逼我回到那个位置上去。」
「你早已经知道,为什么没阻止我把信交出去?」我有点不能理解。
周温淡薄地一笑:「以我对顾太傅的了解,那封信,应该是空的,他和陈子龙应该早就已经谈好了条件,之所以给你一封信,是给你一个希望,他希望你以为把信交到陈子龙手上,我们就能得救,所以你无论如何都会送我过来。」
说到这里,周温摸了摸我的眉毛:「我才是那封真正的信。」
听他这样说,我无比懊恼:「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早知如此,就是死,我也不会来北庭都护府。」
周温笑了笑,十分温和:「除了这里以外,哪里没有朝廷的刺客?与其看你和那些杀手拼命,倒不如来这里,好歹我们都好好地活着。」
一时间自责和愧疚让我红了眼睛,我握紧了周温的手,对他信誓旦旦:「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回那个吃人的皇宫了,等夜深了,我带你逃。」
周温吻去了我的眼泪,轻轻地说了一声:「好。」
周温的话音没有落下多久,大门便被几个将领给打开了。陈子龙一身铠甲,面目坚毅,腰背挺直地站在周温面前,并没有跪。
周温保持着极度的冷静:「谁给你们的狗胆,敢硬闯这里?」
陈子龙向他福了一福,拱手道:「臣是顾氏的宗亲,誓死效忠陛下,可是,您如今,已经不打算坐皇位了,是以我们也不能以君臣之礼待您,顾太傅早已给过嘱咐,什么时候,您决意要拿回江山,什么时候我们再跪您不迟。」
说罢,陈子龙冲我摆了摆手,几个将领便一拥而上,前来抓我。
陈子龙看着周温意味深长地一笑:「咱们军中不留女人,能留在军营的,只有军妓,您深知其中规矩,还望见谅。」
怪不得顾太傅临行前,要对我说一番怜惜的话,原来,那时他已经决定要舍弃我了。
我不愿让周温替我担心,当即动手御敌。周温显然已经气急了:「是顾太傅要你们这么逼我的?」
陈子龙笑了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得看清楚,脱了一身皇袍,您现在连自个儿的女人也护不了。」
眼看我就要被抓走,周温情急之下摸出了我的匕首,抵在了脖子上:「今日你们伤她分毫,我绝不会让你们如愿。」
陈子龙又是一笑:「您可以试试,不过我得提醒您,您一时血崩晕了过去,铃铛姑娘身上受的苦,可半分都不会少,咱们军营的弟兄很久没见过漂亮女人了。」
话音落后,陈子龙瞥了我一眼,语气变得冷硬起来:「抓起来,带走!」
我一人难敌四手,到底还是被他们制住了,看到周温慌张无措的样子,我心里顿时疼了起来。
我知道,我是周温的软肋,只有我活着,他们才能用我胁迫他,我若真的死了,周温绝不会再回皇宫,顾太傅到底是周温的老师,不会真让陈子龙杀了他,因此,他们八成会放他走,这样,周温才能有真正的自由。
想到这里,我最后看了周温一眼。
「我们约好要去的塞外,铃铛先行一步,日后您若去了那里,便会发现,晨风是我,暮雨是我,朝阳晚霞皆有我的影子,我会永远陪着陛下。」
周温听出了我话里的意思,当下便服软了:「放了她,朕同你们回去。」
陈子龙却没有丝毫退让:「顾太傅说过,这根软肋到了今日不拔,日后还会发作,陛下,对不住了!」
话说完,陈子龙的人就将我粗暴地拖走了。
当年在塞外一个人闯荡的时候,我从相熟的镖师那儿弄来过一枚毒药,平时就藏在嘴里,关键时刻咬破便能保证不受屈辱。
我轻轻闭上了双眼,牙齿已经抵上了嘴里的药包,可就在这一刹那,我听见了「扑通」一声脆响,再睁眼时,周温已经双膝跪在了地上,他的腰挺得极直,眉眼里却全是落寞。
「朕求求你们,放了她。」
周温这辈子,八岁做了皇长孙,十三岁与八王平起平坐,到二十几岁登基为帝,也只对他的皇爷爷行过这样的大礼。
我不敢想象如今卑躬屈膝跪在地上,向诸位将领磕头的人,竟然是周温,那一刻我有些控制不住,我捧在心尖上的人,岂能容得别人这样作践?
可我越是难过,周温的头磕得越是猛烈,仿佛他们如果不答应他,他便要磕死在这里。
一时间,我发疯一样地想要挣脱,想要冲过去扶起他。
陈子龙似乎也被这样的场面震慑,他和几位将领对了眼神,最终还是命人放开了我。
我将周温抱在怀里,听他带着哭腔的感慨:「原来,朕这么的没用。」
我感受到他的眼泪静静流淌在我的衣襟,将我的心泡得极软:「陛下为什么要这样?明明那么想要自由……明明那么想要离开那座紫禁城?」
周温淡淡地抿了唇:「你为什么不明白呢,和你在一起,朕才自由……」他撬开我的嘴巴,用修长的手指取出那枚毒药,扔在了地上,直直地看向我,「再晚一刻,朕的命就没了,你知不知道?」
我一言不发,握住了他的手,眼泪却止不住地落下了。
今日的周温,让我下了一个可怕的决定,即便皇宫是地狱,后半生都要囚禁在那里,我也希望我能陪着周温,时至今日,我实在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更不能允许天底下任何人伤害他。如果他注定要做那个镇守着江山的怪兽,我又何妨做他手中的火把?
我以为,我下了这样的决心,前面无论有多少风雨险阻,总是能和周温一起从容面对,可我没想到,事情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简单,周温还有太多我不知道的秘密。
十月初九,周温借着北庭都护府的军队一路平叛,起初,朝廷内还为了安抚人心,宣称皇帝还在病重,所谓的周温军队,只是叛军的幌子。
一时间,人心惶惶,不辨真伪,朝堂内又出了一件大事。
十月十一,顾太傅被十三王爷赐死在府上,死前写下一封血书,列数了长孙策和小十三利用赵无良弑兄篡位的事情。
顾太傅是三朝元老,人品贵重,他的死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平日站在十三那里的朝臣,也忍不住揣测,唯恐小十三会因为自己曾经效忠过周温,而赶尽杀绝。
血书流出后,各地的布防将领如同商量好了一般站出来响应,很快朝内的局势就倒向了周温这一边,我们只用了三个月时间就杀回了长安。
这一路过分地顺利,让我忍不住有些质疑,小十三刚刚准备称帝,正是需要稳定军心的时候,长孙策就算再急功近利,也不该在这个时候杀顾太傅,我实在不懂,小十三为什么一定要将顾太傅赐死呢?
我拿这个问题去问周温,周温神色黯然:「或许,十三已经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十三了。」
这个答案,我不能接受,总觉得好像哪里出了问题。
直到,在长安外攻城时,我收到了一封鹦鹉的密信,要我避开周温,见他一面。
鹦鹉素来洒脱,不是那种喜欢死缠烂打的人,我拒绝了他以后,他再也没有来找过我,所以我猜测,这一次,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果然,刚刚到了客栈,我便见到了异装的郡主。
郡主穿了一身漆黑的长袍,断了长发,脸上涂抹了黛色,这是吐蕃的丧服,我不解其意,郡主却在我面前行了大礼。
「我知道,狗皇帝定是要杀周沅的,我是他妻子,你送我去陪他吧。」
我看了鹦鹉一眼,鹦鹉尴尬一笑,解释道:「对不住了,你上回那么一走,哥哥在家醉了几场,没多久就被郡主看出了端倪,她猜到你和周温是一伙,也知道情报都落在了周温手上,当场就急了。我杀不得她,又不能一直囚着她,只好带她来见你。」
我闻言扶起了郡主:「对不住,是我骗了你。」
郡主却很洒脱:「各为其主,你这样对我,我已经知足了。若不是对立,咱们定能成为很好的姐妹。」
我拉着郡主坐下,请她放心,周温对小十三不是没有感情,以我对周温的了解,他不会赶尽杀绝的。
郡主听我这样说,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大的笑话:「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狗皇帝从很早以前,就打消了退位的念头,他是在钓鱼!用他亲弟弟,去钓那些沉在水底的叛贼污垢!」
怎么会呢?
我不敢相信,郡主许久没见过十三,口径却和十三如出一辙,见我沉默不语,郡主拿出了一封截下来的密信。
几个月前,周温和我去蒲州赈灾的时候,已经暗中调动了蜀中的兵马,只等顾太傅一死,造了势,就绝地反击。
信上的确是周温的字,可我不敢相信,那时候,在蒲州,我们明明还浓情蜜意讨论着走出皇宫后,去江南塞外过逍遥自在的日子,为什么他一转脸就能背着我做这些事?
郡主见我仍是不信,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狗皇帝一开始或许真的打算和你一起离开,但在蒲州时,他一定已经改变了主意,可他一直骗着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郡主越说越觉得愤慨:「男人就是这样的,江山也想要,美人也想要,他或许曾经把一颗心献给你,但就只有一瞬间而已,等他反应过来了,绝不会为了一个已经得到的你,舍下身家皇位,陪你去胡闹。」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脑海里回想的全然是三个月前周温跪在陈子龙面前磕头的画面,我不敢相信,那样真的情意,那样深的眷恋,难不成都是演戏?
郡主想要让我警醒,依然在咄咄逼人地甩证据,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眼泪开始从眼眶滑落,泪水越攒越多,已经影响了我的其他感官,以至于我看着郡主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再也听不见任何一个字,鹦鹉大概受不了我这个样子,他怒极了,点了郡主的哑穴,一点点地擦我的眼泪。
「这婆娘气急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依哥哥看,周温也未必是她想的那样。或许其中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好。」
我直视着鹦鹉的眼睛:「所有人里你最客观,你觉得,郡主说的是真的吗?」
鹦鹉羞赧地一笑,很是自嘲:「丫头,你在和我开玩笑吗?涉及到周温,涉及到你,我怎么能客观?」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不肯再说这些敏感的话题,转而打了个哈哈:「来的路上,哥哥给你想了个办法去探探周温,万一他没有骗你,你还走自己原先想好的路,今日就当没见过我们,若他真的负了你,你也好及时止损。」
不得不说,鹦鹉做惯了细作,在这方面有极大的天赋,他分析得很透彻,周温是否把小十三当作诱饵,有一个最大的区别,那便是他心里对小十三的感情。
若是他一心一意捧小十三上位,却遭他反杀,那么他对小十三更多的是失望,日后,周温还朝,或许会杀小十三,但绝不会动小十三的孩子,因为小十三才是过错的一方,即便有子嗣,子嗣也会明白周温的不杀之恩。
但如果,是周温拿小十三做诱饵,最后又借他杀了奸细,那么周温和小十三就是宿敌,他对小十三,有愧疚,更有恐慌,愧的是,他曾利用了他,恐慌的是,担心小十三还留有一口气在,东山再起,所以,如果是这种情况,周温不但不会放过小十三,连小十三的子嗣也会斩草除根。
鉴于这些分析,鹦鹉要我撒一个谎,告诉周温郡主当初孩子没有流掉,后来想办法保住了,如今已经好好地养在了身边。近日郡主便要起身回边境,鹦鹉要我去看周温的反应。
我答应了他,鹦鹉问我的打算,如果周温真的骗了我,他愿意在外面接应我,带我离开。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我不想再逃了,十三当初是因为相信我,才放了周温离开,无论如何,这一次,我也要保下十三。
鹦鹉感受到我语气里的决绝,似乎担心这一面就是死别,他死死地攥住了我的手,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回去。
我淡淡地抿了嘴角,露出温和的一笑,第一次这样对他掏心掏肺:「其实我知道,你这个人嘴损了一点,骨子里却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你把心捧给了我,我不能让它在我手上碎了,所以,现在,我把它好好地还给你,以后,你一定会遇到一个比我好一千倍、一万倍的姑娘,你们一定会甜甜蜜蜜地生一群小孩子,在边境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鹦鹉听我这样说,语气难得地正经:「如果,哥哥已经遇到了那个姑娘怎么办?」他摸了摸我的发心,「如果,哥哥宁愿这颗心在你手上痛快地碎了,也不想让它整日念着你叫我寝食难安,又该怎么办?」
他说完,自嘲地一笑:「你不用回答哥哥的问题,哥哥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爱给人添麻烦。」
说罢,他扶我上马,笑着替我束好了缰绳,笑着对我道别。
「走吧!哥哥看着你走!」
那一刻,看到鹦鹉脸上的笑容,我有些难过,想要和他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千言万语,汇到嘴边,也只剩下了一句:「鹦鹉哥哥,你……保重。」
长安城外,周温见我披着夜色归来,眼里有几丝焦急的神色。
「今夜就要攻城了,你去了哪?」
我冲他笑笑,波澜不惊:「鹦鹉来找我了,说是要送郡主和孩子回吐蕃,来和我道别。」
周温面上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微微一笑:「当初的孩子竟然保住了,十三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我有些诧异他是这样的反应,若有似无地开了玩笑:「我以为在这个关头,陛下会把孩子弄到手,当成攻城的筹码。」
周温拧眉看着我,似乎有一丝陌生:「在你眼里,朕是这等小人?」
我笑了笑:「我以为陛下是做大事的人,做大事的人不拘小节。」我说罢,转身便要出帐子,不料,周温从背后抱住了我。
「别走……铃铛,今夜,你不对劲。」
说实话,鹦鹉让我去测周温,我本不应该和他说这么多,可是我心底里盼望周温表里如一,真的没有骗我,所以我也在用我的方式挽回他。
那时,我心里想,哪怕周温真的动了手段,如果最终能因为我的反常,放弃对小十三的子嗣动手,这样,至少我还有骗自己留在他身边的理由。
正在我和周温眼神交锋的时刻,城中突然传来急报,十三和长孙策负隅顽抗,竟然抓了老弱妇孺来做肉盾。
周温若是强攻,就算攻下了城,也会被长安百姓唾弃,情急之下,他不得不和陈子龙商议进城的办法。
临走前,周温紧紧握住了我的手:「今夜结束,一切都会过去,你在这里等朕回来……朕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要和你说。」
我对他笑了笑:「陛下这么说,莫不是有事瞒了我?」
周温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深深地看着我,艰难地说了一句:「朕走了。」
我以为,按照我和鹦鹉为他下的圈套,周温一定会在这时候,派人去找十三的子嗣,当作筹码。
一旦他真的这么做了,我也就到了和他翻脸的时候,但我没想到的是,周温远比我们想象的要聪明深沉。
他居然真的没有动小十三子嗣的念头,而是派了一骑轻兵去找小十三谈判。
我不知道那一夜周温的人和小十三说了什么,到了深夜,城外突然鸣金收兵,小十三竟然敞开城门,放周温进城了。
这一夜风云变幻,我整个人都是蒙蒙的状态,等我随军赶到皇宫时,周温已然坐在龙椅上,眼里是我看不懂的神采。
「小十三呢?他为什么要放你进来?你把他怎么了?」我急切地问他,周温冲我笑了一笑,这一次他用了肯定的语气,「你出城见郡主,郡主一定告诉你,朕一直在骗你,对不对?」
我唯恐连累鹦鹉,下意识地摇头:「没有……」
周温冷冷地笑了,认识他以来,他头一次露出如此凉薄的表情:「你不再信朕了,从你说郡主的孩子保住了的那一刻,你就已经不信朕了,对不对,铃铛?」
我没有回应他的问题,咬牙沉默着。
周温又笑了:「朕来猜猜看,一定是有人告诉你,朕从很早的时候就没打算让小十三继续登位,转而用他做了靶子,所以,他们要你回来试朕,如果朕对小十三的子嗣赶尽杀绝,便说明朕心里有鬼。对不对?」
我不敢相信周温已经到了多智而近妖的程度,仅仅因为我说了一句,郡主的孩子保住了,他就猜出了全部的套路。
可是,既然他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不将计就计骗我呢?此时,放了十三一家,等我忘了这件事,再悄悄动手。
到那时,江山美人尽归他所有,这不是很好吗?
我发现,我越来越看不懂周温了。周温见我迷惑地看着他,笑容变得苦涩起来:「十三的孩子,是不可能留下的,从蒲州回来后,顾太傅便已经密信告诉朕,十三耳根子软,被郡主和公孙策游说,对朕起了疑心。他天性单纯善良,不愿意与朕起冲突,更不愿直接来问朕,后来,郡主提出,日后一旦朕真拿他做了饵,他们可以引吐蕃兵力入境,护十三上位。」
周温摸了摸我的头发,眼里的情绪很深:「你一定记得,从蒲州回来那一晚朕逼十三审讯郡主,十三把鞭子抽在自己身上,当时你怨朕太不近人情,可是,你不知道,十三那么做,并不是只为了保护郡主。他抽自己,实际上,是心里对朕有愧,因为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告诉朕,郡主帮他留了最危险的一手,引吐蕃兵入境。」
周温的话,让我联想起了那恐怖的一夜,想起了周温一言不发浑身戾气的一幕。
那时,我觉得周温太过冷漠,却万万没想到,他才是被人伤了的那一个。
我抬头看了周温一眼,想要知道得更多:「本国国事,却引外邦进来混战,是治国大忌,所以,郡主的孩子,没留下,是陛下的意思?从那时起,陛下便知道,十三不是能够托付皇位的人了,对不对?」
周温摇了摇头:「这件事,你只说对了一半,那一刻,朕确实意识到,小十三并不是最好的继位人选,但,朕没有放弃他,放弃他的人,是顾太傅,逼朕就范的,也是顾太傅。」
原来,从蒲州回来后,顾太傅就已经猜出了周温想要小十三继位的意图,他绝不能允许周温做出这样的决定,所以,在审问郡主的时候,便着人做了手脚,动手拿掉了郡主的孩子。
随后,顾太傅伪造了周温与他往来的书信,联合谋害郡主子嗣的证据,一同送到了小十三那里。
这样的操作后,郡主对周温的臆测,以及长孙策的游说全部变成了真相,顾太傅用这样的方法,让小十三彻底与周温离心,同时,也逼迫周温做最后的决定,要么,把小十三当作靶子,勾出朝廷里的乱臣贼子,玩一手漂亮的釜底抽薪;要么,坐以待毙,等着小十三和他的势力将周温蚕食殆尽。
顾太傅老辣至极,这一招又狠又准,若我是周温,大概也没有其他的选择,可我没有想到的是,到了这一步,周温依然想要逃离皇位。
我去幽州时,周温瞒着顾太傅,让人在大理寺外制造了一起刺客行刺事件,假意中毒,若小十三帮他宣太医,太医便会想办法帮周温死遁。
可周温千算万算,没有想到,一贯单纯善良的小十三,在那一刻,也陷入了犹豫,他信了顾太傅的话,信了长孙策和郡主,他不知道自己该救周温,还是任凭他自生自灭。
若不是我硬闯宫殿,从小十三那里带回了周温,此时此刻,周温应该早已被长孙策的人害了。
我茫然地看着周温:「陛下的意思是,若我没有听从顾太傅的话,带你去北庭都护府,我们本可以逃走的?」
周温沉默片刻,脸上生出一丝苦涩:「或许走不到边境,或许只有一两日,便被路上的刺客杀害了,若是你没有听信顾太傅的话,朕确实再也不用回到这座紫禁城。」
我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我抱着最真诚的心去救周温,结果却亲手将他送回了这座他舍命逃离的紫禁城。
周温见我的眼睛红了,握住了我的手:「铃铛,这不是你的错,在去都护府之前,朕曾经犹豫过,要不要提醒你,都护府是顾太傅的诡计,要不要和你拼死一搏,逃去一个危险但自由的地方。朕辗转反侧,到最后,朕发现,朕不敢拿你的命去赌,在朕心里,没有什么比我们都好好活着更重要,只要我们还在一起……那些阴谋诡计,朕可以继续去想,那个守江山的怪物,朕也可以继续做下去。」
周温情真意切,说的话句句都很在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我已经不敢百分百地相信他了。
周温太高深莫测,太超乎我的想象,我分不清他对我的情有几分是真的,又有几分是演戏。
最终我感到全身心的疲惫,对周温点了点头:「当初,小十三因为相信我,放走了陛下,如今我食言了,终归欠小十三一命,如今,铃铛别无所求,只求陛下饶小十三一命。作为交换,我陪陛下一生一世困在这紫禁城里,好不好?」
周温听完后,沉默了很久,最后轻轻对我吐了几个字:「朕答应你。」
诏狱里,小十三面容枯槁,坐在角落发呆,甚至连我进来了,他都没有察觉。我深深叹了口气,敲了墙壁,小十三终于抬起头来看我,刚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了:「铃铛姐姐……是我错怪了皇兄。」
小十三的话,让我十分意外。后来,我才知道,公孙策和吐蕃联系的事情,周温早就掌握了,若不是周温雷霆手段,恐怕公孙策早就引狼入室,到那时,国将不国,小十三估计会成为千古罪人。
我微微皱了眉头:「所以,你打开城门,放周温入城了?」
小十三摇了摇头:「皇兄算计远高于我,皇城里,其实早就留有顾太傅的人手,皇兄表面是派人来劝我投降,实则是让我知道了他的实力,他劝降不过是为了给我一个台阶,若我执意不从,他也有其他的办法。」
我拉住了小十三的袖子,要他振作:「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你皇兄已经答应我放你出城,你和我走吧。」
小十三显然不敢相信,周温竟然同意放了他。他摇了头,微微一笑:「铃铛姐姐,我做了天大的错事,你让我走到哪里去呢?」
情急之下,为了让小十三保命,我只能循循善诱:「十三,郡主还在城外等你,今天我已经见过她了,她说过,你若死了,她绝不会独活,就算有天大的负罪感,难道抵不过一条活生生的命吗?你不能让郡主空等一场。」
十三听到郡主,眼里有了别样的光彩,片刻后,他冲我点了点头:「铃铛姐姐,我跟你走。」
周温的皇宫内,一共九道宫门,出了最外面的一道丹凤门,便是热热闹闹的市井生活。
小十三随我走到丹凤门外,突然顿住了脚步,他眼里带着孩子气的笑意:「我小的时候,皇兄常常带我到这里来玩,他说从这里往下看,能看到最完整的长安。铃铛姐姐,我就要离开这了,能不能让我最后看一眼长安?」
或许是话本子看多了的缘故,我对于小十三的一举一动都很警惕:「你别是想爬上去,再跳下来吧?我告诉你,这没戏。」
小十三忍不住扑哧一笑:「铃铛姐姐,你想到哪里去了?」
小十三在丹凤门的城门楼上,足足坐了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他好似做了什么决定,随我坐马车出城。
城外,鹦鹉和郡主还在客栈里等我的消息,见小十三来了,郡主当即按捺不住扑了上去。
我和鹦鹉被这等架势弄蒙了,本以为郡主要和小十三甜蜜一阵,却不料,郡主反手就抽了十三一耳光,竟嚎啕大哭起来,她怨小十三没有及时来找她,更怨小十三竟打算娶公孙策的女儿,让她一个人回吐蕃。
小十三不躲不避,任由郡主打他,片刻后,他拢住了郡主的手,将郡主抱在了怀里,轻声对她道:「这一次,我和你走,我们再也不回长安了?好不好?」
郡主点了点头,终于小鸟依人地趴在了小十三的怀里。
至此,我和鹦鹉对视了一眼,明白这事儿算是圆满解决了。
我与周温有约,不愿在外面长留,鹦鹉却极力劝说我吃完了晚上的践行宴再走。
见我犹豫,鹦鹉轻轻一笑:「你说你是不是傻,皇宫有什么好?晚上宫门一下钥,跟鬼城一样,你后半辈子都要待在那儿呢,如今有机会在外面快活快活,还不抓紧机会?」
说着,他凑近了我耳边:「偷偷告诉你,郡主这边埋了不少吐蕃的细作,今夜都要来接应,他们那儿有最正宗的青稞酒。」
见我沉默不语,鹦鹉有些不高兴了:「丫头,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存着不良的心思,故意和我拉开距离?哥哥是那种不洒脱的人么?你走吧!哥哥不留你。」
见他急了,我连忙拉住了他的袖口:「别生气,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留下吃完饭再走。」
鹦鹉不领情,反倒拿起架子来了:「算了!吃个饭犹犹豫豫的,真不局气。」
我挤出一丝苦笑,说出了心里话:「其实,我是害怕……害怕在这儿待得太开心,反而不愿意回皇宫去了。」
鹦鹉听我这样说,显然一愣,他拉住了我的手:「丫头,你知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这话是内心实实在在的感受,半分没有掺假,我不明白鹦鹉为何要这么问,很坦然地告诉他:「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从哪又听出别的意思来了?」
鹦鹉红了脸,不知道心里想着什么,憋了半天,最终也没说出来,只叹了一口气:「罢了,现在追究这些也没有意义了。走!哥哥带你去喝酒!」
酒桌上的人数,比我想象中要多,原来,因为公孙策的手段,吐蕃的势力没有从中原撤走,反而渗透进了不少重要的地方。
当晚酒桌上前来接应郡主的便有不少乔装打扮的吐蕃人。
这一夜,是一个让人难忘的夜晚,郡主喝得开心,甚至当众跳起了吐蕃的舞蹈,小十三一边无奈地拉着她坐下,一边给诸位吐蕃的要员敬酒。
我在这种欢快的气氛下,喝得微醺,脸蛋红扑扑地看着他们傻笑,鹦鹉却是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
「丫头,我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你说。」
「小十三,他今晚上没给你敬酒啊。」
听他这样讲,我一口酒险些喷了鹦鹉一脸:「小气,我一个平民丫头,凭什么能被王爷敬酒?不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鹦鹉摇了头:「不对,今夜是你救他出来的,我虽然和王爷接触不多,但看得出来,他这人比周温好太多了,是会用真心待人的那种人。」
听鹦鹉这样讲,我的酒醒了一半:「今夜的送别宴,是谁张罗的?」
鹦鹉闻言,脸色白了一白:「我听说,是十三王爷感激大家这些日子对郡主的照看,特意要与诸位设宴辞行……」
鹦鹉话音刚落,我联想到十三坐在城门楼上的样子,心里开始有一种极不好的预感。
可我还没来得及做出下一步动作,就有一个吐蕃的细作吐血倒在了地上。紧接着,宴会的舞乐变得撕裂而嘈杂,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毒发,直到鲜血的气息充斥了整个饭局,郡主都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混乱的场景里,小十三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铃铛姐姐,我有一句话,要你帮我带给皇兄。」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九岁那年,皇兄带我上丹凤门看长安城,他曾告诉我,皇家子孙受天下百姓朝奉,就该肩负庇护苍生的责任,十三曾经做错了,但十三不会一直错下去。」
小十三说到这一句,嘴角开始流出了血迹,郡主不可置信地看着十三嘴角流出的血:「是你引他们来?故意替你皇兄除了埋在皇城里的吐蕃细作?」
十三没有回应郡主的质问,只是小声地念了郡主的小名:「蛮蛮,我是真心想和你回吐蕃去的……可是,活着的我没有那个资格……」
眼看着小十三的血大滴大滴地落下,郡主明明已经伤心到极致,却还是努力压抑着:「怪我,我早该想到,周温不会这么轻易地放你走,你这种烂好人,又容易内疚,我怎么心这么大,竟一点也没有怀疑过……周沅,这帮废物死了就死了,我不怪你,你撑着,我带你去看大夫。」
说着,郡主便要抱起小十三,我和鹦鹉见状,连忙去帮忙,却不料,刚刚搭上手,便察觉到小十三的气息越来越弱。
这么下去,绝对等不到医馆,便会咽气。
十三拉着郡主的手,一直想要和她说些什么,可郡主却直白地制止了他:「别弄得像交代后事似的,谁允许你死了?你心里的话,等见了大夫再和我说!现在给我死死地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