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过哪些虐到深夜不敢哭出声的小说? - 知乎
2024-07-12T00:00:00Z | 122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4-07-12T00:00:00Z
你看过哪些虐到深夜不敢哭出声的小说?
怀胎四个月的时候,阿南特别害怕自己怀的是个皇子。
她知道,若是皇子,这一胎绝对生不下来。
夫君成灏绝不允许她将皇子生下来。
《夜来南风起:卑微皇后逆袭记》(已完结~)算计邹阿南左手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右手抚摸着一根卦签,倚在窗边沉思着。
掌事宫女小嫄递上来一杯温白水,禀告着:「皇后娘娘,圣上为您请的川陕名医到了。
」阿南握紧了手中那枚卦签,淡淡道:「传他进来吧。
」宫中有医官署。
从她怀孕伊始,便是医官署的华医官为她请平安脉。
可昨日,圣上邀她去乾坤殿用早膳的时候,突然提出,换个人来负责她的胎。
他笑着说,那人是川陕名医,专擅妇人生产之事。
历来宫闱之中,妇人生产,哪里有从民间请医官的规矩呢?
更别提皇后所怀之嫡脉了。
圣上此举,邹阿南一霎时便明白了其中的意味。
若是她腹中所怀是公主,尚可。
若是皇子,恐怕,难以出生得见朝阳。
这川陕名医必然早已得到圣上的密令了。
不一会儿,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走了进来。
他穿着青色的衣衫,背着一个药箱,走路的步子缓而稳。
气息吐纳之间,可见内力颇佳。
他跪在地上请安,言谈举止,若竹林之风,「草民酆陌,恭请皇后娘娘万安。
」「起来吧。
」阿南抬抬手。
小嫄掏出丝线,轻轻缠在她手腕上,另一头,递到酆陌手中。
那位名叫酆陌的神医请了脉,向小嫄点点头,小嫄收了线,问道:「敢问酆大夫,我们娘娘的胎如何?
」酆陌点点头:「娘娘胎心强健有力,甚好。
」说完,便从药箱里取出药来,「此安胎药乃草民家十七代祖传之方,皇后娘娘每日服用一剂便可。
」「强健有力?
」阿南沉吟着,心内一紧,「莫非先生之意,是本宫腹中所怀,乃是男胎?
」酆陌笑笑,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他俯下身来:「娘娘只管服用草民之药,一定心想事成。
」川陕名医走后,阿南打开那药。
一股异香扑鼻而来。
她握着那药约莫半炷香的工夫,觉得嗓子有些干渴,端起方才小嫄倒的那杯白水,喝了一口。
水已经凉了,一路从口入到肺腑,如同冷溪。
从小到大,她只喝白水,无色无味。
那川陕名医留下的药散发的异香让她不安。
她越来越紧地握住自己手中的那根卦签。
这卦签是她祖父传给她父亲,她父亲又传给她的。
邹家祖传相面卜卦之事,因为算得太准,泄露天机,几代人都不得长寿。
父亲在她三岁的时候便病逝了。
他的病来势汹汹。
阿南记得,到最后,他躺在床榻上,用瘦如枯枝的手指摸着幼女:「阿南,你的命贵而苦,全靠你自己走下去了。
」贵而苦。
看似冲突,如今,阿南算是领会了。
她住在这凤鸾殿。
凤鸾殿便是中宫。
何谓中宫?
帝宫之心,皇后所居也。
她,邹阿南,是圣朝当今的皇后。
没有人知道,她为了坐到这个位置,付出过什么。
一个孤女,一个布衣之后,她的每一步,只有自己最清楚。
原本,成灏心中有喜欢的人。
那人是太后宠臣之女。
是她,屡屡利用天相之说,营造舆论。
加之,那时候正是太后还政、朝中政权交接之际。
她利用成灏作为君王的疑心,两厢挑拨,让成灏对所有与太后有关联的人起了戒备之心。
当成灏牵着她的手,走上城楼时,漫天的烟花绽放出「龙凤呈祥」的字样。
顺康十三年十月廿八,皇家的花轿将她从正宫门抬入乾坤殿。
圣朝自开国以来,她是第一个从正宫门抬入的皇后。
太祖皇帝成邺、太宗皇帝成铎,皆是在登基之前已经娶妻成亲。
而仁宗皇帝成筠河,也就是成灏的父亲,他终生没有立后。
阿南的婆母,当今的太后,是以贵妃之身,生子登基,做的太后。
所有人都觉得她费尽心机当皇后,是为了那高高在上的权势,为了母仪天下的荣宠。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真实的原因。
许是孕中神思困倦,阿南握着那异香之药,迷迷糊糊睡去了。
睡梦中,总有一种剜心之痛伴随着她。
她看着她的亲人们一个个在她面前咽气。
她看到母亲头也不回地改嫁。
她怕极了失去。
她爱成灏,这个她从三岁就认识了的男人。
只因她的祖父曾经无意中救过进宫之前、地位微末的太后一命,太后在南巡之时,偶然得知昔日的救命恩人还留有一个后人,便将她接进宫抚养。
她在宫中一住就是十三年。
她跟成灏同岁,她是与他一起长大的。
她懂他的宏图大略,也懂他的喜怒无常。
突然,阿南的梦境中出现成灏的脸。
他英俊的面庞上带着轻蔑:「皇后,你真的以为你算计了孤吗?
孤告诉你,你所有的把戏,孤都明白。
孤不过是利用你打压母后罢了。
孤娶了你,但孤永远不会信你。
你是孤的同谋,不是孤的爱人。
像你这么心机深沉的女人,孤怎会允许你诞下皇子。
」「不!」阿南绝望地摇着头,伸出手,想抓住成灏,却怎么都抓不住。
白色的花瓣纷纷扬扬,一个白衣女子出现在阿南面前。
阿南闻着她身上的味道,好熟悉,跟川陕名医所开之药一样的味道。
那女子伸出手,抚摸着阿南满是泪痕的脸:「想不想保住你腹中的胎儿?
」阿南猛地点点头。
「那就吃下这药。
」「你是谁?
」阿南问道。
白衣女子笑了:「我是助你的人。
」「为什么助我?
」阿南从小尝遍人间冷暖,她绝不相信没有缘故的好心。
「你自己会算卦,焉能不知自己一辈子是无儿无女的命?
」阿南沉默了。
白衣女子说得对。
她算到了,但她不肯认命。
道是无极生太极,胜天半子破天局。
道胜天下。
白衣女子继续道:「你腹中这一胎本没有福气降生。
可我算到,圣朝四世之后,有昏君,天命不佑。
我乃护帝星之人,但难挡昏君降生。
故而,往你腹中,送入辅星一颗,即嫡公主成铣。
她借你之腹,来人间一趟。
力挽狂澜,杀伐果敢,乃镇国公主是也。
」阿南正咀嚼着白衣女子的话,白色花瓣已慢慢消失。
睁开眼,她仍在凤鸾殿的床榻上,手握着那药。
四世之后,当今圣上成灏便是圣朝第四世君王,岂不是说下一代的君主便是昏君?
吃吧。
阿南心一横,将那药吞入腹中。
一种说不上来的舒畅包裹着她的全身。
之前那种仓皇、不安、担忧,仿佛都离她而去了。
她起身,踱步至窗外。
天已经黑了,殿内灯火通明,殿外夜色茫然。
只见一颗黑色星星悬于天际。
她揉揉眼睛,想看得仔细些,那景象却稍纵即逝了。
黑,为煞。
许就是白衣女子口中的昏君。
阿南赶紧在心内卜了一卦。
这一卦卜得极其艰难。
似乎有一股冥冥之中的力量,挡在真相的前面,阻止她靠近。
她用尽全身气力,只卜到「昏君之母,属相为鼠,仓鼠之子,吞食国度」。
别的,再也卜不到了。
第二日,医官署传来消息,宫中新进的两名妃嫔同时有了身孕。
宛欣院的胡婕妤和雁鸣馆的孔贵仪。
邹阿南警觉起来。
这两名妃嫔,谁是仓鼠?
试探圣上亲政不久,宫中后、妃陆续有孕,圣上觉得是上上的吉兆,有如天赐甘霖于皇家,国祚万年。
顺康十四年二月底,百花日过去不多时,他便带领后宫所有人等去奉先殿祭祖。
皇后与圣上同列,持香叩拜,余者站在后头,随帝后同拜。
阿南的孕期已逾四月,身子稍有些沉,但仍是坚持着跟圣上一起行完礼。
婢女小嫄欲去扶她,她摆了摆手。
不管人前还是人后,她素来不是个骄矜的女子。
祭完祖,有小内侍过来回禀,前朝两位大臣求见陛下于尚书房。
圣上听此,连忙去了。
自去岁十月他亲政以来,一向十分勤勉。
千情万绪,以国事为上。
圣上走后,小嫄笑向胡婕妤、孔贵仪二人道:「晨起,皇后娘娘命奴婢炖了几碗甜品,到这个时辰约莫已炖得软烂可口,请两位娘娘一道去凤鸾殿小坐吧?
」胡婕妤忙满面春风道:「皇后娘娘有心了,臣妾等焉有不去的道理。
」她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小腹:「近来啊,臣妾总是觉得饿,从前一日食三餐,现在一日要食五六餐才好,原以为是宫中的水养人,昨儿华医官请出喜脉来,臣妾方知,现在臣妾不是一个人在吃,是两个人在吃了。
」孔贵仪话不多,听见胡婕妤如此说,便也向小嫄点头道:「主子娘娘有心、姑娘有劳了。
」阿南朝她们两人淡淡地笑了笑。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中宫走去。
半路上,碰着正在带兵巡逻的孔良。
孔良依次向阿南、胡婕妤、孔贵仪行了礼,目光最终落在孔贵仪身上。
孔良是宫中的御林军统领,孔贵仪的亲哥哥。
在当今圣上还未亲政之前,他便是圣上的心腹,羽林郎的头目,陪着圣上骑马射猎,为圣上办一些体己的私事。
圣上亲政后,第一个从太后手中夺来的,便是宫中禁卫大权。
此等要职,必交予心腹之人才放心。
所以,孔良毫无悬念地成了御林军统领。
圣上不仅给了他高官厚禄,还纳了他的亲妹孔灵雁,也就是如今的孔贵仪。
孔家算得上是圣上的「自己人」。
眼下,孔良笑着对孔贵仪说:「昨日母亲听说了娘娘的好消息,欢喜得不得了,往城东道观求了一道平安符,缝在香包里,嘱微臣一定要送到娘娘手中。
」那香包很精致,上头绣着一头憨态可掬的小牛。
孔贵仪接过香包,向孔良道:「多谢兄长,多谢母亲大人。
」轿辇继续前行。
小嫄看似不经意地叹道:「孔夫人为孔贵仪缝的香包真好看,奴婢瞧着,绣工一流。
」孔贵仪羞涩道:「姑娘过奖了,因本宫属牛,故而母亲大人每年都为本宫缝一个带生肖的香包。
」小嫄颔首道:「此乃孔夫人一片慈母之心。
」她与皇后对视了一眼。
昨晚,皇后查过内廷监的记录,胡婕妤与孔贵仪都非属鼠之人,胡婕妤属狗,孔贵仪属牛。
但皇后娘娘不放心,仍想确认一下。
上京之中的官宦人家,涉及姻缘八字相配,谎报女儿的生辰年庚也是常有的事。
眼前孔夫人为女儿做的香包,显然并非有意安排。
故而,孔贵仪的确可以排除了。
阿南在心内思忖着。
到了凤鸾殿。
皇后坐在正中的软榻上,胡婕妤坐在右边,孔贵仪坐在左边。
小嫄端上甜品来,胡、孔二人欠了欠身,谢了皇后恩赏,便接过。
少顷,阿南看向胡婕妤道:「人皆道西南之地,湿瘴气重,不喜食甜。
胡婕妤到上京可吃得惯?
」胡婕妤出身镇南将军府。
她的爹爹镇南将军胡谟,驻守西南十余载。
故而,胡婕妤是在西南长大的。
胡婕妤是个鲜辣活泼之人,谁若与她说上一句话,她恨不得回上十句。
宫中规矩多,她常常觉得憋闷。
眼下见皇后主动问她,便如打开了话匣子一般:「皇后娘娘您有所不知,虽然臣妾在西南长大,但口味与旁人不同,偏是爱吃甜,一日也离不得。
臣妾的母亲从前爱说笑,说臣妾是远嫁的命。
如今,果然是应验了。
」小嫄自然接口道:「奴婢听传言说,西南夷人养鼠而食,不知真假。
胡婕妤见多识广,定是知道的。
」孔贵仪用帕子轻轻掩了口。
食鼠之事,听起来便觉腌臜。
胡婕妤却道:「那些食鼠的,都是不开化的粗鄙之人。
鼠是何其灵巧之物,怎能食之?
臣妾在娘家的时候,便警告过府里的人,不许食鼠。
」阿南笑笑,缓缓道:「小嫄,去将本宫珍藏的那几幅骏马图拿来,送与二位妹妹。
」小嫄道了声「是」。
片刻,她抱着字画出来,向胡、孔二人道:「太祖爷是马背上得的江山,咱们的圣上最是爱马之人。
二位娘娘将骏马图悬于室内,圣上看了,必甚为欢喜。
」孔贵仪欣然谢了恩,接过。
胡婕妤却迟疑起来。
小嫄道:「怎么?
胡婕妤不喜这骏马图吗?
」胡婕妤吞吞吐吐道:「不……臣妾怎敢不喜皇后娘娘赏赐之物……实乃……实乃……臣妾的室中悬不得骏马图……」「悬不得?
为何?
」「这……臣妾也不知为何……反正,是出阁前,母亲叮嘱的。
说……说不能……」阿南开口道:「罢,各人有各人的喜好。
本宫不勉强胡婕妤。
」她心内的疑影已经十分深了。
子鼠为水,午马为火,水火不容,故而属鼠之人不仅屋内不能悬骏马图,亦不能身佩所有与马有关的饰物,否则,按照五行相克之理,必会带来灾厄。
胡婕妤俯身道:「谢皇后娘娘。
」两人告退之后,阿南以手扶额,倚在榻上。
她昨日卜的卦,字字都在心中。
仓鼠之子,吞食国度。
若这胡婕妤腹中果然是个祸害,她又怎能允其出生?
她该怎么跟圣上说,圣上才会相信?
会不会适得其反,让圣上以为是她歹毒善妒,没有中宫之量,容不得他的孩子?
阿南突然想起稚时,父亲跟她说:「世间难得,是糊涂二字。
」她不解,问父亲是何意。
父亲长叹道:「最无奈的是,什么都能算到,却什么都改变不了。
」能卜会算之人,如同眼前有一条清澈见底的河,什么都看得见。
河边却没有船,无法渡人,亦无法自渡。
天色又暗了下来。
凤鸾殿的宫人们早早地准备好足量的灯油,殿内灯火通明。
皇后娘娘怕黑。
凤鸾殿里,夜不熄灯,这是不成文的规矩,从掌事宫女小嫄到庭院扫地的小内侍,人人皆知,亦人人遵守。
阿南的梦魇中,总会出现一把剑,那把剑刺穿她的喉咙,血啊,就像夏日里磅礴的雨,洒得漫天都是。
吃惊的是,那持剑之人,竟是自己。
这个梦境无限地轮回,一遍遍反复地在她脑海中出现,到最后,阿南连呼喊声都无法发出了。
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有这样自刎的梦。
后来,她竭力地看清那把剑,只见剑柄上刻着一朵莲花。
只有圣上到凤鸾殿安歇的时候,阿南的梦魇才会停止。
那样,她便能得一夜安眠。
然而,圣上到中宫来的日子屈指可数。
今晚,阿南梳洗完,准备安歇的时候,却突听内侍报:「圣上到——」阿南欲起身相迎,成灏已大踏步地走进来。
阿南为他宽衣,小嫄用铜盆端来温水。
成灏用热帕子敷了脸,似松缓了一口气,道:「悬在孤心头很久的一件难事终于解决了。
」他笑了笑:「从前舅父手中的兵权被瓦解成三份,全部换上了孤自己的人。
呵。
此事,镇南将军府功不可没。
兵权确实宜分散,认符不认将,往后,圣朝再也不会有武将擅权之事了。
」阿南轻轻道了声:「圣上英明。
」两人和衣躺下。
似累了很久,成灏沾床没多久,便睡着了。
五更天,丧钟之声忽然响彻宫廷。
二十七声。
国丧。
遗命钟声敲得阿南心里慌极了。
成灏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他的手蜷缩着,在发抖。
阿南也坐了起来。
他们俩对视着,就像漆黑的水潭边,两株相连相望的草。
「二十七声,对吗?
」「嗯。
」「是……母后?
」成灏艰难地说出后面的两个字,每个字都似乎涩而苦,从肺腑里挤出来,如黄连覆上唇齿。
「是母后。
」阿南注视着丈夫的眼,在昏黄的灯光下,泛出一缕一缕的柔波。
二十七声,国丧,天下只有三人当此规格,太后、圣上、皇后。
如今,他们俩好好地坐在这儿,不是太后,又会是谁呢?
只是成灏不肯面对罢了。
从半年前开始,他便处心积虑地从母后手中夺权。
父皇故去得早,十四年前,母后抱着两岁的他一步步走上金銮殿。
母后在朝中执政多年,军政、六部、九州各总督府,朝中无人不听母后之命。
就连外史请安的折子,也先呼太后万安。
母后身边有许多死忠的臣子,舅父便是她最得力的帮手。
舅父定国公掌天下兵马,所有的武将都唯他马首是瞻。
母后的权力太大了,大到让他不安。
他从小就被大臣们当作金銮殿上的黄口小儿,光芒完全被母后覆盖。
曾有人告诉他:「牝鸡司晨,天下乱矣。
陛下纵观史书,举凡妇人掌权,焉有轻易还政者?
」成灏一遍遍读着那句「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看着干练智慧的母后,戒备之心日益浓烈。
他喜爱的那个女孩,与他和阿南一起长大的那个女孩,沈清欢,她的父亲沈昼是太后一手提拔的旧臣,满心满眼只认「太后之命」。
当母后有明显的赐婚之意时,成灏胆怯了。
他唯恐其中有阴谋。
难道母后想换一种方式,永永远远地控制他吗?
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开始与阿南越走越近。
阿南无父无母,身份低微,这让他莫名安心。
更让他欢喜的是,在母后与他之间,阿南总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他,站在他的角度上考虑问题。
阿南懂他每一寸的小心思。
她为他出谋划策,她为他卜尽周全,让他一步步顺利地完成朝堂上的大换血。
他和阿南一起,算计了朝堂风云,算计了所有人。
母后移宫、还政。
宰辅易位。
军政分散。
一切都按照他与她预想的那样进展着。
金碧华灯处,唯余同谋人。
当天象屡屡指向中宫之时,成灏毫不犹豫地牵着阿南的手走向最高处。
他对她,三分佩服,三分忌惮,三分猜疑,剩下的一分是什么?
成灏想过很多次。
到最后,他想明白了,剩下的那一分,或许是真真切切的相知。
他们是同类,骨子里有一样的东西。
如今,母后死了,竟然死了。
成灏忽然觉得心痛难当。
成灏抱住头:「南姐,我只想让母后交权,可我从来没想让母后死……」他没说「孤」,他说「我」。
仿佛此刻的他,只是世间一个寻常的失去母亲的孩子。
他这一霎的软弱,只肯给她看见。
阿南一愣,她抱住他。
他们一起长大,他们同岁,阿南只比他大了一个月。
他只叫过她一次「南姐」,是她斗蟋蟀赢了他,他不经意喊出口的。
当时他喊了一句,便敛了口。
阿南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没有追问。
这一次,他喊得这么清晰。
「南姐。
」阿南静静地抱着他。
成灏喃喃道:「母后没了……我知道父皇走后,她很不容易。
可我怎能不猜疑她。
前朝因何而亡?
不就是因为后宫干政、外戚专权吗?
天下大乱,太祖方起义兵。
前人无暇自哀,而后人哀之。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阿南一个字都没说。
但她每一下轻缓地抚摸都是懂得。
她就那么沉默地抚摸着他的后背。
良久。
成灏叹道:「生老病死终有命。
将来,我也会有母后这一日。
」「那我便与你一起死。
」阿南浅浅地说着,像是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帘外,掌事内监来唤。
宗亲皆赶往宫廷了。
成灏站起身来。
小舟端上洗漱的水来。
阿南伺候他更衣。
穿上龙袍,他所有的软弱荡然无存。
他又成了一个冷漠、理智的君王,看向所有人的眼神里,带着疏离。
「太后是如何没的?
」萱瑞殿来传话的宫人恭敬道:「回圣上,心悸。
」把持朝政多年的太后,心悸而亡,崩于寝殿之中。
国丧持续了整整二十七日。
不少人私底下议论纷纷,为何太后自交权之后便有了心症?
是她心气儿太要强,还是天家母子权力交接中有不为人知的内幕?
当然,这些话,没有人敢在朝堂上说半句。
龙椅上的少年天子,不怒自威。
如今的朝堂,已非昨日的朝堂。
闲言碎语对成灏来说,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何让这个帝国更加繁盛昌明。
他的眉宇之间,满是坚毅之气。
待国丧快完的时候,阿南的胎近五个月了,越发显怀起来。
素衣之下,肚子如一座圆圆的小丘。
但她仍然惦记着仓鼠之事,一刻也不曾忘怀。
三月下旬的时候,她接到云贵发来的密函。
她前些日子安插在镇南将军府的人有信儿了。
胡婕妤的属相的确是鼠。
这是从胡夫人身边的老嬷嬷口中套出的消息,千真万确。
阿南握紧那密函,心中思忖了半日,有了主意。
她无论如何不能让胡婕妤这一胎生下来。
这个歹人,做便做了。
恰逢太后停了多日的棺要送往皇陵下葬。
按规矩,灵前伺香之婢,要随主殉葬。
伺香之婢,是内廷监指派的。
内廷监管事说是谁,便是谁。
服从是个死,不服从,便是忤逆,也是个死。
且服从安排,说出去名头好听,还可全家得享殊荣,领取皇家厚赏。
故而,伺香之婢,多半是一边哀哀戚戚,一边谢皇家恩典。
下葬前一日深夜,阿南命小嫄传来那伺香婢。
那女子跪在地上:「皇后娘娘传奴婢这将死之人做甚?
」距离下葬只有几个时辰,她的命亦只有几个时辰了。
阿南端起铜杯里的白水,饮了一口。
她的神情与铜杯中的水一样寡淡:「姑娘可以不死。
」那女子猛地抬头,仿佛自己听错了一般:「不死?
」「只要你按照本宫说的做。
下葬后半个时辰,皇陵处自有救你的人。
本宫保你不死。
家人的荣华,照享。
」那女子咬了咬唇:「娘娘您说,奴婢要如何做?
」凤鸾殿的烛光摇曳着。
那女子将皇后的每一个字都记在了心中。
次日。
众人白衣素裹,跪在萱瑞殿。
圣上在前,皇后次之,妃嫔们再次之。
往后,便是宗室皇亲、众臣命妇们。
掌事内监高喊一声:「起灵——」话音一落,跪于灵前的伺香婢突然站立起来,双目直瞪,仿佛魔怔了一般,冲到跪在人群中的胡婕妤面前,从口中吐出一粒药丸塞于她的口中。
胡婕妤被这意想不到的突发事件震蒙了,手足拼命地弹着,口中想喊什么,嘴巴却被伺香婢紧紧捂住了。
伺香婢大喝一声:「不祥之子,断不能留。
」侍卫们清醒过来,赶紧去拉扯她。
她却猛地倒在地上,昏迷过去,人事不省了。
这时,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方才那声音像是太后,太后上身了!显灵了!」众人又都跪在地上。
伺香婢昏迷之前说的话,仿佛真的成了「太后遗命」。
庶女圣上扫了一眼人群,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伺香婢。
胡婕妤面色乌青地躺在地上,口中连声呼痛。
医官们仓皇地赶来。
圣上把目光落到阿南的身上:「母后入土的时辰改不得,该起灵还是要起灵。
皇后,眼下你便留在宫中照料胡婕妤的胎吧。
」阿南点头道:「是。
这是臣妾的本分。
」掌事内监问道:「圣上,这伺香婢……」圣上淡淡道:「既是母后借她显灵,想必是她与母后缘分匪浅。
不管是昏迷着,还是醒着,该如何殉葬,便如何殉葬吧。
」「是。
」掌事内监挥挥手,两名小内侍过来架起她拖着走。
在场的人都缓缓从方才那场闹剧里反应过来。
经幡打起,丧乐起奏。
众人复又哀哀戚戚起来。
白色的送葬队伍有如暮冬之雪,一点点消逝在眼前。
阿南吩咐道:「将胡婕妤抬回宛欣院吧。
」胡婕妤一直在哭着。
她的贴身宫女小妙握着她的手,急切道:「二小姐,撑下去啊,撑下去啊,您想想三姨娘……」说着,忙又掩了口。
躺在地上的胡婕妤虽然已经痛到说不出话来,但仍然用凌厉的眼神瞪了小妙一眼,那眼神中满是责备。
显然,小妙情急之中说错了话。
谁是二小姐?
谁又是三姨娘?
胡宛迟明明是镇南将军府的嫡长女啊。
三月间的上京并不热,风吹着花香,还有些凉。
但阿南头上却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身畔的小嫄拿锦帕轻轻地擦着。
身上雪白的孝衣衬着她雪白的面庞。
宛欣院。
庭院中大片大片的杜鹃,热热闹闹,如燎天火色。
胡婕妤在云贵长大,云贵之地多杜鹃,花繁而艳。
她曾跟内廷监掌事提了一句,说宫中什么样名贵的花都有,却没有山野最寻常的杜鹃。
因她盛宠在身,又怀有龙裔,内廷监掌事便很懂得讨好。
不过是几日的工夫,便命人从云贵移植了许多到她的寝殿。
内廷监掌事说,胡婕妤您惦记这花,是这花的福气,能沾一沾龙裔的贵气,这花奔波数千里便是不枉了。
如今,胡婕妤躺在床榻上,血涓涓流着。
庭院中的杜鹃花也越发如血,起起伏伏,流成一片了。
阿南坐在檐下。
华医官从内间走出来,跪在地上禀道:「皇后娘娘,胡娘娘的胎……保不住了。
」阿南闭上眼,没有出声。
华医官又道:「那婢女喂到胡娘娘口中的药,药性甚烈,不仅打掉了胎儿,还伤着了宫体,流血甚多。
恐胡娘娘此后难以有孕了。
臣等已竭尽全力,却无力回天。
眼下只得多用些温润滋补之药……」「一定要保着她的性命。
」阿南语气甚轻,这几个字却说得很坚定。
「是。
」傍晚的时候,胡婕妤苏醒过来。
阿南走到她的床榻边。
她鲜辣活泼的神色没了,也不再叽叽喳喳地说上一箩筐的话,她双目失神,口中喃喃念道:「应是蜀冤啼不尽,更凭颜色诉西风……」这是唐人吟杜鹃的词。
此时,那个「冤」字却如一根针,刺着阿南的心口。
阿南定了定神,替胡婕妤掖了掖被角,温和道:「妹妹这是想家了吧?
切莫悲痛过度。
身体要紧。
其他的,该来总会来的。
」胡婕妤用那双空洞的大眼盯着阿南:「皇后娘娘,您说,这是谁做的?
」阿南道:「那贱婢发了魔怔,着实该死。
这个时辰,恐怕早已随太后入土了。
妹妹你这口气,算是出了。
」「出气?
」胡婕妤哭出声来,激动地坐起来。
小妙赶紧往她身下垫了个枕头。
「出什么气?
她本来就是要死的人。
臣妾腹中的龙脉何辜?
白白地填送了。
臣妾不信,不信这是太后显灵。
臣妾在娘家的时候,便听爹爹讲过,所谓附身显灵之事,不过是别有用心之人的装神弄鬼。
一定是有人处心积虑想害臣妾!那贱婢是同谋!」「妹妹慎言!」阿南打断她。
中宫威仪,让胡婕妤有所怵。
她委委屈屈地敛了口。
「妹妹,太后盛年崩逝,圣上乍然失母,肠断心摧。
太后显灵,莫说十分真切,便是有一分疑影,圣上也必会谨慎待之。
今日之事,众目睽睽,想必圣上心中早有决断。
岂是你口中一句装神弄鬼可以定论的?
」阿南说完,站起身来。
「妹妹,你好好将养着。
为了自己,也为了镇南将军府的荣辱。
」她往门外走去。
身后传来胡婕妤的哀啼:「我的孩儿,怎么会是不祥之子?
怎么会?
」「阿娘!」她唤了一声。
人哪,痛到极处,便会本能地呼唤自己的亲生母亲。
胡婕妤的亲生母亲到底是谁?
她从前提起胡夫人时,都是庄重地称之曰「母亲」,从没有用这样亲昵倚赖的口气叫过「阿娘」。
阿南边走边沉思着。
阿南回到凤鸾殿。
小嫄道:「娘娘今儿累了,歇息吧。
」阿南摇摇头,在檐下拿着剪刀修剪松柏。
这是她的习惯,但凡有心事,便会修剪松柏。
松柏一年四季常青,她手边总有可伴之物。
阿南修得很快。
剪刀的唰唰声在暮色中清晰、刺耳。
片刻,小嫄拿了封信函进来:「娘娘,云贵那边有密函过来。
」阿南放下剪刀,擦了擦手,打开密函。
是她安插在镇南将军府的人写来的。
原来,镇南将军府隐藏着一个秘密。
人人对此守口如瓶,故而,她安插的人入府许多日子都不知道。
只因这两日,有陌生女子归宁,府中人皆说是大夫人的义女。
可偶然却听大夫人唤了她一句「宛迟」,方揣测出几分。
阿南看到这里已经明白了。
宫里的胡婕妤并不是真的胡宛迟。
她的生身母亲想必就是小妙口中的三姨娘,在胡府地位卑微。
胡婕妤不是大小姐,她是二小姐。
她只是一个替嫁的庶女。
镇南将军府好大的胆子。
这究竟是大夫人的先斩后奏,让胡谟不得不配合她圆谎,还是胡家夫妇合起心来,有意欺君?
难道就真的以为此事做得天衣无缝、永远不会被察觉?
这些武人哪,往往容易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怪不得胡婕妤提起生肖之事,遮遮掩掩,言辞闪烁。
阿南放下信,扶额坐下。
小嫄忙递上一杯温水。
阿南转动着手中的杯。
黑夜将最后一点晚霞吞尽。
鸡人报:戌时了。
为什么只要涉及「仓鼠之事」,只要与之有关联,就仿佛掉入漆黑泥潭,什么也看不清呢?
这样的情况属实少有。
阿南有深深的无力感。
马踏星辰,江山轮转。
难道,那冥冥之中的天意竟如此强大?
她想起梦中白衣女子的话。
就连仙家亦不可逆此事,何况凡人乎?
难道自己真的做错了吗?
阿南摇摇头。
杯中的水凉了的时节,外头内侍报:「圣上到——」她起身,成灏走了进来。
「圣上,胡婕妤的胎没了。
但好在人没事。
医官们已经尽力了……」成灏坐下来:「孤是从宛欣院过来的,已经知道胡婕妤的状况了。
」阿南绞了热帕子递给他。
她总是喜欢亲自为他做这些事,就好像他是她自己的一部分。
成灏接了她的热帕子,缓缓道:「皇后,你相信母后显灵吗?
」「圣上信,臣妾便信。
圣上不信,臣妾便不信。
臣妾的心,同圣上一样。
」「呵。
」成灏将毛巾覆在脸上。
「那伺香婢已经殉葬了。
皇后,你该放心了。
」阿南想说什么,成灏却已经擦完脸,起身了:「皇后,胡婕妤那边,孤会安抚,将她晋到妃位,也算是对镇南将军府有个交代。
母后显灵之事,到此为止。
」他走到她身边,轻轻说了句:「皇后当有容人之量。
莫要耗完孤对你的情分。
」权衡成灏说到「情分」二字的时候。
阿南的眼前突然闪现顺康元年的初秋。
三岁的她被带到乾坤殿,穿着暗色的衣衫,头上戴着那根父亲留给她的卦签。
她看着一个与她同龄的小男孩在斗蛐蛐。
那小男孩眉头紧锁,全神贯注,眼里透着必胜的决心和王者的肃杀之气。
她看到他的衣服上用金丝线绣着龙的图案,她知道他就是当今幼帝。
天底下除了君王没有人配穿龙纹。
为天之子,真龙之嗣。
那龙纹,如寒夜之火,让阿南想要靠近、想要取暖。
仿佛自己便是那随秋风舞倦了的落叶,有了心安的归处。
自父亲去世、母亲改嫁之后,她辗转寄人篱下,早已学会了「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
她不是多语、爱出风头的人,可她忍不住跟他说话了。
她告诉他,他手中那只勇猛的蛐蛐必败。
果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恼怒地问他为什么,明明这只蛐蛐是占尽了优势的。
她通过那只前时取胜、洋洋得意的蛐蛐,告诉他一个道理:恃国家之大,矜民人之众,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兵骄者灭。
后来的事实证明,她说的果然是对的。
他手中的蛐蛐真的败了。
他从此喜欢跟她一起玩蛐蛐,也喜欢从她口中听到一些关于他拿捏不准的事情的意见。
她原本以为,这样就是极好的。
直到她看到他与沈清欢在一起嬉闹,他脸上的笑容,她从来没见过。
那一刻,阿南懂得了,跟她在一起的成灏,是老成持重的。
但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心无旁骛地笑过。
她渴望见到那张她从未拥有过的笑脸。
然而,直到她入主中宫,做了他的妻,仍然未能拥有。
情分。
他与她的情分是什么?
是她在凤鸾殿一日一日的守望。
是她每一分、每一毫的谨小慎微。
大婚那晚,龙凤烛彻夜不熄。
她夜半醒来,看到他出神地凝望着殿外的红梅。
她假装睡着了。
但红梅却成了她的心梗。
红梅,是他为沈清欢种的。
她终是没能赢了沈清欢啊。
纵便是沈清欢没有进宫,纵便是他在沈清欢与她之间选择了她。
此时,阿南看着成灏的眼睛。
「圣上,臣妾并非没有容人之量。
臣妾与您相伴十余载,您应该明白,臣妾不管做什么,都是一心为了您着想。
」她缓缓地讲出她梦里的征兆、她卜的卦象。
昏君之母,属相为鼠。
仓鼠之子,吞食国度。
成灏原本迈开的步子收了回来,复又坐在了椅子上。
他沉默了良久,方开了口:「你的意思是,胡婕妤的真实属相为鼠,可能是仓鼠之母?
」「是。
臣妾虽然卜不到确切的消息,但就算是有这个可能,圣上,您觉得能留吗?
」成灏疑心非常大,阿南一直都明白。
纵便胡婕妤不是真正的仓鼠之母,但只要她是「鼠」,那么成灏就不会冒那份险。
他不会允许他最在意的东西有一丝被毁掉的可能。
「皇后。
」成灏的目光略略柔和下来。
他似乎想明白了。
「今天母后灵前那出戏,是做给别人看的?
」「嗯。
」众目睽睽之下,伺香婢借着太后之口,说出「不祥之子」这四个字,镇南将军府怎敢再追问此事?
胡婕妤就算失了龙裔、损了胎体,但既是太后显灵,武将们也没有理由对当今圣上有何怨怼。
于大局无碍。
「你知道母后其实并没有崩逝,是吗?
」这件事成灏也是通过母后的贴身近臣留下的一封信函才确定的。
母后将朝堂留给了他,将后半生留给了自己。
她交权之后,不愿也不必再待在宫廷。
闲云野鹤,江湖去也。
她不过是用死亡的方式,得到自由。
阿南点了点头。
是的,她知道。
「圣上,母后到底是不是真的崩逝,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重要的是满朝的文武、天下的子民都相信母后崩逝了。
他们都知道母后崩逝后,您伤心欲绝。
这对您、对母后,都是好事。
」太后掌权半生,雷霆手段,政敌无数,如今隐姓埋名出宫,知情的人每多一个,她的危险便多一分。
成灏看着阿南,眉宇间云深不知处。
她又一次地想在了他的前头。
她做事总是这样周全。
她就像深不可测的渊。
他越发像在深渊边行走的人。
阿南知道,她若不告诉成灏这一切,成灏会以为中宫善妒,以为她心如蛇蝎。
她若告诉他这一切,就像现在这般,他对她心底的忌惮必又会更多一分。
总有取舍,总得取舍。
他与她的情分就是这么小心翼翼又稀薄。
橘色的烛光,如同多情的佳人,与夜风摇摆着旖旎。
「告诉内廷监的人,从此,生肖为鼠的女子不必再进宫。
」成灏道。
「是。
」索性从源头上杜绝了。
「为了避免再度发生冒名进宫之事,皇后,此后,你便与内廷监一同把关。
」「是。
」选妃嫔的权力交到了阿南手中。
「胡家换人的事,皇后继续佯作不知便可。
镇南将军府,孤还用得着。
」「是。
」朝政的权衡永远是摆在首位。
「卦象之事,切莫传出去,恐为别有用心之人或番邦所利用。
」「是。
」这个是自然的。
四世之后有昏君,岂不是说明圣朝气数将尽?
怎能为外人所知呢。
交代完,阿南以为他要离去了。
他却留了下来。
和衣而眠。
阿南躺在他身边,他用手轻轻抚摸着她如小丘一样的腹。
阿南突然感受到了胎动,腹中的孩儿在踢她的肚皮。
成灏也感受到了。
他们对望着,笑了笑。
所有的算计与权衡仿佛在这一刻都暂时隐匿了。
这对少年夫妻共同面对的,不仅是孩子,还有风、有雨、有圣朝将要面临的未知。
阿南想,这一夜终于无须做那个梦了,那个自刎的梦。
只要成灏睡在她身边,她便不会做这个梦。
她就不用一遍遍地面对惨烈的死亡,一遍遍地面对那种深深的无奈与悲苦,一遍遍地面对漫天的鲜血。
那无尽的涅槃与轮回。
春日过了,夏日来了。
宛欣院的杜鹃谢了。
胡婕妤晋了宛妃,从三品升为一品,伺候的宫人比从前多了三倍,月银也比从前多了三倍。
从娘家镇南将军府陪嫁进宫的小妙做了宛欣院的掌事宫女。
一切都尽量遂着她的心。
宛妃在床榻上将养了四个月。
到七月底的时候,才出门走动。
病好以后,她像变了个人似的,与中宫走动亲昵起来。
她跟阿南说,知道自己这一生没了指望,不过求着依靠皇后娘娘这棵大树,得一晌荫蔽罢了。
皇后娘娘若有使得着她的地方,尽管吩咐。
她愿为皇后娘娘赴汤蹈火。
阿南听了这话,只淡淡笑笑,劝慰她几句。
但宛妃仍是每日都来,一派热络。
自上次宛妃出事,孔贵仪越发小心。
她的月份渐渐地大了,阿南免了她的请安礼。
她索性从早到晚,闷在雁鸣馆,足不出户。
为中宫保胎的川陕名医说了,皇后的临盆之日仅剩半月有余。
眼下阿南最在意的,就是腹中孩儿的平安。
有一晚,阿南独自安歇。
凤鸾殿的宫人们照旧例,添上足足的灯油。
然而到了半夜,阿南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见寝殿是黑的,一阵老鼠叽叽喳喳的叫声传来。
原来是老鼠偷吃了灯油,所以灯灭了。
黑暗如浪,让阿南有一种溺毙的绝望。
她尖叫起来:「来人!快来人!」乾坤殿怎么会进老鼠?
她一阵腹痛,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身体里下坠。
宫人们急促奔跑而来。
产子黑暗中,阿南摸到了婢女小嫄的手。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小嫄在焦急地唤她。
凤鸾殿的灯被点亮。
满宫里不见老鼠的影子。
方才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好似幻听一般。
阿南像一个从深深的水底被打捞上的人,艰难地喘着气。
她口中迷迷糊糊说了句什么。
小嫄没听清,将耳朵凑上去,方听到她在喃喃叫着:「圣上……」几个宫人将皇后扶回了榻上。
奉圣旨为皇后保胎的川陕名医酆陌急匆匆赶来,宫中医官署的几名医官也来了。
嬷嬷宫女们时而端着水盆进来,时而又端着水盆出去。
凤鸾殿里人影憧憧。
阿南流了好多的血,但是她一声也没叫唤。
众人纷纷纳罕,历来见宫闱或民间产子者多矣,中宫邹皇后是他们这辈子见过的唯一在生产时不呼痛的女子。
异常的沉默,让凤鸾殿的产房是那么与众不同。
阿南睁大双眼看着帐顶的金丝凤凰,耳畔是人们在床前走来走去的脚步声,腹中一阵阵剧烈的抽痛让她恨不得将身体蜷缩到一处。
她紧抿着嘴唇,意识一点点涣散,烛影晃着,她昏了过去。
几个经年的喜嬷对视了一眼,皇后昏迷,使不上劲儿,孩子卡在产道,眼下只能冒冒险,将手伸进产道,把孩子拉扯出来。
小嫄问凤鸾殿的掌事内监春海:「今晚圣上歇在哪儿了?
」春海答道:「当下正是夏秋时节,黄河又闹了水患,圣上跟一帮大人在尚书房议事呢,吩咐任何人不得前去打扰。
」小嫄看了看床上的阿南,咬咬牙:「我去喊圣上来。
」春海道:「姑娘,只怕你去了尚书房,也见不到圣上。
」小嫄听了这话,仍执拗地走了出去。
尚书房里,皇帝成灏刚送走一同商议治理水患事宜的臣子。
大臣们跪安后,这位少年天子沉郁了数日的心情轻快了不少,脑海中紧绷的弦略略松弛。
手边的菊花茶已经凉透了。
成灏端起,一饮而尽。
这时,突听门外一个女子的声音焦急地喊着:「圣上!圣上!」侍卫们拦阻着:「圣上有令,任何人不许前去打扰。
」「奴婢是凤鸾殿的人,有急事求见圣上。
」侍卫道:「不管你是哪宫的,皇命就是皇命,必须遵守。
」那女子高声道:「中宫生产,兹事体大,尔等就不能通融吗?
」侍卫们迟疑着,一面不敢得罪凤鸾殿,一面又不敢贸然进殿打扰圣上。
那女子趁他们恍神的当口儿,直接冲了进来。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圣上,求您移驾凤鸾殿。
皇后娘娘昏过去了。
」成灏刚喝完菊花茶,看着那女子。
他对各宫的宫人们不甚留心,但他知道,眼前这个婢女是中宫的掌事宫女,皇后在这宫中最信赖的人。
他从没留心看过她。
今夜,见此情形,倒觉得她颇为忠勇。
侍卫们已跟了进来,忙向圣上告罪。
成灏摆摆手,他们退了出去。
「孤记得,皇后娘娘还有半月才到生产之期啊。
」「是。
但今晚皇后娘娘不知怎的,惊动了胎气,早产了。
」小嫄答道。
成灏沉吟道:「自古妇人生产,如过鬼门关。
皇后既然早产,想必侍产大夫和宫中的医官们、专事妇人生产的喜嬷们都到了。
孤去了,也进不得产房。
去了也无甚作用,不如在此静候佳音。
」「圣上,皇后娘娘昏迷前一直在叫您。
您如果能守在凤鸾殿,皇后娘娘一定能感受到。
她要是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您,会有多高兴啊。
」小嫄恳求道,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在烛光下,晶莹如玉。
成灏的心,和软了许多。
川陕名医早早便告诉过他,皇后这一胎是公主。
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圣朝的长公主。
他起身:「好,孤随你去。
」小嫄的脸上绽开一个笑容:「谢圣上。
」七月到了尾声。
宫中的兰花开得到处都是,空气里飘浮着馨香。
怪不得人们通常把七月,叫作兰月。
民间又把七月叫鬼月。
传说这个月鬼门打开,到七月底的时候又重新关上。
今日,正好儿是七月的最后一天。
成灏刚走到凤鸾殿的那一刻,就听到喜嬷的声音:「生了!皇后娘娘生了!是个漂亮的公主!」喜嬷把孩子抱到外间,成灏接过。
那孩子与寻常新生的孩子不同,声音嘹亮,不啼反喜。
「公主是哪个时辰生的?
」喜嬷道:「刚好子时。
」「那便是新的一日了。
公主的生辰是八月的起始。
」众人皆跪在地上:「恭喜圣上,恭喜皇后娘娘。
」成灏看着怀里的婴孩。
那孩子有一双清澈无比的眼睛。
华乐那清澈竟让成灏想到了冬雨里开到极致的梅花。
侍产大夫、医官还有喜嬷,以及凤鸾殿所有的宫人黑压压地跪了一屋子。
成灏抬头,说了句:「赏——」众人慌忙谢恩。
殿内一片喜气洋洋。
阿南在昏迷的时候,又看到了那个白衣女子。
她时而是风中摇曳的一株梅,时而化作花雨从天而落。
她微笑着看着阿南,割破自己的手指。
她的血流出来,化作药引,流到阿南的腹中。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南问她。
她一挥手,眼前出现一面镜湖,镜湖里投映着许多画面,那么清晰。
四海八荒,祁连山。
一条真龙从云雾中飞来,与祁连山顶一株白梅两两相望。
真龙绕着白梅,为她下了一场雨,一场只与她有关的雨。
那白梅受了真龙的雨泽,愈发仙气缥缈。
后来,白梅化作一位美貌的女子,真龙化作一位英武的男人,两人或是腾云驾雾,或是戏于山涧。
祁连山顶常常落雪,他们在嬉闹中白了头。
人们把祁连山叫作白山。
白雪皑皑,白头千年。
真龙与花仙相恋,触犯天条。
真龙下凡,为人间天子。
白梅在轮回台送他,看着他的魂魄入了六道。
她的眼泪落在他的手心,和所有的记忆一起被封存。
白梅被贬为妖,一世一世地保他一家一姓的江山。
阿南不觉看怔了。
她问道:「如今,真龙何在?
」白衣女子笑道:「了却人间千年债,得见心头万世人。
」她与他被天帝所罚,千年不能相见。
一千年后,她与他就整整相识一万年了。
她相信他一定还记得她,就跟她一直记得他一样。
他的江山,是她在这一千年飘荡里的念想。
他为她下了一场雨。
一切的起始,便是那一场雨。
「你用一千年时间,去等一个人?
」「是。
」「原来我总以为世人痴惘,原来仙家亦不可免。
」白衣女子的裙角飞扬着。
她笑而不语,若非因为痴惘,她早已位列上仙,若非因为痴惘,她不必流落人间。
可她从未后悔过她的痴惘。
阿南看着她越飘越远,问道:「一千年很漫长,你要去哪儿?
」白衣女子的声音带着梅花的香气在天地间飘荡着:「邹阿南,你的女儿非等闲之人。
将来,你若听她的话,可保性命周全。
你若不肯听她的话,你的梦魇,就是你的结局。
」你的梦魇就是你的结局,你的梦魇就是你的结局,你的梦魇就是你的结局……这句话像针一样,刺入阿南的脑海。
她猛地睁开眼。
成灏抱着孩子坐在她的床头。
「皇后娘娘醒了!」小嫄用袖口擦了把眼泪,忙命小宫人递上一碗早已煮好的枣粥。
那枣粥软而糯,温度恰好。
阿南看着成灏,苍白的嘴角抿出一个笑容:「圣上来了。
」成灏将孩子抱得近了些:「皇后你看,公主甚美。
从落地便不哭,一直是欢喜的。
」阿南点点头:「圣上喜欢,便是极好的。
」公主睁着湿漉漉的眼,一会儿看看成灏,一会儿看看阿南。
成灏道:「孤想为公主取名铣字,封号华乐,皇后意下如何?
」阿南颔首:「谢圣上。
」宫人们再度跪在地上:「恭祝华乐公主千岁安康。
」成灏将公主递给守在一旁的奶娘。
他握住阿南的手:「此番皇后受苦了,多加休养。
」阿南摇摇头。
她张口欲说老鼠的事,想了想,又咽下。
小嫄扶阿南半倚在床榻上,轻轻将枣粥送入她口中。
这一晚,成灏躺在榻上,闭上眼,舒了口气。
他在心底给自己过的刑终于结束了。
他一直隐隐地害怕皇后生产的这一刻。
尽管川陕名医告诉他,绝不会误判。
但他仍是思虑到了这一层可能。
事无万全,成灏做了两手准备。
喜嬷们已接到密旨,若皇后诞下皇子,便让其生来窒息。
是而,小嫄唤他的时候,他犹豫。
他不忍面对那样的可能。
好在,川陕名医并没有误判。
铣儿,真的是皆大欢喜。
成灏隔着帘栊看着窗外的月亮。
看着奏折忧心了许久,水患终于有了解决的新思路。
皇后诞下公主,免去他们之间残害骨肉的尴尬与难堪。
成灏觉得,一切都是如愿的。
翌日,他在金銮殿上下达了「收紧河道,引清入黄」的政令,不出所料的,群臣一片哗然。
昨夜在尚书房参与议事的工部侍郎刘存第一个站了出来,立场鲜明地表态,支持圣上。
风向一刮,众人便领会了。
最终,圣上的政令得以顺利下达。
成灏对刘存亦高看了一眼。
九月伊始,阿南满了月子的时候,便恢复了产前的灵动。
她原本想留着酆陌在宫中做医官,却发现他已经不辞而别了。
宫中的安平观空空如也,没有一丝他存在过的痕迹。
萍踪仙影,无处可寻。
阿南坐在凤鸾殿的大椅上,想着生产那夜听到的鼠声。
那绝不会是幻听。
她细细查问了那日守夜的宫人与内侍,灯油备得很足,是实情。
若非老鼠偷吃灯油,咬断灯芯,怎么可能突然灯灭呢?
那些老鼠是从哪里来的?
为何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找遍整个宫殿,都找不到了呢?
是谁有意在做此事?
意欲何为?
小嫄递上一杯白水,阿南一边喝着,一边思量着后宫中的人。
雁鸣馆的孔贵仪,肚里怀着孩子,且有了月份,整日闷在雁鸣馆中不出来。
她胆子小,话又少,不太像是做这等事的人。
宛妃……阿南转动着手中的杯子。
宛妃常来凤鸾殿,有下手的时机。
不拘跟哪个小宫人串通,偷偷放一窝耗子进来,倒是很有可能。
且她说过,鼠是灵动之物。
她是喜鼠之人,又肖鼠,难免让人把她和鼠联系到一处。
难道她知道自己腹中胎儿不存的真相,趁此报复?
阿南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的小嫄,不经意地问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小嫄想了想,缓缓道:「鼠来,灯灭,皇后娘娘您梦魇惊叫。
如若您有所不测,便遂了她的心吧,也不枉她一趟趟往凤鸾殿跑。
可娘娘与公主吉人天相,天神庇佑,岂是小人能祸害得了的?
」阿南将手中的杯子握得紧了些。
「你也觉得是宛妃吗?
」「是。
」阿南端起杯中的白水,饮尽,不动声色道:「圣上说了,镇南将军府,还有用处。
既如此,宛妃现时在宫中就得好好的。
」小嫄低头。
「让内廷监换两个小内侍去宛欣院。
内廷监的掌事一定懂本宫的意思。
」「是。
」「她的错处,本宫记着。
此时不追究,不代表永远不追究。
」阿南用眼角处看了看小嫄。
小嫄俯身道了声「是」,便出去了。
一个月后,凤鸾殿的几位宫人或因身子不适,或因偷盗,被驱逐出中宫。
那几位宫人有一个共同点:都是皇后娘娘生产那日值夜的人。
十一月十八日,孔贵仪临盆。
是夜,皇长子诞于雁鸣馆。
圣上为其赐名曰:诜。
瞻彼中林,诜诜其鹿。
圣上借皇长子的名字,向上苍祈求子嗣众多。
孔家一时间在朝堂出尽了风头。
一向不大起眼的孔贵仪成了众人瞩目的皇长子之母。
次年二月底,太后的丧期一过,刘家的七小姐、工部侍郎刘存独女刘清漪便进了宫,成了圣上守丧之后纳的第一个妃嫔。
圣上赐刘清漪五品芳仪的位分,居于文茵阁。
彼时,华乐公主已然半岁,皇长子三月有余了。
挠脸文茵阁在御湖的东侧,离雁鸣馆不远。
孔灵雁自生了皇长子成诜后,晋到了妃位。
圣上另赐其封号「祥」。
雁鸣馆今非昔比,许多命妇上赶着前去巴结,门前来客络绎不绝。
皇长子每到夜间,啼哭不止,祥妃甚觉劳神,无暇应对来客们。
好在她从娘家孔府带进宫的陪嫁丫头小婵甚是能干,待人接物,周全妥帖。
她助祥妃料理着雁鸣馆的事宜,在后宫诸人及朝廷命妇之间,八面玲珑。
医官署为孔灵雁侍胎的医官跟圣上说,祥妃身量矮小,但皇长子生来块头颇大,故而,祥妃因生育皇长子,身体损耗甚巨,气血大亏。
圣上看顾孔家一直以来鞍前马后的付出,亦体恤祥妃为生育皇长子遭的罪,故下旨,封孔灵雁的母亲为一品诰命夫人。
春浓烈地来了,宫中百花盛开。
各宫各院飘荡着花香。
风都是绵软的,带着丝丝的甜味儿。
凤鸾殿的早晨,阿南刚起身,宛妃就来了。
她每日都是第一个来请安的。
她很喜欢华乐公主。
巧的是,华乐公主也似乎很喜欢看到她,时常对着她咯咯地笑。
宛妃虽然是未曾抚育过孩子的人,但往往抱着华乐公主,就舍不得撒手了。
有一回,华乐公主尿在了她的云缎衣裳上头,她也不生气,点着公主的鼻子,叫小淘气。
今日,宛妃向阿南行过礼,便又习惯性地从奶娘手中接过公主。
小嫄笑道:「宛妃娘娘当心些,公主现在顶爱揪人耳饰、簪环。
」宛妃笑笑:「不打紧。
揪便让她揪去。
又不疼。
怕甚。
」她自小跟家中的老仆学过一点子口技,会模仿鸟儿的叫声。
华乐公主睁着大眼睛看着她,一大一小,笑作一团,倒像是娘俩似的。
阿南梳洗完,端庄地坐到正厅当中的椅子上。
刘清漪来了,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行礼。
工部侍郎刘存娶了三房妻妾,生了六个儿子。
大夫人快四十岁,才生得一个嫡女。
刘清漪在府中甚是受宠,是一家子的掌上明珠。
她乍进宫,位分是最末的,一时间,似乎难以接受这种见人便跪的落差,眉眼间流露着遮不住的争强好胜。
她向阿南行罢礼,遂又向抱着孩子的宛妃行了个礼。
阿南唤小嫄赐茶。
她接过茶,坐下,向阿南笑道:「皇后娘娘听说了吗?
」阿南浅浅笑笑,并不接她的下音。
她自顾道:「宫中的人都议论呢,原该是皇后您的母家承恩,怎么轮到别人了呢?
圣上虽是体恤臣下之意,但她自个儿也该知道些分寸,不能踩着梯子就敢上坡。
」「雁鸣馆的掌事宫女小婵,甚是拿腔,动辄就说自己从前是一品诰命夫人调教出来的。
呵,若无皇长子,哪里就有一品诰命夫人了?
」阿南仍是笑笑,不说话。
皇后娘娘的母家的确该承恩,可邹家现已无人,谁来承恩?
想必这一点,刘芳仪也知道,不过是想撺掇着皇后治一治祥妃,出一出气罢了。
至于为什么有气。
呵。
文茵阁跟雁鸣馆相邻,日日看着他人鲜花着锦,生了嫉妒之心。
宛妃心直口快,道:「妹妹,昨儿晚上圣上是不是去了雁鸣馆,圣驾路过你门前了吧?
」刘芳仪嗤道:「总拿皇长子说事儿,有的没的,就喊圣上去一遭儿。
依臣妾看,不过是由头罢了。
什么不适?
什么夜啼?
又不是耗子。
耗子到了晚上才闹腾呢!」宛妃看着公主,眼尾却扫向刘芳仪,笑道:「好大的酸味儿!今儿晌午吃饺子,连醋都不用搁了。
」在场的宫人皆捂着嘴偷笑。
刘芳仪懊恼地嘟着嘴。
后宫诸人之中,她年纪最小,说话常常不防头。
圣上夸过她娇俏。
阿南对她很是宽容,从不训斥,不拘她说什么,就当耳畔一阵风,过了,便过了。
眼下,她这句话,却让阿南心内略略一动。
这时,外头的内侍报:「祥妃娘娘到——」孔灵雁款款地走进来。
她身后跟着小婵及一众宫人们,还有抱着皇长子的奶娘。
奶娘按规矩在祥妃磕头请安后,抱着皇长子跪在地上:「诜皇子恭请母后金安。
」阿南道了免礼,赐了座。
那皇长子抬眼见到宛妃怀里的华乐公主就「哇」地哭出声来。
奶娘忙抱着哄,却无论如何都哄不好。
孔灵雁尴尬地告罪。
阿南摇头:「不妨。
」转而又道,「诜皇子的夜啼症还是不见好吗?
」孔灵雁道:「回皇后娘娘,不仅不见好,似乎还加重了。
医官署的华医官上次开了一个方子,说是取牵牛子七粒,捣碎,用温水调成糊状,临睡前外敷于肚脐上。
臣妾试了。
仍无甚作用。
」奶娘抱着诜皇子晃晃悠悠地哄着。
离了殿内,走到檐下,似乎好些了,哭声渐止。
阿南道:「诜皇子似乎不大喜欢来这里。
妹妹,你带着孩子回去吧。
日后不必天天携子来请安了。
心意到了,本宫便领了。
」孔灵雁忙跪在地上:「臣妾惶恐。
皇后娘娘是他的嫡母,他怎会不喜来这里。
原该日日来请安的。
」这时,刘芳仪道:「对中宫的恭敬在心里,不在嘴上,祥妃姐姐若真的心里惶恐,就不该误了请安的时辰,来得这样晚。
知道的呢,说你是来请安。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炫耀。
」「你!」孔灵雁一向话少,她纵是气到极处,憋红了面孔,也没有刘芳仪的伶牙俐齿。
「刘家的女儿,便是这样不知尊卑的吗?
」孔灵雁的婢女小婵道。
刘芳仪道:「尊卑设次序,事物齐纪纲。
不知尊卑的,是你,还是本宫?
主子们说话,轮得到你插嘴吗?
还是说,雁鸣馆现在自以为有了身份,便是下人,也知欺人三分了?
」小嫄轻咳了一声。
众人看了看阿南的脸色,止了口。
孔灵雁低头道:「误了请安的时辰,着实是臣妾不该。
但昨儿夜里因着诜儿啼哭,闹到半夜不曾睡,所以……终是臣妾的不是,向皇后娘娘请罪。
」阿南浅笑道:「妹妹言重了。
妹妹的苦衷,本宫怎能不知?
刘芳仪初进宫,年纪又小,口没遮掩,大家同侍圣上,都是姐妹,你莫要与她计较。
想来,圣上也是希望咱们后宫一团和气的。
」「是。
」孔灵雁招手,唤奶娘将诜皇子抱进来,欲跪安告退。
谁知,奶娘抱着他经过宛妃抱着的华乐公主身边,华乐公主一伸手,便在诜皇子脸上抓了一道——小孩儿家,手且嫩着,抓得并不重,诜皇子却拼了命地号啕大哭起来。
这厢,宛妃怀里的华乐公主睁大眼睛,无辜地吃着手,仿佛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孔灵雁心疼得要命。
抱着公主的宛妃探头一看,见诜皇子的脸上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便松了口气:「还好不重。
」孔灵雁一听这话,一早上积压的火气「噌」一下燃了起来:「宛姐姐这话是何意啊?
敢情您没做过娘,不知道娘的心疼。
纵是抓得不重,诜儿也惊着了,非同小可,岂是能大意的?
您抱着孩子怎么就这么不留神?
」那句「没做过娘」刺到了宛妃。
她当初可是跟孔灵雁同时怀的孕,位分还比孔灵雁高。
结果,她流产了,孔灵雁倒是顺顺当当生下皇长子。
虽然同在妃位,可因为孔灵雁有御赐的封号,硬生生比她尊贵了一截。
凭什么?
她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训斥自己,莫非以为生了个儿子,真的要上天了?
「哟,祥妃娘娘这是说谁啊?
小孩儿家,抓一下,并不是故意的,下手又不重,祥妃娘娘何必这么大反应?
是针对臣妾呢,还是针对公主呢?
更或是,针对皇后娘娘?
」「胡宛迟,你——」孔灵雁站起身来,指着她:「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她哽咽着,似乎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奈何不善言辞,只能沤在肺腑里,沤成一腔愤懑。
她哭出声来。
「你们——你们都容不得诜儿,本宫要去找圣上,让他评评理——」她抱着孩子,走出凤鸾殿。
故旧阿南轻轻地摇了摇头。
小嫄道:「奴婢担心今日祥妃在凤鸾殿受了气,会在圣上面前提及。
纵便是祥妃不提及,难保她身边的宫人们不提及。
虽然华乐公主抓诜皇子脸上那一把并不重,但由旁人之口说出来,恐变了味道。
若圣上以为咱们凤鸾殿自持中宫,欺侮祥妃母子,那可就……」顿了顿,她又道,「倒不如皇后娘娘您自己先表态,显得您磊落无愧。
」小嫄用担忧、关切的眼神看着阿南。
阿南沉吟道:「祥妃素来性格娴静,又是世家小姐出身,想来不会去告那等刁状。
但是她身边那个小婵,倒是不好说。
」小婵那会子呵斥刘芳仪的姿态,就可以看出她不是个好相与的。
「而且,皇后娘娘您想想——」小嫄的声音沉下来,「那诜皇子本来就夜夜睡不好,是个极爱哭的,若日后再闹起来,说是今日在凤鸾殿被华乐公主惊着了,吓到了,愈发严重,这说得清吗?
」阿南低头,吹着杯中的水。
那水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那便照你说的办吧。
」小嫄应了声儿,便从宛妃手中接过华乐公主,走了出去。
一旁坐着的刘芳仪听见方才小嫄口中的「告状」之语,不免有些慌神。
她今日屡屡讽刺祥妃,若是小婵去告状,恐怕她也脱不了干系。
她起身,向阿南跪安告退。
只余宛妃,犹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喝着宫人们递的茶。
阿南瞧着她,笑道:「妹妹不担心圣上责怪吗?
」「圣上喜欢懂事的,不喜欢生事的。
皇后娘娘您肯定最明白。
」成灏自亲政以来,竭力想证明自己的能力。
日日在勤政殿的时间,比在后宫多得多。
纳的几个妃嫔,也都是跟前朝政事权衡后的结果。
他未对哪个妇人格外上心,也未在哪宫盘桓太久。
宛妃说完,意味深长地说了句:「皇后娘娘身边的小嫄姑娘,是个周到的人……」话到末梢,拐了个弯儿,「只怕有些太周到了。
」阿南打量着宛妃,这个替嫁进宫的胡二小姐,她的孩子是如何没的,她到底知还是不知?
她这数月以来,对中宫的热络,真的只是想着为自己找个依靠吗。
看她对公主的细心与喜爱,倒像是发自肺腑的。
她难道是真心想成为自己的臂膀?
「本宫自小便在宫闱长大,与小嫄相识多年了。
她是从前乾坤殿中缝补嬷嬷的女儿,也是本宫在宫闱中仅有的知心人。
是而,本宫入主凤鸾之时,便向内廷监要了她过来做掌事宫女。
十数年的情分在,她难免替本宫多想着些。
」阿南说着,眼前似乎浮现小时候的情景。
她喜穿素衣,头戴卦签,读着晦涩的古书,跟同龄的小孩子格格不入。
且,她虽养在乾坤殿,但没有名头,非主非仆,许多宫人并不把她当回事。
小嫄却一直对她关心爱护有加。
小嫄与她同岁。
有一年元宵,阿南睡下了,却听到有人叩窗。
原来是小嫄。
主子赏的半只什锦鸭,她舍不得吃,拿来跟阿南小姐共享。
小嫄从前一直叫她「阿南小姐」。
小嫄是唯一不觉得阿南寡淡的外表有距离感的人。
阿南的心,与外头的人就像隔着一条长而深的回廊。
而小嫄是每日往来这回廊的人,她替阿南说那些说不出的话、替阿南做那些做不出的事。
凤座上的阿南永远都是不动声色的。
宛妃叹了句:「有道是疏不间亲。
臣妾原不该说娘娘身边的人。
但,当局称迷,傍观见审。
臣妾想着,娘娘虽是至为聪慧的人,但有时候被云彩暂时遮住了眼眸也未可知,故而,多了句嘴。
」说完,她喝尽盏中的茶,离座跪安了。
阿南看着她的背影,想着,下回镇南将军回京述职,得找个由头,让他带上三姨娘上京,好让宛妃能在胡家京中的府邸见到亲娘。
至于小嫄……阿南转动杯子的手缓下来。
她想往下再看看。
这厢,小嫄抱着华乐公主走到尚书房。
恰成灏批完江右的折子,伏于案牍之上,抬头之际,听见一阵婴孩的笑声。
他起身,舒了舒筋骨,看到小嫄怀里笑容灿烂的女儿。
小女婴的眼中仿佛有大片的星光,泼洒的满室明亮而闪烁。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接过她,唤了声:「铣儿。
」在政务中积压的乌云一霎时被吹散。
华乐公主看着他,白而软的小手捉住他头上的金冠。
他捏了捏她的小脸:「铣儿喜欢皇冠吗?
」华乐公主趴在他的肩上,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成灏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须臾,他问小嫄道:「今日怎么想着把铣儿抱来尚书房?
是皇后有何事唤孤吗?
」小嫄面露惶恐,跪在地上。
「今儿宛妃娘娘抱着公主,公主在宛妃娘娘怀里不慎抓了诜皇子一把,虽然不重,但诜皇子大哭起来,祥妃娘娘心疼得不得了,跟宛妃娘娘吵了起来,刘芳仪也参与其中。
祥妃娘娘离开中宫的时候,闷闷不乐的。
皇后娘娘自知公主做错了事,便命奴婢抱公主来向圣上请罪。
奴婢觉得,公主没有错,皇后娘娘更没有错,错的是奴婢,身为中宫的掌事宫女,没有看护好公主。
」她磕了个头,「奴婢罪该万死。
」她这一段话,把后宫中所有的人都带上了,但却不乱,条理清晰。
成灏听了,摇摇头:「孤当是什么事呢。
听来也没什么要紧,不必动辄死罪。
」他看着怀中的华乐公主,道:「诜儿是个男孩子,却忒娇气了些,孤每次去雁鸣馆都听见他在哭,哭得无休无止。
倒是铣儿,虽是个公主,但总是笑容满面,有皇家的大气风范。
」小嫄仍是跪在地上不敢起来。
成灏道:「灵雁生孩子吃了苦头,所以便格外在意了些。
孤原也理解。
但她是饱读诗书的世家女子,焉能不知过犹不及的道理?
皇家的男儿,岂可过分宠溺。
」「至于宛妃和刘芳仪——」他微微皱了皱眉,「在中宫吵吵嚷嚷,成个什么体统?
你告诉皇后,该斥责,便斥责。
后宫当有后宫的规矩。
如今,孤的后宫才几个人,便这样乱糟糟。
昔年,太祖爷后宫之中有百人之多,高太后是如何辖制的?
皇后该思量思量。
」小嫄低头:「皇后娘娘有国母之风,御下宽和。
」成灏笑了笑:「你是个忠心的丫头,处处护主。
」他抱着华乐往凤鸾殿走:「今儿是整日子,孤便歇半天,去中宫陪陪皇后。
」圣驾到了中宫。
阿南迎了出来,眉眼间漾着柔和的欢喜。
她每回看成灏抱着铣儿,就觉得内心深处那些残缺的不安,得到九曲回肠的圆满。
「铣儿这般爱笑,倒让孤想起一个人……」成灏有一刹那的恍神,从一个纯净的梦中苏醒,意识到皇后在眼前,也意识到自己似乎不该说这样的话。
幽水相照清梦醒,故人词寡。
阿南看出了他的尴尬,便佯作没有听见。
她没有追问到底像谁。
她知道他想说的是沈清欢。
那是一个她永远也填不平的疮口,索性就迈过去。
晚间,阿南和成灏刚入榻安歇,便听见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
成灏问道:「什么动静?
」小舟隔帘答道:「圣上,似乎是文茵阁那边闹腾起来了。
」「文茵阁?
」不一会子,便听到刘芳仪的哭泣声:「陛下,臣妾冤枉,臣妾冤枉啊……」阿南道:「圣上安歇着吧,后宫的事,便让臣妾去处理就好了。
您无须劳神。
」成灏起身,穿上龙靴:「孤倒要看看,大半夜的,后宫在闹什么?
小舟,你去把她们带到中宫来,孤要亲自审一审。
」「是。
」帝后相继来到庭院中。
半盏茶的工夫,满院子的火把。
御林军统领孔良跪在地上,回禀着来龙去脉:「圣上,今晚臣在宫中当值,巡逻的兄弟们在文茵阁外发现一名鬼鬼祟祟的陌生男子,起初以为是哪个侍卫做了贼,待到拿下他,方知并不是宫中之人,而是宫外的人——」「宫外的人?
」「是。
乃刘芳仪娘娘进宫前的故旧。
」深更半夜,宫外男子徘徊于宫闱,其中意味,众人心知肚明。
火把之下,那个被藤条捆住的男人一身白衣、眉清目秀。
方士成灏听完孔良的话,面色沉郁。
地上捆着的那白衣男子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因嘴巴被堵上,只能含糊不清地呜呜叫着。
内侍搬来软椅,成灏坐了下来。
一旁的刘芳仪一边拿着帕子拭泪,一边跪行到成灏的脚边喊着冤枉。
成灏伸手,抬起刘芳仪的下巴,冷冷问道:「他是谁?
」这个进宫还不到一个月的女人,成灏自认待她不薄。
阿南面色无波地站在成灏的身侧。
她注意到,刘芳仪不管将「冤枉」二字喊得有多委屈,却始终不敢与地上捆着的那男子对视。
起初听到动静,阿南以为不过是孔良在替自己的亲妹子孔灵雁出气,利用御林军统领职务之便,来这么一出栽赃嫁祸。
但如今看来,倒没这么简单。
想来也是。
孔良是何等样的人?
曾经的羽林卫头目,从小跟成灏一起摔摔打打长起来的,岂能不了解成灏?
他又怎会做如此明显又愚蠢的小把戏来欺上?
阿南扫了一眼地上的男人,意外看到他腰间悬着一面小小的镜子,又看到他袖口下端,画着八卦图。
她盯着他的眼睛。
这人不是道士,是个方士。
琅琊方士者,以阴阳五行为宗,而多巫觋杂语,妖妄不经。
这些人无心修道,以谶纬而牟利。
然而,在上京的贵族圈中,却悄然风行。
阿南心里清晰明朗起来。
怪道孔良如此理直气壮,又如此幸灾乐祸。
刘芳仪并不冤枉。
就算不是风月案,在宫中乱行方术,也非同小可。
此乃君王忌讳之事。
刘芳仪呜咽着,重复地答着:「圣上,臣妾是清白的,您不要听信奸佞之言,臣妾没有做半分对不住您的事情……您想想,臣妾就算再糊涂,不顾着自个儿的性命,也该顾着母家刘府诸人的性命,顾着父亲大人的前程,怎会丧风败德……」「原来你还知道顾念母家。
孤再问一遍,他是谁?
」成灏的手重了一分。
「他……臣妾病了,他是母亲为臣妾送进宫的大夫。
谁知还未踏入文茵阁的门,便被孔大人当贼捉起来了。
臣妾知道,孔大人定是因为臣妾顶撞了祥妃姐姐,想借题发挥,报复臣妾呢。
可怜臣妾没有孔大人这等好哥哥在宫中……」「住口!」成灏大喝一声。
吓得刘芳仪硬生生地将奔流到嗓子眼儿的呜咽收了回去。
她惊惶地看着成灏。
「你纵是病了,宫中医官署那么多医官,瞧不得你了?
退一步说,宫中医官署的医官都不如你的意,你想从宫外请大夫进来,也该在向中宫请旨过后,通过内廷监,明公正道地请。
你深更半夜召陌生男子进宫,违反宫规,有污宫闱,这身家性命,你要是不要?
」成灏厉声说道。
刘芳仪见天子这一怒,非同小可,忙连连磕头:「求圣上息怒,臣妾知错了,臣妾知错了……」「你唤他进宫,到底意欲何为?
你若磨完了孤的耐心,孤便不审了,把你送到三司衙门。
到那时,境况可跟现在不一样了。
」刘芳仪被逼到极处,只得结结巴巴地说出实情。
她自小被众星捧月惯了,在进宫之前,颇为自信,总觉得自己一进宫,便能获盛宠。
然而在进宫之后,发现不过尔尔。
圣上待皇后、待祥妃,甚至待宛妃,都比待她好。
她心中郁闷,想起母亲刘夫人平素有个信赖的方士,颇有几分本事,便想着唤他进宫,做一做法,留住圣上的心……「荒唐!」成灏骂了一句,沉默了下来。
刘家的女儿刚进宫,便出了这样的事,说来总归是不好听,此等宫闱之事,传出去徒增笑料。
加之,刘存在朝堂之上的确是个有眼色的得力之人,黄河水患刚刚止息,他立了大功,现在贸然处置他的女儿,难免让众人揣测。
成灏想了想,站起身来。
眼前的情景让他烦躁,他想一个人去乾坤殿清静清静。
他跟阿南说:「皇后,这事情便交给你了,你看着处置吧。
孤相信,你与孤心意相通,一定知道该怎么做。
」阿南想了想,俯身道了句:「是。
」成灏又看向孔良,道:「这件事,起于宫闱,便止于宫闱吧。
」孔良立刻领会了圣上的意思,忙拱手道:「是。
」成灏吩咐完,看也不看刘芳仪,更没再看地上捆着的男子,大踏步地走出凤鸾殿。
小舟忙尾随其后。
孔良遂向阿南行礼告退。
阿南笑了笑,道:「阿良,你这个御林军统领眼力挺好,捉人的时候看得清,圣上的脸色也看得清。
」阿南很久没这样叫他了。
成灏、阿南、孔良、沈清欢,他们这些人年纪皆相仿,从小在宫中便认识。
在阿南没有入主中宫之前,孔良还时常与她开几句玩笑。
他不管说什么,阿南都淡淡笑着,不回应。
自从大婚的消息被拟定后,他再也没跟阿南开过玩笑。
彼此之间,再也没有这样随意的唤过名字。
今晚,阿南随口叫的一句「阿良」,让孔良胸中感慨颇多。
他叹了口气,道:「皇后娘娘准备如何处置这二人?
」阿南正色道:「刘芳仪——」「臣妾……臣妾在。
」「你有违宫规,罚半年禁足,不许踏出文茵阁半步。
另罚一年的月俸。
你可有异议?
」「臣妾……无异议。
」刘芳仪战战兢兢地答道。
「你下去吧。
以后再莫犯糊涂。
你要时刻记得,你如今是圣上的妃嫔,不是刘家未出阁的小姐,可以随着自己性子胡来。
这是皇宫,不是你刘府的后花园。
」「臣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禁足,对于今夜之事来说,已经算是恩赦了。
刘芳仪磕了个头,匆匆退下。
阿南坐在方才成灏坐的那张软椅上,看着地上的男子。
她一挥手,小内侍扯掉塞在男子口中的布。
男子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边道:「谢皇后娘娘。
」这人皮相颇佳,丰神俊朗,面如冠玉。
若不细细观察,还以为他是进京赶考的士子。
也难怪一开始大伙儿都把今晚的事想成了风化事件。
「你叫什么名字?
」阿南问道。
「草名余苳,拜见凤驾千岁。
」男子喘匀了气,跪在地上,向阿南行了个大礼。
「余苳……」一旁站着的孔良似想起了什么:「这名字甚是耳熟,似乎是专擅迷惑京中贵妇的人。
据说,不少人请他画符挽回夫君心意,亦有不少人请他炼丹驻颜。
」阿南淡淡道:「那必是有些效力,才会让人迷惑吧。
」余苳道:「草民这浅薄本事,跟娘娘比起来,不值一提。
行走江湖,却是够了。
」「你算算,本宫今晚会如何处置你?
」余苳低头道:「草民算到,娘娘一定不会为难草民。
」阿南冷笑道:「本宫生平最讨厌自作聪明的人,更讨厌有人想谋算圣上的心。
」他居然不知天高地厚,答应为刘芳仪作法,获取圣心。
圣心岂是琅琊方士能谋算的?
「杖打一百,丢出宫去。
」阿南口中缓缓吐出这八个字。
以眼前余苳这身板儿,打一百棍,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侍卫们应了一声,上前便架住余苳。
这时,余苳突然喊道:「南妹头——」妹头,是百越方言。
阿南的母亲,当年是百越嫁到禹杭的。
这偌大的人世间,阿南只听过母亲叫她「南妹头」。
兄长阿南怔了怔,看着眼前这个白衣方士。
侍卫们架着他,他忽地看着阿南笑了笑。
方才那些恭敬和拘谨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仿佛坐在他面前的,并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后,而是与他十分相熟的一个寻常女子。
「南妹头。
」他又叫了她一声。
「你是谁?
」阿南冷冷道。
「南妹头,我是你的兄长。
」阿南脸上有微愠的神色:「胡说八道。
本宫从不知有兄长。
」余苳挣扎着,似乎是想从身上掏出什么。
阿南吩咐了一声「放开他」。
侍卫松开架着余苳的手,余苳从怀里摸出一枚发簪来。
那发簪形状很特别,是汉白玉做的,上面刻着阴阳八卦图,还有一枝绽放的桃花。
阿南记事特别早。
她认得,这是母亲的发簪。
上面的阴阳八卦图和桃花,乃父亲邹钦亲手所刻,这是他送给母亲的生辰礼物。
看到这发簪,阿南的记忆一下子被拖到三岁的时候。
父亲病逝,整个邹家笼罩着阴云,众人都说这个家族似乎有难以摆脱的短寿的厄运。
天机算不得,人心算不尽。
古来算卦者,几人得善终?
父亲的丧期还未过,母亲的娘家便来了轿子,接她改嫁。
百越在东南,靠海,略有夷人之风,那里的女子没有守丧的规矩。
玉簪上的「桃」字,藏着母亲的名字。
母亲叫作范红雨。
因李贺有诗云: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故而,后人把红雨用作桃花的别称。
母亲刚生下阿南的那一年,她生辰之日,思念家乡,倚窗落泪。
父亲做了这根玉簪送给她,对她说:「阿桃,等孩子大了,我陪你一起回百越探亲。
」可还没等到那一日,父亲便离世了。
性命就如同挂在枝头的花朵,不知何时开,亦不知何时落。
母亲是外祖的第四女。
范氏医馆在百越颇有名气。
昔年,祖父与外祖有些交情,定了儿女亲事。
哪知母亲嫁入邹家不到五年,父亲便病逝了。
母亲在阿南的目光中走出邹家的大门,一步也没有回头。
阿南随母亲奔跑到门外。
她天生倔强,一句挽留的话都没说,却紧紧抓着轿帘的一角。
母亲俯下身来:「南妹头,你舍不得娘吗?
」阿南不作声。
「南妹头——」母亲的声音里带着蛮音,仿佛海水被日头晒久了的腥咸。
「青春日将暮,你爹没了,娘在这邹家门里没有念想了,你懂吗?
」阿南依旧不作声。
「一辈子很长,长到数不清,娘才廿二,要过自己的日子去了……」她轻轻抚了抚阿南额前的发。
「南妹头,你愿意跟着娘一起走吗?
」阿南摇摇头。
她轻轻地说了声:「爹说,离开邹家门,就不是邹家的人了。
」母亲不再与她说什么,咬咬牙,上了轿。
阿南闷声追赶着轿子,直到再也跑不动,满头大汗,无力地躺在地上。
她想,母亲一定听到她的脚步声了,可母亲仍然执意往前。
母亲为什么不能守着父亲生前曾经给过的念想,守着灵位,过完这一生呢。
人这辈子真的可以爱上两个人吗?
阿南想,若是自己,一定不会这么做。
不管是因为什么,不管发生了什么。
如果爱的人死去,阿南觉得自己一定会同他一起死。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
人这一辈子只能爱一个人。
天上地下,碧落黄泉。
她对母亲的改嫁一直无法释怀。
在她心里,母亲背叛了父亲,也背叛了原配夫妻的恩爱与欢好。
离开邹家的门,便不是邹家的人。
是而,在她初登后位,内廷监曾问皇后母家是否还有亲人在世之时,她只淡淡说了两个字:无人。
眼下,她接过余苳手里的玉簪,厉声道:「你手中为何有我母亲的物件?
」余苳道:「八月初八,丹桂开花。
卯时三刻,骤雨忽落。
邹家有喜,生女阿南。
南妹头,我知道你的生辰八字。
你的母亲,亦是我的母亲。
」阿南沉默片刻。
她想明白了。
母亲想来是改嫁去了余家。
眼前这位所谓的「兄长」,定是余家的孩子,母亲给他做了填房继母。
这七拐八绕的兄长,是与她无甚血缘关系的。
夜已经很深了。
小小的飞虫在灯罩下起舞,凉风一阵一阵地吹在阿南的脸上。
她问了句:「母亲现在何处,她还好吗?
」余苳低头:「她去年秋天病逝了。
临终前,将这枚玉簪交给我,让我来找你。
她不知道你的去向,以为你还在禹杭。
所以,我一开始是按照她留给我的地址,去了禹杭的邹府。
几经辗转,才知原来你已经进京,还做了皇后。
我……我一介平民,没有办法进宫……想了很多主意,都不行……」阿南思量起今晚的刘芳仪事件,耐人寻味。
难道他处心积虑在京中扬名、处心积虑接近后妃的娘家人,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有进宫的机会吗?
他见到她就是为了向她报丧的吗?
「去年秋天病逝了」,这句话如同一块大石砸入阿南的心里。
虽然她恨母亲的离去,也怨母亲的薄情,但母亲离世又是另一回事。
自此,在这天地间,再也没了来处,只余荒凉未知的归途。
「我刚出世,生母就难产故去了。
对我而言,生母是没有印象的。
我四岁那年,母亲嫁进余家,待我视如己出,我一直把她当作我的亲娘。
」他说到这里,眼眶泛红:「母亲是惦记你的。
她希望你莫要怪她。
」一旁的孔良悄声与阿南说:「皇后娘娘不可贸然认亲——此人进京以来,以巫术而成名,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待微臣为您查探一番,您再做定夺。
」阿南点点头,道:「阿良,你把他带去安平观吧。
那里自酆大夫离开后,便空置着。
今晚本宫乏了,脑子有些乱,明日再审他。
」孔良担忧道:「皇后娘娘您留他在宫中,陛下若知道了,会不会……」阿南道:「莫担心,本宫心里有分寸,会给陛下一个合适的交代。
」她扶额:「今日本宫乏了,都下去吧。
」孔良拱手道:「是。
」余苳张了张嘴,似乎好想跟阿南说什么。
阿南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南妹头——」阿南打断他:「叫本宫皇后。
」余苳低头,道了声:「是。
」人都散尽了。
凤鸾殿仍然灯火通明。
阿南回到床榻躺下来。
她看着床头的烛火闪啊闪,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命孔良留下余苳。
也许,潜意识里,她对亲情仍是渴望的。
她又仿佛回到了三岁,她是跟着母亲轿子奔跑的小女孩。
她跑啊跑。
她在追赶什么呢?
余苳说,母亲临终前是惦记着自己的。
这句话让阿南有一种心痛的满足。
她握紧那支玉簪,那是母族的消息。
「草民算到,娘娘一定不会为难草民。
」呵,这一卦,竟让他算对了。
请罪这一夜,阿南辗转反侧,没有睡。
她脑海中全是从前禹杭城外邹家的那座老宅,和记忆里为数不多的与父亲母亲相伴的辰光。
母亲名带「红雨」,邹宅里便有许许多多的桃花树。
一到春日,落雨的时节,烟水茫茫,江南的白雾给桃林镀上一层如梦似幻的光。
「父亲,母亲。
」阿南在心里喊着。
他们却前后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在空气中化作一缕尘烟。
五更天的时候,阿南从榻上起身。
她没有带宫人内侍,自己一个人走出凤鸾殿的大门,不知不觉竟往安平观的方向走去。
这些年,阿南从来没有打探过母亲的消息,没有问她再嫁的那户人家如何、夫君如何,没有问母亲过得怎么样。
她怕母亲在那个家庭过得好,她会难过;过得不好,她也会难过。
而此时,她竟特别想从余苳的口中,得知关于母亲的只言片语。
母亲患了什么病,她生命的末尾是否快乐,她廿二便嫁入余家,偌多年来,可有生养?
此时亦是上京的春日。
可上京的春与禹杭的春很是不同。
上京的春,是富丽堂皇的。
禹杭的春,是水墨诗意的。
天还蒙蒙亮。
鼻尖漾着花朵混着露珠绽放的清香,阿南踱到了安平观门口。
还未进去,却忽然见一个黑影从里面闪出来,一眨眼就看不见了。
阿南霎时警觉起来。
方才见那黑影身量纤纤,是女子,绝非男子。
宫中有谁会在天亮前进入安平观?
绝不可能是刘芳仪或是她宫里的人。
昨夜,阿南以中宫凤印下了懿旨,关刘芳仪半年禁足。
文茵阁外,现在守卫森森,别说是人,连只蚊蝇,都难飞出。
难道余苳表面上虽是刘芳仪召进宫的,但他其实还跟宫中其他的人暗通款曲?
会是谁呢?
阿南皱眉。
这个自称是自己兄长的琅琊方士,如此不简单。
阿南方才烟水茫茫的心一下子被疑惑的风吹干了,她冷静下,镇定地分析着。
黑影似乎是往御湖的方向闪去。
御湖的东侧是雁鸣馆、文茵阁;西侧是花房,花房里培植着天下珍稀的花卉,花房的偏殿住着侍弄花卉的匠人们。
此时先可以排查的,便是花房里的人。
阿南快步往回走,刚走到凤鸾殿门口,见小嫄端着一个装着温水的铜盆问庭院里扫地的小内侍,可有见到皇后娘娘出门。
小嫄听到脚步声,一抬头:「娘娘今日起来的这样早,怎不唤奴婢近身伺候?
」阿南笑了笑:「今日醒得早,便在御湖边走走。
见你未醒,便没唤。
」她转脸,吩咐宫门口的侍卫:「唤孔良大人来。
」「是。
」小嫄将铜盆置于檐下,伺候着阿南净脸。
孔良昨夜在宫中当值,很快就赶来了。
阿南用帕子在手上擦了擦,吩咐道:「以搜查宫中失窃之物为名,拿着中宫的令牌,去搜一下花房里所有人以及她们的床褥,看看有没有人是昨夜未歇,或是晚歇的。
」从那会子到现在,才过去不到半刻钟,连带脱去夜行衣、处理夜行衣的时间,被子现在绝对还没焐热。
孔良答应着,快步出去了。
他不知发生了何事,但阿南甚少吩咐他做什么,一旦阿南开了口,他第一反应便是照做。
一炷香的工夫,孔良回来复命,他带人搜遍了花房的每一个角落,以及里头所有的在册宫人,没有一个人有异样。
阿南低头,喝了口杯中的清水。
排除了文茵阁,亦排除了花房里的宫人们,现在看来,只有一个可能:那黑衣人出自雁鸣馆。
孔良见阿南不作声,便屈身告退,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娘娘要好好歇息。
莫要太忧思,莫要太操劳。
」他定是看到了阿南面上的疲态。
阿南颔首。
孔良又道:「昨日那方士,娘娘当真要留他在宫中吗?
」阿南沉吟道:「昨晚是本宫一时迷惑,想来不该沾此麻烦,让此等妖妄不经之人久留宫中并非益事,今日便驱他出宫吧。
告诉他,不管是什么原因,若再敢闯入宫闱,定不轻饶。
」「是。
」孔良应了一声,似替她松了口气。
「娘娘,您如今身居高位,有许多双眼睛盯着您,您自个儿愈发要小心。
您素来是个聪敏的人,一定明白其中的道理。
」阿南再度点点头。
是啊,自古以来,后宫的水便深不可测。
女人们暗藏着汹涌的欲望,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怎保不是有人故意用这个「兄长」来对付中宫?
「八月初八,丹桂开花。
卯时三刻,骤雨忽落。
邹家有喜,生女阿南。
」这番话并不能说明什么。
查到皇后的生辰八字并不难。
不该被他那句「南妹头」所打动。
幼时之不可得,终已逝去,何必耿耿于怀?
人间昏晓,浮生扰扰。
得失过眼只须臾,如风扫。
那些童年缺失的,便让它缺失吧。
隔着岁月的纱幔,纵便拼命去捕捉,也难以捕捉到了。
孔良退下后,阿南定了定神。
乳娘抱着铣儿走来。
铣儿手中摇着小拨浪鼓,咯咯地笑着。
她看见阿南,睁大眼睛,将拨浪鼓递给阿南。
阿南看着铣儿,心内轻柔一动,从乳娘那儿将孩子抱过来。
此时,小舟提着一个食盒从殿外走进,传圣上的口谕。
原来是圣上早膳吃菜粥清甜可口,便命小舟送一些来凤鸾殿给公主。
医官们说过,公主现时七月有余,除了乳汁,该添些流食了。
小舟向阿南笑道:「圣上时时惦记咱们华乐公主呢。
」阿南道:「多谢圣上关怀,有劳舟公公了。
」乳娘盛了粥,喂到铣儿口中。
铣儿似乎胃口很好,小嘴一开一合,吃得下巴上都是。
阿南看着铣儿,脸上露出久违的笑意。
妃嫔们请安的时辰到了。
今日,除了禁足的刘芳仪,雁鸣馆的祥妃也没来。
独宛妃依旧热络地前来请安,行罢礼后,便逗着公主玩儿。
「昨夜的事,臣妾都听说了,刘清漪胆子倒是真大。
呔,在娘家被惯坏了。
」阿南沉默。
宛妃话锋一转:「方才,臣妾在来凤鸾殿的路上,见孔灵雁身边的掌事宫女小婵带着一个白衣男子往雁鸣馆去了。
那白衣男子眼生得很,是不是……」阿南握紧了杯子,冷冷道:「本宫不是已经吩咐将那方术赶出宫去吗。
」她叫来门口的小内侍:「去雁鸣馆问问,是怎么回事。
」小内侍答应着,疾步走了出去。
宛妃见皇后面色有异,联想到昨夜听说的事件,用帕子掩住口:「那白衣男子不会就是昨夜刘芳仪召进宫的人吧,这祥妃有些太大胆了。
」阿南面色沉郁。
过会子,小内侍回来禀道:「回皇后娘娘的话,今日俩侍卫正押着那方士往门外走,恰好碰到抱着诜皇子的祥妃娘娘和小婵姑娘。
那方士只看了诜皇子一眼,便说此子有夜啼之症。
祥妃娘娘便问是怎么回事。
那方士说,夜啼不止,乃被邪祟所迷,若长此以往,必魂魄消减,身体孱弱,直至命归。
祥妃娘娘听了便唬得慌,说诜皇子如她的性命一般,问方士可有办法。
那方士说,只需他去雁鸣馆驱一驱邪祟,保诜皇子从今往后再不夜啼。
于是……于是祥妃娘娘执意唤他去试试……就连孔大人都拦不住。
」「圣上可知道此事了?
」小内侍答道:「祥妃娘娘说,这两日皇长子夜啼比从前更加严重,嗓子都坏了,小脸蔫蔫的,医官们束手无策,如今这个方士既说有办法,无论如何得让他试试,一切以诜皇子的康健为上,圣上那儿,无论有什么指责,她自个儿担着。
现时,那方士正在雁鸣馆驱邪,祥妃娘娘赤足前去尚书房请罪了。
」鼠精自小在江南长大、身材娇小的孔灵雁脱了簪环,一身素衣跪在尚书房门口。
自进宫那日起便戴着的莲花耳饰亦去掉了。
《列女传》中有脱簪请罪之载。
历来后妃们,皆将脱簪作为犯下重大过错请罪时的礼节。
但,最严重的,还是赤足。
这是一种自侮,比男子的「负荆请罪」更甚。
孔灵雁虽赤足跪地、楚楚可怜,但眼神中甚是坚定。
她叩头道:「求圣上可怜臣妾为母的心,求圣上垂怜。
只要诜儿能康健,臣妾做什么都甘愿。
」良久,门打开,成灏走了出来。
他轻皱着眉:「祥妃,你是世家小姐,腹内有诗书,孤本以为你是个清明的人。
怎么一到诜儿的事上,便这般糊涂?
医官署的医官都治不好的病,你缘何相信一个江湖方士就能治好?
另则,皇后已下旨驱那方士出宫,你如今非要留他在宫中做法,岂不是违逆中宫懿旨?
」孔灵雁道:「臣妾顾不得许多,只要是为诜儿好,什么都愿意试……」正说着,雁鸣馆的掌事内监小禾赶来了,跪在地上,大喘气道:「禀圣上,禀娘娘,鼠精,鼠精啊……捉住了,捉住了!诜皇子不哭了!」孔灵雁听了这话,长长地舒了口气,便挣扎着要起身,回雁鸣馆瞧瞧。
「鼠精」两个字,让成灏心内一动。
阿南曾经讲给他听的卦语,他至今记得,正因为那卦语,后宫杜绝肖鼠之人。
他吩咐小舟,速速摆驾雁鸣馆。
孔灵雁与成灏先后赶到雁鸣馆。
阿南也来了。
她从外头走进来,便看见一身白衣的余苳手中拿着一张大大的黄纸,他一伸手,地上起了一处火光,他不慌不忙地拿着那黄纸在火上炙烤,一只肥硕的老鼠很快在纸上显现出来。
那鼠活灵活现,张着嘴巴,似乎要吞噬着什么。
余苳取腰下的镜子往老鼠身上照着,鼠慢慢地从黄纸上消散。
待完全散尽之后,余苳再次将黄纸放到火上烘烤,鼠复又显现。
如此,重复几次,余苳跪在地上道:「鼠精已被草民所擒,从此雁鸣馆再无邪祟。
」阿南心内冷笑着。
不过是雕虫小技,骗局罢了。
她稚时便听父亲讲过,许多方士行走江湖,并无真才实学,全靠一些障眼法蒙人。
以磷火来伪造鬼魂显灵;以桃木剑来与臆想中的鬼怪打斗;提前用干净的毛笔蘸着火硝,在黄纸上画图案,放于火上炙烤,便能显出鬼怪的「原形」。
成灏虽然未曾听闻过这些江湖把戏,但亦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个方士。
他没有开口让余苳平身,余苳便一直跪着。
孔灵雁看着黄纸上那鼠,神情大骇,抱着自己的儿子,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阿南刚欲张口拆穿余苳的骗术,意外却发生了——不知从何处蹿出来一只棕毛大鼠,那鼠身形巨大,如小兽一般,且牙齿锋利,神态凶猛。
它径自扑向成灏。
阿南吃了一惊,她本能地想去护着成灏,却见一个人冲在了她的前面。
是小婵,孔灵雁的陪嫁丫环,现今雁鸣馆的掌事宫女。
她离成灏的距离,比阿南近。
鼠来之际,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挡在成灏的面前。
那鼠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它一口咬在小婵的胳膊上,撕下一大片肉,鲜血淋漓。
门外的侍卫闻声而动,拔剑跑入内殿,那棕鼠却飞快地跑出人群。
「擒住它!」成灏怒道。
「是!」侍卫们齐声应着,纷纷去逐鼠。
可那鼠跑得实在是太快,眨眼便无影无踪了。
地上的余苳道:「圣上莫慌,那鼠须臾便会七窍流血死在御湖东边第三棵松柏之下。
」成灏冷冷地看着他:「鼠是怎么回事?
」余苳道:「回禀圣上,雁鸣馆被鼠精所困已久,是而诜皇子夜啼虚弱。
今日草民困住了鼠的魂魄。
但这鼠精道行颇深,心有怨气,临死前,仍回光返照,意图害人。
草民已念下咒语。
此次必永绝后患。
」「永绝后患?
」成灏的脑子里盘旋着「仓鼠之子,吞食国度」这八个字。
难道今日方士之举,真的能绝了这个后患?
他摇摇头,不信事情会如此简单。
可方才冒出那只棕鼠与黄纸上那只形态一模一样。
且诜儿,真的是不再啼哭,睁着双眼,安安静静地看着众人,面色都红润了许多。
他从未如此乖巧。
若说这方士是欺世之徒,眼前的一切又如何解释呢?
他命小舟去唤医官。
医官们快快地跑过来,小婵的胳膊上伤口颇重,流血过多,导致昏厥。
成灏看着地上斑驳的血迹,叹道:「此婢不凡,敏于常人,忠心护主。
」孔灵雁听了这话,从自顾自地欣喜中回过神来,一时不知圣上如此夸赞自己的婢女,是好事还是坏事。
成灏扫了一眼余苳:「诜儿的状况,再观察几日,若果真从此好了,孤便信你口中的话是真的。
」余苳忙磕头:「是。
」成灏话音一转:「纵你驱鼠是真,技艺终究是不大高明,孤方才险些被棕鼠所害,若无此婢,当如何?
是而,你依然有罪。
」余苳道:「回圣上,草民甘愿领罪。
但草民想说,若无小婵姑娘,草民必会行小婵姑娘所行之事,天子之身,关乎社稷,万不能损。
」成灏吩咐侍卫道:「将此人送入天牢关起来。
若诜皇子此后再有夜啼,便杀了他。
孤眼前容不得骗术,更容不得有人装神弄鬼。
」余苳好似并不意外,一脸平静地跟着侍卫走出去。
不一会子,方才去逐鼠的侍卫果然在御湖东边第三棵松柏之下发现了死去的棕鼠,七窍流血。
侍卫请旨问圣上当如何。
成灏道:「烧了吧。
」阿南直觉不相信余苳有此异能。
她觉得今日之事颇为蹊跷。
如此大的一只棕鼠为何突然会在内殿出现?
怎么从前未被雁鸣馆的宫人发觉?
诜皇子止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雁鸣馆必有内鬼,此内鬼与这个叫余苳的方士有勾连。
再联想到今日五更天,安平观门口的黑影,看着眼前被医官们救治的小婵,她模模糊糊有了答案。
事发之时,为何小婵竟站得离圣上如此之近?
好个有手段的丫鬟。
为了救圣上,胳膊生生被棕鼠撕得血肉模糊,这一下势必让圣上印象深刻了。
鼠患起宫闱,昭然婢子心。
这雁鸣馆的宫墙,关不住她想出头的心。
只是不知这小婵是如何跟余苳勾连的?
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阿南行至成灏身侧,轻声道:「圣上,依臣妾之见,该好好儿拷打雁鸣馆的宫人,包括小婵。
」成灏淡淡笑笑:「孤的意见倒与皇后相反,孤认为此婢当赏。
」阿南还想说什么,成灏打断道:「孤并非昏庸之人,心底有决断,皇后不必急着替孤做主。
」转瞬,成灏靠近阿南,悄声道:「皇后,如果孤没有记错的话,仓鼠的卦,是你卜的,如今若鼠精被除,当真永绝后患,难道不好吗?
」阿南道:「臣妾以为,这其中必有猫腻。
雁鸣馆诸人需好好儿审查。
」她说得非常笃定。
成灏眯起眼:「自皇后跟孤说了仓鼠之事,孤便将妃嫔核选之事全权交给了皇后。
是否皇后并不愿意鼠患被除,想持此自重?
」阿南跪地道:「臣妾没有这个意思。
臣妾一心为了圣上,希望圣上莫要被奸人蒙蔽……」她越说,成灏越感到烦躁。
他不愿受母后的束缚,亦不愿受阿南的束缚。
阿南看了看他的神色,掩了口。
成灏负手而立,忽然说了句:「小舟,去告知内廷监,封宫人小婵为七品才人,以忠字做封号,赐居烟云馆。
将忠才人救驾之事,告知宫中所有人等,以彰其护主心。
」在场的所有人都怔住了。
亲弟孔灵雁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说什么。
但又觉得,此等情形下,无论自个儿说什么,都不大妥当。
小婵是她宫里的掌事宫女,又是她从娘家孔府带来的老人,她若此时有一丝丝的惊诧,倒让圣上以为她「善妒」,且在下人们跟前儿落下个「不贤良」的名头。
她抱着诜儿,默不作声。
成灏的视线在殿内环顾一周,落在了她的身上。
「祥妃,此次你强留方士驱邪之事,孤念你爱子心切,便不责罚你了。
你好生照看诜儿,有何事由,着人去叫孤便好。
」说着,他命小宫人给祥妃穿好鞋,又嘱几名医官留在雁鸣馆继续观察诜皇子的状况,随时等待召唤。
孔灵雁心里涌上些许安慰。
圣上是爱诜儿的,到底是他的儿子。
成灏转身走了出去,满屋子的人皆跪在地上,道:「恭送圣上。
」过了好一会子,成灏的身影走远,阿南方回过神来。
成灏说出的话像是一个巴掌打在她的脸上,热辣辣的。
阿南觉得自己错了。
她以为夫妻同心,她与他本是一体,没有什么是说不得的。
可在成灏眼里,她是妻,也是臣。
妻以夫为纲,臣以君为纲,最要紧的,便是顺从与忠心。
《周易》有言:君子以莅众,用晦而明。
有些事,就算明明很清楚,也急不得。
顺从与忠心是有尺度的,拿捏不好,便成了僭越。
是她,一时忘了收敛自己。
小嫄扶阿南坐下,一旁的小宫人连忙倒上水来。
阿南接过杯子,喝了一口。
雁鸣馆的空气中弥漫着鲜血的气味,挥之不去。
「祥妃,你身边的丫头倒是好大的能耐。
」阿南缓缓地说了一句。
孔灵雁面有尴尬之色,俯身道:「回皇后娘娘,此……此乃意外……臣妾也没……没想到。
」「本宫自然知道你没想到。
」阿南笑了笑:「但这件事是不是意外,就不好说了。
」这话大有深意,孔灵雁蒙了蒙,没有回过味儿来。
孔家乃世代簪缨之家。
她的哥哥孔良,自小入宫,伴驾读书习武,是圣上的心腹羽林郎。
孔家内宅简单,父亲孔晋只娶了一房老婆。
孔灵雁在娘家从未见到妇人宅斗。
她从母亲那里遗传到娴静少言的性子。
她没有九曲回肠的心思。
小婵此次出头,她固然意外,但她丝毫未往阴谋处联想。
她甚至在某一霎觉得,小婵的勇敢和无畏,确实是她不具备的。
她虽然是圣上的妃子,是皇长子的生母,但若让她冲上去为圣上受此血肉苦楚,她是会犹豫的。
至少,会前思后想许久。
正在这时,华医官禀道:「皇后娘娘,祥妃娘娘,忠才人醒了——」床榻上的小婵缓缓睁开眼。
「忠才人」这三个字,让她在醒来的第一瞬,便知晓了自己的新身份。
她先面带惶恐地问华医官:「圣上可有受伤?
是否无碍?
」在听到「无碍」二字后,又面带关怀地问孔灵雁。
「娘娘,咱们诜皇子是不是已经大好了?
」孔灵雁轻声道:「现在看着是好多了……」小婵脸上绽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似发自肺腑地为主子感到开心。
「娘娘,奴婢早就说了,咱们诜皇子是有福气的命,贵人天佑,一定会平安康健的。
」孔灵雁轻咳了一声:「小婵,方才你昏迷之时,圣上已经金口玉言封了你为七品才人,赐居烟云馆,你无须再对本宫自称奴婢。
」小婵挣扎着欲从床榻上起身:「娘娘哪里的话,奴婢永远都是您的奴婢,不拘住在哪儿,不拘是什么身份,都是您的奴婢,孔家的奴婢,诜皇子的奴婢……」一席话让孔灵雁心里舒服了三分。
这丫头,虽今日出了头,但倒是没忘本。
小婵对祥妃表完忠心,便怯怯地看着阿南,跪在地上。
她一只胳膊包扎了,无法动弹,便用另一只胳膊撑在地上,向阿南「咚咚咚」地磕头:「皇后娘娘,奴婢今日唐突了……」阿南冷冷地笑了笑。
她看了看身侧的小嫄,小嫄领会了。
小嫄笑道:「忠才人快些起来吧,叫外人瞧见,还以为咱们皇后娘娘不慈悲,让您这受了伤的人磕头请罪。
况且,您今日舍命救驾,圣上晓谕六宫,夸您忠勇,皇后娘娘又怎会觉得您唐突呢?
」小婵低着头,不吭声了。
小嫄前去,扶着她起来:「忠才人,圣上既夸了你忠心,往后在宫中,得长长久久地让圣上看到你的忠心才好。
」阿南喝尽杯中的水,起了身。
她走到小婵身边,微微倾身靠近她,淡淡道:「一块肉,换一个位分,忠才人真是个伶俐的人儿。
」阿南回到凤鸾殿。
她立于檐下,手上拿着把剪刀,剪着院中的松柏。
今日剪得有些迅猛,不多时,那地上便铺了一层枝叶。
用脚踩上去,发出断裂的声音。
她的这个方士兄长,看样子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跟这后宫中的女子牵牵绊绊,频出奸计,没那么容易被驱逐出宫。
他做了充足的准备,从刘芳仪,到阿南,到小婵,他步步看似漫不经心,又步步留有余地,招招有退路。
似随着形势走,却在把控着形势。
他是怀着想搅弄风云的心进宫的。
留着,必是祸害。
阿南正思量着,孔良从外头走进来。
他今日休沐,穿着便服,一身浅绿色的锦袍像这个季节御湖中的水,和着暖风,微微漾着。
他行罢礼,开口道:「臣今日亲自查过了那方士的底细。
娘娘您的母亲的确改嫁到了余府。
余苳是余府的长子。
他说的那些话,倒不是假的。
但有一点,他故意说漏了——」阿南抬头。
孔良继续道:「您母亲改嫁到余府后,在余家还生下了一个男孩。
顺康三年产子,算来如今十一岁了。
臣从户部调了百越的民籍查看,那男孩,也就是娘娘您的亲弟,名叫余慕。
余苳这回是带着他一起到上京来的。
」阿南心中一时说不上什么感觉。
孔良肃然道:「臣担心余苳会利用余慕对您做出不利的事,必会全力以赴,抓紧找到他,将他带到您身边。
」指引孔良身上带着初夏气息的浅绿,让阿南仿佛置身于御湖当中的一叶轻舟上。
风吹动着轻舟,轻舟却是稳的。
「阿良。
」阿南唤了他一声,迟疑了一霎,还是说道,「方才你说的事,先别告诉圣上。
等日后时机成熟,本宫再说与圣上知道。
」孔良点了点头,他懂她的意思。
从他五岁入宫给成灏做陪读起,他便认识了这个从不言笑、面色无波的女子。
她喜穿素净颜色的衣裳,头戴一根卦签。
一双眼疏离地打量着眼前的所有。
她从来没有活得像个孩子,她好似从来就没有童稚的时候,就连生活中一些琐碎的小事,她都思虑周全。
孔良与她相识十几年,总是觉得她的眼底藏着无尽的黑夜,让他想去追寻、想去探究。
他总是没话找话地同她玩笑。
她冷冷的,从不回应。
实在被聒噪得烦了,便轻轻地说一声:「阿良,你将来是要为官做宰的,要慎而少言。
」孔良便止了口。
他愿意听她的话。
当年,太后笑说将来会给阿南找一户好人家的时候,孔良记在了心里。
他想,等阿南过了及笄之年,他就去跟母亲说,让母亲求太后赐婚。
虽然他与姑表姊妹早有婚约,但,婚约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他好生跟父亲母亲解释,他们一定会理解他的。
他们一定会希望看到他快乐。
孔良把一切都想得很顺遂。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阿南会身着凤袍,入主中宫。
孔良知道,圣上并不喜欢阿南,他心里眼里分明都是沈清欢啊。
为什么阿南要嫁给圣上?
从小他们这群人一起长大,她那么清醒冷静的一个人,看不透这一点吗?
他不信。
帝后大婚那晚,酒意微醺的阿南行至檐下吹风。
巡逻到此的孔良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他不爱你,难道你不知道吗?
」头戴凤冠的阿南扶着栏杆,望着天上的月亮,道:「他会爱我的。
」「你在哄骗自己。
」孔良听着自己的声音,都觉得很幼稚。
他就像一个赌气的孩子一般。
「不,阿良。
」她转过头来,笃定道,「他会爱上我的。
早晚的事。
我确定。
」孔良道了声:「那微臣便祝皇后娘娘早日得偿所愿。
」转身便走了。
阿南在身后道:「阿良,你窦家的表妹很好,娶了吧。
」孔良没有吭声,亦没有回头。
那晚,乾坤殿的龙凤烛燃了一夜。
孔良那一夜都没有好生睡。
窦家的表妹窦华章的确很好。
没过多久,孔良便奉父母之命,娶了她。
好男儿成家立业。
他已做了御林军统领,官高位显,不成家,总不像个样子。
重要的是,他想让圣上放心。
圣上曾有意无意地问过他的婚事。
他想用成亲向圣上表明,他从未有过不该有的心思。
婉兮娈兮;总角丱兮。
所谓总角之交,眨眼似黄粱一梦。
人前人后,他跟她说话都用敬语,恭恭敬敬地叫她「皇后娘娘」。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仍然是希望阿南过得好的。
他知道,她孤零零一个人在后宫,没有能倚仗的人。
若她有事,他会毫不犹豫地帮她。
纵使她眼底那无尽的黑夜,他这一生也无法探寻了。
「阿良,有劳你了。
」阿南放下剪刀。
「臣惶恐。
皇后娘娘莫要如此说。
」孔良说着,便要跪安告退。
阿南叮嘱了一句:「寻人要小心些,越少人知道越好。
」「是。
」孔良走后,阿南回到内殿。
她盘腿坐在软榻上,让小嫄端来棋盘。
她在心中有事悬而未决的时候,极喜自己与自己下棋,分别站在对立的角度上,把一切可能都考虑到。
在这个过程中,她往往能揣测出对手的想法。
当初,她就是这么想出计策,让成灏治住那帮老臣,不受拿捏的。
也是这么想出对策,兵不血刃地移了兵权的。
眼下,她想的是如何制住余苳和小婵。
阿南知道,之前做那些事情,为何会成,是因为成灏是与她一心的。
现在也得想个办法让成灏在这件事上与她一心。
只要两人一心,就好了。
棋下到一半,乳娘抱着华乐公主来了。
四月初了,铣儿八个月了。
八个月的孩子,正是学爬的时候。
铣儿爬到阿南身边,一把推翻了棋盘。
黑子白子全部混淆在了一起。
乳娘看着阿南的脸色,恐她生气。
可阿南并没有,她盯着混乱的棋盘,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将铣儿抱到膝上。
铣儿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澄澈无比,此时,她看着阿南,嘴巴里发出「娘——娘——」的声音。
铣儿这么小,便知道谁是亲娘吗。
她的女儿啊,当真是不凡之女,总是有意无意地,给她指引。
「形人而我无形,则我专而敌分」,要想方设法让敌人充分暴露而自己却深藏不露。
鹰立如睡,虎行似病。
阿南接下来要做的,便是让黑子白子都乱起来。
待棋盘乱了,自然该收拾棋子了。
夜幕落下来。
阿南躺在床榻上,看着凤鸾殿明亮的灯火,又想起孔良口中那个叫「余慕」的弟弟来。
他虽是余家的孩子,但与她同母,亦属血亲。
母亲范红雨的面庞似乎从影影绰绰的光影里闪现出来,她没有老,还是阿南三岁时看到的样子。
她看着阿南笑:「南妹头,母亲纵有千般的不是,他到底是你弟弟。
母亲不在了,长姐如娘,你要爱护幼弟,莫让他被旁人欺负了去。
」阿南从床榻上坐起来,一眨眼,却发现原来是自己的幻觉。
她问值夜的小宫人:「圣上今晚在何处?
」「回皇后娘娘,圣上今晚在祥妃处。
」这一夜,成灏宿在了雁鸣馆。
皇长子成诜果然没有再夜啼,一夜安然睡到天亮。
连续七日过去了。
从前他久治不愈的夜啼症当真就这么没了。
一日比一日活泼,一日比一日康健。
医官们都深以为奇。
皇长子啼哭来得莫名,止得亦莫名。
就连行医近三十年的华医官,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让成灏不免又多思量了一下那方士的话。
第八日,成灏命人将余苳从牢里带出来。
乾坤殿内,余苳匍匐在地,向成灏行了个大礼。
屋内龙涎香燃着。
成灏发现,此人在牢里待了七日,身上竟然一尘不染。
那一袭白衣干净极了,似皎洁月光罩于身上。
成灏问道:「你从何处到上京?
」「草民是百越人氏,术,乃游方的琅琊方士所传。
」「琅琊?
」成灏冷笑道:「秦皇因琅琊方士所惑,气运衰颓。
」余苳并不慌张,坦然答道:「《后汉书》有载,苟非其人,道不虚行。
如果是一个真正的方士,那一定是有真本领的。
圣上是真龙天子,必然知晓,对方士的评价不可一概而论。
方士之中,如扁鹊、葛洪、管辂、萧吉、僧一行者,皆是名垂青史之辈。
」成灏用手摩挲着桌案上的一方印,淡淡道:「哦?
那你跟孤说说,你都会些什么?
」「天文、历法、地理、风角、星算,推而远之,以至窈冥不可考之事。
」成灏沉默了会子,问道:「那孤便问你一句,后宫之中,缘何有鼠精?
」余苳磕了个头:「圣上恕草民无罪,草民方敢说。
」「说。
」「昏君之母,属相为鼠。
仓鼠之子,吞食国度。
」成灏心里头震了震。
余苳所说,跟阿南告诉他的,竟一字不差。
余苳继续道:「譬如粮仓之鼠,有鼠精于后宫作祟,迷惑后妃与皇子。
现已被草民连魄带身,除去了。
故而,此卦便作废了。
圣上放心便是。
」成灏脸上犹有怀疑。
对于他而言,有害于江山之事,哪怕是万一的可能,也当杜绝。
余苳道:「您看如今诜皇子啼哭止住,与从前大不相同,雁鸣馆一派喜气洋洋,便知道了。
」成灏沉默良久,问了句:「你说说,若得明君,孤当幸何人?
」余苳诚惶诚恐地连磕几个头:「此等大事,草民不敢测。
」成灏微微笑了笑:「你说了,孤也未必信,不过是如耳畔风声,听听罢了。
」余苳闭上眼,低头道:「若得明君,当幸东南。
东南有女,命中带煞,鼠生生世世不敢近焉。
」喜脉成灏咂摸着「东南」两字,以食指和中指轻轻叩着桌案。
东南有女,命中带煞。
明君之母,可挡大劫。
那女子究竟是何人?
他思索片刻后,向跪在地上的余苳说道:「宫中安平观,乃皇祖时所建。
皇祖有慕道之心,怜恤苍生。
你既治好了诜儿的夜啼症,算是与皇家有缘。
便留在安平观,为皇家祈福吧。
」余苳叩头道:「多谢圣上隆恩。
」汉自武帝颇好方术,天下怀协道艺之士,莫不负策抵掌,顺风而届焉。
故而,成灏虽觉得余苳似有几分本事,想留他在宫中,但又不愿让臣下认为他如今生出了依赖方士之心。
于是,便以「为皇家祈福」之名,留下他。
安平观。
天下安平多草草,何当化局为明镜。
余苳这回,顺理成章地留在了安平观。
送他去安平观的路上,小舟意味深长道:「余法师您才从天牢里出来,便被圣上留在安平观了。
为皇家祈福是天大的体面。
余法师好大的能耐。
」余苳颔首。
小舟又道:「奴才听说,从前太宗皇帝在的时候,住在安平观的是国师方常。
风光得了不得,就连朝中好些手持玉笏的大臣都上赶着巴结他呢。
后来不知怎的,便逃之夭夭了。
啧啧啧。
世事无常啊。
」余苳淡淡笑笑,并不言语。
小舟敛了口。
他在圣上身边十余年,直觉不喜这方士,总觉得他的眉眼之间有谄媚之气。
这厢,成灏坐在乾坤殿内,唤来内廷监掌事。
「后宫诸人,有谁是东南籍贯?
」内廷监掌事娴熟答道:「皇后娘娘,祖籍禹杭,偏属吴越东南。
还有——」「还有谁?
」「还有圣上您新封的忠才人,祖籍闽越,亦属东南。
」宫中后妃的年庚、生辰、籍贯,皆在内廷监备案之中。
「忠才人……」成灏兀地想起什么,问道:「忠才人年庚几何?
」「回圣上,忠才人虚岁十五,肖虎。
」虎在民间亦被称作大猫,鼠畏猫。
成灏脸上的笑意微微停住了一霎,他朝内廷监掌事挥挥手:「下去吧。
」「是。
」他起身,推开窗,晚间薄雾清凉。
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
方士的话,不可尽信,但成灏还是想试试。
仿佛冥冥之中,给未知的去路镀上一层玄学的光,多了一重稳妥。
当晚,成灏便去了烟云馆。
在宫中医官的精心护理下,小婵的伤已然好了许多。
她穿着才人规制的宫装出来接驾,满脸的欣喜与忐忑。
成灏走入殿内,见桌上有一个正在缝制的肚兜。
肚兜上绣着花开富贵,针脚细腻,绣工甚好。
小婵见圣上看肚兜,便道:「这是臣妾给诜皇子缝的肚兜,从诜皇子落地,便是臣妾给他缝制贴身衣物,交予旁人,臣妾不放心。
」成灏淡淡地笑了笑:「你倒时时不忘旧主,果然是个忠义女子。
」小婵俯身道:「圣上谬赞,臣妾能为诜皇子做些事情,是臣妾的福气。
」成灏坐下,小婵伺候他梳洗。
她知好歹,懂分寸,处处熨帖。
伺候圣驾这一晚,她极尽周到之能事。
但成灏半梦半醒之间,隐隐约约听到几声耗子的吱吱叫,断断续续的。
待他定神想细听时,却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或是幻觉吧。
成灏倦极,便睡去了。
翌日,小婵早早地起身,去小厨房做了花羹。
成灏睁开眼不一会儿,热毛巾、漱口的清水便都已准备好了。
成灏梳洗妥当,花羹已晾温。
小婵殷勤地端上递给他。
他喝了一口,抬头看了一眼昨日临幸的这个女子。
今日的小婵穿着一件桃红色的衣裳。
成灏不觉皱了皱眉,他莫名不喜欢女子穿桃红,总觉得有轻浮之气。
「该上早朝了。
」他放下花羹,去往金銮殿。
自这天以后,他再也没来过烟云馆。
原本后宫诸人见圣上乍封小婵,都有些戒备,但见圣上临幸一夜后,很快就把她丢到脑后,便都松了口气。
心血来潮是一码事,喜爱又是另一码事。
看样子,圣上对这丫头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烟云馆成不了什么气候。
小婵在人前人后,谦和温柔,低眉顺目,比在雁鸣馆做掌事宫女的时候更加谨小慎微。
然而,一个多月后,宫中五月槐花将角角落落镀上一层流云之际,医官署的医官给忠才人请平安脉时,诊出了喜脉。
不过是一夜而已,便有了身孕。
宫人们议论纷纷,忠才人当真是福泽深厚啊。
凤鸾殿中,阿南听到这个消息,手中的棋子微微落下。
她没有猜错。
这个忠才人和余苳联手,背后藏着惊天的阴谋。
所谓的方士作法,所谓的明君之母,所谓的当幸东南。
身孕,子嗣。
从余苳进宫那一刻起,已经布好了这个大局。
阿南想,这一对男女焉敢狗胆包天至此,是否身后还有隐藏的盾牌?
没过几天,她去尚书房给成灏送汤,无意中看到百越王的上表,便明白了七八分。
百越靠海,半夷之地。
麾垣年间,太祖率军所征。
从前百越的大半土地,归了两广管辖,只余少部分百越异族人,自成一个小国,仍由百越王辖制。
百越王虽为番王,但跟一州长官无异,向圣朝称臣,年年纳贡,上缴赋税。
百越王姓为姒。
现任的百越王名姒康,上位刚满五年。
百越弹丸之地,又因靠海,盐碱地颇多,粮食收成不佳,国力微弱。
且被圣朝征服已久,故而素来恭敬,从不起风浪。
百越与中原,通婚、融合、同化。
也正因为如此,在朝堂或是百姓心中,渐渐遗忘百越是番邦,仿佛是圣朝寻常的一个地州。
阿南琢磨着,百越王有自知之明,深知无论各方面都难以与圣朝抗衡,有安南、西境、漠北的先例在前,他万万不敢生出武战之意,便生出此等龌龊的念头。
从皇室内部混淆血脉,以野种夺嫡,搅乱浑水,来日,使朝纲紊乱,使社稷无序。
泱泱大国,从外而杀,难以杀死。
内斗腐烂,虫便有可乘之机。
阿南思及此处,不禁一阵战栗,扶住桌角。
成灏见此,问道:「皇后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阿南定了定神:「谢圣上关怀,臣妾甚好,只产后一直有些畏寒。
」成灏起身,从一旁的红木椅上取了他的披风,披在阿南的身上:「上京在北,纵是四月,夜间仍然有些寒凉。
这件披风,是小舟备在这里的,就是担心孤忙政务到深夜,吹了风。
你生铣儿遭了罪,难免比旁人畏寒。
夜里就该多穿些。
」他说完,脸上漾起笑意:「铣儿真是可爱至极,昨儿孤陪她在御花园玩了会子,她抱着孤不肯撒手。
」阿南看着他。
他脸上的神色那么自然,自然地给她裹披风,自然地与她闲话日常。
阿南的眼角抑制不住地有些湿润。
她与他大婚近两年了,铣儿快一岁了。
她哪怕头戴凤冠、身披凤袍,与他站在高处接受群臣跪拜,都没有今晚他这么一个细微的小动作让她觉得,她是他的妻。
阿南低下头:「谢圣上。
」成灏倒没有觉察出她的伤感,喝了口汤,自然而然地问道:「忠才人有了身孕,胎象不太稳,她在烟云馆居住,甚觉孤单,向孤请旨说,想搬回雁鸣馆与祥妃同住。
皇后觉得如何?
」阿南道:「烟云馆的位置是偏了些,忠才人妹妹有了身孕,臣妾早些天便想着,要不要给她挪一挪寝宫。
但又恐她移宫劳顿,便作罢。
今日,既圣上说起,便挪吧。
只是,臣妾想着,祥妃那里有诜皇子需要照料,恐精力有限,难以分身。
不如,让忠才人搬去宛欣院。
宛妃妹妹一个人住着,甚是寂寞,正好儿可以陪伴忠才人,照料忠才人。
」成灏点点头:「便按皇后所说吧。
」迁宫成灏喝完汤,放下碗。
小舟剪了灯芯,殿内亮了些。
成灏伏于案头,继续翻看着桌案上的奏章。
阿南轻声问道:「圣上,近来朝中可还一切顺遂吗?
」成灏道:「前几日孤接到密报,两广之地,盐政有缺,疑盐商与地方官勾结,昧下巨额税款,孤钦点了驸马张浔为钦差,前去查访。
此事若为真,两广总督的脑袋砍下来都不解恨。
母后执政廿载,前后发动过三场战争,对漠北,对幽州,对南境。
战事虽扬了国威,但耗资甚巨,是而国库一直不大充裕。
孤亲政以来,鼓励垦荒,兴修水利,市易蓬勃,国库逐渐丰盈。
孤决不允许有心怀不轨之蛀虫,藐视朝廷,中饱私囊。
」阿南点头道:「圣上所虑甚是。
盐乃国之大宝,天下之赋,盐利居半,宫闱服御、军饷、百官俸禄,皆仰给焉。
盐政乱,则天下乱。
」成灏道:「孤这个大姐夫,是中过状元的人,有真才实学。
且自从他父亲张邑从宰辅的位置上下来,张家冷清了两年,他尝了人情冷暖,比先前越发世故老成了。
这样很好。
」阿南浅浅笑笑:「自然很好。
驸马是皇家的人,圣上的体己人。
」成灏说着,看向阿南道:「驸马这一去,最少数月。
大皇姐一人在府中想来孤寂。
皇后可唤她进宫来热闹热闹。
孤那外甥女张泱儿,自从她周岁上见过一回,好久没瞧见了。
」「是。
」长公主成烯,祁安太后所生,是成灏的同母姐姐,也是他所有的兄弟姐妹中唯一留在上京的。
未出阁之前,娇纵任性,跟成灏的姐弟情并不深厚。
可如今大了,各自成家了,倒是亲近起来。
到底血浓于水。
成灏跟阿南说了几句话,继续忙碌着。
阿南跪了安,回凤鸾殿。
走到御湖边的时候,阿南突然叫了声「不好」。
一旁的小嫄赶紧问道:「皇后娘娘,怎么了?
」阿南道:「本宫揣在怀里的那支桃花白玉簪,丢了。
」小嫄忙吩咐身后跟着的小宫人:「快去,提着灯笼一路仔细找,务必要找到那根白玉簪。
那可是咱们娘娘心头极重要的物件儿。
」那日,阿南在凤鸾殿夜审余苳时,小嫄就站在身边。
余苳说的话,她亦听到了。
桃花白玉簪,是阿南生母的遗物。
阿南以手扶额:「小嫄,还是你去找吧。
你贴身伺候本宫,对那簪子的模样熟悉些。
且你素来机敏,比她们强。
本宫事事需你做才放心。
」「娘娘谬赞了。
奴婢这就去。
」小嫄笑着俯身道。
阿南见她提着灯笼走远了,方对着花影招了招手。
一个小宫人从花影中走了出来。
那小宫人看上去颇伶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脚步声轻不可闻。
她站在一棵松柏后头,从远处看,压根儿看不到皇后娘娘身旁竟站了个人。
「聆儿参见皇后娘娘。
」阿南点了个头。
那个叫「聆儿」的小宫人继续道:「奴婢观察了甚久,发现忠才人很不对劲。
她表面上非常讨好圣上,小心翼翼,极尽周到,但似乎背地里,她并不希望圣上到烟云馆。
」「哦?
」这满后宫的女人,谁不想借几分恩宠往上爬,居然有不希望圣上临幸的。
这个忠才人越来越靠近阿南心中的答案。
「忠才人从前是雁鸣馆的掌事宫女,圣上因着诜皇子,常常往雁鸣馆跑,忠才人隔三岔五便能见到圣上,怎会不知道圣上的喜好?
她明明知道圣上最厌恶的颜色是桃红色,偏偏在侍寝第二天,穿了一身桃红色的衣裳。
圣上只看了一眼,便皱眉了。
」聆儿接着道:「奴婢思忖着,她或许只需一夜的临幸,但她并不需要长久的临幸。
」阿南冷笑。
需要一夜的临幸,是为了腹中孩儿名正言顺。
不需要长久的临幸,是因她心中有别的男人。
这七拐八绕的阴诡,就像一块块尖锐的石头,在阿南脑海中摆出乱石阵。
聆儿压低声音道:「奴婢日夜双眼不错地盯着忠才人,她这一个多月,除了待在烟云馆和上中宫请安,便是去雁鸣馆给诜皇子送衣物,无甚异动。
直到昨日,奴婢看着她三更天悄悄走出烟云馆,绕了好长一段路,往安平观去了。
五更天方归。
」阿南嘱咐道:「你要留神些,莫要被忠才人发现了。
」聆儿道:「娘娘放心,奴婢做得十分隐蔽。
」阿南从袖口摸出一沓厚厚的银票:「去吧。
」聆儿摆摆手,向阿南磕了个头:「奴婢为娘娘所用,并非为了钱财。
奴婢最大的念想,便是来日能做娘娘身边儿的掌事大宫女,让奴婢的老子娘瞧瞧,奴婢是多么得脸,比那不成器的酒鬼哥哥强远了。
」阿南笑笑。
这个争强好胜的丫头,欲望不遮不掩,很有几分可爱。
对她的脾气。
「本宫知道了,去吧。
」「是。
」聆儿的身影不知不觉地没入花影中。
须臾,两排灯笼离她越来越近,小嫄带着宫人们回来了。
「娘娘,找到了,找到了!」小嫄朝阿南笑着。
阿南欣喜道:「是吗?
在何处寻到的?
」小嫄道:「在尚书房门外的花坛子里。
定是娘娘那会子路过,不小心掉在那里的。
」阿南接过那枚桃花玉簪,向小嫄道:「本宫该好好儿赏你才是,赶明儿给你找个好婆家。
让孔大人在御林军里找。
」宫中的御林军皆世家子弟出身,非等闲门户。
小嫄忙道:「娘娘说笑了。
奴婢不想嫁。
奴婢从小陪着娘娘一起长大,往后,还想陪娘娘一辈子。
」阿南看了她一眼。
「小嫄,你与本宫情义不同。
」是,情义不同。
阿南嘴角若有似无的笑容融进黑夜中。
翌日,迁宫的旨意到了烟云馆,忠才人愣了愣。
她问宣旨的小舟:「舟公公,你是不是念错了?
不是雁鸣馆吗,怎么成了宛欣院?
」小舟道:「哟,忠才人您这是哪儿的话,白纸黑字,奴才怎会念错?
圣上下的旨,要不,您去问问圣上?
」忠才人咬了咬唇:「宛妃她……」宛妃出身镇南将军府,据说从小儿便是练武场长大的,素有泼辣之名,岂是好相与的?
小舟笑道:「宛妃没有生养,一个人甚是寂寞,正好儿与您做伴,照顾您,两下子都好。
圣上考虑得很周到,您说呢?
」「是,周到……」忠才人无奈道。
宛欣院的杜鹃开到了尾声,稀稀落落的。
谁收春色将归去,慢绿妖红半不存。
宛妃一手扶着腰,一手嗑着瓜子站在檐下,看着忠才人搬了进来。
忠才人屈身向她行礼。
宛妃笑笑,过了好一会子,才抬抬手,示意忠才人平身。
「本宫从前在娘家的时候,不拘走哪儿,都热热闹闹的。
进了宫,才知道寂寞的滋味儿。
现在好了,忠才人你来了,本宫不寂寞了。
」「寂寞」二字,在宛妃口中被碾碎、被扬起,如尘埃飘在空中,让忠才人无故瘆得慌。
宛妃位居一品为尊,住在东偏殿。
忠才人位居七品为卑,住在西偏殿。
床榻收拾好了,忠才人坐在西偏殿,愣愣地出神。
她身旁的嬷嬷以为她如此神态是因为今日受了宛妃的气,便轻声开导她:「才人勿要不悦,尊卑不在眼前,在长远。
那宛妃虽然现在位分比您高,可您腹中有龙裔,往后才是长长远远的福气呢。
」忠才人忙道:「嬷嬷慎言。
」这厢,凤鸾殿。
阿南准备了一场晚宴,招待进宫的长公主成烯和她的女儿张泱儿。
推恩长公主成烯,乃祈安太后于长乐三年所生之皇长女,当年深得先帝喜爱,视为掌上明珠,以九州之首冀州的「冀」为其封号,直至其六岁之时,尚骑在父皇头上。
众臣见之,不敢深劝。
祈安太后还政成灏之际,因政权交接,成灏换血震朝堂。
长公主的公公张邑因是旧臣之首,被成灏首先拿来开刀,从宰辅的位置上落马。
长公主直接坐着太后赐的「金步辇」冲到中宫,指着阿南大骂一顿。
阿南到现在还记得这位大姑姐的神情。
她杏眼圆睁,一把推开阿南递上去的茶,冷冷道:「邹阿南,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怂恿我弟弟干那些事,意欲何为!不要以为你住进这凤鸾殿,就可以对朝堂之事指手画脚!灏儿不是父皇,你永远也做不了我母后那样的人!」阿南赔笑道:「皇姐哪里的话。
圣上已不再是昔年黄口小儿,而是坐在金銮殿的君王。
他是何等英明的人,怎会听人怂恿?
」「你——」成烯一把夺过那盏茶,泼到阿南的脸上,随之,拂袖而去。
宫人们七手八脚地替阿南擦着。
阿南将脸浸在冷水中想,人与人真是不同。
有些人颐指气使,有些人如履薄冰。
纵便是她如今身处中宫,而成烯的夫家落了难,那又怎样?
成烯依然可以理直气壮地泼她一脸茶水。
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她与生俱来的尊贵。
有些人的尊贵生来就有,有些人的尊贵需要从刀山上取、从火海里蹚。
从那件事之后,成烯很少进宫。
今日,见到阿南,她脸上仍带着尴尬。
母后的丧事办了快两年了,成烯无奈地意识到,如今朝堂的主人,是她的弟弟成灏。
后宫的主人,是她的弟妹邹阿南。
邹阿南已经不再是那个半主半仆、名不正言不顺养在宫中的孤女了。
她是成灏的正妻,皇家从正宫门抬进来的皇后。
她屈身,行了个礼:「皇后娘娘金安。
」她身旁抱着张泱儿的乳娘亦跪下行礼。
阿南慢吞吞地走上前,扶起成烯:「皇姐快快免礼。
」遂后,从乳娘手中抱过张泱儿:「许久不见,泱儿长大不少。
来,让舅母抱抱。
」后宫的妃嫔们,祥妃、宛妃、忠才人等,走上前,向成烯见了个礼:「长公主安好。
」成烯客客气气地回了礼。
阿南从眼角的余光看着成烯的神情,想着,这位千娇万宠的大姑姐这两年真的变了不少,再无倨傲之色,有礼有节有度。
中宫的乳娘将华乐公主抱了出来,雁鸣馆的乳娘亦将诜皇子抱了出来,加上张泱儿,三个孩子,皆是差不多大。
孩子们凑在一起,热热闹闹。
众人落了座。
歌舞响起,宫中司乐楼的伶人新排了一曲舞,叫作《梨落》。
白衣飘飘的女子们曳着一地长裙,跳跃,摆动,匍匐。
如一树又一树的梨花,在枝头绽放到极致,然后,花期过了,从枝头坠下。
这支舞华美到极致,如梦似幻。
曲毕,门外的内侍通传:「圣上驾到——」成灏今日召了峪亲王进宫,在乾坤殿刚与他议完皇族「推恩」一事,心情颇佳。
推恩,说白了,就是一种贵族的溶解制度。
从前,藩王的封地只能传给长子,一代又一代传下去,藩国还是那么大。
但推恩令,就是藩王的长子、次子、三子等所有儿子都可以分到土地。
表面上看,是对藩王儿子们的眷顾,实则,藩国越来越小,越分越少,地尽为止。
到最后,王族与寻常人无异。
太祖从前打江山时,曾说过,子子孙孙,共享基业。
是而,一代一代地分封承袭下来,不少藩王实力颇厚。
这总归是不安全的隐患。
峪亲王成炽是成灏的堂兄,太宗一脉中这一辈年纪最长的王爷。
从前太后在时,就命他料理皇室宗族事宜。
他在皇族中颇有威望,有他支持,推恩一事,事半功倍。
成灏笑容满面地走入殿内,众人连忙跪地请安。
他道完「平身后」,先唤了声「皇姐」。
成烯笑道:「圣上日日都忙政务到这般晚吗?
真是与母后一样勤政。
」成灏道:「皇姐猜孤今日见谁了?
峪亲王成炽。
」成烯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伤感:「母后从前最是喜欢他了,待他犹如亲子一般。
」成烯说完又叹道:「算来,母后不在,已然近两年了。
」提起母后,姐弟俩似乎回到了当年父皇早早离世,母后拉扯着他们,孤儿寡母,相依在乾坤殿的日子。
不见人间旧故人,半成风烟半成尘。
成灏怅然道:「皇姐,母后赐你的金步辇依然有效,以后你不拘什么时候想进宫,都可以。
」「好。
」说完这个字,成烯眼眶有些泛红。
成灏落了座,坐在当中,阿南坐在他的右席,成烯坐在他的左席。
这时,听见一阵咯咯地笑声。
不是华乐公主,是张泱儿。
成灏目光看过去,只见诜皇子的小手抓着张泱儿的衣角不放,一边抓,一边笑。
张泱儿也笑着。
她比诜皇子年纪大了一岁有余,很有姐姐的风范,给诜皇子擦去嘴角的口水。
「诜儿很少有这么活泼的时刻。
」长公主笑了笑:「泱儿也很少笑得这么开心。
张府里人人都疼她,但没有小孩子同她玩。
」成灏叹道:「孤瞧着,诜儿与泱儿这两个孩子倒是颇为投缘。
」阿南道:「皇姐以后多多进宫才好。
」成烯颔首。
宛妃听了这话,悄悄捅了一下坐在她身旁的祥妃:「啧啧,有戏,你呀,赶紧攀了长公主这根高枝儿吧,那可是圣上的嫡亲姐姐,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打断骨头连着筋哪。
她在圣上跟前儿的一句话,抵你我说上十句百句。
到时候,诜皇子可就前途无量喽。
」一向老实的孔灵雁乍一开始没听明白这番话是何意,待到品过味儿来,很是慌张,她忙压低声音道:「胡宛迟,你快别胡说,妄测圣意是大罪。
」宛妃笑了笑,仰头喝了盅酒:「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白瞎了皇长子之母的身份。
这宫里头,怕是连只耗子都比你胆子大。
」说到耗子,她瞟了瞟忠才人。
忠才人低头,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眼前的一碟珍馐。
她总是这么容易走神儿,脸上没有将为人母的喜悦,反倒有许多的担忧。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打断了夜宴的欢喜。
是孔良。
他急急走进来。
成灏知道,孔良素来有分寸,没有特别大的事,他不会贸然如此。
果然,孔良跪地禀道:「圣上,两广来了飞鸽传书。
」小舟从孔良手中接过信函,递与成灏。
一旁的成烯听到「两广」二字,眉心跳了跳:「是不是驸马的消息?
他奉了圣上之命,前去两广彻查盐政,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成灏看完信函,一拍桌子:「好大的狗胆!」乐声停顿,舞步止住。
天子一怒,在场的众人忙低下头来。
「究竟是何人,敢刺杀钦差?
孔良,你明日即刻带着两队人马前往两广,务必查得水落石出。
」「是。
」成灏从怀内掏出一块金牌:「拿着它,好办事。
」金牌令箭,见之,如见圣上。
孔良郑重接过。
成烯双目含泪,声音颤抖道:「刺杀钦差?
驸马他……」成灏这才意识到还没给皇姐一个交代,忙拍了拍成烯的手:「皇姐放心,驸马无恙,虚惊一场。
孤会增派防御人手,确保驸马安全。
这帮胆大包天之人,蹦跶不了多久了。
」成烯点点头。
夜宴散后,圣上称有积年的文案需要查,未留宿在后宫,皱着眉头去了乾坤殿。
阿南站在檐下,想着驸马被刺一事。
驸马去查盐政,被刺,乍一看,像是两广的官员搞的鬼,害怕被查,先下手为强。
可细细思量,却有别的深意。
两广与百越相邻。
莫非是姒康在混淆视线?
百越小动作频出,当真是耐人寻味。
「皇后娘娘。
」她听到一声唤。
转头,是孔良。
他拱手轻声道:「微臣想告诉娘娘,余慕已经找到了,本想这两日便带他进宫来。
可圣上任务派得急,即刻便要出发前往两广。
这件事,交予旁人做,微臣万万不能放心。
所以,请娘娘等微臣回来。
」「好。
」月色在阿南的脸上倾泻出山水迢迢的迷途。
联手慕,思也。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
不得相见,才需思慕。
母亲改嫁之后的后半生有没有在某个晨昏日暮想起过父亲呢?
那个叫她「范桃」的男人,那个在桃花树下笑得清秀而孱弱的男人,那个早早便离世的男人。
阿南倚在栏杆上,看着沉沉的黑夜。
人皆道「男貌肖母」,余慕的面孔会像阿南记忆中的母亲吗?
虽然这个弟弟非邹家的人,阿南从未见过,谈不上有许多深厚感情,但他既是母亲所生,便绝不能让他涉入淤泥之中,为余苳所用。
现在看来,余苳既行此等险招,前方必是死路一条。
咎由自取之人,死不足惜。
但绝不能让他拉自己和余慕下水。
当日,余苳在凤鸾殿的庭院与阿南认亲,句句不离母亲,句句听上去情真意切,心里必定是想好了,若有不测,拿阿南做挡箭牌。
阿南想起父亲曾告诉她的话,真正的术士,是慈悲、平和、克制的。
从祖父,到父亲,莫不如是。
余苳眼里的欲望太深,他的笑太浮,就连他的眼泪,亦太用力。
阿南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便知,他不是真正的懂术之人。
他口中的关于鼠的卦语,定是有人故意泄露。
想到这里,阿南往外看了看。
恰小嫄送罢长公主回来。
小嫄见阿南立于檐下,忙笑着走过来:「奴婢伺候娘娘安歇吧。
」阿南道:「本宫看今晚宴席之上,忠才人胃口不佳,没吃两口,便停了箸。
她如今怀有龙裔,本宫身为皇后,理应关照她。
你替本宫送碗鸡汤到宛欣院吧。
」小嫄听了,脱口而出道:「娘娘担心她做什么。
那狐媚子,她爱吃不吃!反正饿不死!」阿南笑笑:「你怎知道她饿不死?
她可是双身子。
」小嫄道:「她才舍不得死!她如今要什么有什么,是天底下第一划算的人!」说完,似又觉得言辞不妥,低头道:「娘娘勿怪,奴婢就是替您抱不平,言语过激了。
」小嫄对忠才人透着许多掖都掖不住的嫉妒与不满。
不完全是因为忠才人怀有龙裔,似乎还因为一些别的。
阿南鲜少见小嫄有这样的神色。
她招招手,内侍早已递上一个食盒。
「去吧。
你是本宫身边的掌事宫女。
由你去送,郑重些。
」阿南道。
小嫄磨磨蹭蹭地接了食盒,往宛欣院走去。
今晚的月色真好。
初夏时节,每一颗星星都那么硕大明亮,仿佛美人的明眸。
阿南刚欲转身进殿内,听见轻微而娇俏的笑声。
阿南抬头,见宛妃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娘娘。
」宛妃俯身行了个礼。
「宛妃妹妹怎生没有回去安歇,是有何事由要与本宫说吗?
」「臣妾一直想谢谢娘娘,但没有合适的时机。
」宛妃那张艳丽的脸上,此刻流淌着真诚。
「好端端的,谢本宫做什么。
」「上个月,家父回京奏报边关军情,突接到旨意,说是家有女子在后宫为妃的官员,可携妻妾进宫看望。
臣妾……见到了家父家母,亦见到了……家中一应人等,不胜感激。
」宛妃的睫毛低垂,镀上几许月光。
她吞吞吐吐的话里,想表达什么,隐藏的是什么,阿南都懂。
阿南看着她,淡淡笑道:「妹妹们进宫久了,难免思念家中亲人。
鸦鸠尚有骨肉亲情,何况人乎?
中宫当为后宫诸人着想,不必谢。
」「不,娘娘,臣妾应当谢您。
臣妾听小妙说了,旨意是中宫下的,特意提到了妻与妾。
按寻常道理,官员妾室是根本没有资格进宫的。
臣妾虽然不知道您是什么时候察觉真相的,但臣妾领您的情。
臣妾心存感激。
」宛妃说着,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
「原本,臣妾以为,您知道了此事,一定会以此为筹码,向臣妾提出什么,可臣妾等了很久,您什么都没说。
是臣妾小人之心了。
臣妾惭愧。
」须臾,她咬咬牙,说了句:「胡宛心叩谢娘娘。
」她真正的名字,不叫胡宛迟,而叫胡宛心。
胡宛迟是镇南将军府的嫡女,大夫人的女儿,因有意中人,执意不肯进宫。
大夫人疼爱亲生女儿,不舍得违背她的意愿,让她难过。
同时,又不肯让胡家错过此等攀龙附凤的好机会,便想出「以庶女冒名替嫁」的主意。
胡宛心是镇南将军府的二小姐,生母是三姨娘。
她豆蔻年华,被家人以姐姐的名义送进宫,从此背负着胡家满门的荣辱。
而她的嫡姐胡宛迟,以胡宛心的名义嫁给如意郎君,夫妻恩爱欢好。
姐妹俩互相交换了人生。
深宫的叵测与孤寂,留给了她。
花好月圆,画眉郎,留给了大姐。
她从未抱怨过命运的不公。
嫡庶有别,这一点,她从小就知道。
她曾在父亲的练武场骑马,骑得飞快,耳畔风声呼啸,胯下尘土飞扬,她想,不管将来身处什么样的境地,她都要记得,无论多么绝望,永不认命。
马蹄不可能陷在淤泥里一辈子,只要挣扎出来,前方仍有锦绣千里。
她从医官口中得知自己这辈子不会再有生育机会的那一霎,她便想好了,得给自己找棵大树。
当她知道是中宫下的旨意,让她有机会与生母重逢时,她知道了,邹阿南已经知道了关于她身份的秘密。
但邹阿南无论是明里、暗里,都没有跟她提过。
她更加笃定了与邹阿南联手的念头。
不光因为邹阿南中宫的身份,还因为邹阿南沉得住气,非寻常女子可比。
想起相见那日,生母三姨娘握着她的手,跟她说:「宛心,你要保重。
」她笑着跟生母说:「阿娘,女儿一定能过得好,您放心。
」「没有子嗣,没有圣宠,我儿如何才能过得好啊?
」生母泪如雨落。
她用手擦去生母眼角的泪,坚定道:「女儿向您保证,有朝一日,一定会让您做诰命夫人。
待您百年千年后,还有大金龟驮着您去西天。
」若干年后,她真的做到了。
胡府的三姨娘石氏,受封一品诰命夫人,葬以「金龟渡水」之宝地,明堂湖水融聚,朝山远拱,气势宏大。
石氏一生卑微,却因得一女,死后极尽哀荣。
此为后话了。
当下,阿南听到她的那句「胡宛心叩谢娘娘」,便明白了她的所有想法。
人与人之间想要快速的亲近,最好的办法,便是分享秘密。
胡宛心以坦白的方式,向阿南表明了诚意。
阿南走上前,扶起她:「妹妹请起。
」胡宛心站起身来,压低声音,快速说道:「娘娘虽未明说,但臣妾看到忠才人那蹄子搬到宛欣院,便明白了娘娘的用意。
臣妾必会做得妥妥当当。
娘娘放心。
」阿南道:「要沉住气。
待阴谋全然暴露,才能连根拔起。
这个女人不重要,那方士也不重要,他们背后的人,才至关重要。
」「是。
」「要让他们以为自己快要得手了。
」「是。
」「本宫猜测,他们那群人,将会对诜皇子不利。
你密切注意,必要的时候,一定要保护诜皇子。
」「是。
」胡宛迟答应着,欲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娘娘想必已经知道了,您身边的小嫄……」阿南点头:「本宫知道。
」阿南在最初起了疑心的时候,已然秘密查过小嫄的身世。
她与她的母亲,皆是从百越逃荒到上京的。
虽语言等已与上京之人无异,但骨子里,终究是百越人。
帷幕宛妃走到门口的时候,恰碰到送完汤归来的小嫄。
小嫄行了个礼,道:「宛妃安好,怪不得奴婢方才去宛欣院,没见着您,原来,您来找皇后娘娘了。
」宛妃点了个头:「来给华乐公主送点东西。
」宛妃与华乐公主甚是投缘,每回来凤鸾殿,都抱着舍不得撒手。
宛妃亦常常给华乐公主做一些小玩意儿送来,譬如样式稀奇的小铁环、颜色鲜亮的小肚兜、憨态可掬的小面人等。
故而,小嫄听了这话,并不感到奇怪,只赔笑说了句:「您对公主最是心疼。
」宛妃眼神看向食盒,努努嘴,话锋一转:「西偏殿的那位可真有福气,这大半夜的,皇后娘娘还派你这个大掌事去给她送汤。
」西偏殿的,自然指的就是小婵。
听了这话,小嫄的面色有些像隔夜的猪肝,酱色上来了,眉梢眼角都透着不新鲜。
「不过是个才人罢了,恨不得摆出泼天的款儿了。
」宛妃压低声音,满是羡慕道:「昨儿无意间听乾坤殿的小内侍们闲话,说圣上找安平观那方士问过了,西偏殿的肚里怀的不是寻常人!说什么『若得明君,当幸东南』之语。
依本宫看啊,这忠才人福气大得很,怕是以后这宫里所有的人都要看她的脸色呢……」猪肝的颜色越来越沉。
「哎呀,说着说着,起了乏。
」宛妃打了个哈欠,走远了。
小嫄走进殿来,伺候阿南梳洗完,跪了安,睁着眼躺在榻上。
她翻了几个身,越想越不忿儿。
更鼓敲到三声时,一个敏捷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凤鸾殿出来,七拐八绕,姿态娴熟,一下子便隐没在黑夜中。
孔良抵达两广之后,日查夜访,案子终于有了眉目。
刺杀驸马的凶手被追查到,是一个江湖卖艺的青年男子。
升堂,明审,那人紧闭其口,死活不招。
连审三日,到最后,他吐出一个名字,便咬舌自尽了。
孔良忙飞身上去,按住他的头,掰开他的口,想制止他,可已经来不及了,他满口鲜血,双目圆睁,直挺挺地死去了。
他供出的那个名字「严瑨」,是两广的巡盐御史。
严瑨自顺康元年入仕以来,一向刚正不阿。
据说,他在自家府门口悬了一把剑,进出提醒自己,若生贪昧之心,这剑便会从头顶掉落。
凶手死了。
他的口供,便成了死供。
前方的路被堵死,孔良不知该如何做。
他写密函向圣上请旨,圣上简短地批复他一行字:将严瑨关押起来。
孔良恍然大悟。
在此种形势下,监牢对于严瑨来说,是最安全的地方。
盐政依然缺口甚巨。
驸马张浔在两广一边清查所有与盐政有关的官员,一边根据当地情况拟了新的盐政草案上书给圣上。
圣上御览之后,龙心甚悦。
新案言简意赅,针砭时弊,条理清晰地解决了从前旧政的不足之处。
圣上点了头,由六部下达九州,新案就这么轰轰烈烈地实施了。
张浔乃顺康六年的状元,虽满腹才华,但入仕以来,无甚政绩。
除了皇家驸马的身份,没有可以服众的地方。
此次代天子巡盐、拟定新政,又留在两广督促新政实施,政绩斐然,一时间,朝野诸臣,皆赞叹不已。
长公主成烯亦觉脸上颇有光彩,往宫内走动愈发频繁起来。
孔良六月中旬回京复命。
严瑨被关押后,仿佛一帘帷幕被风吹开了一角,幕后的东西缓缓露了出来。
有两位疑似与百越有勾结的官员,被秘密监视起来。
两广表面上看上去风平浪静,实则,仿佛一张弓被拉扯到极处。
随时便会弹起,朝向某处发起致命一击。
孔良归来那日,在乾坤殿向圣上禀完了事,便急匆匆地出了宫。
他答应过阿南,待他回来,便将余慕带进宫来。
为了不打草惊蛇、走漏消息,此前,他从未将余慕的下落告诉过任何人。
余苳在城中购置了一处宅院,但余慕并没有被他安置在这座「余宅」当中。
他似乎料到有人会来找这个弟弟,早早另做了打算。
城西一处书院之中,一群稚子摇头晃脑地念着文章。
「鸣凤在竹,白驹食场。
化被草木,赖及万方。
盖此身发,四大五常。
恭惟鞠养,岂敢毁伤。
女慕贞洁,男效才良。
知过必改,得能莫忘。
罔谈彼短,靡恃己长……」孔良远远地打量着其中一个孩子。
他的眼睛忽闪忽闪的,黑白分明,透着聪颖,在一群孩子当中显得分外机灵。
余苳进宫之前,嘱一名老仆带着余慕住进这座书院。
那老仆是余苳从百越带来的,在余家几十年了,格外忠心。
他听从大少爷的话,谨慎而专心地在这座书院里伺候小少爷,寸步不离。
酉时三刻,散了学。
孔良嘱咐一名家丁以「大少爷有信」为由,将那老仆骗到一旁。
孔良抱起那孩子,纵身一跃,飞到了屋顶上。
他的脚步快而轻,踩着瓦片前行的声音,似雨点滴落。
须臾,稳稳落在地上。
余慕没有惊惶,没有大喊大叫。
他饶有兴趣地睁着大眼睛看着孔良,问道:「你是谁?
」孔良不语。
「你为什么会飞?
」「你想学吗?
」余慕开心地点点头:「想。
」孔良笑笑:「如果你答应乖乖跟我去见一个人,我可以教你飞。
」「什么人?
」余慕的眉头轻轻皱起,像两座小小的山丘。
他迟疑道:「我大哥不让我见陌生人。
」「她不是陌生人。
她是你的姐姐。
」余慕想了想,问道:「是……南姐吗?
」「你知道她?
」「嗯。
母亲说过,南姐在很远的地方,那里有许许多多的桃花,还有烟水茫茫的白雾。
」凤鸾殿的内室。
阿南手握白玉簪,坐在软榻上。
小嫄被宛妃请到宛欣院绣鞋样,其余的宫人们被她遣出殿外,室内空荡荡的。
她抬起头,看见孔良带着一个小男孩走进来。
那小男孩双目炯炯,稚嫩的脸上带着久违而熟悉的神韵。
游戏阿南从小不惯与人热络,不管内心多么山高水长,面孔上始终无风无波。
她看着那圆头圆脑的小男孩向她走来,越走越近。
她仿佛看到了母亲。
阿南记事格外早。
她记得母亲笑着拂了拂她额前的碎发,唤她:「南妹头。
」母亲教她走路,母亲教她说话。
母亲的口音带着百越的蛮腔,一个尾音拖得长长的,在唇齿间千回百转。
无论是什么话,在母亲口中说出来,都很绵软,哪怕是离别。
阿南没有起身,她也没有张口。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个叫作「余慕」的弟弟。
那小男孩也看着她,眼里满满都是好奇。
「你是南姐吗?
」小男孩开了口。
阿南点点头。
「母亲说,南姐在一个开满桃花的地方,南姐梳着辫子。
可是你这里没有桃花,你也没有梳辫子。
你真的是南姐吗?
」小男孩认真地思索着。
母亲描述的是十五年前的情景。
如今的阿南,哪里还会是三岁稚童的模样呢?
母亲对她的记忆是很有限的。
亦如她对母亲。
阿南轻轻地笑了笑:「因为南姐,长大了。
」小男孩儿似有所悟地点点头。
「这里的屋子为什么比我在从前见到的都要高大许多,这里是哪儿啊?
」「这里,是皇宫。
」阿南缓缓道。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皇宫,便是天子住的地方。
怪不得这般大。
」小男孩儿似小大人一般:「天子,天下之父也。
南姐是天子的什么人呢?
」阿南笑笑:「你今年十一岁,书便念了这许多吗?
」顿了顿,她道:「南姐是天子的妻子。
」「原来南姐是皇后。
」小男孩像模像样地学成年男子行了个礼:「余慕拜见皇后娘娘。
」阿南起身,扶余慕起来,她伸出手来,抚摸他的眉毛、他的眼、他脸上所有母亲的印记。
她的声音柔软下来:「余下的一段日子,你不要回原来住的地方,南姐另外安排你住一所有山有水有花的宅子,好吗?
」余慕抬起头:「可这样大哥会不会很担心我?
」「你大哥待你好吗?
」余苳歪头想了想:「父亲母亲临走时都说过一句话,长兄如父,让我好好听大哥的话。
大哥待我不算是极好,但也没有什么错处。
他似乎总是很神秘,动辄会消失很长时间。
我问他去了哪儿,他也不肯告诉我,只说小孩子家,无须过问大人的事。
可是,我不小了啊。
先生说了,以我现在的知识,可以去考秀才了。
」他脸上有些许的小得意,圆圆的眼睛里有渴望被夸赞的期待。
阿南轻轻拍拍他的头:「很好。
南姐也是很喜欢念书的。
可惜是女儿身,不能考科举。
」她俯下身,像是与他说悄悄话一般:「南姐与你大哥做个游戏。
你有兴趣参加吗?
」「当然有。
」余慕很享受眼前这位大姐姐用商量的口气与他说话。
「那,你就听南姐的安排。
让这位大哥哥带你去一个地方躲起来。
这个秘密只有我们几人知道。
等南姐与你大哥的游戏结束,南姐会亲自去接你。
好吗?
」「好。
」余慕想了想,答道。
阿南与孔良对视了一下,孔良明白了该怎么做,向阿南拱手道:「必不负娘娘所托。
」阿南点了点头。
余苳必有一败。
但她绝不能让他把余慕抓在手心,作为他反击她的筹码。
《诗经》有言: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
她想好了一切将会发生的可能。
余慕跟着孔良离去,走到殿门口的时候,又跑着回来。
他气喘吁吁地说:「南姐,有件事情,我忘了告诉你,我大哥有喘鸣之症,盖不得鹅绒,吃不得螃蟹和虾子。
你跟他做游戏的时候,要注意这些。
不然他会发作的。
我记得前年他发作了一次,有仆妇不小心换了他的被芯。
父亲母亲唬得不得了。
家里请了一屋子的大夫。
」阿南愣了愣,答应道:「好,南姐知道了。
」余慕放心地随孔良去了。
一路上他仰起头,兴致勃勃地问孔良,何时教他「飞」。
阿南将手中的白玉簪捏得很紧。
六月,乃伏月。
在宫中,这个月有两个重要的节日:天贶节、观莲节。
天贶节,因相传高僧过海时经文被海水浸湿,于六月初六将经文取出晒干,后此日变成吉利的日子。
历来,皇宫内于此日为皇帝晒龙袍。
观莲节,因六月廿四乃荷花的生日,于是,当日采下鲜嫩的荷叶当酒杯,吟诗饮酒,是为乐事。
在两个节日里,成灏都命人从安平观召出余苳,在御湖边祈福禳星。
宫人皆传,这方士或许真有些本事,圣上方命他行此事。
转眼到了秋天,因成灏生于九月初九,是而这一天为万寿节。
忠才人的胎已五月有余,腹部耸起,成了宫中最瞩目的风景。
圣上亲政三载,子嗣尚且稀薄,仅得成诜这一个皇子。
若忠才人这胎得男,那么忠才人在宫中的地位便水涨船高了。
且如今在宫中一小撮人当中流传着「若得明君,当幸东南」之语,让众人对忠才人腹中的胎又多了几分期待。
万寿节那日,秋高气爽,落英成阵,日头饱满而明亮,圣上在御花园设宴,款待各位皇亲与政要。
阿南坐在他身侧,依次是祥妃、宛妃、忠才人,还有被禁足半年、不久前刚重获自由身的刘芳仪。
圣上似乎兴致颇高,频频举杯,不多时,阿南和众妃嫔都有些微醺,脸上起了红晕。
只余在云贵长大、颇为擅饮的宛妃和因怀有身孕、以水代酒的忠才人依然清醒。
阿南起身,想去用凉水擦把脸,举目,没看见小嫄的身影,遂唤了凤鸾殿的掌事内监并几个二等宫人陪同着。
僻静处,听到两个小宫人在窃窃私语。
「看着没?
今日好多命妇都恭维忠才人呢,想来以后是个有大福气的。
咱们哪,跟风拍马就对了。
」「可忠才人是宫人出身啊,不是有句话,叫子凭母贵吗?
」其中一人掩嘴笑了起来:「这话可就偏了,祈安太后从前可是乞女出身,咱们的圣上不也一样坐龙廷吗?
」阿南正欲上前呵斥,却见长公主成烯不知何时出现了。
成烯冷笑一声:「那婢子是什么东西,敢与母后相提并论?
你们的马屁拍得急了些,也拍得早了些。
妄议皇储,该当何罪?
」遂命仆妇:「去,掌嘴!」那仆妇是昔年祈安太后为公主亲选的陪嫁,素来是个厉害的人物,听了主子这声命令,立刻走上去,左右开弓,打了那俩宫女十来个嘴巴子。
阿南不作声,转身离去,当作什么也没看见。
同样的事,长公主做得,她却做不得。
她是中宫,凡是涉及后妃、皇储之事,深不得,浅不得。
稍有不慎,便显得她气量小,对一个小小才人心生妒心了。
阿南往宴席走去。
人还未到,便听见一声突如其来的尖叫声:「诜儿!」是孔灵雁的声音。
阿南心说不好,忙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奔过去。
只见一只站立行走的猴子,脑袋上顶着一只彩球,抱着诜皇子,踩着高跷,兴高采烈地舞动着。
阿南一看,明白了。
每年的万寿节,司乐楼的伶人们都会编排新的节目献圣。
今年,别开生面地多增了一个节目:灵猴贺寿。
灵猴是巴蜀郡王上个月进贡到上京的。
据他上表说,这灵猴是巴蜀之异人进深山无意中发现的。
灵猴抵京的当日,曾在金銮殿上模仿人的形态,让众臣啧啧称奇。
不止如此,这灵猴还会手持毛笔,蘸了墨水,在纸上写「圣上万岁」这四个字。
其笔迹飘飘乎有仙气,圣上观之大悦。
这一个月来,司乐楼的伶人们昼夜训练,使灵猴学会了踩着音乐的节奏舞蹈,不仅如此,还学会了踩高跷、头顶彩球、口中发出简短的和鸣之声。
众伶人期待着,灵猴在万寿节上大放异彩,讨圣上的欢喜,得一个大彩头。
没想到,出了这样大的事——灵猴在表演的时候,出其不意地蹦向孔灵雁,从她手中夺过诜皇子,在众人猝不及防的诧然中,踩上高跷,剧烈地手舞足蹈。
御林军持箭齐齐地奔过来。
孔灵雁连忙向她哥哥摇头:「不!」如若此时射杀这只猴,诜皇子必会从高处骤然跌落,这一摔非同小可。
且若激怒了这野物,它出手伤着诜皇子,也未可知。
孔灵雁当然不舍得自己的儿子冒险,她的心随着那猴子的每一个动作揪动着,起起落落。
成灏皱着眉,环顾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这时,突然听到宛妃口中发出一阵猴子的叫声。
长长短短,惟妙惟肖。
阿南第一次觉得宛妃的口技竟如此高明,从她的叫声中,人们仿佛能看到眼前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大群大群的猴儿嬉戏着、玩闹着,祥和而美好。
灵猴从极度兴奋的状态中慢慢安静下来,它从高跷上下来,将怀里的婴儿交到宛妃手中。
御林军上前,制住了灵猴,将它锁进一只铁笼中。
有惊无险。
众人都松了口气。
孔灵雁扑向诜皇子,一把搂住,喜极而泣。
成灏看向宛妃,赞道:「宛迟,今日多亏你了。
」宛妃跪在地上:「臣妾雕虫小技,让圣上见笑了。
」成灏走到孔灵雁身旁,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他瞧了瞧孔灵雁怀里的诜皇子,问道:「孤记得诜儿早起穿的不是这身衣裳。
」孔灵雁道:「方才诜儿身上不小心滴了汤汁,臣妾命人给他换了身儿衣裳。
」默契成灏不经意地用手翻了翻诜皇子的衣裳,问道:「哦?
是谁给诜儿换的衣裳?
」「回圣上的话,是奴婢。
」一个素装宫人站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回话。
她叫芷荷,自小婵被封为才人,迁到别处后,内廷监便指派了芷荷做雁鸣馆的掌事宫女。
这个丫头做事麻利,照顾诜皇子甚是妥帖。
有一回诜皇子鼻孔堵塞、呼吸不畅,她毫不犹豫用口去吸吮。
她的实诚深得孔灵雁的喜爱。
但她从不仗着主子的喜爱拿腔作调,待下十分平和,雁鸣馆诸人都挺喜欢她,举凡大事小情,都唤「荷姐姐」。
成灏注意到她的手颇为粗糙,发髻梳得严严实实、一丝不苟。
这丫头的眼神透着一股子本分、周到。
「方才是你抱着诜儿回雁鸣馆换的衣裳,还是你命人回雁鸣馆去取了衣裳来的?
」芷荷答道:「这身儿衣裳是今日皇后娘娘身边的小嫄姑娘送到奴婢手中的,说是今日万寿节,喜庆的日子,皇后娘娘身为嫡母,关怀诜皇子,特送上一身儿锦服,以表心意。
恰那会子,诜皇子身上溅了汤汁,奴婢便趁手给他换了这身儿衣裳。
一则,是方便;二则,也是对皇后娘娘的敬意。
」成灏点点头:「孤知道了,起来吧。
」随之,他安抚孔灵雁道:「你今儿受了惊吓,带着诜儿且回去歇着吧。
」孔灵雁点点头,带着芷荷并一众宫人婆子们离去。
因闹了这么一档子事,「灵猴贺寿」变成了「灵猴搅局」,在场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司乐楼的那些伶人们更是瑟瑟发抖,唯恐大祸将至。
阿南从芷荷说出那番话开始,心便如一颗红炭掉入冷水之中,吱吱响着,冒着乱糟糟的烟。
那会子宴席上,她寻小嫄不见,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
虽说她怀疑小嫄不是一日两日了,也对其有了戒备心,但这一刻,她隐隐约约的猜测被证实,还是有些悲凉。
她总能想起小时候小嫄唤她「阿南小姐」的样子。
在这个满是势利眼的皇宫,小嫄曾是对她笑得最真诚的人。
阿南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在成灏面前、沈清欢面前、孔良面前,总是有着无法摒除的自卑的。
她没有显赫的祖上,她是小门小户人家的女儿。
小嫄能给她一种温暖而平等的感觉,那种感觉,让她倍加珍惜。
她初入中宫,便让内廷监派小嫄过来做她身边的掌事宫女。
从她早产那日,她就觉察了小嫄的异样。
再到后来,小嫄一而再,再而三急于想在成灏面前露头的样子。
还有数日前,小嫄三更前往安平观鬼鬼祟祟的身影,以及说起小婵时咬牙切齿的嫉妒。
阿南脑子里一幕一幕地跳转着。
小嫄的面具也随之一张张揭开。
阿南想,原本小嫄才是他们那伙人当中首要的棋子吧,她是中宫的掌事宫女,模样亦比小婵娇俏三分。
她的本钱比小婵好,可到头,竟然让备选棋子小婵抢了先,做了棋局上那至为关键的一子。
夕阳洒了下来,阿南的凤袍上镀了几层金。
她看着成灏,不知道成灏在听到芷荷那番话后会做何反应。
阿南此刻的眼神,像极了秋雨拍打之下残碎的荷叶。
宴席散去。
成灏罚了司乐楼的伶人们一个月的例银。
如此处罚让他们欢天喜地、如梦恩赦,千恩万谢地去了。
皇亲政要亦都散去。
孔良有序地安排众人离场。
御花园渐渐空了下来,阿南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成灏沉默了会子,轻声道:「皇后想来也乏了,回宫吧。
」阿南张了张口,想解释什么:「圣上,臣妾……」成灏摆摆手,似不欲多说:「去吧。
」阿南行了个礼:「臣妾告退。
」成灏吩咐小舟:「将中宫的小嫄,带到乾坤殿来。
」「是。
」夜幕如纱铺了下来。
乾坤殿烛台里,灯芯静悄悄地燃着。
成灏坐在正当中的大椅上,小嫄跪在他面前。
还未等成灏开口问话,小嫄便磕头道:「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不干皇后娘娘的事……」成灏笑了笑:「孤还未说是何事。
」小嫄低着头:「横竖都是奴婢的错。
」「今日那衣服……」小嫄眼角流出泪来,烛光映着泪光,分外地楚楚可怜:「都是奴婢的错,不干皇后娘娘的事,圣上您千万不要责怪皇后娘娘。
奴婢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您错怪皇后娘娘。
」「哦?
你的错?
那你说说,你做错了什么?
」成灏端起桌上的杯盏,喝了口茶。
「奴婢……奴婢……奴婢罪该万死……」小嫄面色仓皇道。
「看来,你说不出自己错在哪儿。
」成灏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搁在桌上。
小嫄句句看似在维护皇后,却支支吾吾的,句句都在故意将火势往中宫引。
猴子看见红色会格外兴奋,诜皇子今日那衣服的内衬是红色,且用一种对猴类极有诱惑力的果香薰过。
故而,灵猴看见这颜色、闻见这味道,便兴奋起来,做出那般的举动。
成灏今日一见,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用耐人寻味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丫头:「孤从前便说你忠勇,果然忠勇啊。
」小嫄抬起头,看着圣上:「奴婢是皇后娘娘的奴婢,深深了解皇后娘娘。
她虽常常为皇长子不是出自中宫为憾,也曾为祥妃娘娘对中宫的不恭敬而气恼,但……但她……她是无辜的。
她绝没有害皇长子的心啊。
」成灏想了想,走上前,向小嫄伸出手。
小嫄一愣。
成灏道:「孤最喜欢的一个字,便是忠字。
前贤造字,上部为古形『中』旁,下为『心』旁,忠为中心不二,心无旁骛。
马融曾著书曰,天下至德,莫大乎忠。
」他嘴角抿了抿:「孤喜欢忠心的人,忠才人是,你也是。
」小嫄忐忑地将手递到成灏手中,成灏扶起她。
「今日这意外,是司乐楼诸人的过失,既然诜儿有惊无险,此事便翻过不提吧。
」成灏说着,话锋一转:「孤想,让你来乾坤殿伺候,做乾坤殿的掌事宫女,你意下如何?
」「这……」小嫄很是意外。
她做好了被严刑拷打一番的准备,却不承想,不仅没等到狂风暴雨,倒等来隆恩浩荡。
「可……奴婢……奴婢舍不得皇后娘娘……舍不得华乐公主……」她为难道。
成灏笑笑:「皇后那里,孤会嘱内廷监派去新的人伺候。
怎么,你想抗旨不遵吗?
」小嫄连忙再度跪在地上:「奴婢遵命。
」成灏看着乾坤殿外,初九的月,清冷的弧度,离月圆还差着些许。
小嫄被调走后,阿南乍然觉得轻松了不少。
那种暗处仿佛有一双眼睛的感觉突然没了。
一开始,阿南是很怕成灏误会的。
她不怕成灏的责罚,但她惧怕成灏冷漠的眼神。
但没有。
成灏只是将小嫄带到乾坤殿,随后遣小舟来传旨,说是小嫄从此留在乾坤殿了。
其余,再没有别的消息。
成灏没有责问阿南一句。
阿南坐在中宫的檐下,听着秋风扫落叶的声音,突然想明白了什么。
她有了久违的感觉。
她与成灏彼此懂得、一起谋算、一起同行的感觉。
那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默契。
睿智如成灏,想必比她明白得更深,他们都是站在高处看戏的人。
万寿节的灵猴发狂,一石二鸟。
事成,除去皇长子,栽赃给皇后。
事不成,仍可以甩锅给皇后。
进可攻,退可守。
灯火映着阿南的脸。
中宫的凶险,她由来便知晓。
随着忠才人的肚子越来越大,宛欣院时时传来莫名其妙的鼠叫之声,叫得宫人们人心惶惶。
联想到不久前雁鸣馆那只疯癫的大鼠,宫人们都说,鼠精阴魂不散,又来了。
成灏唤来余苳,问是何故。
余苳掐算一番,叩头禀道:「恭喜圣上,鼠之克星,即将降临。
」「是吗?
那的确是喜事了。
」成灏喝了口茶。
雾气笼罩着他的脸。
跪在地上的余苳一时看不清圣上的表情。
顺康十五年腊月初七,皇二子成诉诞于宛欣院。
鼠动诉皇子出生那日,宛欣院似有百鼠齐鸣。
腊月的上京,寒风呼啸,冰冻三尺。
举目望去,满园萧瑟。
唯有松柏与梅花,在寂寂的冬日里,含翠,吐芳。
这样的时节,因何会有鼠声呢?
诉皇子酉时出生,戌时,宛欣院的宫女聆儿在庭院里发现了数只肥耗子,四处乱窜,她尖叫一声。
那声音,宫人们听得心里发怵,路过宛欣院,皆绕道而行。
侍卫们将那些耗子捉起来。
成灏看了看,个个肥硕,黑漆漆的眼,叫声刺耳。
上京从未见过此等鼠类,倒似番夷之物。
他默不作声,迈入殿内。
嬷嬷将新生子抱了过来,一众人等跪在地上道喜。
成灏从嬷嬷怀里接过二皇子,瞧了瞧,又看向半躺在床榻上的忠才人,笑道:「你似乎与鼠甚是有缘哪。
」忠才人低头,不知如何回答。
她一时弄不清这些异象究竟是不是「自己人」的有意为之。
那些耗子,她识得,是百越之物无疑。
她从小在百越长大,常见有烹鼠之人以此为餐。
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安排?
是余苳的意思,还是姒康王的意思?
目的是什么呢?
从前,鼠的出现,是为了让余苳留在皇宫、让她在成灏面前出头。
现在,心愿皆已达成,皇子已经生了,还弄这些鼠做什么呢?
她有些糊涂。
自从她搬来宛欣院来,行动再也没有从前那般自由了。
宛妃是个极精明的人,常常叉腰站在檐下,但凡她步子往外迈,宛妃便假模假样地关心道:「哟,妹妹,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且自从万寿节上那出意外过后,宫中加紧了戍防,各宫门口守卫比从前森严数倍。
再加之她月份大了以后,身子沉了,夜间出行也不方便了。
一来,恐生意外;二来,怕暴露了,被人发现。
从前,一个月至少与余苳见上两回,现在,却已有三四个月不曾碰头了。
音信一断,她在这宛欣院便如剪断了翅膀的鸟,不知前方何处。
她恨恨地想起小嫄。
那贱人,竟也不知主动来与她传递消息,怕是只知趁着这当口儿勾搭男人吧。
她用手重重地揉搓着被褥。
「我在这儿冒险生孩子,他们背地里却不知如何快活。
事若成了,大伙儿都有益。
事若不成,他们把王八脖子一缩,躲得容易,死的却只有我一个!」忠才人越想越气,眼角含泪。
成灏见状,安慰道:「孤只是随口说说,你莫要吃心。
孤去找那方士问问是怎么回事。
」这句话正中忠才人的下怀。
她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成灏起身,往安平观走去。
众人揣测着,忠才人产子,却未能得到晋封,圣上看似不大喜欢这个新降世的皇子。
百官和各番邦的贺表堆积在桌案之上,圣上却迟迟没有开口提及设宴一事。
安平观内,仙人像前,燔百和香,燃九微灯,供着一瓶梅花。
余苳跪在地上,迎了驾。
成灏居高临下,开门见山,问道:「数月前,你跟孤说,若得明君,当幸东南。
又说,鼠之克星,即将降临。
句句意指忠才人及其腹中之胎。
为何如今二皇子已然出生,宫中却有那么多不明大鼠?
」余苳心内打着鼓。
目前发生这一切,跟计划中的很不一样。
小婵在宛欣院,好久未曾出来。
小嫄调离了中宫,再也监视不到后宫诸人的状况,她身处乾坤殿,每一步都不敢行差踏错。
这两根线皆断了。
余苳再也摸不清后宫之水是浑还是浊。
姒康王封封来信,皆问状况如何。
他提笔容易,下笔艰涩。
更要命的是,数月之前,老仆告诉他,余慕不明不白地失踪了。
他看不清到底是谁的手笔。
是姒康王对他不放心,生出这样的主意,以此为要挟?
还是中宫邹皇后,他那个与他毫无血亲的妹妹,暗中做了防备?
现下,他向眼前质疑的天子叩头道:「圣上,二皇子的确是鼠之克星,也许正因为如此,才会百鼠异动吧。
更或许……是别有用心之人,欲加害二皇子,谋害圣上您的龙嗣。
」倏尔,他叹道:「想来,若忠才人这一胎生的是公主,而非皇子,便不会沾染这许多是非吧?
」好一个转移视线、挑拨离间。
成灏想了想,凝视他,道:「那么,你觉得是谁在背后搞鬼啊?
」余苳连连磕了几个头:「草民不敢说。
」成灏坐了下来。
安平观内的百和香,是以白檀、丁子、零陵、青桂、白渐、甘松、苏合、燕香所制,香气浓郁经久。
「你只管说便是。
孤既留你在宫中这许久,便是信你所言的。
」成灏道。
「草民谢圣上。
」余苳抬起头,良久,开口道:「圣上,您想想,谁不愿意花开一朵、一家独大呢?
现宫中多了一个皇子,自是不悦的。
」他在影射雁鸣馆,影射祥妃,影射孔良,影射整个孔家。
成灏笑了笑,什么都没说,起身离去。
余苳见那披着龙袍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方舒了口气,瘫坐在地。
他不确定成灏到底有没有相信他的话。
他越来越觉得处境堪忧。
一切都不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窗口洒进一室惨白的月色。
余苳从地上爬起来,在屋内来回踱着步。
他想起姒康王曾对他说过的话,又细细地权衡了一下形势。
好在,二皇子顺利出生了,这是最大的幸事。
或许,该到了行那一步的时候了……余苳将桃木剑丢进火堆中燃烧。
他看着火光,愈发坚定。
古往今来,利从险求。
若得此惊天之贵,当不惧殊死一搏。
凤鸾殿的夜。
积雪把庭院中的松柏压断,时时听见「吱呀」之声。
殿内灯火通明。
阿南下着棋,宛妃坐在她的对面。
「娘娘,您为何要自己与自己下棋?
臣妾陪您吧。
」阿南摇头。
「自己与自己下棋,方能越下越清醒。
与旁人下棋,心里眼里,只有胜负。
」宛妃幽幽道:「您已经是臣妾这半生见过最清醒的人了。
」阿南笑道:「聆儿可还得力吗?
」宛妃道:「那丫头甚好。
机灵着呢,一点就透。
她与臣妾配合得天衣无缝。
西偏殿那妖精,半点儿也没觉察。
」阿南手中摩挲着一颗白子:「他们既拿鼠做文章,咱们就顺着来。
以子之谋,破子之计。
」须臾,白子稳稳地落下。
宛妃道:「臣妾没想到,您真的会容那孩子生下来。
」阿南看着她:「那孩子必须生下来。
」「臣妾不明白。
」阿南拿起一枚黑子:「有了皇子在手,他们才敢拼最后一把。
」形势不好,他们才会狗急跳墙。
有了孩子,他们才肯狗急跳墙。
这其中的进退、松弛、尺度,阿南早已想好了。
棋盘山。
黑子将白子逼到绝路。
白子背水一战,吃掉一大片黑子。
阿南手握黑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行反扑。
白子片甲不留。
一局终了,阿南放下手中的棋。
「瞧着吧,这宫中很快就会有大事发生了。
」宛妃紧张道:「圣上知道吗?
」阿南点头。
她虽从来没跟他谈论过此事,但她知道,他一定知道。
成灏自然是知道的。
他等这一日,已等了许久。
他等伐越的理由,亦等了许久。
弹丸之国,妄想不动兵戈,占据朝堂,怎么可能?
一切都在悄然进行着……刺杀腊月初十那日,皇二子成诉洗三。
阿南去了宛欣院,见成灏没来,便遣内侍去乾坤殿瞧瞧。
须臾,内侍回来说,圣上在与各边关回京述职的武将议事,忙,顾不得。
阿南按旧例赐忠才人一些金银器皿、锦丝绸绢,又赏了伺候忠才人和二皇子的一众嬷嬷乳娘宫人俩月的例俸。
顺康十五年的这个腊月,反复无常。
时而晴朗,时而阴郁。
乌云似乎潜伏在天际的某个角落,随时会出人意料地来。
上京的官道上,日头出了,积雪还未来得及扫,雪花就纷纷扬扬地飘落了。
新雪和着旧雪,裹着尘与泥,马蹄踏上去,脏兮兮的,没来由地让人瞧着压抑。
年关之时,各番邦进京送岁币、节礼。
百越的使节刚到上京,便冻病了。
久居百越的南人,禁不得北方天气的突转。
据圣上遣去问候的医官说,那使节的手与脚皆冻得如馒头一般肿胀,既痒且痛。
圣上笑笑:「那便让他在驿馆里好生歇着吧。
」一日晚间,阿南刚歇下,听到叩窗的声音。
是聆儿。
「娘娘,今日奴婢按您所说,以年关各宫清秽之名,去安平观请了那方士来宛欣院了。
」阿南淡淡笑了笑:「好。
」聆儿道:「圣上设宴款待武将们的时候,因宛妃的父亲镇南将军在军中颇有威望,便叫宛妃也去了。
宛妃回来的时候说,宫里来年又要进新人了,北平侯府的小姐和襄公府的小姐。
这话,忠才人和那方士都听见了……」风声呼呼地刮着。
聆儿突然压低了声音:「奴婢听到那方士跟忠才人说,宫中的后妃会越来越多,圣上的子嗣也只会越来越多。
眼下,二皇子并不得圣心,往后,只会越来越不起眼。
现在若不采取行动,来日追悔莫及。
与其在宫中碌碌苟活,前功尽弃,不如放手一搏……」「忠才人怎么说?
」「忠才人起初并不情愿,后来,那方士便说,她不如小嫄忠心,小嫄现时被圣上调去了乾坤殿,心内时时想着百越、想着王爷,若她不肯,小嫄亦可……忠才人便肯了。
」阿南点点头。
聆儿的眼睛在雪夜里清澈又明亮:「娘娘,奴婢觉着,忠才人看那方士的眼神跟看旁人很不一样,就像……就像年节里御膳房做的枣糕,甜甜的、黏黏的。
」阿南抬头看了看外头的天儿。
今晚无月,一片漆黑。
他们齐了心撞南墙。
离收网的日子越发近了。
腊月底,国库清点财物,各部盘算整年账目,驸马张浔从两广回来陈述新政推行的各处细枝末节,圣上越发忙碌。
廿九,三更天,圣上在尚书房批阅奏折。
小嫄递了盏参汤过来,柔声劝道:「圣上辛劳,喝盏参汤补补身子吧。
」圣上刚接过,宛欣院的小内侍慌慌张张求见:「圣上,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圣上放下汤盏,问道:「好生说,怎么了?
」「二皇子高热不退,恐……恐……」小内侍磕着头,满脸仓皇,泪流不止:「忠才人说,请您去瞧瞧二皇子,许是……许是最后一眼了……」圣上起身,匆匆往外走。
小舟连忙跟上。
小嫄想了想,亦跟在身后。
宛欣院的东偏殿一片漆黑。
镇南将军举家返京,宛妃请旨归宁,故而东偏殿今晚无人。
西偏殿内,人影憧憧,灯火摇晃着,似要舔舐这天地间所有的不安。
成灏走进内殿。
忠才人抱着孩子坐在床榻上,双目红肿。
风忽地把门吹得关上了。
成灏开口道:「诉儿怎么了?
医官来瞧过了吗?
」忠才人哀哀戚戚:「瞧过了,皆说不中用了……圣上,您来瞧瞧,瞧瞧诉儿最后一眼……」成灏一步步走近。
襁褓中的婴儿睁大眼看着他,并无一丝生病的迹象。
一把匕首「嗖」地刺向成灏。
床榻上坐着的女人一霎时变了张脸,她不再是后宫中低眉顺目的小妇人,而是身姿矫健的女杀手。
成灏似早有防备,一把抓住她持刀的手。
成灏三岁习文,四岁习武,六岁组建羽林郎,功夫较孔良还胜三分。
只是,他身为天子,甚少展露,故而许多人不知。
小婵的手被成灏紧紧抓住,动弹不得。
这时,从房梁上掉落七个黑衣人,皆手持凶器,招招迅猛,一副速战速决之势。
成灏冷冷说道:「刺杀天子,九族俱灭。
」为首的那个黑衣喊了一句话,是夷语。
七个黑衣人围住成灏。
他们不想盘桓久战,只想让成灏速死。
雁鸣馆内,孔灵雁躺在榻上。
一群杀手悄然而至,撕碎了原本静谧的夜。
门外的小内侍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哈欠,突见有人持刀闯殿,睡意全无,还未开口,便被黑衣杀手一刀砍死。
热乎乎的血,溅在雪地里,触目惊心。
原本昏昏欲睡的宫人们顷刻间都醒了,尖叫起来。
黑衣杀手持刀乱砍,直直地走入殿内。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杀了诜皇子。
孔灵雁从床榻上起身,见殿内满是尸体鲜血,面色苍白,口中喊着:「诜儿!诜儿!」在这混乱的当口,雁鸣馆的掌事宫女芷荷紧瞧着诜皇子那稚嫩的小脸,想着今夜就算自己殉了主,能多护这婴孩一刻,便是一刻吧。
她将诜皇子从襁褓中抱住来,塞到床底下,然后把一个枕头塞进襁褓。
她抱着那襁褓躲在角落里,紧紧地将襁褓掩于身下。
杀手很快寻来了。
芷荷瞧着他们越走越近,瞧着他们的刀高高举起。
她被黑衣人一把推开,刀砍在襁褓上。
黑衣人意识到自己上当了,怒气冲冲地砍向芷荷。
芷荷闭上眼。
刀却没有落下,她听见一阵强健有力的脚步声。
再一睁眼,看见孔良的身影。
孔良不知何时带着一队御林军冲了进来,与那群黑衣人厮打着。
芷荷跌跌撞撞地走到孔灵雁身边,孔灵雁被吓得不轻,双目凝滞。
芷荷唤道:「娘娘,娘娘,您别怕,孔大人来了。
」孔灵雁回过神来,呜咽道:「芷荷,诜儿呢?
」「您放心。
诜皇子无恙。
」殿内最后一个黑衣人倒下,孔良奔向妹妹。
孔灵雁扑到哥哥怀里:「哥哥,你今日不是休沐吗?
如何会在宫里。
」芷荷从床底将诜皇子抱出。
这孩子还在睡梦中,完全不知今夜多么惊险。
孔良道:「这是圣上布的局。
说来话长。
灵雁,你和诜儿没事就好。
」宫里飘荡着血腥气。
宛欣院内。
原本漆黑的东偏殿,灯霎时亮了。
宛妃带着一队兵丁,冲到西偏殿。
门打开,兵戈相见,打作一团。
忠才人颇为意外:「你!你不是回娘家了吗?
」宛妃冷笑:「许你犯上作乱,就不许本宫略施小计吗?
」忠才人望着门口,她在等增援。
按照计划,此时,余苳该带着一群百越顶尖杀手赶来了。
为何现在还不到?
宛妃笑了笑:「怎么?
等你的相好?
他怕是来不成了。
」成灏的手臂方才被黑衣人砍了一道口子,往下淌着血。
他吩咐那群兵丁:「留着活口,录下口供。
」「是。
」「圣上,二皇子……」成灏冷然道:「二皇子高热不退,已然殁了。
」「是。
」宛妃走上前,关切问道:「圣上,您怎么了?
臣妾去叫医官来给您包扎……」成灏一挥手:「不必了。
」他大踏步往门外走。
宛妃喊道:「圣上,您去哪儿?
」成灏没有回答。
他下意识地往前走,往凤鸾殿走。
中宫一片漆黑。
不对,皇后怕黑。
往常,他没来的时候,凤鸾殿夜夜灯火通明。
今晚为什么没有灯?
难道皇后已有不测?
成灏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他推开熟悉的门。
「皇后——」他唤了一声。
无人应。
「南姐——」他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夜里,随着刺骨的寒风,打了个转儿。
这是第一次,他来中宫,她不在。
往常,这里的灯火永远在等候着他。
今晚,一切都是冷冰冰的。
一阵脚步声。
成灏抬起头,阿南提着灯笼从外头走进来,她手中拿着一摞信笺,身后跟着一群人。
「你去哪儿了?
」成灏沉着脸。
「臣妾拿到了余苳与百越姒康王的来往信函……」成灏打断她:「你为何要擅自行动?
」「臣妾已经将铣儿安置妥当,想着……」成灏走入殿内。
他似乎倦极了,在榻上躺了下来。
霜冷露重。
烛火昏黄。
跳转下方专栏,继续阅读第4节「红梅」夜来南风起:卑微皇后逆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