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山春草

2024-11-14T00:00:00Z | 78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4-11-14T00:00:00Z

漫山春草

漫山春草

福运娇妻:古代青云之路

我穿书了,穿成一个非常漂亮的路人甲。

在我 22 岁这年,男女主回京。

很快我爹就要凉,我也即将从宰相独女沦为罪臣女。

我爹似乎有所预感,一把鼻涕一把泪。

说这些年树敌万千,等他死了,我一个女儿家会被欺负,非要给我找个夫婿当靠山。

唉,老爷子也没几年活头了,为了让他开心点,我点头同意。

然而我看着我爹给我找的男人,懵逼了。

这不是几年后搞我爹入狱,送我爹流放的那个狗东西吗?

一股荒唐涌上心头,我在这本书里偷生近二十年,一直游离于剧情之外,如今竟要与书中核心人物成亲?

或许,就算是路人甲,也心有所不甘吧。

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个原书中运筹帷幄、玩弄权术的人物成亲后天天搂着我叫卿卿。

我以为凭我的名声,我爹给我找一个合意的夫婿,至少也要一年半载。

没想我刚松口,他第二天就笑眯眯地对我说:「小岑很不错哦,很乐意娶你哦。」

小岑?大理寺少卿的小儿子?

我在脑中思索了一下,大理寺少卿门风清正,小儿子白白净净,看起来弱不禁风,还有些呆傻之气。

说实话,有些磕碜。

但有些呆气好啊,过日子罢了,嫁谁不是嫁,挑个呆的,许是还自在些。

我道:「行吧,就小岑吧。」

我爹嘴一咧,把我推上马车,让我去雅月楼茗兰间和小岑吃饭,培养感情。

侍女小鱼一直觉得小岑配不上我,路途中不乏愤愤:「小姐嫁到大理寺少卿家真是委屈了!」

哎,她还不知道再过几年,左相府就要没咯,你小姐我就要成为罪臣之女咯。

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仗势欺人的。

但现下……

「容妹,我喜欢你。」

「岑哥哥,容妹身份低微……」

「不怕,我先抬你做妾,等以后再将你扶正。」

我看着眼前卿卿我我的男女,一时间有些迷惑。

小岑今日来跟我培养感情,培养到别人身上,是不是过分了?

他这么做不是在打我的脸,是在打我爹的脸,打相府的脸。

于是我冲进去扬了他们的桌子,酒菜摔了一地。

那个叫容妹的吓得躲进男人的怀里。

男人带着几分呆气的面容此刻充满了防备:「你,你是何人?」

「我是何人?」我冷笑一声,指着写着「茗兰间」的门牌道,「是我宰相府太抬举你了,你不知道我是何人?」

没想到这呆子真的开口:「我不知道,我没有得罪过宰相府……」

我一愣,抬眼看了一下门牌,没错啊,是茗兰间。

又仔仔细细看了一眼眼前的男人,没错啊,瘦瘦弱弱,白白净净,是那个呆子。

「你是大理寺少卿家的小公子对吧?」

他点了点头。

跟在我身后的小鱼骂道:「那你他妈的装什么装!竟然这么埋汰我家小姐!」

我们这边动静太大,左右房间的人都钻出来凑热闹,酒楼里的管事也上来了。

楼里都是贵客,管事不敢得罪,点头哈腰道:「两位贵人,这是……」

「你别管!」小鱼对着管事怒道,又转过头看岑呆子,「你与我家小姐都已经换了庚帖,竟然……竟然还敢跟别的女人啵……啵嘴!」

呆子瞪大了眼睛,拼命摇头。

我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捂住小鱼亲切问候的嘴,转头看向管事:「抱歉,我来赔偿。」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周围的人都开始细细议论:「大理寺少卿家小公子给宰相女儿戴绿帽啦!」

我听着自己传播出去的词嘴角一抽,没想到到头来被人用在了自己身上。

一片混乱中,走廊转角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都嚷嚷什么呢这是?」

来人一袭大红衣袍,像个新郎官似的,管事见了又是一阵点头哈腰:「东家,简单来说,就是这位公子把这位小姐绿了,这位小姐把这位公子的酒桌扬了。」

「乖乖。」红衣男子绕着岑呆子走了一圈,鼓了两下掌,「我求你嫁我你不嫁,这种货色你也看得上眼啊季卿卿。」

人群中又是一阵炸锅。

岑小公子涨红了脸说不出话,倒是他怀里的女子急了:「我不准你们羞辱岑哥哥!」

我看着火上浇油的某人,咬牙:「萧凌川!」

他对我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转身面对人群:「散了吧各位,我家季小姐爱寻仇,看热闹可以,被她记住了可就不好。」

又传我的谣。

我在他身后狠狠拧他胳膊,他像没事人一样:「这一遭也算叨扰了各位雅兴,这样吧,在场诸位今日酒菜全免,请诸位快回去尽兴朵颐吧。」

「萧老板大气!」旁人开始起哄。

我又气又笑,可给他装到了。

不过这一闹之后,众人都打算回自己包间。

没想到这时,人群中传来一道清润的声音:

「岑某一直等着季小姐,原来季小姐属意的是别家公子。」

这一下,锅盖都炸没了。

我循声找人,发现他就在隔壁。

倚着门,勾着笑,目光淡淡。

我:?

萧凌川:……

众人:!

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右相的公子,朝中的小岑尚书。」

我看了一眼他的门牌,瞪大了眼。

再看了一眼另一个隔壁的门牌,两眼一黑。

茗兰间、鸣蓝间、明岚间……

这一整个二楼,都是「茗兰间」!

一时间我不知该甩锅谁。

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看着眼前笑意不达眼底的男人,我只觉得我爹疯了。

他不就是我爹口中「树敌万千」的那个敌?

前几天我爹和他爹还打架呢,脸上的瘀青至今未散。

他还经常跟我骂:「那姓岑的老不死的,生出的儿子也不是好东西,阴得一批!」

我压下心中的微妙感,思索着我爹的意图。

萧凌川一见他就翻了个白眼,拉着我往楼上走。

然而路过岑寂山的时候,我的手臂被拽住。

「放手。」

岑寂山不理他,从容地看我:「季小姐?」

我想了想,拒绝了萧凌川。

「季卿卿!」他生气了,「我从外地一回来就去相府找你,听说你在雅月楼,又特地过来,你居然要为了他抛弃我!」

不知为何,对比起不动声色的岑寂山,再看看炸毛的萧凌川,我突然产生一种傻儿子在外头丢人的感觉。

我扶额,顺毛安抚萧凌川一通,才进了岑寂山的包间。

男人端坐在案前,青衣广袖,似见山河。

「季小姐让我好生惊喜。」他悠悠斟了一盏茶推到我面前。

「岑大人真是越长越标致。」我尚在欣赏他一副美丽的皮囊。

上次我爹被他爹打得眼肿,他爹被我爹打得嘴歪,我去宫门口接我爹,恰巧碰到他去接他爹,那时候他臭着脸,没有今日好看。

他噎了下,兀自道:「我们两个月后就要结亲。」

「我知道啊。」

他懒洋洋地靠到椅背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桌子:「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但希望你不要给我惹麻烦。」

「好啊。」我很听话。

男人微微动了一下眉,似乎有些惊讶。

我一手托着下巴,一手百无聊赖地去戳他突起的手指骨节:「但是当我夫君,我也是有要求的哦。」

他垂眼瞧着我动作,也不躲,只是饶有兴致道:「说说。」

「一、我吃不了苦,你要护好我。」

他点了一下头,慢悠悠:「男人自然要护自己的妻。」

「二、我不贤不肖,无才无德,只会享乐,你要忍受我。」

他又点了一下头,嘴角带起几丝笑意:「听说过季小姐的名声。」

「三、你可以在外面乱搞,但得了病不要传染给我。」

岑寂山笑意止住,面容出现了一丝裂缝。

并不是我刻意冒犯他,原著里他经营着京城最大的风月场所,谁知道他是不是根烂黄瓜。

他眼里风云几经变幻,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吐出一句:「好的。」

我弯起唇,看着眼前人,突然觉得他还挺顺眼,当我夫君也未尝不可。

我老爹有几分眼光。

我刚回府没多久,我爹就冲进我的院子。

「卿卿!全京城都在传雅月楼的东家是你舔狗,而你为大理寺岑家公子绿了岑寂山,岑家小子又为一个妓女绿了你,这是真的吗!」

我揉了揉额角,怒从中来:「还不是怪你,那他妈是明岚间,不是茗兰间!」

「啊,什么?什么明岚?」

我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跟他说了一遍,他一拍脑袋:「我哪知道这破酒楼有那么多明岚间,哪个龟孙设计的,脑子有包!我要责令老板整改!」

萧·脑袋有包·凌川打了个喷嚏。

「爹,你为什么给我挑了岑寂山做夫婿,他和他爹不是你政敌吗?」我认真问。

老爹摸了摸我的脑袋:「就是政敌,我才要把你嫁给他。」

他目光悠悠,看着缥缈的空气:「岑家人虽然行事阴毒,但话说出口便不会违诺,不至于人走茶凉始乱终弃。」

「卿卿,」他说,「不嫁人也是好的,但爹爹不放心,这条路随时有人丧命,总要有一个护你。

「你嫁去岑家,爹爹败了,岑家护你;岑家死了,爹爹护你。」

大理寺少卿家小公子相亲局上给对方戴绿帽,令人唾弃,名声尽毁。

户部尚书岑寂山被左相女儿季卿卿戴绿帽,好不可怜,枉为男人。

京城首富萧凌川竟是季卿卿的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令人没眼看。

宰相之女季卿卿顽劣跋扈,又添新罪——水性杨花。

小鱼绘声绘色地给我念从说书先生那里薅来的本子。

这种涉及黄色绿色的谣言,最容易风雨满城。

我爹差了全府的家丁去大街上喊:没有人被绿!没有人被绿!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然而没人信。

什么误会,耳听为实!

我本来就没什么名声,属于是虱子多了不痒,但三家男人的英明拜我所赐都受到了折损。

我爹亲自提了礼上大理寺少卿的门道歉。

萧凌川不用在乎,他自作自受乐在其中。

只剩下岑寂山那儿还没有表示。

虽然我爹不想跟岑家低头,但涉及我的姻亲大事,被绿又关乎一个男人的尊严,他忍了口气,打算去岑府道歉。

我看着老爹呼气吸气,吸气呼气不停做心理建设,不忍心:「爹,我去吧。」

可把老头高兴得,歉礼往我手里一塞,拔腿就跑,生怕我反悔。

我去岑府的时候,先遇到了岑寂山的爹。

虽然我爹常常说岑相面黄肌瘦,像根丑陋的豆芽菜,但实际上人家一身白袍子,像个道仙。

就是嘴有点歪。

「小季,」他看见我,咳了一声,有些不自在地掩了掩嘴,「你来做什么?」

我老老实实:「来道歉,为之前雅月楼的事。」

岑相立马和善起来:「不错不错,那头犟驴倒是养了个知变通的好女儿。」

岑寂山见到我来,微抬了下眼皮,把手中事务批完才看我:「季小姐?」

「小岑大人。」书房里,我把手里的锦盒推到岑寂山面前,目露诚恳,「我是来道歉的,这是我爹准备的……呸,我准备的歉礼。」

「呦呵,稀罕。」他闲闲靠到椅背上,「季小姐嘴皮子厉害,也有说软话的时候?」

「所以你就珍惜着。」我戗声,「别给脸不要。」

他轻笑,把盒子推回到我这边,眯了眯眼,露出几丝烦倦:「不必,我昨日已经说过了,你无需为我做任何事,不要惹麻烦就够了。」

什么是言出必行,这就是言出必行。

「再者,这件事情,误会罢了。」

他突然压着身子凑近我,鲜明的眉目倏然在我面前放大,语气难得地认真:

「季小姐被说成水性杨花,想必心里不好受,这样的骂声于女子很残忍,你亦是受害,不要为风言风语挂心。」

什么叫同理心,这就叫同理心。

然而浮名种种,我通通不在乎,甚至我乐见于世人以为我是一个顽劣、跋扈、水性杨花的女人。

譬如一个好人捣乱,众人必然指责他不该,若捣乱的人大声说,对,我就是一个坏蛋,大家反而会包容他,是他呀,那算了。

我要当坏人,我才能跳脱这个世界的框架。

其实我也不是很坏,但我不想辩驳,我偏要当这个坏人,我才快活。

于是我挑眉,带着点惹是生非的快乐:「不,我确实水性杨花。」

岑寂山的脸渐渐变黑,慢慢后退,恢复靠着椅背的姿势。

我笑了:「但是你很可爱。」

他的耳朵渐渐变红,有些沉冷的眼神忽然变得飘忽。

「不要乱讲。」他一本正经地呵斥。

真是不禁逗。

「好的,你不可爱。」

他的脸又开始黑。

那到底要我怎样嘛,真是的。

我走后,岑寂山打开了我硬留下的歉礼,是一本前朝大家的诗集,孤本。

到底是有几分诚意的,他心情转晴,打开诗集,不承想里头掉出一片纸。

纸上书四个遒劲大字:老子没错。

这下岑寂山是真的气笑了。

最近有一件大事,驻守边疆多年的七王要回朝了。

老皇帝身体每况愈下,儿子们嘴角越翘越高。

原书里,七王的回朝彻底拉开了这场夺嫡之争。

所以我爹最近很忙,夜夜与人密谈,为他效忠的三王出谋划策,对付这个即将回来的劲敌七王。

主子忙,府里的下人跟着一起忙,一个皇子忙,其他皇子更是卷生卷死力图比兄弟们更忙,正值秋收,百姓们贩子们也忙,于是全世界就只剩下我一个闲人。

闲人如我,拉上萧凌川去郊游。

「这样安逸的日子不知还能过多久。」我翻动着烧烤架上流油的烤串,感慨。

萧凌川躺在草地上,一边揪草玩,一边对我不满:「你怎么这么快就嫁人?

「还是嫁给岑寂山那个狗东西。」

我递了一根烤肉给他:「我想让爹爹高兴一点。」

他嗤笑:「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孝顺。」

「你要嫁给他,不如嫁给我。」懒洋洋的声线如同秋日的白云,我看过去,刚好对上他一碧如洗的眼睛。

「别闹。」我不以为意,「男人的贞洁很重要哦,你要保护好自己的贞洁,留着它娶自己最心爱的姑娘。」

他把自己的衣袍往旁边摊开,拍了拍,让我躺到上面去。

他今日穿着蓝色的衣裳,和天空一样晴朗。

我躺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天看云看鸟。

茫茫荒野,晴空万里,秋凉日暖。

「又不来真的,」他吃完一串烤肉,签子丢到一边,「做样子给你爹看看。」

「我知根知底,还能对你不好?别人就不一定了,你也没跟别人处过,不要相信他们会对你好。」

他平时不正经,这会儿倒化身老妈子:「嘴上说得好,是最不能信的,谁没有一张嘴。」

「那也不行,我不能耽搁你和你以后心爱的姑娘。」

「没有,」他空空地望着蓝天,「我没有心爱的姑娘,心爱是什么感觉,我不知道。」

心爱是什么感觉呢,我回忆着前世初恋时的怦然心跳,道:

「心爱就像,心里漫山遍野长满春日的草。

「有时会有风,草就飘啊飘,荡啊荡,越长越高。」

「这样啊,」他仔细思考了一下,「我真的没有心爱的姑娘。」

吃完烤肉,萧凌川的小厮来报,有生意上的事情要他去紧急处理,他没办法,只能依依不舍地回去。

没了玩伴,我带着小鱼到处闲逛,想起附近有我的一片橘子林快熟了,于是又过去摘橘子。

我的橘子是早熟的品种,比市面上其他橘子都熟得早。每到这个时候,所有王公贵族买到的精品甜橘子,都出自我这片橘子林,季府里的人更是不要钱随便吃。

我和小鱼挑着已经成熟的橘子摘,摘着摘着,像是天际突然传来一阵兵马声,顺着大地震颤到我脚下。

我跑过去看热闹。

远方一名身披铠甲的男子当首,身后跟着一个方阵的骑兵。

队伍里还有一辆马车,里面的女人掀起车帘,伸出头看了看,发丝漫卷风中。

我眯了眯眼,男主和女主。

最扎我眼的,是骑马并行在男主身边的男人。

穿着深灰色常服,悠然远淡。

是岑寂山,来迎他未来的君王入城。

浩荡马蹄带起滚滚尘土,一众人的气魄恢弘,我思绪被拉扯到三年后,父亲被眼前人判处流放。

直到他们行到我跟前停下,我的意识才回归。

岑寂山看了我一眼就移开目光,好像我哪里得罪他了一样。

「你是何人!」男主身后一名圆脸属下问我,「见到七殿下,还不行礼?」

我心里嗤笑,面上无辜,眼睛转了一圈转到岑寂山身上,朝他举起我手中的篮子:

「我不认识什么七殿下不七殿下,我是来给我夫君摘橘子的。」

圆脸和七王同时看岑寂山。

他终于把目光放到了我身上,嗤道:「谁是你夫君啊?」

「还真是个狗东西,」我骂他,「前几日刚见过,还收了我的礼,今日就不记得了。

「你办事务,写公文,是不是也这么没记性呀岑大人?」

本来心情就差,岑寂山还同我拿乔。

圆脸瞪大了眼睛,一脸震惊地瞅我,被我瞪回去。

七王也饶有兴致地看着岑寂山。

岑寂山突然笑了一下,一副不跟我计较的样子:「好,我的未婚妻。」

他对七王抬了抬下巴:「这是七殿下,认识吗?」

知道了,烦死了。

我手举着满满一篮橘子很累:「你先下来把橘子拿走。」

话音未落,七王就哈哈笑起来。

岑寂山竟然也跟着微微勾起唇,我心里更火了。

正打算摔橘子走人,好在他乖乖下马,接过我的橘子。

我这才顺了一口气。

手上一空,我顺势提裙跪拜:「小女见过七殿下,方才不知殿下身份,有所冒犯,望殿下见谅。」

「起来。」七王朗声笑道,「早听说阿岚未婚妻是个有脾气的,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人哪有没脾气的,就看有多大能耐,压不压得住。」我站在秋风中,没告诉他我正压着脾气。

七王带着一行人走了,非点岑寂山留下来陪我。

我和他都不怎么乐意,就这么走着也没话说。

一不小心又踢到一块石头,幸好岑寂山及时扶了一下,不然我就要栽倒。

我以为他要嘲笑我,已经做好了翻他白眼的准备。

他却闲淡得像秋天里的一棵树,找了块地坐下,不紧不慢地细细扫了我两眼:

「怎么了你这是,今日火气这样大。」

你的主心骨入城,就等于我的灾星降临,你快活,我自然烦躁。

「被你气得。」

「你真是嘴上不饶人。」他拍拍身旁的地,「坐下来歇歇,走累了吧。」

是有点儿累,我动了动脚踝,不情不愿地坐下了。

小鱼离开去给我们叫马车。

我俩就沉默地坐在地上看眼前的一棵树静静落它的叶子。

「你为什么要送我一篮橘子?」他没话找话。

我兴致缺缺,随口胡诌:「因为你是我的亲亲宝贝。」

他好笑:「好好说话。」

于是我凑到他眼前,歪着脑袋,弯起笑眼,一字一顿:「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宝、贝。」

说完我就缩回去,继续看树落叶。

没注意到他身体一僵。

回程的路上,岑寂山坐在马车上也不怎么说话,还有点愣与傻。

我又无聊又烦躁,原书里他口才不是挺好的吗,不是说他聪明又从容吗?

我戳了戳他的胳膊,感觉硬硬的:「喂,你说话呀。」

他张嘴要说话,我怕他说出什么爹味扫兴话,又及时拦住:「不要教育我,不要批评我,不要质问我,这些我通通不想听。」

「你想听什么?」

「讲个笑话吧。」

「不会。」

「这都不会,那夸我两句。」

「夸你?」他讥讽道,「你有什么好夸的,虽然长得漂亮,但脾气又不好,别人家姑娘贤良淑德知书达理,你呢,看着也是读过不少书的,偏偏不懂什么叫礼法。」

我气死了,握起拳头捶他,他吃痛,只是微微蹙了下眉:「脾气真的不好。」

我再懒得理他,转头看窗外景色。

却听他低笑两声:「算了,让我姑且夸一夸你吧,嗯……你字写得不错。」

我:?

「很有你父亲的风骨。」

???

啥玩意儿?

我那一手狗爬的字,他何时见过,又确定说这话不是在讽刺我?

我看着眼前人,彻底丧失了说话的兴致。

他见我冷脸不搭理他,脸上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话突然多起来,什么你很有眼光,性子有趣,性情中人……

虽然能看出他仍然端着,拉不下脸,别别扭扭。

但我还是听得一愣一愣,他这是怎么了,为何变得如此努力且听话?

搞得我不好意思再驳他的脸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微笑着点头。

马车到了岑府,他下车时犹犹豫豫地回了几次头,落下轻柔的一句:「你也很可爱。」

我心里突然就吹过一道微妙的风,有那么一瞬间稍稍安抚了一下我的烦躁。

回到家,我直奔我爹书房,开口第一句就是:「爹,你一定要支持三王吗?」

我爹抬头愣住:「卿卿,你怎么突然……」

「您能不参与夺嫡之争吗?会死人的。」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突然眼含湿意。

我这具身体,本该三岁时早夭,因为我穿过来,硬生生又活了。

作为一个本该死去却偷生的人物,我一直游离于剧情之外。

得知我爹安排我嫁给岑寂山时,我也只是一瞬间有过一种参与剧情的微妙感。

但其实我一直没想过改变原书走向,因为作者给了书中人最好的安排。

最适合当皇帝的人当了皇帝,百姓安居乐业,天下河清海晏。

而通往这个美好结局路途中,必然要踩过一条条尸骨。

有战争就有牺牲,无法避免。

无法。

在这本书里,我爹支持的三王和岑家支持的七王成为了最后角逐皇位的人,七王一派诬陷我爹贪污,被判流放几十年。

我爹倒台之后,原本就大厦将倾的三皇子一派彻底失了梁柱,几乎是一夜倾颓。

后来七皇子登上了皇位,新帝是个惜才的,过了几年又把我爹召回朝。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近十年的磋磨已使得他两鬓苍白,身形佝偻,回朝不过一年,就因病去世。

我看书时,一直为这个老头叹息,作者笔下,他是一个一条道走到黑的,可叹可怜可敬的人物。

穿越过来近二十年,我一直活得浑浑噩噩,因为我一边认可原书的结局,一边又不忍想见我爹的宿命,两相挣扎,而我无能平庸,没有化解之法,因而痛苦不堪。

于是我想,我就多陪我爹,多爱我爹,等他被流放,我花钱照顾他,让他健康精神地等到回朝的那一天。于是我爹让我嫁人,我也同意,不管嫁给谁都可以,就让我爹开心开心。

我以为我自己能接受事情这样发展下去,真的。

可是今日亲眼见到七皇子回朝,对我的冲击远远比我想象中的大。

流放,流放,我满脑子都是老头单薄衣衫大冬天里被人拿着鞭子抽着干活的场景,又想到原书描写老头「形销骨立,两鬓斑白,却脊背挺直,一步一步踏上玉阶,依稀可见昔日名相风骨。这个曾经的宰相,十年的罪臣,就这样步入了大殿,在一众新帝臣子的注视下,弯下膝盖,俯首叩拜,对着金座上的人,高呼吾皇万岁。」我就眼泪哗哗流,哗哗流。

最后直接嚎啕大哭。

这把我爹吓坏了,抱着我直问谁欺负我了。

我语无伦次:「爹爹,您能不能不要帮三王,也不要帮其他皇子,如果你非要帮,那你帮七王好不好?」

他顿了一下,安抚到我停下抽泣,才温柔地看着我:「卿卿,没有三皇子,就没有今日的爹爹。」

是啊,我爹爹,有他的政见,有他的信仰,有他的坚持。

当年他被同僚排挤,仕途落魄时,是三皇子赏识他、帮助他,才有今天的季宰相。

这份知遇之恩,他不会忘,不能忘,也因此永远不会背叛三皇子。

我说服不了他的,我知道。

他一边替我抹泪,一边道:「卿卿,爹爹最放不下的是你,只要你过得好,无论结局如何,爹爹都是乐意的。」

岑寂山那天回到家,看着季卿卿送的那一篮橘子呆了很久。

这是她亲手摘的,送给他的。

明明知道她嘴上没把门,说话不走心。

但季卿卿喊他亲亲宝贝的那一刻,他真实地觉得虽在秋日,却有春生杂草在他心里飞快地、强势地扎根,蛮不讲理地生长,让他整个心都乱了。

他这是怎么了?

思考了很久之后,他好像有了答案。

他并不是别扭的人,理清了心绪,他觉得自己应该有点什么表示。

女孩子都喜欢什么东西?漂亮的衣服吗?

还是头上的花花?

他也不太清楚。

家里母亲早年过世了,没有什么能问的人。

只能去欢烟楼找下属询问。

「咳咳。」他轻咳了两声,看着面前三个女下属,状似不经意道,「你们都喜欢什么东西?」

「钱。」

她才不这么俗。

「放假。」

她一直很闲。

岑寂山否了前两个下属的想法,目光淡淡地落到最后一个红衣女子身上。

红衣女子眸光婉转,在岑寂山身上流连了一会儿,声音黏糊糊的:「很多呀,头上的簪子,耳朵上的耳坠子,手上的镯子……最重要的是,如果是我喜欢的男子送我,不管是什么我都喜欢。」

岑寂山最终在珠宝阁挑了一支蝴蝶金钗,其实他觉得旁边的玉簪更好看,但他两个侍卫都说金钗好看。

侍卫们都是有老婆的,他相信他们。

于是季卿卿收到岑府送来的一个精致的木盒,里头有一支蝴蝶钗子并有一张纸笺。

纸笺上的字迹清逸流畅,却在收笔时微微凝涩,因而使这两个字显得克制:回礼。

这世道似乎总看得意的人不顺眼,非要劈个雷下来打破他们的喜悦。

比如现在,岑寂山盯着不远处的萧凌川,手指差点把折扇捏碎。

萧凌川穿着一袭花蝴蝶一样的粉衣裳,正在大街上摇摇荡荡,左逛右逛,手里还掂着一个黄澄澄的橘子!

那不是普通的橘子!

那是季卿卿橘子林里的橘子!

只有季卿卿的橘子,才会在这个时节这么大,这么黄!

「大人,您怎么了?」薛文见他家大人盯着一只花蝴蝶目不转睛,不禁奇怪道。

「没什么。」他吸了一口气,语气平淡,「走吧。」

「欸大人,您走错方向了……」

「谁啊,谁撞老子!」萧凌川好好地正在看街边大爷画糖画,却突然被人撞到,当即骂骂咧咧,一转头,「哟,尚书大人眼瞎呀!」

「你这橘子哪买的?」

「啊?」

「你这橘子哪买的,看着很好吃。」

「卿卿送的。」萧凌川简直莫名其妙,准备好的刺头话一时也没机会说出来。

「是吗,我不信。」

「噗。」萧凌川笑喷了,「你不信?卿卿在郊外有一片橘子林,每年摘了第一批橘子都是第一个送到萧府哦。

「我还可以随便去她园子里摘橘子,随便摘哦。对了,她还有枣树林,我也可以去摘枣哦。」

说着说着,萧凌川就不自觉秀起来,对着岑寂山这个死对头露出了几分笑容。

岑寂山「哦」了一声就走了。

萧凌川又感到一阵莫名其妙,但也懒得深究,继续背手弯腰兴致勃勃地看大爷画糖画。

岑寂山回到了岑府,独坐轩窗下,盯着眼前的一篮橘子,止不住冷笑。

他就知道,说什么他是她唯一的宝贝,都是假的!骗他的!

「薛文。」他把薛文叫进来。

薛文贯会察言观色,一进来就发现屋内气压不对,连走路都放轻了脚步。

「大人,怎么了?」他站在离岑寂山一丈远处道。

岑寂山往后一靠,冲那框橘子抬起一根手指,淡淡道:「拎出去扔了。」

薛文吓得浑身一抖,这不是季姑娘送的橘子?这几日大人宝贝得很,每天都要吃一个,怎么今日便要扔了?

季姑娘不是省油的灯,大人也不是好惹的,他日他二人因为这一筐橘子闹起来,他薛文就是背锅侠!

薛文不想接这活儿,不情不愿道:「大人,您这还没吃几个……」

这话又给岑寂山心里扎了一阵,他当宝贝一样的东西,别人年年有还不稀罕!

「让你扔你就扔!」他闭上眼睛,不耐烦道。

薛文慢吞吞地踱到小桌旁提起篮子。

「麻利点。」岑寂山催促,说完将目光移到窗外,不愿再看橘子。

谁承想,庭中一棵橘子树挂着青青硕果,在阳光里招摇。

他吸了一口气,又将目光移回屋内。

真是处处跟他作对。

「让人把中庭那棵橘子树砍了!」

「啊?」薛文回头,「这可是棵争气的树,每年都结好多果。」

「让你砍就砍!」

薛文知道他家大人今日是跟橘子杠上了,这棵树是不砍不成了。于是不满也只能压在心里,只暗自替树不服气。

正欲跨过门槛,又听身后一声骄矜的「慢着」。

「欸,属下在,您又怎么着了呀?」薛文转身对岑寂山弯了弯腰。

他眼神从那框橘子上扫过,接着拿起桌上的茶杯,漫无目的地把玩着,然后状似不经意道:「先放着吧。」

「什么?砍树的事先放一放?」薛文眼前一亮。

岑寂山觉得身边人就没一个省心的,朝堂上一堆对头气他,喜欢的姑娘也气他,跟在身边的侍从也是笨得可怜!他总有一天,要被气死!

「那个。」岑寂山冲薛文手里拎的橘子抬了抬下巴,沉声道。

薛文先失落了一下,但很快又开心了,忙不迭地把橘子放回原位。

岑寂山继续看着那框橘子,沉吟了片刻,起身迈出屋子。

季管家出门办事的时候,恰好遇见小岑尚书把着折扇,慢慢踱步到季府门口,气质朗朗,如月如霜。他登时迎了上去,行了个礼:「大人可是来找相爷议事?快快请进,小人这就去通报相爷。」

岑寂山笑道:「不必惊动相爷,本官来贵府找季小姐。」

季管家脸上露出几分为难之色:「这……小姐似乎不在府中。」

「嗯?」岑寂山道,「你可知她去了何处?」

管家摇头,他还真不知。

倒是一直守门的一个下人道:「似是去了青枫馆,午时小姐出门时,小的听到小鱼姑娘和小姐提到过。」

岑寂山的笑容凝了一瞬,又很快恢复正常,问道:「小姐常去青枫馆?」

管家也不避讳,道:「是啊,咱家小姐一直夸青枫馆的饭菜好吃呢,想必今日也是吃饭去了。」

好的,吃饭去了。

管家又兀自喃喃:「或许是想听曲儿了,小姐也常夸青枫馆的曲儿唱得好听呢……」

好的,还听上曲儿了。

表情管理是各位朝堂中人必修之客,岑寂山更是其中翘楚,只要他想,可以一辈子喜怒不形于色,比如现在,他真的很云淡风轻。从季府离去的姿态可谓风度翩翩,若无其事……个屁。

青枫馆!那是什么地方?京城出了名的秦楼楚馆!

去吃饭,去听曲儿,然后呢?没了?

他才不信。

这可是季家大小姐,出了名地大胆出格,行事不拘礼法,谁知道她做什么去了,谁知道她又喊谁宝贝去了。

岑寂山一甩袖子,决定再也不管她了,回去就把那框橘子扔掉。

这几天我恢复了心情,又开始了得过且过的日子。

萧凌川传信,约我出去,说要核对这个月的经营账目,把该我的分成给我。

他当年做生意的第一笔金是我给他的,这么多年,他成了京城首富,也从没忘了我的好。

青枫馆是京城与欢烟楼并列的的销金窟,原本是个单纯的楚风馆,但由于其中酒菜太好吃,声名远播,于是专门辟了一楼接待普通客人,二、三楼才是真正接客的地方,不说陪客的男人们,便是端盘子的伙计,都个个面容端正姣好。

饭好吃曲好听人好看,他知道我爱来这儿打发时光,一待就是一下午,于是跟我约在这里。

说是一起核对,其实一直是他在干活,我就眯着眼晒太阳,时不时应答他几句。

直到日暮斜阳,薄红的夕阳光洒满我全身,我才睁开假寐的眼,往窗外瞧了瞧,从躺椅上懒懒起身:

「时候不早了,我要走了。」

萧凌川从一堆账册里抬起头,看了看天色:「早得很呀。」

我弯起唇角:「该回去了,今日是我爹的生辰。」

说罢我挥了挥手:「拜拜。」

他挑了一下眉,语气颇带幽怨:「好吧。」

我从三楼下去,不知怎的,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

四下一望,意外地瞥见角落里一个熟悉的身影。

岑寂山一袭青衫,笼在身旁一丛翠竹中,身前桌案只摆一壶清酒,虽一张脸长得扎眼,但此刻刻意低调着,注意他的人不多。

我走过去跟他打招呼:

「小岑夫君,你怎么在这?」

他靠着椅背执着酒杯,目光停留在台上弹曲儿的乐人身上,似乎正欣赏着丝竹管弦,听闻我向他打招呼,也并未有动作,只眼睛斜斜地瞥了我一下,然后收回眼神,道:「你说我为何在这儿?」

「我如何知道你为何在这儿?」

他却好像来劲儿了,阴阳怪气:「你来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

我思索了片刻,恍然大悟,他不是寻欢作乐的性子,估计是有什么正事要来此地办,而我扰了他。

「你也是来办事儿?」

只见他握着酒杯的手一紧,抬头道:「办什么事儿?我有什么事儿要办?你说。」

他整日筹谋这个算计那个,他办的事儿能是我知道的?

我疑惑地看他,不明白他问我是什么意思。

他却不依不饶:「你说,你说啊,你为什么不说,你是不是不敢说,你是不是心虚?」

真是越来越离谱,罢了罢了,男人嘛,总是这么性情不定,无理取闹,胡搅蛮缠,我决定不跟他计较,叹了一口气,哄着道:「自然是办你该办的事儿,我走了,不打扰你,你快办吧。」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我却莫名觉得他像只憋气的猫。

努力端着自己的优雅,但一点儿也不优雅。

端了一会儿端不住了,他垂下眼帘,张口打算说什么,还没出声,便被身后一句清亮的「卿卿」打断。

我侧身看去,是萧凌川,穿着扎眼的粉衣裳,从楼梯上匆匆下来,他一动起来就灿若朝阳,像只骚凤凰一样朝我飞来。

只不过我一侧身,他也就看到了刚刚被我遮挡住的岑寂山,瞬间放缓了动作,慢慢踱到我们身边,上下扫了岑寂山一眼:「岑大人也在呀。」

岑寂山原本就不好看的脸色自见到萧凌川那一刻更是雪上加霜:「如何?」

萧凌川一边摇头一边笑弯了眼:「不如何不如何,我只是来还簪子而已。」

他朝我伸出手,手里躺着一支掐金蝴蝶钗,他往我这边倾了倾身,声音不大不小,恰恰好三人都能听到:「喏,你不小心把头饰落房里了。」

岑寂山盯着那蝴蝶钗,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将杯中剩余的酒饮尽,而后抬眼看我:

「既如此,你为何还要招惹我?」

我一时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有点蒙,等我回过神来,目之所及已是他迈出青枫馆的背影。

「呵。」身旁的萧凌川倚着桌沿,对着岑寂山的背影玩味地笑了一声,想到了什么,又问,「卿卿,你是不是给过他橘子?」

「是啊,怎么了,你笑什么?」

他回过头,把钗子簪到我的头上:「没什么,我就喜欢看他不高兴,他吃瘪我可就乐了。」

我摸了摸头上的钗子:「许是我差点把他送的钗子弄丢,惹他不快了?哎,你们男人,脾气可真大。」

萧凌川目色一凝:「这是他送的?」

他生硬地把刚戴好的钗子拔下来丢桌上:「别戴了,改日我送你更好的。」

我哭笑不得,拿起来自己簪到头上:「你跟他不对付,别带我呀,走了。」

说完我摆了摆手,往外走去。

萧凌川看着季卿卿离去的背景,心里涌起一股很奇怪的感觉,他不想让季卿卿与岑寂山过多接触,因为自己讨厌岑寂山吗?又隐隐觉得好像不只是这个原因。

今日是我爹生辰。

他喝得很醉,扒拉着我的袖子擦眼泪:「卿卿,你娘走得早,你三岁就没了娘,爹爹对不起你们……

「你要嫁人了,以后再给爹爹过生日,就是人妇身份了……」

今年生日我爹异常多愁善感,赶着我要嫁人,什么伤心事都被勾出来。

那一年我爹二十三岁,在朝堂上初露锋芒,做事不圆润,遭人计算,自己仕途一落千丈不说,我娘和我这副身子的原主也在去寺庙祈福的路上被暗算,失了性命,我爹几近崩溃。

当时年仅十七的三皇子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托了我爹一把,收获了往后数十年身边最有力的左膀右臂。

我陪着我爹煽情:「女儿就算嫁为人妇了也依然是你的女儿。」

他抽泣着点头:「我的女儿,对啊,我的女儿……

「你不知道,爹爹养你也累的呀,你又不听话,也总得罪人,吃的喝的穿的都挑剔,真的不好养……

我:……

「但你是我的女儿,爹爹能怎么办,你什么样子,都是爹爹爱的女儿。」

最后他哭累了,醉醺醺地趴在桌上,喃喃:「对了卿卿,有个事要跟你说。」

我陪他陪倦了,但还是道:「什么事?」

「与你交好的那个萧家小子,萧家……」

我来了点精神:「什么?」

「算了,明天再说吧,爹爹好困。」

我直接把他摇醒:「快说爹爹!

「萧家的案子最近重启调查,有眉目了,再过段日子可以洗冤了。」

我从椅子上蹦起来,不管更深露重,奔去萧府。

「砰砰砰。」沉睡的萧府被我拍门的声音拍醒。

我进了门,一路直奔萧凌川的房。

萧凌川刚从睡梦中醒来,披着素白的外衣打开门。

他平日穿得鲜亮,此刻却褪去繁华,一脸惺忪,竟显得有几分初生般的纯净。

「萧萧,萧家可以洗冤了!」我迫不及待。

「什么?」他还不在状态。

「我说,萧家可以洗冤了。」我加重语气。

懵怔散去,女人的脸在萧凌川眼前渐渐清晰。

鲜明,美丽,满是为他而生的喜悦。

他尚未反应过来季卿卿话里的意思,可是忽然胸腔怦怦跳动。

「说话呀?」我挥手在他眼前摇了摇,「不会乐坏了吧。」

他注视着我,慢慢点了一下头。

「那我走了。」我看他没什么反应,以为他要花时间消化一下,便笑盈盈地跟他道别。

然而转身走了没几步,就被身后的人拉住手臂。

我转头,他生生看着我,眼睫扇动,无月无星的夜晚,眼底却浮动着碎光。

四周静得有些让人心慌。

「你……」

他突然用力一拽,我一下子撞进他的胸膛。

然后感受到他剧烈不止的心跳。

他垂首在我的肩窝,搂着我的手臂有些轻轻颤抖,低而呢喃的声音里甚至带着几分无措:「卿卿,我好像,心中早就长满了春草。

「现在刮风了,它长得更疯狂,长得比树还高,还有花在开,蝴蝶在乱飞。」

我是恍惚着回去的,我记得我当时推开他,比他还无措。

原书中写萧大人当年任刑部侍郎时,刑部出了一桩大冤案,刑部尚书为了脱罪,把锅扣给了萧凌川的父亲。

后来,也就是最近,各皇子纷争,这桩冤案又被翻了出来,被查出刑部尚书才是当年藏在背后的人,刑部尚书被清算,牵连到背后的五皇子,五皇子就此出局。

但原书没有给萧凌川任何笔墨。

所以啊,我是从一张白纸开始认识萧凌川的。

我们的交情,无关剧情,无关人设,没有任何目的。

在萧凌川父亲还没有获罪革职斩首的时候,我家和他家挨得很近,我和他都不是爱守规矩之人,遇见对方简直就是遇见知己,只恨相逢太晚。

他不爱读经史子集,却极爱捣鼓算盘,他父亲忠贞刚直却也是个死脑筋,认为自己的儿子必须接他的路走仕途,每每萧凌川落下了功课,总被他父亲打得屁股开花,这时候他就躲来我家,一边嗷嗷喊疼一边发誓再也不回家了,他要气死他家老头子。

我生性顽劣,带坏萧家公子的名声就是那时候传出来的。

他也是读书的时候看岑寂山不顺眼的。

他回回倒数第一,夫子每每都言:「老夫之前有个学生,叫岑寂山,比你大几岁,你也应该认识,他次次考试第一,老夫真不敢相信今日如何教出了你这样的学生。」

真他妈的烦死了。

夫子烦,爹烦,这个叫岑寂山的更烦。

他朝夫子回嘴:「你管我,我不考试,不当官照样是人中豪杰!我要做生意,赚钱花!」

这话把同窗惊住了。

读书人,尤其是他们这样好出身的,谁不以朱紫加身为终极目标,非经世不能以言志,非擢升不足以为愿,怎么萧家这个怪胎,非但不想读书取仕,还豪言什么要经商挣钱,简直是铜臭满满,俗不可耐。

夫子为人清贵,志存高远,平生所愿是为朝廷教出一群栋梁之材,当即被气得发抖:「你……你……」

结果就是他眼泪汪汪地找我喊疼,被夫子打了,也被他爹打了。

「岑相家的公子,岑相家的公子,老头子嘴上就会挂这几个字。」那时候他捂着屁股躺在我院中卧榻上对我吐槽,「说我长歪了,还让我反思岑寂山能拿第一我不能,他自己吭哧吭哧这么多年,也没见他当上宰相!」

等到十五六七,别家公子郎君陆续开始科考,他还在「无所事事」。

他十八岁,该参加春闱的那一天,临上考场摆脱了他家家丁的监视,翻墙进我家跟我细数他近日挣了多少银子。

我半开玩笑道:「其实你爹说得没错,你脑袋聪明,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只要你肯,假以时日,萧家又出一名肱骨之臣。」

他原本在悠闲地嗑瓜子,听了我的话放下瓜子碟,看着我罕见地认真:「你真这样觉得?」

「不。」我摇摇头,把瓜子碟重新塞到他手中,「我喜欢你这样子,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然后坚定地选择一条路。」

不像我呀,糊糊涂涂,浑浑噩噩。

别人都觉得宰相家大小姐,有脾气,任性,其实我一直茫然彷徨,永远摸着雾在走,根本搞不清自己究竟想去往哪里。

他重新又把瓜子碟放下,单手支在桌上,托着下巴凑近我:「你不对劲。」

「你很难过么?」他问,「我要做什么,可以让你开心一点?」

我看着他艳若三月桃花的脸,忽然被晃了眼。

我缓缓摇头:「不,你什么也不用做,做你自我想做之事,我便开心。」

他弯起秾丽的眉眼,日光下对我笑。

这是很鲜活、扎眼的年纪,他是,我也是。

我回想前世,十七岁时我在做什么,好像是坐在高中教室,朝六晚十,淹没于题海,那段日子残酷而精疲力竭,回首却熠熠生辉。

我在这个世界生来富贵,该是庆幸,可偶尔还是会为那些看似出格实则仍陷在牢笼里的自由而惆怅,一边又自我厌弃,因为深知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刚直的精神和尖锐的性情,从来行事游走在安全区内,从不曾期待过自己去改变什么,也确实没有改变什么。

所以我热爱眼前的少年,我看着他不拘世俗,看着他敢想敢做,看着他意气风发,后来又看着他家族败亡,看他在废墟中开花。

他对我,很重要,毋庸置疑地重要。

我在去找萧凌川的路上被绑架了。

绑匪大哥脸又黑又方,跟着两个贼眉鼠眼的小弟,一个龅牙,一个尖脸。

也不跟我索财,也不劫色,什么诉求都没提,就静静地把我关在郊外一所破庙里。

破庙漏风,大秋天的晚上冷啊,我忍不住求他:「大哥,你脚边不穿的那件破衣服能借我盖盖不?」

大哥抱刀闭眼,置若罔闻。

我又道:「把我冻死了怎么跟你们主子交代。」

他终于睨了我一眼,把那件脏外袍甩到我身上。

我得了一点温暖,闭上眼睛睡觉,等着人来救我。

一连等了两天,也没有人过来。这两天里我一直被绑着,吃喝都是他们随意塞个包子喂口水。

我爹,小鱼,还有萧凌川,他们找不到我,该多着急啊。

「大哥,你们到底有什么目的,直说吧,能帮我一定帮。」

大哥不理我,但是两个小弟这几天会跟我搭搭话。

「大小姐,你省点力气吧,俺们又不傻,能让你套到话?」尖下巴小弟受不了我了。

「你们主子给多少,我出十倍!」

「……」

「二十倍!」我努力竖出两根手指向他示意。

「这……」

开口想说什么的尖下巴小弟被大哥呼了一巴掌,闭上了嘴,我突然嘲讽地笑起来:「怎么啦,大家刀尖上舔血不就为了活得好些吗?你当大哥的,就是这样拦着小弟过好日子的!

「自古以来,最是老大会骗底下人,因为他们只有骗下面人,自己才能过好日子。」

「小哥,」我转头向小弟,露起一个同情又凄凉的笑,「你没过过安稳日子吧?

「你跟着我,绝不比跟他吃亏,不信你去问问我季相府的下人……yue——」

我话还没说完,嘴里就被塞了一团破布。

「小姑娘,」大哥看着我,眼神恶得像一匹狼,「我劝你安分。」

又在破庙里待了老半天。

他们等着主子来,我等着我爹来。

突然龅牙小弟尖叫起来:「她,她怎么流血了!」

另两位一起看向我,如临大敌。

「呸,这不好好的吗!」尖下巴骂道。

「唔唔唔……唔……」我呜咽着想要说话。

大哥摘掉我嘴里的布,我大喘了几口气,然后骂道:「怎么,没见过女人来月事?」

「不会吧,」我眼神扫过他们,尤其在尖下巴脸上停留了一下,「不会没娶过媳妇吧?

「我府里像你们这么大的,孩子都抱上了。

「是不是你们营生太脏,日子不稳当,没姑娘看得上你们!

「都说了跟着我定……唔!」

我的嘴又被堵住了,妈的。

我死死盯着黑脸大哥,恨不能把他的脸灼出个洞来。

又过了一天,破庙外终于有了动静。

听声音人不在少数。

我被押到外面,一个紫衣男子把着匕首搁到我颈边。

对面的岑寂山满目肃杀。

萧凌川看见我立马大喊:「卿卿!」

但他们都很被动,因为我在紫衣男人手上。

紫衣男人疯疯癫癫地大笑:「拿过来,不然我杀了她!」

岑寂山手里是一叠刑部尚书关于萧家冤案的罪证,原书里这一情节走得很顺利,没有大波折,这一叠罪状使得刑部尚书和五王迅速倒台。

没想到如今因为我的到来,倒让五王垂死挣扎了一下。

刀尖挑起我的下巴,他啧啧:「是挺漂亮的,先横着划一刀,再竖着划一刀怎么样?」

我被他逼出了眼泪,凌乱的额前发糊到眼睛里,扎得生疼,流出更多泪,偏偏无法说话,只能焦急地唔唔唔。

他饶有兴致地扯开我嘴里的布:「让我们听听美人想说什么?」

「我去你大爷的!你个傻逼……咳咳咳……」

话未说完,他双目一凝,恶狠狠地掐住了我的脖子。

他本来就是个疯批人设,如今受到刺激更疯了,我觉得他快要把我掐死。

可他疯也不能阻挡他是个傻逼。

他要是像原书中那样退场,还能保住一条命,可他要杀我,要划花我的脸,那我爹干不死他。

「你他娘的放手!放手!」萧凌川夺了身旁兵卫的刀就要冲过来。

我一边气短一边气急。

这个萧凌川疯了吗!他不会武,是要上赶着送人头?

「咳咳!咳咳!(回去!回去!)」

我真的要急死了,极力朝岑寂山使眼色,希望他拦住萧凌川。

岑寂山就静静地站着,不理。

五王显然没把萧凌川放眼里,只抬手打发了一个侍卫去拦萧凌川,萧凌川打算盘动脑子的人哪是训练有素的侍卫的对手,三两下就被对方卸了刀制住了。

岑寂山见状才指两个兵卫上前把萧凌川拉回来,五王不阻拦,因为萧凌川对他根本没用。

他只是收紧了手,我脸色愈发青紫,甚至连视线都开始模糊。

就在他快要掐死我的时候,对面传来一声:「放手。」

五王笑了:「拿来。」

于是岑寂山一手罪证,一手负于背后往我这边走。

我真是两眼一黑,虽然他看着淡定,但我觉得他被萧凌川传染了。

他浑身什么也没有,就敢往这儿走,两队人马隔着数丈远,五王趁机把他拿下是轻而易举的事。

难道他会武功,会近身搏斗?

我来不及细想,他已经走到了五王跟前,就差把那叠东西递给五王。

抱着赌一把的心态,我被绑在背后的手动了动,比出一个「耶」的手势。

电光石火之间,押着我的人惨叫一声,接着我被一股力量推到岑寂山怀里。

岑寂山在五王就要接过罪证的那一刹那收回手,拽着跌到他怀里的我就是一顿往回跑。

紧接着箭矢袭来,射向我们身后的五王一群人。

五王这边见状亦是放箭的放箭,拔刀的拔刀。

黑脸大哥不知怎的冲出重围举起刀就朝岑寂山砍。

「小心!」我惊道。

他把罪证塞到我手中,袖子里滑出一支机弩,指尖一按,利刃破空而出,扎中了黑脸的眼,他的刀随之砍偏。

惊惶之下,又有箭矢刀刃朝我和岑寂山袭来。

乱雨当中萧凌川急呼了一声「卿卿小心」,就见他朝我奔来,似乎要将我扑倒。

余光中我瞥见一把刀从斜刺劈来,又听身后利箭破空之声。

我还来不及反应,一股力量带着我伏倒在地,然后这股力量覆住我全身。

其余的记不太清了,因为我趴下时磕到了一块石头,晕了过去。

晕过去之前我只有一个念头,萧凌川你个大傻逼。

我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身上的衣裳已经换成了干净的寝衣,月事带也铺得好好的。

晕倒前的回忆一帧一帧闪现,我略有恍惚,等从恍惚中清醒过来,额角锐痛和脖子上的钝痛钻进感官。

「嘶。」

床榻边趴着的小鱼抬起头:「小姐您醒了!」

「我在哪儿。」

「在岑相府,岑相府离得近,您跟小岑大人都受了伤,大家着急,便将您一起安置在这。」

「凌川呢?」我耐住疼痛问。

「萧公子没事呢,先前一直在此照顾您,方才出去了。」

我心跳暂缓,没事就好。

可是他为我挡了一箭一刀,怎会没事?

没等我细想,便有人奔进来,萧凌川眼下青黑,难得穿了一身寡淡的黑衣服。

我见了他火气一下子蹿上心头:「你怎么回事!刀剑无眼,你又是冲出去,又是扑进来,不要命了!」

他被我劈头盖脸一顿骂,愣了下,垂了眼:「我怕你被伤到……」

「那我也不准你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他不说话,好像还不觉得自己有错。

我更是气得一阵头晕脑涨,却听他抬头道:「对不起,是因为我萧家的事,才害的你……」

骂他的话堵在喉咙里,对上他失意自责的神情,我一下子什么火气都消了。

我摸摸他的脸:「说什么呢。」

因为借萧家冤案打压五王是我爹和岑寂山心照不宣的合作,所以五王才会拿我开刀,今日没有萧家事,也会有其他靶子,只要他们想把五王踢出局,我这一遭就逃不掉。

我将这话说与萧凌川听,他听完也不见开心,向来爱挂着笑的脸此刻阴沉低落,他轻轻握住我的手,眸光深邃看向我,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卿卿,我已浪费了许多年。」

我没由来地心慌与排斥:「你怎么了?你要做什么?」

他只是笑了一下:「没什么,我抱抱你,好吗?」

我张开双臂:「可以的,你想抱多久都可以。」

他倾身拥住我。

我知道他后怕与慌乱,回抱他以做安抚。

只是我不知道,窗外有一个人,正捂着被绷带紧缠的胸口,扶着墙离开。

岑寂山过来看我是晚上。

看到他模样的时候觉得我自己挺不是东西,因为他看起来才是该被看望的那个。

他嘴唇发白脚步虚浮,吓得我忙给椅子铺上柔软的毛毯:「来来来,您快坐。」

他坐下,抬手摸了摸我脑门上的纱布:「还疼吗,磕到石头的这块。」

疼,但在他这箭伤刀伤面前啥也不是。

我罕见地撒了善意的谎言,说不疼。

「季卿卿,」他突然叫了我全名。

「嗯?」

「你如果不愿意嫁给我,」他顿了一下,眼里是我没见过的认真和温柔,「不必勉强。」

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说这样的话。

嫁给他我挺乐意的,经过这么几次相处,我觉得他确实不错。

「没有啊,我愿意。」

「是吗?」他深深望着我,「你喜欢我吗就要嫁给我?」

「当然了,谁不喜欢小岑大人?」

「我是说,女人对男人的喜欢。」

我倒茶的手顿住。

片刻笑道:「我娘当年嫁给我爹之前,跟我爹一面都没有见过,这世上有很多女人,盲婚哑嫁,下半辈子只能赌一次运气。

「喜不喜欢什么的,其实对于你我来说,没那样重要,不是吗?」

他大掌叠住我的手下压,淡黄的茶水倾入茶杯,声音几不可闻,似讥似讽:「是吗?」

我放下茶壶,想要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攥着,动不了。我越是挣扎,他力气越大。

「放开!」我恼怒。

「我偏不放。」他不知怎的,眉目间也蔓起薄薄的怒气。

正当我们僵持之时,门外传来小鱼的声音:「小姐,有个被抓的五王那边的人,哭着要见你!」

「让他进来!」我扬声。

直到听见门被推开的响动,岑寂山才松了手里的力道。

我哼了一声坐下,倒好的茶水也不想给他了,自己端着喝,看着被押进来圆脸男子没有好脾气:「你是谁啊,找我做什么?」

圆脸男不可置信地把眼睛也睁圆,大哭:「你个骗子!你说好了让我当你的人!」

「咳咳……」我被茶水呛到,惊恐,「什么东西?我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磕碜玩意儿?」

完全没印象,他是谁?

「我、磕、碜?」他跌坐在地上,一边抹泪一边愤恨地竖起两个手指,比出一个「耶」的手势:「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了,出二十倍!让我当你的人!」

哦,我想起来了,是小尖啊。

只是……

「小尖,你的脸怎么变圆了,你的尖下巴哪去了?」

他嘴一扁,更委屈:「我说我是你的人,从龅牙手里把你推出去才救了你,他们不信,打我嘴巴,我说一下,他们打一下,都打肿了……」

乖乖,我立马让人放了他,给他钱,拍他的背:「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没想到把他拍吐了一口血。

我:……

男人真脆弱。

我愧疚地让小鱼扶他下去用最好的药疗伤。

小尖一通闹腾,我也有些累了,想把房里人都赶走,上床睡觉。

然而一转头看见岑寂山捂着胸蹙眉。

「你怎么了?」我有些慌,该不是刚刚他太用力牵扯到伤口了吧。

又是我的罪过。

我忙挥手让找大夫。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眉皱得更深。

「抱歉抱歉我错了,你是伤员,我不该跟你较劲。」我道起歉来毫无压力。

「嗯……」他发出一声闷哼,「疼。」

他那叫薛文的侍从眼睛骨碌一转,上前:「大人,我就说,您身体还没恢复,便不要乱跑,您非得来看季小姐,这下好了,不仅胸口的箭伤发作,腿上的刀伤怕是也发作了吧,是不是连路都走不了了。」

「怕是。」

「那要不要在季小姐这屋子里打个地铺?虽然不合礼法,但……」

我看着他们一唱一和,又想起岑寂山种种反常的行为,突然悟了。

难怪啊,岑寂山,难怪原书里写你冷静从容游刃有余,你对我却阴晴不定阴阳怪气。

「让人抬出去不就得了?打什么地铺,岑大人的贵体岂能睡地铺?」我作弄人的心思又起,偏不如他意。

他轻咳了一声:「我可以的。」

我装作思索:「不行,伤员怎么可以睡地铺,反正我明天也要回去季府,不如今晚就走吧,你睡这间屋子的床好了。」

我说着就要小鱼收拾东西安排我离开。

岑寂山忍了又忍,拉住我的衣袖:「我就喜欢睡地铺。」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

我哪会真让岑寂山睡地铺。

下人在我房里搬了一架软榻,岑寂山就躺在软榻上过夜。

肯定是不如床舒服的,奈何他乐意。

其实我知道,他的疼与虚弱,或许三分是演的,但七分绝对是真的。

因为伤痛,他精力稀薄,入睡得很快。

窗外淡淡月光洒在他身上,我支着枕,看见他在睡梦中仍然痛苦地蹙眉。

一双在他脸上最显冷淡薄情的瑞凤眼此刻微合,敛去锋芒,露出一些本被掩住的柔和与脆弱。

一根箭插进皮肉,一把刀砍到腿上,该有多疼啊。

谢谢你哦,岑寂山。

第二天清晨,萧凌川踏进季卿卿的屋子,却一眼看见岑寂山躺在软榻上。

他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在这?」

岑寂山掀了眼皮瞧他一眼,没理,又扫了一下仍在沉睡中的季卿卿,才慢条斯理地轻声:「吵什么吵?」

萧凌川看到他这副主人的样子,一股气闷到胸口,偏偏怕吵到季卿卿,不好发作。

他三步并两步走上前,也不管岑寂山身上有伤,拽着他的衣襟几乎是将他拖着走到屋外。

「怎么了,大清早的。」岑寂山装作不明所以,语气真诚。

萧凌川本来就胸中憋闷,见他得了便宜还卖乖,更是妒火中烧,抬脚就往他那条好腿上一踹。

「嘶。」岑寂山没想到姓萧的这么没道德,差点摔倒,好在扶墙借了把力才勉强站稳:「你至于吗?」

「你至于吗?」萧凌川也惊了一下,重音在「你」,显然忘记了岑寂山是个伤员,「我没使力!」

说完又觉得不对,他为什么要解释?

他凭什么睡着季卿卿房里,未婚未嫁的,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他就是把他踹瘸了又怎么样?

岑寂山觉得此人实在会装,明明内心恶毒,却装得好一副赤诚模样,骗得卿卿对他如此偏爱。

「谢谢,至于。」萧凌川改口道,「卿卿很挑剔哦,不会嫁给一个双腿残疾的。」

岑寂山眼神锐利一瞬,倚墙忽而笑道:「你不会觉得,季卿卿不嫁给我,就会嫁给你吧?」

「你少来!」萧凌川瞳孔一缩,整个人都变得紧绷,「她嫁给谁,用得着你一个外人指手画脚。」

「哦?我说得不对吗,」岑寂山笑得虚弱,目光甚至有几分柔和与悲悯,他知道这样会更激怒人,「我要是说得不对,你为什么会这么在意呢?」

果然,萧凌川渐渐面如寒霜,不过半晌,他竟也是笑了一声:「岑大人不会以为,卿卿同意与你的婚事,是因为她喜欢你?

「你算什么,陌生人?政敌的儿子?我与卿卿一同长大,两小无猜。」他道,「我们自垂髫相识,已经十七年,彼此情意,做得了假吗?」

「倒是你,对卿卿的喜欢像是大风刮过来一般突然,也不知真假,有无目的,」萧凌川慢慢弯起嘴角,「明眼人,都是不信的。」

院子有一瞬是极静的,岑寂山撑着墙,站直了身体。

晨露有几分寒凉,岑寂山其实身体很不舒服,但他尽量站直了与萧凌川对视。

那眸光里的明净直白,是他没有的。

他更多的是虚与委蛇,试探,讥讽。

谁会信他这样的人,季卿卿那样聪明机警,定然是不信的,更何况一开始答应娶她时,他心里确实没有情意。

他知道季卿卿不是很喜欢他,但此刻猛一发觉或许季卿卿连他对她的喜欢都不相信,一时心痛竟不必昨晚她敷衍作答时轻。

他冷目看着眼前人:「萧公子在岑府来去自如,我这个当主人的,竟不知你这样地神通。」

「说不过我,就想赶我走?」萧凌川扬眉。

岑寂山位置更靠近墙,听到屋里有什么动静,他眨了两下眼,忽道:「你为什么无故踢我,很疼的。」

萧凌川:?

萧凌川:「老子踢你还需要理由,想踢就踢!」

岑寂山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好吧。」

萧凌川更莫名其妙了,刚想骂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就见门扉从里面打开。

岑寂山见萧凌川突然噤声,苍白的笑渐渐变成得逞的笑。

不料眼前人一扁嘴,冲着走出来的人委屈喊:「岑寂山欺负我,他仗着这里是岑府就要赶我走!」

岑寂山:……

我醒来见软榻上没人,刚要佩服岑尚书勤勉,带重伤也不忘早起,就听屋外传来人声。

萧凌川踢岑寂山?

太没有礼貌了,这不是趁人之危霸凌吗?

我披了衣服出门阻拦。

却又听萧凌川愤懑不已,说自己被欺负。

岑寂山脸色苍白,呼吸不稳,微垂眼睫,好不可怜。

萧凌川脸色愤然,呼吸急促,眼角微红,好不委屈。

我僵住了:「你们……怎么回事?」

他们都不说话,仿佛等着我做青天老爷给他们伸张正义。

我正欲开口说话,就听院门处传来声音:

「大人,这里有封折子。」

「主子,铺子上有人闹事。」

薛文和萧凌川的小厮阿黑一齐进来。

我站在屋中,比院子里的他们都高一截,一眼扫过去,薛文一僵,阿黑一抖。

他俩目光在自己主子身上扫来扫去,齐齐顿住脚步,学着岑寂山和萧凌川,规规矩矩站好,像小学生罚站一样。

我:?

一阵秋风卷过,更添几分诡异氛围。

小鱼拎着食盒进来,见到院中奇奇怪怪的景象,不由也屏住了呼吸,放轻了脚步,弱弱问我:「小姐,这是……」

阿黑跟我比较熟,试探着开口:「季小姐,主子这边有急事,他得罪了您,您有什么话要训,能否先搁一搁。」

我感觉我刚好些的脑壳开始痛。

薛文听见旁边人的话,觉得自己摸出了门道,跟着道:「对对对,您别跟咱家大人置气……」

「我……」我指着自己,「我真是……」

我无话可说。

算了,谁让我跋扈暴躁之名在外。

我看着眼前示弱的狐狸和卖乖的狗狗:「说话!」

狐狸捂着心口,粲然一笑:「没事,我一点也不疼。」

狗狗耷拉下脑袋,落寞自哂:「算了,我被人欺负惯了。」

薛文和阿黑更心疼他们的主子了,连小鱼都投去几分怜悯的目光。

我:……

只有我知道他们在演给我看。

我只想把他们都赶走,留个清净,刚想转身关门,余光又不受控制地往他们身上瞥。

哎,虽一个比一个会演,但演得着实动人。

终是不忍,脚步顿了顿:「进来吃早饭吧,吃完各忙各的,别吵了。」

但我很快后悔了,因为他们凑在一起就不会安分。

岑寂山给我夹一筷子菜,萧凌川就非得放一块糕点,我关照伤员给岑寂山盛一碗粥,萧凌川拿筷子敲空碗:「我、也、要!」

乒乒乓乓吃完一顿早饭,薛文扶着岑寂山离开,萧凌川也蹦蹦跳跳走了,屋子里静下来,于是世界又只剩下我一个闲人。

因为岑寂山受了重伤,我脸也破了相,我们的婚事往后推到明年。

这一年激流尚在暗处汹涌,朝堂明面上维持着稳定,年也过得喜庆。

新年第一天我去萧府送祝福。

萧府的人对我不设防,我畅通无阻地推开了他的书房。

他自那次我被五王绑架之后便沉静了许多,虽然在我面前依然明亮跳脱,但我与他相识这么多年,又哪里体会不到他的变化。

此刻他披着白色的狐毛毡衣,墨发如瀑,偎在暖炉旁,正在看书,专注得甚至没察觉的我的到来。

直到我喊他一声「萧萧」,他才抬头,有些慌乱地把书放下,拉我出书房:「怎么这时候来了,我正打算下午去季府。」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总感觉他急迫地拉我出书房好像是想瞒我什么。

但他很快指着院中一角,弯起大眼睛:「像不像?」

我被吸引了注意力:「好像。」

是一个雪人,圆头圆脑,一双眼不知怎么画的,三两线条勾勒,却一看就是我。

我跑过去抱住雪人比耶,萧凌川心领神会,两手用食指拇指搭出一个方形取景框放到右眼前,然后一眨眼。

「还要吗?」他问。

我又换了几个姿势,他接连眨了好几次。

记得我第一次跟他玩这个游戏时,他嘲笑我:「这是干什么?」

「每眨一下眼,就等于永远记下了这一个瞬间哦。」

「咔嚓。」我给自己的眨眼配音,「你看,刚刚你在皱眉,我记下了,不会忘,这叫定格。」

他哈哈大笑:「我才不信。」

可是他嘴上说着不信,这些年却乐此不疲地咔嚓过无数次。

我蹲在院子里也给他做了一个雪人,却是歪七扭八不成样子。

「太丑了,太丑了。」他摇首,「你连一个圆圆的头都滚不来。」

「烦死了,闭嘴!」

我捡起一根树枝,画了两个圆圆的大眼睛:「这样不就像了!」

他勉强接受:「还行吧,可以再大一点哦。」

说着在雪人旁边比了个耶:「记住我,卿卿。」

我比出一个取景框,笑着轻眨一下眼睛。

从萧府回去的路上,又纷纷扬扬开始下漫天的雪。

我打开车窗看雪,雪花飘到马车里迅速融化,我觉得可惜,于是撑了伞步行。

「小姐,外面可冷。」驾车的小尖劝道。

「不碍事。」

天地一片白茫茫,家家户户却贴了红对联,我踩着细碎的雪粒,一时心境也如这白雪红联,冷暖冲撞。

人果然不能心有挂碍,否则见景移情,过个年都不免思虑重重。

我甩甩头,想暂时甩去那些无意义的担忧挂虑。

一件厚重的带着暖意的披风覆到我身上。

「岑寂山。」我不是很意外,「身子骨好了吗,这衣服还是你披着罢。」

说着我要解披风。

他按住我的手,声线清澈:「我不碍事。」

我不再推辞,从善如流地应下。

顺带给他提出可行性建议:「岑大人去哪里,为何孤身一人,不如坐我的马车,让小尖送你。」

「不要去哪里,随意走走。」他说,「不想遇见了你。」

或许也不是随意走走,我记得原书中这个年关节,七王是设了什么局,杀了什么人的——也许人是无辜的人。

心腹岑寂山定也参与其中。

原书里,他每当心情烦躁,便会屏退旁人,自我独处。

我垂眼看他握伞的手,这双玉骨般的手,杀过多少人,染过多少血?

或许杀人染血并非他所愿,只是身在局中,身不由己,不得不为。

只怕此刻胸中沉闷之气不比我轻。

不远处断桥旁一棵枯木上挂满了红灯笼——是小鱼的杰作。

小鱼是我很多年前从贩子手里买下的,她不记得自己打哪儿来,但记得自己家乡有这样的习俗,过年时在枯木上挂上红纸或红灯笼,以求来年枯木逢春,万事向荣。

我指向那棵树:「大人,要去许个愿吗?」

树下有人摆摊,供红纸黑墨,路过人若愿意,可以写下愿望挂上树。

他接过我的伞替我撑着,看我低头写字。

我字丑,他蹙眉:「你写这样的字?」

他话里真诚的疑惑让我受到莫大的冒犯,我恼怒:「对呀,不好看吗?」

「……好看的。」

这才对嘛。

我写完折起来,拜托摊主帮我穿起来挂树上。

摊主应好,又看向岑寂山:「公子不写吗?」

他视线锁着我写完的那张红纸,扇了两下眼睫,慢慢摇头,不知从何而起几分涩意:「我不用。」

我和岑寂山一路走到季府,邀他进去坐坐,他却拒绝了,说府中还有事务处理。

我把披风给他系好,看他上了我马车之后才转身进府。

一川春草,满城烟柳展枝,楼下街巷熙熙攘攘,状元郎红衣打马过街,意气风发。

我站在二楼,临街而望。

那红衣状元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回眸抬首,微微一笑。

小鱼端过来的茶盏碎了:「怎么会是……」

手指猛地攥住窗棂,艳阳高照晃得我一阵头晕。

萧凌川归来时天已暗得彻底,煌煌灯火照出他的无措:「卿卿……」

我走到他面前,第一次像不认识他一般:「为何?」

影子遮到他脸上,明媚的五官变得深邃,眼前人不过无措一瞬,便神情定定,甚至露出几分从未对我展现过的强硬:「我不能一直无能下去,卿卿。」

我简直要疯了,他在说什么?

「什么是无能?京城第一首富无能吗?」

他想伸手扶我的肩,被我甩开:「你告诉我,什么叫无能!」

「那个恣意洒脱的萧凌川去哪儿了,那个自信无双的萧凌川去哪儿了,那个『不做官亦人杰』的萧凌川呢?」

「是我乐意……」

「不!」我斩钉截铁,「你不乐意,你若乐意,就不会瞒着我到今天。」

我冷脸转身离开。

「卿卿!」他拽住我的手。

「放开。」我失望地看着他。

他慢慢松开,却在我快要迈出院门时忽然开口:「你问什么是无能?」

一袭绯红状元袍灯下绚烂,他眸光深深。

「保护不了你,牵累你,就是无能。」

「小姐,睡吧。」小鱼已经进屋催了我好几次。

「别管我,你去休息吧。」

我撑着额角,疲惫至极,却没有睡意。

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

我心中汹涌着怒火与无力,这愤怒一开始或许指向萧凌川,此刻却全然袭向我自己。

因为我,萧凌川拾起诗书,迈入考场。

我早说了他脑袋聪明,这不一拿就拿的状元功名?

可是这是他发自本心想要的吗?

那个父亲的板子、夫子的戒尺都治不了一身反骨的少年呢?

是我的罪过,是我把我纯粹地爱着的人推入他不愿踏足的境地。

我算什么,我就是一个路人甲,一个注定改变不了大局前路未卜的路人甲。

不值得啊,我的萧凌川。

第二天我被外面闹腾吵醒,起身一看,一台台系着红绸的木箱子流水般涌进我院子,满满当当几乎要摆满一院子。

「这是……」我有些恍惚。

「聘礼呀!」小尖叫道,「岑府的聘礼。」

「啊……」我揉揉太阳穴,「差点忘掉。」

抬聘礼的队伍从岑府到季府延绵半条街,花边新闻也如风吹柳絮散了半个城。

岑尚书要娶季相家 23 岁大龄未嫁的季卿卿了!

都觉得我占了岑寂山便宜。

我也纳闷,我名声不好,岑寂山也不纯洁到哪里去,前段时间京中还传言岑寂山与一红衣女子走得甚密。

我们都是未娶未嫁且身负绯闻的,我还比他小三岁,怎么就成了他吃亏?

世道真是吊诡。

不过我此刻没心思放在岑寂山身上,满心都是萧凌川。

经过一夜一天的思考,我决定再去找萧凌川好好谈谈。

至少……该为昨天不好的态度道个歉。

不承想他先过来了。

今夜有月,也照不亮他一身寡淡灰衫。

院中的聘礼似乎有些让他无处下脚,他左跨右跨,方才走到我身前。

我们静静对视,一时间空气寂如寒月。

「对不起,萧萧,我昨晚不该冲你发火。」我先开口。

他低叹一声:「卿卿,你不要责难自己。」

我一下子明白他的意思,他让我不要把结果归因到自己身上,不要因他即将踏上仕途而自责。

我因他这句话差点落泪。

你看,这就是他,永远知道我在想什么,永远懂我莫名其妙的情绪因何而来。

他是那样了解我,理解我,悦纳我,成全我。

可我怎会不自责?

我抚上他的脸颊:「萧萧,你记得有一次你问我,你怎样做才能让我开心吗?」

「你说我不用为你做任何事,做我自己想做之事,你便开心。」他道,「你骗我,我总要为你做一些事情的。

「那次你被五王绑架,我才意识到,我跟岑寂山比真是一无是处,所谓爱好、向往,都是很虚无的东西,这天下唯有权力与金钱,方才实打实地有用,没有权力,我连保护你不受伤害都做不到。所以我考取……」

「我没有骗你,」我打断他,「或许你不知道,你越本真,我越爱你,你被束缚,我便难过。」

「你应该自由快乐,不被拘束。」我快哭了,「哪怕是为了我也不行,我不能让你为了我,去走不属于你的路。」

我没有能力守护他的纯净,至少不要让自己的破事影响他。

可是二者我都没做到,我用手背抹泪,陷入浓浓的愧疚与自厌。

他却只是抖着声:「……爱我?」

「莫哭……卿卿。」他有些慌,「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你有什么不好啊,你有什么不好!」我情绪彻底崩溃,哭得更大声,「你就是对我太好了。」

他一边替我拭泪一边顺着我的背一下一下安抚。

等到我情绪平稳,抽泣声止,他扫了眼满院的聘礼。

低声,尽是真诚:「卿卿,我心爱你。

「我真的好蠢,我如此晚才发现我爱你,我怎么可以才发现?

「我应该,在幼时每天都想翻墙去找你玩的时候发现,在元宵节拉着你看花灯的时候发现,在爹被斩首痛苦不堪只想抱一抱你的时候发现……」

他心里的春草是一点一点悄无声息地长起来的,以至于他竟一直没有察觉。

等到另一个男人闯进她的人生,他才猛然醒悟,一回首,草已长了满川,荡啊荡漾啊漾。

却又不敢再提起,因为很快发现自己太弱小。

如今中了状元,方才鼓起一点勇气。

「我应该早一点发现,然后追求你,让你成为我的妻。」他眼睛微红,已有湿意,「现在已经太迟了,虽然冒犯,但我还是想问,卿卿,你愿意和我结亲吗?」

我看着他,心疼不已。

可是我摇头,缓慢而坚定:「不愿意。」

怆然之色蔓上他的面庞,他没有眨眼,一滴泪却生生从他眼里滚出来。

「萧萧,我当然爱你,但这种爱不是女人对男人的爱,是惺惺相惜,知己知彼,一同长大的深重情谊。」

作为异世孤魂,在这世间安身立命,情感上的第一需求绝不是风花雪月,而是找同类,求理解,萧凌川不算我的同类,却偏偏与我「志同道合」,且比我更有能力与魄力去实践。

我在他身上找到自己缺失的勇气,安放稀碎的灵魂,他是我这么多年,唯一的朋友。

这感情纯粹,在我心里近乎神圣,它不沾染任何男女情欲。

「可是,如果你嫁人,只为了伯父安心,为何又不能嫁给我呢?」声音迟钝缓慢含带无限恳求,「你信我,只需两年,岑寂山能做到的,我也能。

「我并非在勉强你,我只希望,你能让我成为选择之一。」

「萧萧,」我轻声道,「正因为你对我很重要,而你又正好爱我,所以我才不能不明不白地嫁给你。

「我如果因为要找个人嫁了而嫁给你,那是对你的侮辱,也是对我对你情意的玷污。」

月光落在他眉眼,他定定看了我好久,昔日鲜艳的容颜此时脆弱苍白,却最终微微弯起笑,眼里蓄着水光而声音轻柔:「我知道了。」

然后倾身抱了一下我,柔软的唇落在我额角:「对不起,就冒犯这一次。」

「走了。早点休息。」

萧凌川与我告别时,似乎又是那个爽朗的少年。

只是一转头,我俩双双愣住。

岑寂山一袭月白色衣袍,泠泠站在月光下,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木盒,扯出一抹淡笑。

「打扰到你们了啊。」

萧凌川撞见岑寂山,难得没有像个炮仗,斗上几句嘴,只是微顿了下脚步,擦肩而过。

「……你怎么来了?」

岑寂山踏月而来,朝我伸出手里的木盒:「来送这个。

「聘礼的最后一礼。」

我伸手去接,他却微微一收:

「你可以不要,我不逼你。」

氛围是有几分微妙的,我有些好奇盒子里是什么,可听到岑寂山认真的语气又生出点怯意。

好像这是什么极为珍重的东西,我冷心冷情,是承受不住的。

他见我犹豫,语气变冷:「不要就算了。

「或许你连亲都不想成。

「没关系,我可以退婚。

「别说我逼你。」

话一句一句蹦出,冷硬又别扭。

「要!」我连忙夺过盒子,「你既然给,我为何不要?」

没想到我此举非但没让他高兴,反而更是得罪了他,他近乎自嘲地一笑:「你对待我,永远如此随意。」

我一顿,盒子在手上还也不是收也不是。

也不知道如何接他的话。

怎么回他都不会高兴的。

哄他,他会觉得我骗他。

虽骗过他多次,但如今我已不想对他说假话。

说实话,怎么说?

说我一直提防你,跟你成亲也不过是看中你的工具价值,给我爹一个安心?

这话太难听了,我亦不想如此。

「那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嘛?」我声如蚊呐,低头,第一次如此心虚。

闻言,他长指挑起我的下巴,让我与他对视,又在下一秒伸手捂住我的眼。

黑暗中我听他呼吸两声:「别这样看我,显得我好像真的在逼迫你。」

我能感觉到自己湿润的睫毛扫过他的掌心。

他声音带着涩意:「不是挺能说会道的吗,如今连哄我一下都不愿了。」

叫一声夫君,喊一声宝贝,事情就过去,他就不跟她计较,他想。

我不得已,道:「哄不哄又能怎样,你照样会对我发火。」

「我对你发火?季卿卿,一直是你在拿捏我啊。」

他语气无力得根本不像一个权臣,反而像世间最失意的男人一样,对女人低头服软。

我苦笑:「我如何能拿捏你?这种话,十五六七的怀春少女信,我不信。」

我推开他的手,看着他,无限悲凉:「您是当朝尚书,我只是个无能的女人,借着父亲的权势作威作福,实则色厉内荏。

「大人所谓拿捏,非我凌驾于您之上,而是大人主动让渡了这部分权力给我,看似我牵着您的情绪走,其实掌控权仍在您手上。」

他蹙起了眉,眸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可能是没见过这样自我剖白,既悲观又落败的我,他久久无言。

就这样与我对视了不知多久,久得我想推开他逃离这静默的氛围,才听他长长一叹:

「你还是张扬些好。」

说着他打开盒子,取出一个镯子套到我手上:「罢了,就当我逼迫的你吧。」

我迎着月光瞧这镯子,色泽不甚莹润,质地称不上上乘,做工也略显朴拙。

实在算不上什么珍品。

「当年家贫,这是我母亲在世时,父亲送她的唯一一件称得上有价值的礼物,她一直希望留给未来的儿媳。

「你应该是瞧不上眼的,若是嫌弃,明早便摘了吧。」

第二天早上我盯了这镯子许久,还是摘了下来。

不是因为嫌弃,反而是因为它分量太重了,我承受不起。

萧凌川选择了留在朝堂,他说这世上只余我一人是他在乎的,他没有家人,也没有其他朋友,如果我出什么差错,他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尽可能地为我做一些事情,就是他现在发自本心的愿望。

我不再拦他,我尊重他。

皇帝念及他父亲沉冤多年,又欣赏他的才学,在同期进士还在翰林院苦苦历练时,直接指了他去户部任职。

他来找我,问我要他怎么做。

怎么做?

支持某个皇子吗?

我不知道,我谁也不支持,原著作者精彩绝伦的权谋政斗当年我看得津津有味,身临其境却只想敬而远之。

我格局很小,只关心我爹和我身边人的安危。

我爹一脚踏进湍流拉也拉不回,我不希望萧凌川重蹈覆辙。

但有一件事情,萧凌川可以做到。

听到我让他做的事,他虽疑惑却没多问,只道一定会办好。

两个月后,我在一片喜乐声中出嫁了。

我爹恨不得把整个季府当陪嫁,萧凌川划了好多铺子庄园到我名下。

风吹盖头的时候,我看见我爹在哭,萧凌川隐在人群里淡笑,可惜长身玉立,在熙攘人群中依然那么出众。

他对上我的眼,嘴唇动了动。

他说:笑一下。

于是我弯起嫣红的唇,笑意盈盈。

他两手搭出一个方形框,放在眉目前,一眨眼。

他又说:记住了,卿卿。

终于成亲了,我是没什么伤感也没什么快乐的,只觉得完成了一件事情。

盖头被挑开,眼前是穿着大红新郎袍的岑寂山。

他醉意明显,眼角染上薄红,烛火摇晃衬得他眸光潋滟。

他倾身想要亲我,被我用手抵住:「去洗澡,酒味太大,我不喜欢。」

气息在离我咫尺处停住,含着醉意的眸子立马清醒七分,他微微弯了一下唇角:「好的,夫人。」

待他沐浴回来,仅剩的三分醉意也无。

手在我腰带上缓慢摩挲,快要解开的时候,他最后抬眼望进我的眸子:「卿卿,你若不愿,不用勉强。」

我直接扒开他的衣服:「这种快乐的事情,有什么好不愿的。」

早说了我水性杨花。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一晃一年半。

岑府里什么都不用我操心,更没有什么规矩要守。

偶尔不得不跟京中夫人们进行一些无意义社交,岑寂山还要嘱咐我别有顾忌,别被欺负,张扬些,有他兜底。

他真心把我当作心爱的妻子对待,也时常会在睡梦中紧紧搂住我,睡语呢喃:卿卿。

我好像快活得不像话。

可是常常夜深人静时,我便会数着日子,陷入无尽的寂然。

朝堂上人事开始频繁调动,身边人越来越忙,人也越死越多。

岑寂山和我爹怕我两相为难,一般不会主动告知我朝堂变动。

可我想知道,又哪里会不知道呢?

小鱼每天同我通报昨夜谁设了局,谁上了钩,今日谁丧了命,谁失了权。

偶尔也插播两条花边新闻,比如大理寺少卿家的小公子接亲啦,新娘是门当户对的某某小姐。

又比如小岑尚书纳妾啦,小妾是欢烟楼的绮胭姑娘。

「等会儿?」小鱼砸了一下小尖脑袋,「什么小岑尚书?」

小尖凑近了看那写着消息的字条:「这上头是这么写的,难不成我又认错字啦?」

他跟了我之后一直在学认字,如今小有所成,抢了小鱼念消息的活。

「还真是岑尚书!」小鱼叫道,「凭什么!」

我愣了一下,笑:「纳就纳吧。」

岑寂山停了将要迈进院子的脚步,院中人言笑晏晏,听到他纳妾的消息,若无其事:「纳就纳吧。」

突然就不想解释了。

反正她也不在乎。

新来的妾给我奉茶,一身红衣裳好不漂亮,狐狸眼更是魅人心魂。

「姐姐日后多多指教。」她笑得甜腻乖巧,眼里却是挑衅十足。

「行。」我喝了一口茶,「今日就来教你第一条。

「爱上一个强权的男人,是一个女人覆灭的开始。」

她志得意满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讶然,很快又笑得张扬,言语尖厉:「你少故弄玄虚,你一个生来坐享荣宠的人懂什么?」

然后一甩袖子出了我的门。

自纳了绮胭,岑寂山便日日不沾我的屋,有什么必要的事情与我商量,也是冷着脸子。

我到绮胭院子里给他俩送橘子,他也只是冷淡地嗯一声。

我忍不住:「岑寂山你有什么毛病?为什么不笑?」

「你管什么不好。管我笑?」他抬头,一脸不耐。

「不笑滚出去,不想好好说话就别说。」

「就你有脾气,想甩脸子就甩脸子,我不能有脾气?」

「你有什么脾气,」我好笑,「我给你气受了?」

「我有什么脾气?」他指着我给他送的一框橘子,「季卿卿,你可真行,橘子都送到胭脂院来了——平时怎么没见你这么大度呢?」

「橘子有很多,你别那么小气行不行,人家是你的妾,你连个橘子都不给人家吃?!」我惊了。

他吸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撇过头:「你出去,我不想见你!」

「不想见我。」我冷笑,「行啊,和离吧。」

说着我在他桌上铺开纸,倒了茶杯里未尽的茶水三两下研出墨,毛笔蘸了墨之后塞给他:「来,写和离书,写完了我就回家。」

我见他执着毛笔不动,嘲讽:「写呀,岑大人不是很擅作文章吗,小小一封和离书就把你难住了?

「我看你朝中锦绣才情的名声都是吹出来的吧,尽早让人,别担这虚名徒让人笑话,我作为你未来的前妻都嫌丢人!」

毛笔被他随意丢在桌上,他看着我:「怼起我来是尖酸刻薄得很,对别人倒是处处宽和,知道的我是你男人,不知道的以为我是你仇人。」

「季卿卿,」他掩不住激动,指着还没写字的白纸,「我对你不好吗?你就这么盼着跟我离!

「当初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你不愿意嫁我就别勉强,你既嫁了,凭什么现在说离就离?!」

我觉得他不可理喻:「是你要离,是你不想见我,你怪我?」

他定定地看了我好半天,手肘撑着桌子捂住脸,又不住地摇头:「岑寂山你真是完蛋。」

片刻,他起身绕过书桌走到我面前。

「你……嗯!」我还没开口他就倾身抱住了我。

抱得很紧,紧到我喘不过气。

我简直被男人的喜怒无常折腾疯了:「你又怎么了?」

「别说话。」他声音低沉。

我静下来。

须臾,他埋首在我肩窝,气息喷洒在我脖颈:「卿卿,我错了。

「我不该说那样的话,别当真,我没有不想见你。」

我暴躁的心被他温热的气息抚平又融化,声音也放柔:「那你是怎么了?」

他闭了闭眼,仿佛难以启齿,声音也克制而委屈:「我纳妾了,你都不生气。」

我沉默在他怀中,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我不生气,究竟是因为我知道绮胭与他并无男女瓜葛,还是像他所想的那样,是因为我不在乎他?

这时我还不知道,我不生气,其实是因为潜意识里信他。

正在岑寂山搂着我不放手的时候,下人来报,绮胭失踪了。

他松开我轻吻了一下我的眼睛:「我先去一下。」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痛苦地闭眼。

终于来了。

绮胭是原书中第二个让我惋惜的人物。

原著中,绮胭的死亡标志着绮胭背后四王的倒台。

四王一出局,三王和七王的战争真正拉开了,摆到台面上,一片硝烟。

绮胭表面是欢烟楼的妓女,暗地里是岑寂山的得力下属,但她真正的身份,是四王的探子。

这一次四王通过绮胭获取了能够重创岑寂山和七王的情报。

绮胭能从下属做到妾室,在岑寂山这里的分量可见一斑,四王是很信任绮胭的。

于是他根本没有多做探验,直接按着情报行事。

可他没想到,绮胭背叛了他。

因为真的爱上岑寂山而背叛了他。

情报是假的,四王自己被反将一局。

于是四王要将绮胭处死。

岑寂山救了绮胭,绮胭更爱他了,将所有关于四王的弱点、情报通通与岑寂山和盘托出。

她爱他,爱到背叛自己的主子,爱到愿意为他去死。

直到有一天,岑寂山利用完她,抛弃她,她才猛然醒悟,原来岑寂山一直都知晓她的探子身份。

那些温柔,那些善意,通通都是假的。

她并不介意被利用,她在知晓真相的那一刻只是平静地问他,对她有没有过一点真意?

岑寂山轻飘飘两个字「未曾」,便让这位如烈火般艳丽的女人疯了。

作者是这样写她的结局的:

「暴雨中女人凄厉地哭喊,像是在索求一个为什么男人可以这样冷血的答案,可是老天爷只予她更狂的风雨,迷茫苦痛间,看见一堵墙拦在眼前,她突然哈哈大笑,决绝撞去,彻底死在狂风暴雨中。

「一个单纯为了爱,背叛所谓信仰、立场等一切东西而具有不死不休、毁天灭地勇气的女人死去了。」

我是在半个月后一条小巷里找到绮胭的。

暴雨如注,她浑身湿透,不知经历了什么样的打斗才从岑寂山手底下跑出来,浑身是伤,血水流了一地,一袭红衫和那红唇狐狸眼却依旧散发出艳艳如烈火的美感。

她看到我,冲过来摇我的肩膀,恨恨道:「你是不是早知道!你是不是早知道!」

小尖把她从我身边推开,一不小心她就滑跌在地上。

我蹲下,撑着伞遮过她的头顶:「是,我早知道。」

她忽然平静下来,粲然一笑,问:「你说他就没有过一丝不忍心吗?我不信,怎么会这样呢?」

「男人本就是薄情的物种,并且善于为薄情找诸如家国、立场、前途等种种好听的理由。你信男人的爱,本就错了。」

她细细看着我,忽道:「我三岁时一家遇到土匪,家人全死光了,是四王救了我,把我培养成他的死士,训练时遭受的折磨说出来会吓死你这种娇小姐,总之,我从没见过别人的好脸。」

「后来我长大,长得越来越漂亮,四王觉得让我当一个见不得光的死士太亏,于是把我送出去当探子。」她面露回忆的神情,「原来有人笑起来会那样好看,原来不是所有人说话都凶巴巴的,原来女人在月事期,是可以放假的。

「死士是不能有感情的,也是不会爱人的,可我就是爱了,我知道死士背叛主人的下场是什么,但我从没想过回头。」

「季卿卿,」她道,「你可能会觉得我很蠢,所以今日来看我笑话。

「可我告诉你,我不后悔,我痛苦,但我不后悔。」

「我没有要看你笑话,」我道,「只有女人才拥有这样为爱毁天灭地的决绝勇气,我是佩服你的。

「尽管我希望所有女人都能自私、寡情、冷漠,因为将爱情视若千钧,是世道单为女人构建的极为阴毒的陷阱。但我佩服你,从没瞧不起你。

「我今日来,是想送你出京城,你待在京城,四王和岑寂山都不会轻易放了你。」

她一愣:「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扯她站起来:「因为我恰巧有能力,你又恰巧是女人。

「虽然这世界会死很多人,我无力改变所有人的命运,但我见不得我眼前的女人被男人利用之后还要不明不白地去死。」

她浑身颤抖,泪流满面,却推开我的手,退一步退到伞外,隔着雨深深望进我的眼:「谢谢你,但我此生,从小接受的便是听命令,往前撞,不回头,即便头破血流。

「往前撞的人生才是完整的,往后躲的人生是破碎的。

「所以,抱歉,辜负了你一番苦心。」

她说完,没有犹豫,用了最大的力气,撞上面前那堵墙。

头破血流,她的身子顺着墙慢慢滑落,咽气之前,她嘴唇动了两下,我辨识出她的言语:我期待来生。

当年五王倒台时,垂死挣扎将我绑架,我险些丧命。

如今四王走到绝境,又妄图绝地反击,我再次被波及。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得逞,留给我的印象不过马车几下剧烈的摇晃以及一阵冷兵器插入皮肉的声音。

很快季岑萧三府隐在暗处的护卫便解决了歹人。

可是小尖没了。

刺向轿子的第一剑,是他替我挡的。

我和小鱼听到他的惨叫下意识想出去,却被他死死按住车门:「别出来。」

等到外面打斗声止,他的血已经快流干了,只剩最后一口气。

小鱼泪流满面,他惨白一笑,用尽力气拍拍小鱼的手背以做安抚。

然后看着我:「小姐,今日就当我偿了当年绑架你的孽吧。」

「不……」我觉得自己真是害人精一枚,「是我牵累你。」

「哪有主子对奴才说这样的话。」他觉得好笑。

「小姐啊,能当你的奴才,是我的福气。」

我骂他:「蠢东西,你一个当奴才的,还觉得有福气。」

他问我:「您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跟你吗?」

「别说话了,快到医馆了,省点力气……」

他摇头,不听我的,有气无力道:「不是因为你要给我二十倍薪酬。

「谁信,那可是二十倍,当时我真不信。

「是因为你说,『小哥,没过过安生日子吧』。我就想着,我真的没过过,我真的好想过安生日子。

「托您的福,这两年,我知道安生日子是什么滋味了。」

他说着又看向小鱼,小鱼不用他说,一边呜呜哭一边不住点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小姐……」

「不是,」他哆哆嗦嗦摸到怀里,掏出一个玉簪子,上面雕了一条小鱼:「小鱼……给你。」

「早就想给你了,一直不敢。

「你照顾好小姐,也要照顾好你自己……」

小鱼嚎啕出声。

他终于快没力气了,声音越来越低:「我还有娘亲在老家,她身体不好,小姐能不能帮我把这月结的钱捎给她,跟她说我是相府的侍卫,我以前杀人越货,不敢和她说我在外头做什么营生,现在我敢啦……」

他说着说着合上了眼皮。

「小尖,小尖,你叫什么名字。」

嘴唇翕动,声音恍惚而微弱:「我叫小尖。」

「不是,是你本来的名字。」

他本不叫小尖,小尖是我看他尖下巴,叫顺了口不肯改才有的名字,我记得他不喜欢这个名字,迫于我的淫威才接受。

如今若让他带着自己不喜欢的名字入坟墓,我更丧良心。

「我有很多名字,各个主人取的。」他无意识喃喃。

「对,你最喜欢的那个,叫什么!」

他极力睁开了一点眼缝:「我叫小尖。」

绮胭死后,很快四王倒台。

朝堂上的皇子只剩三王和七王,各自手底的大臣以季家和岑家为首。

一眨眼又是一年。

这一年北方大旱,季相贪污赈灾银两抄家入狱,三王式微;这一年流民暴动,四处起义;这一年七王治灾有功,平息暴乱,遍受百姓拥戴,皇帝封他为太子。

次年,皇帝驾崩,七王登基。

深夜,我看了眼身旁沉睡的人,起身下床,摸到他的书房。

小尖替我撬开了锁,我翻找没几下,就找到了户部尚书贪污赈灾银两的证据。

这本账册,不日将会被岑寂山栽赃到我爹身上。

我连夜回季府,把账册交给我爹。

「卿卿,」他在一星灯火下翻动账册,几年来他老得迅速,皱纹深刻得像一道道沟壑,「难为你了。」

「爹爹本意……不是要你掺和这些。」

「我知道呀爹爹,可你是我的父亲,我怎能做到无动于衷?」

「你可以输,但你不能身负贪污之名,不清不白地输。」

我爹长叹一声,把我搂到怀里,还是那句:「爹爹使你为难了,我的女儿。」

第二天岑寂山回来的时候,我正在读萧凌川的信。

萧凌川这几年擢升迅速,已经被提拔到了户部侍郎,如今在旱灾之地行赈灾之事。

这也是我当年交代他做的事。

因为早知道这一年大旱,我提前告知了萧凌川囤粮,以便在今年安顿黎民众生。

当官之后,虽然萧家产业转移到其他人名上,但背后实际掌控者还是他,富商加上户部任职的身份使得他非常容易行事。粮实有萧家私人囤的,也有官家的,在今年悉数开仓济民。

信上写了赈灾的进展以及他在灾地的种种见闻。

我边看便叹息,合上信一抬头,发现岑寂山站在屋外静静地看着我,已不知站了多久。

「为什么不进来?」

他抬脚进屋,挥手遣退下人。

门被关上,屋里就只剩下他、我,还有摇晃的烛火。

「今早,」他声音极平静,目光深深,「季相弹劾户部尚书贪污赈灾银款。

「尚书被革职,皇帝下了诏书,升户部左侍郎萧凌川为尚书。」

「怎么了?」我淡笑,「这是好事。」

「赈灾的银子都能贪,这种蛀虫,早该揪出来。萧凌川执掌户部也是好事,他目前还在灾地,没了上头人掣肘,行事更加方便。」

「你知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你想说什么?」

灯花「噗」地一闪,他讽然一笑:「那本账册,三日前方呈到了我案前,今日早朝就到了季相手中,报上了御案。」

「卿卿。」他慢慢摇头,「我不明白你要做什么。」

我撑着桌案站起来:「我也不明白,岑大人手握这本账册三日按之不表,是要拿它做什么大事?」

他听了我的话,目露伤色,并不解释,只道:「你从来没有信过我是吗?」

我不知怎的,心口一疼,可是越疼,我说话越刺:「你教我如何信你?你给多少人使过绊子,又有多少人死在你手下,我又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把脏水泼到我父亲身上!

「你不能用这种手段去污我父亲的清白,他从没对不起过江山社稷。」

「我什么手段!?」他身形一晃,「是啊,我在你心中就是这样无恶不作的人。是,我不是善类,我坏事做尽。

「可是你扪心自问,我有做过分毫对不起你的事情吗?」

他突然拔高了音量:「你从始至终有把我当成一个夫君去信赖吗!?

「你没有,你一直警惕我、防备我,即便我承诺过我会护好我的妻,说过无数次我不会让你受委屈,你也从来不信。」

我呼吸急促,是的,我不信,只要事情没有真正结束,我心里的那块石头就永远不会落地,我便一直担惊受怕,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我既害怕结局的到来,又渴望结局赶紧到来。

「是的,我不信。」我迎上他的目光,「并非针对你,无论谁我都不信,我从不相信爱可以跨越山海。

「我不是爱情价更高的人,我更不信你会是这样的人。

「你口中所谓爱,永远跨越不了你心中所谓大义,二者相冲,你永远会选择后者。」

「我说得对吗?」我冷冷,「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你这样的人,我钦佩且认可。但你无法拦着我不上爱情的当,无法拦着我有所防备。」

他没有反驳我的话,因为他反驳不了。

然而他一瞬不瞬看了我很久,声音不喜不怒:「你不仅不信我,还瞧不上我,我在你这里,真是一无是处。」

说完他转身推开门走出去,小鱼和小尖见到他统统垂首噤声,他突然觉得疲倦极了。

他的妻子,既不相信他护她的心,也不相信他有两全的能力。

她似乎觉得,他要护她所护就成不了事,要成事就无法护她所护。

他原本不过以为季卿卿怕自己按下贪污账册以阻挡萧凌川的升迁,没想到她竟以为,他是要拿那本账册去诬陷妻子的父亲吗?

他在她心里,到底是有多卑劣?

他记得两年多前,他带着母亲的玉镯去找她,恰好撞见她与萧凌川诉衷肠,她那样郑重地对待萧凌川,那样敷衍随意地对待自己。

内心汹涌的酸意几乎要将他压垮,可也就是那一晚,她抛却往日不可一世,牙尖嘴利的气势,平和地吐露她的悲哀,他莫名读懂她的不安。

他只觉得不应该这样,这样脆弱无力的状态不应出现在她身上,他看着她,心疼更甚心酸。

她该是张扬些好。

只要她信他,她就能源源不断地从他这里获得张扬的底气,他尽己所能地给予。

但她怎么都不信。

算了,反正在她心里,只有两个人是重要的,是可信的,一个季相,一个萧凌川。

他又想起有一年新春大雪,她在树下祈愿,红纸上只写了三行字:父安、萧萧安、小鱼等安。

当时他在她身后为她撑伞,她不曾念起他分毫。

他算什么呢?他什么都不算。

自那日过后,我和岑寂山之间的气氛就一直低沉。

以前我们也会争吵,大多很快和好。

但这一次超出了争吵的范围,不是谁低个头就能好的。

他甚至一声不吭地搬出主卧,住偏房去了。

这一年,因为灾情有萧·富可敌国·户部大员·凌川的倾力相助,百姓得到妥善安置,流民起义并未发生,又因我父亲也不曾落下贪污的罪名,因而三王与七王仍呈分庭抗礼之势,原书中最风雨飘摇朝政跌宕的一年居然就这样四平八稳地过去了。

无形中我意识到自己改变了什么,又深知我实质上改变不了什么。

我更加心慌,因为该发生的事情没有发生,脱离了原书剧情,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无法预知了。

院中草木长了谢了一遭,又是一年秋。

中秋宫宴,我随岑寂山去宫中赴宴。

男女分席,宴到中途,厅外忽然一阵骚乱。

我眼皮狠狠一跳,不管礼数,径直提了裙子往外奔,却被侍卫拦住:「陛下席间忽然发病,三王趁机作乱,已被七王制住了,七殿下吩咐,为保各位娘娘夫人的安全,还请夫人不要走动。」

「让开!」

「夫人不要为难属下。」侍卫纹丝不动。

我没有任何办法,没有。

只能色厉内荏:「那就去请命,去请季宰相,请岑尚书,请萧尚书,问问他们,是不是要把季卿卿关在这里,让我见不到他们其中一个的最后一面!」

侍卫与同伴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迅速跑走。

不多时,那名侍卫回来,身后还跟着薛文和阿黑。

唯独不见我爹的侍从。

薛文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随着他们去往了皇帝寝宫的偏殿。

来参加宴会的普通大臣都被关在宴厅内,这里只有两方阵营最核心的人物。

唯一一个两边都不掺和却出现在这里的是萧凌川,他正死死拦着我爹,让我爹不要冲动。

原书中的七王名正言顺地得了皇帝之位,现在这条路走不通,只能用这种逼宫的形式,三王和七王谁能在这场宫变中获胜,谁就是那个平息叛乱的,谁输了谁就是那个大逆不道的。

刚刚从看到薛文的那一刻起,我心就坠了一截,大殿的情形果然如我所料。

殿中三王被人钳制着,我爹一边挣脱萧凌川,一边大骂:「七殿下对兄长兵戈相向,居心何在!」

「爹!」我想冲上前把我爹拉走,被岑寂山兜腰拦住。

「卿卿,不要过来。」我爹回头看我道。

这老头真是犟,三王都被人用刀架脖子上了,身边的同僚也已经服软,死局已定,只有他,还在挣扎什么!

「爹,认输吧。」看着我老爹无能狂怒,我又急又气又恨。

七王声音朗朗:「皇兄,你大逆不道,给父皇下毒,亦欲谋篡皇位,便不要怪皇弟心狠了。」

「我几时给父皇下毒,你不要血口喷人!」三王睚眦欲裂,激动地暴起,又被两旁的侍卫按下去。

他动一下,侍卫的剑便往他身体里戳一下。

「殿下——」我爹想要冲上前为他的殿下拦住一剑又一剑,被萧凌川和侍卫一同压住。

七王含笑抬起手。

我爹突然看了我一眼,作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接着看向岑相,像是把我托付给岑相一般:「姓岑的,当初赶考路上,我予你一饭之恩,你莫要忘记!」

随着七王的手挥下去的是侍卫的刀。

然而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我爹冲破了桎梏,扑到了三王身上。

「爹——」

血像绸缎捂住我的口鼻,我在着满眼红色中喘不过气,只能瞪大眼看着那刀砍在我爹后背。

岑寂山死死抱着我不让我冲上前,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顾挣扎,什么话都说不出。

拿刀的侍卫见砍错了人,把我爹拖下去后重新举刀。

我爹奄奄一息仍朝三王的方向极力伸手。

三王突然笑了一声,眼里不乏湿意,声音沙哑:「相爷,别挣扎了。」

「放弃吧,今后,不要当我的属下,若有机会,当这大宣朝最纯的臣吧。」

他刚说完,刀起刀落,我在我爹一声绝望的「殿下」中彻底晕了过去。

我再醒来时,王朝已经变了天。

七王如今已是新帝,岑相抱病退休,岑寂山成为风头无两的新朝宰相。

他此刻正伏在我的床头。

「岑寂山。」我唤他。

「卿卿,醒了?」他抬起脸,胡子拉碴,眼下青黑,声音沙哑。

「我爹呢?」

他敛了眸:「尚在医治。」

我心里一阵绞痛,头沉得又想晕过去。

他很快慌乱补道:「已经脱离生命危险。」

我顺了一下气,掀开被子下床。

他没有拦我,扶我起身,搀我到我爹所在的屋子。

我爹静静地躺在床上。

他在民众眼中是清正的,在同僚眼中是杀伐的,在我眼中是纵容的。可是现在,他像一块老朽的木头,了无生机,让人想评价他一句,都无从下口。

老头啊老头,就说让你别犟,死又死不掉,活又活不来,故意吊着让女儿担心是吧。

等我回了自己屋里躺下,岑寂山眼含眷恋,用手描摹我的眉眼许久。

「你做什么?」我问他。

他慢慢垂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叠好的纸放到我的手心。

我展开带着他体温的纸,随意扫了两眼。

「我头晕,你念给我听。」我道。

他拿起那张纸,眼皮颤了颤,手指也在抖:「今生夫妇,结缘四载。……愿妻娘子相离之后,蝉鬓娥眉,极尽窈窕,春来秋去,悠哉庭前。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他念着念着念不下去,把头撇到一边,不看我,也不看手上的纸,浑身笼着悲伤与丧气。

「你要与我和离?」我没有意外。

他轻声:「是。

「我没有护好你和你在意的人,你必是要与我和离的。」

我收下了这张和离书。

我爹躺在床上一个月没什么动静。

我一度以为我爹醒不过来了,悲痛之余满心荒凉,已经在盘算着请谁给他写墓志铭。

直到这天我去看他,还没进屋,便听到屋里一道惊恐又虚弱的声音:「你你你……你个老不死的怎么会在我房里!」

接着是岑老爷子的声音:「醒啦?大夫!大夫!」

我爹不能接受他在死对头家躺了月余的事实:「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我没有办法,只能让人把他抬上马车,运去季府。

马车上,我爹停止了闹腾,一片寂然中,他问:「殿下死了?」

殿下自然是指三殿下。

我沉默地点了一下头。

他不复以前在我面前嬉皮笑脸的模样,闭上眼,沉郁悲怆,满身瑟缩,就像这个时节正在落叶的树。

「爹?」我不放心地开口。

「嗯?」他像是被我突然唤醒,动了动脖子,看向我。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努力握着他的手。

他却用另一只手摸上我的脸:「来,给爹爹看看,我的卿卿有没有瘦了。」

「瘦了,瘦了。」他喃喃,眼里已有了浑浊的水光,片刻啐骂,「老不死的,老不死的,我好好的女儿都叫他岑府养瘦了!

「当初进京赶考路上,我就不该看他可怜,给他饭吃,我要饿死他!」

我听他还有精神头骂岑老爷子,有点想笑,笑着笑着却开始抹泪。

我爹休养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萧凌川辞官,回来当他的萧老板。

皇帝问他原因,他说听人说塞北开了种奇花,冬日黄沙地里开了红艳艳一片,又闻言江南出了种鲈鱼,汤鲜味美,他想去赏花,想去吃鱼。

皇帝惜才,哪能接受这样的理由,不肯。

没想到他官袍一脱,官印一丢,招呼都不打一声连夜就跑了。

连我也没来得及告别,只匆匆留了一封信笺:我去给你摘花咯。

几个月后,我真的收到他的来信,信里夹着一朵红花。

信上还说,山川甚美,几年朝政生活,他累了,他要游山玩水一遭才能复建。

此后数年,我常常不定期收到他从各地寄来的明信片,有时候是一片叶子,有时候是当地的特色小玩意儿,有时候是他自己做的小手工,实在没什么有趣的东西时,他会夹几张银票。

小鱼也走了,小尖孤母身子一日弱似一日,撑不了几年了,她含泪与我道别,说陪母亲度过这几年,再回来陪我。

尘埃落定,身边的人不问来路,各有去处,恍然间我竟有了种世事一场大梦之感。

我从异世赤裸裸地来,三岁的婴孩,身边只有一个年轻落魄的父亲。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二十多年浮光掠影,我今年 26 岁,身边剩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头。

我爹身体好些之后,新帝请他上朝。

与原书不一样的是,这次我爹没有撑着病体也要重返朝堂,反而是大笔一挥,上书乞骸骨,在家过起了优哉游哉的日子。

岑老爷子写信骂他,说他对标自己,学人精。

把我爹气得差点厥过去,扛起侍弄花草的小锄头就想去打架。

我一路劝他劝到大门口也没劝住。

「开门!」他大吼。

家丁一哆嗦,偷偷看我。

我叹气,挥挥手:「开吧开吧。」

却不想门扉被推开,门外一人长身玉立,沐浴在冬日暖阳下,隔着阳光浮尘,与我目光相接。

我爹见到门外人,板起脸:「晦气!」

却非常识趣地离开,回去自己的屋子生闷气。

几个月不见,乍一见到岑寂山让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有可能是阳光太晃眼了,也可能是他今日穿着杏白的袍子,实在温柔得不像话。

「岑大人来做什么?」我心里别扭,装作寻常样子问。

「我来给你送冬枣。」他朝我举起手里的篮子,抿了一下唇,「你要不要?」

「可是我有一片枣子林,不缺枣吃。」

他有些落寞地垂了眼:「你不要就算了。」

说着转身想走。

「但这是你的心意,大冷天送来,我不收不好,大人进来喝杯热茶吧。」

他身形一顿,转过身,眼里微微发亮。

岑寂山对我院子的格局了如指掌,此刻全然把自己当作久未归家的主人,左转转右转转,上看看下看看。

在我轻咳了一声之后,才安分地在我对面坐下。

「岑大人很闲呀,怎么升了宰相必当尚书时还闲,竟有空亲自来我这里送枣子。」

他不说话。

我又道:「看来也不是闲得慌,那是有什么大事要同我办嘛?」

「没有。」他迅速否认,「我就是很闲,才过来串门。」

「不对。」我道,「一定有什么大事。呀!我忘了,咱们和离书还没签字画押……大人一定是为这事而来。」

说着我跑进屋里翻出那张和离书,摊在院中桌子上,又备了笔墨:「大人,请吧。」

岑寂山看着季卿卿请他签字画押,心里悲伤急了,他来季府只是想见见她,如果这一见就是夫妻缘尽彻底决裂,那还不如不见。

可是他又什么办法呢,他只能慢吞吞地拿起笔,慢吞吞地签上名。

就在他要画押时,我一把抽走和离书,三两下撕碎,随手一扬,纷纷落落。

「你还真签?」

碎纸纷纷落下之后,我看见他自讽而无可奈何的神情:「不然呢。」

他拈起一片纸片:「你这又是什么意思?是我写得不好吗,我可以再写一份,你来写也可以。」

我摇头:「可以不写吗?不离行吗?」

他眼皮狠狠一颤,言语极为艰涩,像是用尽了力气才说出来:「卿卿,别玩我了。

「你早就想离了,早就。你从嫁给我就是不当真的,这下七王上台,你更是要离的。你骗不了我,你别想骗我。」

「七王上不上台,我从来不在乎。」

我从来不在乎皇位归谁有,甚至私心本就希望七王坐上去,因为七王是原著中描写最适合当皇帝的人,在他的治理之下,大宣盛世,福泽万疆。

我只是在乎我爹罢了,我在乎我爹在皇权斗争中失去性命失去清白,在乎我爹在新帝统治下追思悲恸萎靡不振,可我爹现在生龙活虎,还天天想跟人打架,那前尘种种,我又有什么好放不下的?

这样美味的男人,我舍得抛弃吗?

「我是很喜欢你的,岑寂山。」

他眼睛眨了一下,呼吸一滞:「都说了不要玩我。」

「我没有玩你。」

「不是,」他捂了一下脑门,有点无措地踱步到院中一株合欢树下,「你也没说过你喜欢我啊?」

合欢树在这个季节只留满树金豆荚,在风中飒飒。

我朝他伸出手:「那你还要不要离嘛?

「你要离的话,我也不勉强。」

他走过来握住我的手,仰头抑制了一下情绪,流畅的线条从下巴顺到凸起的喉结再到锁骨,迎着阳光极为好看。

然后低头细细瞧着我:「不要。我若想离,何苦巴巴给你送枣还站门口半天不敢敲门。」

我情不自禁地笑出声。

入目天空一碧如洗,一如前尘往事俱作烟散。那本破书终于走完了剧情,我终于可以恣意无忧地享受风月。

番外:

岑寂山今年二十六岁,尚未娶妻,也没动过娶妻的念头,家里人虽催但也没强迫。

然而有一天他下职回家,岑相爷突然说给他找了一个媳妇。

「儿子,那姓季的老东西求了我好久,要将他女儿嫁到我岑家,你收拾收拾娶了吧!」

他当即反对。

然而岑相这一次很坚决,非要把季卿卿迎进家门。

于是他对老爹说:「你答应的,不如你自己娶了。」

把老东西气得要上吊,白绫都已经挂到房梁上了,就差把脖子勒上去。

岑寂山拽了拽白绫,又踹翻底下的小凳子,叹了一口气,终于答应。

对于岑季两家结亲的事,朝臣皆大感骇然。

谁不知两家积怨已久,两位相爷常常互骂互殴,这一朝结为亲家,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只有在朝年岁久的老臣对此似笑非笑,如今的冤家,在二十年前,可是好得穿一条裤子的兄弟。

大理寺岑少卿就是当年与季相岑相同批赶考的考生。

他在儿子的婚礼上喝醉了,把当年的事抖了出来。

据说当年啊,岑相是真的穷,进京的路上丢了在家里准备好的干粮,竟也舍不得再买,愣生生地忍着饿,最终晕倒在路边。

是路过的季相救了岑相,不仅请他吃饭,还请他路途中同住客栈。

岑少卿描述起他在贡士所见到的岑相:「别看咱们岑相爷现在白白净净道袍飘飘,当年面黄肌瘦似饥荒小儿,满身补丁如街头乞丐,一个读书人,连书袋都破了两洞……」

「当时我还笑他呢,被季相狠狠骂了嘤嘤嘤……」

话还没说完,空气中传来一声咳嗽。

四周皆噤声,悄咪咪抬眼看酒席上黑脸的岑相和满脸尴尬的季相。

奈何岑少卿酒意上头,非得把这八卦说了不可。

又说这二人是从何时起剑拔弩张的。

便是季相择三王为主时。

都说良禽择木而栖,岑相对于季相的选择深感愤懑。

当时他们都不比如今位高权重,性子更冲。

岑少卿有一次下朝后就听见宫墙转角岑相大骂季相眼瞎,说三王性情暴虐,非江山明君也非臣子明主,季相跟着他是目光短浅,自寻死路。

季相岿然不动,任他骂,骂到最后也不动摇。

岑相也骂累了,觉得季相就是个一根筋的犟种。

二人这才开始渐行渐远。

直到岑相投靠了七王,二人彻底从相爱走向相杀,各有立场,相互拆台,唇枪舌剑。

就这么斗着斗着之中,二人从小喽喽斗成了老宰相。

「所以老夫啊,一点儿也不奇怪这小岑尚书和季小姐如何就结了亲,定然是这二人鬼鬼祟祟,口嫌体正,两不相忘,偷摸定下的……」

岑少卿灌了两口酒,倒在桌上,不知道明天等着他的是岑相弹劾他嗜酒误事,罚俸一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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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运娇妻:古代青云之路

粹言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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