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晏归

2024-02-23T00:00:00Z | 73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4-02-23T00:00:00Z

屈晏归

屈晏归

大人救命!女主她只想苟且偷生

我临死的时候,我的夫君正在成亲。

他握着那个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女子的手,感谢她的军书,还感谢她带着千万援军,前去救他于危难之中。

但他不知道,那秘笈是我做的。

援军,是我用自己的命作抵押,换来的。

他所珍视的女子,不过是个惯会做表面功夫的贼。

可是我已经没有机会再开口了。

我已经死了。

1

我咽气后的第三天,秦时在府中举行了大婚。

这场婚礼他极用心,从满室金碧辉煌的装潢,到宋嫣头上的一枚金凤朱钗。都是亲力亲为,端的是京城里最盛大的婚礼。

他向来谨慎小心。

生平唯一一次的逾越,只是为了迎娶宋嫣。

对面的美娇娘言笑晏晏,眉目如画,是江南女子的好模样。

外面小厮来报:「将军,主母她不肯出现,到处都找不到人。」

「夫君,公主一定是生我气了。」

宋宴微微蹙眉,眼泪簇簇流下:「向来主母不喝平妻的茶,是无法入门的。」

「公主…可能是还不能接受我。」

一旁的秦老夫人,我的婆婆,也是面色铁青:「我早就说过,这大漠的都是野丫头!一定是跑回自己家里去了!」

「整天只知道抛头露面,一点礼数也不懂!」

她忘了,她手上的金镯子,身上的锦缎。都是我这个野丫头一点一点,抛头露面给她挣回来的。

秦时的脸也沉沉地拉了下来。

我和他相伴多年,看得出来,他现在十分生气。

「不必管她。」

他冷声道:「从今天起,府里事宜全部交给嫣儿掌管。」

宋嫣脸上闪过一丝欣喜,又怯生生拉了拉秦时的衣袖:「夫君,这不好吧,公主她毕竟是正妻…」

他温声回她:「不怕。」

「我便是要让所有人知道,你才是我心中唯一的妻。」

我呆呆站在他们旁边。

看着他们高燃红烛,看着他们双手相就。

看着他们共拜高堂,看着他们送入洞房。

五年前我从来没有体会过的一点一滴,此刻,秦时细细为她打就。

他们饮过合欢酒,秦时摘下宋嫣的发簪,抚摸着她胸前伤口,轻声道:「这是我一生里唯一一次,得到女子的心头血。」

「嫣儿,多谢你。」

宋嫣温声对他道:「夫君,为你做一切,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我看着秦时吻上宋嫣,修长手臂拉下帷幕,里面红浪翻滚,渐渐传出宋嫣羞涩的声音,眼里酸涩得几乎包不住泪。

秦时不知道,我已经死了。

他也忘了。

这心头血,在三年前。我曾经给他割过的。

2

我和秦时,是幼年相识。

刚认识他的时候,我娘亲刚死。

而我在送娘亲回家乡安葬的路上,和父皇走散,掉进深山洞里,又受了伤,一群饿狼循着血迹找到了我,在洞口盘旋。

那一刻,我曾以为自己要死了。只好哭着祈求上天:「菩萨,请你救救我,如果这次狼都死了,我,我一定好好听话,把我最要紧的东西都给你!」

就在狼群按捺不住,朝我扑过来的瞬间–

空气中突然响起一声呼哨。

世界突然安静了。

我闭着眼睛不敢看,只听见耳旁传来一声悦耳的清笑:

「小丫头,誓言,可不能随便许下的。」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秦时。

风雪如刀,霜白如缕。他负剑而来,背后是千山万雪。

他一身白衣,就这样风雪中独立,面前狼群都已被斩杀,他身上竟不落一滴血迹,不见一丝慌张,还慢条斯理地擦着剑上的血,调笑我:

「当心天上的神明听见,当真取走你要紧的东西。」

当时我又惊又怕:「你是谁?在这里干嘛!」

他失笑出声,倚着石壁上,慢悠悠拉长声音:「我是谁不重要,不过,这天色晚了。没有人在这,可能会有鬼来吃你。」

在大漠,我最害怕鬼,他这么一说,立马吓得抱住他的腿:「哪里有鬼!哪里有鬼!」

他吃痛一声,打了一下我的头顶:「胆小鬼!」

大雪封山,我又受了伤,不能轻易挪动身体。

秦时就这样,陪我在山洞里待了七天七夜。

他告诉我,他是跟随过往车队来此,选一处地了结自己的生命,结果听见我的救命声。

「你为何要死?」

我困惑问他:「父皇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为何要死呢?」

当时他笑了笑,对我说:「人有时候,在世间没了牵挂,就会不想活了。」

当时的我想了想,告诉他:

「我母后去世了,父皇也是这样,恨不得跟着母后去,后来是我在他床前哭了七天,父皇才下地行走的,他说,我是他的牵挂。他舍不得走。」

「不如,我也做你的牵挂。这样你就不必死了。」

他哑然失笑:「这如何能做?」我赌气道:「如何不能。」拉开他的衣袖,割开我的手指,又割开他的手指,将两个手指并在一处,扬眉道:

「如何?如今你我血脉相连,你便是我,我便是你。」

「从今往后,你死了我便死,我死了你便死。」

这当然是玩笑话,我是不忍心看他没了性命。故意拿话刺激他。

但是不知为何,两个手指相连处,竟然微微发出光。

这少年显然也是一愣,看着我们相连的手指半天不做声。

许久,才摸一下我的头发,原本灰灭的眸子微微亮了一下,他微笑道:「好。」

我们在山洞里呆了七天七夜,这七天里,他告诉我中原地区的壮美,告诉我死去的人会在天上变成星星,教会了我好多好多东西。

最后,父皇来接我的时候,我叫他同我一起走。

他微笑辞别,只余我一枚玉佩:

「我叫秦时。」

「倘若你长大了,以后,我便来娶你为妻。」

我接过了那枚玉佩。

同样接过的,还有对秦时的十年倾心。

当我成人后,父皇问我,想嫁何人的时候。

我毫不犹豫告诉他:「大丞,秦时。」

我几乎把所有的能为秦时好的东西都带上了,军书,黄金,甚至我父皇给我的秘笈,通通都带上。

我为了他学习后庭事宜,学习应酬交际,这是我大漠儿女向来不屑的。

可是我要做的,是秦时的妻。

大漠到大丞,一路千里。

我身体羸弱,这一路以来,几乎每天都在呕吐,就每晚出来吐纳气息,强迫自己吃下不喜欢吃的东西。

我要在秦时看见我的时候,我是最好的状态,我是最美的样子。

但大婚当日,我满心欢喜,等着我等了十年的夫君掀开盖头的时候,看见的却是秦时一张铁青的脸。

当时的他看着我,容颜依旧,高高的鼻梁下是一张抿紧的唇。

他红衣如血,面色却如铁。

我期盼了十年的丈夫,对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

「朝晖公主。」

「拆散别人的姻缘,你可满意了?」

我曾无数次跟他说过玉佩的事,他却总说,他不记得这些,还板着脸对我道:

「公主若想用这种手段取得秦某的心,未免太过龌龊!」

三年前,北疆有战事。

秦时临危受命,领兵出战。回来的时候,却受了重伤。

他身上被种了极为奇险的蛊,脸烧的通红,呢喃:「好冷,好冷。」

我策马千里,跪在已经隐居的化山道人门前七天七夜,才让他打开门,给了我一张奇方。

那张药方上,极尽奇珍异品,几乎出动了大漠所有勇士,才将药材收齐。

最后一味,是女子的心头血。

惟有深爱此男子的女子,剖开心头,取出血来,才能成就这味药。

当时的我毫不犹豫,取出刀子,插进了心口。

我身体向来羸弱,一刀下去,几乎要了我的命。

醒来的时候,看见的却是宋嫣,坐在秦时床前。

秦时对她缓声说:「人人都说,这药是朝晖刺破心头血做的,但是我知道,她前几日,分明都不在府中,对我情深义重的人,只有你一个。」

「嫣儿,你胸口的伤口,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们的手紧紧牵在一起。

衬得门外面白如雪的我,好像一个笑话。

不是没有找秦时解释过,我那几日正跪在化山道人面前求药。换来的却是他厌恶的眼神:

「你以为我不知道,化山道人何曾给过外人药方?他曾经在嫣儿幼时的时候教她武艺,连这个功劳,你都要抢?」

「朝晖,我只以为你刁蛮任性,没想到你还如此工于心计!」

我百口莫辩。

当时一点一点灰下心去的冰冷,三年了,依然记忆犹新。

3

第二天天明,秦时就醒了,他穿衣起来,下意识唤道:「朝晖,我的汤呢?」

躺在床上,春容满面的宋嫣脸色一僵。

意识过来的秦时和她解释:「我……之前留有旧疾,所以,一直都是朝晖早起给我做汤调理。」

宋嫣的脸色缓和下来,上前抱住他的手,娇声道:

「我会给你日日做汤。

「以后,你只许喝我一个人做的汤,不许喝旁人做的。」

但是那秘方我一直贴身带着,就为了防止别人偷去,宋嫣自然找不到。

她问了一圈下人,无人知道秘方,便只好自己翻查医书,草草准备了几味药膳。

宋嫣虽然出身不高,但是一直是娇生惯养,从来没有下过厨。这几味药膳,虽然都放了名贵的药材,但是炖得乱七八糟。

闻起来,也是奇苦无比。

端到秦时面前的时候,她还可爱地吐了吐舌头,挠头道:

「夫君,这是我做的,第一次做,你不要嫌弃。」

秦时接过来,冲她会心一笑。但尝到药膳味道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簇紧了眉。

他向来嘴刁,又怕苦,为了能让他好好喝药,我在汤的基础上,又放了许多食物调理。

这么多年来,被我的手艺养刁了嘴,就连最顶尖的厨子做的汤羹,秦时都喝不下。

更不要说,是面前这一盏。

「是不好喝吗?」

察觉到秦时脸色的变化,宋嫣惴惴不安地问,「是哪里有问题?」

「比朝晖……不是,比平常喝的是不大一样。」

秦时微笑道,「但是没事,嫣儿做的也很好。」

宋嫣默了片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下来:「我知道,我错过了这三年,这三年都是朝晖与你朝夕相伴。所以我才会不知道你的口味。」

看见她哭,秦老夫人嗔怒道:「都是朝晖!

「她为了讨好时儿,才会虚与委蛇,假情假意做汤,现在人走了,把秘方也带走,不是存心让时儿难受吗!」

「你放心,嫣儿。」

秦时疼惜地摸着宋嫣的头发,「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以后纵使她回来,我也不会再理她。」

一家人都在围着宋嫣,不停地安抚她。

她哭得那么伤心,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让我恍惚想起,那天晚上,血一点一点从我身体里流出去,我独自一人躺在破庙里,似乎也是这么哭的。

4

宋嫣说的取代,便是全方面的取代。

不光是早上的汤羹,便连手下的铺面,甚至在外的交际,都一一接掌。

这些铺面都是我一手栽培起来的,用的是我从大漠带来的,就连货物也是从大漠运来。

这些年来,秦时只知道在外打仗,秦老夫人又不问世事多年。

家里的花销,全靠我在外面运作。

此时,宋嫣穿着华服,站在庭院面前,看着底下的众人,红着脸细声细气道: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新主子了。以后商铺的运作,全听我的调遣。」

当下众人互看了一眼,商铺的主事是我的拜把子兄弟成美,第一个提出了不服:「这些商铺都是公主带来的嫁妆,你是谁?凭什么接管公主的嫁妆?」

宋嫣被戗了一下,片刻间又镇定道:「我是夫君的平妻,这是夫君的吩咐。

「从今天起,这些产业,全部归我调遣。」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的部下:「公主既然嫁到了秦家,就是秦家的人,秦家都是夫君说了算,夫君大过天。

「你们,从现在开始,就都是我的人,这些产业,都记在我的名下。」

「你放屁!」

她还没说完,另一个部下便挺身而出,「我们都是大漠的人!就连皇帝老子见了都不敢说我们是他的人,你又算什么东西!

「我们的货物,只有公主下令,才能从大漠调来那些货物,这么久以来,日夜辛苦,你以为大漠稀罕和大丞做生意吗?不过是看在公主的面子上罢了!

「见不到公主,我们就绝不会开张!」

看着这些部下,我的眼眶一热。

他们本都是大漠的好儿女,为了我,才辞别家乡,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大丞。

他们数年如一日般,没有怨言,勤勤恳恳,为了我,辛苦维持着秦府的富裕与光荣。

到头来,也只有他们,从来没有背叛过我。

如果他们知道我已经死了,父皇知道我已经死了,该会有多伤心?

想到父皇,我的心口一阵比一阵闷,宋嫣已经被气得面色通红,泪水扑通扑通从脸上掉下来。

向来她这样哭,秦时就会立时心软。

果然,这会秦时从宋嫣身后缓缓步出,不知道他听了多久,扶在宋嫣肩膀,沉声道:

「这是我的吩咐。

「你们公主现在使小性子,离家出走,但是秦府的开支还得继续。你们暂且便听嫣儿的。等朝晖回来,再还给她不迟。」

他自气势威严。只可惜,使错了地方。

我看见成美额上青筋几乎蹦起,往前走了一步,沉声道:

「秦将军,公主使小性子?我们公主的辛苦,你看在眼里了吗!

「为了你,小公主开始学习商务,学习管账,还要调遣货物,几乎没有一宿睡得好。

「你们秦府收入少,要求多,小公主几乎把她的陪嫁都赔进来了,才保你们荣华富贵,甚至就连你身边这个女人身上的一针一线,都是她赚钱买的!」

他喘了一口气,用极寒极冷的眼神盯着秦时:

「她在我们大漠,也是大漠最宝贝、最耀眼的珍珠!但你可曾宝贝过她一分一秒!」

秦时扶着她,面色一愣。

成美整顿衣服,冷峻道:「我们已经派人去找小公主了,你们秦府不珍惜的人,我们珍惜!」

他眼神扫过气得满脸不忿的秦时和梨花带雨却眼含愤恨的宋嫣,不屑道:

「在找到小公主前,管你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别想动用我们商铺的一分一毫!」

5

秦府没有了开支,很快就开始掣肘。

秦老夫人性喜奢华,秦时身体留下了遗病,需要名贵药材吊着。

就连宋嫣,也喜欢时新的钗环衣物。

更别说,家里还有这么多仆人的开支,以及在外的迎来送往。很快,秦府的财政就开始赤字。

「怎么会现在就没钱了?」

秦时皱着眉翻着账簿,「之前朝晖在的时候,家里明明……」

话说到一半,他便停住了嘴,脸色也变得铁青。

「对不起,夫君,都是我没用。」

宋嫣低声道,「嫣儿没有能力掌管公主留下来的部下,可能是公主吩咐过,不让嫣儿掌管家中事务,所以下人们才会……」

「朝晖不是你想的那样。」

秦时揉着眉头道,「她没有那么多心思。」

宋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双眼一下盈满泪水:「那夫君是觉得,嫣儿心思多吗?」

不光是她不敢置信,便连我也吃了一惊。

印象里,这是秦时第一次替我说话。

「嫣儿,我不是那个意思。」

秦时眉头微微皱起,但还是把她揽进怀中,温柔劝导:「我只是觉得,朝晖走得突然,是来不及说这么多的。」

宋嫣哭得极其委屈,秦时哄了半天也没哄好,几乎赌咒发誓,跟她证明就算等我回来,也不会再给我好脸色看。

最后宋嫣委屈地窝在他怀里说:

「夫君,我,我想要金缕玉衣。」

我心中一惊。

6

我在秦府留下的最为珍贵的东西,就是那件金缕玉衣。

那是出嫁的时候,父皇给我的。

是我母后留给我最后的遗物。

传说这件金缕玉衣,是我父皇母后的定情信物,当初母后病重,父皇为了给母后取得它治病,不惜自损身体,徒手爬上雪山,才在峰顶古墓取得。

为了这件金缕玉衣,父皇身体一直不好,一到风雨天就会腿疼。

当初大丞的皇帝,用万金之数和十座城池来换这件有奇效的金缕玉衣,父皇都没有答应,而是把它赠给了我。

「晖儿身体不好,又嫁得这么远,金缕玉衣能治病,又代表父皇的祝愿。」

他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睛里依稀能看见泪光,「晖儿,嫁得这么远。

「从今以后,只有这件金缕玉衣,当做父皇和母后对你的陪伴了。」

嫁过来之后,多少次,秦时对我的冷漠,秦老夫人对我的刁难。

都是摸着这件金缕玉衣,才能让我想到大漠里的爹娘。

才能有片刻的温暖,让我温存下去。

此刻我看见宋嫣跑进我的房间,翻箱倒柜,拿起那件金缕玉衣,兴奋地抖了抖,在身上比划:「夫君,你看嫣儿穿好看吗?」

「别碰它!」

我尖声叫道,「这不是你的东西!」

这件金缕玉衣,除了父皇母后和我之外,从来没有让外人碰过。

它象征着我父母至死不渝的爱情,怎么能让别人来碰!

「嫣儿向来身体不好,听说穿上金缕玉衣之后,会好一些。」

宋嫣欣喜地翻看金缕玉衣,眼里透出沉醉的光芒,摇着秦时的手,「夫君你就答允了嫣儿吧,你看嫣儿穿上了多好看,大不了,等公主回来再还给她。」

我紧张地看向秦时。

这件衣服对我有多重要,秦时是知道的。

曾经有一次,秦府起了火,我拼着性命都不要,也要回去拿回金缕玉衣,那一回我差点被火燎伤,救出来之后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

果然,秦时脸上露出犹豫之色:「还是等朝晖回来,再问她要吧。」

「夫君,嫣儿为你做了这么多,连一件衣服都不能得到吗?」

宋嫣双目红红地望着他,「公主她在你大战的时候和你赌气出走,是嫣儿找了军书去战场上找你,才引发了旧疾。

「嫣儿现在只想要这个!」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我没有赌气出走,那本军书也不是你找的!

宋嫣拿着金缕玉衣,倔强地看着秦时。

泪水不断从她眼睛里滑出,她深夜出来,穿得单薄,胸前的伤口暴露无遗。像是时时刻刻提醒秦时,当年那碗心头血。

果然,看到这枚伤口,秦时眼里闪过一丝疼惜。

片刻后,他松开了手,低声道:「你先穿着疗伤。

「朝晖那边,我会替你说的。」

砰。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碎开了。

我看着宋嫣欢天喜地地披上金缕玉衣,她特意脱下外衫,只着肚兜穿上它,炫耀一般抬起手来,问秦时:「嫣儿好不好看?」

秦时微笑道:「好看。

「嫣儿穿什么都好看。」

然后,他们站在我的房间里,拥吻在了一起。

那是我母后的遗物。

那是我父皇的血迹。

他们至死不渝的信物,我拼了性命都要相护的珍贵宝物。

如今被宋嫣随便披在身上,成了获取胜利的器物,装成妖媚的样子,去讨秦时的欢心。

她战胜一般发出高昂的声音,眼里的得意之色刺痛了我的双眼。

这一刻,我彻底对秦时死心了。

7

接下来的几日,宋嫣日日便在我的房间流连。

秦府开支变少,她又喜欢奢华,又要出去交际。

便时常来我的房间,用借的名号,拿走我的钗环,来给自己装点门面。

我从一开始的痛恨,到现在的木然。

看着宋嫣穿戴我的衣服,去接受那些贵妇们的赞美。

而秦老夫人,则趁机辞退了我在府中所有大漠带来的侍从,美其名曰「节约开支」。

可是我大漠的侍从何时动用过秦府的一分一毫!

他们的开支被秦老夫人扣下,当做秦府的日常开支:「那野丫头不是离家出走甩脸子吗?那等她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再把她这些野奴隶接回来。」

取而代之的,是宋嫣那些远房亲戚。

他们一窝一窝地搬进秦府,在我精心布置的庭院里肆意践踏。

而我的侍从,背着行囊,在大雪天被赶出秦府,一枚银钱都不能多拿。

一股从未有过的恨意,几乎把我吞噬。

都是我。

都是我。

是我错信了秦时,把他们带来大丞。

他们在家乡都是骄傲的汉子,保家卫国,征战沙场都不在话下。

如今却如同丧家之犬,任由一个老妇驱赶!

幸好成美在京城,早就听闻了消息,把他们接走。

站在门口的时候,我看见成美的眼睛微微发红。

从来没有哭过的汉子,现在脸上涨得通红,接过他们的行囊,粗声道:

「走!奶奶的,这秦府,不待也罢!」

风雪交织,他们披雪迤逦而去,每一步都踏得无比坚定。

我相信成美。在这次之后,一定明白我的选择。

那边成美他们刚走,这边秦时匆匆进府,对满面喜色的宋嫣道:「圣上突然下旨,我们要出去打仗了。」

宋嫣担忧地摸上他的胸膛:「夫君上次伤口还没好,怎么就又要去战场了。

「大漠军呢?」

他烦躁地捏了捏眉心:「这次来势汹汹,圣上看我上次胜仗,战场在大漠边缘,只怕地形还需要借助这些大漠人来带路。他们在哪?快随我一同。」

他这话一出,宋嫣的脸色一僵。

这时,他才意识到庭院里杂乱纷纷,两道剑眉拧起:「这些人是?」

「是我的亲戚……」

看着秦时的脸色一变,宋嫣又忙笑道:「最近府里开销比较大,娘亲说,府里不需要养闲人,所以把那些大漠人请出去了,换成了我的……」

「那些哪里是一般的奴仆!」

秦时几乎忍不住自己暴躁的情绪,「他们跟着我征战沙场,是最好的战士!」

这些年,我的侍从养在秦府,从来不需要做这些粗活,但一个个,都是战场好手。

秦时去到哪里征战,我的侍从们总会相随。

可以说,秦时的战功,有一半都是我的侍从帮忙立下的。

宋嫣脸色一白,几乎是瞬间,眼泪就充盈了眼眶。

这一回,秦时却没有心情再去对她小意哄情,而是捏着眉头:「快去把他们请回来!」

然而,我大漠儿女,哪里是这么好欺负的。

以往他们陪着秦时征战沙场,不过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如今我不在府中,秦时在他们面前,又有什么面子。

被成美他们拒绝后,秦时坐在大堂里,良久没有说话。

宋嫣大着胆子上前,抓住他的手,一脸坚定:「夫君,你别怕。

「这次战场,嫣儿陪你一起去。嫣儿的计谋,加上夫君的谋略,不比那些大漠人差。」

这次,秦时却没有回应她。

他喃喃自语:「朝晖……」

在宋嫣蓦然发白的脸色里,他低声道:

「如果是朝晖在这里,一定有办法。」

这是秦时在我死后,第一次想起我。

8

没有了大漠军的相助,秦时的仗打得并不顺利。

他武艺极高,又有谋略,向来都是大丞难得的将才。

但这次,面对完全不熟悉的地形,少了大漠军的相助,他自然是节节败退。

回宫复命的时候,受到了大丞皇帝的斥责。

阴沉着脸回府的时候,秦时第一次问起了我的消息:「朝晖找回来了吗?」

「没有,将军。」小厮低头道,「已经派人去大漠那边打探了,只是路途遥远,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再派一些人马!」秦时烦闷地低吼,「如今战事拨乱不安,随时可能再出战,她这个时候不见了,不是添乱吗?」

「不许去找那个野丫头!」

秦老夫人拄着拐杖,从内室里走出来,满脸阴沉,「我可怜的时儿,自从娶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大漠公主之后,总是被外人说吃软饭,我秦家满门英武,就因为这个女人,一世英名都涂地了!

「让她滚!如果她想回来,必须要从城门到这里三跪九叩,一步一个响头!

「不然,你就干脆不要认我这个娘!」

这句话许是戳中了秦时的痛点,他果真停了下来。

我站在一旁,心冰如铁。

这么多年来,秦老夫人一直刁难我。

她嫌恶我不和她一样以夫为尊,也不肯每日晨起给她磕头问安,更嫌恶我的大漠侍从,见到她从不磕头。

但纵使如此,我何曾亏待过她?

前年她重病,需要一味极其珍贵的鹤鹿髓,是我策马狂奔,向我父皇求的药。秦老夫人看不上我,但又喜欢摆出她世家大族的架子,花销从来不肯小气,我大漠的商铺日日夜夜劳作,光是她的盘中之餐,就值万金之数。

事到临头,却还是要因为所谓的面子,将我所有付出一笔勾销。

居然还肖想我堂堂大漠公主,为她从城门口三拜九叩,来树她的威风!

送走了秦老夫人,秦时的烦闷却没有停止。

他的伤口之前一直没有愈合,这次出征,又前后夹击,比之前伤势更重。

但这一次,再也没有了我的药替他疗伤。

宫中御医的医术,远远比不上大漠行走多年的巫医,更别说那些奇珍药材,甚至有钱都买不到。

庭院里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秦时皱起眉头:「这是什么声音?」

「是如夫人的亲眷们。」

小厮低头低声道,「他们得知将军和如夫人归来,得了圣上的赏赐,很是高兴,在庭院里大摆宴席。」

秦时脸上烦闷之色更郁,还未开口,门外已经传来一声娇呼:「夫君。」

宋嫣从内室走出来,身上焕然是一身粉嫩新衣。

她走到秦时面前,用手轻抚他眉头:「知道你烦心,我特意摆了宴席,贺你平安归来。」

她又奉上一盏蜜饯,眉眼弯弯:「这是夫君你最爱吃的蜜饯葡萄,是我亲手做的,夫君,战事已经平了,不要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

「对嫣儿来说,你能平安归来,就是最大的胜利。」

她一边说,一边泪水盈盈地抬头,望向秦时。

秦时曾经说过,我不如宋嫣,宋嫣温柔小心,永远能体贴他人。

不像我,除了能拿一些大漠人和药逼迫他妥协以外,一点也不懂他的心。

但这一次,秦时却没有接过她的蜜饯。

他一把把她推开,双眼烦躁地眯起:「嫣儿,让后院那些人不要再吵闹了。」

宋嫣一愣,泪水滚滚而下:「夫君,他们都是嫣儿的亲人,你怎么能?」

这一回,秦时却没有再哄她。

他站起身,拂袖而去,只丢下一句「我累了」。

宋嫣呆在原地,几乎是片刻间,脸色一点一点发白起来。

我也一愣。

这是记忆中,秦时第一次和宋嫣产生矛盾。

9

我羡慕过宋嫣的。

刚嫁过来的时候,我真是羡慕她啊。秦时虽然没有娶她,可是心里时时刻刻都有她。

他为了宋嫣,从来没有碰过我,即便我和他说起往事,他也只是漠然道:

「秦某五年前曾经头脑受创,许多事情记不清了。公主如果是想借用这点来构建往事,秦某只觉得龌龊。」

宋嫣日日都会来秦府。

她自小在京都长大,虽然出身不高,但是比我要懂京都礼仪。于是打着替「秦哥哥」教习嫂子的名义,和我义结金兰,在秦府小住。

这一小住,便住上了三年有余。

秦时不是没有对我动过心的。

这几年里,我虽然不懂他们京都的风花雪月,也不懂秦时为什么变成这样。但既然秦时不愿意和我同房,不愿意我与他亲密,我便尊重他。

秦时喜欢战功,喜欢享受荣誉,我便搜罗军书和药物。

我尊重秦时。

半年前,秦时战败归来。

他一身是血,面白如雪,又加上旧病复发,被带回来的时候,几乎只剩下一口气。

秦老夫人只知道哭,宋嫣也被吓得六神无主。是我喝退了众人,把我与他关在房中,七天七夜。

我用尽了所有方法,虽然流泪,但镇定心神,搜刮医书中所有奇招,最后割破他和我的指尖,用了巫蛊之术,将他身上的病痛引到我身上足足一半。

那一次,秦时终于对我动了心。

他把我揽进怀里,我被病痛折磨得脸色苍白,他看着我,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温柔,他低声问我:「朝晖。

「我们之前,是不是当真见过?」

但下一秒,对上的却是宋嫣惨白的脸。

因为秦时抱了我那一下,宋嫣哀哀哭泣了整整七天,七天里,她整日以泪洗面,甚至悬梁,被救下来的时候,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地对秦时说:

「秦哥哥……你说过,这辈子只喜欢嫣儿……

「你怎么能……怎么能……」

那是秦时看我最后温存的一眼。

从那之后,他面上冷峻,有时见到我,虽然动容,也会立马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常态。

那一刻,我知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得到秦时的心。

我大漠的儿女,向来洒脱。原本以为是秦时忘记了我,那我便不会在意他的态度,只一心一意等他想起我。

如今,知道秦时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是以前的秦时,我也不会再做纠缠。

我没有想妨碍他们。

我没有想妨碍他们。

我只想这次把一切都还给他们,然后让我回去,让我回到父皇身边去。

那天大雪,秦时被困在城中。我求得了军书地图,策马过去。

这是我最后一次帮秦时。

秦时之前救过我一命,又陪我在大雪天待了七天七夜。

我此番,救他三命,足够能相抵。

但是过去的途中却被暗箭所伤。原本这种小伤,是不足够伤害我的。但前些年替秦时挖心头血,又渡过他的伤痛。我的身体已经是大不如前。

当时在我身旁的,只有宋嫣一人。

我把军书地图放在她手中,虚弱道:「宋嫣,交给秦时,然后我会回大漠。」

我以为我了解宋嫣。

她不过是喜欢秦时,她不是蛇蝎女子。

她只要知道,我会回去,不会妨碍到她和秦时,她就一定会来救我。

当时的她不熟练地骑上了马,言辞恳切对我:「朝晖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快把军书交给秦哥哥,让他过来救你。」

我以为她会回来救我。

或者,至少告诉秦时,我在这里。

然而,一直等到我全身冰冷,在破庙里抽搐着惨叫,感到老鼠在我的脚心开始啃食。

都没有人踏进这个破庙一步。

一个人,都不曾有。

在我身体渐渐冰凉,睁眼望着破庙的房梁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我终于看见了秦时。

战胜归来的秦时。

和传说中,为了他,盗取了军书而受伤的宋嫣。

他们乘着同一匹马,迎着满城子民的欢呼,在骄阳下,立正着身体,不疾不徐地进来,端的是郎才女貌。

宋嫣,因为手臂被箭擦伤了,被秦时珍而视之地搂在怀里,甚至声势浩大地援请了宫中御医,来修得宋嫣的擦伤能不留疤痕。

与此同时,我的尸体,在城门外的破庙,已经悄悄腐烂了。

我再也见不到我的父皇了。

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大漠了。

我原本是做完这次,就要回去的。

我只不过是想回去啊!

我只是想回家!我只是想回家啊!!

宋嫣派人去寻过我。

但我的尸身,不知道被谁盗走,早已经不见了。

她站在破庙里,悄悄松了一口气。

而我立在旁边,心如死灰。

10

秦时和宋嫣的矛盾并没有坚持多长时间。

宋嫣是温柔小意的女子,在和秦时生了一晚上闷气之后,第二天便亲自下厨,给他做了一桌小菜。

又如往常一般,在他手旁哀哀哭泣了一早上。

秦时终于松了口,但是眉间的郁色却并没有消退多少。

他很快就面临着下一场战争,这是大丞皇帝给他的一次机会。但是身上的伤势却迟迟都没有好。

而为他疗伤的汤羹,宋嫣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

在过问了各个名医都没有下落之后,秦时只得招来了厨房的厨娘,问她们是否还记得我的药方。

「那都是朝晖公主亲自做的,奴婢真的不知道。」

熬药的婢女哭泣道,「公主怕旁人给将军下毒,每次炖药都是半夜起来炖。连烧柴火都是一个人,经常从半夜炖到早晨,那个时候,奴婢们还在睡觉呢。」

秦时愣住了。

下一秒,他便烦闷地道:「那用了哪些药材,你们总该知道吧?」

那婢女也怯生生地摇了摇头:「那些药材都名贵得很,据说花银子都买不到,是公主日日派人从西域那边送来的,奴婢们连见都没见过,更不要说知道名字了。

「而且……每次公主炖药的时候,都会割破自己的指尖,来用自己的血炖药,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少了公主的血,这药还能不能……」

秦时怔怔地看着,他的眉头越蹙越紧,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挥袖离开了小厨房。

但麻烦远远不止这些。

秦时从来不问家中事务,在我嫁过来之前,秦府前几年很是鼎盛了一阵,但之后一直寥落,都是靠底下一些不太成器的店铺支撑。

很快,宫中安太妃和太后的生辰就到了。

她们两人同天生日,又兼姐妹情深,一起抚育大丞皇帝长大。所以,每年生辰,都是皇帝最重视的日子。

以往这些交际,都是靠我打点。

如今我不在,自然是落在了宋嫣头上。

宋嫣去了成美的店铺几次,都拿出了主子的款,跟他们索要钱财,好让自己这次生辰礼能一出风头。

但是成美怎么会让她如愿?

没有办法的宋嫣,只好将自己的体己和府中最后的积蓄都拿出来。把他们京都最有名的商铺里,打造了一尊紫檀做的佛像和一尊青玉观音像。

出席那天,宋嫣盛装打扮,端的是清丽无方。

她和秦时,携手入宫,遥遥坐在席间第一位。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能明显看出,她的脸都激动得微微发红。

宋嫣虽然是京都女子,但是家境并不显露,像这样出席宴会,还是头一回。

倘使能在寿宴上获得太后称赞,那她的平妻之位就会更加显赫。

她端坐在秦时旁边,正如正妻一般,眼里闪烁着微光,用极其恭敬的姿态,看着太后款款而来。

太后一路走来,观赏礼物,间或对心怡者感谢一二,被感谢之人必定欣喜万分,在人群中也昂首挺胸。

眼看着太后越走越近,宋嫣的脸色愈发红润,她刻意地挺起胸膛,让自己的脸在阳光下暴露得更为清晰。

果不其然,太后路过她的礼物,不由得一顿。

她双眼微微一眯,轻声道:

「这尊小佛,是谁送的?」

11

「回太妃,是臣妇。」

宋嫣出列,朝太后一俯,细声细气道:「听说太后诚心礼佛,这是臣妇特意为太后打造的小佛。」

她的面色微微潮红,脸上写满了无上欣喜。

这次入宫,她的衣着已经超出了一个平妻的礼制,端然是正妻的礼制,又刻意点了金钗,化了大妆,是想要在宫中惊艳亮相。

而太后果然注意到了她,只要再称赞上几分,宋嫣进入到贵女圈,几乎是势在必得的事情。

然而,这次她却会错了意。

太后微微点了点头,面上的笑容却冷了三分:「原来是这位秦夫人啊。

「有心了,还请拿回去吧。」

宋嫣一惊,抬头望向她。

身后响起窃窃私语:「这长公主为救太后,当年便死在佛寺的紫檀佛像前,太后这么多年了,一直没能放下此事,这秦如夫人倒好,竟然直接把紫檀佛像送来,不是故意打太后的脸吗?」

「就是,原本这正夫人不出马便也就罢了,请了个如夫人,还如此上不得台盘,只怕秦府这回要吃挂落咯!」

听着这些议论,宋嫣脸色一白,急急伸手:「太后,臣妇不是故……」

「大胆!」

礼监尖声喝道:「秦夫人,你一个小小的将军平妻,居然敢伸手拉太后的衣裳?」

宋嫣仓皇缩回手,一双眼睛里全然都是惊慌的泪水。

可她不敢哭,只能低下头,不让人看见自己的脸。

另一边,放着的是太妃的礼物。

那尊小小的青玉观音,虽然做工精致,但是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这玉质十分粗糙,甚至和宫中的花瓶相差无几。

向来太后和太妃的礼物,的确是要差别一点,以示尊敬。

但是像宋嫣这样,差别如此之大的,还是头一个。

安太妃的面色登时也不好看了,她向来心直口快,又加上刚刚太后的事情,直接开口:

「秦夫人,不是听说秦府门下,有着整个大丞最繁盛的产业吗?怎么?就给本宫送来这个?」

宋嫣的脸一下涨得通红,细声细气道:「近来……近来公主不在,下令那些商铺都不容秦府动用,所以……」

「是么?」安太妃似笑非笑,「可是,我看秦夫人身上这些,可是万金之数啊。

「怎么?有钱打扮,对本宫却如此无礼?」

宋嫣身上穿戴的是我的珠宝首饰,她下意识开口:「这些不是臣妇的,都是朝晖公主的,是朝晖公主她奢靡……」

这个时候了,她还想甩锅给我。

可惜,她挑错了对象,当即安太妃眉毛一挑,提声道:「你一个妾室,居然敢偷主母的东西?」

「偷」字一出,宋嫣的脸色一白。

被太妃这样一点评,她之后再在贵女圈中树立形象,就再也不能够了。

她面色恓惶,她的爱人却出手极快,一旁的秦时把她护在身后,沉声道:「回太妃,嫣儿在家一直勤俭度日,只是近来朝晖回家,嫣儿是为了不违反礼制,所以才用了朝晖的!」

秦时一腔话说得义正词严,太妃却故作惊讶道:「哎呀,是秦将军啊。

「你一个大将军,吃你夫人的软饭,还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

她啧啧摇头:「向来朝晖公主来参加宫宴的时候,哪次不是让你风风光光的?你倒是为了个妾室开始责怪朝晖?

「要我说,你纵横天下,怎么偏偏尊夫人不在的时候,就吃了败仗呢?」

这话一出,秦时的脸色也变了。

他本来就因为败仗,这次一直郁郁寡欢。

现在被安太妃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怎么能当做没听见?

他抬起头,正要分辨的时候,太后与太妃却已经联袂而去,不给他丝毫解释的机会。

一时之间,宋嫣再也忍不住羞辱,在席间就哀哀哭泣了起来。

她泪水涟涟地抬头,希望秦时能如同往常一般,将她搂进怀里,给她温柔宽慰。

但秦时这回没有再安慰她。

他的拳头捏得紧紧的,脸上写满了屈辱,甚至连头都抬不起来。

12

连着得罪了太后和太妃,秦府的日子,更加不好过了。

贵族圈原本就这么大,加上秦时又吃了败仗。

原本的好名声,可算是一败涂地了。

秦时抿紧了唇,阴沉着脸回府,喝道:「朝晖还没有消息吗!」

小厮惶恐道:「还……还没有。」

「马上派人去找!!」

外面传来一阵又一阵的调笑声,从窗外传来,他烦躁地皱起眉头:「那些是什么声音!」

「是如夫人叫了戏班子……」小厮低头道,「如夫人最近心情不太好,需要这些戏班子来取乐。」

「家中开支如此掣肘,她还有心情听戏?」

秦时低声吼道,「让他们不要再唱了,都给我滚出去!」

小厮惶恐地应是,转身出门,片刻后,戏曲声音便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宋嫣的小声啜泣。

秦时立在庭中,并没有理会。

他突然起身,朝我房间走去。

13

秦时很少来我的房间。

他向来嫌恶我,嫌我用强权逼他成亲,嫌我是大漠儿女行为粗鲁,不会温柔小意去体贴儿郎心意。

更不要说,只要他靠近我一步,宋嫣的泪水便会接踵而来。

此刻,他却立在我房间门口。

踌躇良久后,他推开了门。

我的房间,已经被宋嫣和秦老夫人搬空了。

所有金银首饰,锦缎华服,都被她用「借」的名义,肆意搜刮走。

她知道我已经死了,所以拿起这些东西,根本肆无忌惮。

留下的,只有几本账簿和旧书。

宋嫣性情柔弱,喜欢吟诗作赋,但是对于账簿管家却不屑一顾,认为这不是一个诗情女子该做的事。

所以,我的账簿和旧书,成了她唯一没有荼毒的东西。

秦时倚靠在我的床前,拿起账簿,细细翻阅。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批注,整个秦府的开支,外面商铺的运作,甚至宫中人情交际,都详细记录在册。

秦时向来只知道打仗,从来不问家里的开支。

他只知道,自我嫁进来之后,家里的日子确实比之前好些了。

现在看到账簿,才知道家里平常奢靡的开支,耗费竟然如此之大,远不是他的俸禄可以支撑。

他翻了翻,突然停在一页。

我飘到他身边去,只见那页上娟娟写着:秦时今日生辰,软猬甲花费万金,接下来一个月,要加班加点。

那年生辰,我花费万金,给他找来了能抵挡战场刀剑的软猬甲。

而宋嫣,则用自己的双手,用心给他做了一个包有红豆的香囊。

当时的秦时接过她的香囊,放进自己胸前,对我描金的软猬甲却嗤之以鼻:「不过是一些铜臭之物,只是花些钱就可以买到的,哪里有嫣儿日夜缝制香囊的心意来得动人?」

他哪里知道,他口中的铜臭之物,背后是我日以继夜的劳作。

为了让商铺能供应秦府上下百人的开支,又加上他和秦老夫人需要的贵重之物,我几乎没有一天休息过。

他继续往下翻,历历在目的皆是我的记载:

「秦时今日身上疲倦,他有旧疾,药方要添一味麒麟血,价值百金,须得日日服用。此后日常开销要再添一倍。」

「秦老夫人要金镶玉,耗资千钱,这月大雨,商铺生意受损,但稍应慢些,夫人便不高兴了,还是再多加班。」

「宋嫣虽客居秦府,但秦时说,她的钗环衣物都由秦府来置,她喜好奢华,这月置衣银子便先挪给她,下月我再置新衣吧。」

他一页一页翻过去,终于在最后一页停了下来。

账簿的最后一页,我写道:

「我真的好累,我真的不喜欢做生意,不喜欢算账,还是大漠无忧无虑过得好。」

「什么时候,秦时才能想起我啊。」

他立在原地,长久地没有说话。

14

秦时开始找我了。

他派出去几支小队,开始分头找我。

但是大漠路途遥远,纵使当时我嫁过来快马加鞭,都赶了整整一个月的路。

更何况,他之前为了能顺利迎娶宋嫣,刻意地没有去找我。

现在临时去找我,时间自然是不够的。

「找!」

秦时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她定然是生气,因为我迎娶了嫣儿,所以使小性子,故意不让侍卫见面。

「你见了她,便传我的话,不论如何,她都是秦府的正妻。让她不要再生闷气,赶紧回来!」

正妻?

已经凉透的心又灰暗了两分。

到了这个地步,秦时竟然以为,我在意的只是正妻的名分。

直到这一刻,我终于对秦时感到了一丝恶心。

十年前山洞里的惊鸿一瞥,十年来在大漠心心念念的等待,这三年来在秦府的殚精竭虑,此刻间,显得多么像个笑话。

一种无力感袭来,我最后看了一眼秦时。

他蹙眉望着面前的军书地图,容貌依然和十年前一般俊朗无双。

只是这几年,我对他只感觉越来越陌生。

那雪洞里七天七夜的陪伴,像是我回忆中的一个美梦,多少次,我半夜醒来,都会忍不住问自己:当年雪山奇遇,歃血为盟。究竟是真的,还是当真是一场梦?

是梦吧。

是梦吧。

我深深看了一眼秦府,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倦感袭来,正要转身离去的时候。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清笑。

风吹日朗,清霜似剑,夹杂着雪意,一道清声,似乎从天外而来:

「秦将军,你莫非以为,堂堂大漠公主,竟然还会在意是做你一个小小将军的正妻还是妾室?

「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15

这声音清冷低沉,几乎不像凡间之音。

随着话音一落,一阵清风刮来,十二扇古木窗同时洞开,晨雾如同千军万马袭来,在空中刮出泠泠响声。

门口,伫立一道白色人影。

这人影立在门口,静静地朝我们看来。

大雪天里,他身披白色狐裘,慵懒毛领拥出一张清贵无方的脸,凤眸微微挑起一丝冷意。

修长手臂从宽袍伸出,白玉指骨纤长有力,拿的,却是一把夏日才有的折扇。

「屈……屈丞相?」

方才还隐有怒气的秦时,此刻瞪大双眼,「你……你怎么会在此?

「你不是入仙闭关了吗?!」

这人并不说话,反倒是他身后一个面容清俊的道童朗声开口:「我们公子前日方才下山,下山来第一件事,便是来寻将军。」

屈晏子?

这人竟然是屈晏子?

嫁过来大丞之前,我便听说,大丞丞相屈晏子,是一个半仙半人的人物。

他出生于千年世家屈氏一族,传说他能神通,大丞许多问题,不问将军,不问元帅,先问丞相。

但嫁过来前两年,他便入关修行,三年来,我从来没见过他一面。

没想到,第一次见面。

竟然是我死了之后。

屈晏子微微抬眸,冷声开口:「秦将军。

「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不知为何,他的语气中隐隐含有一丝冷峻。

秦时自然不敢得罪他,拱了拱手,客客气气答允:「一向可好,只是不知道丞相已经出关,未曾远迎。」

屈晏子缓缓道:「某此次下山,是有一件极重要的宝物,落在了秦府。」

秦时微微诧异:「秦府中最近并无宝物,不知道丞相是落下了什么东西?」

不知为何,我感觉屈晏子的目光似乎停在我身上一刻。

只是须臾间,他微微转过眸,望向秦时一哂:「无妨。

「已经找到了。」

就在秦时一脸纳闷的时候,这位丞相已经转身,施施然朝门外走去。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

我听见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

「朝晖。」

这屈晏子微微一笑:「还不跟我走?」

16

我惊诧开口:「你……你能看见我?」

这屈晏子却并不答话,只是缓步往前走。

虽然是缓步,可是他的速度极快。七扭八拐走了几处幽道之后,方才停下来,回眸冲我含笑道:

「到了。」

面前停着的,是一座古宅。

这古宅之外,便是大丞最为繁华的主街道。

可是我往常做生意,日日策马路过这里,竟然都没发现,此处有一座如此古雅隐蔽的居处。

屈晏子带着我,从宅门而进,打开宅门之后,才发现里面更是别有洞天,入门蕴着一汪温泉,旁边更是养着一些狐狸和仙鹤。整个府邸仙雾缭绕,像仙境一般。

他没有停下步伐,而是带着我,径直来到了最里面的一扇门前。

顿了顿,才微微侧过头,垂眸看我:

「进去吧。」

我轻轻推开门。

门里,竟然是一个幽幽冰洞。

虽然是冰洞,但是却并不寒冷,在堂中,放着一口水晶棺。

水晶棺中的女子,静静躺着,白衣整洁,一张脸并不苍白,而是微微红润,看上去就好像睡着了一般。

等等,这他妈不是我吗?!

我惊疑不定地扑上去,颤声道:「你……你怎么会有我的尸首?」

我的尸首,此刻躺在这里,便连受伤处都包扎完好,看样子,是被人精心养护过。

「是我命人抬来的。」

屈晏子立在我身后,看我抱着自己的尸体喜极而泣,微微垂眸:

「你死去那日……我曾有感应。」

感应?

我一怔,回头望去。

屈晏子立在原地,眼神孤寂,低声道:

「那一日……我尚且在关内,拼死破了三天,才破出关。

「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清风拂来,屈晏子临风而立,眼睫低垂,在脸上滑出旖旎的影子。

白袍带风,无端竟勾勒几分萧瑟模样。

我回过头去,看着我的尸首,红润鲜活,就连受伤的地方也包扎完毕,分明是保存得极好。感激道:

「多谢丞相!能把我的尸体找到,我已经很开心了。」

看着我一脸喜色,屈晏子却并未开怀。

他静静地看着我,道:「前几年,我负了重伤,五识皆闭,对外界一无所知。

「这一切……并非我意。」

这解释来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挠挠头道:「仙人事忙,理解理解。」

他道:「你……不怪我么?」

怪?

怪什么?

我想了想,恍然大悟。

身为大丞丞相,他定然是问我,怪不怪大丞,大漠会不会与大丞起纷争。

我诚恳道:「我知道,丞相你感应到我的死去,乃是担心大丞和大漠起争端,是国本之念。

「不过你放心,我朝晖向来有仇报仇,泾渭分明,我的死,和大丞没有关系。我可让你修书一封给我父皇,劝诫他不要举兵南下。」

我自以为我这番话可算是说得滴水不漏,好得要死,但是屈晏子却并不开心。

他看着我,缓声道:

「你……你以为屈晏子此举,是担心大丞的安危?」

我点头,好奇道:「莫非丞相还有别的原因?

「尽管说来,只要朝晖能做到,定赴汤蹈火。」

这话,他瞧了我片刻,才垂下眼眸。

这笑容有些苦涩,他道:「是屈晏子错了。

「屈晏子,太自大了。」

17

这位屈丞相说的话没头没尾的,我也听不懂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同我说,我的魂魄如今尚且虚弱,要留在他身边,待七七四十九天,才会稳定。

我便日日留在屈府,看着屈晏子批改折子。

要说这位屈丞相,真是奇怪,说他像个丞相吧,他整日都不需要去朝堂点卯,来去很是自如。

说他不像个丞相吧,自他回来后,大丞皇帝日日都派人前来问策,而他几乎只是须臾之间,便能指出策论到底何处有疑。

看着面前认真看折子的屈晏子,再想想混不吝的自己,我下意识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他一双墨玉眸向我望来,「可是日日待在此处,太无聊了?」

我摇摇头:「没有,之前在秦府的时候,也没出去过。」

握着折子的修长手指微微往下移了一点,他微微怔了怔,才开口:「你在大丞三年,一次也没出去过?」

我掰着手指想了想:「嗯……出去肯定是出去过,但是不是做生意就是去问药啊,求经啊。

「只有一次,只有一次花朝节,出去玩了半日。」

那次花朝节,是我嫁过来一年时候的事情。

当时大丞丰收,皇帝下令这次花朝节一定大办。

我当时期待了好久啊,我在大漠就听说,大丞京都的花朝节那天,少男少女都会穿着新衣,戴着漂亮的面具出游,到处载歌载舞,灯火都要整整燃放一个晚上。有情人都要牵手出游呢。

当时我等啊等啊,终于等到那天,特意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高高兴兴地坐上马车,和秦时一同出去游玩。

可是出去了一半,宋嫣便说,自己肚子疼。

秦时急得很,直接勒令马车掉头回府。一定要照看宋嫣。

当时,隔着马车看到的灯火辉煌,和马车形成了一幅满是失望色彩的画。

「走吧。」

「啊?」

我茫然抬头。

修长手臂拿过一顶纱帽,信手往头上一盖。屈晏子朝我伸出手,微笑:

「我们这就出去玩。」

啊?

啊?啊?

一直到大街上的时候,我的脑子都晕乎乎的。

事情该是这么发展的吗?

难道,大丞丞相,说一句想出去,就可以这样出去?

「给。」

面前递过一根糖葫芦。屈晏子温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一直盯着它看,可是想吃了?」

我不好意思告诉他,我只是在发呆,便就着他拿糖葫芦的手,小小地吸了一口气,赞叹道:「确实好甜。」

他微微一笑,回身对摊主道:

「这些,都给某包起来吧。」

那摊主大喜过望,连声称好,身后的道童上前付了钱,屈晏子牵过我的手,继续施施然往前走,道:「可还有喜欢的?」

我看着他牵我的手,张了张口正想说话,屈晏子却十分自然地继续往前。

他拉着我的手,又到了前面的摊位上,要了梅花糕、板栗糕,甚至还要了两个糖人。才悠悠对我道:

「花朝节还要等到明年开春,届时,某会带你游春湖,放花灯。

「你一定会喜欢的。」

晚灯寂灭,他的眸子在明灭灯火中,勾勒出几分春和温柔。

拉着我的手,在晚风中,都微微滚烫。

我犹豫了又犹豫,还是轻声开口道:

「丞……丞相,那个,额,你的手……」

话还未来得及说完,旁边突然起了一阵惊呼声。

一个女子,从旁边商铺里被人推搡而出,径直摔到了屈晏子身上。

18

那女子一身娇嫩粉衣,看衣着,非富即贵。

被人推出来之后,也是立刻站稳身子,先朝屈晏子一俯,声音犹带哭腔:

「公子……公子勿怪,小女子……不是故意的。」

一边说,她一边抬头,泪眼盈盈地望向屈晏子。

看清她脸的一刻,我心愀然一惊。

竟然是宋嫣!

宋嫣抬头看见屈晏子身姿的一瞬间,也是微微一惊,霎时间,一抹红晕爬上脸庞。

她又轻轻一俯,声音放得更为娇软:

「小女子……小女子方才被外域坊的侍从所伤,才会贸然撞上公子。

「公子……公子可有哪里受伤?」

外域坊?

我下意识抬头去看。

原来,我和屈晏子,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外域坊门口。

此刻,成美已经冲了出来,站在门口,皱着眉头冲宋嫣大声喊:「老子管你们秦府现在有钱花没钱花!拿什么秦家长辈的手令来也没用!

「老子说过了,什么时候公主回来,什么时候才有你们好果子吃!」

成美一番话粗声大气,一下子便说得宋嫣红了眼睛。

「无妨。」

屈晏子含笑问她:「你便是秦将军的平妻?」

宋嫣轻轻点头,眼里泪水欲坠不坠:「正是。小女子是秦府的。

「这次过来,是奉秦府长辈之令,来秦府商铺收银子。

「可怎料,这商铺的人,都被朝晖公主下令……」

她又慌忙止住话头,轻咬自己的嘴唇,像是不小心说出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看到她此副模样,周围响起了细细密密的讨论声:

「这秦府的商铺,为何秦府的人收不得银子?」

「哎呀,你没听这小娘子说嘛!是这朝晖公主下令,不准让秦府的人动用啊!」

「天哪,天底下竟有这样凶悍的夫人,这不是仗势欺人吗?」

听着周围人的讨论,我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向来,为了照顾秦时的面子,我从来不会刻意告诉别人,这是我的产业。

没想到,沦落到死了之后,都要这样被污蔑。

「可是,某却听说,这商铺原本就是朝晖公主的产业。」

屈晏子的声音缓慢而镇定,「怎么,这朝晖公主远去,手下的仆人奉命守住商铺,有何不妥吗?

「还是说,偌大的一个秦府,建功立业的秦将军。

「只能依靠一位女子的产业,才能活得下去?」

屈晏子这人,虽然戴着纱帽,并看不清脸。

但身姿如玉,一看便是贵人,无形之中便让人信任他说的话。

又加上他虽然声音缓缓,但却用了中力。

每一句话,都恰时地传进了周围人的耳朵里。

「就是啊!」

成美粗声粗气道,「这些商铺,都是我们公主自己的嫁妆置办起来的!一律地铺合同,老子这里都有!还有货物交接,都清清楚楚,写的我们公主的名字!

「你们秦府要花,便花自己的去!我们公主还在失踪,就把她的侍从都赶出来了,怎么?还觍着脸过来要钱,贱不贱呐?」

成美一边说,一边将合同一一拍在了门口桌子上,吆喝着众人过来看。

这话一出,宋嫣的脸色一白。

那合同上清清楚楚,众人看过,哪有不明白的。

在宋嫣发白的脸色中,人群突然传来一个尖锐的女声:「哎呀呀,真是不要脸啊,我们小门小户,还知道不能随便动用正妻的嫁妆,这做妾的,倒是自己上赶着来拿钱来了!」

「哎,我那天看见了,这秦府往外赶人,这如夫人就把自己亲戚接进去了!」

「就是啊,还刻意引导人去骂主母,我看这如夫人啊,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在一阵又一阵的议论声中,宋嫣的脸色越来越灰暗。

她向来最重视脸面,上回没讨到太后的好,已经是意气消沉。

但是还好,在外面人的眼里,她尚且是善良的秦府如夫人。

如此一来,她精心维护的脸面都瞬间化为乌有,怎么忍得了这种奇耻大辱。

当下便红了眼眶,跺了跺脚,拉开人群掩面跑开。

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背影,我的心里竟然感到一阵畅快。

我向来心直口快,多少次,在宋嫣眼泪下都被误解,却无人信我。

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除了大漠人之外,有人坚定不移,站在了我这边。

「很高兴吗?」

屈晏子低头看我,微微勾起唇角。

被大丞丞相发觉,看见别人吃瘪而感到高兴,感觉极为损失大漠脸面。我咳了一声,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说:

「高兴。」

对上他的凤眸,又小声加了一句:「实在是太高兴了。」

这话一出,屈晏子却并没有笑。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缓声道:「朝晖,受委屈了。

「是某的不是。」

这声音极低,似乎含着几分悔意,在我抬头去看的时候,他已经面色如常,拉着我的手,温声道:

「走吧。

「还有更高兴的,要给你看呢。」

19

还能有什么更高兴的呢?

辞别了外域坊,屈晏子又带着我,去周边小摊小贩处逛了逛。

买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直到夜色深了,小摊们都回家,才带着我回了屈府。

他径直带我来到了冰室。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感觉,我的尸首,比昨日看上去,气色又更好了一些。

屈晏子缓缓走进去,白袍微微撩起。

锋利冰刀割开手指,血滴滴下来,润进我的嘴唇,顷刻间便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我的面色又微微红润了一些,整个人脸上都焕发出了一点光彩。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屈晏子从善如流地收回手指,脸色微微苍白,冲我一笑:「朝晖。

「你此刻感觉如何?」

我的周身都微微发热起来,魂魄似乎也比刚刚轻了一点,点点头道:「感觉好多了。」

看着他苍白的脸色,踌躇片刻,又问:「丞相,你这是……」

「用血喂养,能够让你的魂不散去。」

他唇色微微发白,在暗室里,有一种夺人心魂的光彩:「如此四十九天,你或许能有转机。」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十个手指上,都有伤口。

这十个伤口深深见骨,下刀的时候,定然是用了十成十的力度。

我惊诧道:

「丞相,我已经死了,其实你不用……」

他静静望着我,不过片刻,便伸手招我过去,抚着我头顶:

「你好生休养一下。过几日,你的父兄就会来大丞了。」

父兄要来大丞了?

我高兴得脱口而出:「真的假的?」

嫁到大丞三年来,我从来没有回去过一趟,父皇是大漠的君主,自然也不会随意离境。兄长们也忙。

算起来,这真是三年以来,和父兄们第一次见面。

眼眶一下变得热热的,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可是,我已经死了。

「父兄们见到我的尸首,还不知道要有多伤心。」

「无妨。」屈晏子微笑,「我可以让你和你的父兄见上一面。

「届时,我会施以法术,能够让你进入他们梦里相见。」

还能和父兄见面说话?!

这真的是近来我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了!

他看着我喜悦的样子,也微微勾起唇角,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开口道:「屈丞相,这样你会不会受伤?」

他微微一愣,轻声道:「你不必担心。」

「自然是要担心的。」我拉着他衣袖,「你对我如此之好,是大丞里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朝晖怎么能让你受伤?」

我是真的感谢屈晏子。

他不仅救了我,还信我。当真是我除了父兄以外,唯一一个对我如此好的人。即便他让我为了他去偷太上老君的仙丹,我也会掂量掂量,看此事可不可成。

可屈晏子却没有这么说。

他摸了摸我的头发,微微勾起唇角,笑容中却微微带点怅然:「屈晏子。

「心甘情愿。」

20

不出几日,我的父兄果然千里迢迢赶来了。

父皇披着一身风霜,来到大殿上,但还没站稳,便用力给了秦时一个耳光:「畜生!!!

「你把我们朝晖弄到哪里去了!」

这一巴掌极为用力,秦时脸上登时便浮现了红肿。

他嘶声喊道:「失踪两月,居然一月后才派人来找!

「说!朝晖哪里去了!倘若她有事!本王叫你一家老小通通赔命!」

秦时向来极要脸面,被人掌掴还是平生头一次。

但此刻大丞皇帝在上,也只能敢怒不敢言,低声道:

「小婿已经派人去找了,朝晖……大概是一时兴起,想必很快就会回家。」

「你放屁!」

父皇双眼圆睁,「本王的女儿,本王最清楚,只是性子活泼,但很识大体,怎么会无缘无故离家出走?!

「说!你到底把她怎么了!」

看着父皇震怒,在台上端坐的大丞皇帝连忙缓步下来,温声道:「成王何必焦心,只怕是朝晖公主去访友了,朕已经派了人马,兵分四路去寻找朝晖公主。

「想必没有多久,就会有消息的。」

看着父皇满脸着急的模样,我的鼻子一酸。

这几年不见,他脸上的皱纹越发深了。

尤其因为担心我,一路风尘,看上去越发憔悴。

如果知道我已经不在人世,父皇怎么受得了?

手上温暖了一下,身旁的屈晏子轻声道:「无妨,不要担心。」

听到他的声音,我心里稍稍安定了两分。

他又缓袍上前,对我父皇温声道:「成王,听说大漠最近起了瘟疫,不知近况如何?」

大漠起了瘟疫?

我紧张地看向父皇,果然,父皇一脸忧色:

「这位公子好神通,此次瘟疫来得凶猛,巫医们已经在遏制了。」

拂尘半空一挥,屈晏子微微一笑:「成王不必太过担心。

「某这里有良药,此次过来,正好可让成王带回,只要让病人服下,就会立竿见影。」

屈晏子居然能救大漠!

我猛地回过头去望向他,他亦含笑微微转眸望向我。

父皇显然比我更激动,颤声道:「那再好不过了!敢问这位公子的名讳?如真有用,本王定当重谢!」

大丞皇帝哈哈大笑,拍了拍父皇的肩膀:「成王啊,你可真是走运了。

「这位可是我大丞丞相,屈晏子。」

「屈晏子?!」

父皇睁大双眼,须臾间拱手道,「向来闻说丞相是仙人,从来行踪不定,这次大漠真的有救了!」

因为激动,他的声线都微微发抖。

我也是喜极而泣。

父皇如此担心,这次大漠形式定然严重,没想到这么快就得到了解决。

「朝晖公主吉人自有天相,成王不必担心。」

屈晏子缓声道,「只是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重逢。」

这话一出,父皇的眼角也微微湿润了,他双手抱拳,向屈晏子行礼:「有丞相这一句话,本王就放心了!」

他现下是真的放松了,连眉间紧锁的皱纹也微微舒展开,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笑意。

我轻声对屈晏子道:「谢谢你。」

虽然,死去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但是看见父皇此刻如此开心。

我宁愿他多骗一会。

再多骗一会。

他朝我一笑,声音丝丝如柔:

「你放心。」

不知为何,听他如此说,我当真放下心来。我父皇更是彻底放下心事,和大丞皇帝推杯换盏,须臾便喝得大醉。

宴会很快散去,屈晏子恰时告退。

和我走到殿外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

「屈丞相。」

秦时从后面匆匆赶来,停在屈晏子面前。

他一脸急切,还未停稳,便出声问:

「你刚刚说,朝晖不久会回来。

「是真的吗?」

21

他的双眼紧紧盯着屈晏子,就连唇也抿得紧紧的,额角甚至渗出了几滴汗水。

看样子,像是真的担心。

「秦将军。」

屈晏子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朝晖回与不回,与你有何干系?」

「你!」

秦时吃瘪了一下,又抿了抿唇,锁眉道,「朝晖公主是我的妻室,我自然担心于她。」

「如果将军当真担心,朝晖便不至于失踪。」

屈晏子的声线极冷,「朝晖失踪了两月,将军之前可去干什么了?

「又何必此刻前来,故作深情。」

因为之前的战功,秦时在大丞一直风头无两,从未有人敢当面指责。

然而今日便一连吃了我父皇的一记耳光,又加上屈晏子这样不加掩饰的嘲讽,当下便赤红了脸。

他望着屈晏子,眼中猩红恨意昭然,拂袖而去。

我担心地拉了拉屈晏子的衣袖:「你以后快别说了。」

屈晏子一愣,缓缓道:「你心疼他?」

这声音里似乎流露出几分颓然。

「不是。」我摇头道,「秦时此人脾气暴躁,心胸也不宽广。

「我是怕他怀恨在心,到时候要害你怎么办?」

我担心得合情合理,屈晏子却突然笑了。

他本来就生得清贵无方,这一笑更是如同出云破日,恰似闲云野鹤般风华。

他淡声开口:

「我屈晏子,从来不怕任何人。」

他施施然而去,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朝晖,今日随我去郊外吧。」

郊外?

屈晏子说去郊外,当真去郊外。

他叫人策马车,带着我一路向西,直颠簸了两个时辰,才到一座瀑布前停下。

这瀑布,我从未见过。

从极高极远的地方倾泻而下,激出泠泠水花。

屈晏子立在瀑布面前,白衣胜雪,墨发微扬,端的是霁月光风好风姿,微微振声向瀑布道:

「敬潮,有事相求,还请相见。」

这个地方,怎么会有人呢?

我正纳闷地看着,只消片刻,不知从天边何处传来一声调笑:

「仙兄啊仙兄,你总算想起老子了。」

随着声音,几乎是从半空中跃下一个少年。这少年十七八岁,剑眉星目,嘴里还吊儿郎当地叼着一根草,先跟屈晏子行礼,才见到我,微微一愣,道:

「仙兄,你提前强行破关,莫非就是为了这个小娘子?」

「是。」屈晏子微微一笑,「敬潮,须得麻烦你,帮我塑一个莲藕身。」

那敬潮一愣,下意识脱口而出:「这可是忌……」

话刚说出一半,屈晏子抬眸一笑,他那句话无端卡在喉咙里,怎么张嘴也发不出声音,直憋得脸通红,好半天才拍着大腿:

「好了好了,我答应你!

「为了这么件事,就随随便便对我下咒,你可真是我的好师兄。」

他一边嘟囔着,一边从自己小袋里掏出一个东西,不情不愿道:「喂,那小……姑娘,你,你且靠前来,让我施法。」

他摊开掌心,露出一枚玉佩,双手结印。

我惊诧道:「你……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22

这枚玉佩,看着极为眼熟。

它冰玉质地,遍体微微透明发光。

屈晏子微微颔首:「这是我们仙门中的要密。」

可是这枚玉佩,分明跟秦时当年送我的那枚十分相似。

只不过这枚玉佩上刻的是一只麒麟,而秦时给我的玉佩,刻的是仙鹤。

莫非秦时当初也是仙门中人?

我还惊疑不定地看着这枚玉佩,敬潮已经拿过我的手,赞叹一句:「好清澈的魂。」

他施以法术,点了一下我额间,皱眉凝神片刻之后,却猛地抬头望向屈晏子。

他嗫嚅道:「师兄,你……」

声线惊刻,都隐有发抖。

屈晏子朝他微微颔首,道:「便是如此,你快行法吧。」

这敬潮眼眶却已经发红,他回眸深深看了我一眼,闭上双目,全神贯注地结印。

在他挥印的瞬间,一股暖流穿过我身体,如同春水滑落。

冥冥之中,我竟然感觉,便连魂灵都轻了几分。

「好了。」敬潮呼出一口气,额间已经全是汗水,「再过一月,她便可成形了。」

屈晏子颔首:「多谢。」

听到道谢,敬潮却没有多高兴,他看着屈晏子转身去牵马车,回过头来,缓缓看着我。

这眼神实在太过沉重,我不由得后退两步,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我,开口:

「这位小娘子。」

他一脸凝神道:「我不知道你是何人……

「但是,这咒十分损害人命,师兄让我做这个,已经是将自己的魂命与你结在了一起。

「你身上的魂力,都是师兄倾囊所授,师兄当初强行出关,恐怕都已经为你死了一次了,他方才不让我告诉你,只怕是我告诉你后,你会担心。」

他又顿了顿,才红了眼眶,对我低声说:

「小娘子……种此咒后,你日后千万不要负我师兄。

「你若是负了我师兄……他会死的。」

23

我……负了屈晏子?

我何以会负屈晏子?我与屈晏子本身便不是……

回去路上,看着在马车上合目不语的屈晏子,我犹豫了又犹豫,几次想开口,都没有勇气。

正烦躁不安的时候,耳畔传来屈晏子的轻声:「朝晖。

「你如此心神不宁,可是何处不舒服?」

他拉过我的手,又用另一手轻点额间,再灌入我手中。

霎时间,一股暖流从全身贯通。

他缓声道:「结印塑身,是会难受一阵子,度过这阵子便好了。」

看着他把我的手放好,又自合目养神,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丞相……敢问你。

「为何……为何如此待我?」

隐隐中,我感觉屈晏子身上,似乎有种熟悉的气息。

这种气息实在太过深刻,我怎么也无法忽视。

但却无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

屈晏子似乎愣了一愣。

他垂眸,轻声道:「朝晖……对某来说,是极为重要之人。」

极为……极为重要之人?

联想到方才敬潮说的「负与不负」,还有再往前,屈晏子对我的种种。

我霎时间脱口而出:

「丞相,你莫非喜欢我?」

话一出口,我便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耳光,人家好心好意照顾我,照顾大漠,我竟然这样意淫人家,接下来屈晏子定然会十分鄙视于我,说不定还会当场把我赶下马车,从此与我绝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但是屈晏子却并没有责怪我。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里清水流动,风卷席散。

他说:

「是。」

24

屈晏子喜欢我?

屈晏子喜欢我?

这怎么可能呢?

一路浑浑噩噩跟着进了屈府,我的脑子依然嗡嗡作响。

方才,说完「是」之后,屈晏子又缓缓合目,再不说话。

只是,白玉般的脸庞,悄悄攀上一缕红色,暗示着刚刚这一切,并非我幻想。

不不不!这个「是」定然是我整日胡思乱想自己想出来的!一定不是屈晏子他亲口应承的,屈晏子他是仙人,我只是一个鬼,怎么可能……

我坐在冰棺面前,心绪千转百回,又脸红心怦怦跳,几乎要把自己挠死。如今已经是死的,那便是挠活……总之,我心很乱,乱得快死了!

我哭笑不得地戳着躺在冰棺里自己的脸,哀叹:

「怎么会这样啊!」

活的时候只在十年前尝过一次心动,没想到再一次,居然是死了之后。

老天,你对我也太薄了吧!

我自长吁短叹,耳朵却不自觉地发热,连带着面上也燥热得慌。

只听得外面传来窃窃私语:

「听说那成王过来了,现下正在大堂呢。」

父皇来了?

我连忙起身,一路疾跑至大堂。

果不其然,一身酒气站在大堂中间的,不正是我父皇。

「公子方才说,小女朝晖尚在人间,可否给本王一个提示?」

父皇一脸焦心:「方才酒毕,本王突然记起一件事。

「本王的三儿修玉,下个月便要大婚。一直记挂着他妹妹,本王一来担心晖儿;二来修儿大婚,也期盼他妹妹许久了。

「不知他大婚的时候,可否得见?」

三兄要大婚了?

记忆中的三兄,还是个和我差不多大拖着鼻涕的小男孩。当初我嫁人之时,他哭了好久,还赌气说一辈子不成婚。

没想到,一眨眼,三兄也找到意中人了。

屈晏子温和道:「只消一个月后,朝晖定然会出现在京都。

「成王,不必太过担心了。」

「那就好啊。」

父皇叹口气:「当初小女说,十年前在山洞中遇到那秦时,便许诺一生一世只要和那秦时好。早知如此,本王宁愿让她伤心一阵子,也不受这鸟气。」

他又抬眸望向屈晏子,欣慰道:「若小女的女婿像公子这般,本王就不必如此担心了。」

父皇!你别说了啊!

我面红耳赤地站在一旁,屈晏子含笑自若:「姻缘自有天定,朝晖只是迷失了一段路。

「往后定然会幸福。成王放心即可。」

他的眸子落在我身上,含着润心笑意。

我快要原地爆炸了,父皇却大喜过望,握着屈晏子的手不肯放:「有公子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日后小女若再觅良缘,公子定然要到场,本王会让小女亲自给公子敬酒。」

屈晏子也颔首:「自然要在场的。」

父皇千恩万谢地走了,留下我面红耳赤地跟屈晏子打哈哈:

「父皇……父皇……哈哈哈哈,我父皇就是爱开玩笑。」

屈晏子瞧了我片刻,微笑道:

「未必是。」

25

我的身子越发轻盈了。

想起敬潮说的一月之期,恰巧正是新年那天。

与此同时,大兄亲自把药方送回大漠,果然立竿见影。

父皇自然是大喜过望,加上新年将至,大丞皇帝便主动挽留,要父皇留下来同贺新年。

我也很高兴。

这是三年来,我和父皇过的第一个春节。

我每日揣手在屈府中踱步,这屈府什么都好,就是太过仙境了,都是雾啊,鹤啊,幸好屈晏子看出我无聊,差人买了好多大红灯笼,挂得屈府到处都是。

他的道童春信都忍不住诉苦:「公子,咱们这拾掇得和外面小摊小贩似的了!」

屈晏子含笑不语,我高兴得上蹿下跳,哪里肯管春信怎么想。

路过外域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成美他们。

「别担心。」屈晏子温声道,「某已经让人去告知,你尚且安好,现下那些大漠子民,也放下心来,张灯结彩准备过年。」

我心里一暖,点点头道:「好。」

我们今日,是要去定做的店铺中,看看我给三兄做的东西完成如何。

给三兄做的东西,自然是要亲力亲为,不能随便拿些金银器皿来应付,只可惜我要做的东西极其繁琐,自己捉笔又捉不好,只好让屈晏子帮我画,但是每每我要描述什么,却又说不明白,急得自己满头大汗,差点又死一遍。

最后屈晏子捉着我的手,在画卷上一笔一笔,含笑问:「可是这样?」

画卷上龙飞腾舞,正是我想要的图案。

他唇角勾起,如一池春水,教我画完后,又轻声道:「作画的时候,须得静心。用笔不要迟疑,一气呵成。

「你看,这样画,便画得很好。」

他温润如玉的脸庞,在烛火底下发着微光。

我蓦然想起当年在雪山洞里,秦时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岁月静好。」

这句话像是有魔力一般,勾引着我等了十年。

只可惜来了大丞三年,我都未能知道,什么是岁月静好。

但如今,反而让我隐隐体会到了,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他察觉到我目光,微微侧头:「你在看什么?」

我收回目光,胡说八道:「我在想,丞相你这么了得的人,不知道为何这么厉害哈哈哈。」

他闻言微微一笑:「厉害么……朝晖……曾经也救过我的命的。」

我?

救过屈晏子?

我何德何能,竟然能救屈晏子?

一瞬间我的好奇心完全被勾起来了,扯着他问个不停,屈晏子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无奈地揉了揉我的脑袋,轻声说:

「总有一日,我会告诉你的。

「在那之前,我要把你失去的东西,都拿回来。」

他眼似墨玉,在烛火下,看向我的眼神专注又温柔。

我蓦地微微脸红。

我此刻最想要的……便是留住这一刻啊。

像此刻这般,待在屈晏子身边,岁月不疾不徐,无灾无病。

不正是最好的时候吗?

我看着他的侧脸出神,正当这时,窗外突然响起一阵纷杂。

一声尖厉的女声在半空响起:

「好大的狗胆!

「我可是秦府的人!你们敢这样对我!」

26

帘外偏街道上,一个一脸尖酸刻薄的女子,正拉着一个小贩尖声叫道:

「能看得上你的东西就不错了,你还敢揪着我的衣裳不放!

「你知道我妹夫是谁吗!我妹夫是秦大将军!

「当心……当心我让他过来把你抓进大牢!」

那小贩哭着喊:「我管你是哪里的人,拿了我的东西就要给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动静闹得很大,周围的人都纷纷围上来了。

那女子脸上闪过一丝心虚,但旋即大声喊道:

「我说了我不给钱吗!不是说了等过几天再来取吗!」

那小贩脸上微红,还有几道指印,看上去,像是被人抓过脸。

他手上紧紧抓着几张皮草不肯放,眼睛红着大喊:「前几日你便是这么说的!要了我几张狐皮走!至今都没给钱!

「我家也有老母孩子,孩子还病着,指望着这些东西卖出去,能回去换口药吃啊!」

这声音到后面,已经有些呜咽。

显然,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一股怒火冲上额顶,我越看越气,咬牙正要上前,被一只手轻轻拉住。

屈晏子温声道:「朝晖,我来就好。

「你放心。」

看着他温润如玉的眸子,我下意识应了一句:「好。」

此时,周围的人已经越来越多。

在众人的苛责声中,那女子脸色越来越难看,突然上前狠狠道:「看什么看啊!这人以前做过贼!

「我拿他的东西!是为了抵他的贼赃!」

那小贩大惊,嘶声吼道:「我何时偷过东西!!」

「管你偷没偷过!」那女子竖眉道,「我的背后是秦大将军,大漠公主的驸马,朝廷的肱股之臣!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要我的钱!」

这话一出,果然。

周围原本指指点点的人,也慢慢地收住了声音。

大家都想好好过日子,谁也不想在快过年的时候,招惹上皇亲国戚。

我恨得咬牙:「这种人!以权压人!怎么能让她好过!!!」

屈晏子微微一笑。

他左手捻成一个莲花模样,轻轻往外一弹。

一道细小的白光从车内飞出去,像一只萤火虫一般,直直地打在女子身上。

这女子身不由己地飞出去,一下撞上了路过的一辆马车,马儿受惊,高高举起蹄子,周围的人立马惊叫着四散开来。

那马车里的人显然也受惊不小,惊叫起来。

一片兵荒马乱中,那女子重重跌坐在地,脸上身上都布满灰尘。

周围人立刻大笑起来:「真是现世报啊!」

「活该!」

在一片调笑声中,她显然更为愤怒,从地上爬起来,朝着马车大喊:

「你们是谁!大白天的,就敢行凶!」

这马车的装饰并不豪华,也没有挂上家符,看上去极为普通。

因此,她态度极为嚣张,高昂着脖子朝马车里叫道:

「你们撞痛我了!今日须得赔个百八十两才行!

「不然,我就让秦大将军治你们的罪!」

未等她回话,一道冷笑从马车里传来:「好啊,原来是秦大将军的人啊。

「我倒要看看,一个将军的家仆,治不治得了大丞公主的罪!」

27

枚裕公主,是大丞最小的公主。

她向来性格直率,又爱恨分明,最恨以权压人之人,深得大丞皇帝的宠爱。

宋嫣的亲戚这回得罪了她,算是惹上了大麻烦。

听说枚裕公主来抓人的时候,那女子还躲在秦府中,不肯出来。

枚裕公主一声令下,几十个侍卫冲进了秦府,直抢得鸡飞狗跳,最后两边竟然打了起来。

这一下,就酿成了大祸。

冲撞了枚裕公主,尚且可以说,是当时没站稳,打顿板子便可以放回来。

但和大内侍卫发生冲突,甚至动手,就是另一回事了。

一场闹架过后,宋家亲戚直接全部被押进了大牢。

秦老夫人登时就气坏了身子,卧病在床。可惜,她的身子一直被名贵药材吊着,现在却没有多余的银钱给她治病。

而秦时站在门口,望着被拖走的宋家亲戚,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他近来愈发不爱说话了。

自从上次被太妃取笑,父皇掌掴之后,他的声望又下降了一些。本来就很少出门。

今日好端端坐在家里,枚裕公主就上门抢人。

简直是成了整个京城的笑话。

在他怔然间,一道粉色身影扑上去,哭嚎道:

「夫君,夫君。」

宋嫣扑到他身上,抓着他的手,红着眼哭求:「不能让他们带走表姐她们啊!」

她拉着秦时的手,泣涕涟涟:「你去求一求皇上!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我们是功臣之家,怎么能把表姐带走,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秦时木然地转动脸庞,低下头望向她。

宋嫣动人的面孔一如往常,看见秦时看她,立马充满希望地拉着他:「夫君,夫君,她不过是个公主,我们是功臣啊!我们马上入宫,去求一求皇上,去求求皇上吧。

「我们去求一求皇上,皇上一定会感念我们的功劳,会从轻发落的!」

但是这回,秦时却让她失望了。

他抽回手,重重地闭上了眼睛,低声道:

「宋嫣。

「为什么娶了你这两个月,我一直觉得好累。」

宋嫣呆住了。

秦时望着远处被拉扯哭喊的宋家亲戚,眼神木然。

声音里是藏不住的疲倦:

「自从五年前,我头脑受创醒来后,一直是你在我身边照顾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能想起的,也是幼时我们一起长大的情形。

「我一直以为,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懂我的人。所以我怨恨朝晖,怨恨她,为什么来拆散我们。

「她嫁过来三年,我不曾碰过她一次,便连见面,都不给她笑脸。」

他缓缓低下头,望向宋嫣,眼底却是无尽的茫然:

「可如今她走了,我终于娶了你。

「但这两个月来,你除了天天看戏,便是让家人出去惹是生非,秦府原有的铺子,也不知打理。我才发现,日子竟可以这么难。

「我原本以为理所当然的东西,理所当然的生活,背后竟都是朝晖的付出,我为了你的一句不高兴,甚至三年都没同她好好说过话。临别之前的最后一句话,都是我对她说的,你不及宋嫣半点。」

宋嫣惊恐地不断摇头,秦时缓缓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宋嫣。

「我,真的爱你么?」

28

秦淮夜,无尽黑。

女子凄厉的哭声,男子背影的潦倒和被挣扎得一片狼藉的秦府。

我默默注视着这一切,一句话也没有说。

秦时的决绝,宋嫣的哭求,就像一幕永不落幕的画卷,不知道该下笔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该怎么合上。

肩头突然落下一件狐裘。

屈晏子坐在我身边,温声道:

「在想什么?」

我回过神来,望着他一笑,轻轻道:「在想,这一幕,真是熟悉。」

他静静地看着我,道:「你高兴么?」

我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

在他的注视中,我望向秦府的方向,那个地方,灯火通明,轻声道:「秦时是自私的人,从来不会考虑自己的原因,到如今了,居然还以为,都是宋嫣的错。

「这样的人,我竟然为他付出了三年。」

我出神地道:「如果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没发生过该多好。

「我不需要这些人付出这些代价,我只希望,我没有死,我没有来大丞,也从没有遇见过这些人。」

屈晏子的声音在夜中放得极低:「你后悔吗?」

我后悔吗?

我……后悔吗?

我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大雪天。

在山洞里,我和秦时靠在一起,那七天七夜如梦如幻。他指着天上的星星耐心告诉我:「这是北斗七星,这是天狼星,大丞就在这个星星下面,那里的人每天载歌载舞,歌舞升平……」

他说:「日后你来大丞,我定然带你出去游玩,带你见见大丞瑰丽。」

他说:「你的母后,一定也在天上看着你。」

他的眼神温润,如春水缓缓,步入溪流。

多年来,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梦。

瑰丽得即便过去十年了,在我的脑海里,依然活灵活现,就好像昨天才发生一样。

「不后悔。」我摇了摇头,「再换到当时的我,还是会这么做。

「只是,物是人非。秦时……早不是当初的秦时。」

摇了摇头,我故作轻松:「哎呀,有事没事聊这么沉重的话题干嘛,再过几日就是新年了,我们不如再去买点爆竹?你都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放过爆竹了,哎呀当初在大漠……」

我在笑,屈晏子却没有笑,他认真地看着我,轻声道:

「朝晖,如果有人伤害过你,他……是无心。

「他当如何做,你才能原谅他?」

原谅?

我蹙眉凝神苦思了一会,摇头:「不会原谅。

「既然已经伤害了,便是已经发生了,何必原谅。只要日后再也不必见他,把这些事情都抹去便好了。」

其实我还有句话没说出口。

如今的生活,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幸福。

过去的那些伤害,已经不足以让我记住。既然记都记不住,就谈不上原谅了。

但是屈晏子听了我的话,却并未开口。

他墨玉双眸看着我,微微有什么光,在里面熄灭了。

29

自从那夜之后,屈晏子突然就忙了起来。

往后一连几日,我再去找他,他都不在府中。

问起春信,也说没有见过他。

「公子最近出入都不允许我们问的。」他摇头道,「再说了,公主你都不知道,我们怎么会知道。」

这话说得我一阵面红耳赤,「我」了半天。

见不到屈晏子,我心中竟然怅然若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早就习惯了屈晏子陪在我身边。

我每日起来,会习惯泡好两杯茶,我喜欢喝雪顶含翠,他喜欢松枝三问,屈晏子平日里饮食清淡,但我喜欢吃饭,他便日日叫人摆好宴席,陪我一同用餐。

可是。

为什么,他突然间,就不理我了?

明明几天前,我们还在一起,他同我说,开春后要一同赏花灯。

我日日在屈府等他,可是怎么等也等不到。

只有每天醒来,看见尸首的气色都比前日更好。

才知道,昨夜在不知情的时候,屈晏子已经回来过了。

我找不到屈晏子,很是沮丧,干脆日日睡在了冰室里,但是魂魄总是挨不住一会就会沉睡,等到醒来的时候,发现尸首更好,人却不见了。

我越发生气,干脆竖块牌子放在旁边,上书:屈晏子出来!!

这天,除夕。

外面的风吹得人摇摇欲坠,几乎要把人从地上掀开。

我躺在密室里睡觉,困得几乎遭不住,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几乎浸入骨髓。

就在冻得几乎浑身发抖的时候,突然身上一暖。

身子落入一抹淡淡的桂枝香气怀抱中。

耳旁低低传来一声轻笑:

「……竟日日睡在这么?」

我瞬间清醒睁开眼睛:「屈晏子!

「你……你终于肯见我了!」

屈晏子眉毛上都落满了白色的冰霜,嘴唇看上去也是无比苍白,像是踏进了什么极寒冷的地方。

他闻言勾唇一笑,把一支冰凉的东西塞进我手里:

「朝晖,除夕快乐。」

他递给我一支冰糖葫芦:「这是今早去早市上买的,是除夕做的头一支。」

山楂又大又圆,糖衣又红又厚。

我接过糖葫芦,犹豫了又犹豫,还是开口叫住他:「屈晏子。

「你……这几天去哪了?」

他身形微微一顿,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温润笑容:「……朝晖。

「这是你第一次唤我名字。」

我愣住了。

的确,之前我一直都是叫他丞相……

他笑了笑:「这几日,我去办了一件要紧事。

「过几天,你便会知道了。」

要紧事?

会是什么要紧事?

然而屈晏子却不肯再说了,他朝我伸出手,轻声道:「来,朝晖。

「我们进宫吧。」

我朝他伸出手去,无比自然地交握在一起。

这次,他却没有驱马乘车,而是握着我的手,慢慢在雪地里走。

今年的冬天,雪下得真好。

我虽然是鬼魂,牵着屈晏子的手,却能感到他的体温。

他身披狐裘,在雪地里缓缓而行,墨发飞扬,半边脸庞如玉,手指和我的手指纠缠,像极了一生之约。

快进宫门的时候,他却停下了。

修长手指轻轻拢了拢我的披肩,他抬手拂去我额发上的碎雪。

「往后雪天,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也笑眯眯地对他说:「当然啦,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啊。」

他微微勾唇,却不见笑意,而是拉着我的手,道:「进去吧。」

这次除夕,我真是太幸福了。

屈晏子回来了,父皇和三兄都来了,三兄的新妇,是一个十分温婉的女子。他和那个女子坐在一起,真是佳偶天成。

父皇看着他们,笑了一会,眼眶又开始微微湿润。

他摸着酒杯,一饮而尽,再抬起头来,眼睛红着对三兄道:「倘若晖儿也能像修儿这样,该多好啊。」

父皇老了。

他的手指摩挲着酒杯,眼里是深切的悲痛。

我鼻子一酸。

这么多年,一直离父皇那么远,往后,一定不能离他太远了。

我想等我真的能见父皇了,我该怎么和他提起屈晏子呢?

一旁的屈晏子,察觉到我的目光,轻轻握了握我的手,眼里清润如水:「别担心。

「从今天起,你的心愿,都会实现了。」

什么愿望?

他眼神里的怅然悠远,看着我竟有些以往没有的伤感,这无端让我开始心慌起来。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门口的小厮便高声唱和道:

「秦将军携其家眷到——」

30

随着唱和声,一身锦衣的秦时缓步步入庭中。

在他身后,一个女子,身着华服,微微低头,面色紧张。

是宋嫣。

他们上前,冲大丞皇帝行过礼。

大丞皇帝看见宋嫣的瞬间,面色也是微微一僵。

他抬眸看了一眼父皇,见父皇脸上并无异样,才干咳一声,喝道:「起来吧。」

父皇定然是把宋嫣当做了秦时的其他家眷,才并无任何反应。

宋嫣和秦时脸上都闪过一丝欣喜,正要入席的时候。

一个声音从旁边暴喝而起:

「你戴的什么!」

是我三兄。

他站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着宋嫣。

她的发髻上,插着的,赫然是我出嫁时,三兄亲手给我做的金凤玉钗。

「这是朝晖的东西!你到底是何人!」

宋嫣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登时就红了眼,怯懦道:「臣妇……臣妇是秦将军的平妻。」

「平妻?」

父皇皱眉,须臾大怒道:「那小兔崽子娶妾了?!」

不怪父皇生气,在大漠里,向来都是一夫一妻制。

父皇虽然是君主,但是和母后也是伉俪情深,从来没有娶过别的妃子。

当时送我来大丞之时,父皇给了丰厚的嫁妆,对秦时唯一的要求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好啊,好啊,你们把我晖儿这么作践!你言而无信,好色忘义!难怪!难怪我的晖儿会失踪!」父皇目眦欲裂,「说!!是不是你们把我的晖儿逼走的!!」

「成王这话说错了。」

一道细气从秦时身后传来。

宋嫣缓步上前,扶好秦时,一脸义正词严道:「成王,夫君与臣妇乃是在朝晖公主出走后才成婚的。

「这婚事,是臣妇冒死带着军书前去营救秦将军,圣上所赐的。」

她一脸坚定,声音也铿锵:「成王要怪罪臣妇,臣妇不敢说什么,但成王如果要说,是臣妇和夫君将公主逼走的,岂不是要怪罪的是陛下?」

如今,她唯一的倚仗,便是之前,曾经冒死入战场,救下秦时和千万大军的功劳。

此刻又把陛下搬出来,这次除夕,万人来朝。大丞皇帝必会给她一个体面。

只怕,这才是秦时为何要带她来宴会的原因。

「军书?」父皇浓眉一锁,「什么军书?」

一旁的枚裕公主冷笑:「就是那个著名的铁甲军书了!」

「铁甲军书」几个字一出,便连宋嫣的脸上都焕发了几分光彩。

她只知道,这军书是我冒死从别处寻来的,却没想到,我父皇登时脸色大变:

「这……这分明是晖儿前几个月,跟本王托人去寻的军书,怎么会在你的手!」

事发突然,当下堂中便一片哗然。

父皇揪起宋嫣的衣领,满眼通红:「你把我的晖儿弄到哪里去了!说!!!」

他揪着宋嫣的衣领,宋嫣的外裳被扯开,露出金缕玉衣。

「金缕玉衣!」三兄看见,震惊万分,「这是父皇与母后的金缕玉衣!

「怎么会穿到她身上!」

父皇惊疑不定,松开宋嫣,后退几步。

宋嫣身体羸弱,再加上金缕玉衣穿在身上,不光治病,还又能润泽肌肤。所以日日穿在身上。

今天被扯开外裳,方才被人发现。

「说!晖儿在哪!晖儿在哪!」

父皇一把揪起宋嫣,声音已经带上了几分嘶哑:「这军书地图是我大漠宝物,还有金缕玉衣,晖儿是绝对不肯落在外人手中!

「你是怎么得到的!!说啊!!」

31

重刑拷打之下,宋嫣终于招了。

她承认军书是在我手中得到的。

「我真的不知道朝晖公主去哪了!我曾经回去庙里寻过她!可是她已经不见了!」

宋嫣钗发凌乱,磕头不止:「我只是,只是太担心夫君了,是朝晖公主,朝晖公主说的,让我先去战场送军书,回来再去救她。

「我真的回去了!真的!可是公主却不见了!」

「晖儿知道军书重要,若非自己已经不能动弹的话,哪怕受了伤,也会尽力亲自去战场!」父皇目眦欲裂,「晖儿也决不会轻易动弹,延误救治自己的时间,定是你!你拖延!你!」

一旁的秦时,面如青灰。

是的,他定然想到了,当时战争胜利后,宋嫣还刻意跟他请命,要求犒赏三军,举办了三天三夜的篝火宴会。

就是在这三天里,我躺在破庙中,被感觉生命一点一点从体内流逝。

与此同时,他和宋嫣,却在篝火前深情相拥,许下了一生一世的誓言。

直到我合上双眼,被老鼠啃食脚心的时候,他和宋嫣正在策马进城,享受着偷来的满城欢呼。

他喃喃道:「朝晖……朝晖……」

「你也配叫我妹妹的名字!」

我三兄眼红如血,揪起他的衣领,嘶吼道,「这么多年!我妹妹是怎么对你的!你又是怎么对我妹妹的!」

秦时被一拳打倒在地,却没有反抗。

他茫然地抬起头,望向三兄,喃喃道:

「朝晖死了?

「朝晖……死了?」

他从袖中拿出一方帕子,颤抖着:「朝晖……朝晖怎么会死?」

那是我第一次绣给他的东西。

上面绣着几颗星星,是我们初次遇见的时候,他曾经教我认过的那几颗。

「朝晖怎么会死?朝晖怎么会死?」

他拿着这方帕子,目光茫然:「我还没对她好过一次,她怎么就死了?

「怎么就死了?

「怎么就死了?」

在宋嫣惊恐的眼神中,秦时从地上爬起来,他喃喃自语:「怎么可能?她明明一向都康健,怎么可能……」

「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吧!」我三兄咬牙切齿道,「我妹妹为了你,挖了心头血,多年来身体受损,如果不是这样,还不会如此虚弱!

「你那好妾室,不过自己在胸口上划上一刀,就把你骗得团团转,秦时,你这将军眼瞎至此,不做也罢!

「这是供词,你看吧!」

带着宋嫣画押的供词被扔在了地上。

那张供词上,一字字,一句句。

从当年心头血事件,到后来窃取秘笈,丢下垂死的我七日不管。

写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秦时看着看着就笑了,他颓然跪坐在大殿,原本意气风发的男子,竟然瞬间就颓丧了下去。

他低声道:「当初,我可以拒婚的,我是可以拒婚的。

「当初我早就该拒婚的!我可以拒婚的!是我贪图荣华富贵!」

他越说越大声,一双眼睛里竟不知何时蓄满了泪水。

「朝晖啊!朝晖!

「朝晖!!!」

一朝为将,数年荣宠。

顷刻之间,毁于一旦。

大丞皇帝一声令下,禁卫军们瞬间涌了上来,将秦时和宋嫣都一一压倒。

直到临走前,他还在嘶声吼道:「我是大将军!你们谁敢动我!!」

「谁敢!!」

终于了了。

终于,了了。

看着面前疯狂的秦时,惊恐的宋嫣,还有这些大白于天下的委屈,我轻轻呼了一口气,眼底里尽是这三年来迟到的湿润。

终于了了。

这么多年的委屈,那些埋在心里刻骨的痛与恨。终于随着所有仇恨的消灭,烟消云散了。

不会再有了。

身旁落下一句轻声话语:

「朝晖,如今,你可高兴?」

冰凉指尖覆上我的眼角。

屈晏子一边替我拭泪,一边看着我。

他的眼神温柔又心疼,甚至还含着隐隐的悔意。

「高兴。」

我冲他一笑,「这么多年了,终于,可以放下了。

「实在是太高兴了。」

他冲我微微一笑,轻声道:

「那往后,照顾好自己。」

照顾好自己?

那种不安的感觉又开始涌上心头,我还没来得及问他,这句话是为了什么。

几乎是同时间,身体开始微微发热,我的两脚逐渐离地,颤巍巍地开始腾空——

我慌忙回头去看屈晏子。

他静静伫立在原地,望着我。

我的身体开始飘了起来,我不受控制地朝天上飘去,看着站在地上的屈晏子,他却静静看着我,仿佛早已预料一般。

他的目光静和如水。

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慌弥漫上心头,我冲他大喊:「屈晏子!

「你做了什么!屈晏子!」

他这样立在原地,微微仰头,看着天空中的我,唇型依稀对我道:

「对不起。」

然后,他抬起手,轻点额间。

一道白光从他的指尖出来,如同银河一般,萦绕上来,将我紧紧围绕在内。

我只感觉身上如同泡在春水一般,温暖如风朝我翻涌。

在无尽无边的春色翻涌中,我眼前一黑。

什么都不知道了。

32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回到了那个雪洞里。

可是,我面前的人却不是秦时。

他白衣胜雪,风姿如玉,舞剑的姿势如流风回雪,只是须臾几下,那些恶狼就倒在洞口。

然后,他朝我伸出手来。

冰凉玉指触到我额头,他说:

「朝晖,你还怕吗?」

他是屈晏子。

竟然是屈晏子。

屈晏子在我身边坐下,就好像十年前一样。

他的容颜比现在要年轻一点,真是我从没见过的模样,我的视线开始渐渐模糊,我只感觉他跟我说了好多。

这回他不说大丞风情了,他告诉我,之后该怎么走,说大漠几年后,会有一场战乱,如何取胜,如何是诀窍,他都事无巨细,说得清清楚楚。

他把所有好的,不好的东西,都跟我说得明明白白,说了好多好多,最后他说:

「日后,你的生活,一定能平静幸福了。

「对不起,朝晖。」

对不起,朝晖。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什么?屈晏子?

可是他却不回答我了。

不论我怎么问他,他的身形就好像被雪洞吸走了一般,如旋涡般越转越远——

我猛地睁开双眼,对上父皇一双发红的眼睛。

「你醒了!晖儿!」

父皇颤抖着声音扶住我:「晖儿!你都昏迷了三天了!父皇以为你死了!」

我什么都听不进去,茫然问:「屈晏子呢?

「屈晏子呢?」

「屈晏子?」父皇疑惑道,「什么屈晏子?」

我抬头望向他,他满眼的疑惑,写得真真切切,一点作伪的痕迹都不曾有。

一阵发慌蔓上心头,我拉着他说:「是屈晏子,救了大漠的屈晏子,父皇你记得的,你还去过他的府邸,你去问过他,我何时能回来的,父皇。

「屈晏子呢?他在梦里跟我说他要走了,他要去哪,父皇,我要去找屈晏子,我要去找屈晏子!」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面前的父皇却依然一脸困惑,他说:

「救了大丞的,是皇上啊。

「何来的屈晏子?」

33

人人都说,屈晏子,屈丞相,入关多年,从未出关。

人人都说,我病重了,神魂受损,记忆紊乱。

我停在繁华的大丞街头。

这个地方,曾经屈晏子带我来过。

他把我从将军府中接走,带着心灰意冷的我,走进大丞街头。

走进那个神秘的古木宅,给了我生的希望。

可如今,脚下的地方,歌舞升平。

就像多年前,在雪山洞里,那个少年同我说过的一般,大丞处处好,当真是繁华。

可我却只觉得心头隐痛。

往日的秦府,因为欺瞒得罪,已经不再风光。

秦时被下了大狱,往日荣光全部被剥夺,突然遭此打击,他已经变得疯疯癫癫。

宋嫣也因为谋害,被死禁。听说被拉走的时候,还在大喊:「我是将军夫人!」

一切都继续往前走。

只是,屈晏子呢?

茫然间,突然,一支糖葫芦伸到我面前:

「娘子,你的冰糖葫芦。」

面前的老伯笑呵呵道:「总算等到您啦,还以为您不出来了。」

我接过糖葫芦,茫然问:「是谁让你给我冰糖葫芦的?」

他想了想,呵呵道:「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人给我一锭银子,让我日日给您做最好的冰糖葫芦。」

见我一脸茫然,他又往前点了点前面的商铺:「这些人也收到了呢,娘子,当真好福气啊。」

梅花糕,板栗糕。

冰糖葫芦,糖人。

这些,分明是之前屈晏子给我的东西。

当真有屈晏子。

当真有屈晏子!

之前的种种……并不是我的幻想。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慌忙把糖葫芦塞回他手里,抬手拦下一匹马车,丢给小厮两锭银子,颤声道:

「策马!」

「去郊区!」

34

印象中的那个大瀑布,屈晏子带我走了两个时辰。

而我,直赶了六个时辰,才找到地方。

「敬潮!」我朝着瀑布大喊,「敬潮!

「你给我出来!

「我知道你在这!」

瀑布水鸣啾啾,杏花隐隐,却无人作响。

我一狠心,道:「你不出来,我就坐在这不走!我不信我在这坐上七天七夜,坐上七个月七年,你都不出来!」

天上隐隐传来一声叹息,一道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就没见过你这么拗的小娘子!」

瀑布里水花飞溅,只是须臾,一身布衣的敬潮便叼着草倒挂在我面前,浓眉微微蹙起,嘟囔道:「师兄怎么会看上你这种女子。泼辣得很。」

我心头大震,问他:「你师兄呢!」

「死了。」

他懒洋洋道,见我一脸愤怒,赶紧改口:「哎呀,他说了,不让我告诉你他在哪!」

我抓住他:「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见他一脸吊儿郎当,我拿刀抵住他脖子,凶狠道:「如果你不告诉我的话,我马上就去找人私通,到时候和你师兄同归于尽!」

「你!」

他愤怒看我片刻,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挠头道:「那,我说了,你不许告诉师兄是我说的啊。」

我红着眼睛看着他,哑着嗓子道:「好。」

在敬潮口中,我听到了一个漫长的故事。

他说,屈晏子是屈府嫡子,身份尊贵,但很可惜,先天孱弱,原本是活不过十七岁的。

但是他天资聪颖,他父母为了他,想要去雪山摘雪莲救治,结果不小心跌下山崖,尸骨无存。

而屈晏子得知后,意气消沉,大病了一场,出门奔父母灵柩的时候被秦时所撞,误打误撞地,竟然神魂跌入秦时体内。

「师兄向来清高,失去父母已经是心头所痛,被那秦时撞了之后,神魂又跌入他人体内,更是心灰意冷,难以忍受。所以,想去父母掉下的雪山寻死,还自己清净,也将肉身还给那秦时。

「但不知为何,去了一次雪山后,他回来竟改变了主意,且原本不稳的神魂,竟然定了下来,师兄说,是有人以血定下誓约,他走不成了。」

在我发怔的眼神里,敬潮继续道:「虽然是那秦时冲撞在先,但因着师兄最终在秦时体内,屈府宅心仁厚,还是提拔了原本只是里长的秦父,连带着那之前在旧地与他青梅竹马的宋嫣,也接到京城,好生照顾。

「直到五年前,他才想办法让自己魂灵从秦时躯体中出来,但还没来得及告知众人,便身受重伤,只能入关清修。」

他看着我,道:「直到那天,你死了。

「师兄出关了。」

敬潮的声音放得很缓,他一字一句道:「师兄出关,寻到了你的尸体,在你体内种下了咒。」

我的眼前,似乎浮现出了当日的情形。

一身白衣的屈晏子,走到我的尸首面前,他指尖的微光还与我相连。

而我的躯体,已经无声无息。

而他毫不迟疑,直接割破指尖,血滴滴润入我的嘴唇。

「他曾经问过我,如果伤害过,是否能原谅。」

我喃喃道:「我当时并不知道,原来他才是我当日所遇之人。」

「在你回体这几日,师兄把你之后的路都铺好了。」敬潮静静看着我,「他不愿你想起这些,于是用了消魂咒,所有人对他的记忆,都已经没有了。」

他微微蹙眉道:「只是,原本,你也是该忘记他的。

「但不知道,不知道为何……」

35

我离开了瀑布。

回到京城,我的心静得如同一面湖水。

我把梦中屈晏子跟我所说,尽数告诉了父皇。

然后,在原本屈府所在的街道,买了个小院子。

我没有回大漠,我跟父皇说,我有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要等,要等到他后,再一起回大漠。我在院子里种了很多很多花,有梨花,杏花,还有狐狸和仙鹤。

小院子不似屈府那般仙气腾腾,但是生机盎然,每天捉鹤追狐,不亦乐乎。

到了晚上的时候,我会抱着狐狸,坐在台阶上看月亮。

我不知道屈晏子什么时候会回来。

但是我想他回来的时候,第一眼就能看见我。

为了让他知道我在哪,我日日做好孔明灯,放在天上,日日都做,成片成片的孔明灯在夜空闪烁,几乎每一盏,都写着:屈晏子回来。

屈晏子回来。

屈晏子,回来。

但是,无论我做了再多。

门口的地方始终无声无息。

时光飞逝,又到了一年花朝节。

今年好自由啊……不会再有人拦着我,也没有人在我耳旁哭闹,我雇了辆马车,驱车直往大丞中心。

今天是真热闹啊……所有的少男少女都涌出了门,果真如屈晏子说的那般,人人欢欣鼓舞,到处都是牵着手戴着面具的情人。

真是好的一天。

我顺着人群,走过每一个屈晏子跟我提过的地点,最终停在了明水河前。

记忆里响起屈晏子低沉的声音:「……花朝节还要等到明年开春,届时,某会带你游春湖,放花灯。

「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就这样停在这条河流面前,望着繁花满地,春水翻涌,所有白色粉色的花朵在阳光下美得不像话。

我轻声许愿道:

「神明,如果你能听见,我愿意用我最要紧的东西,换屈晏子回来。

「我愿用我最要紧的东西,换屈晏子回家。」

风吹过来,所有花瓣都在风中簌簌落下。

良久,都没有声音。

就当我咳嗽了一声,几乎在河边站不稳的时候,一道声音,几乎从天外而来:

「许愿,不能随便许的。

「不然,当心神明当真会取走你最要紧的东西。」

这声音清润低沉,如同世外仙音,风渐渐刮起。

临河的十二扇古木窗启开,花瓣花飞满天,在空气中泠泠作响。

我的眼眶都跟着微微湿润了,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委屈和欢欣同时涌上心头,让人不得不哭,不得不笑,我听见我带着哭腔的声音赌气说:

「我最珍贵的,就是这下半辈子所有光阴,不知道神明究竟要不要?」

花朝深处,屈晏子垂眸望我。

他立在花树下,墨发微扬,将花瓣卷起,手上拿着一串冰糖葫芦,好看得几乎不像是世间中人。

他笑着说:

「自然是要的。」

□ 许久望川

备案号:YXX1MaKvgQ5soMXk19U69y0

大人救命!女主她只想苟且偷生

许久望川

×

.

comments powered by Disqus

© 2021 - 2024 墨海拾贝

Me

Cut out summary from your post content here.

The remaining content of your po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