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西风凋碧树

2024-06-25T00:00:00Z | 25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4-06-25T00:00:00Z

昨夜西风凋碧树

昨夜西风凋碧树

芳华怨:烟花易冷为谁折腰

我是皇后,但皇上他不爱我。

他负我良多,我手上也沾满血腥。

我要好好活着,让他日日提心吊胆,我们两个至死方休。

1

二月初三,我去大雄宝殿上香的时候,遇见一位故人。

「故人」这个词也不尽然,因为那只是眉眼间依稀有八分相像,却并非是本人。

李福德将她带至我御前的时候她还在发抖,跪在我的面前结结巴巴地请安:

「民女……洛……洛璃拜见皇后娘娘……」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没理她,转头问两旁的人:「你们瞧瞧,像不像?」

两旁的宫人默默不敢言,还是李德福胆子大,上前低声地回:「有八成。」

我掀开面前的帷幔,走到她的面前伸出食指挑起她的下颚。

她温顺地顺着我的力道抬起头,眼睫挂着泪珠,受了惊一样地眨了眨,像只落了水的小鸟儿一样,在我手上瑟瑟发抖,泪流满面。

我轻声细语地问她:「大雄宝殿是皇家寺庙,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呜咽着摇摇头,说:「皇后娘娘饶命——」

我不屑地轻挑了挑眉,吩咐左右:「大雄宝殿是皇家佛地,焉能有如此荒堂秽污之事,拉下去杖毙了吧。」

梁兆找这样相像的替身估计也是颇费了一番功夫的,被我这样轻飘飘地杖杀了,所以晚上我还未用晚膳的时候,他就一路疾驰来到了宝华殿。

外面风大夜寒,所以他的衣袍袖间也带着一股子冷意,殿门口两旁的长足灯被他疾驰间的寒风闪灭了几盏,有宫娥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点燃。

我向来怕冷,所以燃足了火盆和地暖,暖意熏香中我略抬了抬眼皮,问他:「陛下从皇宫一路赶过来,行色匆匆,不知可用过晚膳了?」

他看着我,眉眼间带着疾驰的怒意和质问,问我:「她只是个普通人。」

我打断他的话:「是位像春华的故人,单凭那张脸我就不会让她活下来。」

我似笑非笑地抬起头望向他,「难为你了梁兆,想得到把人藏在大雄宝殿,要不是我临时起意想来上香祈福,你准备在这里将她养到几时?」

这里是大雄宝殿的偏殿,正后方是弥勒菩萨的壁画,两旁的帷幔无风自舞,我站起来,殿内铺着厚实的地毯,踏上去落足无声。

我走到梁兆的身边,眼睛望着正后方的弥勒菩萨庄严肃穆、无悲无喜的脸,轻声笑出来:「在这里养女人,你倒是想得出。」

梁兆被我激怒,蓦然低头垂眸望向我,语气逐渐有些悲凉:「我只是让她陪我说说话。」

他的语气微微恍惚起来,「你不知道,她们有多像。」

我这些年已经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闻言差点没忍住大笑出来。

我啧啧两声,含笑说:「可怜春华死得早,不然看见如今陛下这样一副深情款款的痴情样,也不知道是作何感想。」

梁兆脸上的神色一分一分地收敛起来,我们都习惯了针锋相对,不在彼此面前露出任何弱点来。

所以他眯起眼,很快调整好情绪冷笑着:

「你这样心狠手辣,手上沾的这样多的累累白骨和鲜血,不知道你这样日日祈福,上天会不会庇佑你这样的毒妇。」

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寿儿身体如此虚弱,病痛缠身,大约就是你这样的母妃给他积了太多的德吧。」

我抬手一巴掌挥过去,他早有防备,出手捏住我的手腕。

明明已经习惯了,可心还是瞬间针扎一样的痛起来,我忍住满眶欲出的泪,瞪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寿儿也是你的孩子。」

他撇嘴笑一笑,甩开我的手,拂袖离开了。

走到外面我才听见一片恭送他离开的声音,我这才想起来,他进来和离开的时候我都没有向他行礼。

这若是放到朝堂上,那些个迂腐的大臣又要上书说这于法礼不符了。不必向他行礼,这还是元宝三年他对我下的特赦了。

「见不跪,送不恭,迎不接,来不起,夫妻同心,礼法不拘。」

这是当年他亲自下的旨意以示我的恩宠,四海六朝,皇家贵胄,见他不跪者,也仅有我一人了。

而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2

我在隔天回宫,宫里的消息向来灵通,大概是听说了我此次在大雄宝殿杖杀一位女子的消息。

恰逢开春便是选秀,内务府拿不准我的态度,内务府总管黄多是位人精,踌躇了良久拿着朝中各位大臣的秀女名单到我这里来请我示下。

我啼笑皆非地翻看着那些秀女的名册,各个都像是开春在御花园的枝头争丽斗俏的花骨朵,正值年华。

黄多低眸弓腰站在一旁解释:「这是开春秀女的名册,特地先拿来给皇后您过目。」

我恹恹的合上册子,揉了揉额角,有些倦怠:「这种事情向来不是你们内务府拿主意吗?你看着办就好。」

黄多犹疑了一下,我嗤笑了一下:「宫中空旷已久,是时候招些新人进来热闹热闹了。」

黄多愣了一下,然后连连道是,接过册子就退下去了。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身边的佳禾给我揉着肩,有些不明白地问我:「娘娘不再看看那些秀女的图册?」

我明白佳禾的意思,她是想让我提前把一些长相秀丽的秀女从名册上除掉,包括黄多来问我,不过也只是想在我面前卖个好而已。

可他们不知道,我根本就不在意。

我杖杀大雄宝殿的那位女子,不是因为嫉妒,只是因为她和春华长得相像罢了。

到我这个年龄,梁兆是后宫佳人三千还是五千,于我不过是衣上浮尘,有什么要紧的呢?

女人他要多少有多少,我只要手里掌着权就好了。

在我嫁给梁兆的时候,我从来没想到十年后我会是这种态度。

我是被先皇后指婚给梁兆的,直到大婚礼成他挑起我的盖头,我统共不过只见过他两面。

第一面是先皇后举办的茶话会, 除了我还有各大世家适龄的待嫁嫡女。

我进宫的时候我父亲曾经叮嘱过我万事谨慎中规中矩,千万不要太过出挑,当时先皇后的用意其实昭然若揭。

东宫梁兆到了娶正妻的年纪,先皇当时的观念是男子不成家何以立业,所以先皇后意欲尽早给梁兆迎娶正妻。

按理说梁兆贵为东宫太子,想要嫁给他的世家嫡女应当是多的数都数不过来,可这偏偏也是尴尬的地方。

先皇后虽然贵为一国之母,但一无外戚撑腰,二无先皇宠爱庇佑,梁兆被立东宫,但朝堂上的大臣都明白,这位东宫太子并不得圣意。

先皇宠爱的是当时的六皇子梁瀛,东宫易主并非不可能发生。

先皇后约在茶话会上的那些个世家嫡女显然也是受到了家里的指点,各个中规中矩毫不出挑,甚至还有称病不去的。

先皇后的神情也从一开始的兴味变得渐渐有些恹恹的,最后也不过是和我们随便话了话家常。

后来茶会散席的时候,我误将一株玉钗遗落在宴席上,玉钗怎么说也算是比较私密的东西,尤其是像我们这样的女儿家。

若是遗漏到外面引起误会,为了不连累母族,也只有以死明志了。

我分花拂柳地原路返回去,走到水中亭下沿的时候听见先皇后语气柔和地在和一个人说话:「兆儿,方才那些嫡女,你可有瞧得上的?」

我意识到这是天家母子的私房话,正欲避开的时候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母妃,您别替儿子操心这些了。」

说完顿了顿,补充一句,语气中带着浓浓的自嘲:

「儿子这个样子,她们避都唯恐不及,我前路未知,何苦再拖累一个女子跟我一起受罪?」

先皇后的语气带上了怒意:

「你是本宫的儿子,是大康的嫡长子,是东宫之主,是将来的大康之主,这天下什么样的女子嫁你,都是高攀!」

我悄悄落足无声地退下去,离水中亭隔着一大段距离后装作刚刚过来的样子重新又往那边过去,走到一半恰巧在路上碰见了梁兆迎面往这边走过来。

我垂眸低头避在路边向他行礼请安:「臣女恭迎太子安。」

他本来负手一路疾驰,闻言略微愣了愣,脚步停在我身边,语气有些讶异:「你见过我?」

我不敢抬头看他,所以视线盯着他的衣摆,绛色的袍子上是月白的银线祥云绣纹。

大约是见自己母妃所以并不正式,腰间贯珠下垂,我谨慎地回:「回太子的话,您是从皇后娘娘的方向来的。」

他沉默了一下,随即笑笑:「你是哪家的女儿?茶话会不是已经散了?」

我没办法,只好实话实说:「臣父是光禄勋顾爵。」

接下来的话其实有点丢脸,所以我声如蚊呐,「我钗子遗失了,所以只好原路来找。」

我低着头,过了好一会儿听见他的笑声,低低的极为愉悦的模样:「原来那钗子是你的。」

他又笑了笑,「别找了,那钗子你落在席上,被我身边的人拾到了,我知道这种和你们女儿家的名声有关,那钗子我已经让人去毁了,你安心吧。」

我长舒了一口气,谁知他话锋一转,继续说:「毁了顾小姐一枚玉簪,后面必当赔你一枚。」

我仓促惊讶地抬起头,正对上他温和的一双眸子。

梁兆早些年步步小心谨慎,待人接物样样温和,他那个时候讲究修生养性,所以性子脾气处处温润。

我看他一眼就低下头,后来有人过来找他,他就抱歉地冲我微微颔首便匆匆离去。

这就是我和他见的第一面。

再后来就是先皇康宝五年,距离那次茶话会五个月之后,我父亲下朝之后回来将我唤去祖宗祠堂。

然后关上门让我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面色凝重地问我:

「西碧,我问你,几个月前皇后娘娘将你唤去宫中参加宴会,你说了或者做了什么?」

他的那副表情让我忐忑不安,我斟酌了一下才回:「女儿不孝,并不曾说过或做过什么。」

我抬头望着我父亲,他的脸色在昏暗的祠堂里灰败一片,凄然地望着祖宗的牌位,一字一句地和我说:「是陛下,给你指婚东宫了。」

3

很久之后,大概是我已经嫁给梁兆其后一两年的时候,那时候我们的关系和睦,并不像后来那些年那样你死我活,也不像现在这样面和心不合。

有一次闺房闲话时,我无意中问过他,说:「为什么是我?」

他停顿了良久,然后才苦涩地笑笑,说:「是我拖累你了。」

当年梁兆选我,本身就是一场意外,不然何至于五个月后先皇突然毫无预兆地赐婚。

缘由不过是因为冬至皇家家宴,先皇无意中问起先皇后梁兆的婚事,先皇后回了一句还在世家待嫁女子中挑选。

先皇便有些不满,大意是在指责先皇后做事磨蹭,话锋一转不知怎么的直接问梁兆,说:「你自己呢?你自己可有中意的?」

这便是故意找茬了,梁兆双手一拱,正待说目前不欲考虑男女情长问题时,先皇已经拂袖,敛眉说了一句:

「和你母妃一样,优柔寡断,自己的大婚的事都拿不准主意,日后如何治理朝政?」

所以梁兆咽下嗓子里的那句话,他认识女眷不多,恰逢五月前对我有点印象,所以脱口便出:

「儿臣劳父皇挂心,光禄勋顾爵之女儿臣瞧着便心悦之。」

之后便有了赐婚。

我们第二次见面,是在钦天监择完成婚的吉时之后,梁兆按理登门拜访我爹,顾家对这门婚事其实并不满意。

因为一旦结为姻亲,顾家不管是否愿不愿意,都已经被归派到东宫那一党的人。

成则万古流芳,扶摇直上,可若是败了,顾家阖府满族,倾灭不过是反掌间,更不要说我爹向来独善其身,讲究明哲保身的性子。

所以我猜想,我爹对于梁兆的登门拜访,应当是不太热衷的。

因为我在府中看见他的时候,他的脸色苍白,当时天寒地冻,天空灰蒙蒙的压下来,一场大雪将歇未歇,凛冽的寒风中卷着大片的雪花。

他穿着黑色的大氅迎风朝我走过来。

我和他之间并没有太多美好和谐相处的瞬间,所以以至于这次见面,多年以后闭上眼,我依然能够清晰地还原出当年的每一分画面。

比如他漆黑的发,狭长的眼,苍白的唇,左手握着伞柄的骨节分明的纤长的手,以及落在他大氅黑色绒毛上的白色的未融的雪花。

他扯唇对我微微笑起来,然后从身后小厮手中接过一个暗色的匣子递给我,眉眼温和舒展,只是眉心却是深深蹙起来的。

他说:「答应过你,赔你一枝玉簪的。」

那就是我们的第二面,之后再见,已经是隔年七月初八,我们成亲的当夜。

算起来从我们成亲前见面到婚后,我统共听过梁兆说过三次「是我拖累了你」。

梁兆不得圣宠,位置偏偏又是众矢之的,所以我嫁给梁兆之后,确实有一段日子过得很艰难,步步如履薄冰,成日里提心吊胆。

他每次离府去宫中上朝述职的时候,我都在怕他会因为先皇的龙颜一怒或者朝堂上的什么事拖得无法平安归来。

那个时候我们看似天家贵胄,其实什么都没有,连一条命都是忐忐忑忑朝不保夕,可说句俗气的话,那个时候真的是开心。

因为他是一颗真心待我,我也是一颗真心待他。

后来先皇病中,六皇子和各兵部大臣来往甚密,朝堂上暗潮汹涌的那段日子,我甚至随身带着一把匕首,预备万一有事我就自刎,千万不能拖累了他。

那个时候梁兆心疼我,给我安排了很多条后路。

其中一条就是万一先皇病逝,六皇子举兵,他着手安排了暗部护送我离开去民间,连钱财他都已经备好了,足够我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

我当时攥着他的前襟问他:「六皇子一旦举兵成功,你当如何?」

他凝眉抬头望着天空,一字一句地说:「成王败寇,我焉能苟且偷生!」

我泪中含着笑,扯起唇角对他说:「你不苟且偷生,我们夫妻同心,我焉能独自苟活?你若大事不成,我就去找你。」

他颇为动容,低头抬手抚上我的发顶,我看见他眼中有水光一闪而逝,他也笑出来,说:「傻姑娘。」

所以后来他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了一道无论何时何地我见到他都不必行礼下跪的圣旨,他说:「夫妻同心,礼法不拘。」

回顾我和梁兆这大半生的相爱相杀,我们很奇怪,从来没有一个人先开口说过喜欢,也没有人开口说过爱。

以前我不知道梁兆是否爱过我,那个时候太笃定并不曾问过他,后来我们都将对方恨之入骨,也就没有必要再问了。

4

多年以后,梁兆登基后的五年后,他发怒要将我投入冷宫禁闭的时候,我身旁的宫娥佳禾俯首跪在他的腿边含泪苦苦哀求,

「皇上,皇上,请您三思呀,您看在娘娘陪您这一路走来不易的份上,求求您网开一面——」

他一脚将佳禾踢得飞远,指着我的鼻子满眼厌恶地看着我,大怒道:「若不是看在昔日夫妻的情分上,你以为你还能活着!」

我跌坐在地上抬头含泪望着他默默不语,直到他盛怒拂袖离开,我满眶的泪都没有落下。

那时候其实还有奢望,还不曾绝望心死,所以后面才会做出那样蠢的事。

卑微低贱到了尘埃中,有时候回想起来,想起来那时候那么傻的我自己,都恍若隔世一般。

不过当年,要真的感谢先皇那一病,那场大病并没有让先皇驾鹤西去,反而由于那一病,暴露了六皇子结党营私的事。

当权者,不管再怎么宠爱这个儿子,若是触及到自己的权利底线,也是同样无法忍受的。

所以先皇当时将六皇子叫去狠狠骂了一顿,御书房的大门紧闭,也没有挡住先皇盛怒时责骂六皇子的声音。

据说六皇子面色苍白,脚步虚浮从御书房走出来下台阶的时候,最后一步踏空还在御书房门前摔了一跤。

不管怎么样,梁兆的机会是来了。

那之后,先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兵部的权利一部分慢慢往我父亲手中倾斜。

当年除夕家宴的时候,他甚至难得地拍了拍梁兆的肩膀,说:「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父皇也不能不为你打算打算。」

先皇为梁兆打算是真,但他偏爱六皇子也是当真,六皇子的生母是他捧在掌心中宠爱的淑妃,宠绝半生。

先皇性子优柔寡断,六皇子在他病中虽然结党营私,但时日久了,他又激起废立新立的意思。

但是所幸先皇后行事并无不妥的地方,梁兆也是温和有礼,废立太子新立又是动摇国本的事情,朝中多数大臣也并不支持。

就这样犹犹豫豫间,先皇到了最后的弥留之际,那段时间朝中的重臣频繁地出出入入先皇的寝宫。

我至今还记得,先皇去世的前一天,梁兆深夜被先皇身边的太监宣进宫中,在他入宫的那段时间,东宫的灯彻夜未熄。

我亲自提着灯笼侯在东宫门外,预备若是天明从宫中来东宫的不是太子辇车,我就饮下怀里准备好的毒药。

所幸天明归来的,是梁兆。

隔天先皇便去世,梁兆继承大统,没有想象中的喋血哗变,继位的遗诏不过寥寥数字提到梁兆,接下来的遗诏大半数内容,提的都是六皇子及其生母。

六皇子被封肃王,可养私兵家臣,赐封地珏,其生母搬出后宫,另辟行宫安老,其中还有一条,是梁兆永不能剥其弟爵位,伤其弟性命。

先皇方方面面,都替六皇子及淑妃打量安排得仔仔细细。

梁兆早些年擅隐藏,我嫁给他的那些年,初次窥见他隐藏在心底的那些情绪是在当晚为先皇守夜时,深夜众人都散去了。

他那段时间瘦了不少,面色苍白,漆黑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先皇的灵柩,我半跪在他身边,抬手握上他的肩,哀声道:「陛下,保重身子!」

「陛下?」

梁兆突然笑出来,他偏头看向我,目光狠戾的光一闪而逝,语气中带上了浓浓的自嘲,他蓦然笑起来,重复了两遍,然后说:「我这个陛下,不过是个笑话罢!」

他的神色带上了一丝绝望:「为什么?西碧,同样是他的儿子,为什么他担心的考虑的永远是老六?我呢?」

「我有何错?登基,呵,若不是前朝那些元勋大臣拼死劝他不可动摇国本,今天坐上那个位置的,怎么也轮不到我。」

他的视线中像是燃着一簇火,穿堂风呼啸而至,我抬手捂上他的唇,含泪说:「陛下,请慎言。」

梁兆登基初期其实对我很好,如今算来,他对我的盛宠是从元始初年开始的,元始意味着一切新的开始,那是我父兄为他扳倒六皇子梁瑞的那一年。

先皇没有想到,他想护送梁瑞平安富足终身所以赐下了那道旨意,但是也恰恰是那道圣旨毁了梁瑞。

先皇给梁瑞兵权让他自保,给他肥沃的封地让他富足,可一个人有了钱财和兵权,又怎么甘心做一个肃王。

再说了,梁兆也不可能让他心甘情愿地做一个富足的肃王,我记得第一年年宴,那是梁兆登上皇位的第一年家宴。

当时宴请朝中各大重臣,梁兆当时带着满朝重臣足足等了梁瑞半个时辰。

隆冬时节,满桌的菜肴换了一遍又一遍,梁兆宣布开席的时候梁瑞却又来了。

他不仅带着未除刀剑的侍卫,而且还醉醺醺的行为放荡,到席上也不跪,兀地自行入席笑呵呵地说:

「忘记了时辰,在府上已经吃过一巡了,皇兄勿怪。」

满朝大臣诺诺不敢言,我偏头去瞧梁兆的脸色,他神色如常,甚至笑了笑,说:「自家兄弟,无妨。」

宴会结束后我轻声地宽慰他,可他却笑起来,问我:「西碧,你听过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吗?我很喜欢这个典故。」

我愣了愣,没有出声,欲要除之,必先纵之,梁兆这一点做得很好,但是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这一招他后来会用到我身上。

梁瑞确实蠢笨,梁兆对他的放纵没有让他意识到危险的逼近,反而越来越放肆,结党营私,欺压百姓,密谋造反,私造皇袍。

梁兆一面在朝堂上在他的锋芒下退让迁就,一面让我父亲私下去搜集梁瑞的罪证,联合对梁瑞不满的大臣,一边将兵权往我兄长那里转移。

第三年冬,梁瑞起兵谋反围困皇宫,被我兄长在午门生擒。

他允诺了对先皇的承诺,既没有削其位,也没有伤其性命,民间朝中人人都在夸新皇仁善。

这件事只有极少的人知道,他将梁瑞四肢绑着囚禁在他的封地上,遣人每日三餐伺候着,只不过吃的是猪食,喝的是污水,想自尽都没办法。

他因为梁瑞所遭受的那些屈辱和不甘,时隔经年,终于还是还回去了。

5

梁瑞被扳倒之后,朝中最大的「毒瘤」成了我们顾家。

我不知道梁兆是从什么开始考量算计我的,他的每一步都走得精确无误。

凡事皆有征兆,梁瑞被囚禁在他自己的封地上的时候,梁兆开始疏远我,他做事妥帖,等闲不会让旁人猜测出他心里的想法。

一开始我只以为是他忙,后来多次被御前的李公公陪着笑脸婉拒在门外之后,我终于忍不住闯进他的御书房,问他:「陛下怎么了?」

他脸上的不悦一闪而过,但很快收敛起来,只是揉着额角和我说:「无妨,只是最近政务繁忙。」

他抬眸笑了笑,「近日辛苦你了。」

我信任梁兆,我那时太过年轻,总觉得我们一起经历过这么多,此心可诏天地日月悠悠,所以我虽然行事小心谨慎。

但我其实并没有将他作为一位皇帝去对待。

我以为,他是我的夫。

我忘了问他是不是也是这样认为的,我那时候在梁兆眼里并不是陪着他一起共过患难的发妻,梁瑞死后,顾家就是威胁他地位最大的外戚。

可惜这个道理,我要在很久之后才如同当头棒喝般的醒悟过来。

我母家并不是惜权霸势之人,当年梁瑞被我兄长生擒在午门之后,我父亲就将手中的兵权悉数上交了。

我记得当年我父亲将兵权上交的时候,梁兆走下金銮宝殿亲自搀扶起我的父亲,拍拍他的肩,真情诚恳地说:

「此乃用人之际,朝中朕无人可信,唯有顾卿,烦请顾卿再为朕守着这大康江山的稳定。」

我父亲跪在地上,一字一句地说:「臣定不负皇上所托。」

我当时满心感动,后来不足半月,春华就出现了。

春华,春华,这个名字辗转于唇齿间,都是我的屈辱与不甘。

整个大康的宫人都当我恨透了春华,五六年过去了,我甚至还见不得和她有半分相似的女子,其实没人知道,我对春华,只有感激。

我感激她的出现戳破了我的自欺欺人,将我从一场相敬如宾的虚幻中唤醒。

春华出现在我和梁兆冷战的期间,那时候我也忘记是因为什么样的一件小事,他来向我赔了半月的歉,我冷眼并没有理会。

后来梁兆恼火了,勒令我以不敬的罪名在宫殿中反思。

我至今闭上眼,耳边还可以听见春华的笑声,就像春天最欢快的百灵鸟儿,我被梁兆禁足在宫殿中。

我只能后来从旁人的嘴里还原这位宫娥和一国之君浪漫的初遇。

据说是梁兆从御书房出来从偏殿那里散心,走到春和殿的时候,看到一个碧衣的小宫娥攀爬在树上摘桃子。

他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直到她失足从树上滑落,被他接了一个满怀。

落英缤纷中,他抱着她低头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面容娇美的小宫娥羞怯怯得红了脸,低声结结巴巴地回:「春……春华。」

春光敛于华,后来她就成了春嫔,春和殿成了她的寝殿,方圆十里都是梁兆为她栽种的桃花。

从梁兆登位以来,他从来没有像这样明目张胆地圣宠一个人。

春华是第一位。

这样的圣宠就是陪着梁兆一起风雨同舟的我也不能与其相提并论。

后来不过数月,宫中就传出了春华怀孕的喜讯。

我父亲谨慎,从来不做逾越霸权的事,他犯的唯一一件错事是为了我。

其实梁兆登位之后已经选秀,前两年是因为梁瑞的事情他无暇分身后宫,所以后宫的选秀的事情还是我一手操劳办起来的。

他于女色上向来耽薄,所以后宫虽然充盈起来了,但他去的次数还是寥寥无几,这是两年来,后宫第一次传出喜讯。

我是一国之母,该有的仪态我向来维持得很好,我嫁给梁兆的这些年一直无所出,春华怀的这个孩子,是梁兆的第一个孩子。

知道消息的时候我一夜未睡,隔天梁兆就派人送了很多珍玩到我的宫中来,他是在安抚我。

不过这个孩子最后没有生下来,我父亲颇受圣恩,家宴的时候我兄长进宫,最后临别的时候屏退了众人。

他在我的耳边低语:「宫中的那位,我和父亲会给你解决掉。」

我讶异的抬起头:「你和父亲想做什么?」

我脸色一定十分的苍白,「你们疯了,那是未出生的皇嗣。」

我兄长垂眸望着我,目光悲悯:「你如今是一国之母,以后万一我和父亲出了什么事,你一个人在宫中要有保障,所以大康的第一个皇子,只能是你生下来的,你懂不懂?」

我想那个时候,我父亲他们应该就已经可以预见顾家颓败的趋势。

当天晚上,我一晚上都没睡好。

我没有想到在很久之后,那个时候我会面不改色地派人将一碗碗红花送到各处怀孕的宫殿中,掰开那些宫妃的嘴巴硬生生地将红花灌进去。

春华失足流产的隔天,梁兆来我宫中用了午膳,两个人异常沉默地用完午膳,我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最后宫娥悄声走过来想要收拾桌上的盘子的时候,梁兆低声问:「是不是你?」

我半响没有说话,所以他从位置上抬头望向我的眼睛,神色严肃,看上去仿佛极为悲哀的模样,他问我:「是不是你?」

我勉强地扯了扯唇角笑一笑,然后回:「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他拂袖将满桌的盘子拂落在地,宫娥发出低低的惊呼,有盘子的碎渣飞溅在我的身上。

碎片划破我的脸,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我,说了一句:「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拂袖离开很久之后我还一个人坐在那里,窗外落日的余晖一寸寸的斜移过来。

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佳禾大着胆子进来,看见我就发出一声惊呼,问:「娘娘,你怎么哭了?」

我抬起眼望过去,满眼绝望。

梁兆对春华的圣宠无人不知,春华流产后,他便下旨将我禁足的日子延长。

朝堂上我父兄的情况也不知如何,但是梁兆的态度让春华的流产一目了然,我听见有人说我失德。

我陪了梁兆半生,最后只落得个失德的下场。

6

后来我父亲陈年旧疾发作,我兄长托人传口信进宫给我,让我务必回府一趟。

那时候我的宫禁未满,我只好去求梁兆,他在春和殿,我在春和殿的门口跪着等了良久他才出来。

那时候我们已经将近五个月未见,他从春和殿中出来的时候精神极好,春华跟在他身后送他出来。

我跪在一边,抬起脸的时候已经忍了满眼的泪,可我只能忍着去哀求他。

他俯首看了我一会儿,我能看见他眼里划过的一抹不忍,可最后,他顿了顿,却是问我:「宫中禁止私相授受,你是怎么知道顾卿病重的?」

我父亲为他的登位费尽心力,为了扳倒梁瑞身上又落下大大小小不可计数的伤。

可怜他这一生忠心耿耿,到了病重唯一的女儿想要去看他一眼的时候,梁兆在意的是我怎么知道的消息。

我跪在地上在泪眼中盯着他良久,后来默然不语从地上站起来走了。

春华怀上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时隔不久,人人都道她是好运气,宫中消息传出来的时候宫外传进来一个纸条,是我兄长,只有两个字:「留否?」

我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看着火苗一点点的将它舔舐干净,没有回,我想我兄长一定懂我的意思。

我知道他和父亲是在为我考虑,可是顾家真的是经历不起一点点怀疑和猜忌了。

可是春华的这个孩子,还是没有留住。

梁兆怒气冲冲地踹开我的宫殿大门的时候我一脸愕然,尤其是他指着我的鼻子开始骂我蛇蝎毒妇的时候,我更是愕然不已。

我仓皇的辩解他并没有听,当时我在犹疑间以为是我父兄没听我的话执意做了这件事。

春华的第二次震动朝野,不单单是因为她是梁兆的宠妃,这件事上升到了戕害皇嗣。

和之前的那个孩子不一样,这次梁兆收集到了所有的证据,样样证据都指向了我兄长。

人证、物证和动机样样都有,后面连之前那次流产的事又被重新提起来了,梁兆对春华的宠爱举朝皆知,我兄长百口莫辩,我父亲还在病中就被下了牢狱。

可是没有人敢替我父兄求情,朝臣们说这是外戚伸手后宫把持朝政,用心险恶,其心可诛。

可偏偏我父亲情况危急,当天雨夜,我不得不沿着密路绕过宫人去御书房找他求情。

无人的御书房里,他站在春华的身后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我能听见春华娇怯怯又明朗的笑声,她问梁兆:「陛下,您教我写的是什么字?」

梁兆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笑意:「是『权』字,至高无上,人人都想要的权。」

春华的声音带着天真的疑惑:「我听说了,顾兼病得快死了,您是不是就要将兵权收回来了?」

顿了顿,她又有些疑惑地问,「可是干嘛那么麻烦?之前顾兼主动将兵权上交的时候,您为什么不要?」

梁兆笑起来:「那是臣子交上来的,我若是直接收回来,一则不收心,二则不是让其他有功之人腹诽我猜忌有功的臣子吗?」

春华娇俏地吐了吐舌头,说:「反正臣妾什么都不懂。」

梁兆低头将下颚放在她的发顶上,唇边带着放松的笑,笑道:「朕就是喜欢你什么都不懂。」

「不过陛下,你说这次能扳倒顾家吗?臣妾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都已经避过了顾家的谋害,可是您说为了您,那个孩子我就故意失足流掉栽赃给顾家,这次这个故意设套骗人,要是被发现我根本没有流产怎么办?」

我其实能想象得出春华靠在梁兆怀里巧笑倩兮的模样,尤其是梁兆的声音,温和中透着笑意,他说:「无妨,有朕在。」

这句话我听过无数遍,在他登基前,我终日为了他担惊受怕的时候,他曾经将我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说:「无妨,你别怕西碧,有我在。」

外面大雨滂沱,雨水顺着发顶断了线的一点点的流下来,我摸了一把脸,全是雨水,然后我悄无声息地顺着原路回去了。

我父亲一天后去世。

春华,我至今都不知道梁兆究竟喜欢她什么,这个女子无知,浮华,愚蠢,我父亲过世隔天她上门来挑衅,我觉得她那张脸愚蠢到了极点。

她趾高气扬地笑望着我,说:「皇后娘娘请节哀。」

我望着她的肚子,硬生生地吞下一口血,冷笑一声:「春嫔可要看好你肚子。」

她往后瑟缩了一下,像是不知道我为什么知道,随后像是不甘心一样,回顶了一句:

「皇后娘娘与其操心我这个孩子,不如操心你为什么嫁给陛下数十年,至今还生不出孩子来好吧。」

天旋地转也不过如此了。

事情若是按照这样发展下去,大概就是顾家失势,我被梁兆以失德的名义囚禁,这大概就是梁兆心里最圆满的结局。

只是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五天后从边关传来一封千里加急军报,关外告急,满朝武将,只我兄长可用。

我兄长就是这样洗清冤屈从牢里出来的,才出来就要披甲执剑上战场。

临别的那天我去为他送行,他在牢狱中受了不少罪,我帮他系着披风的绳结,说:「兵权是自己的才安心。」

我兄长怜悯地望着我:「西碧,当局者迷,春华这件事,不是我做的。」

他顿了顿,淡淡地提点我,「陛下生性凉薄善隐藏,不是可托之人,我这一去不知能否活着回来,你在宫中,一切靠你自己。」

风猎猎的吹拂过来,我在寒风中裹紧了大氅,觉得冷,可我微微笑起来,淡淡地说:「我知道。」

后来的后来,就是我兄长领着十万兵权将士凯旋而归,他们胜利回京的那一天有人失足落水一尸两命。

听说是备受圣宠的春妃,她死在春和殿的春桃池中,淹死的,一尸两命。

梁兆踹开我宫殿的大门将我扯出来,满殿的人屏息敛声,他神色狰狞:「顾西碧,是不是你!」

我挣开他握紧我手腕的手,站直了身子,挺直了背。

然后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衣裙,微微含笑望着他:

「陛下可不要含血喷人,什么事都讲究个证据,陛下什么都没有这样冒失失地闯进来。」

「知道的是以为陛下痛失所爱,乱了分寸,不知道的,还当陛下忌惮刚赢了胜仗归朝的大将军,故意找茬要寒众将士的心呢!」

他脸色苍白地后退几步,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像是不认识我是谁。

我冲他微笑。

后记

我在大雄宝殿的祷告没有留住寿儿的性命,他没等到这年开春。

这孩子身体弱,我身体早年因为被梁兆喂食药物的原因其实不适合怀孕,这个孩子是我强要的。

自从春华死去之后我和梁兆一直面和心不合至如今,但凡宫中有妃嫔怀孕都会无故流产,后来梁兆一脸倦意地问我:「顾西碧,你要做什么?」

我呵呵笑出来,在他手下抬头望向他,一字一句地说:「等我生下第一个孩子来。」

然后我就有了寿儿。

强留的孩子身体如何能好?大概是从他出生的那一天起我就随时做好了他会离开的准备,所以没有多大的悲伤。

因为从他出生到如今的每一天,我都做好失去他的准备。

梁兆听见消息赶来的时候我抱着寿儿的小身子坐在廊角晒太阳,他步伐匆匆,我抬头朝他笑了一下,轻轻嘘了一声:「你小声点。」

他僵立在原地,我偏头看着他,笑起来:「梁兆,我记得民间的女子大多贞烈,很多被丈夫背叛的妻子最后都选择玉石俱焚。」

我顿了顿,突兀地笑出来,「寿儿死的时候我万念俱灰,觉得我这一辈子真没什么意思,我想一把火把这里烧掉,尘归尘,土归土,我们彼此放过。」

他艰涩地望着我,半响喑哑地说出一句:「你不要做傻事。」

我抬眸奇怪地望着他:「有时候我回想起以前,可很奇怪,我怎么也想不起我们以前是什么样子了,后来我想啊想,就改变了主意。」

他在等我后面的话,我轻轻摇摇头,最后还是没有说。

因为我们都知道,无论说不说的出口都不重要了。

这个男人能在我嫁给他的时候就想着让我避孕避免日后的外戚专权,也想得到亲手杀死自己怀孕的宠妃的孩子陷害扳倒顾家。

他没有心,我又何必再庸人自扰。

寒风混在暖阳中迎面吹拂过来,我轻轻地说:

「当年你还是东宫太子的时候,我们提心吊胆,有一次你说你不想当太子,也不想当皇上,只想当个普通人,那时候我很心疼你。」

「可是梁兆,你天性凉薄,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个位置了。」

我微微笑着抬起头:「你看看你如今,坐拥天朝四海,可你子嗣稀薄,无人爱你,机关算尽,你除了江山,不过是一位一无所有的孤家寡人罢了。」

我顿了顿,笑意一点一点晕染出来:「你负我良多,我手上也沾满血腥,我要好好活着,让你日日提心吊胆,警惕着我,一直到至死方休的那一天。」

他看了我半响,然后轻轻闭上眼,我偏过头,装作没看见他眼角的那道泪痕。

(全文完)

作者:纸醉金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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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2-05-31 19:20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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