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相逢未嫁时

2024-10-09T00:00:00Z | 29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4-10-09T00:00:00Z

恨不相逢未嫁时

恨不相逢未嫁时

长门怨:白月光废后的崛起生涯

五年了,她等了那么久的月光,终于透过黑暗出现了。

「你们可还记得我曾经问过你们的话,在这宫中到底是有宠无爱的好,还是有爱无宠的好?」陈宝林目光直直盯着窗外,仿佛透过那纱窗,已然看到了另一方天地,「那时你们说听不懂,而今我告诉你们,在这宫中有宠无爱和有爱无宠一样可怜可悲,可真要论到底,有爱无宠总比有宠无爱好得多。」

宠一个人,不过给她想要的就足够了。

而爱一个人,总会有诸多隐忍,百般顾忌和……万分不舍。

「秋宫人,宝林娘娘说了,进了咱们艺林轩,你就当是回了自己的家,爱怎样便怎样,不必拘束了自己。」

刚过巳时,秋水如约而至,绿蕙忙不迭替她拿过行囊,铺好了被盖。

秋水大不好意思起来,她来这里,不过是从掖庭奴换作了宫婢,怎可失了规矩?

「多谢宝林娘娘好意,我如今入了艺林轩,便是宝林娘娘的人了,有什么事,绿蕙姑娘尽管吩咐我就是。」

「那我可不敢。」

绿蕙笑说着,看她的行囊都安置得差不多了,方领着她道:「秋宫人有几年没回来了,想必对艺林轩都已不甚相熟,宝林娘娘说了,叫秋宫人不必忙着近前伺候,先随奴婢四下逛一逛吧。」

「诺,有劳绿蕙姑娘。」

秋水道了谢,跟着绿蕙脚步,将艺林轩里外转了个遍。

说是多年未见,其实艺林轩并无甚改变,左不过是换了几扇纱窗。

她这么说,绿蕙倒又笑了:「被秋宫人看出来了,咱们宝林娘娘没旁个嗜好,独独喜欢赏月,是以各处纱窗都以透光为上。有时候嫌屋子里看不仔细,娘娘还会自个儿开了门看去。」

哦?陈宝林有这个嗜好,她早先竟不知道。

绿蕙道:「也不是进宫时有的,就近些年才会这样。」说着,一指隔壁院墙,「那儿原先住着的是许宝林,本来同我们陈宝林交情甚好,只是自许宝林升为良人后,宝林娘娘和良人渐渐疏远了。如今,住着的是去岁新来的卫少使。」

一个新来的人,都越过陈宝林位分,封做了少使,陈宝林她……到底是怎么了?

秋水迟疑许久,终是忍不住低声地问。

绿蕙闻言,不由怅然:「谁说不是呢?按理咱们宝林娘娘入宫也有六七年了,往常听闻也曾在陛下面前颇得青睐,可自……」

她扭头看一眼秋水,欲言又止。

秋水明白,便点着头道:「你但说无妨。」

绿蕙这才接着说道:「听前头放出宫去的卢橘说,自从秋宫人你去了长门,娘娘整个人都似变了一样,再不像往常那般灵巧,更别提去御前争宠了。」

这又是为何?

难道因为她被废,竟牵连到陈宝林了吗?

秋水心下十分不解,待再要问,绿蕙却已然转了话题,又说到别处上去了。

如赵婕妤所言,在她废去长门的五年里,东西十四宫便都住满了人。

「几个位分低些的娘娘倒还好,唯上头的昭仪娘娘、婕妤娘娘、容华娘娘、充依娘娘她们不大好对付,以后秋宫人若是见了,可千万要小心说话。」

绿蕙仔细提点着她:「不过,秋宫人也不必太过担心,宝林娘娘说了,这些时日秋宫人受了不少委屈,暂且不用同她往外处去,只管在屋子里头静养,待以后养好了身子再说。」

秋水微微点头。

秦昭仪、赵婕妤、徐容华等人都是她曾经的旧识,不论身家还是地位,都远在陈宝林之上,陈宝林不愿她随同出去,是怕她们会借着旧事为难她。

其实,她心底里也不大愿意出去,倒不是因为怕自己受难,而是怕她们要对付自己,而不惜牵扯到陈宝林。

这便算是在艺林轩安顿下来了,有她与陈宝林曾经的交情在,艺林轩的日子比之在掖庭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便是她有心要多做些活计,绿蕙和赤瑕也都拦住了她不让,实在是让她念叨烦了,绿蕙就拿了针线来给她:「听宝林娘娘说,秋宫人从前针黹十分精妙,宫中几乎无人能敌,若是秋宫人得闲,不如替我做几个佩帷吧。」

秋水自是乐意至极,当年她被皇姑母接到宫中,本以为是小住,不想皇姑母早已打好算盘要留她入主中宫,是以在她的德言妇工上着实下了很大的功夫,单针黹这一项就请了不下十位绣娘来教导她。

故此,绿蕙说她针黹无人能敌,倒也不是刻意奉承。

有了活计,她便在艺林轩住得越发安心了。

陈宝林亦是安了心,每日里总会寻过来同她说说话,间或去上等妃的娘娘宫中请个安问个好,回来便说些有意思的事给她听。

这日适逢秦昭仪芳诞,陈宝林便领着赤瑕,捧上了贺寿的礼物往昭阳宫去。

路上偏是那么不巧,遇着了一同来贺寿的赵婕妤,两相见面,陈宝林位分低微,少不得要屈膝行礼。

那赵婕妤性子本就刁钻,前日里听闻了掖庭患坊的事,又闻说秋水被调拨去了艺林轩,心底不由对那个少言寡语的陈宝林重新掂量起来。

这会子碰见,冷眼看着她行了礼,却并不叫起,只讥笑道:「平日里倒小瞧了陈宝林,年纪轻轻竟这般有心计。不过,别怪姐姐我没有提醒你,你当成宝费心藏掖着的,说不得就是个烫手山芋,小心没邀成圣宠,再伤了自己。」

能在这个宫中存活下去的,大多都是聪明人。

赵婕妤话中有话,陈宝林自然明白,淡然笑着一俯首:「婕妤娘娘教诲得是,只是不知婕妤娘娘可曾听过惠子相梁的故事?」

「听闻,惠施在梁国做国相,庄子去看望他,有人就告诉惠施,说庄子到梁国来,是为了取代他做宰相。于是惠施十分害怕,便在国都搜捕了三天三夜。庄子知道了,便前去见他,告诉他说南方有一种鸟,它的名字叫鹓鶵,那鹓鶵是从南海起飞,要飞到北海去,不是梧桐树就不栖息,不是竹子所结的子就不吃,不是甘甜的泉水就不喝。在此时,鹞鹰拾到一只腐臭的老鼠,鹓鶵从它面前飞过,鹞鹰看到仰头发出『喝!』的怒斥声,竟以为鹓鶵要抢它的腐鼠。姐姐你听,是不是很可笑?」

「呵!」赵婕妤气极反笑,想不到她竟拿她比作惠子。

区区一个宝林,也胆敢来讥讽她。

赵婕妤长长的指甲轻点,几乎碰着陈宝林的鼻尖:「咱们走着瞧。」

她倒是要看看,陈宝林这个「鹓鶵」到底想要抓着什么老鼠。

陈宝林对于赵婕妤的警告不以为意,见她走了,便也不再行礼,自顾自站了起来。

唬得赤瑕面色煞白,搀住了她道:「宝林娘娘今儿怎么这般同婕妤娘娘说话,那位可不是好相与的主儿。」

陈宝林不言。

她们都以为自己拉了秋水来是为了邀宠,殊不知,邀宠的一直都是她们罢了。

「赤瑕,你道陛下为何从不曾在初一和十五召人侍寝?」她直起腰杆,缓缓抬头,望着昭阳宫显目的牌匾。

赤瑕不知她突然问起这个做什么,便老实回道:「大抵是为了遵守祖制吧,初一和十五乃是皇后娘娘才可侍寝的日子。」

「可是如今宫中无后,这祖制又是为谁守的呢?」

赤瑕默然。

「有的人看不明白也就罢了,可有的人看明白了,却仍不甘心,只以为自己可以取代那个人……在陛下心里的位置。」

何苦来哉呢,倒还不如似赵婕妤一般,潇潇洒洒来得痛快。

「宝林娘娘到。」昭阳宫中,侍立的宫娥一见陈宝林主仆过来,忙就打起了珠帘,往里通传了一声。

屋子里头原是欢声笑语的人群,刹那间便安静下来。

秦昭仪神情温柔,只当没看见底下一众改变的脸色,带着笑吩咐道:「快请陈宝林进来。」又指了指自己下首最近的一处,「给陈宝林设座。」

「诺。」宫娥领命而去。

听得赵婕妤忍不住掩了口低笑:「哟,陈宝林妹妹如今的身份可真是水涨船高了。」

秦昭仪但笑不语,待宫娥搬了座椅来,便招招手,示意陈宝林近前坐下。

陈宝林奉上寿礼,依言挨着秦昭仪坐下,便见秦昭仪执起了她的手,轻拍着道:「听闻妹妹宫中新来了人,说来,那人与我等姐妹也是旧识,多年不见未知她现今如何,妹妹得空,不妨也带她出来多走动走动。」

「是。」陈宝林恭谨应下。

她既是爱扮演贤良淑德,她便也乐于奉陪着演一出乖巧温顺。

底下众妃这些时日多多少少也都曾耳闻,前皇后长孙秋水被贬去了掖庭,又从掖庭被拨到了艺林轩,其中的风风雨雨外界早不知传成了什么样。

众人心里好奇得很,不免都想知道个真相,今日原想着是秦昭仪芳诞,不好提及从前那位一直压在秦昭仪头上的皇后娘娘,未料到她们不提,秦昭仪自己倒是提起来了,一时间纷纷竖起耳朵,唯恐听漏了什么。

这会儿瞧着秦昭仪想要与陈宝林亲近的样子,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然而若是当真能见到从前的皇后变做了小小宝林的宫女,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是以便都怀了几分等着看好戏的心思。

先时看那陈宝林羞羞怯怯、毫不出众的样子,没承想一声不吭地竟来了这么一手,由是看向她的目光便都带了几分探究。

陈宝林依旧如常坦然,听着秦昭仪同徐容华等人说起要趁着今日都在,好生办一个宴会。

「今早陛下也派人来打了赏,我便斗胆问了陛下他今儿可得空,陛下估算着前头无甚要紧事,也说要来凑个热闹呢。」

「看来陛下是真的疼宠昭仪姐姐,往日里咱们几个过生辰,可没见陛下赏脸。」徐容华虽是带笑,然而话里多少泛着酸意,「既如此,我们姐妹要是来了,岂不扰了姐姐和陛下的兴致?」

秦昭仪不甚好意思地抚一抚鬓角,微露一副羞赧:「妹妹莫要打趣我了,虽说太后仙逝时,极力劝勉陛下为子嗣计,不必替她守孝,可妹妹们也都知道,陛下最为孝顺,这一阵子来了后宫也只是坐一坐歇一歇便回去了。难得今儿陛下有兴致,咱们大家伙儿聚一聚,也当是给陛下纾解心怀了。」

「怪道陛下疼爱姐姐,原来姐姐竟是这般体贴陛下。」赵婕妤最恨她装腔作势一般地显着自己的贤德,她是个不会谦让的,何况今儿还有陛下在,她既是邀请了,又怎能不来,不过不能单单是她来。

「姐姐诚意相邀,妹妹们只好却之不恭了。这会儿陈宝林也在,方才昭仪姐姐不是说要陈宝林把秋宫人也带来,姐妹们好见一见,我瞧着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晚上的宴请就让陈宝林把秋宫人带来吧。可怜见的,这么多年幽居长门,出了长门又进掖庭,不知错过了多少好东西,今儿无论如何也得给秋宫人补一补。」

她这分明是不安好心。

陈宝林正要替秋水推辞,那边厢秦昭仪却已然附和着点了头:「婕妤妹妹说得是,听闻秋宫人前次还受了伤,也不知伤得如何,可曾大安,陈宝林不妨带她来,让我等姐妹见了也好安心才是。」

「宝林娘娘说了,到时候只要秋宫人隐忍些,不论昭仪娘娘她们说什么,就全当听不见,熬过这一晚便好了。」

赤瑕偷瞄一眼前面领路的昭阳宫近侍,边走边小声嘱咐着秋水。

就没见过这么刁难人的,唯恐陈宝林不带长孙秋水过去,那一帮娘娘主子竟都留住了陈宝林不放,还有那徐容华火上浇油,说是怕秋宫人面皮薄不愿来,倒要亲自来请。

好在秦昭仪给拦住了,只派了近身的内侍过来。

陈宝林没法子,只得将她一同派遣来,把话带给秋水,万盼她能小心。

长孙秋水点点头,她知晓这一关迟早要来,是以倒没有过多惊讶,只是……

「秦昭仪说的当真,今晚上陛下也会来?」

她悄声地问,赤瑕嗯了一声,道:「看昭仪娘娘的样子,倒不像是作假,秋宫人你……」

「我无妨的。」

秋水示意她安心。

御道拦驾的事她都做过了,不过是去参加宴请,有何可怕的?再则,她如今是宫婢,如同掖庭奴一样,照旧是没资格见君的,老老实实伺候自个儿的主子娘娘便是了,旁的她也顾不得许多。

他在,她也不过是比往常多添几分小心谨慎罢了。

赤瑕不想她事到临头还能这般平静无波,心叹她毕竟是曾经的皇后娘娘,这份沉着冷静、泰然处之的气度,果非寻常人可比。

一时到了昭阳宫前,领头的内侍便微一福身:「两位姑娘快些进去吧。」

秋水随同赤瑕走上台阶,一眼瞧见两个甚是相熟的小黄门立在门槛处,都是宣室殿中的,想来君王已经到了。

小黄门原是垂着手侍立,瞧见她来,不觉都有几分拘谨,张了张口又不知该唤她什么,只得笑了一笑道:「陛下和娘娘们都在乌兰苑坐着呢。」

秋水谢过他们。

昭阳宫她从前也是来过的,内里院落陈设大多知晓,至于乌兰苑,倒是头一回听说。

赤瑕便给她解惑道:「乌兰苑是去岁昭仪娘娘芳诞时,陛下许她修建的,秋宫人也知道的,昭仪娘娘自来身子骨弱,经不得风雨也经不得日晒,乌兰苑冬暖夏凉,倒是个养身的好去处。」她说罢,忽而觉得在秋水面前提及这个未免不妥,瞬时有些讪讪,「不过,乌兰苑虽是建好了,听闻陛下倒也……倒也不曾常来。」

「那倒是可惜了这么个好地方。」

秋水并不在意。

她一直都知道他其实是个很体贴的人,愿意对你好的时候,便是要天上星,他也愿意使人去摘下来的。

再则秦昭仪的父亲便是新上任的秦丞相,为人尚算端方,一直都颇受他的赏识,秦昭仪受宠些也在情理之中。

二人说着话,便到了乌兰苑,如赤瑕所言,乌兰苑修建得十分雅致,一山一水一石一木都让人赏心悦目,内中屋宇四壁垂纱,清风徐来时,端的是惬意非常。

透过垂纱,朦胧可见屋里的情形,上首端坐着的大抵便是君王和昭仪了,底下一分两列,全都摆上了食案,各宫娘娘依着分位渐次而坐。

或许是要开席了。

秋水和赤瑕在乌兰苑的檐下站住脚,登时便有小宫娥掀了帘子出来道:「来的可是艺林轩的秋宫人?昭仪娘娘叫请呢,快随我进去吧。」

秋水颔首,轻移莲步,跟在她身后。

进了屋,便规规矩矩地跪下磕了头:「奴婢给陛下请安,给娘娘们请安。」

秦昭仪正自陪着君王说笑,瞧见她跪地来拜,一时心头竟不知作何感想。

五年之前,跪在地上叩拜的那个人还是她,而今一晃眼,两个人竟调换了个。

这是不是就是世人常说的风水轮流转?

她握一握交缠的十指,再抬头,却笑意盈盈:「秋宫人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奴婢谢昭仪娘娘。」秋水站直了身,却仍是微低着头,未曾向上看过一眼。

当真是做皇后时便谨记皇后本分,做了宫人便恪尽宫人本分。

刘昶执杯品茗,今日既是家宴,他便换了朱紫常服,未戴冕旒,只戴了一顶通天冠。原是想要过来歇一歇便走,竟不料秋水也来了。

瞧见她一身花青曲裾,容色淡雅,倒比先次看上去有了些许精神。

想是近来过得不错。

隐在通天冠下的眉眼微黯,一侧里秦昭仪还在同秋水说着话:「今儿是我的诞辰,原不想这般声张的,只是难得陛下和姐妹们有空赏脸,我便凑趣做了东,请大家来聚一聚。闻说秋宫人眼下到了艺林轩,咱们姐妹多年未见,不知秋宫人可曾安好,如今见了方可安心不是?秋宫人不嫌,不妨一道坐下来说说话吧。」

她语意极尽诚恳,秋水却道了谢,只说:「奴婢如今已入艺林轩中,人微位卑,岂能同诸位娘娘平起平坐?奴婢还是伺候宝林娘娘罢。」说时,人已经稳稳地向陈宝林身后走去了,同别的宫娥一样,垂手而立,目不斜视。

真个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众妃有见过她当皇后时候的,也有没见过的,然而不论是见过的还是没见过的,都不由暗叹,她可真是能屈能伸。

从六宫之主沦落为宝林之婢,还能不卑不亢、不羞不恼,果是名不虚传的宰辅长女。

可惜她一味地顺从,并没有让那些有心看她笑话的人死心。

眼瞅着开了宴,众妃笑着称寿祝福之际,便听一道声音仿如破晓莺啼传来:「难得今日陛下和昭仪姐姐有兴致,不如叫人起了歌舞助兴可好?」

斜刺里有宫妃不明所以,接过话道:「要说叫人起歌舞助兴该早些派人去太乐署说才是,这会儿急匆匆,可去哪里寻人来?」

「何必要急匆匆去寻,咱们这儿不是有现成的人吗?」说话的女子花颜娇俏,掩着口仿佛乐不可抑,直直望向上头坐着的帝王,「陛下,今儿可是昭仪姐姐芳诞,叫人起个歌舞助兴,您说好不好?」

「徐容华想要看什么歌舞?」刘昶转动手中玉杯,颇有些漫不经心。

徐容华又是一笑:「早就听闻秋宫人琴艺冠绝六宫,先时未曾得见,陛下既是说好,不妨叫秋宫人谱一曲助助兴吧。」

「唔。」

端坐高台的君王不置可否。

徐容华却直如得风助力,越发起了劲,欢喜道:「陛下这便是答应了?那么,就有劳秋宫人了。」便忙着人去取琴来。

忽听角落里低低的一声回绝:「不必了!」

她诧异回眸,但见秋水已从陈宝林身后走了出来,挺直了脊背跪地而拜:「奴婢虽是出身掖庭,然则未进太乐署,更不曾入歌舞坊,从不知以艺侍他人,还请娘娘收回成命。」

「你!」徐容华笑容一僵,不料她敢这么说,梗直了脖子便低斥道,「这怎会是我的命令,秋宫人方才难道没听到吗?陛下也说叫你起歌助兴,你现下莫不是要抗旨?」

「奴婢不敢。」

「不敢你还不快去取了琴来!」

徐容华越发急切地训斥她。

不过是一介宫婢,还当自己是昔年六宫之主不成,她的话可不听,陛下的话也不听了吗?

秋水依旧跪着不动。

秦昭仪和赵婕妤等人面面相觑,想要说什么,估量着君王神色,却又不敢言。

陈宝林看着秋水跪在那里,她想过她们或许会在言语上羞辱她,却没想到她们竟敢让她去歌舞助兴。

终究是曾经为后为主的人,怎么能做下九流做的事?

她一时间神色大恸,忙也站起身,跪拜下去:「陛下,秋宫人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臣妾带她回去定会好生教导,请陛下开恩。」

她不懂规矩?

她懂的规矩,只怕比这六宫中的所有人都多。

刘昶眸光深邃,放下了玉杯,冷声问向秋水:「你主子陈宝林替你求情,说你不懂规矩,你可知错?」

「奴婢……不知!」

秋水神色决然,她可以为奴,可以为婢,可却不能为优为伶。

抗旨如何,大不敬又如何,左不过是一死罢了,早死与晚死,如今对她而言都无甚区别。

这便是他曾经的皇后,隐忍,决绝,又无情。

「既是不知错,那便跪到知错为止。」

刘昶拂袖站起,众妃眼见他生恼,登时一片惶然,忙都跟着起身相送。

一时间,热闹的乌兰苑,便只剩下了秋水和陈宝林。

夏日里的蚊虫嘤嘤啼鸣,赤瑕好容易等得君王和秦昭仪她们走远,忙不迭进了屋便要扶起陈宝林:「娘娘,这是怎么了,好好的,陛下怎么发了那么大的火?」

陈宝林叹了口气,看了看地上的秋水,良久才摆手向赤瑕道:「不必扶我起来。」

「这……」赤瑕有些纳罕。

陛下只说了让秋水跪着,却不曾让陈宝林跪着,虽然如今正值盛夏,可乌兰苑四面垂纱,又临曲水,入了夜便寒气森森,总这么跪着可如何吃消得起?

陈宝林并不多言,正因为吃消不起,她才不能起身,有她一道陪着,或可能让秋水躲过这一难。若是她走了,漫漫长夜,叫秋水如何度过呢?

「宝林娘娘、秋宫人快请起吧,昭仪娘娘借着芳诞求了陛下恩赏,不要别的,只要陛下饶恕秋宫人则个,陛下已经答应了。」

入夜至深,果如陈宝林所料,秦昭仪派了人来,许她们回去。

有时候一个人肯装得良善些,也不见得是件坏事,之前的这份伪善关键时候派上了用场。

赤瑕欣喜扶起了陈宝林,忙又去扶秋水:「秋宫人今日受苦了。」

秋水摇摇头,皮肉之苦哪里算得上苦!

更苦的事情她都经受过。

陈宝林亦道:「这或许只是开始,秋水姐姐,往后的日子你可否都想好了?」

往后再这么下去,还会有形形色色的人用形形色色的法子来折辱她,她躲得过一次两次,可躲得过一辈子吗?

秋水沉默着,陈宝林的意思她明白,可是自古以来便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何况她同他之间的恩怨远比她们知道的要深刻得多,他不杀她已是对她最大的仁慈,又怎会在乎她的示好?

「天色已晚,奴婢伺候宝林娘娘回去歇息吧。」跪了半宿,膝盖上早已麻木一片,秋水踉跄着起身,搀扶住陈宝林,不容她再说什么,便扭身往外走去。

陈宝林余光瞥着她宁静美好如夜月的面庞,真不知有这样柔软容颜的女子,是怎样生出那等坚硬心肠的。

她都能看明白的事,如何她从不在意?

到底是什么事,让曾经最为恩爱的帝后,走到了如今分崩离析一般的地步?

陈宝林头一回困惑起来,不知自己的决定是否是正确的。

乌兰苑一事,有坏处,也有它的好处,坏处不过是让一众妃嫔看到了秋水如今的落魄,好处却是因陛下显而易见的憎恶,众妃一时间都不敢同陈宝林打交道了,自然地也就不会再来骚扰秋水。

陈宝林一贯乐得清静,秋水也是一样,照旧闲在艺林轩中绣着佩帏。

相较于她二人的沉静,绿蕙和赤瑕倒有些隐忧。

她们宝林娘娘已经够不受宠的了,如今收了秋宫人,又得罪了秦昭仪她们,只怕往后日子越发难过。

「往常再怎么说,一个月里陛下总会来一次的,可这个月都快见底了,陛下也没往咱们艺林轩来过一次。」赤瑕苦着脸,不无哀怨,「若是以后陛下再不来了,咱们娘娘还那么年轻,又没有子嗣,这日子可怎么过呢?」

绿蕙原也担心,忽听她连子嗣都想到了,不免好笑:「你这丫头好不害臊,怎的把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不说咱们娘娘,就是得宠的上位娘娘们,又哪个有子嗣了?」

「那些娘娘现如今是没有,可保不齐以后就有了,哪像我们宝林娘娘,平日里就不争不抢的,这会倒好,争也争不上了。」

她长叹一声,转回头又笑向绿蕙:「你自然是不怕的,横竖年底你便放出了宫,又有你的意中人等着你,哪里想得到我们的辛苦呢?」

「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绿蕙羞红脸,追着赤瑕便扭过她的脸去。

俩人笑闹着,忽而有小黄门传旨过来,道今儿江都王携王妃进宫,陛下留了家宴用膳,叫诸宫娘娘都去赴宴。

又要赴宴?

绿蕙和赤瑕顿时心生忧惧,上一次宴请就闹得那般不堪了,这一次谁知道还会出什么幺蛾子!

「娘娘,要不就称病不去了吧?」绿蕙想着法子。

陈宝林没有答她,却问秋水:「今日江都王妃会来,秋水姐姐要去见一见吗?」

秋雁会来?

秋水放下了手里的针线,自那回掖庭一别,她就再没听到秋雁的消息,还当她给皇姑母祭拜了末七便回去了,不想她还留在长安。

她同秋雁自幼感情深厚,秋雁比她小了五岁,还未出嫁时,在相府秋雁就总爱黏着她这个姐姐,里里外外形影不离。

即便后来她进了宫,秋雁被指婚给江都王,两姐妹也没少往来。

一则,江都王刘旭本是刘昶胞弟,新帝登基苦于无人可信,自然要对胞弟委以重任,是以江都王没有立刻赶赴封地,照旧住着皇子时分封的府邸。

二则,秋雁在家中本为幺女,上头父母溺爱,又有她和阿兄长孙无垢一力庇护,是以为人活泼爽利,颇为骄纵,且秋雁嫁人时仅年方十五,尚是闺阁小女性情,见王府离未央宫不远,便常常在江都王上朝后溜进宫来找她。

秋雁又贪吃贪玩,那时她与刘昶感情甚好,刘昶亦疼爱这个伶俐调皮的妻妹,每每她来,总少不了派人打赏,秋雁大方,得了好东西也不拘自己独吞,常看着谁喜欢便送给谁,凤藻宫中一片欢声笑语,由是如意等人都喜欢她。

那年长孙一族落难,她被贬去长门,唯一庆幸的就是这个最小的妹妹嫁了人,不必受家人和她的波及。

原先她还担心秋雁会不会因为家中事而受冷落,可后来在掖庭看她怒气冲冲、毫无规矩闯进来,便知这些年江都王必是待她甚好,才叫她这般无所顾忌。

因此她也就放了心,便同陈宝林道:「我那妹妹性子爽辣,若不见我还好,若是见了我这般,怕要闹出事来,此番家宴奴婢就不陪同娘娘去了,还请娘娘体谅。」

陈宝林从前在凤藻宫中很受秋水优待,因她与江都王妃一般年岁,二人之间也有几分故友交情,对于秋雁性情,不消秋水多说,她也知道。

乌兰苑风波刚刚过去,她明白秋水不愿再生事端的心思,故此也不勉强,遂道:「那秋水姐姐便在屋里好生歇息,我去去就来。」

一时同绿蕙、赤瑕打扮妥当,主仆三人便出了门。

家宴设在仓池边上的金华台,此前小黄门来说是为着留江都王和王妃娘娘用膳,倒是只说了个大概。

随同江都王一道进宫的,还有几位宗室子弟,亦都携着家眷。

他们大多与刘昶和刘旭差不多年岁,往常都是一道长大,感情颇好,难怪君王要宴请他们。

金华台上,早有宫婢内侍备好了食案席簟,女眷们在内中,外男们围着君王临水而坐。

酒过半巡,太乐署的优伶将将舞毕一曲下去,江都王领着淮南王等皇族宗室子弟,笑闹着要与刘昶敬酒,杯子才刚端起,便听那边有女子高声道:「他们男子有人歌舞助兴,怎的咱们这边偏要冷冷清清的?依我说,也该当唱唱歌起起舞才好。」

有人附和她:「江都王妃说得是,既如此,不如叫太乐署的人来,也给咱们舞一曲。」

「何必叫太乐署的人来,咱们这里头的人难道还少吗?」江都王妃声色清脆,掷地有声,「吾尝闻宫中诸位娘娘钟灵毓秀,才华横溢,不如今儿就让我们开开眼,也见识一番。秦昭仪,你家世代诗书传人,便来作词。赵婕妤,你是将门之后,想来拳脚功夫是有的,不如给吾等耍一耍。徐容华,昔年你姑姑曾当众夸你琴画双绝,那么就有劳你抚琴了。」

她逐一念着,被她点到名的宫妃无不神色大变。

赵婕妤更是气到极处,攥紧了帕子道:「王妃娘娘莫不是与我等玩笑?宫中燕舞自有太乐署和歌舞坊的人来,王妃娘娘此举,岂不是要将我等与那伶人为伍?」

「伶人怎么了?伶人不也是爹生娘养的,同娘娘有何区别?」

江都王妃似笑非笑,底下坐着的众妃,再迟钝也看出了她的意图,她这分明是听说了什么,要特意寻来给她姐姐出气呢。

既是会意过来,众妃们便不敢于此时触她霉头,纷纷掩袖避开她的目光。

淮南王妃等人虽不知江都王妃怎的突然就对秦昭仪等人发难起来,但瞧她来意不善,便忙笑劝道:「你还是那般淘气,好好地坐着用膳,偏要学人家看什么歌舞?快坐下罢,仔细让娘娘们看笑话呢。」

「这有什么可笑话的,我可是听闻娘娘们都爱看人歌舞助兴呢。既然眼下娘娘们不愿露一手让我等长见识,那秋雁不才,倒是想献一回丑。」

「哦,江都王妃想如何?」淮南王妃不明所以,还在凑趣说笑。

秋雁冷眼逡巡了四周,探手便从袖子里抽出长长一卷东西来:「我不如秦昭仪文采好,也不如赵婕妤功夫高,更比不得徐容华琴声动人。只是方才娘娘们彼此谦让都不肯献艺,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唯有鞭子幼时常玩,或可拿来博大家一笑。不过,今儿这根软鞭是我新得的,不太趁手,若是待会儿鞭子耍得不好,惊了各位娘娘,可别见怪!」

什么,她竟带了鞭子来?

秦昭仪等人这下子再坐不住了,正要避开,却听噼啪一声响,长长的软鞭直如毒蛇摆尾,直冲众妃而来。

金华台上霎时一片花容失色,杯盏尽碎。

长孙秋雁红衣如烈焰,一尾长鞭舞得兴起,看着秦昭仪等人抱头鼠窜,惶惶不知所措,心头不知有多痛快。

她姐姐是高门嫡女,是皇帝明媒正娶的妻,便是一时落魄,也轮不到她们这些嫔妾欺凌!

她不发威,还真当长孙一族死绝了不成!

江都王的酒杯端至半空,耳听那边江都王妃惹了乱子,唬得酒杯一掷,顾不得淮南王等人打量的眉眼,忙就拎起袍子赶了过去。

长孙秋雁打得够了,一挽腕花,一通舞鞭才落了幕,秦昭仪等人缩成了一团不敢起身,淮南王妃也吓得不成样子。

好在她鞭下留情,倒不曾波及淮南王妃等人,只在收手时昂首看向一处偏僻的角落道:「陈宝林,你我原是旧识,年岁相同,身量也差不多,今儿我这鞭子舞得不好,湿了衣裳,借你一身衣服可好?」

陈宝林岂会说不好,忙从角落里站起来:「承蒙王妃娘娘不嫌,妾那里正有几身新做的夏衫,娘娘可同妾前往更换之。」

「如此,倒是有劳了。」

秋雁卷起软鞭,照旧似来时一般笼在袖中,理了理衣袖,再不看秦昭仪、赵婕妤等人一眼,便跟在陈宝林身后走了出去,气得一众宫妃跺脚的跺脚,骂人的骂人。

江都王迎头赶上前,正与出来的陈宝林和秋雁碰个正着,他忙避让了一下,单扯住陈宝林身后的秋雁低声道:「你又捣什么乱呢,快些跟我回去!」

秋雁白他一眼,哼了一哼,甩开手:「我现下忙得很,要回去你自个儿回去,少烦我。」

「咳,你这人……」江都王被她甩得一愣,不待再说什么,却见她已然跟着陈宝林走开了。

后面听闻动静的淮南王等人,亦跟在君王身后走了过来,眼瞅金华台上一地狼藉,个个都是一呆。

有眼尖的妃嫔瞧着皇帝来了,顾不得瑟缩害怕,忙扑了过来,低低挽着君王衣袖泣道:「陛下,方才可吓死臣妾了。」

刘昶神色无奈,拍拍她的肩膀劝慰:「莫怕,进去说话吧。」

便有宫人伶俐开了不远处广明殿的门,燃了灯,苏闻屏退左右,奉上茶盏,只留了自己侍候着君王并徐容华、江都王三人。

那徐容华哭哭啼啼,好容易把前因后果说完:「当日我们姐妹也未曾说什么,谁知今儿王妃娘娘一来就怒气冲冲的,她手里鞭子那么长,都打到臣妾们身上去了。」说着,指一指衣襟,「陛下您看呀,衣服都破了。」

刘昶看了一眼,不发一言,唬得江都王刘旭忙躬身告罪:「陛下,是臣管教无方,以致内子无状,惊扰了诸位娘娘。」

「她岂止是惊扰,没听见说她把朕的妃子都打了一遍吗?」刘昶沉声。

江都王忙又道:「听见了听见了,臣弟回去就训斥内子,说什么给娘娘们舞鞭,既是学艺不精,趁早把那手艺丢掉才是,怎可把娘娘们都打了呢,实在不该,不该,臣弟心内委实惭愧,在这里替内子给诸位娘娘和陛下赔个不是。」

「你这是诚心替你那王妃告罪?」

「诚心告罪!」

「朕怎么看你说得挺高兴的?」刘昶乜着他,「怎么,你觉得你的王妃把朕的妃嫔都打了一顿,很有能耐是不是?」

「哎呀,皇兄这可真是冤枉臣弟了!」江都王闻言,忙拱手一拜再拜,「秋雁她闹出这等事,臣弟怎会高兴呢?臣弟这是为王妃铸下大错而痛心疾首、深恶痛绝、悔不当初……」

「行了行了,收起你那副嘴脸罢!」

刘昶看他越说越荒唐,越说越起劲,对这个胞弟真是不知该说什么,不由头痛地打断他:「上回她大闹太后奠仪,朕便命你带回去好生训斥了,这一回她倒是连朕的家宴都不放过了,你且说说看,你回去都是如何训斥她的?」

「我……她……上次她大闹太后奠仪,臣弟回去就遵旨训斥了啊,可……可秋雁那性子皇兄你也知道,自小就刚烈,她又比不得皇后娘娘……」

咳!身后,苏闻执着麈尾的手悄无声探出,捣了一下说话不知遮拦的江都王后背。

江都王恍悟,赶紧顿住话,不想刘昶倒似不曾在意,听他说起秋雁性情,便摇着头叹了一声:「皇后的性子亦很刚烈。」

只是相较于江都王妃,她刚烈得比较隐忍罢了。

「啊,是!」江都王陪着叹一声。

长孙家的女儿,可不是好惹的。

也怪他皇兄妃嫔太多,又都太过愚蠢,欺负了谁不好,非要去欺负皇后娘娘。

谁不知道江都王妃同皇后娘娘之间打断骨头也连着筋,她姐姐受辱,她岂能坐视不管?

要他说,单是拿鞭子吓唬吓唬都算是轻的,他当年同王妃闹别扭的时候,王妃可是连刀都拿出来过。

想到这里,江都王就觉得后脖颈一阵冰凉。

刘昶最不耐烦看他这没出息的样子,挥挥手道:「好了,这事既然江都王替王妃赔了不是,朕也不便深究。你且带你的王妃回去,告诉她,要是还想在长安久住,便安分些罢,不要再惹是生非了。」

他纵容得了她一次两次,总不能一直纵容下去。

江都王也知君王耐心有限,可喜他不追究,忙谢了恩:「臣弟代内子谢过陛下隆恩,臣弟这就领她回去,把陛下的话告诉她,让她好生在府里面壁思过。」说着,唯恐君王反悔,赶紧告退出来。

徐容华从头听到尾,眼看君王又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气得牙根都要咬碎了,捧着面颊直贴到刘昶眼下:「陛下总惯着她,您瞧,她这回把臣妾的脸都打花了,下次真不知她还能做出什么事来,臣妾怕。」

刘昶凝眸看她面上仿如指甲掐出一般的印痕,笑了一笑:「你方才也听见江都王说了 ,江都王妃她就是那个性子 ,你往后远着她一些也就是了。」

「陛下——」徐容华扭着身不依,既是扳不倒江都王妃,只好伸手留下刘昶,「那臣妾今日受了惊吓,陛下就留下来陪陪臣妾吧。」

「今日是月末,下旬月可不是你该侍寝的日子。」

刘昶伸手捏捏她的下巴,安抚一句:「今日既是受了惊吓,就早些回去让人伺候歇息吧,待上旬月朕再去看你。外头淮南王他们还在,朕且出去见见他们。」

他在侍寝一事上从不乱了分寸,徐容华知自己再闹下去就不成体统了,无奈躬身目送他远走。

陈宝林带着绿蕙和赤瑕去赴了宴席,秋水在艺林轩中无事,便把旧日里的衣裳拿出来,点着灯火找补一二。

才刚补了一处,忽听有人开了门,她忙把衣裳收起,挑了宫灯迎出去:「是宝林娘娘吗?今儿回来得倒早。」

陈宝林一路领着江都王妃进了门,听闻秋水问,还不待开口,就见江都王妃已是一个箭步迈了出去:「阿姐!」

宫灯轻晃,秋水只以为自己看错了,待走得近些,才诧然道:「秋雁?」

长孙秋雁一握她的手,扭身便向陈宝林道:「宝林娘娘一路走来,想是也该累了,这里有秋宫人在,使她拿身衣服给我换上就行了。」又冲绿蕙和赤瑕一点下巴,「你们两个,还不快伺候宝林娘娘去歇息。」

绿蕙哑然,想不到她来到这里当家做主起来。

陈宝林知她性情如此,也不同她计较,何况她也有心让她们姐妹私下说说话,便蹲身福了一福:「王妃娘娘既是这么说了,妾也就不同王妃娘娘客气了,便由秋宫人在前服侍王妃娘娘,妾且先去歇息,过会儿再来同王妃娘娘说话。」

「去吧,去吧。」秋雁挥挥手,眼看陈宝林等人进了屋,忙拉着秋水道,「姐姐住哪里?咱们往你屋子里去说话罢。」

「你这……」

秋水让她弄得一头雾水,不是说皇上留了她和江都王用膳吗?怎么半道上她倒是和陈宝林回来了?还有衣服,又是怎么回事?

她上下打量秋雁一番,瞧她今儿穿得实在是隆重,不觉说道:「往日里你最不喜欢的就是这正红色,今天怎么穿来了?」

秋雁不耐烦同她多解释,那回在掖庭,顾忌着人多嘴杂,她去了也没能同秋水说上话,可喜后来秋水被调拨到艺林轩来,她早就打定主意要过艺林轩一叙的,今儿不过是择日不如撞日,便晃着她的胳膊娇嗔:「姐姐,我走一路也累得很,咱们快进屋去吧,有什么话进屋了再说。」

「你呀!」秋水拿她没有办法,纵然碍着两人如今的身份,她不该轻易同她往来,可因多年不见,心里头也实在惦念得紧。

好在陈宝林这里无什么人,陈宝林主仆又不是多嘴多舌的,便由着秋雁去了,领她进了自己住的地方,又给她端了茶。

秋雁在她屋子里囫囵看了一圈,地方简陋些,也狭小些,可到底要比在掖庭强上许多。

一思及初初得知秋水被贬去掖庭为奴的消息,她的心里就痛恨难忍。

何况前两日,居然还听说了秋水被人羞辱的事,这就更让她气愤了,虽说今晚上她替秋水出了口气,但还是有些不平,捧着茶盏愤愤然:「姐姐,他待你一点都不好!早知如此,还不如嫁了羽林郎!」

她没点明是谁,秋水心头却明白,亦端了茶盏在她对面坐下来笑道:「乱说什么胡话!你都是做王妃的人了,还这么不知收敛,多早晚改改你那性子呢?」

「谁稀罕!」

秋雁撇撇嘴:「他把阿爹阿娘和哥哥都撵出去了,把姐姐你也废了,独留我一个人当这个王妃有什么意思?他要是看不惯我这性子,最好把我也贬到掖庭当奴婢,同姐姐一道做伴!」

「休得胡说!你来了这里,叫江都王怎么办?江都王难道待你不好吗?」秋水禁不住低斥。

秋雁哼了一声,红了眼:「他眼下待我是好,可将来呢?皇上当年待姐姐也很好,一朝翻脸,还不是把姐姐贬到了这里。」

「那不一样。」秋水无奈。

「有什么不一样的!」秋雁吸吸鼻子 ,强忍着哽咽道,「他们刘家的男儿都是一路货色,皇上是,淮南王是,江都王以后也定然是。从前说的海誓山盟,一转眼还不都忘了个干干净净?陛下当年何尝不是把姐姐当作至宝,而今大大小小的妃嫔不知纳了多少,他领着她们在前头吃喝玩乐歌舞升平,却让姐姐在后面吃糠咽菜受人冷眼,有他做榜样,江都王又能待我好到何时?不过早晚的事罢了。」

「他们不一样的,秋雁,」秋水长长叹口气,知她因为自己和刘昶的事要钻进牛角尖里,便好生安慰着她,「陛下是皇帝,江都王只是个王爷,他们……不会一样的。」

身为帝王,总有许多身不由己的事。

可身为王爷,可供自由抉择的地方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是以,她并不担心江都王会对秋雁生变,倒是对于秋雁,她隐隐忧愁着:「你能同江都王好好过日子,我才可安心。」

长孙秋雁别过脸去,在说理一事上,她自来说不过秋水,可她终究是不明白,他都这般对待秋水了,难道秋水就不怨恨他吗?

秋水摇摇头:「我不怨恨他。」

身在宫中,每个人都有自己不能说的苦衷,她有,刘昶亦有。

从前年少时,夫妻之间或可说得明白,可后来就会发现,有很多事很多话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的,再到如今,更是成了很多话都不必说。

要论怨恨,只怕刘昶的怨恨更多。

长孙秋雁没想到她姐姐这般没骨气,都被欺压成这样还能隐忍着,一时泄了气,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水,才压了火气道:「罢了,姐姐生来就是好脾气,你不恨他便不恨吧。只是,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给人当奴当婢何时是个头呢?姐姐不如随我去江都吧。」

江都风景甚好,风和日丽,山明水秀,最宜养人。

秋水何尝不知江都好,正是因为它好,当年陛下才会把自个儿胞弟封做了江都王。

可要说同秋雁去江都……秋水缓缓垂下眉眼:「我如今只怕是出不去。」

「怎会出不去?」秋雁来了精神,握住她的手急切道,「陈宝林不是同姐姐交好吗?原先姐姐便对她有知遇之恩,如今也该当她回报姐姐一二了 。再说 ,又不是让她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过是让她把姐姐让给我罢了。回头她要是缺人使唤,我再送她十个八个的。」

「哪里会那么简单?」

秋水拍拍她的手背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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