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雪
2024-11-16T00:00:00Z | 166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4-11-16T00:00:00Z
他朝雪
福运娇妻:古代青云之路
上辈子我被盛名所累,从少年成名的浑名,到后来蛇蝎妇人的骂名,一辈子活在刀锋浪尖之上殚精竭虑。
这辈子我只想当个背靠祖荫庇佑,混吃混喝等着继承家产的草包。
1
想来我和时胤应当算是孽缘,他忍辱负重装疯卖傻,是为了避人耳目地活着,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登上帝王宝座。
他布好每一个局,算计好每一步,而我只是他成功路上的踏脚石。
我为他毁了婚约,又为了他能得到北玄军的庇佑,与一个死人成婚。
我为他在战场上出谋划策,冬日入雪原,夏日入南疆,日复一日殚精竭虑,在奔波的行军路上熬空了身体。
我为他承担屠城坑杀妇孺的骂名,我为他孤身一人入敌营,换他全身而退。
……
他光明磊落战功显赫,我心狠手辣声名狼藉。
纵然如此,我也未曾后悔。
我陪他从籍籍无名的落魄皇子,到青史留名的千古帝王,在他功成名就之时,我以身祭旗,千军万马的铁蹄之下,尸骨无存。
我见过他落魄与野狗争食的时刻,也见过他意气风发万人敬仰的模样。
只是往后,再也与我无关。
2
我一心求死,却醒来在十四岁那一年,我还未声名鹊起,也还没有遇见时胤。
明月山庄还在,阿娘和姨母也还在。
大夏皇室衰微,梁王鸠占鹊巢,祁王和宁王在驻地招兵买马,野心昭然若揭。
明月山庄是天下谋士和医者的温床,当权者无不趋之若鹜,而我是明月山庄唯一的继承人。
我阿娘足智多谋算无遗策,却是个跳脱的性子,即使做了多年的庄主,也没沉稳多少。
老来得女也不知道怎么教育孩子,对我一向散养,其实就是没空管我。
上一世,我顽劣不堪不知天高地厚,仗着几分聪慧,打着行侠仗义的名头,游走中原各地。
经常走街串巷,上各大学院踢馆,凭着从小耳濡目染的半吊子兵法谋略和歪理,舌战群儒,将不少坐馆的夫子气得七窍生烟。
当时的我不似一般女儿家沉稳柔弱,也不似后来的我心思缜密。
两世为人,我心中一直有个疑虑,从前我总是不敢去想。
「如果当初我不自报家门,时胤还会跟我走吗?」
酒楼雅座的窗外是一条小巷,相较于人来人往的大街,此处显得清静了许多。
我垂眼往里处看去,一群恶犬入穷巷,堵着一个瘦弱的少年。
他手里拿着半个饼往怀里藏,脸上黑黝黝的,脏得看不出模样,眼神迷离懵懂。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副破烂衣衫掩盖之下,有这世间最尊贵的身份。
时胤,流落民间的皇子,仅剩的天子血脉,也是后来统一山河名垂青史的帝王。
上一世我误打误撞路过,那时我嫉恶如仇,既路见不平必拔刀相助,拎着木棍就上前与恶犬混战。
打完架拍了拍手,他一边一脸防备地护着饼,一边偷偷看我。
我不禁气结,立刻大声道:
「谁要你的饼啊!」
他一听到饼字,立刻马上把饼塞进嘴里。
……
得!我跟个傻子较什么劲。
抬脚就想走,可没走两步,仿佛鬼使神差地又转了回去,不情不愿地说:
「你要不要跟我回明月山庄?」
那一年,我替他赶走了恶犬,将无家可归装疯卖傻的他带回家。
可这次我站在高处冷眼旁观,谁会去救你呢?
3
果然,时胤的布局从来没有落空过。
肆意张扬的红装女子出现在空无一人的巷尾时,我的呼吸滞了一拍,随后又不由自主地勾了一下嘴角,笑意却没达眼底。
他原本等着的人,不是我,而是安宁。
「原来我真的只是个意外。」
我脸上的笑意越来越盛,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
我一直都知道,他心里的人是安宁,是那个笑容明媚、战场上眉宇坚毅的姑娘。
而不是我这样善用阴谋诡计揣度人心的蛇蝎女子。
安家执掌十万北玄军,世代镇守西北,她是真正的将门虎女。
她抬手甩鞭几个挽花,就将恶犬击退,连衣服角都没弄脏一片,不像当年的我弄得一身狼狈。
接下来的事情我不想再看,也不想知道他是否会旧计重施。
他既然等着她来,自然有办法跟着她回去。
当初不敢去想的事情逐渐明晰,他原本是冲着北玄军去的,被我的出现打乱了计划。
准确来说,是被明月山庄打乱了计划。
上一世我和安宁的关系,可以用恶劣来形容,即使她为主将,我为军师,战场上配合无间,私底下却是避而不见。
我嫉妒她是时胤的心上人,有关她的任何一切风吹草动,都是在往我心上撒盐,我知被人喜爱,她没有过错,可我仍旧无法控制自己不心生妒意。
而她是真的厌恶我,每次见到我都要极力克制,才能不当场把我捅个对穿。
她的恨意不是空穴来风,明月山庄和北玄军各自都是被拉拢的对象,可若合在一起就是被忌惮的存在。
我姨母有医仙之名,曾在西北各地游历多年,出入战场救死扶伤,对北玄军有再造之恩。
我与她兄长安昭从小定下婚约,不论是哪位王爷,恐怕都无法乐见其成。
可我却主动与安昭退了婚。
我递去退婚书不过一日,安将军战死沙场的消息便传了回来,我想叫回书信已经来不及。
那时我已识破时胤的装疯卖傻,爱意日渐丛生,满心都系在时胤身上,思及这亲总是要退的,心中虽知这样不好,但也顾不上那么多。
谁知这信快马加鞭到达之时,正是安将军出殡之日,缟素之间当着满门宾客的面,安小将军被退了婚。
若仅只是这样,安宁也不至于恨我入骨,想在我身上捅几个血窟窿。
退婚之后没过多久,祁王以「清君侧,讨伐梁贼」的名义起兵。
安昭主动请命去了江陵,征讨祁王大军,此去再也没能回来。
安家主母早逝,安将军独自将一对儿女拉扯长大,父子二人接连而去,安家至此只剩下安宁一人,北玄军群龙无首。
若将这事怪在我头上,于我来说是有些冤枉。
我和安昭也只是在小时候见过一两次面,本身并没有什么感情基础,若他有心仪女子,主动与我退婚,我也是表示理解,并且会应允的。
只是死者为大,这事总归是我理亏,想着日后有机会定当向安家赔罪。
因为私自退婚一事,阿娘动了大怒,这次姨母也没帮我,我只好拉着时胤偷偷溜出去躲避风头。
后来,明月山庄被付之一炬,从此我无家可归,只剩时胤。
4
过往早已烟消云散,爱恨也都随风而去。
我曾热烈地爱过一个人,爱到将自己燃烬成灰,我亦不后悔。
只是在我死去的那一刻,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我来到第一次遇到时胤的地方,只是为了求一个结果。
一开始就错了,求仁得仁,如今得到答案,也该就此打住。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熟悉的学院出现在眼前,我前脚进去,后脚明月山庄少庄主是个草包的消息就传开来了。
再回到山庄的时候,阿娘已经揣着戒尺等着我,姨母手揣在袖子里,面有担忧地看着我。
我见阿娘捂着脸,心知草包的事已经传到她耳朵里,此刻怕是不想见人。
我自觉地伸出双手递到她面前,难得乖巧等着挨板子。
……
场面一时很尴尬,阿娘本来气势汹汹要收拾我,看我这般配合,倒是有些不习惯,戒尺扬了好几次,就是没落下来。
欲言又止,起了好几次范,最后只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便离开了。
姨母松了一口气,看着手上没用上的金疮药,似乎有些遗憾地回了房。
这一世刚醒来时,我心中有对时胤的不甘心、对祁王的仇恨,以及对过往的诸多遗憾。
甚至习惯性地思考,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该如何应对才好……
想到一半却哑然失笑,我不知道为何会重活一世,但各种情绪退却后,我反而什么都不想做了。
明月山庄还在,阿娘和姨母还在,既然一切都没有发生,那当个混吃等死的草包也挺好。
可是明月山庄一年后会被一场山火付之一炬,阿娘和姨母都死在大火中,这件事无论如何我都得防患于未然。
这绝不是一场简单的意外,上一世我追查了许久,也没能追查出身后之人。
直到我孤身入祁王大帐,揭开了我内心最不想面对的可能。
明月山庄地处深山,背靠天险易守难攻,山火燃起需要时间,山庄内的人不可能毫无察觉,可所有人仿佛睡死了一般,没有任何人提前预警,一直到大火燎原回天乏术。
事发时,我和时胤不在山庄逃过一劫,当我们听到消息匆匆赶回时,山庄已经是一片废墟,不复往日景象。
我哭着在余火废墟中寻找阿娘和姨母,烧毁的房梁砸向我的时候,时胤护住了我。
我的右脸被灼伤了一块,他的背脊烫伤了一大片,烧伤最是容易感染,那些日子他一直高烧不退。
好巧不巧,皇子在世的消息不胫而走,我带着他四处躲藏,狼狈不堪。
冬日难挨,每日每夜我都抱着昏迷不醒的他,祈祷他一定一定要活下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回忆总使人痛苦不堪,好在这一切还未发生,我也未曾一无所有。
在明月山庄当草包,混吃等死的日子,着实好混,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半年。
我这半年也没完全闲着,动不动就组织山庄众人搞防火防灾演练。
如此几次颇有成效,只要高亢的唢呐声环绕山庄,众人立刻训练有素地端盆提桶捂口鼻,阿娘从火冒三丈到日渐习惯。
我整日不干正事,以快乐的草包自居,众人从一言难尽到习以为常,也就随我折腾去了。
当我以为跟时胤再也没有交集的时候,他却突然出现在山庄中。
5
时胤是跟在安宁身后出现的,两人一同上门,着实吓了我一跳。
特别是看到安宁腰间悬着的银鞭,更是心惊胆颤。
我曾挨过一鞭,至今心有余悸。
他们来得不巧,阿娘受邀出了门,一向不习惯跟活蹦乱跳的活人打交道的姨母,被迫出来接待了他们。
姨母脸上挤出的笑容,如同被迫卖笑的姑娘一样僵硬。
我看着二人,无法避免地想起前尘往事,心情总有几分复杂。
时胤眼神迷离,似乎还装着疯卖着傻。
四人之中,只有安宁表现如常,像个正常人。
但在我眼里,她的行为也不那么正常,因为她表现得太过亲昵。
「阿姊,这是我兄长托我带给你的东西,你看看合不合你的心意。」
匣中是一副精巧的玉扇,尾端缀着翠绿的穗子。每一片上都有精美的雕花,展开拼成一幅完整的山水画,收起来又十分小巧趁手。
我对金银首饰无感,唯一看得上的便是玉器,但也很少佩戴。
原因无他,嫌麻烦。
这把扇子上一世我曾在安家祠堂见过,干干净净的玉扇和带血的盔甲,一起放在安昭的牌位前,颇为扎眼。
安家满门英烈,却没有一个人善终。
安将军在战场上被暗箭所伤,箭上淬了药石难医的剧毒。
安昭被两军夹击,前无援兵后无退路,尸山血海力竭而亡。
而安宁,她本应该是被父兄疼爱、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却不得不肩负北玄军的重任,出入沙场几经生死。
老实说,这把玉扇在上一世也颇合我眼缘,只是这是安昭的遗物,我不敢肖想。
毕竟,我已经够对不住他了。
安宁的银鞭也是这时候落在我背上的,她眉头紧蹙,碍着祖宗牌位的面,她极力忍住怒火,压低声音让我滚出祠堂,不要脏了她祖宗的地盘。
这一世竟由安宁亲自拿来给我,我难免怀疑她在上面撒了毒。
见我半天没有接过匣子,安宁脸上的笑意也退了些,表情似乎担心我不喜。
见她眉头微微蹙起,我曾挨过鞭子的背突然一抽。
条件反射下,我顾不上毒不毒的,连忙接了过来。
做完这个动作,我就有些后悔,时胤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了我身上。
时胤是个疑心很重的人,被他看重的人一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譬如我,譬如明月山庄。
6
安宁将时胤留在了明月山庄,托姨母为他治病。
可我知道这是个幌子,他根本就没病。
命运是很难改变的,有些事注定会发生。
即使我不带时胤回来,他还是会出现在这里。
即使我不帮时胤,他也会得到北玄军的助力。
即使我极力想避免大火,明月山庄还是会被烧毁。
时胤的出现,让这场山火整整提前了半年。
明月山庄一向保持中立,不参与权势之争,可终归是树大招风。
更何况还收留了遗落民间的皇子,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去,足以让各方人马铤而走险,杀上明月山庄。
可上一世到底是谁把这个消息传了出去?
姨母精通医术药理,绝不可能阴沟里翻船,被人下了药而不自知。
上一世山庄众人都死在大火中,是因为在此之前山庄里已经没有活口。
这才是没人呼救、没人逃出的原因。
阿娘和姨母死后,我内心被仇恨填满,誓要仇人血债血偿。
可明月山庄的覆灭,背地里多少人都添了柴,我的仇人何其多。
宁王战败时,献上降书自戕,只求保全妻儿性命,我却瞥见他们眼中未曾藏好的不甘和恨意。
我知斩草要除根,也知时胤不愿背负骂名。
可我本来就是要复仇的,不是吗?
我一声令下,城门紧闭,刀剑穿过血肉,厮杀哀嚎声在我身后响起,诅咒辱骂声不绝于耳。
手拿屠刀,必成恶龙。
而我一步一步走向深渊。
人死如灯灭,何况不被珍惜的爱意。
其实上一世他从未说过爱我,我为他所做的一切,也都是我一厢情愿而已。
可我如今只想家人平安。
所以这一次,当贼人杀入明月山庄时,我一脚将时胤踹了出去,并且高声大呼。
「皇子在此!」
7
时胤无法再继续装疯卖傻,刀剑瞬间疯狂向他挥去。
我心知他不会有事,安家既然知道他的身份,必然也在他身边留了人。
而能让阿娘应允暗藏在明月山庄的人,只能是北玄军。
但我也清楚,他们护不住这么多人。
于是我将姨母护入后山,后山中嶙峋的山石是天然的屏障。
可若是贼人集中强攻,也抵挡不了几刻。
所以我才会捅破时胤的身份,让他吸引火力。
我原本以为还有半年的时间,准备应对之策,却不成想会在此时遭到袭击。
山火逼近山庄的那一刻,我终于知道有些事情即使人为改变,可该来的还是逃不掉。
此刻就算我早有准备,也不能断定阿娘什么时候能够赶回来。
阿娘此次应安将军之邀,去往西北重镇平城,为北玄军驻地巩固城防。
而上一世阿娘没有去,因为我正闹着退婚,不惜以死相逼,她分身乏术,也无颜去见安将军。
这一世没有退婚这一档子事,阿娘自然愉快地前往平城赴约。
阿娘临出发前,我将从姨母药庐中顺出来的天山雪莲塞给了她,叮嘱她此去定要注意安将军的安危。
阿娘看了眼手中的宝贝药材,表情十分古怪。
「这可是你姨母的命根子,她恐怕是会下药毒死你。」
姨母毒倒是没下,下了一堆泻药,差点给我拉虚脱……
不知此刻阿娘是否得知山庄内发生的一切,是否有救兵前来。
火光之中,刀剑声越来越近,血腥味也越来越浓,我的心也越来越沉。
就在我以为在劫难逃、必死无疑之时,身着黑甲的少年将军迎着月光奔入我视野中,手起刀落拨开了眼前的重重阻碍,迎着火光向我而来。
我看着眼前气宇轩昂、轻声唤我的安昭,倏然发起了怔。
在我一眼不错的目光中,他的耳尖渐渐泛起了红。
若说两辈子加起来,我最亏欠的人是谁,那一定是眼前的这个人。
他活着的时候,我在他父亲出殡之日递去退婚书,让他成为满城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战死之后,我不知廉耻用他遗孀的身份,求得北玄军的庇佑。
上一辈子我退了他的婚,最后却为他守了一辈子的寡。
在他死后,我抱着他的牌位成了婚。
8
彼时我拖着伤势反反复复的时胤东躲西藏,躲避追杀。
我心知不论是宁王和祁王都不会放过时胤,而梁王虽然不会要他的性命,却会把他变成傀儡。
我无法比较哪一个更令时胤难以接受,我不能替他做决定,我只能尽我所能保护他。
最终我拖着时胤去了西北,彼时安宁在北玄军众副将的帮扶下,勉强坐住了主将之位,并且彻底与梁王撕破脸。
北玄之忠,忠于天下。
我们没有通关文牒,城门守卫将我们拦在了城外。
奔波数日狼狈不堪,我好话说尽,守卫也不肯放我们过去。
身后追兵已至,情急之下我高声大喊:
「我是你们少将军的未婚妻!」
正在巡城的安宁闻声而来,自城楼上俯看向我,语气尽是嘲讽:
「方绮雪,在我父亲出殡之日,你与我兄长已经退亲。」
我咬了咬牙:
「庚帖未退,婚约仍在!」
安宁似乎气急反笑,咬牙切齿地重复:
「婚约仍在?」
「在!」
当我喊出未婚妻的那一刻,我心知自己太过卑劣,我竟拿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做挡箭牌。
可我别无他法,比起往后能够嫁给时胤,我更希望他能够活下去。
将军府中,平城众将看我的眼神无不愤慨,安宁更是气红了眼。
「既然婚约还在,今日你就与我兄长成婚!」
那日恰逢冬至,我刚刚及笄,身着孝服,抱着安昭的牌位,在众人嘲讽的目光中与一个死人成婚。
……
上一世的记忆不断地在袭击我,不知不觉眼中已满含泪意。
对眼前这个人,我心中有太多的歉意。
在沙场出生入死多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数次,生死面前面不改色的少年将军,看到我泪水的一刹那,似乎有些手足无措。
他手上沾了血,抬起又落下,最后只是温声致歉:
「抱歉,我来晚了。」
9
明月山庄被大火燃烧殆尽,这次是我亲手放的火。
谋士和医者再厉害,终究是手无缚鸡之力,在盛世中是万金难求的人才,可在乱世中若无庇佑,连自保都难以做到。
与其被虎狼紧盯,不如自己做出了断。
从今以后,世上再无明月山庄。
上一世,我欠安昭两条命,一条我的,一条时胤的。
这是我欠他的,我曾立誓若有来世,必当奉还。
安将军这一世仍旧被暗箭所伤,可这次有阿娘在,她用天山雪莲吊住了安将军最后一口气。
姨母及时赶到平城,保住了安将军的性命。
虽然落下病根,往后再无法征战沙场,但至少安昭和安宁没有失去父亲。
平城的将军府外,我久久没有挪步,我曾在此居住数年,对这里的一砖一瓦都烂熟于心。
只是当时,府中所有人对我厌恶至极。
如今明月山庄的人所剩不多,多数都是医者。
阿娘说:「这般也好,救人总比害人强。」
姨母在平城开了一间医庐,所有人都安置了下来,我时常偷懒,偷偷溜出去晃悠。
「小侄女又来城头晒太阳啦!」
说话的老头其貌不扬,却叫了个美男子的名字,檀郎。
檀郎是北玄军的军师,一见面就嚷嚷着让我叫他师叔,要赠我见面礼。
他与阿娘师出同门,叫一声师叔理所应当。
只是这位师叔在上一世连话都不屑与我说一句。
魁梧的身影挡住檀郎的调笑声,木樨摸着头憨憨地冲我笑。
「方姑娘,阿昭去城外巡防了,得一会才能回来。」
我看着他双手提着长刀,粲然一笑说道:「无妨,我是来晒太阳的。」
木樨是平城众副将之一,也是上一世在副将中唯一对我稍许和颜悦色的人。
他并非不介意我对安昭所做的一切,只是性格使然,让他无法在战场上对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不管不问。
那时我因为常年随军征战,熬空了身子,大军借道北境雪原,我受寒病重。
为了不耽误军情,安宁率大军先行赶路,留下木樨带着一小队人马与我同行。
我紧盯时胤随安宁而去的身影,心中期盼。
「你回头啊,你回头看我一眼啊!」
时胤说军情紧急,耽误不得。
我知道他说得没错,我也不会拦着他。
只是他一次头也没回,一眼也不曾看我。
冬日雪原极冷,饥寒交迫之时,我们遭到苍狼群围击。
战马被撕咬而出的内脏,落在地上热气腾腾,我却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森森白牙向我的脖颈扑来。
我拼尽全力就地翻滚,险险避开要害,可即使如此,我的脖颈也鲜血淋漓。
失血过多的我,意识开始模糊,余光中我看见时胤径直奔向安宁,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我一眼。
苍狼开始拖拽我的脚,我以为我会就此葬身狼腹,木樨却从狼群中突围而出,将我扔到背后,发了狠地厮杀。
那一晚,只有两个人活了下来。
我全须全尾,而木樨丢了一条胳膊。
10
从前我对安昭的印象,还没有对他的牌位深。
如今在平城待了一段时间,我发现安昭这人也是挺有意思,明明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却在见到我的时候,耳朵尖都是红的。
他总是来医庐帮忙,每次都会带上好吃的点心,偶尔捎带些木头做的小玩意,虽做工粗糙,但挺有趣。
平城虽是重镇,但毕竟地处大西北,比不得中原腹地,物资匮乏,药材紧缺。
姨母不便离开药庐,上山采药的任务就落到了我这个闲人头上。
我背着药篓出门时,总能看见安昭闭着眼靠在门口假寐。
安将军没死,我勉强算是还了他一条命,原本再拦着他,不让他去江陵送命,我和他就不拖不欠恩怨两清了。
可是在明月山庄他又救了我一次,我该怎么还给他呢?
梁王派人来接时胤的时候,我在医庐打盹,安昭拿了点心,来帮我晒草药。
天子已经油尽灯枯,膝下子嗣皆早夭,急召流落民间的皇子回宫。
北玄军是西北护城墙,守护的是天下万民,绝不是鸠占鹊巢的乱臣贼子。
时胤此去必是羊入虎口,就此事,众人意见不一。
「不能去,京城已经落在梁王手中,陛下随时会殡天,殿下这一去凶多吉少。」檀郎率先开腔。
「可若不去就是抗旨,梁王若就此发难,给将军打上一个抗旨不尊的罪名,该如何是好?」
「抗旨不尊也比丢了性命强!」
……
众人众说纷纭,只有我淡定无比打着哈欠。
梁王根本不是时胤的对手,上辈子不是,这辈子更不可能是。
我见安将军始终一言不发,心知他已有了决断。
「我年岁已高,也上不了战场了,我亲自护送殿下回京,往后平城就托付给各位将军了。」言语间竟是卸下主将的意思。
「将军不可啊!」众人还想再劝。
「此事不必再议。」
众人散去后,我听见安将军低声呢喃:
「阿宁还在京城,等着我去接她。」
临近出发前,时胤将我堵在了墙角,踹他一脚的报应终于来了。
「你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的?」
时胤一向擅长隐忍,他的身份给他带来权力的同时,也带来了巨大的危险。
我知道他迟早是要找上我的,说辞我也早已想好。
「当然是安宁告诉我的。」
他既然得到北玄军的支持,我想身份的事情自然也不会瞒着安宁。
时胤的眼神忽明忽暗,看向我的时候晦暗不明。
他突然伸手覆向我的侧脸,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我和他都怔住了。
他似乎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出这个动作。
而我慌不择路,落荒而逃。
11
上一世我和时胤最亲密的动作,也不过是他轻拂我的侧脸,带着薄茧的手掌摩擦我脸上的伤疤。
我的右脸原本只是被灼伤一小块,可那时四处躲藏担惊受怕,伤口化脓腐烂,以至于后来伤好之后,疤痕极为狰狞。
自古以来,容貌对女子都至关重要。
即使后来用了许多名贵的药材,试了许多的法子,也没能让这块疤淡下去,平日里只能用帷帽遮面。
我和时胤之间,隔了安家兄妹,隔了皇权霸业,隔了太多的人和事。
安宁恨我不知廉耻,平城众将憎我不守妇道。
哪怕我一颗真心世人皆知,他也不曾伸手接过。
此刻,我捂着自己完好无缺的右颊,不自觉地颤抖,情绪无以复加,思绪纷乱。
痛吗?大抵是痛的。
可我又能如何呢,不过也就是算了。
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与旁人又有什么关系。
安将军最终还是没能去京城,安昭让副将们将他拦在将军府中,自己替他去了京城。
上辈子的事情,我可以当作一场梦,恩怨都不计,可我不能看着安昭去送死。
我策马追去,梁王使臣问我是何人,我有些为难,我不能再说出明月山庄的名头,却又没有什么其他拿得出手的身份。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安昭策马而来,停在我面前,握住我的脚踝脱离马镫,在众人面前接我下马。
他什么也没问,也没劝我回去,只是将他马车中的垫褥换得更为厚实柔软。
到达京城之前,我问安昭:「若祁王起兵,你可不可以不要去?」
他低头看我,温和的双眸倒映着我的身影,没有正面回答我。
「大丈夫当兵吃响,自当保家卫国。」
看我欲言又止,他抬手将马车的窗户轻轻阖上,问道:「你可是在担心些什么?」
我当然是在担心你。
可这话说出来便有些暧昧了,虽然我二人有婚约在身,但我现在只是想还他的恩情。
我轻声说道:「京城如今都是梁王的人,陛下一旦殡天,祁王必定会趁势起兵讨伐,宁王也会趁乱捞一杯羹,到时北玄军的立场至关重要。」
安昭看我的眼神依旧温和,我不知他是否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
有时候我也不能否认别人骂我心思深沉是错的。
乱世之中,拥兵者重,北玄十万大军足以自立门户,根本无须效忠这岌岌可危的皇室。
更何况梁王狡诈,祁王好战,宁王阴险,谁都不值得支持。
与其被忌惮功高盖主,何不自立为王。
12
我承认我是出于私心,若安家自立为异姓王,有北玄军做后盾,只要不去争那把龙椅,自保绝无问题。
若想争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不过那时就与我没有干系了。
只要他们一家人平平安安,这样我勉强能算是跟安昭恩怨两清了吧。
上一世安昭在江陵城外,带领数万北玄军痛击祁王大军,战胜回城时,却被关在城门之外。
祁王趁机围困,数万将士被活活耗死,残缺的尸身在城门外堆积成一座小山,而安昭立于山顶,五脏俱裂死不瞑目。
那下令不开城门的人,是梁王派去的监军。
安昭死后,梁王本以为北玄军是囊中之物,却不想小瞧了安宁。
安宁与梁王撕破脸,带领北玄军盘踞西北休养生息,看着三方势力狗咬狗,一直到我带着时胤出现。
如今的情况与上一世完全不同,安家父子俱在,梁王轻易不敢打北玄军的主意。
而时胤回到京城后,陛下喜极而泣,当即立时胤为太子。
陛下的身子骨每况愈下,整日缠绵病榻,朝堂被梁王把持,他本想拿捏孤立无援的太子,结果没想到这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刺头。
北玄军还是成为了时胤坚实的后盾,而安昭自然也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安家世代忠勇,为国为民死而后已,祠堂的英灵牌位排列如林,墓碑下尽是衣冠冢。
安昭如此选择,我不应该觉得意外,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温良却磊落。
终归是我小人行径了。
时胤在京城混得如鱼得水,很快便召集起皇室旧部与梁王分庭抗礼。
京城的形势一下就紧张了起来,可安国府内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至少安宁是没有。
我见多了她冷言冷语的讥讽嘲笑,也见多了她杀伐果断的调兵遣将。
如今她整日缠着我叫阿姊,热情又亲昵,让我很是不习惯。
「阿姊,城外有人在赛马,咱们去凑个热闹!」
「你兄长不让出城。」
「那我们去醉云轩,听说来了批好酒。」
「你兄长不让喝酒。」
「那我们去梁王府,看王妃和侧妃们吵架。」
「你兄长不让……」
「这不让那不让,兄长到底让干什么啊!」
13
安宁气得脸颊鼓鼓的,像个小青蛙。
安昭让干什么我不知道,他什么也没要求我。
我只是想跟安宁保持一点安全距离而已,毕竟她的银鞭还挂在腰上。
上一世我与她两看生厌,她见不得我顶着她兄长遗孀的名头,却对其他男人痴心不改。
而我见不得她能光明正大与时胤并肩走在世人面前。
安宁每次见到我都没什么好脸色,见到我和时胤一起更是没什么好脸色,就差把奸夫淫妇写在脸上。
说来也可笑,我对时胤爱而不得,时胤又何尝不是。
安宁对他只有君臣之义,没有男女之情,一丝也没有。
她恨屋及乌,因着我的缘故,不待见时胤。
在我看来,若是有其他皇子存活于世,安宁怕是会立刻抛弃我们这对狗男女,投奔明主而去,免得整日看腌臜事生鸟气。
……
我见惯了她一向沉稳的女将军模样,如今对着眼前古灵精怪的娇俏少女,一时难以适应。
这种不适应,终于在她非要挤上我的床榻,跟我睡一个被窝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我忍无可忍找到安昭,想让他将自家妹妹提走。
他正在院中练武,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热汗浸头的单衣贴在他身上,精瘦干练的身姿显露无疑。
见我来了,他停下动作披上外衣,仔细听完我的来意,笑着解释:
「阿宁就是这般想一出是一出,小时候夜里都是我哄她入睡,后来大了才做罢。家母去得早,家中只有我兄妹二人,我随父亲行兵打仗后,她便一直一个人待在京城,性子不知分寸了些,给你添麻烦,实在对不住。」
他言语诚恳,我也不好得寸进尺,上次马车谈话之后,我和他没有再说上过什么话。
我不知道是他忙碌如此,还是刻意避开我,但此刻看起来应该是前者。
我心中松了一口气,上次的话虽有试探他之意,但总归是我僭越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是君子,我是小人。
若他因此产生嫌隙,往后我说什么他恐怕也难以相信,那我随他来京城的目的,就没法达到了。
时胤拿下梁王是迟早的事,到时祁王就无法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
可祁王韬光养晦至今,怎么会甘心向一个半路杀出的皇子称臣。
江陵之战必不可免,时胤手下可用领兵之人不多,出战之人只能是安昭。
明月山庄的事情,让我知道命运势不可当,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
如今我该如何才能保住安昭的性命?
14
许多名门贵女惦记上太子妃的位置,但作为太子的时胤一心扑在政务上,整日不近女色,相当不解风情。
他经常召安昭入宫,偶尔也会来安国府拜访,但大多数时候都在书房与安昭商讨事宜。
两人同出同进的日子久了,外面难免怀疑他们两谁是断袖,还是……
都是。
秋日落叶遍地,微风吹过小院沙沙作响。
时胤出现在我院中时,我将早已准备好的信笺递给他。
时胤眉头紧锁看完信笺,看向我的眼神似有不惑。
「为什么要帮孤?方姑娘也不像是如此热心之人。」
看来他还是将上次我一脚将他踹入险境的事记在心上了。
我斟酌了一下,义正词严回答道:「只求殿下务必将梁王爪牙连根拔起,还京城一片安宁。」
时胤突然向前凑近我,声音放得极轻,语气略有狭促:
「我听闻坊间传言,方姑娘无才无德,明月山庄后继无人,看来传言并不可信。」
这……要不,你还是信吧。
我原本是不想再与时胤有任何瓜葛,可我如今要做的事,只能借他的手来做。
即使时胤拿下梁王是早晚的事,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更何况梁王在京城筹谋多年,难免处处都有遗留的后手,稍微不注意就会变成要命的杀招。
若是让他们趁乱潜入江陵,到时对上祁王大军,安昭又会腹背受敌,安危难测。
我考虑良久,还是动用了「天知」,天知乃是由明月山庄潜伏在天下各地的信奴所组成的暗网。
上一世我与安昭的牌位成婚之后,信奴找上我,我才得知天知的存在。
而这一次,在来京城之前,阿娘当着我的面召来了信奴。
阿娘说:「我将天知交托给你,如何做如何用,你只需问心无愧即可。」
我命信奴搜来梁王的罪证和人马名单,力求务必一次将梁王拉下马,再无翻身作妖的可能。
时胤果然将梁王逼得节节败退,有了我给他的名单,更是如虎添翼,势如破竹。
就当梁王即将黔驴技穷之时,陛下驾崩了。
丧钟环绕京城,时胤仓促间登基为帝,忙得焦头烂额。
安昭作为他的左右手,在这危机四伏的时刻,几乎夜夜留宿宫中,保护时胤的安危。
而我和安宁整日待在安国府中,足不出户。
可即便如此,梁王还是趁女眷进宫吊唁之时,将我和安宁掳走。
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
指望错人了!
我想着我虽功夫不济,可安宁上一世是手起刀落,斩落数万敌首的女煞神,那些刺客在她面前,不就是个废物点心。
结果……是我想得有点多。
父兄健在的安宁,是个绣花枕头。
15
「阿姊,你不要害怕,阿兄肯定会来救我们的。」双手被绑的安宁挤出笑容安慰我。
我突然想仰天长叹,我还是害怕吧!
她与上一世完全不同,对我的态度也完全不同。
我开始觉得我不能用上一世的经验去看现在的问题了。
我细细打量着周围,此处原先似乎是一座寺庙,恐是许久没有人祭拜,所以逐渐破败,空气中还能闻到一丝发霉的檀香味。
脑中飞快思索,我们被掳走时,刚过午时不久,现在窗外天色已暗。
半天的工夫,梁王带着我们跑不了多远,此处定是离京城不远。
只是城外破庙众多,无法分清我们到底在哪个方向。
以梁王狡诈的性子,劫持我们之时,必定派了不同的人马,去往不同的方向。
以假乱真混淆视听,打乱追击的阵脚。
梁王不杀我们,无非是想要挟安昭,同时离间他和时胤的关系。
拜梁王狗急跳墙所赐,京城内鱼龙混杂,宁王和祁王不知趁乱埋伏了多少人进来。
时胤刚坐上帝位不久,能够相信的只有安昭。
若安昭为了救我们,弃他于皇宫不顾,君臣必定离心。
可若时胤不让安昭来救我们,那北玄军势必也会心寒。
所以与其把宝押在救兵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不如自己先想想办法。
我突然想起,方才昏睡时,恍惚间似乎听到水流声,还有马蹄踏过桥面的声音。
「阿宁,京城外有河还有桥的破庙,你记得有哪些吗?」
「有河有桥的破庙……」安宁陷入沉思。
我皱了皱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若有似无的土腥味,似花草枯败的味道。
「护城河以东和以西都有一座石桥,城东有一座天然古刹,香火不是很盛,有可能是这里。」
「为何不是城西?」
「城西都是高山,香火极盛的寺庙大多都在山顶,我从小爱乱跑,这些山上我都去过,上山的路上,没有见过无人问津的破庙。」
看来安宁的武力值虽然与上辈子有出入,但脑子还算好使。
只是城东往外关卡极多,又与梁王封地方向相左,并不适合作为撤退路线。
而古刹目标过于明显,若不是古刹,那还能是哪里……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我和安宁立刻各自躺回原处,装作昏迷不醒。
「王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可在此处久留啊!」
闻声我心中一凛,悄悄睁开一条缝偷看。
身穿华服的梁王背对着我们,正在说话的人是他的心腹幕僚,也是我的师兄——
赵叶青。
16
赵叶青出自明月山庄,未曾出师便被阿娘赶了出去。
阿娘说:「此人极其聪慧,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日后必成大患。」
一语成谶,上一世梁王死后,他投入祁王麾下,战场数次与北玄军交手,手段颇多。
在祁王大军落入下风时,为了得胜,他甚至不惜勾结异族蛮子,两道夹击北玄军。
如今他在这里劝梁王退走,倒也不是没有几分道理。
退回封地养精蓄锐,以图他日东山再起,对眼下的梁王,实属良策。
可惜梁王多年位高权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怎能忍受败走封地。
「本王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若不让时胤小儿付出代价,难解本王心头之恨。」
「可继续逗留在此,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我们的行踪,到时候追来动起手,我们更难脱身,王爷何苦争这一时之气。」
赵叶青说到急处,干脆撩起长袍下摆,双膝跪地,俯身苦苦相劝。
梁王甩袖,愤怒至极,愤然道:「时胤小儿倚仗的,无非是安昭身后的北玄军,如今安昭的未婚妻和胞妹都在我手上,本王倒是要看看,安昭还能不能安稳地待在皇宫,保护他的好皇帝!」
「您这又是何苦来哉。」赵叶青低头苦笑。
梁王此刻被羞辱的挫败感冲昏了头脑,做事完全没了往日的章法。
「你不必……」
梁王的声音陡然中断,垂首跪地的赵叶青猛然发难,自下而上将匕首送入梁王腹部。
「我说!此时应当离开!王爷不该如此固执!」
他一字一顿语气狠厉,手下更是不留情,刀尖一转又送进去几分。
上一世梁王在逃亡路上突然暴毙,无人知晓其死因。
不成想,竟是死在赵叶青手中。
事发突然,梁王的呵斥还停留在嘴边,双眸盛满了不可置信,甚至来不及向外呼救,便已断了气。
趁赵叶青注意力在梁王身上时,我朝着同样也在偷看的安宁无声无息地吐出几个字:
「西山别宫。」
梁太妃常年礼佛,居于西山不问世事,梁王为此在西山别宫中特意修了一座佛堂。
后来梁太妃逝世,别宫无人居住,就闲置了下来。
西山草木众多,兰草遍地。
屋内那股土腥味,是兰草腐烂的味道。
梁王倒下的方向离我们不远,腰间悬挂的长剑露了出来。
我与安宁相视一眼后,悄无声息地闭上眼。
「热闹可看够了?」赵叶青的声音森然响起,我胸中陡然一惊。
杀人现场的目击者,往往都没有好下场。
我竭力控制自己的呼吸,继续装死,心中却十分担忧一旁的安宁沉不住气。
半响无人回应,屋内仿佛静止一般。
我悄悄卸了一口气,哪知赵叶青下一句直指向我:
「小师妹,再装下去就没意思了。我不会害你们的性命,毕竟我还需要你们送我离开这里。」
赵叶青语气似循循善诱,向我们走来的脚步却不停,地上似有刀尖刮过的响声。
血腥气涌入鼻中,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双手继续摸索身后的绳结。
剑尖指向我的那一刻,已挣脱开绳结的安宁瞅准时机,抄起梁王身上的佩剑向赵叶青发难。
我脑中警铃大震,心下大叫不好。
中计了。
17
安宁抄起佩剑的瞬间,赵叶青极快地反身撞开屋门,高声喧哗。
「王爷遇刺了!快来人,她们杀了王爷!」
门外梁王部下一拥而进,将我们团团围住,安宁持剑将我护在身后。
两个被绑住的女子,能够在一个成年男子面前杀掉另一个成年男子。
说来,也得有人信。
可只要在场有任何一个人相信,他的目的便达到了。
真亦假时,假亦真。
所谓真相,不过存在于世人口中。
屋内除了死去的梁王,只有三人,将门虎女嫉恶如仇,手刃绑架她们之人,有何问题?
何况安宁手中剑沾了血,赵叶青的手臂上又不知何时拉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世人对谋士的看法,比起能力,忠诚更为重要。
弑主的谋士,就如枕边的豺狼,谁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成为下一个刀下亡魂。
所以赵叶青心知,梁王的死,绝不能落在他的头上。
可我,哪能让他如愿。
杀人诛心,我当即立刻呛声道:「你如此迫不及待将罪名扣在我二人身上,莫不是早已投入他人麾下!」
梁王已死,在场多数人都失了主心骨。
在赵叶青的巧舌如簧下,许多人不知是信了他的鬼话,还是生了其他心思,竟真的站到了他身后。
可有人信他,总有人不信。
「赵叶青,你个卑鄙小人,你当我们都是傻子吗!」
说罢当即有人拔刀相向,场面瞬间混乱无比。
赵叶青一时无暇顾及我们,倒给了我和安宁浑水摸鱼逃跑的机会。
阿宁一脚踹开挡路的人,拉起我便冲向屋外。
此处果然是西山别宫。
安宁武艺虽不比前世,但腿脚比我灵敏得多,现下带着我,却走得十分艰难。
赵叶青紧追不舍,危难时刻,我甩开了安宁的手。
「山腰下有一条小路,可直通山下,你快走,不要管我!」
月光下,安宁显得极其狼狈,外袍已经脏乱不堪,而我更是好不到哪里去。
她纠结不过须臾,当即果断转身离去。
「阿姊,你要小心藏好,等着我带人来救你。」
见她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我咬牙跌跌撞撞跑向了反方向的密林中。
我祈求她脚程快些,再快些,能够甩开追兵,逃出生天。
密林尽头,峭壁陡现,我走进死路,无路可逃。
在赵叶青带人将我堵在崖边的同时,安昭终于赶来了。
还不待我开口,远处就传来安宁的惊呼。
「阿兄!」
刀口已经在她的脖颈上勒出血痕,她却硬是咬牙没有再吭一声。
赵叶青问我:「你猜,他会先救谁?」
18
这有什么好难猜,当然是救安宁。
安家兄妹俩如出一辙的果断,隔着重重人影,安昭深深看了我一眼,立即转身奔向挟持安宁的人而去。
而我则在赵叶青怜悯的目光中,毫不犹豫转身跳下悬崖。
在我和安宁之间,我从未指望过有人会选我。
无论这个人是时胤,还是安昭。
西山下有大江环绕,我跳下去不一定有生路,可若落入赵叶青手中,必定是死。
他为了撇清和梁王之死的干系,必然不会放过我和安宁。
可人生的每一个选择不都是赌注吗?
只不过这一次,我赌的是自己的性命。
我落入江水中,巨大的冲击力将我直接拍晕了过去。
身体拍击江面的瞬间,我仿佛看见有人纵身跃下,向我而来。
意识消失前,我想到阿娘和姨母如今平平安安地生活在西北。
梁王的爪牙也已经被连根拔起,江陵之战再也不会有人紧关城门。
凭安昭调兵遣将的能力,定能痛击祁王大军,全身而退。
如今我又救了安宁。
上辈子和这辈子欠安昭的性命,都还给他了。
往后我可以去看东岳的海,喝南疆的酒,赏西域的月,骑塞北的马,过我的快意余生。
只是,我好像没有余生了。
意识逐渐模糊,前后两世的记忆混杂在一起,让我头痛欲裂。
我挣扎片刻,终于失去了意识。
就当我以为这次彻底要结束时,却再次睁眼醒了过来。
入目是摇曳的火光,我瞬间惊起,身子下意识往后拖拽了几步。
火苗舔舐脸颊的痛楚,记忆犹新。
「怎么了?」
安昭的声音响起,急促的脚步却停顿在了几步之外。
眼前是一处岩壁凹陷处,碎枝枯叶燃起的小火堆,烘烤着搭在树枝上的两件外衣。
安昭隔在两件衣衫后,焦急地等待我的回答。
见我许久未搭话,他气息都紊乱了许多,语气更是早就失去往日的沉稳。
「别害怕,我在这里。」
他的身影透过火光,映在衣衫上。
我虽然看不到他的脸,却莫名感到心安,渐渐从方才的心悸中缓了过来。
我轻轻地应了一声,他听到我的声音才放下心来,动作极轻地贴着衣衫坐下。
「你的衣服湿了,我担心你会着凉,才脱了你的外衫,并非有意唐突。」安昭磕磕巴巴地解释。
不用看,我都知道衣衫后的他耳尖通红。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只着里衣独处,怎么看都不妥。
我却无暇在意这些,此时此刻,我心头情绪极为复杂。
他竟然随我跳了下来。
19
安昭似乎察觉到我的异常,语气逐渐恢复以往的温和,隔着衣衫轻声安慰我。
见我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他背过身去,反手将树枝上的外衣取下递给我。
此时已入后半夜,天光似蒙蒙亮,霜夜露寒。
里衣仍然有些濡湿,贴在身上并不舒服,披上烘干的外衣,勉强御寒。
听到我穿好衣衫,安昭转过身来,将他的外衫也一并递给我。
「披着吧,起码得到天亮才会有人寻到我们。」
「好。」
我没有推辞他的好意,命都是别人救的,还矫情这点事情干什么。
只是我欠他的,又还不清了。
这辈子一开始,我原本只想等着继承阿娘的家产,做个庸庸碌碌的草包,过此一生。
后来,我想还清上一世的恩情,却未曾料到越还越多,越陷越深。
秋日落水的反应渐渐上来了,我的脑子开始迷糊,整个人昏昏沉沉。
即将睡去的时候,耳侧听到一丝叹息,安昭的声音放得极轻:
「抱歉,我没有先去救你。」
我心头一震,脑袋瞬间恢复清明。
他为什么要道歉?为什么要因为这种事情道歉?
他先去救他的亲妹妹,这不是应该的吗?
我想说不必抱歉,却突然喉头哽咽,一时更是无法说出话来,眼眶都呛红了些。
安昭见我突然醒来,立刻手忙脚乱上前,伸手想扶我一把,却最终停留在一尺的距离,小心翼翼地护着我。
我从醒来后一直竭力隐忍的情绪,终于崩塌。
我推开他的手,大声质问他,言语间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
「你为什么要跳下来?你知道不知道,你很有可能救不了我,自己也会死?」
安昭的目光笼罩在我身上渐渐氤氲,少了往日的沉稳,多了几分不受控制的情愫。
江水翻腾浪花涌动,可我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良久,他终于开了口:
「如果我救不了你,那我便来陪你同死。」
20
顷刻间,我潸然泪下,心口被许多晦暗不明的情绪填满。
有一人于世间向我而来,救我于水火,汝当何以为报?
安昭常年混在兵营中,日子过得十分粗糙,为人却是温和有礼进退有度,处事极为妥帖。
乃至于我一直认为,这些日子他对我的照顾和善意,是因为我们从小定下的婚约。
即使换成另外一个女子,他也会如此这般。
却不成想,他对我竟然是真心的。
「我们退婚吧。」
我极力克制心头异样的情绪,强迫自己说出这句话,再次向他提出退亲。
安昭愕然片刻后,嘴角勉强勾起,似乎想维持往日的笑容,却笑得十分艰难。
黑暗中,一股无言的悲伤从他身边蔓延开,压得我有些透不过气来。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我知道爱一个人爱到将他放在自己性命之前的滋味,那并不好受。
看透前尘往事之后,我其实无所谓成不成亲、和谁成亲。
一个人很好,一家人也很好。
只是,那个人是谁都好,不要是安昭,更不要是这样爱我的安昭。
他值得有人将他放在心尖上妥帖收好。
他应当有人伴他晨昏日省,细心照看他衣食住行,与他琴瑟和鸣。
而我,并非良人。
从这一世突然醒来到现在,我一直不想去考虑局势如何、未来如何。
上一世我自刎于千军万马阵前,早已厌倦了战场上的一切。
如今我只想了结所有恩怨,做回我自己。
智者不入爱河,重活一世本就是赚来的,何苦再去蹚这浑水。
上辈子除了爱而不得,还有许多的遗憾,还有太多没有去过的地方、太多没有体验过的事情。
这辈子,我想一一去尝试。
而安昭,注定属于战场,北玄军需要他,天下万民需要他。
这世间纷纷扰扰,争权夺利的人太多。
只有安家和北玄军,不计权势,不争高位,自始至终都守护着世间太平,护佑天下万民。
为此一代又一代人前赴后继,坚定不移。
这是他的宿命,也是他的归宿。
我和他道不同,终归是要陌路。
21
可是为什么一个人能够感受到另一个人的悲伤。
突如其来的难过袭上心头,我不自觉弯了些腰。
想到我和安昭的结局,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都让此刻的我难过到无以复加。
我闭上眼睛不去看他,竭力克制眼泪的落下。
「你不愿与我成婚,是因为陛下吗?」
「什么?」
我有些愕然。
安昭不似往日模样,此刻情绪外露,但仍旧竭力轻声与我说话:
「那日我看见陛下在你院中,还有……在平城。」
原来他都看见了。
他似乎有些难以开口,措辞小心翼翼,眼神望向我,既期待又害怕我的回答。
我知他不是怀疑我与时胤有私情,更不是指责我,无非是想问个清楚,求一个明白罢了。
远处传来混乱的脚步声,火光隐隐错错,安宁终于带着人寻了过来。
看见我们的那一刻,她高声呼喊着向我们跑来,身后紧跟着一个明黄色的身影。
我和安昭同时看见了时胤,安昭的眼神几乎是瞬间落寞了下来,嘴角笑意极其牵强。
我挥了挥手向远处的人示意,然后将目光投向安昭,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他。
安昭眉眼深邃,睫毛既长且翘,此刻如鸦羽一般,掩盖住了眼中汹涌的情绪。
他既磊落问我,我也当坦荡回他。
我给出了与上一世完全不同的答案:
「不是。」
不是因为时胤。
「我只是没有准备好爱一个人。」
我只是没有准备好再次爱上一个人,没有准备好再次付出所有。
他寂静的眼眸骤然亮起,如满天繁星坠落人间。
「那我可以等你吗?」
22
自从西山一事后,我和安昭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关于退婚一事,都默契地绝口不提。
他依旧很忙,梁王留下的烂摊子,一时半会难以收拾完。
还有祁王和宁王在京城里埋下的暗桩,都需要一一找出来。
可即便每日忙到焦头烂额,不论多晚,他都不会留宿宫中,必定会回安国府。
安昭似乎仍然对丢下我,先去救安宁一事,心存愧疚。
他每日回来后,都会来我院中,也不进屋,只是在门外坐上一会。
其实我并不怪他,我知道他这样的人,如此选择没有错。
他视我命如己命,甘愿同我赴死,可他不会用他人的性命换我的性命。
这是他的信仰,也是他的底线。
每晚他来的时候,若是正好我没有睡着,便会隔着屋门跟他聊上几句。
若是我睡着了,他也不会叫醒我,只是将宫中捎回来的糕点轻轻放下,然后不知道坐到何时,又悄然离去。
偶尔安昭得了空,在家待上几日,不用去宫中报到,这个时候安宁最高兴,缠着他叽叽喳喳。
他也不烦,不论多无关紧要的闲话,他都耐心应答。
我坐在一旁看书,经常会被安宁的异想天开逗笑。
「阿兄,你说人能够像神仙一样飞起来吗?」
「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烟花要是不在天上爆炸,在地上会怎样?」
「若是有人在场,恐怕会造成些许伤亡。」
「那要是把烟花绑在人身上,是不是就可以飞到天上去了!」
……
许是怕安宁真干出这等荒唐事,安昭语气带上几分严肃,训了她一句:
「你想想便罢了,不!最好想都不要想!」
我忍俊不禁,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
「哈哈,何止飞到天上去,到时候人可能都没了。」
原来父兄健在,不曾经历过战场厮杀的安宁,是这般天真烂漫的模样。
没有满嘴的讥诮,没有满眼的嘲讽,没有刻入骨血的恨意。
没有战场上没日没夜的厮杀,没有浑身遍体的伤痛,也没有夜不能寐的噩梦。
这一切才像是个梦,是我上一辈子求不得的美梦。
梦里安昭没有死,安宁能够和我和平相处。
而时胤,爱我。
23
说来也是奇怪,在我不再将目光放在时胤身上时,他反而经常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上一世我平日里想见他都极难,哪怕同在军营中,也见不到几面。
他总是忙,却总能与安宁一齐领兵,同进同出。
那时,我既心酸又嫉妒,却又无可奈何。
我既不能向时胤述说我的委屈,也不能向安宁宣泄我的不满。
因为我是安昭的未亡人。
我不能,也不配,妄求心中所爱。
可到底是死过一次的人,曾经每日每夜翻来覆去折磨我的梦魇,都已经不复存在。
那般心酸痛楚,如今我亦很少再想起来。
时胤大刀阔斧将朝堂整顿了一番,他从前本就是装疯卖傻,如今一朝登上帝位,胸中抱负自然展露无遗。
忙里偷闲时,他会微服来安国府中。
我自然不会认为他是来和我们闲话家常的,无非是冲着安宁而来罢了。
每当此时,我就会相当识趣,拽着碍眼的安昭一起离开,给他们二人留点说话的空间。
为此,安昭十分不服。
「我们为什么要离开?」
我看着他这个榆木脑袋,十分无语,只得拽起他的衣袖将他强行拽走。
拉扯间不经意触碰到他的手,他瞬间僵硬,背脊挺得笔直,乖巧地任我拉着衣袖。
我暗自偷笑,脸颊却不自觉有些发红。
我尽力不去看他,却没注意到脚下,不留神给自己绊了个大跟头。
安昭及时伸手拽住我后领,人没摔下去,差点给我勒断气。
终究是受到了被梁王劫走一事的影响,安宁开始发奋练武,数月下来,武艺倒是精进不少。
上一世我便知道她在武艺上有极高的天赋,如今之所以有那么大的出入,不过是偷懒懈怠的原因罢了。
此时她认真起来,不再懒懒散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自然进步神速。
西北来信,安将军向时胤恳求恩典,年关将近,让一双儿女启程前往平城,阖家团圆。
安宁得到消息后,开心得不得了,着急忙慌就开始收拾东西,打点行李。
看她忙前忙后、满屋子乱转的兴奋模样,我不自觉开始揶揄她:
「你这去了西北,陛下可怎么办?」
「陛下?」安宁眉头一紧,灵动的双眸似乎有些迷惑。
「陛下该怎么就怎么办啊!跟我有什么干系。」
我不禁扼腕,在心中为时胤叹息。
两辈子都没搞定安宁,这得是多么挫败的事情。
24
安宁看我俯首扼腕的模样,有些狐疑:
「阿姊,你不会是觉得我和陛下之间有什么吧?」
「难道没有?」我略感奇怪。
「当然没有!后宫佳丽三千,谁爱去谁去,反正我可不去!」
安宁语气愤然,吐槽的同时,也没放过我这个无辜的路人。
「阿姊,你与其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好好想想什么时候跟我阿兄成婚。」
「啊!」
这火怎么烧到我自己身上来了。
「你们也太磨叽了,阿兄从小就喜欢你,聘礼都不知道攒了多少年!」
「啊!!!」
许是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太过震惊,安宁察觉到自己似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倏然止住话头。
半晌,她才惴惴不安地试探:
「难道阿兄没有告诉过你吗?」
我呆呆地摇了摇头,完全没有。
安宁不敢看我,眼神躲躲闪闪,顾左右而言他,最后更是脚底抹油,直接开溜。
「这……今天天气不错,我回去晒晒衣裳!」
我抬头看着天,乌云密布,这是哪门子的天气不错!
不过从小,是多小?
我瞧着手边的板栗糕,发起了呆。
小时候有一段时间,我极爱吃各种点心,身上总是带着吃不完的糕点。
我记起幼年时,安将军曾经带着安昭拜访过明月山庄。
那时我大概六岁,比同龄人早慧,也比同龄人顽皮得多。
阿娘与安将军聊得太过投机,顾不上安昭,便让他自己下去玩,他不知不觉就转到了机关桥。
山庄内有位师伯,极为擅长机关术,山庄内的许多建筑都经过他手,变得既精巧又实用。
机关桥尤为典型,它可以随着不同水位改变桥身高度,关键在于只需拨动桥梁中几根木头便可。
安昭站在桥下,对机关桥相当感兴趣。
当时我被阿娘罚抄大字,抄到一半不肯抄了,趴在书阁的窗台上无聊地吃着点心。
看到桥上有个呆子走来走去,不经玩心大起,想也不想将手中的点心向他扔去。
察觉到身后有东西袭击,安昭利落地转身猫腰,探手一把将点心抓在手中。
他脸上稚气未脱,身上却已经有了几分后来的沉稳。
漆黑的双眸中夹杂着警惕,抬首向着书阁望来。
我双手一撑,将自己挂在窗台上摇晃,笑眯眯地冲他打招呼:
「我请你吃点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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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就极会闯祸,挨揍是家常便饭。
安将军和安昭在明月山庄待了三日,我被阿娘在山庄撵着揍了三日。
其间被他们撞见一次,阿娘淡定地将手中的绣花鞋穿上,理了理身上的衣裳,淡淡说了一句:
「家门不幸,安将军见笑了。」
安将军一脸惊疑,不知如何接话。
而被阿娘揪着后领,一手提起的我,冲着安昭笑得没心没肺,一点也没觉得丢人。
阿娘生我时,年纪已经不小,山庄事务繁多,她一个人撑下偌大的家业,经常顾不上我。
我不知道我爹是谁,山庄内也没有人敢提。
有一次我去药庐找姨母问这个问题,那段时间姨母沉溺于穴位针法,正拿庄内的师兄们练手,几针下去,光着膀子的师兄们叫得此起彼伏。
听完我的来意,姨母头也不抬看着手中的医书,心不在焉地回答:
「你就当他死了吧。」
这……好像也没什么毛病,在姨母眼里不是活人,就是死人。
这么多年没有消息,可不就是死了。
送走安将军和安昭后,阿娘关上门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
「上次你往你师伯的茶里倒墨水,这次你往你师叔屁股底下垫荆条。现在我不好好教训你,往后你是不是敢在外面恃强凌弱,杀人放火!」
一旁拿着银针照着医书比画的姨母,闲闲地插嘴:
「倒也不必上纲上线,杀人放火不至于。」
「屁话,我自己生的,我自己能不知道!」阿娘暴怒。
「当年阿姊你为了不读书,可没少烧夫子的胡子,如今阿雪也不过是有样学样。」
姨母不咸不淡地补刀,阿娘和我眼睛都瞪得极大,阿娘是堵的,我是惊的。
还能这么玩!
阿娘瞥了姨母一眼,看着我又开始发愁。
「你倒是心大,她这般无法无天下去,往后怎么嫁人!」
姨母终于从医书中抬起头,给了阿娘一个白眼。
「我没有嫁人,现在也没死。」
阿娘一噎,气急败坏开始不讲道理。
「你平日里就是这样教她的?」
「那你倒是自己带啊!」
「……」
26
得知阿娘的英勇往事后,我闯祸闯得更是花样百出,将山庄闹得是鸡飞狗跳,师叔伯和师兄姐们看到我头皮发麻,扭头就走。
虽然每次事后都会被阿娘修理,可我记吃不记打,下次还敢。
姨母早年不常在山庄中,平日里四方游历,以战场居多,众人早已习以为常。
走的地方多了,救的人自然也多,医仙之名渐渐声名远播。
姨母此次针法小成后,便继续出门游历,找人练靶去了。
时不时也会捎信回来,大多都是讨要各种物资药材,偶尔捎带问候我和阿娘一声。
阿娘每次看完信,都是骂骂咧咧地将东西打包好,再遣人一物不落地快马送去。
不过这趟出门,姨母倒是替阿娘解了一桩心头大事。
阿娘拿着姨母的信来问我,可否愿意与安将军长子安昭订下婚约。
那时我年纪尚幼,还不太明白婚约是什么意思。
阿娘说:「是往后余生与另一个人荣辱与共、死后同眠的意思。」
当时我尚且年幼,听得不大明白,只好按照我自己的语言转换了一番。
就是以后有个人会一直陪我玩。
于是我当即拍手同意,应下婚约。
后来随着年岁见长,我不再满足于在山庄内称王称霸,开始经常溜出去惹是生非。
一直到我将时胤带回山庄……
我用力摆了摆头,将自己从过往的记忆中拉了出来。
院子里下起了雨,凉气度到了我身上,正想转身进屋时,雪白的大麾自身后披在我的肩上。
「你穿得太少,小心着凉。」
安昭今日回来得较早,天还没完全黑下来。
我想着方才安宁说漏嘴的事情,来了兴致。
「听说你从小便喜欢我?」
安昭的耳尖腾的一下红了起来,手脚顿时无处摆放,双目更是不敢正眼看我。
我心头恶趣味起来,故意凑到他眼下,弯了眼角追问: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难道是在明月山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安昭紧闭双唇,迟迟没有开口。
「我小时候好看吗?」
他挪开眼神,我便继续闹他,他往后躲闪,我便继续往前凑,直到他退到墙角无处可退。
等我回过神,我已经靠他极近,我的额头几乎贴上他的下颌。
我仰首看安昭的脸,他眼眸染了绯红,眼底铺满了我的身影,缠绵缱绻。
「好看。」
他声音一向低沉,此时却有些沙哑。
我从小厚脸皮,此刻也不禁红了脸,心跳突然跳得极快,脚下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安昭瞬间伸手将我拉了回来,惯力将我贴在了他的胸口上。
宽阔的双肩和有力的臂膀,将我整个人扣了进去。
他的心跳强劲有力,震得我方寸大乱。
27
「啊!我什么都没看见!」
安宁突然出现在院中,捂眼尖叫。
我立刻逃出了安昭的怀中,脚步仓皇失措地跑进了屋,隐隐还听得到安宁兴奋的调侃:
「阿兄,长进不少啊!」
安昭没好气地回她:
「什么长进不长进,你少看那些无聊的话本子!」
……
数日后,行头打点完毕,我们正准备启程去往西北时,祁王陈兵江陵城外高举大旗,反了。
时胤急召安昭进宫,安昭离开后,我和安宁在安国府中惴惴不安。
「阿姊,我们是不是去不了平城了?」
安宁的语气有些惶然,而我则心乱如麻。
就差一点!
如果我们早一天离开京城,安昭是不是就不用蹚这摊浑水了。
不,即使我们已经出发,安昭也定会独自返程。
他就是这样的人,在该肩负的责任面前,从不退缩。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那些不好的记忆驱赶出脑海,强作镇定。
夜入三更,安昭带着一身寒气匆匆回来,我和安宁急忙凑了上去。
「江陵城危,急需救援,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去平城了。」
安昭眉宇有些倦意,仍不忘细细叮嘱:
「你们按照原定行程出发,我会派人护送你们,我已去信给阿父,到时会有人接应。」
「我不要,我要跟你在一起!」
安宁大声拒绝,像浑身炸毛的猫咪,紧拽着安昭的袖子,似乎就能心安一些。
「不许胡闹!阿父还在平城等你。」
「我……」
安宁还要说什么,被安昭挥手阻止,俯身耳语了几句,便不再闹了,乖巧地回了自己院子。
院中只剩我和安昭二人,他一眼不错地看着我,似乎想将我看进他心里。
半晌,他轻声问我:
「当初你问我,祁王举兵,我可不可以不要去?」
我敛下眼眸,掩盖起伏的情绪,一字不落说出他的回答:
「大丈夫当兵吃响,自当保家卫国。」
他眼角染了笑意,眼神湿漉漉的,满腔爱意无处可藏。
我心口发麻,想要劝阻的话堵在喉间,说不出口,可心头又被狠狠揪起,揣测不安。
「阿雪,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吧。」
28
「你不必现在就回答我。」
安昭自顾自说罢,不待我回答转身便走,后背板得笔直,脚步却多了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看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我轻笑出了声,阴霾的情绪一扫而空。
我当信他定能凯旋归来。
安昭生于武将世家,肩负着守护山河的重担,注定离不开战场。
而我一心想要去看这广阔山河,闲云野鹤,快意人生。
我本以为我会干脆地拒绝他,可方才鬼使神差间,我竟然想要答应他。
安昭领兵出发那日,天未亮,我和安宁便去城外送他。
大军阵前,安昭黑衣黑甲振臂高呼,众万将士手中长枪震地。
「天佑大夏,此战必胜!」
「此战必胜!」
「必胜!」
「必胜!」
晨日破云而出,第一道天光泻入尘世,映在年轻儿郎们的脸上,朝气蓬勃。
安昭策马来到我身前,将怀中玉扇递给我。
「你落在平城了,我带在身上许久,一直没有机会问你,你可喜欢?」
玉扇上还留有余温,我轻轻点了点头,说出上一世没来得及说的欢喜。
「我很喜欢,一直都很喜欢。」
安昭坚毅的眉眼柔和起来,嘴角带笑,注视我良久。
战鼓一擂,大军出发的号角响起,安昭飞身上马,利落转身离去。
梁王已死,手下爪牙已被连根拔起,不会再有人在安昭得胜归城之时紧闭城门。
可不知为何,我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安。
这种不安,终于在半月后落到了实处。
冬日寒凉,入夜后我有些睡不着,起身拿了本书,靠坐在床榻上打发睡意。
信奴悄无声息出现,跪在我面前。
「少主,安昭将军出事了。」
我心头漏了一拍,鞋都顾不得穿,光脚下地扑至信奴身前。
「他怎么了!」
「安昭将军中了埋伏,此刻下落不明。」
我倏然跌落在地,心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怎么会这样,不该这样!
29
祁王虽然兵强马壮,但对上北玄军,也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更何况还有江陵城可退守,万没有中埋伏的道理。
「祁王和宁王联手了,祁王在前佯攻,宁王后手断了江陵城的补给。」
「什么?」
这个消息震得我猝不及防,祁王和宁王不说关系多差,但却绝对说不上好。
上一世他们与梁王一块,三方混战多年,最后精疲力竭,让时胤捡了个大便宜。
此刻竟然联手了!
这难道就是命运的后手,该发生的一个都逃不掉,江陵城保不住,安昭的性命也……
我不敢再往下想,心口热血瞬间退下,抓住书页的指尖发白,不知不觉咬住的唇间尝到一丝血腥味。
什么狗屁命运!我偏不信!
脑中飞转,我抓住重点问道:
「他为什么会中伏?」
「补给被劫,江陵城中储备不足,医药消耗过大,许多将士重伤不治,最要命的是粮草一旦吃完,城中数十万百姓性命堪忧。
安昭将军带小队人马,绕道晋城,偷袭宁王的粮仓,中了祁王事先布在晋城的埋伏。」
晋城怎么会有埋伏?安昭的行踪怎么会被泄露!
我眉头紧皱,脑中整理各种信息,最终一个人的名字浮现在我眼前。
「赵叶青。」
信奴抬头,眼中略有疑惑,将此人下落道来。
「赵叶青如今在祁王帐下,此前有人见过他出现在宁王封地,晋城之事确有可能是他的手笔。」
不是可能,必然就是。上一世安昭的死,说来也跟赵叶青脱不了干系。
上一世祁王向江陵发难时,梁王还在京城把持朝政,他采取赵叶青的建议,派监军与安昭一起领兵。
其中有梁王抽调的三万人马,和安昭向西北借调的数万北玄军。
大军抵达江陵,监军胆小保守,认为此时祁王大军士气正盛,不肯与其正面交锋。
安昭与他意见相左,当着众人的面直言,祁王大军将士大多来自北方,初到江陵定有许多人水土不服,此时出战,正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两人意见不一起了争执,安昭知道战机一瞬即逝,直接请出军令,亲自带领数万北玄军做先锋,与祁王大军一战。
后来的事,已不必再说。
30
我不能断定那监军是不是赵叶青的人,梁王忌惮北玄军已久,朝安家下手是必然。
上一世我虽敬重安家满门忠烈,但心中不免觉得安家父子过于迂腐。
忠于一个岌岌可危的皇室,有何意义?
如今再看,心中已有另一番光景,他们不是迂腐,而是实在没有办法。
当时他们不知道皇室还有血脉留存,也能与我一般断定其他几位藩王不值得效忠。
若安家要去争那至高无上的帝位,必定要动用大批的北玄军,可一旦动了,谁来守西北防线?
西北之外,异域番邦虎视眈眈,若无北玄军镇守,恐怕早就长驱而入。
到那时,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最终受苦的还是无辜百姓。
在帝位与百姓之间,他们选择了后者,所以上一世落得了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如今历史重演,安昭为救江陵百姓中伏,生死不知。
考量前因后果之下,我一边命信奴去信给阿娘和姨母,遣派医者火速赶往江陵。
一边敲开安宁的屋门,将酣睡中的安宁摇醒,连夜进宫。
安宁手中有时胤给的宫令,一路畅通无阻进入时胤的寝殿。
我跪在时胤面前,简单讲诉江陵此时的情况,俯首低声请求:
「祁王已与宁王联手,江陵危矣!请陛下即刻向江陵周围重镇下令,调派粮草前往增援!」
安宁听得有些发蒙,待反应过来时,整个人都焦急了起来。
时胤绕过书案,站到我二人面前。
「前方战报并未传来,方姑娘怎么知道安昭将军中伏?」
安宁火气上来,语带不敬: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怎么知道的!陛下此时应当尽快调兵前往江陵,救我阿兄!」
「你莫急,调兵不是小事,也需要时日,孤总得问清楚这消息的来历。」
时胤俯身,伸手想将我二人扶起。
安宁就势起身,怒目而视,颇为不满。
而我则不肯起来,将额头贴在地上,冷汗淋漓,最后咬牙说道:
「明月山庄愿为陛下所用!」
「阿姊!」安宁愕然,不知我为何突然出此一语。
当初明月山庄被我一把火烧光,时胤是知道的,从此元气大伤,他也是知道的。
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阿娘和姨母还在,明月山庄仍旧不容小觑。
外人不知,可知晓其中干系的时胤,不可能不知。
后来我又为了安昭,一而再,再而三,向时胤预警。
他如此聪慧,不难猜到我身后天知的存在。
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天知若不能控制在手中,便是天大的隐患。
31
时胤连夜调兵的动静,闹得极大,京城一时人心惶惶。
战报传来时,朝堂更是炸了锅。
往日争论不休惶不相让的各位大人,此刻全都熄了火,一个个把脑袋缩在衣领中,深怕领兵救援的担子落在自己头上。
时胤勃然大怒,最后还是带着安将军手书风尘仆仆赶来的木樨领下这门差事。
木樨领兵出发没多久,我和安宁便追上了行军队伍。
言明若不带上我们俩,我们就自己去江陵。
我急不可耐,迫切地想要去往我曾经无比厌倦的战场。
许是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总比让我们在外面瞎跑强。
木樨也就睁一只眼闭只一眼,默许我们待在队伍里。
昨夜当着时胤和安宁的面,我召来了信奴。
当信奴凭空出现在殿中时,慢半拍的安宁也反应过来了,瞬间煞白了脸。
信奴身轻如燕,形如鬼魅,能在守卫森严的宫中来去自如,而如此这般的信奴,遍布中原各地,时胤怎么能不忌惮。
我将信奴暴露给时胤,是为了表明明月山庄的诚意。
时胤上一世那般对我,也许他算不上一个好人,但我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好皇帝。
上一世我从未隐瞒过时胤关于信奴的存在。
天知在他手中,成了一把所向披靡的利器。
世间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得上完全清白,身上或多或少总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而这些秘密,没有一个能瞒得过天知。
时胤以此掌控人心,所图之事,无往不利。
众人在他面前没有秘密可言,可他仅仅只作为制衡之术或取胜之法,并未用作私心,凡事点到即止。
天知在他手中,比在我这里用处更大。
离开宫殿之时,时胤叫住我,迟疑着询问:
「在明月山庄之前,我们是不是应该见过?」
我心中大骇,不敢回头。
我不知是那日在酒楼高处被他看见,还是他如我一般,记得上一世的事情。
若是后者,我该如何反应是好?
32
我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显。
四下寂静无声,身后呼吸声渐渐靠拢,我闭上眼,抬脚走出殿门。
「不曾见过。」
不管他是否如我一般记起过往,如今我已放下前尘往事,便不必再纠缠不清。
他走他的帝王大道,我走我的林间小桥。
现在,我心中惦记安昭的安危,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他。
众人披星戴月,昼夜疾行,终于赶到江陵城。
城内的情况比我们预想中要糟糕得多。
在我们抵达前一日,祁王和宁王一前一后将江陵城围得水泄不通,进行了一轮猛攻,守城将士伤亡惨重。
「阿序!城内状况如何?」
木樨一进城,立刻向江陵守将南槐序询问情况。
南槐序也是平城的副将之一,这次与安昭一齐出兵江陵。
与安昭和木樨等武将儿郎不同,他是军师檀郎从西北战场上捡回来的孤儿。
他皮肤偏白,眉清目秀的脸庞,此刻脏成一团,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祁王大军攻势太猛,东城楼将士伤亡近五成,粮草呢?粮草再不来,城内的百姓要啃树皮了!」
木樨为了尽快赶到江陵,轻车从简快马加鞭,所带粮草对于此刻的江陵,只是杯水车薪。
离开京城的时候,时胤已传令给江陵附近重镇,调粮支援江陵。
按道理来说,附近出发的辎重队,应该比我们脚程快,可不知为何却迟迟未到。
「我阿兄呢?我阿兄怎么样了?」
安宁焦急地凑到南槐序面前,我伸手轻拂她的肩,安慰她的同时也安慰我自己。
「南将军,晋城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祁王,他早就算计好了,先是与宁王联手,将我军断粮困在江陵城中,再诱阿昭前去偷袭宁王抢走的粮仓。
「晋城太守早已投入祁王麾下,事先在我军必经之路上布下了埋伏。
「如今,我也不知阿昭身在何处。」
我微微眯起了眼睛,回忆起往事,心情有些微妙。
祁王裴无瀚,骁勇善战足智多谋,其封地东面临海,时常遭倭人袭击。
他从小随他父王出征,十五岁时独自领兵一战成名,后来更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是天生的将才。
上一世,若非江陵一战,安昭以命换命,与数倍祁军同归于尽,动摇了祁军的根基,后又有梁王和宁王先后消耗裴无瀚的兵力,导致祁军实力大不如前,时胤才能在最后关头赢得战机。
否则这天下之争,裴无瀚与时胤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
裴无瀚和安昭年纪相仿,又都是少年成名,彼此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此等对手若不是战场相见,必定是英雄相惜,可惜偏偏狭路相逢。
上一世安昭趁裴无瀚初到江陵,将士们水土不服,突然袭击打了祁军个措手不及。
可当安昭被拒在江陵城门外时,裴无瀚立刻抓住了机会反攻,以数倍之兵形成合绞之势,围困安昭,不计伤亡地将北玄军数万将士绞杀殆尽。
裴无瀚心知,若错失良机,往后安昭定是他此生最强大的对手。
上一次他把握住了机会,将安昭困死在江陵城外。
当时我在外躲避阿娘的怒火,只是道途听闻此战极为惨烈。
两军厮杀一整夜,安昭所带北玄军血战至最后一人,北玄军和祁军的尸身堆积成小山,江陵城外血流成河。
而真正知晓其中细节,是在我孤身入祁王大帐后。
33
当日江陵城外,安昭立于刀尖尸山之上,三丈以内无一活口。
他手握大旗,胸口万箭穿心,腹部撕裂,五脏六腑清晰可见。
刻骨的巨痛持续了一日一夜,他活生生挨了一日一夜。
其间祁王裴无瀚亲自劝降,他宁死不肯投敌。
可笑江陵城内三万梁军,却没有一个人出来救他。
他心中该是有怎样的执念,才能忍受如此巨大的痛苦。
可最后,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一点一点流干,身躯一点一点冷却,意识一点一点消失。
再不甘心,也只能就此悄无声息地死去。
当时听完此事,我只是震撼,对安昭宁死不降的傲骨感到由衷的敬佩。
可今时不同往日,再次想起这段往事,安昭上一世的惨状仿佛就在眼前,我心痛如绞,几乎无法呼吸。
那时他该多痛!
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些,脸上血色几乎褪了个干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相较于我的异常,安宁先前的冲动劲退去后,脑子清晰起来,问到了关键所在。
「阿兄消失的方向在何方?」
「是禹州方向。」
「那派人去向禹州太守求助,寻阿兄下落啊!」
「禹州太守,是卫铮。」
南槐序和木樨二人忽然同时沉默,安宁面露不解。
我见二人面色有异,便猜测到卫铮此人应当与北玄军有旧。
安宁见众人脸色沉重,语气拔高,大胆猜测:
「难道此人也向祁王投诚了?」
「不可能!」
三人异口同声,木樨和南槐序面有疑虑地看向我,我连忙敛下眼睑,装作无事发生。
「卫老爹的儿子,不可能像其他人那般软骨头。」木樨愤然。
木樨说得没错,卫峥虽然是个文官,但却是个铁骨铮铮的大丈夫。
上一世,裴无瀚一路南下,所到之地几乎所有官员都向他俯首称臣。
唯有卫峥,宁死不屈,大骂裴无瀚乃是乱臣贼子,在守城无望后,以头触柱,以死明志。
我只知他忠义,却不知他与北玄军竟有渊源。
安宁狗脾气上来,非要二人将卫峥的事情说清楚。
南槐序叹了一口气,娓娓道来。
原来卫峥的父亲,曾是安将军的左膀右臂,安将军曾于少时救他性命,有恩于他。
卫老爹便投身军营,跟随安将军南征北战,不仅如此,他还让自己两个儿子也从了军。
若不是卫峥年幼,恐怕也会被卫老爹拉去军营。
卫夫人膝下三子,两子和丈夫都在战场,整日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卫老爹年纪渐长,她不愿丈夫继续出入战场,怕不知哪一天自己就变成了寡妇。
夫妻二人整日争吵,谁也说服不了谁。
卫夫人一气之下离开平城,带着卫峥回了娘家。
哪知这一离开就是永别。
34
那年异族蛮子大举进攻平城,北玄军伤亡惨重,卫家父子三人全部战死。
卫夫人听闻噩耗,当场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她紧紧拽着卫峥,逼迫卫峥起誓,此生永不从军!
安将军想要安置母子二人,却遭到卫夫人的拒绝。
她虽未说过半句埋怨的话,却难免将丈夫和儿子的死怪在安将军身上。
卫夫人不肯接受安将军的好意,母子二人的日子过得极为清贫。
好在卫峥十分争气,读书相当用功,考上功名后,一路升官,扶摇直上。
我听到此处,挑了挑眉,插嘴道:
「恐怕不只是他自己争气吧?卫峥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就能坐上禹州太守的位置,安将军在背后,恐怕没少出力。」
南槐序闻言苦笑:「可不是。」
安宁更是疑惑,眉头都快蹙成麻花。
「那这般说,我阿父对卫峥父子都有恩情,他不是更应该帮我们找阿兄吗?」
「此事坏也坏在恩情上,若没有安将军的恩情,卫峥的父亲就不会从军,更不会带着两个儿子一起从军。
「从某种道理上来说,也正是安将军的恩情,断送了卫家父子三人的性命。」
南槐序极为赞赏地看向我,继续说道:
「方姑娘高见,确实如此。卫夫人就是此般所想,她将这番话从小说给卫峥听。
「卫峥长大后,安将军曾私下找过卫峥,想要照顾旧人之子。
「卫峥虽然没有跟卫夫人一般对安将军不假辞色,但也拒绝了安将军所有的帮助。
「安将军不得以,才会借他人名义暗中悄悄照拂母子二人。
「后来卫夫人郁结成疾,阖然离世,卫峥孤身去往禹州赴任,与北玄军再无联系。」
「笑话,救人难道救错了?平城每日要死多少将士,难道要将每个将士的死,都怪在我阿父身上?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安宁愤然,却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不由得气结。
「伯仁非我所杀,却因我而死。在面对丈夫儿子惨死的情况下,任谁都无法不产生怨怼,此事说来造化弄人。
「卫峥没有像卫夫人一般憎恨安家,但若想让他对阿昭伸出援手,恐怕也是难事。」
南槐序说到此处,不禁叹了一口气,面色相当为难。
安宁见众人不语,有些惶然。
「那我阿兄怎么办?」
35
平城众将中,南槐序心思细腻,擅守城池,木樨一身蛮力,擅长杀敌。
南槐序挣扎片刻,正色道:
「既然没有别的办法,那我们便要做最坏的打算。
「此刻更为要紧的是粮草,辎重队迟迟未到,若是路上出了差错,江陵所有的百姓和将士恐怕就算不战死,迟早也都得饿死。
「我对江陵地形较为熟悉,我带两队人马出城,一队去寻辎重队,另一队去探阿昭的下落。
若是顺利,这几日我便可带着粮草和消息一起回来。」
南槐序拿出军令,郑重地交给木樨,顺带细细叮嘱一番。
木樨挠了挠头,颇为苦恼。
「让我带兵打仗冲锋陷阵还行,后勤和布防我是真的不在行,要不我出城去找辎重队和阿昭,阿序你在城中守着。」
南槐序忍不住拍了木樨一记。
「江陵周围尽是川流,你人生地不熟,到时候辎重队和阿昭没找着,自个儿指不定掉到哪条河里去了。
「我现在更担心的是,我出城后,若是裴无瀚强行攻城,你小子顶不顶得住。」
恰好江陵太守带着官员来报备城内情况,听闻此言,大惊失色。
「南将军不可!您若是离开江陵,城中百姓该如何是好?下官无能,无法领兵御敌,帮不上将军的忙,实乃恨事,此时南将军万万不可离城啊!」
官员们连忙各自接腔,焦急之心溢于言表。
「是啊!南将军,如今安昭将军下落不明,您就是我们的主心骨,您若离开江陵,祁王趁机攻城,我等如何守得住啊!」
「我等死不足惜,可江陵数十万无辜百姓怎么办啊!南将军三思啊!」
……
众人吵吵嚷嚷,南槐序和木樨应付不迭。
我说安昭天生属于战场,我又何尝不是。
自京城马不停蹄一路赶来,原本是为了安昭。
可看着江陵如今的险境,不禁想起曾经亲眼所见的战后城池。
饿殍遍野,瘟疫横生,犹如人间炼狱,惨不忍睹。
此刻,我竟无法对无辜受难的百姓视而不见,更无法冷眼旁观抽身而去。
我若是无能便罢了,可偏偏不是。
我忽然想起安昭离开京城的前一晚,他靠坐在屋门外,我抱膝蹲在屋内。
他知道我担忧他的安危,隔着一道门,他与我说:
「我等生于乱世,习得一身本领,就应当为平定天下抛洒热血。若如同蝼蚁般苟活一生,长命百岁那也是枉然。」
没有国,何来家。
战火之下,若不平定战乱,何来我心心念念向往的锦绣山河。
这个道理我并非不明白,我只是心存侥幸。
平定山河,并不缺他一个。
36
安昭的话让我振聋发聩。
恍惚间,我想起上一世我也曾如他一般,胸中怀有沸腾热血。
我生于明月山庄,身负一身才学,心头也如男儿般,曾有一腔平定山河的抱负。
只是,什么时候熄灭的呢?
是我为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屠杀宁王一族老幼,众人骂我冷血无情的时候?
是我呕心沥血,病倒在行军路上,众人怕我耽误行程,将我置于北境雪原,遭遇狼群濒死的时候?
是我拖着病入膏肓的身体,排兵布阵设计将祁王困死在桐城,却遭众人指责阴私歹毒的时候?
还是明明终结战乱,我立下大功,却因剑走偏峰,行事不与他人相似,被众人说我心如蛇蝎诡计多端,又与时胤纠缠不清,众人代天下百姓求我一死的时候?
太多太多的事情,我已经分不清是哪一刻,让我胸中热血熄灭。
可能是这一桩桩一件件,让我的心一点一点变凉。
我付出一切的人,不爱我。
我穷尽一生守护的百姓,求我一死。
我这一生可悲可笑。
祭天大典在即,众人跪求时胤,不能留下污迹,要杀我这妖妇祭旗。
可他们忘了,他们的性命、他们背后的大好山河,是他们口中的妖妇以命相搏换下来的。
他们被他们口中的一介妖妇护佑着,活在妖妇拼命打来的江山下,却义正严词求她慷慨赴死。
多可笑!
这世间多可笑!
此前我并非不知平定战乱后等待我的结局是什么。
我只是期盼能够与我心中所料有一丝不同,哪怕只有一点点。
可我料事如神,从未出过偏差,这一次也未曾例外。
我看着时胤双眸漆黑如夜,试图从中寻找一丝挣扎,可终究无功而返。
我站在千军万马阵前,看着眼前曾染满无数将士鲜血的大旗。
毫不犹疑,横刀自刎。
弥留间,我想起我和时胤初次相遇时的情形。
时胤,这条命不是你算计来的,而是我给你的。
愿你此生,得偿所愿,命中无我。
……
想起上一世被众人活活逼死在大军阵前,我脸色煞白,眼底猩红布满血丝,戾气从心头升起。
护佑万民?谁又来护我!
饶是今世一切并未发生,现下的人都尚且无辜。
但曾付诸在我身上的痛苦,怎能真的忘得一干二净。
我脑中尚残留一丝理智,才能劝自己大度。
不提,不问,不想。
就当一切过了,没了,算了。
许是我长时间的沉默,让屋外的安昭有些不安,他回首贴近屋门,呼吸声和冷风混杂在一起,通过门缝传了进来:
「阿雪,你冷不冷?」
冷?自然是冷的,再冷也不抵我心冷。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付出一切,守护根本看不到你付出的万民,值得吗?」
换安昭沉默,良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
「阿雪,我们所做的一切,无须他人认可。
「心中坚守,不为风雪而停,不为霜寒而止,只为问心无愧。」
37
过往在我脑中重复上演,安昭临行前的话在我脑中回荡。
我思绪纷飞,眼前的江陵官员们还在和南槐序二人掰扯。
问心无愧?
阿娘将天知交给我的时候,也说过这句话。
安昭的安危,江陵数十万百姓的性命。
噬骨蚀心的抛弃背叛,纵马高歌的快意余生。
我内心挣扎万分……
我骤然紧闭双眼,将一切纷扰赶出脑中,只听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想法。
最后,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掷地有声:
「我愿助木樨将军守城!」
大难面前,有能者,自当上前。
我要战!
哪怕不被人理解,不为人所知。
哪怕付出为之东流,哪怕背后空无一人,我也要战!
只求,他日九泉之下,九殿阎罗判我此生功过,我能答上一句」问心无愧」。
空气忽然安静,众人惊疑不定。
「好大的口气!恕在下冒昧,姑娘是哪位?」有官员呛声。
「明月山庄少庄主,方绮雪。」我坦然应道。
「竟然是明月山庄!可明月山庄不是已经烧毁了吗?难道传闻是假的。」
「若真是明月山庄,那江陵就有救了!」
「不对啊!我可听说明月山庄少庄主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草包啊!」
「啊?这是真的吗?」
「好像是听说有这么回事。」
……
众人窃窃私语,眼神不经意上下打量着我。
我脚底一个趔趄,不禁想扶额,差点忘了草包这一茬了。
脑中几经思量,我脱口而出:
「我还是安昭将军的未婚妻。」
再次说出这句话,打着安昭的名头借势,已然是不同心境。
上一世我迫于无奈说出这句话,而如今却是心甘情愿。
我再次重复这句话,心中愈加坚定。
「我是明月山庄少庄主,也是安昭将军的未婚妻。
今日在此,我替我夫守城,只要我活着一日,便守城一日,城在人在,城灭人亡!」
我语气郑重,热血沸腾,胸腔中被磨灭成灰的一处尘埃,悄然掀开一角。
木樨和南槐序相视一眼,向我拱手郑重行礼。
「我等替江陵百姓谢过方姑娘大义!」
受下这一礼,意味着接过这副重担。
而我并未躲开,我即受了这份礼,自当得守住这座城。
「明月山庄的医者已经在来江陵的路上,城中百姓和伤兵的归置,以及城墙修缮、城防补充,需各位共同协助……」
布防之术我早已烂熟于心,此刻条理清晰信手拈来,安排城中事务,事无巨细。
众人原本也只是担心木樨冒进,无法守城。
此刻见我气定神闲,将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顿时稍许放下心来,领命散去。
「请南将军安心出城,务必寻得辎重队,平安归来。」
还有,安昭的下落。
我心中默念,阖首祈祷。
38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以为安宁会闹着跟南槐序一起出城去寻安昭,可她竟然不声不响,没吵也没闹。
我有些奇怪,回首看见她双手拽着银鞭,用力过猛,指间开始发白,眼中极为挣扎。
最后不知为何,竟是一声不吭留了下来。
南槐序出城后不久,明月山庄的医者便到了,是姨母亲自带的队。
阿娘如我信中所托,将擅长机关术的骆师叔一道送了过来。
姨母一入城,直奔伤兵所在之处而去,我则拉起骆师叔等人昼夜赶工,完善机关,加固城防。
接连数日不眠不休,甚至连口水都顾不上喝,木樨劝我:「方姑娘,歇一会吧,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我摇了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
我不能停下来,也无法向他解释。
因为他不明白,我们的对手不仅只是祁王和宁王,还有命运。
我不敢懈怠,定要尽我所能做到最好,用最充足的准备,等待对手的到来。
可即使我能做到最好的地步,也还不够,敌人来得比我想象中更加迅猛。
裴无瀚突然发难,半夜攻城,大多将士和百姓还在睡梦中。
匆忙之下应战,好在机关器械已被修缮,此刻派上用场,抵挡住祁军第一波攻势。
匆匆随众人跑到城墙上,裴无瀚的先锋军已经破了第一层防线,直奔城门而来。
我向木樨颔首,木樨当即会意,领兵出城迎战。
裴无瀚征战多年,用兵如神,对战机极为敏感。
此刻江陵兵力受损,断粮在即,又无主将坐镇,是攻下城池的良机。
近日我命将士紧闭城门,城楼上减少驻军人数,城中控制炊烟热火,营造出一种城中人数骤减的假象。
木樨此刻带兵在城外迎敌,且战且退,一直将祁军引至城外三里处,彻底暴露在巨弩的射程范围内。
我挥起鼓槌,猛敲在军鼓之上,鼓声响起,木樨率兵急退。
墨色的箭矢在夜色的掩护下,密不透风向祁军飞去。
片刻后,祁军先锋几乎全军覆没,攻势立刻暂缓。
裴无瀚恐怕也未料到会遭此重创。
毕竟每座城池都有守城的巨弩,但大多年久失修,或射程只到城下。
而江陵的守城巨弩,由骆师叔经手强化改造后,射出的箭矢既密又远,还极大减少了中途换箭的时间。
数发的瞬息,立即扭转我方颓势,箭雨停歇后,木樨上前补刀,将祁军先锋部队全数歼灭。
此后毫不恋战,趁裴无瀚后方大军还未反应过来时,率兵退回城中。
箭林重启,箭雨之下,我命人将前几日储存的火油罐推上墙头,举起火把蓄势待发。
39
祁军杀到城下时,火油倾下,烈火燃起,皮肉烧焦的味道直冲口鼻,我忍住恶心,继续指挥众人。
木樨冲在最前面,砍杀攀上城墙的祁军,鲜血和残肢撒遍城头,冲杀声、哀嚎声交织在一起,与火光一齐冲天。
攻城的动静,惊醒了睡梦中的百姓,他们纷纷从家中跑了出来,大街上一时混乱起来。
我立于城墙之上,面向城内躁动的百姓,铿锵有力朗声道:
「我曾见过战败后的城池,城中青壮年被拉去充军,女子充当军妓,老幼被丢在家中活活饿死,凄惨如人间炼狱。
「我知道想要逃的人,早就逃离江陵,如今留在这里的,都是因为眷恋家园,不忍离开。
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可哪里都不是家乡。
「今日祁军兵临城下,需请各位听从指令,不要慌乱,与我等一起奋战,守住江陵城!
「北玄军在此,必定不会让江陵落入破城险境,我等誓与江陵共存亡,死战!不退!」
我笃定的态度和满城头浴血奋战的将士,仿佛给百姓吃了一道定心丸,骚乱逐渐平息。
百姓跟随着明月山庄众人的指引,分头各司其职,忙碌了起来。
前方是一派炼狱的模样,后方也不曾有一丝松懈,伤兵不停地送下城头,医者忙到脚不沾地。
百姓中的壮劳力,早已冲上城墙,与将士们一起御敌。
老幼们被掩护入地窖或密道等藏身之处,妇孺们不停地忙碌着,帮忙劈柴烧水,浆洗纱布,照看伤患。
此刻,没有将士百姓之分,没有保护者和被保护者之分,只有共同的目标、共同的信仰:
守住江陵,守住家园!
混战中,箭矢自祁军阵中向城墙上飞来,力道之强劲,让我几乎躲避不开。
我狼狈地扑在地上,箭矢擦着我的右颊飞过,鲜血滴落的瞬间,木樨的怒吼声传入我耳中。
我侧首看去,瞬间瞪大了眼睛。
不远处的城墙边,木樨反手长刀架起,掀飞数名敌军,而他的右臂……被斩断了!
我血液倒流,浑身发冷,绝望攀上心头。
我的脸,木樨的胳膊,江陵城,还有安昭。
冥冥中我极力想避免发生的一切,在这一刻几乎全部发生。
命运难道就这般势不可当?
我脑中混沌,脚底仿佛生了根,挪不开脚步,刀剑挥到我眼前,我都不知要躲闪。
银鞭甩起,将我护在其中,安宁左右开弓,扫清我身边的障碍,快速来到我身边。
她从一开始便随我上了城墙,厮杀至现在,也已是强弩之末,可仍旧咬牙坚持。
「我答应过阿兄,他不在的时候,一定会保护好阿姊。」
「阿姊,你放心,我定不会让你有事。」
熟悉的话语,与前世重叠。
上一世我军营地被偷袭,敌军直奔中帐,我腹部中了一刀,命悬一线。
关键时刻,安宁从天而降,拨开身前敌军,倾身挡至我身前,杀退敌军。
昏死间,我听见安宁呵斥军医的声音和军医摇头的叹息声。
「你给我起来,你欠我阿兄的,下辈子你都还不清!你想这么轻易地去死,想得也太便宜了些!
「方绮雪!你给我醒过来!我答应过阿兄,只要我活着一日,定不会让你有事,你是存心让我食言是吗?」
……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上一世的安宁为何如此憎恨我。
她当时并没有将安昭的死怪在我身上,她只是替兄长不值。
不值他的一腔爱意被辜负践踏,却至死仍将我干干净净放在心上。
在我追逐时胤,爱而不得的时候,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爱着我,到死都惦记着我的安危。40
安昭的身影在我心中渐渐分明,我混沌不堪的脑子也渐渐清明了起来。
他此时定然在赶回江陵的路上!
否则裴无瀚不会如此心急,迫不及待地半夜攻城。
一旦安昭回来,他再无这般好的时机,再想拿下江陵,更是难上加难。
思及至此,我振作起来,在安宁的护持下,与木樨一齐退下城头。
「阿雪,你的脸?」姨母看向我受伤的右颊,皱起眉头。
「不碍事,先看看木樨将军的伤势!」
木樨脸上的血色几乎褪尽,强壮的身躯摇摇欲坠,完全是凭着意志坚持到现在。
他的断臂掉下城墙,这般情况下,想要捡回来几乎是不可能。
错过了接回的最佳时机,往后便再无痊愈的机会。
「你们哭丧着个脸干什么呀,我个大老爷们,少条胳膊算什么,以后做个独臂将军,多威风!」
木樨苍白着脸,挤出笑容,一边包扎,一边憨憨地与我们打趣。
「倒是方姑娘脸上这道口子,照料不好怕是要留疤,往后阿昭要是敢嫌弃你,兄弟们定替你撑腰。」
安宁红了眼,扭过头去不肯搭腔。
我苦笑出声,哽咽回答:
「好,到时定要将军为我撑腰。」
包扎好后,木樨挣扎着要继续上城头杀敌,被姨母按了下来。
「不想死,就别作死。」
「怕什么!您不是医仙吗?您能从阎王手里抢人,到时再把我抢回来就是。」
木樨仍要起身,姨母来了脾气,开始不说人话。
「我是医仙,不是神仙,只能治病,不能治命。你若执意要去送死,那这就是你的命!」
木樨脸上的笑意几乎是瞬间消散,他不顾阻拦,执意站了起来,浑身上下血气昂然。
「我是守城的将领,此刻我必须站在前方,与将士们站在一起共同杀敌。
「若我不幸战死,那这就是我的命!我甘愿认命!」
木樨再次登上城墙,看着他空荡荡的右臂,将士们全都杀红了眼。
安宁更是浑身戾气,一手银鞭甩得杀气腾腾,颇有前世女煞神的气势。
而我,心头如烈鼓,怦怦作响。
比这更糟的境地,我都曾经历过。
比这更难守的城池,我都曾守住过。
危难和险境并不能使我畏惧,我此刻心神不宁,是因为此刻,我们不是与人斗,而是与天争,与命争。
我没有万全的把握,这一场仗打得我如火中取栗,如履薄冰。
交战间隙,我和安宁背靠在墙头歇息。
她大口喘着粗气,身上混着血和汗,泥泞不堪,双眸却闪得发亮。
我将水囊递给她,随意捡了个话题:
「当年在京城,梁王为了拉拢北玄军,应该备了不少名门贵女供安将军挑选儿媳,安将军为何偏偏挑中了我?」
安宁侧首挑眉,语带不解。
「关我阿父何事?」
「我和你阿兄的婚约,难道不是安将军定下的吗?」
「怎么会!才不是这样,我阿父和阿娘极为开明,怎么会干涉阿兄的婚事。」
「婚约是他自己向阿父求来的,阿兄自小稳重过头,阿父担心他不开窍,曾问过他日后想娶什么样的女子。」
「阿兄说,像明月山庄少庄主那般就很好。」
安宁的话在我脑中炸开了花,我心中愈加酸软。
苦战一夜,众人皆是疲惫不堪,祁军暂且退去,可我仍旧不敢懈怠,强打起精神,关注城外状况。
远处黑点聚集,我心下感觉不妙,立刻高声将众人叫起。
裴无瀚发起最后的攻势,成败就在此一举。
祁军如灭顶而来,众人心中皆乌云密布。
城墙上死伤遍地,将士和百姓们的目光却灼然有神,不屈的意志,生生将士气撑起。
我立于墙头,遵守诺言,誓与江陵共存亡。
41
两军交战,城墙上将士和百姓几乎抱着必死的决心,顽强地抵抗祁军一波又一波的猛攻。
上一世我与裴无瀚交过手,领教过他的厉害。
厮杀到此时,在周围重镇援兵赶来之前,除了死守城中,几乎别无他法。
此战祁军伤亡也不轻,大大超出了裴无瀚的预期,拖到现在还没拿下江陵,再这么拖下去,对他来说也是极为不利。
箭林减缓,我心中速算剩余箭矢还能抵挡几时,以及是否能拖到裴无瀚退兵。
敌我悬殊,能拖到现在已是极为不易。
又僵持许久,双方将士杀红了眼,几乎是不要命的打法,谁也奈何不了谁。
终于,祁军攻势渐缓,退兵的战鼓猛然响起,剩下的祁军如潮水般退落。
而江陵城墙之上,几乎遍地尸首,没剩几个喘气的活人。
忽然远处一道兵马,从祁军退军途中侧方杀入,拦腰将正在退去的祁军冲散,一路赶杀后方掉队的祁军。
看清来人的瞬间,我热泪盈眶,喜极而泣。
是安昭。
我强撑了一整夜的从容,终于泄了气,骤然松懈下来,全身便没了力气,跌坐在地上。
久闭不开的城门,缓缓打开,安昭策马疾行而入。
安宁眼含热泪,几乎是嚎啕大哭,向他飞奔而去,安昭立刻下马接住她,轻声安抚:
「我没事,我没事,你别害怕。」
他的目光越过安宁的肩膀,与我相遇。
安昭将安宁扶至站好,大步跑向我,一把将我从地上拉起。
瞥见我脸庞的伤口,双眼一紧,想要伸手,又怕触到痛处,抬起的胳膊悬了个尴尬的高度,眼里的心疼溢了出来。
「阿雪,我回来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一言不发,抬手拂向安昭的脸,他下颌崩得极紧,我仿佛摸上一块坚石,坚硬的触感,让我有些了真实感。
我猛地扑入他怀中,双手环住他的脖颈,额头埋在他的颈窝,眼泪浸湿了他的衣领。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这些时日,我极力遏制自己冷静下来,克制自己不去想他,说服自己信他定能平安归来。
可如今他活生生站在我眼前,我才明白,我有多后怕。
怕他一生忠义,最后还是逃离不了命运的既定轨迹,惨死江陵。
怕我好不容易得知他为我所做的一切,还未向他表明我的心意,他就离我而去。
安宁的话在我耳边浮响,我埋首在安昭颈间,哽咽问他:
「世间女子多如繁星,为何是我?」
安昭厚实的手掌覆上我的后脑勺,顺着发丝轻拂,语气轻柔:
「世间女子多如繁星,可我曾见过太阳,眼中便再也看不见其他人。
「我心系一人,此心不改。」
42
当日,安昭一入晋城就察觉不对,当即调转马头,向禹州方向突围而去。
前往禹州的路上,几乎全被川流阻断,在祁军的逼迫下,安昭率队踏入江水,横渡沂水河。
河水湍急,有些河段更是暗流遍布,一不留神就会被卷走。
安昭所带的人马,大多都是西北来的,会凫水的不多。
众人下马,人拉着马,手拉着手,艰难渡河。
饶是如此,仍有不少将士被暗流卷走,成功到达禹州者,不足五成。
安昭到达禹州后,得太守卫峥相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率禹州兵伏击了宁王封地境内官粮大营。
大获全胜后,将官粮走水路运至禹州城。
此外,安昭绕川流,马踏周遭小城,将失节投诚的官员们吓了个胆战心惊。
宁王得知官粮大营丢失,当即退兵回守。
裴无瀚失了帮手,又堵不住行踪不定的安昭,当机立断,连夜攻打江陵城。
他算得很准,江陵城防空虚,城中无主将坐镇,援兵迟迟不来,大军强攻之下,必然失手。
可惜他运气不怎么好,棋差一招,没料到我带着明月山庄的人掺合进来,硬生生守了一夜,撑到安昭回来。
此番与安昭一同回来的,还有禹州太守卫峥。
卫铮年长安昭他们几岁,身形清癯,双眸淡然,颇有文人风骨。
我双手执起,躬身诚心向他致谢:
「多谢大人肯出手助我夫君。」
卫峥瞥了眼呆愣的安昭,语气有些许疏离:
「我并非特意助他,换作其他将士,我也会帮忙,梁王窃国,祁王兵临城下,我身为大夏子民,岂能置身事外。」
他似乎不想与安昭沾上干系,说罢便拂袖找江陵同僚去了。
祁军退去后,江陵城内人群涌动,或躺或站或立,有些累极睡去,有些早已没了呼吸。
信念退去后,伤痛开始占据心神,城中哭嚎声不断。
安昭看到断臂的木樨,瞬间红了眼,倒是木樨不甚在意,上前单手用力搂了他一把。
安昭拍着木樨的背,手下甚至不敢使劲。
「你小子就这么点手劲!老子端碗的力气都比你大!」
木樨面作不满,撇了撇嘴,装出几分嫌弃。
可到底也没坚持一会,声音就低了下来,嘴里来回念叨: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43
「返回江陵的半路上,我遇到了阿序,他一向心细,找到了被祁军围堵在山沟中的辎重队,我将从宁王手里抢来的官粮,也一道丢给他。带人一路快马加鞭往江陵赶,还好赶上了。」
安昭轻描淡写地揭过一路的艰辛,只字不提死里逃生的不易。
「阿兄为何冒险去禹州?」
想到禹州太守卫峥与安家的恩怨,又见方才卫峥的态度,安宁对安昭的决定有些不解。
当时伤亡最小的选择,应该是直接掉头返回江陵。
可安昭却冒着全军覆没的风险,横度沂水,前往禹州。
我却心下了然,解释道:
「江陵附近城池大多应该已经向裴无瀚投诚,他能在晋城设伏,足以证明此事。返回江陵虽然可以自保,但再想出去就难了。」
安昭目光中浮现赞赏,温和地看着我,接过话来:
「阿雪说得没错,我出城本就是为了求援,自然不能往回撤。
「至于冒险赶往禹州,那是因为我相信,卫老爹的儿子,绝不会向裴无瀚投降。」
入夜后,将一切安置妥帖,我与安昭一起来到城楼上。
城墙下的死尸,已经被人清理焚毁,墙头上还弥漫着昨夜的血腥气。
夜空中没有月亮,只有少许几颗星星。
「阿雪,你白日说,我是你的夫君,这是真的……」
白日还神勇杀敌,沉稳指挥一切的安昭,此刻语气忐忑,带着迟疑,身体不自觉紧绷。
我侧首弯起眼角,狡黠看他。
「你说呢?」
安昭眼神热烈,似有些不敢置信。
片刻后,紧绷的下颌松懈下来,突然向我伸手,我吓得惊呼一声。
安昭将我举起,放在墙头上坐下,仰首看我,眼底如璀璨星河,亮得我心头发烫。
「那日我一时冲动,提出成亲之事。可话一说出口,我就开始后悔了,我既希望你答应我,又希望你不要答应。
「行伍之人,脑袋系于刀尖之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战死沙场。如果我孑然一身便罢了,可若有你,我怎么舍得独留你一个人在世间孤苦无依。」
我捧住他的头,靠近他的脸,看着近在咫尺的安昭,袒露心声:
「所以,你一定要活着,好好活着。」
不论前世还是今世,我都不是一个喜欢勉强的人。
时胤不爱我,那我爱他就够了。
万民要我死,那我死便罢了。
凡事不可勉强,勉强得来的,终归留不住。
唯独此时,我心底头一次强烈升起想要强留住眼前人的念头。
我心中默念,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与我一起活着。
许是我的眼神太过炙热,安昭看着我的眼神都快化出水来,他忽然凑上前,轻吻我额角。
「阿雪,我知你胸怀山川河流,不愿在战场上蹉跎余生。此次你肯替我镇守江陵城,我很高兴,也替江陵百姓感激于你。
「可与此同时,我也不愿意你为了我改变自己的志向所在。你再等等我,待天下平定,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届时我只有一个请求,无论你去往何处,可否带上我一起?」
我不是一个爱哭的人,却总是在安昭面前落泪。
此刻眼中蓄泪,沿着脸庞滴落,他立刻慌了神,粗粝的指腹轻轻擦拭我的泪水。
安昭的话,总能戳中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我从未与人谈论这些,他却能看透我所有的掩饰,知道我心中所想。
山河还未统一,打仗必不可免。
我原本已经说服自己,既然选择和他在一起,便要陪他在战场上,去生,去死。
他却与我说,不愿我为他改变心中所向。
这样的爱意,我怎能不动容。
「阿昭,答应我,无论何时,都不要丢下我。」
「好。」
江陵城守住了,安昭也安然无恙,一切似乎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就当我以为终于挣脱命运摆布的时候,西北平城却出事了。
44
关外异族突然聚集在一起,大举进攻平城。
安昭和木樨带出三成北玄军,剩下七成北玄军也足以抵抗外军。
可要命的是,军师檀郎叛变了。
平城众将率北玄军抵住异族大军的攻击,将蛮子赶出关外后,遭到了檀郎的暗算。
此事来得蹊跷,我如何都想不通,这位与阿娘师出同门的师叔,怎么会叛变。
上一世根本没这回事,安将军中毒箭后,檀郎立即替安将军吸出毒血,减缓了安将军的毒发。
可即便如此,最终还是因中毒太深回天乏术,两人一齐毒发身亡。
这样一个为了安将军不顾性命的人,你说他会背叛安将军,叫我如何相信。
可事实就是如此,趁平城众将杀退异族大军后,聚集商讨后续事宜时,檀郎下了药,将所有将领药倒,软禁了起来。
这些沙场征伐多年,身经百战的将领们,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过,什么危险境地没遇到过,可唯独没有提防过身后的兄弟。
平城的城防,被阿娘加固得像铁桶,此刻却像围城一般,将城中与外界断开联系。
此前宁王临阵退兵,导致裴无瀚攻打江陵未果,两人之间似乎起了龋龉。
宁王这边迟迟没有动静,而裴无瀚则心有不甘,时不时就出兵骚扰江陵一番,动不动就在城门外叫阵。
此时,江陵也离不得人。
眼见安昭为难,我提出建议,让他带着木樨赶回平城,而我和南槐序留下来镇守江陵。
安昭将我拉到人后,双手握住我的胳膊,俯下身子与我平视。
「阿雪,我答应过你,不会丢下你,我不能将你一个人放在这里。」
我抱住他的胳膊,轻轻摇晃。
「我不是一个人啊,不是还有南将军嘛,他心细如发,是守城的好手。
「只是他一个人,终归顾不过来这么大座城池,我与他一起,定能保江陵无虞。」
「我知道你的本事,可我还是忍不住担心……」
我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不然我怕自己会忍不住跟他走。
「阿昭,乱世中的女子,少有与我和阿宁一般幸运。生于鼎盛之家,自小在万千宠爱中长大。
我少时出门胡闹,曾途经一处穷苦村庄,村中女眷极少。
「细问之下才知道,她们中有的流离失所被贼人掳走,有的被丈夫当成货品一般贩卖,有的更是未曾睁开眼便被活活摔死。
「如此悲惨的人生,只因为她们是女子,生来便矮人一头,她们无足轻重,她们没有选择。
在战乱和贫苦面前,她们甚至连生路都被阻断。
「但她们仍旧拼了命地寻找活下去的希望,那样蓬勃的生命力是我此生罕见。
「说来惭愧,我救不了天下所有女子于水火。
「但今日我站在此处,与将士们一起守城杀敌,便等同于为世间女子挣脱世俗,踏出一条路来。」
安昭静静地听我说完,握住我双臂的手不自觉收紧。
半响突然松开一只手,抚摸我右颊,被箭簇擦过的伤口,由于及时医治,现下已经结痂。
姨母说照料得好,以后应当不会留疤,安昭将此话记在心上,每日都亲自帮我上药。
他看着我眼神,闪过心疼和了然,似有千言万语与我说,却不知从何开口。
「所以我不惧,也不怕,安将军和阿娘身处险境,等着你前去搭救。
「我不愿做你的累赘,我要做与你并肩之人,你且放心去,我定能守住江陵。」
安昭将我拥入怀中,俯首我耳边呢喃:
「阿雪,你从来都不是温巢中需要别人保护的雏鸟,你生来是鹰,盘旋天际的苍鹰。」
45
安昭出发前夕,我前去伤兵所找姨母讨要解毒丸。
姨母将临时赶出来的几大瓷瓶解毒丸塞到我怀里,眉梢带着疑惑,嘴里念念有词。
「不应该啊,不应该……」
从姨母那出来后,念及平城中阿娘的安危,我眉头紧蹙,心头沉甸甸的,心思不宁。
得知平城之事后,安宁闹得极凶,拼命要跟安昭一起赶往平城。
平城一事蹊跷,安昭怕安宁冲动之下坏事,便不打算带她同行。
出发在即,安昭仍旧照例,细心安抚她。
可安将军的安危,触动了安宁心中最深处的恐惧,她抱着安昭的长枪,死活不肯撒手。
「阿兄,我已经长大了,你不用哄我!阿父生死不知,我怎么能安心留在这里。」
安昭见她不为所动,终于来了脾气,拿出兄长的威严。
「阿宁,既然你说你已经长大了,那就拿出点我安家儿女的担当来!
「我带兵走后,江陵兵力不足,你能否与将士们一起守住这城?」
安宁抹了把脸,神情肃穆,声音还带着嘶哑,说出的话却坚定不移。
「我能!」
我从来不知道上一世杀气腾腾的女将军安宁,在父兄面前竟是个小哭包,还这么能哭。
人前她要强,不肯落于身后,咬着牙努力适应战场上的一切。
人后在阿兄的轻言细语中,溃不成堤。
一番撒泼打滚耍赖后,最终还是哭哭啼啼地目送安昭离开。
卫峥逗留江陵数日,当下也启程回了禹州。
二人出发后不久,时胤准备御驾亲征的消息便传来。
我和南槐序都皱起了眉头,南槐序没有跟这位新皇帝打过交道,不知道他这是弄哪一出。
我心下倒是有几分了然,三位藩王祸乱多年,如今战起,百姓深受其苦,民心涣散。
时胤刚登基没多久,急需稳定民心。
而稳定民心,做什么都不如一场大胜来得快。
这场大胜,最好还是由时胤亲自拿下,以正大夏正统之名。
我问南槐序:「京城何人留守朝堂?」
「太傅薄砚。」
果然,是他。
46
太傅薄砚,身怀经世之才,无奈梁王窃国,一腔抱负无处可施展。
他不肯向国贼折腰,只得将希望寄托在年幼的皇子身上,用九族性命为他铺了一条生路。
时胤还是幼儿时,薄太傅用自己的儿子将他从宫中换出,护送出京城。
梁王以谋逆之罪,诛了薄太傅九族,大庭广众下,对其家眷施以酷刑,而后更是将尸首扔出城外暴尸荒野,不允旁人前来收尸,诱他现身。
当时薄太傅身在暗处,亲眼见到至亲一个个受虐而死,几乎咬碎了牙,回去后当即生了场大病,差点去了半条命。
病愈后,薄太傅对外放出消息,皇子已死于逃亡路上。
而后秘密抚养时胤,亲自教导,将一身才学倾囊相授。
前后两世,薄太傅对时胤都有再造之恩,可与我却没有什么好相与的。
毕竟,上一世带头求我一死的人,就是他。
今世,装疯卖傻的时胤,能得到北玄军的支持,背后恐怕也有薄太傅的手笔。
我们离开京城后,时胤将薄太傅请出山。
如今御驾亲征,坐镇朝堂的不二人选,自然是薄太傅。
我和南槐序在江陵拖住了裴无瀚的兵马,所以时胤毫不意外地盯上了宁王。
宁王封地西蜀,多群山峻岭,地大物博,高低错落的地势易守难攻。
若他龟缩其中,外人其实拿他并没有什么办法。
可惜他太贪心,惦记上那九五至尊的宝座。
宁王为人阴险多疑,不是带兵打仗的那块料。
他与裴无瀚联手,本就是与虎谋皮,一旦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害,就立刻抽身而退,实在也不是个合格的盟友。
可不管怎么说,他自己从西蜀出来,就怪不得时胤将他打得抱头乱窜。
宁王节节败退的消息接连传来,南槐序大喜,叹道:「我本担心陛下只是一时兴起,正愁要是吃了败仗,被宁王掳走可怎么办,没想到陛下竟真的有两把刷子。」
我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时胤这人怎么可能一时兴起,他自幼得薄太傅悉心教导,文韬武略,治国安邦,无一不精。
宁王自己露出破绽,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战败几乎是必然。
只是,败得也太快了些。
裴无瀚率大军南下,不宜打持久战,江陵周遭向他投诚的城池已被安昭拿回了七七八八。
如今祁军盘踞在晋城,与江陵两两相望,时不时前来骚扰一番。
舆图前,我沉吟片刻,说道:「祁军远道而来,不可能长居于此,裴无瀚近日不时派兵骚扰,却不大举进攻,恐怕有诈。」
南槐序眼头一亮,看向我的目光,热烈了几分。
自守住江陵城后,城中将士和百姓都对明月山庄感激涕零,南槐序和江陵官员们对我更是礼敬三分。
「正如方姑娘所说,斥候四处查探,发现除了晋城外,在沂水河附近不时还有祁军出没。」
沂水河四通八达,可北上雪原,南下江南,所过城池众多。
若我没记错,裴无瀚旗下有一只专门海上作战的水军,难道这次竟然带到江陵来了?
此番,他想做什么?
47
「禹州!」
我和南槐序同时出声,脸色瞬间难看了起来。
禹州位置特殊,处在三境交界的地方,与江陵一般,乃直通京城的重镇。
禹州西南方,面向京城方向,沂水河绕城,城外三面环水。
若有敌军来袭,必须得造船,这等动静对禹州来说,几乎是一目了然。
由于禹州本身特殊的地势,此前卫峥才敢放心出城相助江陵。
中原腹地极少有水军,谁也没料到,裴无瀚来这一手。
好一招声东击西之计,好在此时发现也不算晚。
只是,原本我们只用守城便好,如今需得主动出击了。
商议之下,决定挑一队擅水的精锐将士去沂水河周围一探虚实。
自安昭离开后,数日一声不吭、埋头勤操苦练的安宁,主动请缨。
「我自小喜欢往庄子跑,水性尚可,此次就由我带队前去吧。」
南槐序犯了难,毕竟她前几日还是眼泪鼻涕一大把往安昭身上蹭的人。
我却觉得,安宁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上一世裴无瀚少数几次正面大战的败绩,都是败于她之手。
不过今世许多事情已经大不相同,不能完全用上一世的经验来判断。
毕竟上一世安昭死后,江陵直接失守,根本没有禹州什么事情。
南槐序没有家人,从小跟安昭他们混在一起,对安宁也是极为疼爱,连忙出口呵斥:
「这是打仗,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你少给我在这里胡闹!」
说罢悄悄斜眼瞧我的脸色,见我似乎没把安宁的话当真,暗自松了一口气。
天已入冬,沂水河虽还未结冰,但已经寒凉透骨,渡河凫水对将士的体魄和意志,都是极大的考验。
安宁怎么说都是个姑娘家,寒冬腊月泡在冰冷的河水中,任谁都不免有些于心不忍。
沂水河暗流遍布,能否顺利渡河都是未知数,更何况还要避开祁军的眼线,更是难上加难。
不料安宁根本不看南槐序给她使的眼色,不死心继续说服我们。
「我生于武将世家,没有那些闺阁娇小姐弱不经风的毛病,此次只是探查祁军虚实,又不需我上阵杀敌,难道这点事情我都做不好!」
我忽然笑了,面带温色,看向安宁。
「阿宁确实不是那些只知风花雪月的闺阁小姐。」
她何止不是闺阁娇小姐,她上一世还是出入敌军阵中,如探囊取物的女煞神。
安宁昂首,面带骄矜,南槐序脸色瞬间黑如锅底,不禁有些着急,正欲开口,被我突然打断:
「阿宁,你可知你我二人立于战场意味着什么吗?」
我神情肃穆,安宁也收起了散漫,正色道:
「阿姊,你与我说过,我们站在此处,是为天下女子表率。
「你说得对,此番我愿替天下女子正名,女子亦可建功立业,保家卫国!」
「南将军,请允许我领兵前去查探,阿宁定不辱命!」
南槐序见此,只好黑着脸答应,安宁当即领兵出发。
如我们所料,裴无瀚果然在打禹州的主意,他的水军已经悄然凫过沂水河,直奔禹州而去。
安宁将探得的消息遣人送回江陵,便率手下将士悄然绕道,从另一方渡河,赶往禹州通风报信。
南槐序脸黑了又白,白了又黑,怒气上来,拍翻了桌子。
「这个阿宁,还说不是胡闹,谁让她自己跑去禹州的!」
我手中执墨,将江陵舆图中空白处补齐一隅,才停下笔。
「南将军此言差矣,谁无父母至亲,旁人去得,她为何去不得?」
南槐序一噎,找不到理由反驳我,心中又担心安宁,脸上活活憋出了个猪肝色。
我抬眼望向远方天空,沉下声音,喃喃自语:
「此番较量,才真正开始。」
48
安宁机警,将所带将士一分为二,一队留守在沂水河附近,观察祁军动向。
另一队与她一起,快速渡河,直奔禹州向卫峥示警,禹州城当天立刻戒严。
裴无瀚见此,干脆直接将大军方向对准禹州,先发而动,疾行而去。
卫峥立刻上书京城,并同时召回此前派来救援江陵的禹州军。
周遭驻军也大多赶往禹州而去,江陵兵力骤减,城防顿时空虚。
正当禹州那边打得火热的时候,本应身处禹州境内的裴无瀚,突然率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数万祁军,出现在江陵城外。
冬至将近,江陵一向极少下雪,我站在城头,俯瞰城下数万祁军时,天空悄然下起了雪。
我伸手接住雪花,望向一袭银甲遮不住满身桀骜,在人群中极为显眼的裴无瀚。
不禁想起上一世与他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上一世我孤身入祁王大帐那日,也如今日一般冬雪纷飞,当时梁王和宁王皆已战败,只剩时胤和裴无瀚两军对垒。
战局已几近收尾,山河统一指日可待。
安宁所率北玄军在我的加持下,一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
能在三位藩王争斗中获取最后的胜利,裴无瀚也并非浪得虚名,两军对阵虽已渐渐落入下风,但仍旧能对我军造成不小的压迫。
梁王和宁王死后,时胤将二人麾下兵马纳入旗下,与北玄军一齐,将裴无瀚逼退至东南境内。
裴无瀚败走鹿韭城,手下兵马死伤大半,军心也渐渐开始涣散。
可他拥兵多年,虽败局已定,但气势仍在。此时盘踞鹿韭,大有负隅顽抗到底的架势。
正是剿灭祁军的要紧关头,赵叶青勾结外人,引异族自西北入境。
自时胤举兵以来,西北抽调了太多的北玄军,平城防守渐渐薄弱,此刻被人里应外合,致使异族借道而入。
我军腹背受敌,如芒刺在背。
安宁率北玄军意欲北上抗击异族蛮子,可众人又担心她这一走,裴无瀚会誓死反扑,那如今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大好局势,便要功亏一篑。
安宁举棋不定时,我咬牙一锤定音:
「你去西北迎敌,务必将异族蛮子赶出中原!此处有我,我以性命起誓,定不让裴无瀚有可乘之机。」
我不知赵叶青的行为是否得到裴无瀚的默许。
我只是笃定,裴无瀚虽然好战,但他自小在东境抗击倭人,吃了不少倭人的亏,定不能容忍异族蛮子马踏中原。
如若我赌输了,裴无瀚趁机发难,那我也定当不顾性命,拼死与他一战。
哪怕多年苦心经营的心血毁于一旦,西北也绝不能落入异族手中。
好在我赌赢了,安宁离去之时,裴无瀚没有大举进攻的意思。
关起门来自己人打架是一回事,外人前来分一杯羹是另一回事。
这个认知,我和裴无瀚似乎都极为默契。
49
可我高悬着的心还没等放下来,时胤就中了埋伏。
安宁率军北上后没多久,裴无瀚抓住时机,设计将时胤堵在鹿韭城外的关峡内,进退不得。
我得知消息后,立刻带人前去接应。
关峡外,裴无瀚点名要见我。
我心系时胤安危,顾不得孤身入敌营的后果,独自赴约。
进入祁王军营后,便不能再坐马车,常年奔波筹谋布局,我的身体已经快要亏空殆尽。
我脸色苍白如雪,艰难地撑起身子从马车上下来,走入营中。
裴无瀚站在瞭望塔上,搭弓上弦,指向我的眉心。
「祁王殿下这是何意?」
「反正本王横竖已经赢不了,杀了你这北玄军的智囊,也算是赚了。」
裴无瀚挑眉,嘴角挂着几许玩味的笑意。
我剧烈地咳了几声,捂住嘴唇的帕子沾了血,我将帕子紧紧握在手心,随即一手摘下帷帽,表情毫无畏惧。
「祁王殿下看不出来吗?即使您不动手,我也命不久矣。」
此话似乎激起了裴无瀚的兴趣,他放下弓箭,反身招手示意我跟入大帐。
我二人在帐中坐定后,他仔细瞧了瞧我的脸,突然轻笑道:
「有没有人说过,你生得很好看,就是可惜了脸上这道疤,有点碍眼。」
我嗤笑一声,语气倨傲。
「有这道疤,也不影响别人说我好看。」
我不耐与裴无瀚虚与委蛇,开门见山问道:
「此番,祁王殿下为何点名要见我?」
裴无瀚脸色褪去玩世不恭,似几分认真说道:
「本王曾有一位想要结交的好友,爱慕于你,本王想见见让他至死不忘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蹙眉,有些不解,竟是为了这样无关紧要的事情。
「现在见到了,殿下可否感到失望?」
「失望倒是谈不上,只是替他有些不值。」
裴无瀚语气变淡,端起眼前的酒盏把玩起来。
「当初在江陵城时,本王曾亲自劝降安昭将军,许他高官厚禄功名前程,他却不为所动,誓死不降。
「乃至于最后,本王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安昭将军此等将才,未免实在可惜。」
「我夫高义。」
许是被我无波无澜的语气激怒,裴无瀚嗤笑起来,话语中带上了几分讥诮:
「安夫人,不!还是叫你方姑娘吧,毕竟你是如何跟安昭将军成婚的,大家都心知肚明,你也不必整日将我夫挂在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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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对我和安昭牌位成亲一事的看法,莫过于嘲讽讥诮和瞧不起我,这些我都早已习以为常,甚至不以为意。
此刻,更是利落地转换话题,方才入营我便见到悬挂在瞭望塔下的人头,走近些才看清楚,竟是赵叶青。
「那好,祁王殿下莫非以为杀了赵叶青,就可以将引异族入侵中原的罪名洗干净了吧?」
「不管方姑娘信不信,本王从未想过放异族蛮子入境。我中原之地,岂容他人觊觎。」
裴无瀚将酒盏送入口三分,挑眉看我,我端起面前酒盏,手指在盏口摩擦。
「我信,所以殿下才会在两军对垒之时,突然按兵不动,放安宁北上迎敌。」
「此话对,也不对。与其说是我放她过去,不如说是因为我败于你的算无遗策。」
我心知裴无瀚若是不停兵,安宁腹背受敌,势必伤亡惨重,北玄军元气大伤,对他来说是反败为胜的契机。
与其说败于我手,不如说他放弃了这个大好时机。
我轻咳出声,不再与他恭谦礼让,既然都是聪明人,那便打开窗户说亮话。
「裴无瀚,你交出兵权吧,我会向陛下求情,保你性命。」
「你为何要保我性命?」裴无瀚见我直呼他名,来了兴致,也不再端着身份。
我实诚说道:「不瞒阁下,在此之前,我一直想要你死。」
「那为什么现在又改变了主意?」
「为大夏百姓,感谢祁王大义。」
「哈哈,这么快就代大夏百姓自居,未免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裴无瀚哈哈大笑,似乎我的话戳中了他的笑穴,半响停不下来,眼角似乎还笑出了湿意。
我抬手替他斟酒,他的笑意渐渐停歇了下来,喝下我递去的酒,语气沾染几分落寞。
「我知道就算你不来,时胤他也迟早能脱困,不过是早一时晚一时罢了。
「败局已定,我也不是那输不起的人。
「只不过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听不得他人怜悯。
「我生于战场,也当死于战场,万没有未战先降的道理。」
我和裴无瀚都是倨傲之人,讨饶这种话说不出口,也不会说。
我举起自己眼前还未动过的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那我便替北玄军和明月山庄,敬祁王殿下一路走好。」
「哈哈!好一个一路走好。」
裴无瀚豪迈大笑,将盏中酒一饮而尽后,随手将酒盏丢至一边,眼角沾了水汽,语气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调笑:
「此番与方姑娘相见甚欢,最后赠方姑娘一句话。
「若有一天,你心中信仰崩塌,可千万别落得与我一般下场。」
51
我走出祁军大帐时,裴无瀚的侍卫端着酒壶站在一旁,不知该不该继续给他斟酒。
裴无瀚潇洒起身,走入兵营中,看向追随自己多年的将士们,此刻气势低迷,伤亡弥漫整个军营。
可即便如此,裴无瀚站在高台之时,底下将士们的眼中依然冒出狂热的敬仰,高呼声震耳欲聋。
当时我心里想,有些人生来便是要被万人敬仰的。
裴无瀚挥手将高呼声压下,冲着底下的将士们说道:
「如今大势已去,败局已定。但本王绝不愿苟且偷生,决意在此决一死战,将士们若有想离去的,便尽快离去,不用陪本王丧命于此。」
呜呼声起,有些将士已经泣不成声,众将士跟随他多年,不愿离去。
东祁老臣劝他暂且退回封地,休养生息,以图他日再战。
可裴无瀚心意已决,不肯听劝,朝着底下将士铿锵有力,一字一句说道:
「时不待我,今日固死,也当与诸君快战!」
将士们瞬间斗志激昂,皆愿与他同生共死。
鹿韭一战,双方皆尽全力,裴无瀚更是垂死挣扎,死战到底。
我方的兵马损伤也极大,可我铁了心,用上了车轮战,不顾伤亡,猛攻不止。
要以当初裴无瀚困死安昭的方式,同样让裴无瀚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力竭而亡。
事后,时胤问我:「你不是赞成劝降裴无瀚的吗?」
我想了想说:「我劝了,他不听。」
时胤蹙眉,我脸上前一秒还挂着笑意,后一秒已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吐出几个字:
「裴无瀚,他必须得死!」
我全力以赴,才是对裴无瀚最大的尊重。
鹿韭城中,裴无瀚已经杀红了眼,几近精疲力尽,却越杀越勇,直至癫狂。
东祁老臣趁他力竭,派人架起他打算突围。
而我早已布好杀招,他们仅仅只逃到鹿韭辖下小城桐城,便被急速追赶而来的北玄军歼灭。
裴无瀚卒,东祁灭。
鹿韭城以酿酒出名,各种美酒层出不穷,而其中最好的酒,名为朝生,是浮游的意思,朝生暮死是为浮游。
人们喜欢喝朝生,是因为它不像其他的酒软绵绵的,它足够烈,众人想要用它醉生梦死,忘却前尘。
可再烈的酒,也总会醒来,朝生暮死过后的第二天,仍旧要面对昨日的一切,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曾经裴无瀚酒后随口念叨:
「金戈铁马烈酒,气吞山河王侯。」
时胤觉得后半句不对,应当是:「金戈铁马烈酒,成王败寇浮游。」
我不禁笑了,好一个浮游。
……
今世同样下着雪,我站在江陵城墙上,看向城下昔日故人,心中感慨万千。
「裴无瀚,我们打个赌。」
裴无瀚仰首,眉眼干脆利落,上位者的气势呼之欲出,他嘴角一勾,语气玩味,态度令人琢磨不透。
「赌什么?」
我望向西北,平城所在方向,心中隐隐错错,晦暗不明,说出的话却简单明了:
「赌你此战必输。」
52
安昭离开江陵之时,不顾我和南槐序劝阻,将麾下北玄军尽数留下,熟料如今竟成了江陵最后的保障。
裴无瀚为了掩人耳目,所带兵马人数虽不多,但也是我军数倍之众。
两军对阵,这一仗打得一触即发,九死一生。
眼看祁军步步逼近,裴无瀚一马当先,厮杀到眼前,南槐序满身是血,将我护在身后,满目悲怆。
「方姑娘,你带着明月山庄的人走吧,今日这城恐怕是守不住了,你们没必要和我们一起葬身于此。
「这些时日你做得很好,已然尽力了,是江陵城命该如此,注定要亡在此时,此事与你无关。」
「那你呢?」
战至此时,我军颓势尽显,南槐序几近力竭,双眸却依旧闪着光。
破城在即,他一直紧绷的面庞反而放松了下来,侧首朝我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嘴角浮现两个梨涡。
「我是军师从战场上捡来的孤儿,我的命本来就是捡来的,我没有家人,也不知道家乡在哪里,没有什么魂归故里的执念,所以也无所谓死在哪里。
「就当我生于战场,归于战场,也算是有始有终。」
他在与我做最后的告别,他没有家人,怀中也无遗书留给旁人。
在生死一刻,南槐序只是平静地与身边的人告别,他无所谓这个人到底是谁,不是我也可以是别人。
就像他来时静悄悄的一个人,走时也静悄悄的一个人,洒脱肆意,了无痕迹。
以至于我想不起来上一世的南槐序是什么时候死的,在哪里死的,怎么死的。
从前我与他打交道甚少,不知道便罢了,如今相处多日,算得上是患难与共,又怎么会丢下他和城中百姓,自己离去。
更何况我答应过安昭,就定然不会允许自己拖他后腿,做那贪生怕死之徒。
我矮身躲在城墙下,冲着提剑砍断箭矢的南槐序仰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南将军,说这等丧气话,未免为时尚早。」
城外整齐划一的马蹄声,踏起漫天沙尘,喧嚣声由远及近,大夏军旗高高竖立,向江陵城杀了过来。
南槐序满脸错愕,惊疑地看向我,我歪了歪头,笑靥如花。
「你瞧,我们的救兵来了。」
在我们猜出裴无瀚此番目的是在禹州后,我便召江陵所在信奴向四方兵马驻扎地求救。
天知一事知之者甚少,所以我也未曾告知南槐序求援之事。
裴无瀚这人,一向在战场上顺风顺水,如今在一个地方跌倒数次,定然是要在这个地方爬起来,一雪前耻。
所以极有可能会兵行险招,在大军去往禹州的同时,带兵偷袭江陵。
若我算错了,信奴脚程快,横竖也只是多跑两趟路,无伤大雅。
可我若算对了,那裴无瀚此次攻城,必然无功而返。
如我所料,裴无憾输了,他照旧没能拿下江陵。
裴无瀚吃了败仗也不恼,退走时回首望我,笑得坦荡,话也说得意味深长:
「方绮雪,我们来日方长。」
我默然不语,拢紧大麾走下城墙。
我猜中了开头,却没猜中结局,此次带领救兵而来的人,竟然是时胤。
53
在京城时,我已将信奴之首般般交给时胤差遣。
我传信给江陵信奴,般般自然知道。
她知道,等同于时胤也知道,所以才能来得这般快。
说来般般这个名字还是我取的,明月山庄的信奴是没有名字的,他们只有编号和无数的假身份。
上一世在平城,她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吓了我一跳。
得知她的身份后,我心中情绪翻转万千,我质问她:
「天知既然知天下事,为何当日明月山庄之险,却没有任何预警?」
「当日信首大人亲自带人前去明月山庄送信,可却被人在半道劫杀,一行人无一生还,连信首大人也没能幸免。
「信首大人死了,按照规矩由属下接任,打听到少主还活着的消息,属下便赶来了。」
信奴轻功出神入化,能堵住他们,并且让他们无处可逃,这样的人世间罕见。
我有很多的疑问想问,很多的话想要说,最后却只问了一句:
「当日送往明月山庄的消息,到底是什么?」
她摇了摇头:「天知获取的消息分数级,当日信首大人所传递的消息,乃是绝密,信首大人一死,无人得知。」
……
回到此刻,我的眼神没有焦点,思绪神游太空,想着那置明月山庄于死地的绝密到底是什么。
南槐序打开城门,迎接援军,见到时胤的那一刻,我有些恍惚,他身披金甲,绶带披风,与前世的模样丝毫不差。
可我的心情,早已千差万别。
「臣等拜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将跪地行礼,黑压压跪下一片,南槐序和江陵官员首当其冲,我跟在众人身后跪下行礼。
南槐序将江陵的形势向时胤详述了一遍,时胤上前扶他。
「众卿辛苦了,江陵多亏有各位拼死守城。」
南槐序低首:「臣不敢当,若非方姑娘和明月山庄出手相助,江陵早已落入祁王之手,臣不敢居功。」
时胤看向跪在人群中的我,眸色渐深。
「孤都有赏,南将军切莫客气。」
客套间,斥候自城外紧急闯入,带来西北的消息。
「报!安昭将军在平城外遭遇突袭,所带人马全军覆灭。」
我心口一紧,嗓子眼发涩,倏然起身,声音发紧:「那阿昭呢?」
「安昭将军,也在其中。」
我耳中瞬间如雷鼓剧震,完全听不到旁人的声音。
他说什么?
安昭,安昭他死了?
54
「安昭将军沿途留下我等传递消息,我在驿站久等不到前方消息,正打算前去查探,前方斥候浑身是血远奔而来,告知此事后即刻身亡,我不敢逗留,连夜赶回。」
南槐序又惊又怒,大声咆哮:
「是何人所为,又是何人设伏?」
斥候迟疑:「是……明月山庄的机关甲。」
「什么!」
众人一片哗然,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不可置信。
时胤面露疑色,询问斥候:
「安昭将军一向机警,怎么会轻易被暗算,还有机关甲是怎么一回事?」
「是……」
斥候的眼神在我和南槐序之间游移,时胤见他有所顾忌,便挥手示意。
「但说无妨。」
「当时平城主将安将军被吊在城门之上,遍身伤痕奄奄一息,安昭将军见此情形,失了理智,救援之时中了圈套,被城内机关甲射杀,连人带马全部折在平城外。」
时胤眉间隆起,眯了眯眼,看向我的眼神意味不明。
「是明月山庄啊……」
「不可能!」
南槐序上前单膝跪地,说出的话铿锵有力。
「明月山庄与北玄军关系匪浅,绝不可能会对安将军和阿昭下手,设局之人,一定另有其人。」
时胤身后一位官员站了出来,语带不敬:
「噢,南将军的意思,是那叛变的军师檀郎所为咯。」
南槐序瞬间变了脸色,正要说话,被此人打断:
「既然如此,南将军身为檀郎的义子,恐怕也脱不了干系吧!」
此人话语间咄咄逼人,时胤当即出言警告:
「林大人,慎言!南将军为守护江陵出生入死,你怎么能对他如此不敬。」
林寂清时任兵部侍郎,此番随时胤一同出征,此时脸色极为不善,听见时胤的话,连忙拱手解释:
「陛下,平城之事,事出蹊跷,还有京城……」
他语焉不详,一带而过:「总之,这个檀郎有很大的问题,背后恐怕牵连甚多。
「臣斗胆建议,在未查明事情原委之前,暂时革去南将军的军职,命人将他看押起来,以免他向平城中的贼子通风报信。」
「你!」南槐序眉头一竖,怒目而视。
「我义父绝不是这样的人,他与安将军情同手足,万不会对安将军下此毒手。
「此事既然没有查明,你便不能空口白牙血口喷人!」
林寂清也怒了:「你是那狗贼的义子,当然替他说话,谁知道你们在背后做了哪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55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有你这么咄咄逼人的吗?你说南将军与外人勾结,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啊!没有证据你就在这里胡说八道!谁给你的底气!」
江陵太守看不下去了,站出来替南槐序说话。
「是啊,莫说平城之事还未明朗,就算是那檀郎所为,又跟南将军有什么干系!」
「对呀!南将军和方姑娘这些时日为江陵所做的一切,我等都看在眼里,其二人品性高洁,说他们勾结外人,我们是万万不信的!」
「林大人,您到底是有什么凭证,上来就这么诬陷于人!」
……
江陵官员数日来与我们一同出生入死,此时一同站出来呛声。
一时场面吵吵嚷嚷,你一句我一言,火药味一触即发。
最后这些素来以体面示人的官员,竟是像泼妇骂街一样,问候起对方的祖宗来。
「够了!」
时胤听得面色越来越难看,忽然一声暴喝,打断了众人的骂战。
见时胤动了怒,众人都赶紧闭了嘴,安静得像一群缩着脑袋的鹌鹑。
我从地上缓缓起身,有些站立不稳,恍惚半天才缓过神来。
「阿昭,他不可能就这样死了。」
斥候愤恨地看着我,语带哽咽:「那可是明月山庄的机关甲,从来都是例无虚发,安昭将军他……他怎么躲得过去。」
我还是不肯相信,直到斥候将安昭绝不会离身的玉扇放在我眼皮底下。
血腥味冲鼻,我隐隐有些作呕,颤抖着伸出手。
碧绿的玉扇沾了血,末尾还碎了两片,残缺不全,凑不齐一副完整的山水画。
想起安昭出发前,我恋恋不舍地送了他数十里地,最后实在送无可送,我将怀中的玉扇递给他。
「这是你送给我的,它现在是我最喜欢的东西。
「喏,给你带在身上,你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它,你一定要记得平安回来,把它还给我。」
安昭坚定的回应,仿佛还在耳边。
可此刻,眼前的人却告诉我,他死了。
环顾四周,屋内人影绰绰,我心中忽然空荡荡的,嗓子眼冒出腥气,怎么也压不下去,卡得我呼吸困难。
我不禁佝下腰,轻轻咳了起来,谁知越咳越烈。
最后我面色涨红,耳中轰鸣,猛然喷出一口血来。
一阵天旋地转后,我倒向地上不省人事。
我曾以为只要守住江陵,改变江陵城被破的轨迹,命运便会眷顾我们,放安昭一命。
可终究是我低估了命运的残忍。
它让我重活一世,让我知道安昭曾经为我所做的一切。
让我心存侥幸,以为我们能够逃离它的掌控。
然后在我最爱他的时候,给我致命一击,从我身边夺走他的性命。
56
梦里浮沉,我出了一身冷汗,凉气从脚底升到胸口,整个人极为不安。
我仿佛困兽陷入牢笼,被梦境编织的密境困住,怎么都找不到出口,怎么也清醒不过来。
恍惚间梦见安昭赶回江陵那日。
我如孩童时一般,双手撑在城墙上,双脚离地摇晃,嘴里嘟囔:
「一年四季,我最喜欢秋日,尘埃落定,丰收之时。」
「阿昭,你呢?」
安昭侧首看我,双眸辉映晨光。
「我最喜春日。」
「因为我第一次见你,便是在春日。」
……
「阿昭!」
我满头大汗,骤然从床头惊起,摸到枕边破碎的玉扇,惊觉刚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梦。
安昭,他真的出事了。
我一把掀开被子,跌跌撞撞跑出门去。
不顾众人阻拦,我执意要去西北找安昭。
我曾说江陵的星夜不如西北的漂亮。
西北的星夜,银河流淌,繁星环绕。
他说等战乱平息后,就陪我回西北,看一看满夜繁星。
我曾说鹿韭城有一种酒叫朝生,喝了会让人醉生梦死。
他说等山河初定后,就陪我去鹿韭,尝一尝这朝生暮死。
我曾说北境雪原除了寒冷刺骨,还有银装素裹与世隔绝的雪色山峦。
他说等一切结束后,就陪我去北境,走一走这冰雪之巅。
我们许诺了太多太多,要一起走的路,要一起去的地方。
我不相信他就这么死了,我不信!
我几欲癫狂,飞身上马,直冲城门。
守城的将士都见过我,都曾与我一起并肩作战。
此时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见我策马疾行而来,不知道该拦,还是该放我过去。
我不管不顾地闯城门,将士们心有顾虑,怕不小心伤了我,束手束脚之下,与我拉扯成一团。
此刻,我这辈子头一次憎恨自己,一开始为什么没有想着要去学武。
即使无法像安昭和裴无瀚一般,在战场上来去自如,但起码眼前这小小城关,不能像现在这样困住我的脚步。
可世间没有后悔药,我也没有再次重来的机会。
城门处因为我乱成一团,姨母急忙从伤兵所赶了过来,大声呵斥我:
「阿雪,你在胡闹些什么!」
我看见姨母,委屈和悲痛涌上心头,声音哽咽。
「姨母,他们说阿昭死了,我不相信!他怎么会死,他说过绝不会丢下我一个人,他不会死的!」
我神色惶然,身影单薄摇摇欲坠,心被狠狠揪着,撕心裂肺一般疼。
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我开始小声啜泣,渐渐泣不成声。
姨母上前,像小时候一般,将我拥入怀中。
不知不觉我已经比姨母高出半个头,她抱我的时候需要轻轻扬起头。
「阿雪乖,他不会离开你的。」
我带着哭腔说:「可他们都说他死了!」
「他们骗你的,阿昭是个好孩子,怎么可能舍得看你这样难过。」
57
姨母抬手轻抚我的头,用小时候哄我入睡的语气,在我耳边轻声细语:
「你忘了阿昭离开江陵的时候,你答应他什么了吗?
「你说你会照顾好自己,也一定会好好守住江陵。
「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哪一条你做到了?
「你要好起来,江陵需要你,城中的百姓也需要你,你不能倒下。」
我心中被绝望充斥,明知我该怎样选择,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振作起来。
整个人毫无声息,心中一片死寂,似乎与外界隔绝起来。
「我好不起来了,我要去找他,我一定要找到他!我要去他身边,和他一起……」
「啪!」
姨母猛然推开我,一巴掌狠狠打断了我的呢喃,她用不争气的眼神看着我。
那一巴掌不仅仅只是想打醒我,要不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分上,恐怕实在恨不得打死我。
「你将我和你阿娘置于何地!你若随他去了,你让我和你阿娘怎么办?」
对啊,这辈子我还有阿娘和姨母,还有亲人朋友,还有需要我守护的一切。
我不能……任凭着自己的心意跟他走。
轻阖上眼,可仍然挡不住眼泪如断线般落下,我艰难开口:
「可是阿昭……我……不能让他一个人。」
「我替你去寻他!无论他是生是死,我都把他给你带回来!」
「姨母……」我有点发愣。
她轻轻摸了摸我被打红的脸颊,声音放柔:
「纵使不为了你,我也放心不下你阿娘,总是得走一趟,去平城看一看的。」
我与姨母近日各忙各的,已经有些时日没有见面。
此刻我仔细瞧她,才发现印象中容颜不败的姨母,鬓边已经染了风霜,几簇银丝夹在乌发中,极为突兀。
「阿雪,你要记得,人活一世除了自己的快意,还有一肩挑起的责任。
「既然决定要做,便不能半途而废。
「你看看身后的百姓,看看他们的眼中,有多渴望早日结束战乱,过上太平日子。
「我自小教导你,明月山庄一诺千金,如今既以许国,便不得不暂且先将儿女私情放在一边。
「你既然站在这里,许诺要和他们一起创造一个太平盛世,那便要时时刻刻谨记你的誓言。」
我红着眼回头,南槐序和江陵官员不知何时追来,他们站在身后不远处踌躇不前,看向我的眼神欲言又止。
「方姑娘,我们……」
南槐序冲他们摇了摇头,将目光投向我。
「方姑娘,你若想去寻阿昭,就去吧。
「这里是我的责任,不是你的,你想做什么,就去吧,不必为任何事违背自己的心意。」
远处时胤的身影渐渐走来,他不言不语,只是看着我,眼中布满了我看不懂的情绪。
百姓也渐渐聚拢了过来,看向我的眼神充满关心和担忧。
不像上一世,众人投向我的目光中,除了憎恨,剩下的就是怨怼和仇视。
看着眼前的男女老幼,这有些陌生的暖意,让我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所有人屏息,似乎都在等我的决定。
我轰然颓唐,仰头任眼泪流淌,寒风刺骨,泪水在我睫毛上簇拥着几乎快要凝结成冰。
天空骤然下起大雪,雪花飘落在我的脸上,与泪水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我……留下。」
58
姨母一生不信命,此刻却甘愿认命,为了我奔波于远方。
我目送姨母一行人离开,手里捏着姨母留给我的香囊,站在城外久久不曾回神,直到南槐序叫我。
「方姑娘,天气太冷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去……方姑娘!方姑娘!」
我忽然栽倒在地,南槐序手忙脚乱地接住我。
再醒来时,夜色已暗,屋中点起烛光,纱幔后有个人影坐着。
我嗓子干得冒烟,沙哑着叫水。
一碗温水递了进来,明黄色的袖口,淬着龙诞香。
时胤将我扶起,我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才勉强缓过神来。
头脑清醒了些,当即放开他的袖子,低首垂眼,朝里偏过身去。
「不知是陛下在此,还望陛下恕罪。」
时胤轻轻将茶杯搁在一旁,大拇指摩擦着手上的扳指,一言不发。
屋中除了我和他,空无一人。
见状,我想起林寂清当着众人的面向南槐序发难,此刻又不见他的人影,心底一沉。
「敢问陛下,您将如何安置南将军?」
时胤掀起衣摆,在床榻边坐了下来,这个距离不禁让我皱了皱眉。
「虽有江陵众官员为他做保,可毕竟他与檀郎关系匪浅,若还让他掌握兵权,实在难以服众。
所以孤暂时免了他的军务,让他好生歇息歇息,日后寻到合适的机会,再将兵权还给他。」
「那暂代兵马的人,是谁?」
时胤忽然伸手撩起我的鬓发,我心中一惊,下意识躲闪,他的手倏然擦过我右颊。
当初的箭伤已愈合,用药得当,只留下一道极浅的印子,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我和时胤都仿佛僵住一般,都没有说话,屋内一时陷入寂静。
良久,他唇边溢出一声叹息:
「阿雪,你我何至于这般生疏。」
时胤的声音极轻,却如惊雷落入我耳中,将我炸了个里外俱焦。
我偏过去的头,仿佛上了生锈的锯齿,一点一点艰难转过来。
仿若为了证实我的猜测,他又开了口:
「我一直等着你来认我。」
时胤的目光落在我后背上,我后脊一寸一寸发凉。
「那日酒楼小巷,你为何不来?」
我眼底冰凉,讥讽道:「这重要吗?」
时胤平静的脸上,裂开一条缝,表情渐渐僵硬。
他果然记得上一世的事情!
从我醒来到现在,时胤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过我。
细算来,似乎比前世向看我的时候,加起来还多。
我嘴角一勾,略觉讽刺。
前后两世的种种,如走马观花在我眼前掠过。
上一世的不甘和怨怼,骤然落到实处,我心口戾气压抑不住,翻涌上来。
往事历历在目,说话间不禁带上几分讥诮,不知是在嘲讽时胤,还是在嘲讽我自己。
「我为何要去?陛下莫不是忘了我已为人妇。」
「那是上一世的事情,如今你并未和安昭成婚。」
时胤收回手,脸色极差。
我抬首,语气疑惑:「如今我视他为夫君,此生非他不可,成婚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床幔忽然被一把打乱,时胤一手撑在床沿,俯身看我。
虚妄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他额角青筋若隐若现,表情极为忍耐,撑在我腰侧的右手虎口,掐红了一片。
他的脸离我极近,呼吸喷洒在我的脸上。
「他已经死了!」
59
看着眼前熟悉的面颊,想起上一世我们从未贴得如此近过,不免为前世的自己感到悲戚。
「那又如何,你应该知道无论他是生是死,我都是要嫁给他的。」
如今即便时胤近在咫尺,我的内心却毫无波澜,满心满脑想着的是另一个人。
想起安昭,心口发涨,我闭上眼,握紧怀中破碎的玉扇,眼泪无声落了下来。
时胤的双眸猩红,骤然出手捏住我的双肩,我周遭的空气一窒。
「我来晚了,对吗?阿雪,我以为你会一直等着我,我以为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我撇过脸去,他却将我的肩强掰了过来,强迫我去看他。
「你曾经那么爱我,现在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了吗?
不,你恨我对吗?你看着我,你恨我对不对!」
他语气中夹杂着前所未有的慌乱,我只是凄然一笑,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恨?恨有什么意义,如今又有什么意义。
安昭若是不在了,这一切有什么意义,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我心中忽然没由来的心灰意冷,侧身阖眼,不再作声。
见我不肯理他,时胤独自坐在屋中,守了我半宿。
直到天亮,侍卫叫了许久,才起身离去。
接下来几日,我神情恹恹,吃不进东西,但想起姨母的叮嘱,还是强逼着自己咽下去。
可即便这样,我也消瘦得极快。
没出几日,整个人就羸弱不堪,眉宇间尽是憔悴。
我命人将所有待处理的城中事宜整理成册,送到屋里来,日以继夜地忙碌着。
时胤拦不住我,便命人在我屋中摆放了另一套桌椅,与我一起打点城中事务。
有了他的帮忙之后,我轻松了许多。
可也许是前些日子大惊大怒之下,在城外吹了凉风,或者是这些日子一直郁结于心,我还是病倒了。
我一病不起,吓了时胤一大跳,冲着屋外等候我批文的官员大发雷霆,一把将人统统赶走。
之后,我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咳嗽也没能好起来,还时不时咳血,整日卧病在床,偶尔醒来也是无精打采。
时胤每日来照顾我,亲自伺候我喝药。
他从未伺候过人,小心翼翼地端起药碗,想要喂我喝下,却找不着窍门,要么烫着自个,要么洒在被褥上。
接连试了几次,好不容易喂到嘴边,我却昏昏沉沉,根本喝不进去,药汁顺着我的嘴角,淌了他一手心。
时胤看我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咬了咬牙,大声刺激我:
「你不是恨我吗?你不是恨我上一世弃你于不顾吗?你别光顾着恨,你报复我啊!
「我就在这里,等着你来报复我,你要好起来才能报复我!」
我仍旧无动于衷,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这段时间我总是做梦,有时梦到曾经还在明月山庄的日子,有时候梦到上一世惨死的模样,又有时候梦到阿昭。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混杂在一起,我开始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也渐渐不愿意醒来。
来回折腾几次,时胤终于变了脸色,他极力按捺住怒意,额角的青筋却暴露了他的心情。
接连着哄了数日,我始终毫无反应,时胤终于动了真火。
他一手握着药碗,一手强行掰开我的下颚,将药灌了下去,我拼命挣扎,药洒了我和他一身。
时胤用力将药碗砸在地上,碎了一地。
屋内一片狼藉,他语气阴沉,几乎是咬牙切齿:
「你想陪他去死,我偏不如你的意。」
60
我看着满眼期翼,日夜守着我,寸步不离的时胤,不免觉得有些可笑。
也许是因为上一世经历的一切太痛了。
所以看着此刻小心翼翼的时胤,不免也想让他感受一下我曾经的痛苦。
我不言不语,不吃不喝,无声地挑衅时胤。
看着他因为我的虚弱而焦虑慌乱,看着他因为我的昏睡而担惊受怕。
惩罚他,也惩罚我自己。
安昭无论前生还是今世,一直在受苦,没有一刻停歇。
我和时胤,前后两辈子,都承受过他庇佑的人,怎么配好好活着。
一通折腾下来,时胤累瘦了一圈,整个人散发着颓唐的气息。
南槐序进门时,看见的便是这副状况。
「参见陛下!」
时胤挥手示意他起来:「南将军,往后私下里不必如此多礼。」
「陛下,禹州……」
「咳咳!」
南槐序的声音骤然被时胤的咳嗽声掩盖住。
可我还是迷糊间听见「禹州」二字,挣扎着起身,有气无力询问道:
「禹州怎么了?」
隔着一道珠帘,南槐序欲言又止。
我想到身在禹州的安宁,心底忽然升起一阵不安。
「南将军,你进来些说话。」
时胤见我这般逞强,脸色有些不佳,又不好拂了我的意,只好看着南槐序撩开珠帘走到我床前。
南槐序看见我脸色惨白靠坐在床边与之前大相径庭的模样,也是大为吃惊。
可我顾不得跟他解释些什么,直接问他:
「是不是阿宁出事了?禹州到底怎么了?」
「裴无瀚率大军攻打禹州,去势汹汹,禹州城中武将死伤大半,无将可用。
「见状,阿宁逞强领兵出战,却被裴无瀚困绞,差点丢了性命。
「裴无瀚故意放她回城,诱卫峥打开城门。」
我心底升起一阵凉气,禹州和安宁之间,卫铮绝不可能救她。
许是我脸色本就苍白,此刻更是看不出血色,南槐序没有停顿,继续说着:
「卫铮命人关闭城门,独自一人一骑奔向正在收回的护城桥索,在千钧一发时伸手将阿宁拖入桥索之上。
「随着急速收缩的桥索,二人被巨大的惯性甩回岸上,狠狠地拍在城墙上。
「马匹垫在身下做了缓冲,阿宁并无大碍,可卫铮却正好拦腰落在护栏上,身子自腰间对折,当即昏死过去。
「随后,阿宁立刻拖着昏死过去的卫铮急速退入城中。」
我听到阿宁没事,放下些心去,可再听到卫峥的情况,整个人又蒙了。
「卫大人他……没事吧?」我艰难开口,心里却已猜到卫峥这般情况,不会太好了。
可事情远比我想象的更糟。
卫峥,废了。
61
南槐序声音越发低落:「卫峥伤到了脊梁,除了头还能动,四肢完全没有知觉了。」
屋内气压一下就落了下来,在场三个人心中都极为沉重。
「那禹州,不是危险了?」
南槐序回身,单膝跪地叩首。
「陛下,臣愿带兵前去禹州,请陛下应允。」
出乎意料的是,时胤竟然拒绝了。
「南将军,此事还需从长再议,禹州此时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们还未可知,冒然前去,恐遭裴无瀚算计。」
他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可我心里却隐隐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南槐序不知是被时胤说服,还是不好违逆他的意思,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南槐序白着脸叮嘱了我几句,好好照料身子,便告退出去了。
「陛下为何哄骗南将军?」
屋门关上后,我立刻质问时胤。
「信奴明明已经将禹州的情况传回来了,别人不知道禹州的状况,陛下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莫急。」
时胤见我开口与他说话,似乎有些高兴。
「不是不去禹州,而是不能让南将军去,若是让他去了禹州,裴无瀚再旧计重施,江陵岂不是又陷入险境?
「他在平城守城多年,极善守城之术,江陵有他坐镇,我才能放心前去禹州。」
我心里咯噔一下:「陛下要亲自去禹州?」
「不是我,是我们。」
时胤放下手中的公文,走到我床榻前,替我捏了捏被角,神情温柔无比。
「所以你要赶快好起来,等你好些,我们一起去帮卫大人和阿宁。」
禹州战报接连传来,局势一日比一日糟糕,我心急如焚,可偏偏身体不争气,一直没能大好。
终于,我再也坐不住了。
安将军和安昭接连出事,安宁绝不能再有事!
我趁着时胤不在,拿出姨母临走前留给我的香囊。
这里面有两件物什,一件是个小小的白瓷瓶,里面装着一颗能医死人肉白骨的还魂丹。
据说只要还剩一口气,服了它,便能保住性命不死。
我不知此药是否真的有这么神奇,连做出此丹的姨母,都无法保证此药的功效到底如何。
但有一点,确信无误。
此药定能以最快的速度让我恢复如初。
取出瓶中的还魂丹,握在手心,我犹豫着要不要吞下。
姨母此前叮嘱过我,是药三分毒,药效越大的丹药,带来的后果便越严重。
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吃这虎狼之药,否则轻则亏空身体,重则减少寿龄。
可现在我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挣扎片刻后,还是将药放了回去。
还不到最后的地步,我便不能走上一世的老路。
东祁还未灭,西北异族虎视眈眈。
若要山河平定,这些事务都需要人来料理,所需花费的时间也不短。
而我责无旁贷,安昭未能做完的事情,我一定要替他做完。
但身体一旦亏空,我便再无力回天,所以这药不能吃。
趁着今日精神不错,我挣扎着起身。
许久没下床,双脚落地,仿佛像踩在棉花上,我咬牙扶着床榻缓缓站了起来。
还好,并没有摔倒。
在坚持不懈的努力下,我四肢渐渐恢复力气,慢慢能扶着墙壁行走。
时胤和南槐序一同进屋,看见我行动自如,也是大喜,当即拟定出发去禹州的时日。
可即使我的气色一日较一日好了起来,时胤也不肯让我骑马,硬是把我按在马车内,捂得严严实实。
江陵到禹州最近的路线,避不开沂水河。
我看着眼前的巨船,不禁眉头一皱。
这么个大家伙,恐怕还没到禹州,便成了祁军的活靶子。
62
时胤仿佛看出来我的疑惑,耐心解释:
「这是你那位骆师叔的新作,体积虽比一般船舰大,但是更为牢固,并且速度与火力都有极大的提升,即使在水中遇上祁军,也足以自保。」
他眼中充满了对骆师叔的赞赏,语气中有一丝遗憾。
「这巨船实在耗费人力物力,这么短的时间只能造这么一艘。
「要是能多来几艘,那裴无瀚引以为傲的水军,定然无处使力,只能打道回府去。」
我默然不语,快速随将士登船。
时胤带我来禹州的目的,并不如他所说,是为了安宁,而是为了除掉裴无瀚。
他心里很清楚,只有我能够将裴无瀚逼入绝境,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我不揭穿他,是因为我们目标一致。
想要太平盛世,裴无瀚必须得死。
不能否认裴无瀚是个值得敬佩的对手,可自古好战必亡,这天下若整个落入他手中,往后必定不得安宁。
至于这些日子时胤对我的心意,在我眼中不过也只是镜花水月。
他一向擅长伪装,装出点真心来,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论他的情意到底是真是假,上一辈子吃过的亏,这一辈子我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顺水直下,路上遇到几次伏击,都被巨船四周的密箭击退,顺利驶入护城河道,泊入禹州岸口。
我急匆匆进入太守府,寻找安宁的身影,最后在卫峥的屋外见到她。
好些日子不见,她瘦了一些,身姿却越来越挺拔,眼底的坚毅呼之欲出。
错眼看去,我仿佛看见了前世的安宁。
似乎察觉有人看她,安宁回过头看了过来,看到我的瞬间,眉头微不可见的蹙了一下。
一路上我有很多话想跟她说,可现在见到人,又突然不知道从何起头。
沉默半响,倒是安宁先开了口:
「阿姊,为何要害我父兄?」
她语气冷漠至极,眼神更是化作实箭,穿透我的心脏。
我……没有!
我想解释,可嘴仿佛被粘住,血腥味在口腔散开,却始终张不开口。
时胤自我身后出现,对安宁说话的语气难得重了一些。
「阿雪何时害过你父兄,平城一事如今还不甚明朗,怎能就断定与她有关?」
「阿雪?」
这些时日我与时胤形影不离的消息,定然传入安宁的耳朵里。
她看向我们的表情有些古怪,随后根本不顾君臣之礼,完全不打算搭理时胤。
她一脚踢起地上的长枪,随手挽了个枪花,一言不发离开了院落。
时胤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我望着安宁离去的身影发起了愣。
他试图安慰我:「阿雪,她应该不是故意的,只是安将军和安昭的事情,让她一时难以接受罢了,你别往心里去。」
「数日不见,她竟然不再使银鞭,与安昭一般换上长枪了。」我双目无神,喃喃地说。
「是啊,没想到她长枪也使得这般好,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时胤附和着我,我却错开了他的目光,望向远处。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瞳孔一寸一寸收缩,一颗心越沉越低。
63
我又试图找了安宁几次,可她却避而不见,为了躲着我,干脆直接泡在军营里。
裴无瀚已在沂水之畔整军,大战在即,我不能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几次寻她未果后,我便打消了念头。
命人召来禹州守将和官员,大致了解目前禹州的兵力和布防,便一头扎入军务中。
禹州如今除了禹州军,还有四方驻军拨来的援军,还有我和时胤带来的部分北玄军,兵力不可畏不强壮。
时胤刚开始与我们一同商讨,可官员们在他面前都十分拘谨,磕磕巴巴话说得颠三倒四,有些更是只知道附和他,听得我额角直突突。
数次后,我干脆利落地将时胤请了出去,在众人面前被下了面子,他也不恼,顺从地告辞离去。
自此,众人看我的眼神,愈发敬佩,行事也越发方便了起来。
时胤待我极好,衣食住行都一一替我打点好,众人看在眼里,对我的态度越发尊敬。
私底下,甚至传起了我和时胤的风言风语,我听到之后嗤之以鼻,雷厉风行地处理了背后乱嚼舌根之人。
接连数日,我将布防之事一一安排下去后,在领将一事上又犯了难。
裴无瀚派人轮番在城外骂阵,话说得是极为难听。
将我等全部骂成缩头乌龟之辈,许多官员气不过,攀上城墙与其对骂。
一日三顿,顿顿不落。
仗还没打起来,火药味已经起来了。
在我和时胤到达之前,卫峥重伤无法理事。
禹州群龙无首,几位守将被祁军一再挑衅,难免沉不住气,应战数次,最后竟无一人活着回来。
以至于此时竟然没有几个武将能拿得出手,去跟裴无瀚对上几个来回。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叫我如何不头疼。
夜色渐深,我仍旧不眠不休坐在书案前看着舆图皱眉,连时胤什么时候进来的,都没有察觉。
他将汤药放在案头,站到我身后,伸手替我轻按额角。
我忽然一惊,扭过身去,与时胤的脸对了个正着。
烛光摇曳,气息渐渐暧昧,他的气息靠我越来越近。
我猛然将他推出去,撞倒了身后的屏风,他急忙稳住身形,样子颇为狼狈。
屋内的动静惊动了门外的守卫,时胤的随身侍卫未得到允许,擅自撞开门冲了进来。
时胤脸色极差,见侍卫入内,挥手示意无事,侍卫瞬间退走。
我语气冰冷:「陛下,还望自重!」
「阿雪,我……」
「不要这样叫我!」
我猛然打断他,面带不悦。
这些日子,我对他一直是公事公办,本也相安无事。
可他偏要越界,我便不想再忍。
我语气恶劣,不乏嘲讽。
「陛下难道以为我答应来禹州,就是同意与你重归于了好吗?」
时胤的脸瞬间煞白,双眸几不可见闪过一丝心痛,艰难开口:
「我以为,你至少肯给我一个机会了。」
我仿佛听到一个笑话,笑得我前俯后仰弯了腰。
在我的笑声下,时胤的脸越发苍白,整个人颓唐了一截。
终于,我止住了笑声,声音如沾了剧毒的利剑,刺入他的心头。
「机会?
「除非你死,否则我绝不可能给你这个机会。」
64
时胤脚步踉跄,失魂落魄地离开屋内。
闭上眼,我探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心中愈加疲惫。
我本不欲和时胤撕破脸,可他一靠近,我就难免会想起安昭。
只要一想起安昭前生今世是如何惨死的,便不能心平气和地和时胤相处下去。
即使我极力说服自己做正确的事情。
打败裴无瀚,辅佐时胤,还天下百姓太平盛世。
可心中无人探寻的隐秘角落,疯狂在叫嚣。
杀了他,杀了他!
我抓住自己的衣襟,深深呼了一口气,摆脱心中嗜血的念头,继续处理军务。
屋外霜露渐重,屋内寒意渐重,侍女在外叩门数次,我都恍然不觉。
军务和舆图事关重大,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擅自进来。
直到我的手冻得失去知觉,握不住笔,才叫人进来添碳。
不知不觉间已见晨光,我才停下手,靠着床榻半寐起来。
不知道是因为忙碌,还是因为天寒,我总是失眠。
累极的时候,才能勉强眯上一会。
可一闭眼,就是城破后的残垣断壁,战火焚烧的满目疮痍,百姓凄厉的哭声。
还有……
鲜血淋漓的安昭。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世,我都没有见过他临死前的模样。
可梦中却能清晰地看见安昭身上的每一处伤口,有些深可见骨,有些皮肉外翻,有些腐烂生蛆。
最深的那一道,也是致命的那一道。
横穿腹部,皮肉掀开,肠子都露出来一截。
他的胸腔还在起伏,他还活着,却生不如死。
这般残忍的画面,生生暴露在我眼前,我心如刀绞,痛到快要窒息。
冷汗淋漓翻来覆去,却不敢醒来,怕一醒来,他就再也不会入我梦来。
我知道这如同饮鸠止渴,可我却甘之如饴。
梦中安昭奄奄一息,在生命结束的那一刻,眼神好像透过梦境看见我的身影。
他嘴角轻抖,无声无息地呢喃:
「阿雪……」
我拼命拨开眼前的迷雾,想要去到他身边,可没等我靠近,他便没了声息。
纵使极为不甘,纵使心中不舍,仍旧无法阻挡生命的流逝。
梦醒后,我满面泪光,呼吸滞止。
阿昭,等等我。
等我将一切都了结,就来寻你。
65
我开始刻意避让时胤,即使偶尔遇上,也只尊君臣之礼,不欲与他多说些什么。
可日夜操劳,对于我这刚刚从鬼门关走了半遭的人来说,实乃大忌。
一日我与众人商讨军务,话说到一半当场昏厥,把众人吓了个半死。
时胤整整守了我一日一夜,我才转醒。
在他期翼的目光下,我终于开口,吐出的话却如寒冰。
「时胤,你醒醒吧,没有谁会一直等谁,也没有谁永远不会离开谁。
「别再自欺欺人了,你现在到底在后悔些什么,你想要的不是都已经得到了,何必惺惺作态,平白让我看笑话。」
时胤听到我开口与他说话,有些高兴。
可听到我说的话,又瞬间有些难过了起来,眼圈发红,喃喃自语:
「如果上一世,我早些知道自己心中想要的是什么,我们是不是都不会落到那般凄惨的结局?」
我心头一紧:「都?」
上一世明明只有我悲惨死去,他如愿以偿坐上帝王宝座,有何凄惨?
时胤似乎看破我心中疑惑,嘴唇紧抿,有些不愿提起。
「你死后没多久,我登基为帝,不到一年,我便死在京城中。」
竟是这样,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据我所知时胤并没有什么暗疾,怎么会年纪轻轻突然暴毙。
我不解地看向他,却瞧见他满眼都是我,不禁心底腻歪,当即撇过头去。
心想,总不会是因为我就对了。
「你是什么时候记起上一世的事情,明月山庄?平城?还是京城?或者是更早些的时候?」
时胤见我对此有些兴趣,有些高兴。
「此事说来话长,待过些时日,拿下裴无瀚,我就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
见我半天不应,他叹了一口气,低声呢喃,语气轻得让人差点听不到。
「阿雪,你是这世间唯一真心待过我的人,那日放你平安离开京城,我本已经打算放过你了。
「可你偏要去寻安昭,偏要掺合进来。如今事已至此,我不可能放你走了,你就安心待在我身边吧。」
接下来几日,我卧病在床,时胤将我手中的军务接了过去。
裴无瀚时不时就派兵骚扰,大战未起,小战不断。
时胤亲自上阵与他打了几个来回,连吃几个败仗,脸色都黑了不少。
他虽文武双全,可对上裴无瀚这种在战场上摸爬滚打长大的人,还是欠缺太多。
上一世战场上,正面与裴无瀚对抗,出生入死的人,大多是安宁。
而此时的安宁十分叛逆,谁的话也不听,一心要杀上战场。
她的英勇,在别人眼里便成了莽撞。
安宁又不肯来见我,没有我和时胤的允许,谁也不敢让她出城迎战。
今世,时胤虽也打过不少胜仗,可裴无瀚不是宁王那等废物,禹州城中又无大将可用,在战场上几乎是被裴无瀚完虐。
入夜后,时胤照常来看我,接连几个败仗,吃得他日渐焦躁。
在我面前却极力装作无事发生,挤出笑容,细心照料我。
看我喝完药后,便坐在离床榻不远的书桌前处理军情公文。
我原本不知道外面的具体情况如何,但我一向擅长察言观色。
军情堆积如山的案头,以及他不眠不休的模样,让我渐渐看出端倪来。
「你和裴无瀚交手了?」
时胤抬头,两个眼圈发乌,听到我问的话,脸色铁青。
我见他这个模样,又补了一刀。
「还输了。」
66
我肯主动与时胤搭话,最大的原因是因为,如今帝王之位除了他,别无他选。
他是君,我是臣。
此刻两军交战,君臣不和,不利军心。
零零碎碎的仗,拉锯了数些日子。
裴无瀚终于耐不住性子,纠集大军,准备大举攻城。
祁军在晋城盘踞数月,竟组装出数百只军舰,在水军突袭不成后,军舰直逼禹州护城河道。
护城河道乃是由沂水引入,方便大型船舶进入禹州城而挖掘的。
禹州与江陵地势不同,水上作战,我还是在兵书上见过。
亲自上阵指挥,还是头一次。
大战在即,安宁终于肯来见我。
银枪银甲,一进屋内,不看任何人,直言要领兵迎战。
「此战不同寻常,即使你前些日子与裴无瀚交过手,可水上作战与陆地作战,差别太大,万不可逞强。」
时胤不动声色地将我挡在身后,断然拒绝了安宁。
她看着时胤的动作,表情愈加嘲弄,要笑不笑地冲我发难:
「方绮雪,有时候我真的想干脆杀了你。」
时胤脸色瞬间变了,整个人直接隔在我二人之间,挡住安宁的杀意。
听到她想要杀我,我愈加确定,是她回来了。
是上一世的安宁回来了。
我压下心头的情绪,一手拨开身前的时胤。
「那你为何没有动手?」
安宁转眸,似乎想到些什么,眼神也柔和了一些,看向我的目光没有那么锐利。
屋门方才被她一脚踹开,还没来得及关上。
天空不知何时阴了下来,飘起细雨,安宁站得离门极近,寒风吹起她的衣摆,雨雾沾湿她的鬓发。
我忽然福至心灵,想起前些夜里做的梦。
梦中,屋外也是突然下起雨,我起身站到屋檐下,朝着院中愣神。
雪白的大麾自身后落在我肩上,我心底一跳,赶紧闭上眼不敢回头。
我害怕一睁眼,便如往日一般,黄粱一梦醒来,还是我孤身一人。
直到熟悉的气息将我拥入怀中,坚硬的胸膛贴着我单薄的背脊,温暖我冰凉的身体。
低沉又轻缓的声音,在我耳边如天籁般响起:
「阿雪,我回来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
顷刻,我泪如雨下,死死抓住环抱着我的双臂,空荡多时的心落回实处。
阿昭,只要你来,何时都不晚。
风雨骤停,晴光乍现。
往后余生,定不负相思苦。
可我还没来及多高兴片刻,美梦转瞬既逝。
67
一幕又一幕画面,飞快在我眼前切换。
前后两世如白驹过隙,是非荣辱功过一闪而过。
安昭的身影飘离而去,离我越来越远,最后站在远处朝我伸出双手。
我跌跌撞撞拼命向他跑去,在即将触碰到他的那一刻,安昭整个人如流沙般瞬间散落在我眼前。
我悲痛欲绝,沉溺梦中不肯醒来,满头大汗地抓着被褥死死不放,嘴里喃喃自语:
「什么代价我都肯付,请把他还给我……」
屋外电闪雷鸣,骤然将我惊醒,屋门大开,寒风灌入,留下一屋寒凉。
……
那夜安宁应该来过我屋中,原本她可能是想来杀我,可不知是出于为何,最后还是没能下手。
此刻所有人都因为大战在即,心中捏了一把汗。
我却无比冷静,与安宁闲谈与大战无关的事情。
好似她口中要的不是我的性命。
「我曾以为你没有心,看不到我阿兄的好,现在看来也全非如此。」
她年纪不大,脾气却越来越大,说话也是专挑难听的讲。
可我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她。
「我看到你为我阿兄难过,心头高兴,所以想让你多活些日子,多难过几日。」
时胤听她这番高见,已经是额角隐隐鼓起,忍耐似乎也快到尽头。
可这才哪到哪,安宁气人的本事,绝不止这一星半点。
她表情愈加不耐,掂了掂手里的长枪,眉头一挑,眼神锐利地向我杀来。
「我再说一次,我要领兵迎战!你准还是不准?」
我抬首与她对视:「你当真要去?」
「当然!」
「好,那你便去!」
别说此时无将可用,即使有,安宁自请出战,我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她为武将世家出身,既享父兄荣光,也当担起无人可应之战。
否则,何以服众。
既要当表率,便要有表率的魄力。
我从不怀疑她的能力,无论前生今世,对她我都是再有信心不过。
安宁跟裴无瀚是同一种人,在战场上会越战越勇,绝不是那临阵脱逃之辈。
上一世,她早已长成参天大树,足以庇佑众人。
让她去,我并不担心。
我担心的是,她与我交恶,又额外桀骜不驯,谁的话也不听,如今更是连时胤这个皇帝的面子也不给。
上了战场,若是倔劲上来,不服从军令,可如何是好?
一时之间,竟是无比怀念今世那个俏皮乖巧的阿宁。
「阿宁,你此番想上战场,是为了什么?」
68
她抬眼瞥我,正要开口,被我打断。
「是要拿回这里的北玄军对吗?拿回之后呢?去替你父兄报仇?」
安宁听到我提起她父兄,脸色立刻变了,看向我的眼神逐渐不善,话里全是讥诮。
「那又如何?我打赢这场仗不就完了,之后我要去做什么,跟你有什么干系?」
在安宁的一再挑衅下,我仍旧耐着性子与她周旋。
「报仇本身没有错,只是不能让别人替你的仇恨付出代价。
「你说你要报仇,可你知道你的仇人是谁吗?你要拿什么报仇?
「你知不知道,不论是北玄军的将士,还是其他任何人,他们可以为了自己守护的一切不顾性命,却不该为了你个人的一己之私去无辜送死。」
安宁眸色渐沉,包裹冷意攀附着我,我后脊发凉。
「身在军中,就必须要听从军令。
「此前查探沂水之时,你擅作主张,私自前来禹州,可曾有把军令放在眼中?
「你这么做,违背了一个将士的基本原则。
「当初阿昭不让你跟去平城,便也是担心如此。
「阿宁,你心中并没有作为一个将士的敬畏心和责任心。」
见我拿今世安宁的行为说事,此刻安宁的脸色变了几次,最后眼神落在我和时胤身上,来来回回。
「我没有敬畏心和责任心?」
她忽然笑了,像在京城之时她与我亲昵时那般。
「阿兄曾叮嘱过我,若有一日他不幸战死沙场,就让我转告阿姊,请阿姊余生不必等他。
若能另寻佳婿,那便很好。
「若再能诞下子女,承欢膝下,美满余生,那更是最好不过。
「倘若不幸,遇不上良人,无论阿姊身在何处,北玄军将永远奉阿姊为主母,护阿姊一世周全。」
她说的话差点让我溃不成军,我的心口被人捻起一块,来回用力碾压,细细地疼。
「我阿兄待你这般好,可你呢!你又是如何对我阿兄的?你的敬畏心和责任心又在哪里?」
我咬牙将心痛咽下,张了张嘴,艰难开口:
「我已经见过太多的人,打心底认定只有他最好。」
安宁勾起嘴角,笑得不明其意。
「所以呢?」
我稳了稳心神:「我和他身上各自肩负的使命不同,如今我确实无法不顾一切追随他的脚步而去。」
话音未落,安宁脸上的嘲讽几乎不加掩饰,呼之欲出,看向我的眼神愈加冷漠。
我话锋一顿,语气坚定,发自肺腑。
「但是,我从未忘记我与他生死一处的誓言。
「今日,若他还活着,我就在这里等着他回来。
「若不幸,他真的死了。往后我替他侍奉高堂,照顾幼妹,打理中匮,镇守城池。
「待公爹百年,幼妹寻得归宿,北玄军无后顾之忧,我便赴黄泉寻他!」
许是我的直白,让安宁有些猝不及防,反应过来后,她笑得也终于真心了些。
而时胤的脸色黑如锅底,屋内其他人屏住呼吸,拼命假装自己不存在。
我揭过这章,回到正事上。
「这场仗我可以让你去,但需得约法三章。
「第一,服从军令!
「第二,不可冒进!」
安宁本已背过身去,准备出门,迟迟听不到第三,不禁偏过侧脸,面带疑色看着我。
我紧盯她的背影和手中的长枪,一字一顿:
「第三,活着回来!」
她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半晌,偏回头去,后脑勺冲我一仰,大步流星扬长而去。
「知道了。」
69
细论起来,我前后两辈子,都足够了解裴无瀚,所以才能每次都精准地打到他锋芒上。
我军船舰出岸后,正面迎击裴无瀚,两军交战打得火热。
可不出一刻钟,安宁水上经验不足的弊端,就显露无疑。
旗手见我手势后,挥打旗语,我自城墙上望向船上的安宁,手心捏满了汗。
三遍旗语打完,船舰掉头,往后撤退,我才松了口气。
许是先前吃过我诱敌之亏,此刻裴无瀚没有冒然追赶,才能让安宁抓住机会全身而退。
直到我军船舰退入护城河,裴无瀚才骤然反应过来,我是真的要让船舰撤退。
祁军当即立刻拔锚直追而上,可惜为时已晚,只能眼睁睁看着安宁的船舰退走。
禹州水军对上裴无瀚的水军,还是太弱了。
既然水上作战不是我们的强项,那我们要做的,就是制造有利于我们作战的机会。
所以,我必须将裴无瀚的军舰引入我预先设好的陷阱中。
这些日子,我思来想去,最后在舆图上圈出一处要塞——沂水入护城河的岸口。
裴无瀚想驱军舰直入禹州,我便命骆师叔打造机关索,将铁索穿梭于护城河两岸,隐蔽于水中。
当他的船舰进入护城河口,周遭机关立刻开启。
铁索上辍着铁刺,狠狠进扎船底,将打头的军舰困在其中。
岸口狭长,前方的军舰堵住了后方的军舰,来不及掉头的军舰簇拥在一起,进退不得。
裴无瀚接连受挫,仍旧未曾慌乱,镇定自若快速下达命令。
后方军舰掉头,祁军将士下小船,向禹州正门袭来。
我心中一凛,既然来了,就别想这么容易离开!
事先隐藏在两岸的机关就位,将装着火油的陶罐霎时抛向裴无瀚的军舰。
陶罐落在军舰之上,瞬间破裂,火油扑了满地。
后续火箭就位,飞速跨过水面,点燃军舰上的火油。
即使裴无瀚的反应再快,前方数艘军舰也已是火烧连营。
火光堵住了护城河的入口,祁军无法再通过此处攻城。
裴无瀚损失惨重,当即果断弃掉前方军舰,传令后续军舰急退。
而他率军乘小船领头杀来。
祁军的小船速度极快,须臾已进入滩涂,登岸而来。
安宁早已下船,率军在禹州城下迎战。
这些时日大大小小的仗打过数次,双方都已耗费太多的精力。
若是打成持久战,裴无瀚后方供应不足,肯定会吃不消。
对我方来说,局势会变得相当有利。
可战之过,非民之过。
继续拖下去,对我们来说是好事,可对禹州和周遭的百姓,绝对是天大的祸事。
所以既然动了真格,今日便必须得分出胜负。
好在裴无瀚也没有退让的意思。
不得不说,有时候我和裴无瀚的想法极为相近。
若非目标不一致,立场不同,无法握手言和,我和他应该能成为朋友。
70
我叮嘱安宁一定要活着回来,是因为我足够了解她。
这一战她必定赌上性命,甚至可能会不惜与裴无瀚同归于尽。
安宁一手银枪势如破竹,看得城墙之上的官员极为惊叹。
连时胤的眼中,也露出几分惊艳。
我心中愈发沉重,阴霾呼之欲出,时胤见我看他,侧首冲我一笑。
城下打得火热,穿过层层人群,安宁与裴无瀚正式交上手。
一阵厮杀交错,两人似乎都打得酣畅淋漓,裴无瀚的脸上甚至露出了几分兴奋。
两人打得不分彼此,周遭的将士纷纷退让。
只有一个呆头呆脑的将士,傻不愣登的撤退不及,差点被两人的战马踏成肉泥。
说时迟那时快,银枪与长刀交错的瞬间,安宁骤然卧倒在地,避开马蹄,一枪刺入裴无瀚胯下战马腹部。
惯性使然,战马当即开膛剖腹,鲜血喷洒一地,倒地嘶鸣。
裴无瀚从马上摔了下来,看到随自己南征北战多年的爱骑落得这般境地,立刻杀红了眼,一刀劈向地上的安宁,乍然露出背后的空门。
逮住机会的安宁,轻巧发力,空中一个回蹬,翻到裴无瀚身后。
银枪用力一挑,贯穿他的腹部。
被刺之后,裴无瀚猛然发力,将自己从安宁的银枪上拔了出来。
他的副将见此,立刻上前助他,安宁一记漂亮的回马枪,将他的副将钉死在原地。
这一幕看得城墙上的人纷纷叫好,这一枪简直太漂亮了!
裴无瀚重伤,安宁一路追赶,祁军气势一落千丈,不出片刻,便被打得溃不成军。
我军大胜,裴无瀚被祁军将士护着,乘上快船,准备撤离。
裴无瀚本不肯离去,可是失血过多,没了反抗的能力,直接被手下将士敲晕带走。
安宁乘胜追击心切,竟是不顾命令,冲入滩涂。
战场情况瞬息万变,原本占尽上风的安宁,在孤军深入的这一刻,便落入下乘。
安宁连人带马陷入淤泥中,祁军将士趁机套住她的战马,将她拖入江水中,直冲护城河入口,火光冲天处。
我脸色骤变,声音都开始颤抖。
「快收回铁索!」
不知为何,竟没有人应我。
惊愕之下,我猛然回过神,禹州境内的北玄军已被安宁带出城。
此时城中皆是驻军和禹州军,他们听从的自然是时胤的命令。
我扑向前方的时胤,抓住他的衣摆,声色凄厉,一向倨傲的我,第一次低声下气祈求他:
「你救救她,你救救她啊!」
时胤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伸手拂开我散落的鬓发,眼底似乎有一丝不忍。
「阿雪,若放东祁大军离去,日后必成大患,战乱不止,民不聊生。
「这铁索不能收,祁军也不能放!」
「可阿宁怎么办,你若不收铁索,她就会被他们拖入军舰中。
「到时就算不被铁索绞死,也可能会被火烧死!
「而且,裴无瀚的军舰已毁,祁军死伤大半,此时收回铁索,他们也回天乏术!」
「可裴无瀚还在其中!」
「今日拦不住他的,东祁将士一向信奉他为战神,拼死都会护他离去。
「他今日重伤在身,日后必留暗疾,姑且放他们离去,他日我也定能拿下裴无瀚!
「你救救阿宁,救救她!」
「阿雪,我不能冒这个险。」
时胤垂眼,在场之人都别过眼,不敢看我。
我的心沉了又沉,眼中充满了无措。
又是这般!又是这般!
为了大义,为了天下,我一而再,再而三退让。
可最开始,我只是想护住我想要保护的人。
如今,我谁也护不住。
我嘴角勾起,脸上似哭又似笑,滑稽可笑。
片刻后,我便像疯了一般,将怀中暗藏的匕首刺进时胤的胸口。
71
江水中,安宁的身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
城墙上,我突然刺杀时胤,气氛顿时凝固,一旁的官员都吓呆了,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祁军已退,城外战况渐止,城墙上寒风阵阵,时胤的胸口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
「阿雪,你这是做什么?」
我神色癫狂,见安宁失踪,越发歇斯底里。
「你一直在骗我!」
时胤一直勉强维持的笑意,在这一刻终于被打碎。
他面色不善地握着我的手,将胸口的匕首拔出,扔在一旁。
染满了鲜血的手,将我牢牢抓在身前,轻轻抚摸我的头发,语气似乎有些遗憾。
「阿雪,就这样一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也很好吗?」
「被你玩弄在股掌之间,看着我们这些傀儡按照你的设想一步一步踏入你的局中,你当然觉得很好!」
我挣脱不开他的掌控,看着他的眼神,浸满了愤恨。
祁军的军舰被烧毁大半,裴无瀚重伤,短期内再无一战之力。
如今东祁元气大伤,已不足为患,战乱已止,离天下大定的日子已然不远。
一路隐忍至今,此刻大势已定,时胤似乎也不想再继续伪装下去,连胸口的伤势都丝毫不在意。
似乎胸口流淌的鲜血,让他更加畅快肆意。
自那日刺杀未果后,我不再虚与委蛇,与时胤彻底决裂。
甚至在离开禹州前的庆功宴上,我当着众人的面,兜头泼了他一脸酒。
时胤极为难堪,但他并没有杀我,只是将我软禁起来。
他现下杀不得我,今世有安昭在,我得北玄军和江陵官员百姓信任。
从未因无人支持,而孤注一掷,剑走偏锋。
禹州之战,又立大功,乃平定天下的股肱之臣。
此时杀我,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必然会寒了身后的人心。
我心中有恨,既笃定时胤不敢杀我,便更是疯狂地挑衅激怒于他。
时胤一忍再忍,欲将此事捂住,可我偏要在人前闹开。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和时胤不和的消息,传得人尽皆知。
72
东祁战败后,时胤拿出强硬的手腕,雷厉风行扫平乱军,奠基大夏基业。
西北也传来好消息,平城内情况虽然仍旧不明,可异族大军遭迎头重击,被驱逐关外。
内忧外患,一并去除,天下平定,山河统一指日可待。
回京之前,时胤在沂水之畔高筑祭坛,举行祭天大典。
时胤率众臣上祭天地,下祭百姓,许江山社稷,护万民周全。
我立于高台边处,窥世事万象,目光所及,万民臣服。
我曾对这世间的人和事感到灰心,却徘徊惦念此间璀璨山河。
可人间生灵涂炭……阿昭。
我心如长夜难明,是你拯救我于晦暗,点破我心中困顿,重燃我胸腔热血。
如今人间一片大好,若你在我身边,那就更好了。
我闭眼垂眸,心头一片空荡。
礼官指引叩首的声音还在回响,时胤率文武百官撩起衣摆,双膝一弯,还未落地。
陡然冲进祭坛的兵马,便将所有人围了个密不透风。
一阵兵荒马乱惊慌失措后,「檀郎」从乱军中缓缓走出。
或者说,是假装成檀郎的薄砚,缓缓出现在我和时胤眼前。
时胤皱眉,我看着这两人,嘴角一挑,不乏嘲讽。
「薄太傅,你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
「老天垂怜,大夏江山终于统一,祭天大典此等盛举,吾怎能缺席?
「吾就算是死了,也得从阎王殿爬回来才是。」
薄砚抚摸着花白的胡子,不疾不徐慢悠悠地说着。
我听得耳朵发痒,上辈子我就讨厌他这副酸儒的模样。
他这种自负大才的文人,装着一肚子酸水,整天瞎冒泡。
自诩恭俭温良让,忠孝礼义句句不离口,可内心却最是凉薄。
但凡世事不如他意,便要口诛笔伐,说着看似占尽道义的话,行的尽是龌龊之事。
譬如物尽其用,譬如过河拆桥。
需要用我时,我所做的一切,尽是为国为民。
不再需要我时,我便是那手段歹毒、祸国殃民的妖妇。
什么话都让他说尽了,认真论起来,此人才是可怖至极。
时胤放下衣摆,将我掩在身后,目光落在薄砚身上。
「太傅,此举何意?」
不知不觉中,上位者的气息呼之欲出,反衬薄砚气息一弱,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吾当然是顺从天意,前来揭发欲要混淆真龙血脉的卑劣小人!」
73
薄砚心有成竹,来势汹汹,本以为能杀时胤个措手不及。
可不料时胤眼色都没有变一个,他没有动作,底下的众臣也不敢胡乱揣测造次。
场面一时变得极为诡异,薄砚的话落入人群,惊起轩然大波。
见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他的气势瞬间又回来了些,立刻一鼓作气趁胜追击。
「当日京城之乱,吾以吾儿性命,换出先皇幼子。
「国贼梁王诛吾九族性命,吾为了保护年幼的皇子,远走京城。
「可乱臣贼子追得太紧,吾不得不从流民中捡回一个孩子,放在明处亲自抚养,以保护暗处的皇子殿下。」
说到此处,薄砚看向时胤的眼神愈加暗沉。
「说来这流民之子也算争气,将吾一身才学学去十之八九,是个可造之才。
「吾本想日后即使身份暴露,看在他养于吾膝下的分上,只要他一心效忠真正的皇子殿下,吾便留他一命。
「可他却动了妄念,竟肖想那九五至尊的高位,不顾教养之情、养育之恩,欲置吾于死地,简直薄情寡义至极。
「若不是吾命大,今日便没有机会站在此处揭发他的罪行!」
薄砚义正词严的说辞下,文武百官有些人看向高台的眼神已经隐隐有些摇摆不定。
「时胤,你可认罪!」
薄砚色厉内荏大喝,时胤却仿佛充耳不闻,语气都没波澜几分。
「孤何罪之有?」
「你冒充皇子,混淆皇族血脉,罪该万死!」
「扑哧!」我实在憋不住,笑出声来。
众人的眼神唰的一下,全落在我身上,薄砚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苍蝇。
似乎不明白,我和时胤不和,方才明明还在看笑话,现在怎么又突然插手此事。
我清了清嗓子,酝酿了下情绪,好整以暇地开口:
「太傅说来说去,无非是说陛下来历不明,血脉不正。
「可这也只是太傅一人之言,可有其他凭证?」
薄砚似乎没想到我会替时胤说话。
「世人皆知,吾九族性命为救皇子牺牲,难道还不能证明吾所说的一切!」
「太傅九族高义!可为何独留太傅一人苟活于世?」
74
最后一句,我特意压低了声音,顺利地看见薄砚的眼底冒出火星。
趁他还没开口,我又继续说道:
「不!应该是两人,檀郎也出自太傅一族,我们不如先说说檀郎是怎么死的!」
薄砚面色不善,立刻还击:
「吾族弟乃是被恼羞成怒的时胤所杀!」
我嗤之以鼻,神态放松之下,步步紧逼。
「那太傅为何不说檀郎是怎样出现在陛下面前的!又是为何被杀?
「太傅不说,我替太傅说!
「他是替太傅去送死的,他明知太傅以血脉之事激怒陛下,仍旧愿意顶替太傅,承受陛下的怒火!
「太傅可真是性情高洁之至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族弟为自己而死,还能心安理得,拿此说事!」
一番话敲打在薄砚心头,他开始隐隐感到不妙,明显激进起来。
「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若非血脉不正,时胤他何必恼羞成怒,当场拔剑杀人!」
「笑话,若旁人说你非父母亲生,是从路边捡来的,恐怕是个人都得生气!
「自古宗族世亲血脉相连,更何况是事关重大的皇族血脉,岂容他人污蔑。
「你与檀郎二人以下犯上,污蔑皇族,难道不该死!」
「你少在这里胡说,时胤乃是吾从流民中捡来的弃子,跟皇族没有任何干系,这世间上没有人比吾更清楚他的来历!」
天空一阵轰鸣,骤然下起暴雨,将所有人淋了个兜头。
薄砚立刻借题发挥,蛊惑人心。
「风云陡变,祖宗香火亦是不受,今日暴雨突至,便是征兆!
「是老天都不容这流民之子混淆真正的真龙血脉!」
文武百官被暴雨打得东倒西歪,举着衣袖遮雨,我看不见他们的目光,却看见他们交头接耳。
此番景象勾起我上一世的回忆,当日也是祭天大典,薄砚慷慨激昂说服众人拿我祭旗。
当时他们也是这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过后,便一致哀求我主动求死。
世人的嘴,要命的鬼。
这些墙头草,绝不能让他们达成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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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乃上天恩赐,正好醒醒你们的脑子!
薄砚!你说陛下身份存疑,除了你一人之言,可拿得出其他凭证!」
「吾就是凭证!」
「那便是没有!」
我微微抬起袖子,与时胤的衣袖混叠,悄然将手中的物什递到他手中。
「你没有证据,可陛下有!」
时胤看向我的眼神十分不解,却还是配合着将手中物什举了起来。
那是一方私印,是先帝的私印。
「此乃先帝私印,众人皆知,陛下幼时最得先帝恩宠。
「京城之乱时,先帝偷偷赐下私印,陛下日夜随身携带,为的就是日后能证明自己的身份!
「先帝英明,果然不出他所料,今日有太傅此等心怀不轨之人,以此动摇民心!
「薄砚,你该当何罪!」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时胤手中的私印上。
薄砚嗤笑,不以为意。
「吾将他抚养成人,从未见他身上有什么先帝私印。
「谁知道这方私印是哪里来的,连夜赶工出的冒牌货,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们真是为了编造瞎话,无所不用其极!」
「我和太傅,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一验这私印便知。
「先帝私印乃是国玺碎料雕刻,同宗同源。
「世人皆知,先帝驾崩时,曾对外说,他将私印赠与此生最重要之人。
「这世间除了血脉至亲,还有其他更重要之人吗?
「所以,若私印是真,陛下的身份定然是真!」
我从头到尾毫不慌乱,气定神闲说到现在。
薄砚眼神骤然一沉,此时恍然反应过来,自己一直被我们牵着鼻子走。
这方私印定然是真的,否则我不会这般有恃无恐。
时胤是不是流民之子,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世人相信他是先帝之子,是真正的真龙血脉。
那薄砚在舆论上,便就彻底输了。
76
话说回那日禹州城墙上,我刺杀时胤未果,心如死灰,直直往城下倒去,被时胤生生拉了回来。
时胤将我拎下城,重重地扔在马车中,我不知道是气急攻心,还是被摔得七荤八素,当即就晕了过去。
再醒来天色已暗,我躺在自己的床上,骤然起身,头昏得厉害。
待我冷静下来细细回想,才发觉此前许多我未曾注意的细微之处。
我起身跌跌撞撞撩开珠帘,却被眼前的黑影吓了一跳。
时胤胸前的伤口已经包扎完毕,正坐在他的桌案前。
「醒了?」
想起昏倒前的一切,我的脚步不自觉后退了两步。
可一想我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顿时又无所谓了起来。
「阿雪,既然醒了,就不如说说你到底猜到了些什么。」
时胤的语气,与他的人一般寒凉。
这才是他原本的模样,狡诈善变,冷血无情。
此前所有的温柔和气,统统都是装出来的。
「时胤,你装得一点都不像,你没有爱过任何人,所以不知道真正的深情不是你这样的,爱一个人是装不出来的。
「你想利用我替你拿下裴无瀚,扫清帝位前的障碍。
「这些明明可以直说,就算是为了早日结束战乱,我也是会帮你的。
「可你不相信人心,不相信我会痛快答应帮你。
「所以装作爱我,骗我回心转意,骗我主动为你出谋划策。
「你做的这一切,让前世为你付出所有的我,像个跳梁小丑,滑稽可笑。」
我有些气不顺,说起过往,难免自嘲。
时胤欺我骗我,我其实都无所谓,因为我心里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也不曾在意过他是否真心,自然就不会与他计较。
可只要一想起他不肯去救安宁,我便再也无法忍耐,质问时胤:
「你非要做到这个地步不可吗?安将军和阿昭接连出事,安家现在只剩下安宁一人,北玄军已经是你的囊中之物!
「为何,就是不肯放她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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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气急攻心,眼前一阵晕眩,连忙顺着柱子滑坐下来。
时胤起身,明黄色的衣摆步入我眼下,他缓缓蹲了下来,与我平视。
「阿雪,你我心知肚明,若安宁有心与我作对,往后将是多大的隐患。」
我脑中轰鸣,前因后果一瞬间明了。
林寂清年少时曾拜入薄太傅名下,两人算得上有着师生之谊,那日在江陵,他与南将军无冤无仇,却对南将军恨之入骨。
提起京城,语焉不详的同时,又极为愤恨。
他到底是在为谁打抱不平?除了薄太傅,我想不到其他人。
「你若没做对不起她的事,又何惧她与你作对!
「时胤,你到底在京城做了什么?」
天色愈发暗沉,月光被云层遮挡,黑暗愈发浓墨重彩。
时胤的脸色看不出表情,似乎在琢磨如何回答我的问题。
可我,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因为他的反应已经证实我的猜测。
「或者我们从头说起,西北平城檀郎叛变一事,是否与你有关!」
我屏住呼吸,问出我心中最想要问的问题。
「若我说没有,你会相信吗?」
「不会!」
「那就是了,你心里不是早已有了答案。」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将我的心撕成碎片。
这一世我所有的苦难都来自眼前这个人。
他指使檀郎叛变,让我阿娘和安将军陷入险境,又设计让阿昭去送死,姨母前去平城至今仍无消息,而安宁今日更是下落不明!
我猛地起身,眼前一花,差点摔倒在地。
时胤立刻伸手扶我,我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指尖发白。
「檀郎是你的人?」
我凄厉地低吼出声:「平城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想做什么?」
时胤将我的身子扶好,不紧不慢回答道:「檀郎本姓薄,出自太傅一族。」
我想起前世为安将军吸毒血而亡的檀郎,还有如今将平城众将软禁在城中的檀郎,心中一紧,自古忠义难两全。
「安将军待你不薄,举北玄军之力助你,当初怕你入京后遭梁王暗算,不顾还未康复的身体,要伴你入京,护你周全。
「安昭更是为你鞍前马后出生入死,忠心耿耿从无二话。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竟然要害他们!」
我厉声指责时胤,他脸色越来越阴沉,扶住我手臂的手抓得我生疼。
「他们忠心的是大夏皇室!不是我!」
78
我眉梢染了震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可思议对吧?我也觉不可思议,我根本不是皇族血脉,我只是薄砚从流民手中抢来替皇子去死的流民之子!
「可笑我自以为身负振兴大夏的使命,自小将统一山河刻在心头,为达成此愿吃尽苦头,最后却发现这一切,竟然都是假象!」
时胤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却像个暴怒的疯子,荒唐可笑。
我眉头一跳,想到此前收归西蜀后,时胤本应该压着宁王回京,可那时却突然出现在江陵。
再想到他方长直呼太傅名讳,咬牙切齿的模样,还有林寂清说起京城欲言又止,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
「你将薄太傅怎么样了?他将你抚养成人,授你一身学识,你竟也能朝他下手,你对得起他吗?」
时胤激动之下,刚刚包扎好的胸口又溢出血来。
许是因为疼痛,他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
时胤语气古怪,似乎是在说什么好笑的事情。
「薄太傅?我当然对得起薄太傅。他剥夺我的人生,我只要他的性命,我当然对得起他。
当年梁王发动宫变,我只不过是因为与皇子年龄相仿,长得有几分相似,便被薄砚夺去当皇子的挡箭牌。
「好一招偷梁换柱李代桃僵,我的存在吸引了大量的追兵,他们的计划几乎就要成功。熟料在出宫的路上,奶娘太过紧张,生生将襁褓中的皇子捂死。
「多可笑,费尽心机保下的皇室血脉,翘首以盼振兴山河的希望,最后竟然毁在自己的计划中。」
话说到此,我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上一世至明月山庄于死地的绝密,恐怕就是时胤的真实身世。
他如今这般做派,是要将所有不利的风险,全部控制在自己手里。
时胤的身份是个天大的破绽,而这个破绽恐怕瞒不住天知,上一世阿娘知道这个秘密,所以连带着整个明月山庄被摧毁。
明月山庄地势占据天险,入口隐蔽,还设有奇门阵法,不熟悉其中门道的人,根本不可能轻易闯入。
那日莫名烧起的山火和突如其来的贼人,是谁放出的消息和泄露了入阵法门?
此刻,答案呼之欲出。
79
我想起前世阿娘和姨母,还有众位师叔伯师兄姐,全部被贼人所杀,尸身被烈火付之一炬。
整个明月山庄,无一人生还。
便头痛欲裂,嗓子腥甜,将将养好了些的身子,肉眼可见虚弱几分。
今世由于我的插手,明月山庄活下来的人,都迁徙到平城。
阿娘整日在安将军身边,她知道这个秘密,便等同于安将军也知道。
若北玄军倒戈相向,不再支持时胤,那么无论对上哪位藩王,他都毫无胜算。
来日若是有人将时胤的身份宣扬出去,到时恐怕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更何况那虚无缥缈的帝位。
时胤生性多疑,宁可杀错绝不放过,趁我们在江陵牵制住裴无瀚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宁王的兵马,同时指使檀郎对平城出手。
事成之后立即杀回京城,了结了薄太傅的性命。
至此,知晓他身份的人都解决得七七八八。
猜至此处,我的心凉得彻底。
「时胤,你知道自己是流民之子,所以绝对不会放过所有知情之人。
「你不相信人心,自然不会知道,安将军和阿娘他们会为了天下大义,为了早日结束战乱,为了百姓不再受苦,会将你的秘密烂在肚子里。
「他们并不在意谁坐那个帝位,他们在意的是天下万民,是太平盛世。
「而你,被『流民之子』这几个字,刺痛了眼。
「以为全天下的人都与你一般,看重你身上流淌着的到底是哪里的血。」
时胤脸上的血色倏然褪了个干净,震惊之色溢于言表,整个人呆住,似乎反应不过来。
「时胤,你前后两辈子,欺骗算计了那么多人,背弃了那么多人的心意和性命,就为了坐上那把龙椅,值得吗?」
「值得,当然值得!
「我若不坐上那帝王宝座,我这一生岂不是个彻彻底底的笑话。」
时胤咬牙切齿,暴怒着回答我。
「可坐上了,难道就不是了吗?」
我摇了摇头,活了两世,头一次觉得自己错得离谱。
「上一世我杀俘,我屠城,我手染业果,我家破人亡,我恶名远扬。
「我一直告诫自己,这是我选择的人、我选择的路,我不该后悔。
「可我现在是真的后悔,你做的一切,竟是因为这样可笑的原因。
「流民之子也罢,皇子也罢,你当我真不知道吗!」
我声色俱厉,一波未落,一波又起。
时胤还未从我方才的话中缓过神来,又被我下一段话打了个措手不及,眼中布满了惊惧。
「上一世在鹿韭城,众人都以为我不惜伤亡,将桐城变成人间炼狱,定要将裴无瀚困至力竭而亡,是为了替安昭报仇,恐怕连你都信了。
「可我从未对人说过,我要裴无瀚死,甚至一刻都等不了,是因为他知道你不是皇子!
「他一日在世,对你,对大夏,都是巨大的祸患。
「我必须得在他将此消息散出前,将他剿灭。
「可笑你们却将我的雷厉风行,认成手段残忍,报仇雪恨。
「可我与裴无瀚又有什么仇!」
我心口一酸,想到安昭,想到我上一世如何对他,心痛到几近不能呼吸。
上一世我甚至从未想过替阿昭报仇。
裴无瀚没有说错,最终我也没有落得什么好下场。
80
关于当初明月山庄覆灭一事,上一世我一直不敢深究。
害怕与时胤有关,害怕自己无法面对。
后来我一心求死,对一切灰心丧气,就更没有勇气追究到底。
如今一朝解惑,却天地变化,物是人非。
过往恩怨,如今都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恩怨。
只是,上一世时胤既然打算让明月山庄消失,为何又要留下我一人?
难道是因为我蠢?被爱意迷了眼的女子,怎能不蠢。
他算计一切,连我的爱慕,都是时胤刻意诱之。
时胤那么自信,从没想过我若不愿意,他做什么都没有用。
这一切……
不对!
今世我并不爱他,他怎能笃定我一定愿意助他!
甚至我已明确地表示出想要忘却前尘的意思。
这一切,似乎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各种线索在我脑中极速纠缠,混成一团迷雾,隐隐指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我虽早已知时胤的真正身份,可他方才的反应证明,他并不知道我知晓此事。
如今战事已平,他已经利用完我,何必多此一举告诉我他的底细。
难道是故意试探?试探我是否知情,然后再杀人灭口?
我心底一凉,却没有从他眼中看出想要杀我的意思。
不想杀我?那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我心底隐隐冒出一个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猜测。
「上一世,你灭我明月山庄,将我利用殆尽。今世重来一遭,还不肯放过我吗?
「或者,我说得更明白一点,你当真记得上一世的事情吗?」
时胤低垂的眼眸终于抬了起来,闪烁着细微的碎光。
「连这都要骗我吗?你若如此不坦诚,后面又如何能说服我与你联手。」
我嗤笑一声,觉得这一切荒唐至极。
原本以为时胤也回来了,当初的恨意便有了着落。
可如今发现只是虚晃一枪,他根本不记得,只是在骗我而已。
新仇加旧恨,让我对眼前这个人藏不住杀心。
可偏偏,他不能死。
「你终于看出来了。」
时胤面色恢复从容,仿佛方才失态的另有其人。
他一撩衣摆,干脆坐在地上,目光直直刺入我的眼睛。
这一刻,他才真正卸下伪装,似乎想与我坦然相对。
我理了理思绪,不吐不快。
「当日送姨母出江陵后,我心神大乱,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不见其他人,唯独见你一人在我屋内,就察觉不对。
「你与臣下之妻独处一室,怎么看都不应该是一个帝王应该做出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这也不会是上一世的时胤会做出来的事情。
「除非,你另有所图!
「你一直都很聪明,察觉到我的抗拒,立即抛出你也记得过往的事情,来震乱我的心神,打消我的怀疑。
「可你若真的记得上一世的事情,今日便不该是这般表现!」
81
时胤眯眼:「哦?原来是今日露了破绽,可阿雪似乎也不是今日才开始怀疑我的吧?」
「当然不是,今日只是证实了我的猜测而已。」
上一世的时胤,怎会认不出安宁的回马枪。
「所以,你确定我不是上一世的我,就迫不及待就想杀了我?
「我与另一个我,在你心中竟有如此大的区别吗?」
时胤的语气有些微妙,话说得也微妙。
哪个他,不都是他吗?
我眼前开始灰暗,人也摇摇晃晃,自嘲般笑道:
「杀你?我杀得了你吗?我能杀了你吗?
「即使我猜到你在利用我,我还是要如你所愿,助你打败裴无瀚。
「他今日身受重伤,能否好全还是未知数,再待些时日,你彻底将兵马拢入手中。
「到时就算他东山再起,也无法再动摇你的帝位。」
我缓缓抱住双膝,宽大的衣袖将自己包裹起来。
如今禹州的危难已解,东祁元气大伤,短期内构不成威胁。
再给时胤些日子,大夏定能固若金汤,山河统一指日可待。
为了信守我曾经的诺言,即使知道时胤在利用我,我也不能杀了他,毁掉这得来不易的安定。
今日事毕,一切尘埃落定。
那一刀,不过只是我孤注一掷的泄愤而已。
时胤的耐心比我想象中好,他一一将我没有说的话说了出来。
「当初在江陵,你故意不吃不喝,一再挑战我的耐心,就是笃定我不会让你死。」
我冷哼一声:「你当然不会让我死,我死了谁能替你收拾这些烂摊子,谁能替你扫清障碍,谁能助你稳固帝位!
「你表面是在照顾我,实际是变相将我软禁起来,与外界隔绝。
「你怕我猜到真相,怕我会翻脸,怕我会跟随阿昭而去。
「到时,就没有人能替你对付裴无瀚这个心头大患!」
时胤绕有所思,我出声质问:
「既然你不记得上一世的事情,那真正记得的人倒底是谁?
「今世我与你并没有什么干系,如果没有人告诉你,你怎么会知道我与你的前世纠葛!」
见他不语,我继续猜测。
「这个人,你一定很信任他,才会把前世这种虚无缥缈的鬼话当真。
「但是,你又肯定很恨他,不然以你的性格,绝不会杀了他,以至于前世的故事,都没能听个完整。
「你在我面前装愧疚,装作不愿提起前世的模样,其实是因为你根本未知全貌。
「你怕露馅,你怕功亏一篑!所以才闭口不提。
「这样说来,这个人的身份就很显而易见了。
「是太傅薄砚吧!
「只有他会对我厌之入骨的同时,又想要利用我。」
时胤看向我的眼神,忌惮的同时,又难掩欣赏,情绪交织,错综复杂。
「阿雪,我从未这般欣赏过一名女子,而你是头一个。」
82
时胤的话,让我莫名有些不适。
曾经他也十分欣赏过安宁,可现在看来,大多也是装出来的。
世间男子,凉薄起来,也是透人心肺。
「你根本不记得上一世的事情,是薄砚告诉你,上一世我为你所做的一切。
「他让你装作愧疚、装作后悔,来欺骗我、麻痹我,好让我继续心甘情愿做你手中的刀刃。
时胤,亏你自以为算计好一切,谁知自己也是被算计的一环,你和我这个从始至终被利用的棋子,又有什么差别!
「薄砚久居人后,洞察人心。
「他告诉你,裴无瀚迟早会知道你的身份,所以你必须要让裴无瀚死,而如今他手握重兵,想杀他谈何容易。
「于是,他想到我和安宁。
「上一世就是我和安宁联手,一路将裴无瀚逼入绝境。
「今世要杀他,我们二人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明月山庄和北玄军,都只不过是你们利用的对象罢了。」
寒意自骨头缝里散发着凉气,我浑身冰凉。
时胤一把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推回床榻之上,立于我身前。
他此前的行为,不论是激怒我,还是试探我,都是为了验证我是否能成为他最后的盟友。
待我想明白前后的关系,将一切都挑破后,他才神色渐缓,真正卸下伪装,与我坦诚相待。
「不论你信与不信,明月山庄遇袭一事非我所愿,但我亦需向你致歉,此事非我所为,但却与我有关。」
上一世究竟是谁将将消息散播出去,引贼人夜袭明月山庄,已经不可考据。
可这一世却十分明了,那个人是薄砚。
他从时胤口中得知山庄外奇门阵法的出入之法与皇子在世的消息,一并散了出去,才引得当日明月山庄之险。
薄砚在混乱渐起后,点燃山火,欲想像上一世般将在场所有人赶尽杀绝。
只是这一世他赶尽杀绝的目标多了两个人,我和时胤。
谁知天不如他所愿,安昭及时赶到,救下了我们的性命,没有让明月山庄真的覆灭。
时胤也是从这一件事中察觉不对,对薄砚生了疑心。
人一但对某个人生了疑心,就会发现从前忽略的事情处处都是疑点。
可他乃薄砚一手养大,不愿恶意猜想。
薄砚见他未死,又得安将军青睐,若时胤就此得到北玄军的支持,也未尝不是好事。
可后来明月山庄也向时胤倾斜,事情的走向渐渐不受薄砚所控,他便再也稳不住了。
时胤虽不愿疑心,但总归是与薄砚生分了些。
对他的要求,不再言听计从。
那日安昭江陵遇险,薄砚让他不要发兵救援,那是时胤第一次拒绝他的要求。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便接踵而来。
时胤并非愚钝之人,对世事也有着自己的判断。
而薄砚一再左右他,两人不可避免产生了矛盾。
83
西蜀战败,宁王被俘,两人就如何处理宁王一事争论起来。
薄砚的意思很明确,斩草除根,如我上一世一般直接屠宁王城,以绝后患。
可时胤认为,宁王投降在先,一贯杀降不祥不说,最主要的是,此刻根本无须到屠城的地步。
确实,今世时胤提前坐上帝位,虽说仍旧战起,可与上一世有本质上的不同。
上一世梁王窃国,先帝驾崩前连时胤的面都没有见过,他的身份更是明面都没过。
哪怕后面北玄军力挺时胤,其他藩王也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当时拿下宁王之后,还有祁王在后虎视眈眈。
若是心慈手软,恐怕会落得前有狼后有虎的被动境地。
那时,别无选择,只能屠尽宁王一族,以绝后患。
可今世时胤自先帝处继承帝位,不论梁王还是宁王,或者祁王,他们举兵都占不住道理。
合归到一处,便都是谋反。
时胤师出有名,顺理成章发兵征讨,何况前方还有安昭为他出生入死。
即身为帝王,必得考虑民心所向,而宁王城中的人,也终归是百姓。
只要除掉宁王直系一族,再提拔其余旁系,恩威并施。
不但能解决问题,还能博个好名声。
薄砚与时胤意见不一,两人大吵一架,自此离心。
时胤本想着,不论如何薄砚待他有再生之恩,日后只要他不再插手朝堂之事,便随他去吧。
可薄砚却恼羞成怒,来了一招釜底抽薪,直接向时胤抖落出他的来历。
薄砚借此羞辱于他,时胤难以置信,他不敢动用天知,只是暗中派了心腹去查这件事。
但他心知肚明,薄砚所说之事大概率是真的,以薄砚清高的性格,绝不会拿此事开玩笑。
薄砚步步紧逼,一再激怒时胤,时胤却只问了一个问题。
「若太傅说的是真的,我是从流民中捡来的,那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薄砚十分不屑。
「流民能怎么死,不是饿死,便是被乱军踩死的。」
「你撒谎!她到底是饿死的,还是被你斩草除根,扔在井中活活溺死的!」
薄砚眉间皱成一团,沉声答道:「当然是饿死的,难道我会诓你不成。」
「你还在骗我!你真当我不会自己去查吗?」
时胤甩袖将桌上事物扫落在地,面色涨红,极度失态。
「可笑她还以为自己的儿子能够不再颠沛流离,过上平安的日子,心甘情愿赴死,却不知前方等着我的,是必死之路。
「太傅,你从没想过要让我平安活下来吧!要不是因为皇子出了意外,你别无选择,不然我早就死在宫变那日了!」
薄砚冷哼一声,不与他多说。
「你既然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往后就该知道怎么做。
「接下来几日,你好好想想,等你想明白了,我再来找你!」
说罢甩袖而去,留下一脸阴霾的时胤。
……
我听到此处,已猜到接下来的事情。
「所以再见之时,你毫不犹豫杀了他。」
时胤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微微蹙眉,不知他是何意。
「我是存了杀心,他一进来我便向他出手,可等他倒地而亡后,我才察觉,这一切似乎太顺利了些。」
我接过他的话:「你怀疑是薄砚设的局?」
「没错!我杀死的人并不是薄砚,而是与他九分相似的人。」
84
「是檀郎!」
我暗自喊出他的名字,檀郎与薄砚出自一族,长相有五分相似,若是刻意装扮一番,九分相似也不奇怪。
薄砚刺激时胤出手,抓住他的把柄,又假装檀郎在平城中,引发叛变。
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指向一个结果。
那个死于襁褓之中真正的皇子,还活着。
薄砚做的这一切,是在为他铺路。
周遭安静,针尖掉落的声音都能听见。
在我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时胤轻轻点头,确认了我的想法。
此事非同小可,若有朝一日揭穿在众人面前,时胤必定首当其冲遭其反噬。
现在摆在我眼前的只有两条路。
一、如薄砚一般,坚持大夏正统,支持那未曾谋面、不知底细的真正皇子。
可若这般,风险极大,皇子是什么人,除了薄砚,无人得知。
如今天下才刚刚安定,是所有将士和百姓拼了命才打下来的。
难道就因为皇族血脉,就这般轻易交到一个不知道脾性的人手中吗?
二、坐实时胤的身份,助他坐稳帝位,他虽非皇族血脉,可乃治国良才。
江山交到他手中,至少百姓能够安稳度日。
忠义摆在我眼前,一时间让我难以抉择。
为难之时,不禁想起安昭。
如果是他,会如何选?
……
那夜时胤与我相谈至天明,最终我选择帮他。
不和的传闻也是刻意制造的假象,为的就是让薄砚放松警惕,引他入局。
我心知,若是安昭在此,也会如此选择。
谁能让百姓过上安宁的日子,谁便值得坐上那个位置。
薄砚太过心急,东祁一退,安家三人死的死,消失的消失,北玄军群龙无首,他便肆无忌惮地杀来祭天大典。
迫不及待想要摘取胜利的果实,将这大好江山收入怀中。
可遭我迎头痛击,一一反驳他的片面之词,最后更是拿出先帝私印来,力证时胤血脉纯正。
薄砚一招踏错,如今骑虎难下,文的行不通,怕是立刻要来武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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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薄砚没有给我们验证私印的机会,立刻挥兵杀上祭坛,人群顿时乱成一团。
文武百官无处可躲,许多人被乱军砍杀,凄厉的呼喊声刺破雨幕。
「薄砚,你这乱臣贼子!你不得好死!」
「你这颠倒黑白之徒,你今日即使血洗祭天大典,他日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我等即使只有一人存活于世,也当将你的恶行付诸口舌笔尖,让世人唾弃于你!」
……
一声又一声的指责和咒骂,不绝于耳,只不过这一次被世人唾弃的人是薄砚。
时胤一把将我推到后面去,抽出腰间长剑,和护卫们一起与乱军搏斗。
原本势均力敌的局势,在南槐序和安宁率领的北玄军突然到来下,骤然倾斜。
薄砚看着南槐序的出现,喜上眉梢,可再看到他身后的安宁,面色立刻不善了许多。
看到薄砚的神情,我眉头紧拧,与时胤相视一眼,心中疑惑渐明。
今天有太多出乎薄砚意料之外的事情。
譬如我与时胤明明不和,却挺身而出替他辩驳,力证时胤的身份。
譬如消失在禹州的安宁,竟然和南槐序一起,赶到这里。
他们二人所带北玄军按兵不动,双方一时陷入僵持。
而僵局没有维持多久,安宁倏然挑枪而出。
一身煞气外漏,战意盎然,与前世的女煞神合二为一。
「薄砚,你这个老匹夫,注定是要死在我手里了!」语气是一如既往的目中无人。
可话音未落,身后的南槐序骤然向她发难。
「小心!」
我惊呼一声,大声提醒安宁,差点被一旁的乱军劈到脑袋。
安宁反应极快,将长枪转到身后,抵住南槐序的大刀。
「你做什么!」
」抱歉,我不能让你杀了他。」
安宁倏然皱眉,厉声道:「你们是一伙的!」
可能是觉得自己原本是想去搬救兵,结果搬到贼窝的行为,有点缺心眼,不禁气得有点上头。
「你究竟是谁!」
南槐序垂下眼睑,手下力度不减。
半晌抬眼,轻轻一笑,嘴角浮现酒窝,笑得晦暗不明。
「我是时胤,真正的时胤。」
86
听他亲口承认自己的身份,许多想不通的事情便都想通了。
譬如为何上一世我对南槐序这个人毫无印象。
禹州之战打响前,我曾暗示安宁,若陡生变故,她可去江陵寻南槐序的帮忙。
当时安宁懒得理我,直接说了一句:
「南槐序是谁?我做甚要去找他?」
这便有些奇怪,上一世我不认得他就算了,为何安宁好像也不认得。
难道南槐序在安家出事之前,就英年早逝了?
当时我并未多想,毕竟许多事情早已发生变化,他这点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可跟时胤摊牌后,再想起这事,就有些细思极恐。
没有人知道南槐序真正的来历,檀郎只说他是从战场上捡来,也没有人去深究。
战场每日死的人太多,无父无母的孤儿遍地都是。
檀郎没有成婚,膝下无儿无女,众人只当他捡了个孩子回来,继承香火养老送终。
可如今思及檀郎和薄砚的渊源,薄砚隐瞒真正皇子的下落,将时胤养在身边,当挡箭牌。
那真正的皇子,又送去何处,送给何人抚养?谁又能让薄砚如此放心?
此般串联下来,南槐序的身份,便昭然若揭。
安宁与南槐序交手,几个来回后,退至高台下。
看向南槐序身后的北玄军,大声质问:
「我乃安家之女,我父兄执掌北玄军多年,今日尔等何不应我!」
我站在高台上冲她摇头:「别喊了,没用的!」
她抬首看见是我,眉头拧成花,看着她脸上熟悉的嫌恶,我突然莫名有些心安。
「你今世就没上过几次战场,这批北玄军一直在南槐序手中。
「即使见过你,认可你的身份,但有南槐序在,一军不容二主,他们也绝不会听从你的号令。」
安宁甩脸,将长枪横在身前。
「那就打得他们听!」
说罢,一马当先,向南槐序杀去。
局势对我方不利,时胤一直护在我左右,皇袍上沾满了血。
今日之局,本就是我和时胤为薄砚所设。
驻军离此处不远,信奴已向驻军求助,无须多久,援军便可前来。
87
可天不从人愿,有南槐序插手,祭坛外的兵马不堪一击。
不过须臾,我和时胤便被困在高台之上。
只能眼睁睁看着南槐序和薄砚步步紧逼而上。
安宁已退入高台之上,一杆银枪顶住第一道防线。
雨水与鲜血混在一处,自高处流向沂水,染红一片江流。
暴雨渐渐停歇,厮杀声也小了些,唯得高台一片天晴。
南槐序不知为何,明明若是死追猛打,早就可以将我们逼入死地。
可磨叽到现在,也还没能攻破安宁的第一道防线。
不是我对安宁的实力感到不自信,而是双拳难敌四手,再强悍的战将,也抵不住源源不断的攻击。
所以在这般情况下,南槐序的行为,便显得非常不合时宜。
又像是想赢,又像是不想赢。
男人的心思,着实难猜。
「不可手下留情!」
薄砚的呼喊还在耳边,远处已传来阵阵马蹄声。
自西北方向而来,我有些不能置信,猛然奔向护栏,看着远处奔腾而来的领头之人。
黑甲黑马,玄色长枪提在身侧,眼神坚毅如铁,衣袍翻飞,快马加鞭而来。
我的眼泪浸满眼眶,空缺了多时的心口瞬间被填满,嘴角不自觉瘪了瘪,又勾起笑意。
阿昭没死,他回来了。
我是又开心,又想哭。
一瞬间竟是不知道该高兴好,还是该委屈好。
耳边肃杀声起,时胤握住向我射来的箭矢,手心鲜血淋漓。
我才猛然回到现实,躲过厮杀到高台的乱军,急忙退后。
薄砚看到西北来军,似乎也感到不能置信。
可到了这一步,成败就在此一举。
杀掉时胤,他们才有活路。
生死攸关,高台之上的厮杀更加惨烈。
安昭高举军令,南槐序所带北玄军倏然退下,与大军合并。
他快速下马,向高台疾驰而来,自人群中焦急地找寻着什么。
目光终于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安定下来。
我与他两两相望,像生生隔了两辈子那么久。
安昭飞快向我奔来,我愣在原地泪眼婆娑。
这辈子数次,我都想任由自己的心意,率性而为,最后都因肩头责任未能成行。
我放下自由,将自己囚困于战场,去争那万世开太平。
曾以为重活一世,就是命运不停地在愚弄我,让我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看我落入深渊,看我竭力挣扎,看我不得往生。
我不相信命运垂怜,我甚至已经想好,待这一切真正结束后,就去寻安昭。
无论他是生、是死,我都要与他在一起。
可如今也许是念我兢兢业业有功,又或者只是不忍有情人分离。
命运,终于肯将他还给我了。
88
救兵已至,不仅我心中松了一口气,我仿佛也听见高台下也传来一阵叹息。
不禁心底察觉有异,连忙回首。
只见安宁高高跃起,枪花如游龙,瞬间刺穿南槐序挺起的胸膛。
「不要!」
我和薄砚的声音,同时响起。
薄砚目眦欲裂,看到南槐序落下的身影,骤然老了十岁,整个人干瘪跌倒在台阶上,像失了精气神。
我来不及阻止,南槐序便已倒下,血流一地,胸膛微微起伏,还在喘气。
看着他命悬一线,我毫不犹豫掏出姨母的香囊,从里面的小瓷瓶里倒出还魂丹,塞进他往外涌血的嘴里。
安宁看我慌乱的动作,微微蹙眉,面带不解。
「为何要救他?此人来历不明,我父兄在平城遇险,说不好他也有份!」
「不会的!此事定与他无关。」
我断然否定了安宁的说法,双手用力按压着南槐序的胸膛,鲜血顺着我的手臂流落在地。
「我知道是你回来了,也知道你从来不肯信我。
但是眼前的一切,你还看不明白吗?你我身在局中,从来都由不得自己,他又何尝不是!
他若真是你说的那般,我们根本活不到此刻,他是在求死!」
南槐序猛地咳嗽出声,口中鲜血喷了我一手,我连忙替他顺气。
姨母带着医者匆匆印入我的眼帘,接过我手中的南槐序,快速救治。
如她离开时所说,无论是生是死,她都会将安昭带回我身边。
我也如她离开时所说,平定战乱,统一山河,还百姓太平盛世。
明月山庄一诺千金,她做到了,我也做到了。
一转眼,安昭已经大步跨到我眼前,看着地上垂危的南槐序,双眸也瞬间幽暗。
我顾不得与他互诉衷肠,只草草与他叙说两句。
「阿昭,这里有我,你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我一定会在此处等你!」
「阿雪……」
安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点头离去,料理剩下的残局。
自从南槐序倒下后,薄砚便状若癫狂,一会大哭,一会大笑。
不多时,就被赶去的安昭擒下。
我看着双目灰暗的薄砚,心中不明,轻声自言自语:
「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
薄砚一生自负清高,一心匡扶大夏,为此不惜牺牲九族性命,也在所不惜。
可真正的太平,哪是什么血脉维系的,坐在帝位上的人究竟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这个人,能带领天下百姓,走向幸福富足的日子,管他是什么身份呢?
薄砚自小严格教导时胤,待他也曾亦师亦父,可一朝事变,便抛却所有过往的情谊。
利用他,算计他,最后更是要当众讨伐他、要杀他,只为让他成为南槐序的踏脚石。
89
人心太过复杂,我着实有些厌倦了。
时胤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蹲下与我一起看向高台下。
「薄砚那日为了激怒我,曾告知我上一世的死因。
「我死于你亡故后的第二年初,这点我没有骗你。
「那时,我就在想,既然如他所说,上一世的我,既绝情又冷血,从不相信任何人。
那究竟是什么原因,会让我短短一年就突然逝世。」
「因为薄砚。」
安宁突然冒头,方才厮杀太猛,此刻她正喘着粗气,大剌剌地屈腿坐在地上。
转头对我说:「那个老匹夫不怀好心,先是逼死了你,然后在朝堂上独揽大权。」
她又看向时胤,眼带怜悯,继续说下去:
「你呢,也不是个软柿子,日渐不满做个没有实权的傀儡皇帝,所以你们就开始在私下里明争暗斗。
「按道理来说,你应该斗得过那个老匹夫,即使斗不过,也不会败得那么快。
「可当我料理完西北的蛮子,赶回京城时,听到的就是你已经驾崩的消息。
「你死后第一时间,那个老匹夫就扶持了一个皇族旁系的小娃娃,登上皇位。
「眼看争斗起,我懒得再掺合进去,找那个老匹夫算完账,就带兵回西北了。」
这倒是像安宁的作风,我沉吟片刻。
「所以薄砚他并不是真正的毫无私心,他所谓的鞠躬尽瘁,也只是个幌子。
「他要的是这天下听命于他,他要的是个听话的傀儡。
「当傀儡不听话时,便毫不犹豫丢弃,换另外一个新的傀儡。」
时胤垂眸,看向高台下,血色纷飞,人命如草芥。
「权力能够将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正视他,极为严肃地说:
「你最好不要变。」
时胤不解:「为什么?」
「因为你一旦变了初心,我就会杀了你。」
我陡然发狠,让时胤和安宁都有些不能适应。
「我能送你上去,也能拉你下来。
「你该庆幸我别无选择,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
「所以,你千万别变。」
90
安昭将薄砚手底下的兵马清理了个干净。
南槐序在姨母的救治下,也保住了小命。
时胤将先帝私印递还给我,我拿去交还给姨母,姨母却头也不抬,让我自己处理。
我琢磨了一下,还是收了起来,难保哪天派得上用场。
安昭料理完后事,向时胤请辞。
时胤挽留无果,眼睁睁看着安昭带着我们一行人去往西北,独留他一个人在京城。
去往西北的路上风尘仆仆,安宁不知为何不骑马,偏跟我挤在一个马车里。
我一琢磨,就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
我和她上一世虽然互相看不顺眼,可论及了解,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
现在安宁身体里装的是上一世的灵魂,对于她来说,安昭早已化为枯骨。
可如今人却活生生在她眼前,她一时不免有些近乡情怯。
而且不知道为啥,安昭此次回来,对着安宁几乎没笑过。
难道他知道现在这个安宁不是他的乖乖小棉袄了?
可不管前生今世,哪个安宁,都货真价实是他的亲妹妹呀!
逮着休整的机会,我将安昭拉到一旁说悄悄话,他顺从地被我拉离人群。
河畔旁,我坐在他的衣袍上,俏脸通红。
「地上凉。」
安昭狭促地笑我,耳尖却也是红得发烫。
我倚靠在他怀中,漫不经心地问他:
「你为何不理阿宁?」
背后忽然一僵,呼吸停滞,片刻又如寻常一般。
我有些疑惑,歪头看他,不小心看见他衣襟下狭长的伤痕。
疤痕纵深,狰狞可怕。
我眼神一紧,拽开他的衣领,看清伤痕全貌的那一刻,眼泪立刻就掉了下来。
安昭见我哭了,连忙拽上衣襟,不让我继续看下去,手忙脚乱哄我:
「已经不疼了,你别哭。」
91
当日安昭马不停蹄赶往平城,还未入城便看见安将军生死不知,被吊在城门下。
安昭瞬间目眦欲裂,长枪狠狠掷出,斩断吊着安将军的铁锁。
城内涌出大量的将士,大多都是陌生的面孔,安昭心底渐感不妙。
机关甲穿透他胸膛的那一刻,他被惯力狠狠从马上冲了下来。
狭长的利刃,从他的肩胛骨劈到左胸,胸膛皮肉翻开,鲜血染湿铠甲。
倒地前,他心头一闪而过歪头笑弯眼睛的姑娘。
「阿雪……」
他昏厥过去后,跟随他多年的将士拼了性命把他带出重围,又将他掩在死去的将士身下,避过敌军的搜索。
命悬一线时,姨母赶到,把只剩一口气的安昭从死人堆里扒了出来。
那时距离他受伤已经过了数日,谁也无法切身体会那几日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听着安昭笑着简述当时的情形,我愈加难过,鼻子渐渐有些透不过气来。
他见我抿嘴,刮了刮我的鼻尖。
「阿雪,我知你是心疼我,可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当时命悬一线,让我能够继续支撑下去的信念,是你。
「我曾答应过你,一定要活着,好好地活着,我一定得活着回来见你。
「所以即使再痛再难熬,我都不肯放弃,可掩盖着我的身躯越来越冷,寒意从我心底升起。
「就当我以为我还是要食言了的时候,方医仙赶到,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在西北这些时日,我千万次想去你身边,可又千万次将思念压在心头。
「你我各自肩负重担,都有应该也必须要做的事情。
「即使我千万次想你,也无法立刻去见你。
「那时,我便发誓,待一切结束,不论身在何处,相隔多远,我都会赶去你身边。
「然后,再也不与你分离。」
我心中酸软,忽然想到在禹州时,安宁说的话。
「你曾说你若战死沙场,叫我不要等你,是你的真心话吗?」
安昭拢了拢眼神,余光里全都是我。
「是,也不是。
「阿雪,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能够幸福美满一生,哪怕带给你安稳的那个人不是我。
「可我又有那么一点私心,怕你忘了我,又怕你忘不了我。
「所以我希望你在幸福美满的同时,偶尔能想起一下我,只要一下就好。」
92
我埋首在他颈肩,轻轻抽泣。
「笨蛋,如果你不在,我还有什么幸福美满可言。」
安昭紧紧抱着我,似乎想将我嵌入他的胸口。
生死一遭,很多事情便看开看透,很多情绪也不再内敛强忍。
安昭往日总是发乎情止乎礼,如今却热烈得不像话,眼神总是跟随我所在方向,一刻都不愿停歇。
我此前大病一场,一直没有仔细照料自己的身体,难免留下一些病灶。
在姨母的照料下,渐渐也好了起来。
一路上我坐在马车里,安昭骑马在侧,我一撩车帘,便能看见他。
许是从前这样的梦做了太多次,失望太多次,如今美梦成真,我便有些惶恐,一日掀了无数次车帘,定要不时看见安昭的身影,才能安心下来。
安昭怕我着凉,干脆不再骑马,替我们驾车,这样我一喊他,他便能及时应我。
安宁对此有些不满,觉得我这个行为像是在唤狗。
相当不满意她英勇神武的好大哥这般迁就我。
于是磨着后槽牙,杠了我两句,被安昭回头瞥了一眼,瞬间缩起脖子,立即乖巧。
我偷笑,原来这世上也不是没人能治这个女煞神。
南槐序捡回一条命,被我们带上路,姨母为了方便照顾他,与他共乘一辆马车。
他伤势好转些后,才渐渐来了精神。
南槐序自小在檀郎膝下长大,承了檀郎重情义的性子。
他不见得多想坐那把龙椅,可薄砚九族性命换他一命,他无法拒绝薄砚的请求。
后来连檀郎都为此付出性命,他才开始察觉薄砚的真正意图。
攻上祭天大典前一天,南槐序与薄砚爆发争吵。
「太傅,我曾说过,为了您牺牲的九族性命,我也会如您所愿,去争那帝位,争这天下。
您为了掩人耳目,亲自抚养时胤,将我送去给檀郎养大,他待我如亲子。
「为何,您连他都不肯放过?」
「你被檀郎养的性子太软,不够果断,帝王之争,心一定要够狠。」
「就为了这个原因,所以你明知道时胤会杀了他,还让他替你去送死。」
「檀郎死得其所。」
薄砚眼皮子都没有动一下,南槐序却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是啊,他死得其所,他夹在我和您之间这么多年,终于解脱了。」
可终归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的身份注定他不能置身事外。
所以,求死成了他最后的出路。
「何必大费周章救我。」
「那你呢?为何又要求死?」
南槐序奇怪地看着我:「我若不死,时胤的帝位坐得名不正言不顺,你这般聪慧,岂会不知其中的道理。」
「他能不能坐稳帝位,那是他的事情,我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往后怎样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不以为然,南槐序有些呆滞。
「你不是站在他那一边?」
安昭递过一杯热茶到我手中,我望着天边浮云,闲暇适意。
「胡说,我明明是站在天下万民这边的。」
93
抵达平城那日,许久不见的阿娘,在城外接我们。
当日檀郎在薄砚的示意下,药倒平城众将,阿娘察觉不对,吞服姨母给她的解毒丸,悄悄脱身。
薄砚的本意是要杀掉安将军和这些将领,可檀郎不肯,只是将他们圈禁起来。
他们察觉到阿娘不见后,立即全城搜索阿娘的下落。
阿娘躲在暗处,想办法解救安将军等人。
可还没等到她想到好办法,薄砚便与檀郎换了身份。
薄砚假扮的檀郎一出现,安将军就认出他不是檀郎,薄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安将军凌虐得奄奄一息,吊在城门之上,引阿娘出来。
可不料没引出阿娘,倒是先引来了远道而来的安昭。
趁薄砚与安昭在城门交战,无人注意之时,阿娘偷偷将安将军拖走,后又碾转找到姨母等人会和。
众人进入久违的将军府,院子里放着一把太师椅,安将军正坐在上面假寐。
安宁忽然哽咽,瘪了瘪嘴,一头栽进安将军怀中,嚎啕大哭。
冲劲撞得安将军往后一仰,安昭连忙伸手,稳住太师椅。
「哎哟,谁欺负我家小阿宁了,哭得这么伤心。」
安宁哭得越发大声了,其中委屈无以言表,眼泪鼻涕糊了安将军一袖子。
最后,抽抽噎噎的还不忘告状。
「阿兄,阿兄他不理我。」
「哟,不理得好,我让他不理你的。
「让你瞎胡闹,还敢往战场上跑,你要是出什么好歹,不是要我的老命吗?
「哪天我下去了,怎么跟你阿娘交代!」
我替安宁辩解了两句。
「安将军,阿宁很勇敢,在战场上救了很多人。」
安家父子长相肖似,安将军豪迈一笑,面上掺杂着掩不住的骄傲。
「那是,我安家的儿女,没有一个窝囊的!」
94
或许是安家父子都平安活着,又或者是我帮安宁说了好话,此后见面,她对我也不再那么横鼻子竖眼,偶尔也会碍着安昭在场,不情不愿跟我打个招呼。
安昭担心我有些不高兴,还特意敲打了安宁几番,气得安宁跳脚。
说他有了媳妇,就不要亲妹妹了!
然后撵着他一顿暴揍,安昭当然不会跟她动手,左躲右闪便溜之大吉。
后来,安宁难得坐下来,跟我好好说话。
「就这样放过时胤?虽说他不是前世的时胤,可这辈子也没干什么好事。
「照样算计我父兄、算计北玄军和明月山庄,但算计得最狠的还是你。
「你不恨他吗?竟然还让他如愿以偿坐稳帝位。」
我正专心与手里的绣布作战,在我灵巧的手指下,一坨不知道是鸭子还是野鸡的荷包,快要成型。
想也知道我是给谁做的,安宁看得一脸嫌弃,但她女红也好不到哪里去,也没什么脸说我。
「不然呢?这帝位是你能坐?还是我能坐?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治理江山没那么容易,不论是你我,还是旁人,都无法担此重任。
「自古少数人服从多数人的利益,虽然对少数人不公平,但也不能说毫无道理。
「有时候你不得不为了一些事情退让,是为了更多的人能够过上更好的生活。」
安宁手里拿着一个梨,百无聊赖地向上抛了抛。
「你倒是想得开,可他荣华富贵唾手可得,高居万人之上,想想就让人不太高兴。」
我没好气地摇了摇头。
「那富丽堂皇的皇宫,不就是个巨大的鸟笼,又有什么好的。
「阿宁,凡事不要轻易下结论,你焉知时胤屁股底下的龙椅坐得舒坦与否?
「如今北玄军和裴无瀚各自在封地自理,若时胤干出点什么出格的事,立刻就会挥兵直上京城。
「他想要帝位,那如今他只能坐在那把龙椅上,一辈子也别想离开。
「他想要脱离命运的掌控,如今还不是一样要当傀儡,做个治理江山的工具人。
「时也命也,最后都一样。」
人总得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即使时胤是那治国良才,可也不能让他称心如意,全然没有掣肘。
心有忌惮,才能不行差踏错。
95
阿娘和安将军合力,将平城和北玄军打理得井井有条。
安昭每日去巡城,我便在城墙上等他。
落日映透云层,将连绵不断的云团染得嫣红。
我靠在墙边出神,关于上一世的事情,我还没有跟安昭说过。
虽说都已成过往,可说可不说,可我没由来的不想瞒着安昭。
在这世上,我与他之间,不应该有任何秘密。
一阵脚步铿锵有力向我跑来,我转身便贴近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我嗅了嗅他的气息,一鼓作气将所有的事全盘托出。
安昭久久没有作声,久到我忍不住抬头看他。
心中的忐忑,在看见他满眼心疼的那一瞬间尘埃落定。
他摸了摸我的右颊,那里的伤口早已愈合,如今更是连疤痕都看不见了,哑着声音开口:
「阿雪,那一辈子你活得很难吧,没有人护着你,你过得很辛苦吧。」
我鼻子发酸,他永远都是先关心我好不好。
拉过他的手,捂在我脸上,闷闷地说:
「重活一世我才知道你对我的心意,可上一世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时明明是我辜负了你,为什么还要让阿宁照顾我?
「为什么我那般对你,你还要对我那么好?」
「因为,你是阿雪啊。」
什么破理由,这人真的是!
让人不自主想哭。
只是因为,是我而已。
所以,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阿昭。」
我突然喊他,他低头看怀里的我,下颌顶到我的额头,我仰头亲了亲他的下巴。
他的脸和耳尖一齐红了,看着我的双眸,沉醉得滴血。
我弯眼一笑。
「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呀?
「你快点娶我好不好?」
「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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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司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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