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宠女人最好命

2024-10-08T00:00:00Z | 21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4-10-08T00:00:00Z

得宠女人最好命

得宠女人最好命

长门怨:白月光废后的崛起生涯

她行在偏僻御道上,抬起头也只能看到凤藻宫檐上的斗拱,熟悉而陌生。

曲裾深长,她走得慢了,前头的小黄门又开始吆喝:「快些,磨磨蹭蹭做什么呢?」

长孙秋水垂下头,忙疾走两步,亦步亦趋跟住了小黄门。

不远处,另有一行人沿着御道徐缓走过来。

小黄门目力甚佳,隔得那样远,依然看出了步辇上端坐的贵人,当即一住脚,立在原处掀起袍子跪拜下去,临了还不忘将秋水也拖曳在地。

步辇一点点行近,秋水跪在那里,只看见一双双青丝履从眼皮子底轻盈盈地踏过。

不知是哪一宫的娘娘出行来了。

她隐隐好奇,悄无声地抬起头。

步辇上坐着的丽人本已走出两三步,不知是撞了什么邪,忽地就叫人把步辇停了下来,徐徐向后扭过身来,正与长孙秋水目光对个正着。

长孙秋水怔忡之下,倒是一笑,原来是故人赵婕妤啊。

赵婕妤也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秋水,乍惊之下,竟想要从步辇上下来拜见。

待到回神,才记起长孙秋水已经不是皇后了,从五年前就不再是了。

何况今早她更是听说,一月前驾崩的皇太后居然还留了一道懿旨,将长孙秋水从长门宫的废后换成了掖庭宫的婢女。

椒房专宠的时代早已过去,如今她才是帝王身边得宠的那一个,她不必也不需要向一个婢女屈尊下跪。

昂然抬首,赵婕妤一点下巴,就命宫娥将步辇回转了方向,重新走到长孙秋水面前:「本宫道今儿怎会有喜鹊的叫声,原是有故人回来了呢。」

长孙秋水低首不语。

赵婕妤哼笑一声,看了一眼旁边的小黄门,又道:「这是要往哪里去?」

小黄门唯唯诺诺答她:「回娘娘的话,奴才们正要去掖庭。」

「哦?」赵婕妤明知故问,转而问秋水,「掖庭可是宫婢之所,你也要去吗?」

秋水垂眸:「是。」

「那可真是苦了你了。」

赵婕妤假意惺惺,冷眼看着屈膝跪在地上的那个女子,容颜浮尘,粗布褴衫,哪里还有一国之母的样子?

太后真是老迈昏庸了,居然以为把长孙秋水从冷宫提到掖庭,就能让她有重新受宠的机会。她也不想想,如今这后宫,可不是五年前的后宫了。

昭阳、飞翔、合欢、常宁、蕙草、兰林、披香、安处、椒风、沉若、广明、鸳鸾、永延、承露东西十四宫,哪一宫里不住满了人?

长孙秋水再怎么贤德淑惠、知书达理,没了容貌和身家,她要拿什么和十四宫的美人儿们争宠呢?

不过是换个地方让她等死罢了……哦,不,或许不该是等死,该是送死才对。

眉梢上扬,赵婕妤隐约透着三分得意,挥一挥手,示意宫娥重新抬起步辇,向着他处远去了。

长孙秋水终于可以站起身来,她早年富贵过人,荣宠加身,从未给人磕头下跪过。却不想在冷宫拘禁了多日,吃尽了常人吃不到的苦,真正到了下跪的时候,才发觉倒也没有想象的那么不堪。

掖庭既是宫婢住所,自然盖得偏远一些。

小黄门领着长孙秋水过去的时候,早一批轮值的宫婢已经回来了。

她们大多是近些年采选进来的,左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没有见过秋水贵为皇后的时候,自然也就不认得秋水。

内侍省的内侍监倒是个宫中老人,即便早已得了旨意,看见长孙秋水仍是吓了一跳。

有宫规在,按理他是无须向长孙秋水行礼的,但却不知为何,内侍监居然恭恭敬敬走出来,屈膝跪下,左手按着右手支撑在地上,缓缓叩首到底。

竟用了九拜之中最重的礼节。

秋水和小黄门都让他突如其来的跪拜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两人都已跪下身去了,慌得那内侍监止不住叩首道:「娘娘请起,快快请起,臣下受不得,受不得呀。」

秋水苦笑起来:「阿翁,我已非昔日皇后娘娘了,阿翁不必这般待我。」

「臣下不敢,臣下不敢。」

内侍监连声惶恐,秋水便同小黄门拉了他起来。

因她是太后懿旨调拨而来,不必再行阅视,只要安置了行囊即可。

内侍监不顾小黄门诧异的目光,坚持要亲自送秋水去住的地方。

路上见无旁人,秋水才问他:「阿翁,皇姑母真的驾崩了吗?」

内侍监点一点头:「娘娘节哀,自长孙一族流放合浦、娘娘禁足长门之后,太后娘娘的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了。上月百花节,众宫娘娘前去给太后朝贺,太后一时高兴就多喝了几杯百花酿,不想激起宿疾,沉疴难治,就这么仙去了。」

「是吗?」

秋水咬住了唇,来时怀抱的一丝希望,到如今全都烟消云散了。

那个曾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人,那个曾不顾她父母意愿执意召她入宫的姑母,那个曾一力扶持起少年天子的太后,终究拗不过天意,年过五十就化作了黄土。

她心有戚戚,一时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太后。

到了住的地方,内侍监不便多留,嘱咐长孙秋水几句话,就作别离开了。

与秋水同住一室的是小宫娥翠叶,看上去十三四岁的模样,生得一张圆月似的脸面儿,姿色虽不甚出众,却别有一番娇憨可爱。

她见秋水拎了包裹进门,忙就赶上前来,伶俐地取过去笑道:「早就听说屋子里要来人了,我当是个小姐妹,原来是姑姑。」

她嘴甜人也乖巧,估摸着秋水的年纪,只以为是哪里来的掌事女官。

秋水不好意思地摸摸面颊,往日在长门劳劳碌碌,甚少有机会想别个事情,而今初来乍到,被翠叶一声姑姑叫醒,方知岁月如梭,韶华不复。

她默了默,终是当不起这一声姑姑,便道:「姑娘说笑了,我同你一样,不过是掖庭宫女罢了。」

「啊?」翠叶闻言,不出意外地露出一脸惊诧之情,「采女最大也不得年满二十,瞧姐姐的年纪,不像是采选进来,莫不是……」

掖庭宫女,依着旧例,如不是从良家子中落选,便是从俘虏和犯官罪眷充没而来。

翠叶顾全秋水的颜面,并没有将话说全,秋水思量着那一纸废后诏书和被流放的三族,念及自己同罪眷也无甚区别,便轻一点头:「我家中的确是犯了些事。」

翠叶听罢,不由得几分唏嘘,她虽是良家子中落选进来的,可因家境贫困,是以到了掖庭,能有吃有住,倒也不曾觉得悲苦。

可怜犯官罪眷,从前想必过的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乍为人奴,怕是要受不住的。

由是,看着秋水殷切之余又多了几分照顾,便一面替她安顿行囊,一面劝慰道:「既然来了这里,从前的事便都是黄土了,风一吹就没了影儿,能活下去才是天大的事。姐姐只管好生在这里住着,往后不懂的地方都有我呢。」

秋水谢过她的好意,眸光轻而浅地自上而下打量了一圈简陋的屋宇,半晌方道:「你说得是,能在这里住着已经很好了。」

翠叶回首笑笑:「姐姐别看这屋子比不得你往年住的地方,可它刮风不透、下雨不漏,盖得结实着呢。说起来,倒是要谢谢一个人。」

「嗯?这要谢谁?」安顿好行囊,秋水侧着身坐在冰冷僵硬的床榻上,微微偏首,好奇地过来问她。

翠叶支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轻声一嘘,竖着耳朵听了听,知四下无人,才神神秘秘靠近了秋水低声道:「要谢谢前面的那位长孙皇后。」

谢她?这是为何?

秋水面露困惑,翠叶当她新来,便接着道:「姐姐不知这里头缘故,我也是听了陈宝林身边的绿蕙姐姐说才知道的。绿蕙姐姐说,往常掖庭是整个汉宫最卑贱的地方,住在里头的人冻着了饿着了,外头从来都不管不问的。独有长孙皇后来了以后,就下了旨意,不许掖庭令克扣掖庭宫人伙食,又下旨将掖庭透风漏雨的地方都翻修了一遍,就是那一年开始掖庭再没冻死过人了。姐姐您说,咱们是不是得谢谢长孙皇后?」

「唔。」秋水轻应她一声,不置褒贬。

当年先皇故去,天下尚未太平,皇姑母无儿无女,又急于辅佐太子刘昶登基,便召了她入宫与刘昶为伴。

她少时贪玩,又得皇姑母宠溺,是以汉宫各处都曾涉足过,一日去到掖庭,瞧见掖庭众人过得凄惨,心下十分不忍,便总偷去那里给掖庭宫人送些吃食。

后来,皇姑母为她和刘昶订下婚约,刘昶登基为帝,她为后,第一件事就是着人修葺宫宇,顺带着将掖庭也翻修了一回。

至于掖庭令克扣伙食,那是自汉祖开国以来就有的,彼时皇姑母忙于垂帘听政,不耐烦管理这些琐碎小事,她便也不敢多提,直等自己执掌中宫之后,才借着由头将上下宫务都整顿了一通。

只是那时她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皇后该做的事,倒不承想有朝一日能惠及自身。

翠叶说到前皇后,恐她不知禁忌,忙又追加两句:「对了,姐姐,这些话你听听就算了,可千万不能往外头说去。那位长孙皇后……而今已经是废后了,宫中再不许提及的,倘若叫宫教博士们听见,打一顿板子都是轻的呢。」

「是,我记住了,不会往外说去的。」秋水点一点头。

那些都是陈年旧事了,别人不提,她便是连想都不会去想的。

翠叶舒口气,对于善良而没落得好下场的前皇后,她一直都心怀怜悯,同样地,对于沦落至此的秋水也心生亲近:「说了这么久,差点都忘了问,该怎么称呼姐姐呢?」

「我……」秋水薄唇轻抿,才刚说到自己的事,而今委实不好告诉她真实名姓,便掐头去尾,只道,「我家中姓孙,单名一个秋字。」

「孙秋。」翠叶低低念了一回,方抬首一笑,「那我往后便叫你秋儿姐姐吧。」

秋水含笑颔首,看着翠叶,目光柔缓,仿佛看到了那年未出嫁时,兴冲冲跑进她闺房里来的妹妹。

一入宫门深似海,更何况是入了掖庭。

昔年高祖在位,丞相李游因罪下狱,其妻王氏宁死也不做掖庭舂米奴婢,掖庭之苦可见一斑。

翠叶原以为秋水会承受不住,待看她洗衣舂米洒扫织布,样样精通,慨叹之余亦不免纳罕她到底是谁家女眷,如何连下人的活计都做得这般好。

殊不知长门五年,足以把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变成可堪百般驱使的杂役。

相较于翠叶的纳罕,秋水倒是自得其乐,横竖都是为奴为婢,是在长门还是在掖庭都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能一直让她这般安稳下去就好。

可惜,天意往往不从人愿。

自她来后,掖庭的杂活陡然在一夜之间多了起来,往日每人只需舂一回米,而今两三回都舂不完。往日每日只需织就一匹布,如今倒是要三四匹。

累得掖庭宫人苦不堪言,有那等大着胆子的,便赶去问掌事宫女,掌事宫女冷冷一笑:「这些都是各宫娘娘们等着吃用的,又不是我要苛刻尔等,尔等何故找我诉苦?」

秋水闻说,心下了然,大抵是她贬到掖庭的消息传扬出去了,才叫那些人想着法子来折腾自己,以致不惜牵连进这么许多人。

愧疚之余,她无力转圜,便只能点灯熬油地做着比别人多一倍的活计。

翠叶心疼不过,便也时常过来搭把手,又叹息她死脑筋:「秋儿姐姐,宫里的活日复一日,本就是做不完的,旁人都尽力躲着懒,偏你痴愚,竟还要上赶着做去。」

秋水有苦难言,只好笑劝她:「是我自己闲不住,你歇息你的罢,莫要管我了。」

话虽如此,然而有人成心刁难,便是她做得好了,也终会被挑出刺儿来。

是日,天色阴沉,便是身在偏远的掖庭,也可看到那东西十四宫上头密布的乌云。

掌事宫娥照旧在一大早派了活来,还不待众宫婢哀怨,便扬高了声音又喝道:「昨日是谁最后舂的米?」

众宫婢闻言一怔,半晌,方把目光纷纷投向秋水。

秋水敛裾屈膝:「回姑姑,昨日是婢子最后舂的米。」

那掌事宫娥闻言,一双冰刀似的眸子冷冷地盯在她的身上:「吾说过多少次,宫中舂米务必尽心,都是贵人口中之食,倘或错了一处,便有性命之忧。你可还记得?」

「婢子记得。」

「既是记得,如何舂出的米中还有米糠?你莫不是成心如此?」

「婢子不敢。」

秋水恭顺地低下头去,进到掖庭之前,她便已知晓前途叵测,未免横生事端,是以对待掖庭杂役未敢有一丝一毫懈怠之处。

昨日舂米,她都是检查过之后才送出去的,断不会有米糠残存其中。

只是她如今位卑言轻,人为刀俎,她为鱼肉,自然是掌事宫娥怎么说便怎么是了。

她一力做小伏低,饶是那掌事宫娥憋了一肚子的气要发出去,到这会儿当着众人的面儿也不好再恣意了,只得一甩长袖,怒道:「虽非成心,但大错已铸,今日便责罚你清扫御道以儆效尤,什么时候吾说干净了,什么时候方停。」

「诺!」她不争不闹。

翠叶看着干着急,待回了屋便不住地替她打抱不平:「秋儿姐姐怎的这般好性儿?你舂的米可是我们这些人里头最好的,怎会有米糠掺杂其中?这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你,你怎么不说出来?」

说?向谁说?

秋水浅笑不语,这宫里踩低捧高本就是人之常情,掖庭也不例外,那掌事宫娥既是特意过来寻她的是非,想必后头定是有人指使。

她就算辩解了,又有谁听,又有谁肯信呢?左不过再吃一顿苦头罢了。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估摸着要起雨了,秋水不再耽搁,拿上扫帚簸箕就出了房门。

庭院深深,幽暗的御道夹在高墙之间,仿佛一条长龙匍匐在地,不见首尾。

她低垂着头,纤细而柔弱的脖颈微伸,目光专注,手上一刻不停,仔仔细细地清扫着青石铺就的路面。

当年行过此处,只顾贪玩耍乐,竟不知这里的一砖一瓦是如此古朴,历经沧桑。

盛夏的风裹挟着水汽,从夹道中穿墙而过,终于为酷暑带来一丝凉意。

秋水擦了一把汗,抬眼望去,却见自己才扫了不过墨丈距离,离那尽头尚且远得很。

她静默了片刻,歇过一口气来,照旧垂下头去扫着眼前一尺之地。

又一阵风吹来,这次不再夹杂着水汽,却隐约带着三两人语,呼呼喝喝,远道而来。

她一怔,眼角余光瞥见御道上走着的三两宫人都贴着墙跪伏下去,深知是有贵人出行,忙也收起了扫帚簸箕,依着规矩跪拜下去。

有了之前赵婕妤的例子在,此番再跪,她心中已无任何感慨,只是耐心听着那遥遥传来的脚步声,静待来人过去,莫要再耽误了洒扫。

铿!铿!铿!

不意脚步声伴着兵甲声传来,竟是执金吾开道。

非贵人出行,乃是圣驾亲临!

秋水心头蓦地大骇,趴伏在地上的双手不期然攥握成拳,她越发压低了身段,务必使自己泯然于众人。

赤色绣衣下摆一蓬蓬从地砖之上如风扫过,玄色的车轮,踏着旧日辙痕,辘辘远行。

秋水莫名屏住了呼吸。

自她进长门宫的那天起,就再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与他相逢,更不曾想过,相逢会是在这等情形之中。

幸而那龙辇高覆着华盖,四幕垂帷,深不可测,倒可使她免了见面的忧虑。

待最后一个侍从走出了眼角余光可见之处,秋水方呼出一口气来,轻支着扫帚慢慢直起了身。

依旧要去扫那幽深狭长的御道,叵耐刚一挥动衣袖,便见一抹朱红映入眼帘。

她惊慌抬头,却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

「是你?」

她曾经的近侍,凤藻宫的大长秋——苏闻。

苏闻叹息一声,拱手躬身而拜:「臣下还当是看错了,不想竟当真是娘娘。」

秋水亦叹息:「阿翁折煞我了,我已不是昔年皇后了。」

「在旁人眼中或许不是,可在臣下眼中,娘娘永远是臣下的娘娘。」苏闻抬眸,目光掠及她素白卑贱的衣衫和手中破旧的扫帚,一时眼眶微红。

他业已听闻秋水被调拨进了掖庭,知她日子艰苦,却未料到会艰苦至此。

当年名冠长安的宰辅长女、艳夺城池的中宫皇后,怎会成今日这般模样?

他打量着秋水,秋水亦打量着他,但见他已换作了中常侍的衣衫鞋履,正是天子近臣装束,想必这些年过得甚好。

当初因她被废,凤藻宫几乎满巢倾覆,再无完卵。

独有凤藻宫旁的长秋监,因着隶属内侍省,倒躲过了一劫。

原本她有心要如意和万宁她们也留下来,不必跟她同赴长门受苦,可是如意等人宁死不从,背地里更是唾弃苏闻,都道他叛主、忘恩负义。

她却不以为然,那一年中她的亲族都已沦陷,面对身边旧人,她最大的期盼便是能活一个是一个,至于怎样的活法,怎样的抉择,她并不在意。

不能让所有人都陪着她在冷宫潦倒终生。

是以,对于苏闻她并没有怨恨,反是欣慰,苏闻跟在她身边时日久长,对于天子的习惯秉性也比旁人了解得多,有他在身边,想必天子也能省却不少心力。

苏闻是偷空留下来的,既是见了秋水,他心下稍安,略问了好,便疾走几步,追着龙辇去了。

秋水收回眼神,握紧了扫帚,越发尽心扫了起来。

将将扫至尽头,那边厢狂风便裹挟着乌云盖顶而来。

刹那间,豆大的雨点,便似卷落的珠帘散了线,嘈嘈切切,大珠小珠落了满盘。

御道两旁高墙耸立,并无屋檐遮挡,避无可避,她在雨中被浇个遍透。

偏生掖庭无人前来,没有掌事宫娥发话,她这一通洒扫便算不得完。

其实,她早该料到的,那些人既要她受磋磨,又怎会是轻易罚扫御道就能说得过去的?

她默默闭上了眼,立在雨中,形单影只。

片刻,却觉落在眼梢耳畔的雨水停歇,倏然睁眼,一道人影不知何时执着伞站在了她身后。

「长孙姐姐。」

伞下人有清丽娇软的眉眼,和熟悉的容颜,原来是陈宝林。

秋水禁不住暗叹,宫中当真是多故人。

她微微地屈膝,极尽宫人本分:「奴婢秋水见过娘娘。」

陈宝林适时伸手扶住她,执伞的手臂轻斜着,为她挡去高墙烟雨:「姐姐何必如此自卑?多年不见姐姐,既是来了,不妨去我宫中坐一坐吧。」

「奴婢谢娘娘好意,只是奴婢尚有要务在身,不便离开此地。」秋水推辞不受,她如今尚在受罚中,委实不能再落人把柄。

陈宝林扬首看一眼瓢泼般的大雨,再见她手中紧握着的那把破旧扫帚,都是一样蕙质兰心的人儿,自是猜得到她为何出现在这里。

可恨宫中那起人当真心狠,不愿自己露面与她为难,便唆使了旁人来折磨她,自己倒落得个干干净净。

这般借刀杀人,也不怕折了寿。

她心下不平,然则自知身为宝林,位分远低于十四宫众妃嫔,旁的言语不能多说,只拉住了秋水的手道:「姐姐放心,这等时候万不会有人过来的,我住的地方就在附近,左不过几步路的工夫,姐姐好歹进去歇一歇,待这一程风雨过去,再出来洒扫也不迟。」

话毕,不等秋水开口,便挽着她往自己的宫宇走去。

宝林在汉宫不过是十四等妃的最末一位,所住宫宇自是比不得赵婕妤她们,不过是在掖庭旁舍单独辟了一处院落罢了。

院中花木被雨打湿,越发显得疏零,一个容貌稀松平常的宫娥正支着手挡雨立在屋檐下,看见她们进来,忙道:「娘娘,这一程风雨紧,可曾淋到了?」

陈宝林摇摇头,吩咐她:「绿蕙,快去备盏姜汤来。」

叫绿蕙的宫婢忙答应一声,伶俐地去了。

秋水看着她的背影,想起之前翠叶说的话,想是这个绿蕙便是翠叶常提及的那个了。

她架不住陈宝林好意进了屋,宫宇虽简陋,然则毕竟是妃嫔之所,到底要比掖庭好上许多。眼见陈宝林收了伞,又吩咐另一个叫赤瑕的宫婢替她去寻干净衣衫,举止之间俨然可见一宫之主的样子。

秋水一时不觉带笑,依稀记得当年陈宝林初入宫时才刚十四岁,模样娇柔,一开口便是羞羞怯怯的,每每过来请安的时候如意便忍不住地笑,背地里常说蚊子声儿都比她的声音大。

她看着却颇生爱怜,这般大的年纪本该似妹妹秋雁一般在父母膝下逗趣撒娇才是,天可怜见,一道采选圣旨便把她从父母身边生生剥离,卷进这幽暗寂静的深宫之中,是以那时候她总多看扶着陈宝林,知她胆子小,便有意同她多说说话。

想不到相隔五年再见,当日羞怯的小姑娘,也成长到如今这般模样了。

不多时绿蕙端了姜汤上来,秋水谢过她,端在手中,驱散一身湿寒。

赤瑕亦寻了宫女子的衣衫来要替她换上,她连说不必,进宝林宫中躲雨本就是无奈之举,若再换了衣衫,掌事宫娥那边就无法应付过去了。

她这样坚持,陈宝林知她如今俯仰由人,不能自己,便也不再多劝,亲去取了干净的巾帕,按住了她不动,一点一点替她擦拭着,又问她:「姐姐来掖庭多久了?」

秋水估算日子,回道:「月初时候来的,而今总有十来天了。」

「前日子我在许良人那边听见过风声,道是姐姐要来掖庭,我以为总要过些时候的,若早知道,该当去看看姐姐才是。」

「何必如此?而今我为奴为婢,掖庭永巷不该是你去的地方。」

秋水劝慰着,陈宝林低眉淡然一笑:「哪里有什么该去不该去,我如今不也在掖庭吗?」

说到这话,秋水暗里也有些惊讶,当日许良人可是与她同年进宫,一样的宝林位分,如今人家升至第九等,她却还在十四等徘徊,这些年她到底是如何过来的?

若在当年为后的时候,她势必要问个清楚的,可眼下她为婢,她为主,再问这些便有些逾矩了,是以她只好默默喝着姜茶,听她絮絮说一些零散小事,间或应答一声。

待得一盏姜茶喝尽,外头的疾风骤雨便也小了些许,滴答的雨点声中,隐约可听急促的脚步声。

秋水唯恐是掌事宫娥出来寻不见她,轻轻放下茶盏,谢了陈宝林:「多谢娘娘款待,奴婢该回去了。」

陈宝林亦不多留,送她出了院门才道:「往后再有这等事,姐姐尽管来我这里躲一躲。」

秋水不言,陈宝林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她又怎肯来叨扰她,给她招惹是非?

故而拜别,耳听宫车辘辘,杳不知其所踪,亦不知是何人出行,她便照旧拿了扫帚去御道洒扫。

直待夜色将晚,翠叶打了伞来,急急地道:「秋儿姐姐方才哪里去了,倒让我一通好找!」

她一愣,忙道:「可是掌事姑姑问起我了?」

翠叶道:「可不是吗?也不知今儿是怎么了,好好的天儿突然就又是风又是雨的,我们都在屋里说这样天气还叫姐姐出来洒扫,分明是掌事姑姑有意磋磨你。谁知还不等风雨过去,闻说圣驾竟没有留宿于充依那里,不过是用了盏茶的工夫又打道回去了。说来好笑,这倒是把掌事姑姑吓个半死,唯恐留姐姐在雨中让圣驾看见要责罚她苛责宫人,赶紧叫我寻姐姐回去。我这里外转了一圈也没见着姐姐,还以为姐姐是出了什么事。」

秋水不想自己在陈宝林那里躲雨的工夫,外头生出了这么多事,她抿一抿唇,纵使连日来与翠叶越发亲近,也不好告诉她自己方才的去处,便扯了谎道:「我见风雨太大,就寻了避雨的地方躲起来了,你自然是寻不到我的。」

至于圣驾,她只听闻几声车马响,却不知是他又回去了。

这样大的雨,他却带着执金吾冒雨赶回,想必是前廷又有急事了罢。

既然责罚已了,秋水一时安下心来,去屋里换了干净的衣衫,出来时翠叶正从枕头底下往外拿东西,小心翼翼捧到她眼前,方知是一块面饼。

「姐姐扫了一下午,想必早该饿了吧?我给姐姐留了点饼,姐姐快吃吧。」

宫中吃用皆有度,面饼在贵人眼中或许上不得台面,可是在掖庭已算是难得的好东西了,秋水看着面饼,且喜且忧:「这饼子数日不见得一人分一块,你给了我,你吃什么呢?」

翠叶面色尴尬,攥着手指扭捏道:「我……我自是吃过了。」

这一见便知是在撒谎了,秋水笑着将饼一分为二,自己留了一块小的,却把那块大一些的递还给翠叶:「我淋了雨,胃口不大好,待会儿还需留着肚子喝些茶水去去寒,吃这么多便够了,这一块你吃吧。」

「姐姐……」翠叶亦知她在说谎,袖着手不接。

秋水却硬是掰开她的手,把面饼塞给她:「吃吧,你年纪小正是长身量的时候,万不能饿着。待吃饱了有力气,明儿才好跟我一起干活呢。」

「这……我……」翠叶推却不掉,又因年纪小,对着面饼也实在馋得慌,便只好接下来。

翠叶大吃了几口过后,眼看秋水一点一点揪着那面饼往嘴里送,不觉讶异:「姐姐怎吃得这样慢?是这面饼不好吃吗?」

她不知这是秋水养尊处优的习惯使然,秋水便也不多解释,只道:「我胃口小,须得慢慢地吃才好。」

翠叶笑了一声:「我就说嘛,面饼这么好吃,姐姐怎会不喜欢吃呢?」说罢,又三两口将余下的饼吞进腹中,长长打了一个饱嗝,才意犹未尽道,「这面饼就已然是人间美味了,也不知宫里贵人娘娘们都吃的什么。绿蕙姐姐说娘娘们吃的总少不了山珍海味的,我就不明白,山里海里的东西,难道真能比面饼好吃不成?」

她俏言俏语的,于娇憨之中透着几许可爱,秋水忍俊不禁,不由莞尔:「娘娘们吃的也不尽然都是山珍海味,有时候逢着年头不好,娘娘们吃的还比不得你吃的面饼好。」

「啊?还有这样的事?」翠叶瞪大了眼,分明不信。

秋水微笑点一点头,刘昶初登基为帝的时候,恰逢边关作乱,内里收成又不好,她作为后宫之主不能于朝事上替他分忧,只能在后面领着一众妃嫔节衣缩食、吃糠咽菜,把节省下来的月例都拿出去,或是布米施粥,或是充作军饷。

尽管杯水车薪,但有她起了头,外面公卿大臣夫人便也都有样学样,拿出体己俸禄救济灾民,支援边疆,时人都道长安良善之家遍野。

这些年新帝已慢慢坐稳龙椅,外有大将,内近贤臣,汉文一朝早不复高祖当年哀鸿遍野的景象,百姓富庶,国泰民安,宫中用度想来要比她在时候好了许多,以至掖庭都可以吃得上面饼子了。

翠叶人小,又刚进宫,对于宫里的一切都好奇得紧,往常秋水沉默寡言,只知低头干活,两人倒是甚少谈些题外话。

今日眼见秋水有了些兴致,说的都是她不知道的事,一时觉得新鲜,不免追着问道:「秋儿姐姐以前也是在贵人宫中伺候的吗?我瞧着秋儿姐姐你懂的比绿蕙姐姐都多呢。」

「我以前吗?」秋水默然,揪着面饼慢慢放入口中,思绪翻飞,早不知想到了哪一处。

「娘娘你说什么?方才那位……那位姑娘,就是以前的长孙皇后?」

掖庭旁舍,绿蕙正叫她主子陈宝林的一席话吓得大惊失色,几度站不住脚,难以想象她平日时时挂在嘴边称赞的前皇后,有朝一日竟会出现在她面前,且是以那般落魄的模样。

「嗯。」陈宝林点着头,目光悠悠掠过窗外如墨的夜空,「没想到吧,有一天皇后娘娘她也会到掖庭来。」

的确是让人意想不到。

绿蕙扶着椅背,面上仍是一团惊讶。

当年秋水执掌中宫的时候,她将将入掖庭为婢,都说掖庭宫奴最苦,可是她进来以后却见吃穿用度虽不精致,却也样样不缺,比之在宫外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好太多了。

宫教博士也甚是面善,有那等在高祖时候便入掖庭的宫人们便都说是她命好,赶上了一个好皇后,才没能受前辈们受过的苦。

至此,她心心念念的便都是长孙皇后的仁善,只是那会儿她人在掖庭,万分卑贱,断是见不到尊贵的皇后娘娘当面感恩的,后来听闻她被废,还曾哭过一场。

再想不到,一别数年,她还可以给她奉上一盏姜汤。

「若早知是皇后娘娘来了,无论如何奴婢都该给她磕个头的。」绿蕙颇觉遗憾。

赤瑕也道:「说得是呢,咱们早年都受过皇后娘娘恩惠,只可惜不得见仙颜,宝林娘娘该提醒奴婢们一声才是,若不然怠慢了皇后娘娘,奴婢们心中该有愧了。」

「这算什么怠慢?连你们没见过她的,都知道感念她的恩情,可叹东西十四宫那么多人,个个都曾受过她的恩惠,却连谢字都不肯说一个,甚至……」

陈宝林叹息着止住了声。

绿蕙想到方才初见秋水的情形,心下明白陈宝林想说的是什么,亦是十分怅然。

从那么高的地方,跌落进尘埃里,也不知那位前皇后娘娘是如何撑过这么多年的。

可怜她们宝林人微言轻,纵然有心,也帮不上她什么忙。

陈宝林淡然一笑,不置可否,却偏过头来轻声地问绿蕙和赤瑕:「你们说,在这宫里是有宠无爱的好,还是有爱无宠的好?」

「娘娘,何为有宠无爱?又何为有爱无宠?」赤瑕迷迷茫茫,听不大懂。

陈宝林眨了眨眼,没有答她,重新转回头去,依旧看着外头一片墨黑的天空。

总有一束月光会透过黑暗照进来的,她信,并且会一直坚信着。

绿树经雨,更显清透,庭院之中,赵婕妤漫不经心地抚着一丛针叶,听得近侍宫人耳报来说:「奴婢打听得真真的,昨晚上陛下并没有留宿于充依那里,据闻是当时雷起,于充依故作慌张,倒是惊扰了陛下,是以陛下大为扫兴,就冒雨回去了。」

「她可真是烂泥扶不上墙。」赵婕妤冷哼了一声,早知这是个没骨头的,哪边风大就往哪边倒,先时徐容华得宠,她便时时跑去徐容华面前献媚,这会儿瞧她得了圣恩,便又常往她宫里跑来跑去的。

若不是想拿她出个头,当真以为她稀罕一棵墙头草呢。

「不说这晦气事了,昨儿不是还有一件事吗?都打听得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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