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错
2024-06-26T00:00:00Z | 46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4-06-26T00:00:00Z
宫墙错
芳华怨:烟花易冷为谁折腰
1
绿荫青柳,百花盛开,小溪迎着灿烂的朝霞像浮动的彩虹。
两个少年坐在溪边擦拭佩剑,小溪里有两个少女光着脚嬉笑玩闹,她们回头把水泼在少年的身上,少年们佯装怒气,起身与她们打闹在一起。
我看着眼前场景,很想靠近他们,可是当我走近的时候,一切都化为泡影,随风消散了。
「娘娘,娘娘!」
我隐约听到有人在叫我,睁开眼睛,看到我的侍女站在我的床前。
原来,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梦。我想见的人,早就不在了。
「娘娘,陛下的选秀大典就要开始了,您该起身梳妆早些过去了。」
我擦了擦眼角的泪,翻了一个身,有些迷糊,「这些事自有程贵妃打理,我不必出面。」
「娘娘,您忘了吗?程贵妃已经交出了摄六宫权,现在后宫的事,是全凭您做主的。」
我猛然起身,盯着我的小侍女看了一会儿,我确实已经忘记了,程贵妃现在已经是甩手掌柜了。
我想了想,又问小侍女:「陛下特意说让我过去了吗?」
「这个……陛下倒是未曾说过。」
小侍女言罢,我便立刻又躺回了床上,「既然如此,陛下选妃,他自己喜欢就好,我不必去。」
「可您是皇后,您若是不去……」
「退下吧!」我摆了摆手,不想再听她为我分析那些规矩和礼节。
左右无论我去还是不去,周瑾翌都不会听我的意见,他的册封和罢免,永远都是随着他自己的心意。
可我没想到,周瑾翌这次只册封了一个妃子。
而在第二日,众妃嫔来我宫中请安,见到那位姑娘时,皆是一惊。
因为她,与我长得,实在太过相似。
小姑娘看着年纪,该还是未到及笄之年,模样像个小孩子。我昨日听说,她是颜家的小女儿,名叫颜落,受封颜婕妤。
本来颜家是不舍得让这小女儿入宫的,只是阴差阳错,因得一些特殊原因,不得不将她送来选秀大典。颜家以为,颜落未到及笄之年,模样出落的也不算貌美,周瑾翌该是瞧不上的。
可没想到,昨日,周瑾翌一眼就看到了隐在角落中的颜落,并且只册封了她一个人。
我知道,周瑾翌这样做,是为了羞辱我。
颜落站在大殿中央,向我蹲身行礼。许是她已经感受到了周围妃嫔的异样眼光,又或许她在看到我的那一刻便已知晓自己为何会被选中。
她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栗,我看着,实在是于心不忍。如果不是我,她怎么会来这宫中,成了这笼中雀?周瑾翌想报复我,却总是去牵连无辜的人。
我微微抬手,叫她坐在了胡昭仪的旁边。小姑娘太过紧张,落座后,双手还是不自觉地轻轻抖动着。
胡昭仪见了,握住她的手,出言安慰道:「你不必害怕,皇后娘娘是一个很好的人。你既然进了宫,便是大家的小妹妹了。」
孩子年纪小,到底是好哄了些,听了胡昭仪的话,便放松了下来。她微微一笑,眼睛弯弯的,露出小虎牙,可爱极了。
众妃嫔看着颜落,都不自觉跟着笑了,像老母亲看着自己孩子一样。
我简单说了几句,便叫大家散去了。众嫔妃都已走到殿门口,程贵妃还坐在原处,双眼愣愣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出声叫了叫她,她回过神来,向我行礼,「臣妾也告退了。」
我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心中不解,程贵妃最近很不像她了。
程贵妃是程家的小女儿,自幼便娇纵成性,目中无人。她是在我之前入宫的,小小少女怀揣着对少年的爱慕,成了后宫的贵妃。
因得她喜欢周瑾翌的缘故,总之从一开始,她就很不喜欢我。她总是与我不对付,再加上她很得周瑾翌的宠爱,所以周瑾翌便总是护着她。
有时候我觉得,她就像一个小孩子,得到了周瑾翌给的糖便洋洋得意,实际并没有什么坏心思。她好像只要证明了,跟任何人相比,周瑾翌最在乎的人都是她,她就很开心。
宫中的人都不喜欢她,觉得她嚣张跋扈,她喜欢有权在手,我索性也就把后宫的事交给她打理。
可是自从两个月前,她从寒山寺回来,就改了性子。她常常失神,也不爱出门,后宫之事更是直接扔给了我。见到我时,也不像从前那般傲慢无礼。
我猜想,这或许与她在寒山寺遇刺有关。
2
我朝皇帝,每年春日都要带着皇后去寒山寺斋戒三日,为天下万民祈福。
今年开春,周瑾翌便颁了旨意,说我身体抱恙,此次便由程贵妃随他前去。无疑,他这是在打我的脸。
那几日,程贵妃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她整日在宫中晃荡,显摆周瑾翌对她的重视。
可就在他们准备从寒山寺回宫的那日,突遇刺客,程贵妃掉进了山上的寒潭里。
等她回到宫中,我才知道,她失去了她刚刚三个月的孩子,并且在寒潭中寒气入体,日后再也不能有孕了。
一夜之间,程贵妃就像拔掉了翎毛的孔雀,再也没有了朝气。
这宫中的女人,都是苦命人。
周瑾翌唯一的孩子是如今已经四岁的永平公主,公主的生母在去年冬天去世了。
按照规矩,公主应该养在我的膝下,而周瑾翌也是这个意思。可我,一直没有同意。
是,我不想和周瑾翌有孩子,就算是别的女人生的也不想。
趁着这个时机,我便将永平带到了程贵妃的宫中。程贵妃和永平都很高兴,前些年,程贵妃虽然娇纵,但是对永平一直很疼爱,永平也喜欢她。
总之,我相信程贵妃会比我更适合做一个好母亲。
程贵妃抱着永平久久没有撒手,她好像是哭了。她平复了情绪,拉着永平的手站在我面前,极其郑重地说:「谢谢您,皇后娘娘。」
我笑笑替她擦掉眼角的泪,「瑾云,以后有永平陪你,在这宫中的日子,你总不会太无趣。」
听了我的话,程贵妃眼底有一片惊愕,而后眼睛又微微泛着泪光。
「怎么了?」我问她。
「没什么,就是觉得在这宫中,还能记住我闺名的人,也就只有娘娘您了。」
我苦涩地笑了笑,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我们这些人,是皇后,是贵妃,是昭仪,是婕妤,我们被封号禁锢,在他人眼里,无论我们是谁,都不再是我们自己了。
我有时甚至觉得,只有被人喊着名字的时候,我才是活着的。可是这个世上能亲切喊我小姝的人,已经不在后宫中了。
永平来到程贵妃身边后,她就又变了一个人,话多了,爱笑了,多了温柔,少了跋扈。
程贵妃总是会带永平来我宫中,叫永平给我背诵她这一天学的古文。
胡昭仪的厨艺了得,她经常亲自下厨,做好一大桌好吃的,然后带着颜落来我宫中吃饭。我们几个人聚在一起,这了无生趣的后宫生活,竟生动了起来。
永平那个小丫头伶俐,也很会讨大家的欢心,尤其和颜落最为投机。她们两个人在我的宫中搭建了一个秋千,两个人你推我,我推你,都是两个没长大的孩子。
这日晌午,程贵妃她们在我宫中用膳。
「听说,陛下想要颜落侍寝,你以她生病为由,给拒绝了?」程贵妃放下筷子问我。
我点点头,「颜落还那么小,我实在不忍心。」
「可你又能护得了她几时呢?」
「护一时算一时吧!」
我知道周瑾翌并不在乎侍寝的人是谁,他想让颜落侍寝,也是希望我能妒忌,我能去找他哭,找他闹。
可是他打错了算盘。
我对他,早就没有了任何期待。
程贵妃狠狠叹了口气,咒骂道:「负心薄幸的狗人!」
我和胡昭仪一愣,反应过来她骂的人是周瑾翌。
「怎么了?」程贵妃转头迎上我们的眼神,「我说的不对吗?」
我和胡昭仪无奈笑了,点头道:「你说的对。」
随后,我们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谁都想不到我们三个后宫的娘娘笑得这样开心竟然是因为达到了这样的共识。
我不知道程贵妃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她对周瑾翌的态度有些说不上来的复杂。
她好像还爱他,可是她又好像不像从前那么爱他了。
「颜娘娘是大孩子了,怎么能和永平抢芙蓉糕呢?」
「大孩子也是孩子,何况永平你要少吃些甜食,脸蛋已经越来越圆了!」
颜落和永平都喜欢吃胡昭仪做的芙蓉糕,两个人这又为了最后一块芙蓉糕落入谁口而起了争执。
「好啦,一人一半。」胡昭仪摸了摸永平的头,「胡娘娘这就再给你们做一些。」
「好!」两个人抬头,笑眼弯弯,异口同声。
3
我和周瑾翌虽不算帝后同心,倒也是相敬如宾。准确来说,是我不敢忤逆他。
前朝国事繁重,周瑾翌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不怎么到后宫来的。周瑾翌不来后宫,胡昭仪的心情尤其的好,每日都变着花样做好吃的,将我和程贵妃生生喂胖了好几斤。
天气入了秋,那还是周瑾翌今年第一次到我宫中。我见到他时,有了一瞬间的恍惚,如果我们再久一些不见面,或许我真的就会忘记他了。
忘记他的好,也忘记他的不好,仿佛我的生命里从来都没出现过这么一个人。
还是那张薄冰般冷漠的容颜,眉头微皱,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事到如今,我依旧觉得,周瑾翌生得一副好相貌。
周瑾翌在书案上批阅奏折,而我在旁为他研墨。
「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这副场景,任谁见了,都会觉得我们美好至极。
半晌,周瑾翌忽地开口:「多日不见,看着丰腴不少,看来皇后近日心情不错,许是太久没见到朕的缘故吗?」
我心中腹诽,既然他自己心里明白,还问我做什么?
不过,我还是不要惹他为好,不然我没什么好果子吃,「陛下说笑了,臣妾惶恐。」
周瑾翌又突然把手中的笔放下来,皱眉看着我道:「朕如今想与皇后吵个架,都吵不起来了?皇后何时也变得心口不一了?」
我继续低头研墨,想着他是不是近几年皇帝做的太安稳,没人骂他,他有些难受了?
其实我和周瑾翌从前是常常吵架的,不过自从我嫁给他,我们就再也没吵过了。
毕竟,他如今是皇帝,手握天下的生杀大权。
我面不改色道:「陛下又说笑了。」
我话音未落,周瑾翌便倏地起身,把笔摔在桌子上,墨水溅满了他要批阅的奏折。
「陛下!陛下!你现在就只会叫朕陛下吗?」他过来狠狠抓住我的肩膀,手指扣进我的肩胛处,有些疼。
我现在好像应该跪在周瑾翌的面前,说着臣妾知罪。不过我突然不想这么做,我继续研着墨,没有抬头,「那陛下现在不也只叫臣妾皇后吗?」
周瑾翌后退了两步,外面夜色宁静,我能清晰的听见他的叹息声。
我一直没有抬头看他,他沉默片刻,独自往殿外走去。明明是一个练武的练家子,此刻背影却显得如此单薄。在夜色下,如烛火摇曳般,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下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声音轻轻的,「明天是先皇后的忌日,朕就不去宗祠了,你看着办吧!」
我停下研墨的手,鼻子开始变得酸酸的,周瑾翌口中的先皇后,一时之间让我分不清,他说的是姑姑还是阿烟。
周瑾翌离开了,殿门随着晚风咯吱作响,我坐在殿门口,看着天上的月色,思绪回到了好多好多年前。
傍晚,太阳的余晖还留在天空。
我走到皇城南边宫墙的时候,看到周瑾翌和景贤两个人躺在墙上,用树叶遮住了眼睛,夕阳打在他们身上,夏风吹过,自在极了。
「你们两个给我下来!」
周瑾翌听到我的声音,扒开树叶,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我,一双狐狸眼微微挑起,带着些慵懒。
「太子妃娘娘叫我们抄写佛经,你们居然偷偷溜了!」我实在气不过,指着墙上的两个少年骂道。
景贤也起身,看着我的模样噗嗤笑了,他咧嘴一笑,是说不尽温润尔雅。景贤向来最是听话守规矩,一定是被周瑾翌这个捣蛋鬼拉出来的。
果然,景贤要下来,被一旁的周瑾翌拉住了。
周瑾翌挑眉道:「你上来啊,你若是上得来,我就下去。」
他欺负我不会武功,满脸得意的表情甚是讨厌。
我一跺脚,决定从景贤身上入手,「贤哥哥,你看他欺负我!」
景贤歪着头,不仅没有帮我,反而说道:「小姝,你生起气来还真是可爱。」
「你……你们……」我被气得已经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在这时,我被一个人拦腰抱起,带着我上了城墙。
来的人正是我的阿烟姐姐。
阿烟拿着四罐梅汁,一边递给我们一边说:「你们两个人,趁着我去做梅汁,又欺负小姝了是不是?」
景贤直摇头,像个拨浪鼓,他指了指周瑾翌,「不是我,都是他。」
「我们就是上来乘凉,哪里敢欺负她。」周瑾翌说完,抬手正要喝梅汁。
我坐在他旁边,趁他不备用手一推,直接把他从墙上推了下去,一屁股狠狠摔在地上。
我哈哈大笑起来,「就是你欺负我了!」
周瑾翌趴在地上,指着我恨恨道:「你这丫头,跋扈得很,我看日后谁敢娶你!」
「要你管!」我朝他做了一个鬼脸。
景贤和阿烟也跟着在旁边无奈笑了,阿烟说:「你们两个人可真是八字不合,怎么见了面就吵架。」
景贤道:「瑾翌你是哥哥,让着点小姝。」
周瑾翌起身叉腰,抬头望着景贤道:「那我还是你的弟弟呢!要不你帮我把佛经都抄完?」
我脱鞋一把甩在周瑾翌头上,骂道:「臭不要脸!」
最后,景贤和周瑾翌还是被我拖回了无极殿,把剩下的佛经摘抄完了。
那大概是我这短短半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周瑾翌是皇孙,是太子殿下的儿子。他的母亲本是太子府的一个小侍女,得太子殿下宠幸,有了身孕,可惜没福气,生下周瑾翌没几年就因病逝世了。
景贤和薛烟是景将军和薛将军的孙子孙女,而我是丞相夏家的女儿。景家、薛家和夏家,在当年皇上夺嫡时,立下过功劳,是如今朝堂上的肱股之臣,也是如今朝堂上最有权势的三大家族。
皇上只有太子殿下这一个儿子,所幸太子殿下也不必费尽心机去夺嫡。只不过这三个小皇孙却是早早有了准备,想与我们三家儿女交好,为将来做准备。
我和贤哥哥,还有阿烟姐姐,都不喜欢那三个小皇孙,他们几个心思深重又没有容人之量,我们不喜欢和他们打交道。反倒是四皇孙周瑾翌,为人坦荡有趣,常常与我们厮混在一起。
3
其实我知道,周瑾翌在东宫的日子并不好过,因他生母地位低下,又没有名分,周瑾翌在东宫受了不少委屈。
那年,贤哥哥送了周瑾翌一个很乖巧聪明的鹦鹉,可是这个鹦鹉却被二皇孙周瑾辉毒死了。
周瑾翌在这些小事上,从来都不和他们计较。我曾经夸过他宽容,周瑾翌也只是对我轻轻笑了笑,他说他是被逼无奈。
我清楚地记得,周瑾翌唯一一次发脾气是因为周瑾辉将他母亲的牌位从祠堂扔了出去。
那天,我跟着父亲去东宫做客,王公公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周瑾翌和周瑾辉打起来了。
我们赶到的时候,看到周瑾翌骑在周瑾辉的身上,眼神狠戾,就像一匹从深山跑出的恶狼,他一拳一拳地打着,毫不留情。
父亲后来说,若是那天我们再晚到一刻,太子殿下恐怕就只剩三个儿子了。
我心下一悸,想不到周瑾翌还有这样一面。
周瑾翌不承认他做错了,最后被太子殿下打了三十戒棍,罚跪在祠堂。
我想向太子殿下求情,可是被父亲制止了。席间,我实在担心,便又偷溜去了祠堂。
周瑾翌的后背浸满了鲜血,看着十分骇人,可他依旧将背挺得直直的。我跑到他身边,看到他的额头上都是冷汗。
再不医治,这伤口会感染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平时总是与周瑾翌吵架,但是看到他这个样子就是特别心疼,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
周瑾翌嘴唇发白,他抬手给我擦掉眼泪,反而安慰我道:「没事,别怕。」
「你等我。」
我说完这句话,就急急忙忙跑了,我去寻来了阿烟。
谁都知道,皇上这一生有两个遗憾,一个是已故的太子生母,宣德皇后程氏,一个则是远嫁蒙古的妹妹,衡荔长公主。
阿烟的性情与衡荔长公主十分相似,再加上皇上膝下无女,因此他非常宠爱阿烟。朝堂上甚至有过传言,说皇上的四位皇孙,谁若能娶了阿烟,将来也许会继承大统。
我只觉这话荒唐,那时皇上早已入土,太子殿下想要传位给谁,皇上还能左右吗?
阿烟跑来东宫祠堂,与周瑾翌跪在一处,太子殿下对阿烟束手无策,又不能真的叫阿烟在这一直跪着,这才赦免了周瑾翌。
我们将周瑾翌抬回房间,景贤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也急匆匆跑来了,他听到太医说周瑾翌无事,这才放下心来。
我们三个人守在周瑾翌房门口,景贤脸上依旧带着怒气。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啦,别担心了,你怎么还带着剑过来了?」
「我怕阿烟救不出瑾翌,想着我就算抢也要把瑾翌抢出东宫!」
阿烟看着景贤认真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你平日里不是最守规矩,最顾全大局?今日倒如此放肆!」
景贤撇撇嘴道:「我兄弟就是大局!」
那时,少年赤诚,勇敢无畏。
可是好遗憾,这些话,周瑾翌没听到。
周瑾翌膝盖上的伤好了没多久,他就特意跑来我家,送给了我一串手珠。那手珠看着很普通,珠子应该也只是普通山石打磨而成。
「这手珠不值钱,送给你玩玩,但是你可千万不能弄丢了。」
我实在是搞不懂周瑾翌到底想不想让我珍视这手珠,「送我这个做什么?」
「我知道那天是你去寻来阿烟的,听说阿烟当时正在练武场练兵,你闯进练武场还差点受了伤。」
我当时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好像生怕周瑾翌发现我那时有多焦急。周瑾翌盯了我半晌,忽然笑了,他说:「我知道你待我好。」
我其实也是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那串手珠是他母亲的遗物,是他这一生最珍视的东西。只可惜,我自从嫁给他后,就再也没戴过这串珠子,它放在我的首饰盒里早已生了灰,就像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蒙上了一层不可擦拭的尘埃。
周瑾辉将周瑾翌的鹦鹉毒死这事,刚开始我们是不知道的,是后来周瑾翌身边的公公不小心说漏嘴,我们才知道。
阿烟当时气急了,扬言要去打断周瑾辉的一条腿,是我和景贤拦下了她。
可谁知道,周瑾辉这条腿最后还是断了。
那年皇家春日围猎,周瑾辉意气风发,骑在马背上追捕猎物。阿烟就站在树旁,一箭射在了周瑾辉身下的马屁股上,马匹受惊,随后他被狠狠甩在了地上。
我和景贤,还有周瑾翌赶到的时候,周瑾辉正倒在地上嗷嗷嚎叫。他艰难起身,一脚站立,指着阿烟道:「你故意的!」
阿烟摊摊手,漫不经心道:「我就是想射那只小野兔,没成想误伤了皇孙殿下,不好意思。」
阿烟当时的语气,嚣张极了,实在不像道歉。
「薛烟!」周瑾辉火冒三丈,「你不要仗着皇祖父的宠爱,就随便欺负人!」
阿烟冷哼一声:「呦!您还知道仗势欺人是不对的?」
在场的人,都听出了阿烟话里的言外之意。
我抬眼看了看周瑾翌,他盯着阿烟看了片刻,而后微微垂眸,眼里好似有道不尽的情绪。
是喜欢又好像不是,是欣赏,可欣赏里又好像掺杂了许多我看不懂的东西。
但我看到,周瑾翌的眼里有光。
而阿烟姐姐看周瑾翌的眼里,也是如此。
也许,这就是喜欢吧,也许,是我想多了。
周瑾辉还想再说些什么,阿烟抢在他前面说道:「我告诉你周瑾辉,别以为你是皇孙就可以为所欲为,皇上最不缺的就是孙子。你若是想作死,自有别的皇孙顶替你的位置。你回去告诉你的哥哥弟弟们,以后要是再欺负周瑾翌让我知道了,我见你们一次打你们一次!」
阿烟当时真的酷极了,我和景贤都不自觉地冲她竖起了大拇指。
可我知道,阿烟这样,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于是,我为了周瑾翌,去找了太子妃娘娘,也就是我的姑姑。
外界都说,太子和太子妃伉俪情深,是不可多得的一段佳话良缘。可我总觉得,太子殿下并不爱姑姑。
或许这也是姑姑一直没有子嗣的原因。
我想求姑姑将周瑾翌养在她膝下,这样,以后就没有人再欺负他了。
我记得那天,我躺在姑姑的腿上,姑姑拢过我耳边的碎发问我:「小姝,你知道我养瑾翌意味着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
「意味着,若是将来瑾翌参与夺嫡,我们夏家就要站到他那边去了。到那时,夏家若是想独善其身,也是万万不能了。」
夺嫡。一个对于我来说再熟悉不过的词汇,此刻从姑姑的嘴里说出来,却变得这样陌生。
周瑾翌会夺嫡吗?
「我……我只想周瑾翌不再受人欺负,我没想过那么多。」
姑姑摸了摸我的脸庞,「傻丫头,你是不是喜欢瑾翌?」
我猛然起身,摇头道:「我没有。」
姑姑又重新将我搂回怀里,她说:「没有就好,他们皇家的人,多是薄情。」
我不知道姑姑是如何思虑的,最后她答应了我的请求。
4
周瑾翌离开后,我靠在殿门口,想着想着差点就要睡着了。我刚刚起身,就见一个人影晃晃荡荡地走进我的宫中。
离近一看,周瑾翌满面通红,浑身散发着酒气。
我微微欠身行礼:「陛下,您醉了,我这就叫王公公送您回……」
我话还没说完,周瑾翌就将薄唇覆了上来,他近乎像一个强盗,毫无顾忌和逻辑地扫荡着。
我被他推倒在床上,任由他的摆布。自始至终,一声没吭。
没一会儿,周瑾翌就停下了动作,他双眼布满红血丝,声音嘶哑地叫我,「小姝。」
曾经我以为,无论我怎样面对周瑾翌,我都不会再难过了。可是他这一声,却叫我心痛不已。他有多久没这样叫过我了?
我忍下心绪,冰冷地看着他的眼睛,「臣妾在。」
周瑾翌一拳狠狠锤在床上,怒道:「夏姝!你是一个傀儡吗?是一个不会哭,不会笑的傀儡吗?」
我依旧满眼寒气地看着周瑾翌,没有回答他。他将头偏过去,埋在床间,十分无力,「小姝,你是在报复我吗?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
我努力忍下眼泪,反问周瑾翌:「那陛下,到底想让臣妾怎么样呢?」
周瑾翌半晌没有声音,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我们到底该如何。
他总想要与我恢复到从前,可是怎么回得去呢?是不是只要我松口了,我原谅他了,他的心里就能好过一些?可是,他不该忘记,他该负疚一生。
我眼含热泪,凑近周瑾翌,捧住他的脸,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我感觉到周瑾翌浑身颤抖着,脸上带着欣喜。
我问他:「陛下,你爱我吗?像爱阿烟姐姐一样爱我吗?那你说,我会不会落得和阿烟姐姐一样的下场?」
周瑾翌闻言,一把推开我。他脸上的欣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悲哀。
我不是傀儡,也不知,我捅他的这一下,他可还满意?
「皇后,朕的后宫,不是只有你这一个女人。」这是那晚周瑾翌离开我宫中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那晚并不知道,周瑾翌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周瑾翌走后,我也堪堪瘫坐在地上,浑身半点力气都没有了。我也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捅他这一刀我又何尝不疼?
第二日,我去了无极殿抄写佛经,明明已经这么久了,可我看着姑姑和阿烟的牌位,只觉自己要喘不过气来。
还未到晌午,我就从无极殿出来了。我前脚出来,程贵妃和胡昭仪就匆匆跑了过来。
「小姝。」程贵妃这样喊我,竟叫我有些恍惚了。
「发生什么事了?怎的这样急躁?」我问他们。
胡昭仪道:「昨日,陛下留宿在颜落殿中了。」
去颜落宫中的路上,程贵妃告诉我,昨日周瑾翌从我宫中出去,就去了颜落宫中。听颜落宫中侍女说,颜落昨日不愿侍寝,最后是周瑾翌用了强。
现在颜落将自己锁在屋内,任谁叫门都不理,程贵妃怕周瑾翌知道颜落这样耍脾气,会怪罪颜家,所以只能叫我去劝劝颜落了。
到了颜落宫中,我双手开始止不住颤抖,竟是都没有勇气去敲颜落的房门。
我昨晚就不该惹怒周瑾翌,不然他也不会如此对待颜落。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该怎么面对那样的场面,我竟是想都不敢想了。
我呼出一口气,越来越明白,周瑾翌早就不是当初的他了。
我进屋后,看到颜落坐在梳妆台前照着镜子,床上还是一片狼藉,一大摊血迹还在上面。
「落落?」我轻声喊她。
颜落回过头来,眼睛红肿,她见了我,眼泪又流了下来。我过去将她抱在怀里,「别怕,姐姐来了。」
「姝姐姐,我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我只是有些……害怕。姝姐姐,我害怕。」
周瑾翌说我不会哭,我也以为我不会哭了,可我看着颜落,眼泪却是止不住往外流。周瑾翌他怎么可以?他怎么能这样对待我,这样对待颜落?
我想安慰颜落,可我能说些什么呢?事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
我只是一遍一遍安抚颜落,叫她别怕。
因得这件事,程贵妃气了好些日子。永平整日都在颜落宫中陪着她,胡昭仪也做了好多好吃的,半个月后,颜落总算缓了过来。
而我,再也不敢忤逆周瑾翌了。
5
入了冬,程贵妃就喜欢到我宫中来晒太阳。我们两个经常在窗边摆上两个摇椅,一躺就是一整日。
「听哥哥说,今年过年,景贤会从荆州回来。」程贵妃道。
我的景贤哥哥,我已经有十年未曾见过他了。
「小姝。」程贵妃转头看我,「周瑾翌疯起来,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此次景贤回来,你可千万不能与他再有牵扯。」
「我知道。」
程贵妃自嘲道:「本来觉得,你没有嫁给心爱的人,是不幸的。可我倒是嫁给自己心爱的人了,没想到却还是不幸。」
心爱的人……
程贵妃后来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不知何时,我竟睡着了。
景家和薛家是习武世家,注重的是阿烟和景贤武功是否高强。而我父亲是丞相,注重的是我的文学才能。
可偏偏我的字写的尤其不好,父亲忍无可忍,决定将我关在家中练字,不让我再去和阿烟姐姐他们玩闹。
那是一个特别好的天气,蝉鸣在耳边环绕,而我却非常苦闷地在练字。
我正写着,突然远处丢过来一个小纸团落在了我的桌前,我抬头看到周瑾翌笑脸迎迎地坐在我院中的树上,一片少年朝气。
我瞪他一眼,没理他。
周瑾翌从树上下来,倚在我的书桌前,「练字呢?」
「明知故问,你若是闲得发慌,就去找景贤,不要来烦我。」
「景贤去练武场了,我来找你是有事的。」
「你能有什么正事!」
「我教你练字,你教教我怎么能让阿烟喜欢我,好不好?」
周瑾翌的话,让我再无心练字了,我抬头对上他的眼眸,他满眼期许,仿佛闪着点点星光。
周瑾翌如今的身份已与从前大不相同,养在太子妃膝下,自然便是太子的嫡出皇子。而那几年,皇上的身体又一日不如一日,我不免想到前朝流传的那句话,「娶到薛家女,便可继承大统。」
「你是真的喜欢阿烟姐姐吗?」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当时那句话我是为阿烟而问,还是为自己而问的。
周瑾翌弹了一下我的额头,嗔怪道:「问什么傻话呢?当然是真心喜欢你阿烟姐姐的,这几年,阿烟一直帮我出头,她那么好的一个人,谁能不喜欢?」
周瑾翌当时的语气,是那么自然又坚定。
看着周瑾翌这样保证,我似乎应该开心,可是我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我终于明白过来,为何那晚姑姑问我是不是喜欢周瑾翌时,我会那样紧张,因为我撒谎了。
「你到底帮不帮我呀?」周瑾翌又问。
「我帮你!」
那时的我,无论周瑾翌求我做什么,或许我都是不会拒绝的。
我只是,有点难过。
可一想到对方是阿烟姐姐,我也没有那么难过了。
那天周瑾翌临走前,忽然转头,脸上一片严肃正经,他看着我道:「小姝,我知道是你去求的太子妃娘娘,改变了我的处境。」
「小姝,你要等我。」
那年,周瑾翌不清不楚的留下这样一句话,但是我并没懂,他要我等什么。
周瑾翌带阿烟去戏园听戏,去酒楼喝酒,他们一起去放烟火,一起去练武场练武。这些,全京城的人都看在眼里。
那段时间,景贤经常来找我,他也带我去了好多地方,周瑾翌没能兑现他陪我练字的承诺,反倒是景贤,日日陪着我。
景贤对我的心思,我知道。而我,也并不想辜负他。
能不能和心爱的人相守一生,这件事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不是那种没有爱情就活不下去的人,我只是希望,大家都能平平安安的。
阿烟和周瑾翌大婚那天,皇上拖着重病的身体,亲自去了东宫,给了他们最大的体面。
父亲说,皇上当年没能让衡荔长公主嫁给自己心爱的人,如今阿烟得此归宿,他是欣慰的。
阿烟和周瑾翌成婚没多久,皇上就驾崩了,随之太子继位。后来,没过几个月,姑姑也因病逝世了。
我和周瑾翌跪在姑姑的灵堂前,跪了整整三天。姑姑离开前,与我讲了许多,他只是一再告诫我,无论我对周瑾翌存着什么样的心思,都不要嫁到皇家。
我答应了姑姑,我在她面前一再起誓。如违此誓,不得善终。
姑姑爱了她的丈夫一辈子,可她离世的时候,她的丈夫一滴眼泪都未曾流过。
姑姑当年,明明知道太子殿下娶她,只是为了巩固政权,可她还是满心欢喜地嫁给了他。
姑姑说,其实太子殿下这一生最爱的人是周瑾翌的母亲。周瑾翌的母亲也不是因病离世,而是被人害死的。
太子殿下觉得是自己的宠爱害死了她,所以他对周瑾翌才会那样严厉,才会装作不喜欢这个儿子。可姑姑知道,他看到周瑾翌被人欺负,他这个做父亲的,是比谁都要痛心的。
所以,当我去求姑姑的时候,姑姑为了让太子殿下能开心一些,就算用整个夏家做赌注,她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
可尽管如此,姑姑还是没得到太子殿下的半分青睐,太子殿下真是薄情。
太医说,姑姑是长期忧思成疾,最后把身体拖垮的。姑姑这一生,该是多么不开心。
我再也无法面对灵堂中,姑姑冰冷地躺在棺材里。我起身跑了出去,周瑾翌见状,便追了出来。
我靠在殿外的上,无声抽噎起来,周瑾翌慢慢走近我,他伸手想替我擦掉眼泪。
我抬手抓住他伸过来的手腕,一字一句道:「周瑾翌,你若是敢负了阿烟,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我绝不能,让阿烟步了姑姑的后尘,也绝不能让她落得和姑姑一样的下场。
周瑾翌没有回答我,他还是固执地伸手给我擦掉了眼泪。他说:「你姑姑不在了,你还有我……」
我抬头望他,他顿了顿说,「还有我这个……哥哥。」
太子登基后,夺嫡之争愈演愈烈,本来大家都以为,无论是夏家还是景家,都会站在周瑾翌那一边。可是,父亲没有站队,而景家,我不知道为什么,景家爷爷支持了三皇子。
只有薛家,因为阿烟的缘故,站在了周瑾翌的身边。景贤曾试图改变景家爷爷的决定,但是没有成功。
那段时间,景贤夹在中间,十分为难。周瑾翌安慰景贤,他说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是一辈子的兄弟。
我和景贤的年岁增长,经两家长辈商议,为我们定下了婚约。可是恰逢那时荆州边境动乱,于是景贤奉旨出征,这一去就是七年,而我们的婚约也被推迟了。
这七年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皇上驾崩,周瑾翌继位,景家被削弱权势,整个朝堂,薛家一家独大。
父亲不常与我说朝堂上的事,我只知道,就在景贤准备回朝的那一年,周瑾翌忽然将薛家以谋反罪论处,并下旨封景贤做了个边境王爷,无召不得入京。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没有人知道薛家是否清白,我只是庆幸,周瑾翌没有治罪阿烟,阿烟还是他的皇后。
而我也是那时才明白,景家爷爷为何会支持三皇子,因为他早已看出,当年的三位小皇孙,最没有容人之量的人其实是周瑾翌。
我那时已打算去荆州,与景贤成亲,我想着远离京城,在那边安稳度日也是好的。
可是周瑾翌他疯了,他下旨解除了我和景贤的婚约,并要我进宫为妃。父亲说,周瑾翌这是在报复夏家,报复夏家当年没有帮他。
而我那时,想到了周瑾翌说的那句,让我等他。
6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周瑾翌,我始终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还是说,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是我们当初识人不慧,看错了他?
我在我的册封礼上,没有看到阿烟。那天晚上,周瑾翌甚至都没有给我开口问阿烟的机会。
他来了我的殿内,只是说了一句:「你如今是朕的妃子,所以你最好将景贤忘掉。」
然后他便离开了。
我看不透周瑾翌,而他,也从未懂过我。
我进宫后发现,阿烟宫中的大门是锁着的,而所有宫中的侍女和公公都对阿烟三缄其口,仿佛阿烟这个人,从未在宫中出现过一般。
我那晚趁着月色,潜入了阿烟的宫中。整个殿内都静悄悄的,仿佛陷入了一片死寂。
床上躺着的人听到声音,她转过头来,「是小姝吗?」
那一刻,我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只是半年,我只是半年没有见过阿烟,为何她就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阿烟脸色苍白,头发多了几缕青丝,曾经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薛家长女,如今缠绵病榻,没有半点生气。
我哭着跑过去拉住阿烟的手,一遍一遍地问,「怎么会这样?」
阿烟扯出一个笑容,她摸着我的脸庞说:「对不起小姝,我没能去参加你的册封礼。」
我疯狂地摇头,「别说那些,我现在就带你出去,带你去看大夫。」
阿烟拦住我,她说:「没用的,整个薛家都没了,我活不活着也不重要了。小姝,不要因为我恨周瑾翌,你既已入宫,无论是为了夏家,还是为了景贤,你都要好好活着。」
「小姝,你要好好活着。」
我那时已听不进去阿烟的话,我只知道,我的阿烟姐姐她会死的,与我一起长大最护着我的姐姐,她会死的。
可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外面便喧哗起来,紧接着,便有好几个侍卫闯进殿中,将我架了出去。而在宫外门口等着我的人,是周瑾翌。
我已经哭到声音嘶哑,看到周瑾翌的那一刻我仿佛抓到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我跪在他面前,拉着他的衣衫哀求他,我求他,求他救救阿烟。
可周瑾翌冷峻地面容上满是怒气,他低头对我说:「是她自己不看太医,不吃药,你要朕怎么救她?她想死,那朕就成全她!」
周瑾翌的话仿佛将我一把推进了万丈冰窟,浑身流动的血液都被冻住了,整个心口都生生的疼。
「瑾翌哥哥,不可以!阿烟和我们一起长大,她是你的结发妻子,你不可以,不可以……」我声音嘶哑,一遍一遍哀求他,「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你不会负了阿烟!」
我从没有觉得过,眼前的周瑾翌是那么陌生,我的话仿佛更加刺痛了他,他低头看我的眼神使我不寒而栗,他淡淡道:「将贵妃带回宫,她若是再跑到这边来,整个熙华宫,就都别活了。」
那晚,周瑾翌掐灭了我对他最后的一点希望。
阿烟死在了第二日清晨,她好像就是在等着见我最后一面。而那日,也是姑姑的忌日。
我有时候真的觉得造化弄人,阿烟落得和姑姑一样的下场,而我最终也还是嫁给了周瑾翌。
阿烟的死讯穿到边境,景贤马不停蹄日夜不歇,总算在阿烟下葬之前赶到了京都。
可他却被周瑾翌拦在了城门外,周瑾翌的口谕只有一句话,「景王爷无召进京,难不成有谋逆之心?」
那日,景贤没有见到我,也没有见到阿烟最后一面。
父亲曾与我说过,若按政绩和手段来说,周瑾翌其实是一个好皇帝,他懂得前朝制衡的道理,就算手段卑劣,但对皇权来说,那些并不重要。
所以,薛家有没有谋反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不知收敛锋芒,威胁了皇权。
而在周瑾翌心里,阿烟不重要,我也不重要,他那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皇权才是最重要的。
阿烟死后,周瑾翌册封了我做皇后,我让父亲辞了丞相的位置,在朝中谋了一个闲散官衔。
我总要保全夏家和景家,总要保全我的景贤哥哥。
景贤是在上元节的前一日回来的,而我也终于在上元节的宫宴上见到了他。
景贤皮肤变黑了,再也不见当初的儒雅模样,眼神也更加坚定了。我多么想问问他,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可是我不能,我连看他一眼都要像小偷一样躲开周瑾翌的目光。
明明我们只是隔了几张桌子的距离,可却像是隔着万水千山。
我转头看了一眼周瑾翌,我从没想过我们三个会是在这种情况下见面,曾经的玩伴,兄弟,如今却早已离心离德。那年在宫墙外一起嬉闹的时光仿若昨日,可是,那竟然已经过去十年了。
十年光景,物是人非。
7
过了上元节,景贤就要回荆州了,就在他要回荆州的前一天,我在后花园遇到了他。
冬风冷冽,我在刺骨的冬季里,终于看到我的暖阳。我们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彼此,眼泪滑过脸颊,将这些年刻骨的思念全部冲散。
「小姝。」景贤喊我。
我想喊我的景贤哥哥,我想抱抱他,可是我不能。
「景将军。」我向他行礼,「多年不见,可安好?」
景贤许是从我的故作生疏中,知道了我的难处,他不管不顾地抓住我的手,他说:「小姝,你愿意跟我走吗?只要你愿意,我一定带你离开这里。」
我后退两步,我说,我只要他和父亲安好,此生别无所求。
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便也就是他这个哥哥和我的父亲了。
可我怎么都不会想到,这一切都是周瑾翌设的局。从他突然召景贤回京,而后我和景贤在后花园偶遇,都是周瑾翌安排好的。
那日早晨,我在宫中用早膳,周瑾翌身边的王公公突然来我宫中,说是周瑾翌赏赐了我许多物件。
王公公一样一样介绍着,最后说到了一把折扇。
「娘娘,陛下说,这把折扇弥足珍贵,这扇面乃是……」王公公说到这里,略一停顿,有些难以启齿,「乃是用人皮制成。」
正在用膳的我,手中的筷子骤然脱落,一股不详的感觉涌上心头。
「人……皮?」我艰难问道。
王公公回道:「是……是景将军。」
王公公话音一落,我突觉胃里翻江倒海的痛,一转头止不住地呕吐起来,很痛,撕心裂肺的痛。而就在这时,周瑾翌进了我的殿门,他屏退众人,空荡荡的殿内,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我见到阿烟的那晚,我踉跄着过去抓住周瑾翌的胳膊,我问他:「王公公说的都是假的对不对?你怎么会杀害景贤呢?你不会的。」
周瑾翌的眼神冷漠至极,他低头看我,「原来,你也是会哭的。」
「周瑾翌,你想让我怎么样都可以,我可以忘掉阿烟的死,我可以原谅你,我可以和你过帝后同心的日子,你告诉我,你没有杀害景贤,是不是?」
「你是朕的皇后,朕怎么可能允许你,这么多年心里都有另一个男人呢?皇后,是你杀死了他,如果你那日在后花园不接近他,朕也许就放过他了。他还妄想要带你走?他死不足惜!」
我堪堪松开抓着周瑾翌的手,我差点忘了,他已经不是以前的周瑾翌了,他现在是一个疯子,他疯了!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许多从前的画面。
景贤说:「我就算抢也要把瑾翌从东宫抢出来。」
他还说:「瑾翌就是大局。」
他陪我练字时说:「小姝,我还以为瑾翌喜欢的人是你,吓死我了,原来他喜欢阿烟啊。」
「小姝,瑾翌要是也喜欢你,我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景贤摸摸后脑勺,傻笑着。
东宫马厩,周瑾辉一脸愤恨的看着我和景贤,若不是他的腿伤未好,指不定还要和我们动起手来。
「景贤,想不到你竟然这样卑鄙,偷偷给我的马下药,景家就是这样教导你的吗?」周瑾辉道。
「景家的教导不敢劳烦皇孙殿下费心。你的腿伤只是还了平日欺负瑾翌的伤,而这马的泻药算是还了那只鹦鹉的命。臣只是想告诉殿下,谁都有珍爱之物,还望日后您能好自为之。」
我的头好疼好疼,一声嚎叫下,我将这些记忆全都驱逐了出去。
周瑾翌见状,他不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低下身,拉住我的胳膊,他像哄着孩童一样,「小姝,别怕。小姝,你忘了景贤好不好?」
而后,他又好像是哭了,「你忘了他,一心一意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我那时已经听不清周瑾翌说了什么,我的灵魂好像已经和我的躯体分离,我不也知道我那时在做什么,我只是瘫在地上,手指狠狠拽住他的衣袖,一遍一遍地问:「你怎么能杀死景贤?你怎么能杀死景贤……」
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好像吐了一口血,我好像昏了过去。
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各宫嫔妃就守在我的床边,她们每个人眼睛都肿肿的,一看就是刚哭过。
永平和颜落见我醒了,一把扑过来,哭着喊我。而程贵妃见我醒了,终于松了一口气,她说:「小姝,你真的吓死我们了。」
我想与她们说说话,我想告诉她们不用担心我,可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甚至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知何时,我竟又睡了过去。
我梦到了姑姑,梦到姑姑说:「一个人要当皇帝,免不了心硬血冷。小姝,万不可嫁到皇家。」
我又梦到了阿烟,梦到阿烟在一处黑暗中穿着一身白色衣裙,周身散发着黄色微光,她伸出手对我说:「小姝,我来接你了。」
我这一生,后悔的事情良多。这些年,我不止一次的想过,为什么我们会走到今日这种境地。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我要去找我的阿烟姐姐和景贤哥哥了,我要去告诉阿烟姐姐我很想她,我要告诉景贤哥哥,我愿意跟他走。
夏天要来了,今年的梅汁也一定很甜。可惜,我再也喝不到了。
番外:颜落篇
1
转眼间,皇后娘娘已经离开十二年了。
在程贵妃和我的护持下,永平嫁给了前朝的一位小御史,虽无权势,却也是自己心仪之人。
我想若是姝姐姐知道了,她也一定会欣慰的。
而我,曾经需要在姝姐姐羽翼庇护下长大的孩子,而今也可以独当一面,掌管这后宫了。
人人都说我是长不大的孩子,其实我只是想像姝姐姐期盼的那样,不被这后宫吞噬了初心,永远保持孩子模样。
可是当姝姐姐躺在病床前,永远离开我的时候,我一切的坚持都变得没有了意义。
长不大的孩子,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亲近之人。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姝姐姐的时候,心中虽然有对未知的恐惧,但其实更多的是对姝姐姐的怨恨。
因为我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为何众百位貌美的秀女,皇上会选中我。
纵使我当时如何怨恨,可我依旧喜怒不形于色,我装作天真单纯的样子,将在座所有的妃子都骗了过去。
我怨恨皇后,可我也明白,我没有父家扶持,我要想在这宫中好好活下去,就必须依附皇后。
所以,我半真半假,常常跑去皇后的宫中,陪伴于她。
我不想侍寝,我知道能决定我是否侍寝的人,除了周瑾翌,便是皇后娘娘了。
于是,我早早就跑去熙华宫,在皇后娘娘的面前哭诉,「娘娘,我害怕,我还这么小,我真的不知道当初皇上怎么会选中我。」
我不得不承认,皇后娘娘是一个极好的人。她摸着我的头说:「落落不想侍寝,那就不侍寝。」
我有时总会有一种错觉,仿佛皇后娘娘不止是我的姐姐,她似乎更像我的母亲。
我那时自以为全宫中的妃子都被我骗了过去,可是那日在皇后宫中吃早膳的时候,她忽然开口:「落落,我不知道你为何没有及笄就被家人送进宫,也不知道你之前生活的是什么样的环境才会养成你如今的性情。」
「姐姐只是想告诉你,你不必如此谨小慎微,胡昭仪有一句话说的很对,你既然已经进宫,便是大家的小妹妹。你若是总是习惯用半颗真心对人,那我也无法左右,我只是希望你能轻松一些,至少,待在我身边的时候能轻松一些。」
把戏被人这样揭穿的感觉真的挺不好的,我猜想我当时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
我轻轻开口,语气微颤:「娘娘……我……」
皇后娘娘抬手将我碗里的豆腐块夹到自己碗里,她说:「落落,你不喜欢吃豆腐,可却因为我喜欢的缘故,每次都吃好多,胡昭仪做的豆羹,你也是从不拒绝。」
「我自知对你不起,你若是怨恨我,那我也无话可说。可是我不希望你一直带着面具和虚假活着,这后宫的女人本就命苦,你自己别委屈了自己。」
皇后娘娘说完这些话,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卑鄙,她们每一个人都真心待我,而我却步步为营自以为都将她们算计其中。
其实我当初是替我姐姐入宫的,我出生的时候,母亲差点难产死掉,父亲找人算过,说我命格太硬,克父克母,将来也会克夫克子。
所以从小到大,父亲母亲疼爱姐姐,但却一点都不喜欢我。没有人在乎我的心情,也没有人真正关心我。我在他们面前只有费尽心力地去讨好他们,他们才能勉强看我一眼,我才能在那个家生活下去。
选秀的时候也是姐姐不想去,父亲便想到了我。我还记得父亲跟我说这件事情的时候,他说宫中是女人的牢笼,怎么能让姐姐去那里呢?同样都是女儿,可他却忍心让我来这里。
皇后娘娘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正关心我的人,是让她让我明白,我不止可以在后宫活着,我还可以没有负担,开心快乐的活着。
她把我宠成了一个小孩子,成了我阴冷黑暗的人生中,最亮的一束光。
皇后娘娘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她是个真诚的人,对待任何人都是将情分尽到底。她对待宫人宽容,后妃有事求到她,她也是能帮则帮。
最温暖的是,她一直都记得我们的闺名,她说,就算成了别人的妃子,但是也不能忘了真正的自己。
因得她的存在,周瑾翌的后宫也和我在书本上看到的不太一样,后宫里的每个人好像都很喜欢皇后娘娘。
我那时年纪小不懂事,现今想来,我又凭什么怨恨皇后娘娘呢?怎么说,我最该怨恨的人,也应该是周瑾翌才对。
我甚至想过,只要皇后娘娘在,或许我在宫中这一生都可以不用侍寝。可周瑾翌是个疯子,那一夜,他就像一个恶魔,将我整个人都撕裂了。
他红着眼睛说,没有他得不到的女人。
那段时间,皇后娘娘为了安抚受惊的我,将我接来了熙华宫,每日都陪着我。
我们两个睡在一处,她紧紧搂着我,跟我说了好多有关她小时候的有趣故事,在她的故事里,有一个叫做薛烟的潇洒女子,还有一个叫做的景贤的温润公子。
可我总觉得,她的故事好像缺了一角。
2
过几日便是皇后娘娘的忌日了,因为无极殿里没有皇后娘娘的牌位,所以这些年,我和程贵妃总会提前些时日抄写佛经,然后在皇后娘娘忌日那天,在无极殿为她诵经祈福。
我不知道这世间是否有神佛,也不知道我们的祈福能否给皇后娘娘求到一个美好的来生,只是每年在无极殿的这几日,寄托了我们对皇后娘娘全部的思念。
除了周瑾翌之外,没有人知道皇后娘娘葬在了哪里。
周瑾翌好像在试图抹掉皇后娘娘曾经在这宫中生活过的痕迹,可是这宫中所有受过皇后温暖的人,他怎么抹得掉?
那日,我们从无极殿出来,已经是傍晚了,霞光照在程贵妃的身上,她今日穿着一身淡绿色青衫,对着我微微一笑时,更显温柔娴静。
程贵妃亲昵地摸了摸我的头,她说:「落落,这些年辛苦你了。」
相比于那些深爱过周瑾翌,又被他狠狠伤害过的人来说,我受的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也是几年前才知道,当年程贵妃在寒山寺遭遇的刺客,其实是周瑾翌派去的。
他忌惮程家,不想让程贵妃生下他的子嗣,便故意带程贵妃去祈福,然后杀掉他们共同的孩子。
程贵妃正是因为知道了真相,所以在我进宫时,她才会对周瑾翌的态度与从前截然不同。
我们这些后妃就算再和睦又能怎么样?我们还是逃不过周瑾翌的算计。
自皇后走后,程贵妃就不常出门了,她好像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她说:「落落,我不爱周瑾翌了,我也不恨他了,他不配。我始终相信,他做错了事,上天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我和程贵妃不一样,我从不相信上天,我只相信我自己。
我在前朝和后宫周旋,为了保住程家和夏家,也为了让周瑾翌付出代价。程贵妃知道我想做什么,她也知道我筹谋了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
程贵妃这些年虽然什么都没做过,但我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是由她带大的。
这样也好,那些血腥、阴谋和算计,我也不想让我的瑾云姐姐染指。
我和程贵妃说了没几句话,周瑾翌身边的王公公便来唤我,说周瑾翌正在上书房等我。
皇后娘娘走了,周瑾翌对我的宠爱到了极致。可我知道,这些宠爱原本也不是属于我的。
我只是一个替身而已,周瑾翌仿佛想要把对皇后娘娘所有的亏欠都补偿在我身上。
我到了上书房,周瑾翌兴高采烈地拉过我的手,将我牵到书案前,「贵妃,快来,朕今日新得了一份墨宝,正适合为你作画。」
我笑了笑,然后坐在他的跟前,陪他演这场自欺欺人的戏码。
周瑾翌低着头,极其认真,一笔一划地勾勒着画中的美人,可他从始至终却未抬头看过我一眼。
因为他画的人,根本就不是我。
周瑾翌每个月都会把我叫来上书房,每个月都会给我画一张画像,然后把这些画像都锁在了他寝殿的柜子里,他好像生怕忘记了他记忆中那个人的模样。
一炷香的功夫,周瑾翌将画像展开在我眼前,「贵妃,好看吗?」
周瑾翌面带笑容,就像一个等待大人夸奖的小孩子,他是那样温柔。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姝姐姐生前却没有享受过他的半点温柔?
我还未来得及说话,周瑾翌耳边的一缕青丝就落在了我的眼前,我竟才发现,这些年,周瑾翌苍老了太多太多。
可是自从姝姐姐离开,这宫中一夜白头的人,又岂止是周瑾翌一个人?
3
我至今仍然记得姝姐姐离开的那天。
我那时并不知道她和周瑾翌之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原来景贤已经死了。我只知道,突然之间,姝姐姐就病了。
太医说,姝姐姐是长期忧思过重,再加上那日可能受到了刺激,所以郁结于心,气结于胸,最后还引起了短暂的失语症。
太医还说,只要姝姐姐安心静养,过段时日就会好的。
姝姐姐病了好长一段时间,她大部分时间都是浑浑噩噩的,后来干脆连见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们从没想过姝姐姐会死,就连周瑾翌或许也未曾想到,可是刚一入夏,姝姐姐就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我们。
那日,我赶到熙华宫的时候,后妃在外面跪了一片,脸上皆带着泪痕。
我进到殿内,看到程贵妃和胡昭仪跪在床前,抓着姝姐姐的手,哭的撕心裂肺。
而周瑾翌站在一旁,面无表情,我不知道他那时在想些什么,只觉得他好像也丧失了灵魂,举足无措的样子好像也经历了生死一般。
我走到床边,姝姐姐说不出话,她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伸手给程贵妃和胡昭仪擦掉了脸上的眼泪。
我站在原地,巨大的恐惧将我包围,我知道姝姐姐不希望我们哭,我也知道我不能哭,我要是哭了,姝姐姐就更放心不下我们了。
可我控制不住,我的心上就像别人插上了千万把匕首,痛的我喘不过气来。
姝姐姐之于我的意义,亦母亦友,是她教会了我什么是真心,是她让我知道,我也可以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被人宠爱。
可是她奄奄一息的时候,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我还未来得及挪动脚步上前,就见周瑾翌疯了一般冲过来,他推开程贵妃和胡昭仪,抓着姝姐姐的肩膀说:「夏姝!你不许死!你不能死!」
我从见到周瑾翌开始,他就永远都是一副高高在上,勇敢无谓的模样。可是他那时好像害怕极了,说出的命令话语却也像是在哀求姝姐姐。
姝姐姐看到周瑾翌,眼神闪动,她伸手抓住周瑾翌的衣襟,嘴唇微启:「瑾……瑾翌……哥哥……」
姝姐姐说的极其费力,我现今想来,或许那就是回光返照了。
周瑾翌拉住姝姐姐的手,「我在呢,我在呢,小姝,你说。」
那是我入宫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周瑾翌自称我,而不是朕。那一刻,他好像不再是帝王,而是姝姐姐一个人的瑾翌哥哥。
可他的温柔,来的太迟了。
「放……过夏……景……」姝姐姐这句话没说完,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她最后的一句话,是在恳求周瑾翌,放过夏家和景家。
「小姝!」
随着周瑾翌的这声呐喊,周边的人瞬间跪成一片,可就在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胡昭仪忽然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刀,一刀刺向了周瑾翌的后背。
「我要杀了你!」胡昭仪拔出水果刀,又要刺过去,可是她却被周围侍卫拉住了。
我们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听胡昭仪哭喊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为什么!当年,阿烟跪在雨中足足求了你一天一夜,求你放过薛家,可你看都不曾看过她一眼,纵使如何,阿烟也是你明媒正娶来的妻子啊!」
胡昭仪好像哭到没有了力气,侍卫拽着她,她几近疯狂道:「现在,你又害死了小姝,阿烟和小姝是整个后宫里的人的光啊!周瑾翌,你掐灭了我们所有人的光!你去死吧!该死的人是你!」
我未曾见过薛烟,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像姝姐姐一样温柔善良的人。胡昭仪入宫早,听说她当年和薛烟皇后也是情同姐妹的。
周瑾翌回过头来,眼尾殷红,刺骨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杀了吧!」周瑾翌的声音轻轻的,好像在吩咐一件最平常不过的小事。
我和程贵妃几乎是同时跪下来求他的,而周瑾翌一把推开了程贵妃,低头看向我。
他捏住我的下巴,目光灼灼地盯着我。而后,他的眼圈里含着泪,眼神朦胧,他反问我:「你在求我?」
我总感觉,周瑾翌当时的那句话,并不是在问我,而是在问姝姐姐。
后来,程贵妃也的确验证了我的想法,姝姐姐曾经那样祈求他放过薛烟和景贤,可都被他无情拒绝了。
「陛下,我求您。」我说道。
周瑾翌嘴角微微翘起,他抚摸了我鬓边的碎发,然后说道:「那就打入冷宫,此生不得出。」
姝姐姐离开了十二年,而胡昭仪,也离开了我们十二年。
4
我曾经无数次的想过,周瑾翌到底喜不喜欢姝姐姐。如果他喜欢她,为什么忍心做下那么多伤害她的事,如果不喜欢她,又为什么日日夜夜梦魇缠身,哭着喊姝姐姐的名字。
我记得很清楚,姝姐姐刚离开的那几年,周瑾翌经常睡着睡着就小声抽噎起来,他把自己的身体蜷缩在一起,嘴里不停地念着:「小姝,小姝。」
那副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情深几许,都会觉得他可怜极了。
三天前的早上,我醒来未看见周瑾翌,还以为他是去上早朝了。可没过多久,王公公却来我的宫中问周瑾翌为何还未起身,大臣们已经在前殿等候多时了。
一时之间,谁也不知道周瑾翌去了哪里,整个后宫乱成一锅粥,到处寻他不到。
自从姝姐姐死去,熙华宫便被周瑾翌命人锁上了,周瑾翌下了旨意,任何人都不准出入熙华宫,违背旨意者,诛九族。
我们找遍了整个皇宫,可是连周瑾翌的影子都没见到。我和王公公路过熙华宫的时候,看到熙华宫的大门紧紧锁着,周瑾翌不可能凭空消失,那么这宫中唯一我们没有找过的地方,就只有熙华宫了。
我要王公公将大门打开,王公公怕周瑾翌怪罪于我,不肯打开,但最后见我坚持,只得硬着头皮打开了熙华宫的大门。
十二年了,我已经有十二年未曾踏进熙华宫。
宫中的布置还和当年一样,我和永平最喜欢玩的秋千也还在,大殿门口摆放着两个摇椅,我仿佛还能看见程贵妃和姝姐姐躺在那里,摇着摇椅说:「永平和落落又长高了。」
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姝姐姐生前养护的那两株红梅也开的正好,一看就是有人精心打理过。
姝姐姐死后,周瑾翌就命人拔了宫中所有的红梅,唯独只留下了熙华宫的这两棵。
残柳枯荷,梅如故,只是故人却不在了。
我进了殿门,空气中充满了灰尘,呛得我咳了两声。
「谁?」
我循着声音看过去,见周瑾翌瘫坐在床边的一处角落里。他脸上布满了胡茬,眼睛里也都是红血丝,耳边的一丝白发正好搭在他眼尾的皱纹上。
我慢慢走近,在他的身边蹲下来,「陛下,是我。」
他眼神朦胧地看着我,随后伸手覆上我的脸庞,她唤道:「小姝,你回来了。」
我盯着周瑾翌半晌没有说话。这些年,我虽知道周瑾翌一直把我当做姝姐姐的替身,可是周瑾翌从来都没有喊过我「小姝」。
他把我当做姝姐姐,可又深切地知道我不是她。周瑾翌沉醉又清醒,在自己给自己编造的世界里,乐此不疲。
而今,他竟然完完全全将我认错了。我知道,是我给他吃的药起了作用。
十二年间,我每日都在他的熏香里加入一种西域毒药,这种毒药毒性不强,也不会轻易被人察觉,但若是日积月累,毒性慢慢就会显现出来,它会侵蚀身体中的元气,使人产生幻觉,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最后,五脏六腑衰竭而亡。
「小姝。」周瑾翌又唤道,「你回来了,是不是就不怪我了?」
我冷漠地盯着周瑾翌,我多想直接杀了他。这个问题,他应该去地下问姝姐姐,而不是问我!
「小姝!」周瑾翌哭着抱着我,像是一个小孩子,「我没想害死阿烟,我也没想杀死景贤。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做下那些事。」
我静静听他说着,听他说着这些毫无意义的辩解。
「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东西,都要处心积虑地去抢来,只有你,小姝,只有你会无条件给我想要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的心里只有景贤一个人!你在我身边这些年,对我冷淡至极,看到景贤的时候却那样开心,我要疯掉了,我嫉妒得发疯了!」
「小姝,你是不是怪我?怪我最开始喜欢的人不是你?小姝,其实我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你,一直也只有你啊!从小到大,我喜欢的东西,不是被哥哥弟弟们抢走,就是被他们毁掉,小姝,我不敢,我不敢说我喜欢你啊!」
周瑾翌在我背后失声痛哭起来,一个算计了半生,自以为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帝王,此刻是如此的卑微无助。
而我也终于明白,姝姐姐口中曾经说过的,她看不透周瑾翌,周瑾翌也从未懂过她是什么意思。
或许,这世间,唯一知道姝姐姐此生一直深深爱着周瑾翌的人,也就只有我了。
5
我在熙华宫的那些日子,姝姐姐总是讲起薛烟皇后和景贤将军,每次提起景贤的时候,姝姐姐都会笑的很开心。
我还记得那晚,我和姝姐姐夜间话聊,我靠在她的肩上,问她:「姐姐,你是不是喜欢这个叫做景贤的人?」
姝姐姐有一瞬的诧异,她转头看我,回道:「怎么这么问?」
「因为你总是提到他。」
姝姐姐听了我的话,她嘴角浅笑,摸了摸我的头说:「你还小,哪里知道什么喜欢和不喜欢。」
是呀,我那时年纪小,哪里懂得什么爱情。我自以为经常被提起的就是心里喜欢的,可对于姝姐姐而言,从不被提起的,才是最痛又最刻苦铭心的。
那日,我去姝姐姐的柜子里找东西,东西没找到,却见到了一个荷包,荷包上面绣着鸳鸯,十分生动,而鸳鸯旁边刻着一个宇字。
我顿时便明白了许多。
我回头看向姝姐姐:「这荷包是……」
姝姐姐走到我身边,看着手里的荷包愣了许久,最后她将荷包重新放回柜子里,声音浅浅的,「年少时,想要送给心爱的人的,只可惜最后没能送出去。」
姝姐姐和周瑾翌两个人,别扭了一生,明明深爱彼此,却都误会了对方的心意。
不过,我永远都不会让周瑾翌知道姝姐姐爱着他,他也不配知道。
周瑾翌从熙华宫出来后,休息了几日,可精神状态一直不好。他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最后卧床病榻,太子辅政。
我还记得那晚,外面电闪雷鸣,整个寝殿都被一片漆黑笼罩住了,只留下了周瑾翌床头那一枚烛火。
如今的周瑾翌大势已去,辅政的是我的儿子,宫内的随侍也都是我的人,而他,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了。
听说他当年赐死景贤的时候,用的就是一瓶鹤顶红,而今,我也要将这瓶毒药还给他。
自从上次在熙华宫,周瑾翌跟我说了那些话后,我就时常会想起在颜家的日子。
姝姐姐总是觉得对我有愧,她觉得我入宫会耽误了我的一生。可其实,与在颜家的日子相比,我更希望能进宫遇到姝姐姐、瑾云姐姐,还有胡昭仪和很多很多人。
在一定程度上,我是理解周瑾翌的。我理解他的患得患失,理解他的极端,理解他不争取就什么都得不到的境地。
听说他从前在太子府的时候,因为不小心打翻了大皇孙的风寒药,便被罚拿着药碗在大皇孙的寝殿外跪了一天一夜。
我和他,都是不被人在意的孩子,都是被人遗弃的。而我们,也同时遇到了姝姐姐,可周瑾翌却亲手摧毁了我们共同的光明。
我在想这些往事的时候,周瑾翌醒了,他见我立在他床前,一言不发地盯着他。我虽看不到我那时的面目表情,但我想,一定可怖极了。
周瑾翌许是已经察觉到我的不善,他开口问我:「你要做什么?」
我轻蔑地笑了笑,「陛下不是很想见姝姐姐吗?那臣妾便送您下去见她。」
周瑾翌一点都不惊讶我说的话,他道:「朕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动了杀朕的念头。」
「陛下错了,臣妾不是动了杀您的念头。这十几年来,臣妾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你!你该下地狱,该跪在姝姐姐的面前请罪!」
我说完,便将手里的毒药塞进他的嘴里,周瑾翌没有挣扎,任由我的摆布。
他还未将我的这瓶毒药咽下去,嘴角便吐出了一口鲜血。
周瑾翌似乎是笑了,他伸出手在空中抓了抓,嘴里喃喃道:「小姝,你来了。」
而后,便闭上了眼睛。
周瑾翌在上书房的暗格中留下了一道遗诏,先皇旨意:「朕寿终正寝后,传位太子。朕一生无愧于天下,只感念纯贤皇后贤良淑德,朕甚为挂怀。朕之遗愿,与纯贤皇后合葬于永定陵。」
他想和薛烟皇后合葬,而他的遗诏,只字未提姝姐姐,他似乎也想把姝姐姐从历史的洪流中抹掉。
而我,也终于从王公公的口中得知,原来姝姐姐和景贤被周瑾翌合葬在了景家陵园。
瑾云姐姐说,或许,周瑾翌是怕薛烟皇后在黄泉下孤独一人,或许,他是觉得他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是薛烟皇后,他想长长久久的向她赎罪。
我想,周瑾翌最后一定对自己满意极了,他自以为他成全了姝姐姐,可其实,他从未成全过她。
夏天过去了,我们也迎来了我们的第十三个年头。
那天天气很好,蓝色的天幕上嵌着一轮金光灿烂的太阳,一片白云像碧海上的孤帆在晴空飘游。
冷宫的大门随着吱呀吱呀的声响一点一点被打开,我和瑾云姐姐心头上的重担仿佛也被一点一点挑开。
胡昭仪穿着一身布衣,蹲在庭院里摆弄着不知道她从哪弄来的一株红梅。
她转头看向我们,眼中含着热泪,「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来。」
如果姝姐姐还活着,她一定会来接胡昭仪,而我们,也一定会来接她回家。
胡昭仪看着我们,忽地笑了。我和瑾云姐姐也笑了,「走吧,我们回家。」
那天阳光正好,我们也终于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这宫中还会再来一批新人,到时候便又是另外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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