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那种催人泪下相爱相杀的古言小说?
2024-08-18T00:00:00Z | 53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4-08-18T00:00:00Z
母亲临死前对我万般嘱咐:一定要嫁个普通人,别走她的老路。
可我做不到,终究是嫁给了皇帝。
今天是我 64 岁的寿辰,皇帝在宫中与民间大摆七日千人宴,以寓普天同庆,贺太后万寿无疆。一时间我成了百姓口中大齐最尊贵的女人,虽然我本来就是。
其实我不爱铺张浪费的场合,但怎么我都是这桩盛举的主角,不出席不合适。
宴既是个隆重的宴,出席就得盛装。这天清晨我揽镜,权当自己是个花瓶,任由妙岚往我脑袋上插一套九件的黄金累丝珍珠流苏凤簪。
「头转回去,摆正,别笑得像个暴发户家的傻婆娘。」妙岚跟了我有几十年,私下无人时晓得我是个什么德行,怼我从来不留余地。
一声「太后起驾」,我搭着妙岚的手往我的凤鸾车边走,顶着
沉重高耸的云髻,我僵硬地左右扭了扭头,发现除了妙岚,其
余人怕踩了我的衣裳,都离我有八米远。
我不免担忧,「大家都离哀家这么远,一会儿要是来了刺客想
劫持哀家,他们怕是不好救驾。」
「拉倒吧,太后。」妙岚道,「谁没事吃饱了撑的,会劫持一
个老太太。」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哀家不是一般的老太太。」
妙岚看着我。
「哀家是个富可敌国的老太太。」我道。
妙岚一把把我掀上了鸾车。
1
庆安殿的奏乐响到高潮时,我——大齐最尊贵的女人(尊在其
次,贵是真的贵),踩点缓慢登场。
主要也是一身行头过于沉坠,想快都快不成。
皇帝下了丹陛,带头恭迎懿驾。
我叫一声「平身」,目光往人群中随意梭巡一眼,看见了位于
百官之首的闻照。
当然他也看见了我。隔着空气,隔着皇帝皇后皇子公主与数位妃嫔的脑袋,他与我四目相对。
他一身月白官服,身姿笔直,精神矍铄,眉眼间依稀存有年轻时俊美无俦的风采。
只是他跟我一样,眼角不可避免地生了细密纹路,那是岁月予他予我无言的磋磨。
我一时有些恍惚,忽然意识到他如今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
原来我们是这样过了一辈子。
初遇见闻照时,我十六岁。
那天大雨如倾,我娘病得很重,我求遍了家里奴仆,让他们帮我去请个大夫,但他们无人肯应。
于是我只好撒开我娘的手自己去,门房连把伞都不愿施舍给我,说是不巧,公主今日想吃樊楼的全鱼宴,着人去买,伞都给他们用光了。
我只能冒雨跑出去。
那已经是隆冬时节,我身上穿着的还是单薄秋衣,很快被大雨湿透,遍体生寒。
雨迷了我的眼睛。
等我听到马车靠近时已然晚了,千钧一发之际有个人大力将我
从车轱辘底下拖了出来,我才没有被当场轧死。
那是个孔武的小厮,长了张张飞的脸,嗓门也像,他拎着我如
拎小鸡崽子,嘹亮冲马车里喊道:「公子,人没事儿!」
我抬头,看到马车上挂了个「闻」字姓氏角牌。
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金质玉相的脸,鼻高唇薄,星眸潋滟。
他亲自持了一把伞,下车撑在我头顶,开口,声音如人般温
文,他道:「姑娘,对不住,下人不长眼冲撞了姑娘,你没事
吧?需不需要我送你去看大夫?」
我道:「有事。」
「不过看大夫就免了,」我正为筹不到我娘的医药费发愁,送
上门的肥肉不要白不要,「你能直接赔我银子吗?」
我说完,几乎立时听见了「小张」怒气的重哼。
这小公子却仍旧好脾气看着我,带着一点温笑,「姑娘想要多
少银子?」
我道:「一百两,现银。」
我说完,几乎又立时听见了「小张」怒气的重哼,两声。
「好说,」小公子道,「只是我出门匆忙,未带那么多现银,
这三十两你先拿着,剩下的姑娘改日若是有空,凭这枚玉佩到
我家去取,可以么?」
我接过他手中的钱袋和玉佩,「可。」
他道:「我家在……」
「我知道,文渊阁大学士闻阁老家里嘛,」我着急,抢着打断
他,一指角牌道,「京都的人哪个不知道闻家。」
我顿了顿,终于还是问道:「你是不是叫闻照?」
他闻言笑了,细长眼尾上扬如月,煞是动人好看,「姑娘竟然
认识我。」
闻大学士的孙子,十岁便被称为神童誉满京华,无人不知无人
不晓。
最关键是,闻家后辈里就这么一个年龄段相当的人,实在是很
好猜。
闻照再近我一步,近到我在他清澈墨眸中能看见自己的狼狈,
他道:「那敢问姑娘贵……」
「再见。」我抢过他的伞,拔腿就跑。
2
那天我领着大夫匆匆赶回家时终归晚了一步,我娘死前留给我
的最后一句话,是当年悔教夫婿觅封侯。
她道:「阿蓉你长大了以后就找个普通人,怂点不要紧,穷点
也不要紧,重要的是你一心爱他,他也一心爱你,你们两个茅
茨青巷,温饱足以,朝朝暮暮安安稳稳过一生。」
「千万莫要走我的老路,特别没劲。」
可是她似乎忘了,她认识我爹时,我爹也是默默无闻的百夫
长,芝麻小官摊上个无人敢领的剿匪差事。
我娘就是他要剿灭的匪头儿。
由于我娘过于强悍,跟随我爹的二十个小兵最后都吓跑了,丢
下我爹一个人战斗到底。
我爹被俘上山时当着我娘的面哭了,说自己活了十几二十年,
连个媳妇都没娶上就要身首异处,葬身匪手,怎么想都觉亏得
慌。
我娘左手端着一碗红烧肉,右手温柔给我爹揩泪,边笑边道:
「不如我当你的媳妇好不好?」
我娘是自愿被我爹招安的。
她从良以后跟我爹过了好一阵苦日子。
我爹说这样不行,大丈夫该当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给妻儿家人
富足的生活。我娘说:「那你就去闯一闯,我陪着你。」
恰逢朝廷招兵,我爹就报了名。
跟我爹年岁久的老兵都知道,我爹身边永远不远不近跟着一位喜穿红衣的女子,从中原毒林深漳,到大漠边疆。
从我爹由一个无名小吏当上守备,都司,参将,总兵,到将军,元帅。
那女子爽朗,干练,果敢,纵得烈马,喝得烧刀子,她还爱笑,爱大笑。
这些都是我后来听我爹副将说的。
我印象中的我娘,从来都是宅门大院里的一位安静妇人,穿着简素,话不多,也很少笑,倒是喜欢流连厨房,在我爹每个凯旋之日,亲自给他做一碗红烧肉。
只有一回,我半夜起来如厕,看见她独自在走廊喝酒,粗糙的陶瓷坛子,里面酒气很冲。
她也是用小酒盅一盅一盅地喝,回过头来看见我,手指抵在唇间「嘘」道:「别告诉你爹。」
我很想告诉她,爹已经很久没有到我们的院子里来了。
但这话她是笑着说的,眼眸闪闪发亮,颊上两坨绯红。
我终于知道,我娘也可以如此鲜活。
于是我把话咽了回去。
可也只有那一回,第二天起来,我娘又恢复成了往日那个缄默恪守的妇人。
我甚至怀疑那晚在廊下对月喝酒的娘只是我做的一个梦。
3
我两岁那年,我爹被封为英武侯,也就是那一年,太后给远宁公主和我爹赐了婚,在明知道我爹已有家室的情况下。
据说远宁公主是一日看了我爹回朝时在马上的英姿,从而对我爹一见钟情。
我躲在房门前听我娘和我爹吵架,吵了什么我大多听不懂,我只记得我爹低声说了一句「含樱已经有了身孕」,屋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含樱就是远宁公主的小字。
我娘打那起再没跟我爹说过一句话。
由于远宁是太后的独女,金枝玉叶,不可能纡尊降贵给别人做妾,她甚至连做平妻都不能接受。
所以我娘好好一个正妻成了妾,从主屋搬到了别苑,我也从侯府大小姐变成了人人可欺的庶出。
次年我妹苏芷韵出生,我爹又一次上了战场。
一去就是三五年,从此一次次离家离得频繁,很少回来。
他在家时我和我娘的日子还好些,他一旦不在,家里的仆从都是看公主这个主母眼色行事。
公主原本想逼着我爹休了我娘,我娘也曾经要跟我爹和离,但是我爹不同意。
他不知道,他的一厢情愿造成了两个女人的悲剧,不,三个,我和苏芷韵各算半个。
我和我娘常常吃不饱,更别提冬天有炭,夏天有扇。
我娘的身体就是这样一日日拖垮的,她把丁点儿能吃的东西和仅有的薄被都让给了我。
我知道以她的性子,她原本可以不管不顾离开侯府,另寻一方自在天地,未尝不能重新快活,又不是非要男人不可。
她是为了我,才忍下满心委屈,囿于内宅。
直到把自己耗死。
我用从闻照那里碰瓷来的钱,给她买了一副薄棺,她下葬那天早上,我收拾她的遗物,从箱底发现了一件保存得很仔细的红衣。
公主不许我娘的牌位进苏家祠堂,理由是妾没有资格在我爹百年之后跟我爹同列一席。
我没有同她争辩,因为我原本就没打算把我娘的牌位放在祠堂,不是我娘没有资格,而是我爹和整个苏家配不上她。
当初我爹被赐婚,我娘不同意,是苏家那帮所谓长辈,每天排
着队来给我娘「讲道理」。
唯恐公主与太后迁怒苏家,保不住他们的荣华富贵。
一张张嘴脸我记得无比清楚。
4
我娘下葬的这天下午,我在城外山寺找了个废弃的佛龛,想将
她的牌位放进去。
没想到在山脚下我又碰见了闻照。
雪后万物皑皑,他披一身青羽大氅,缓步迤行而来,停在我面
前,问我要去哪。
目光触及我手中白绢盖着的牌位,低声说了句「节哀」。
他不解,「既是为亲属送行,姑娘你为何穿……穿这么一
身……」
「红衣是吗?」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去世的是我娘,这是她
生前最爱的衣裳,只是因为一些原因没有机会再穿,我想我穿
着送她最后一程,她应该会喜欢。」
他点了点头,手抬起来又放下,最后递给我一方染香的手帕,
又说了一声「节哀」。
我给了寺庙中老方丈一些香火钱,拜托他看顾我娘,我会时不时过来的。
下得山来闻照还没走。
他背对着我,揣着袖子活像个晒太阳的老头儿,在雪地里不住跺脚。
我有那么一丝丝感动,「闻公子是在等我吗?」
他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一边点头一边解大氅。
他将大氅披到我身上,「我想姑娘是一个人走路来的,冬日天黑得早,姑娘自己回去不安全,我的马车停在不远处,已让他们去赶了,姑娘可愿随我等等,让我送你一程?」
迎着我的目光,他不知为何有些羞赧,急急解释道:「我、我绝没有冒犯姑娘的意思,我可以坐在车衡上,不与姑娘同车的。」
他可真是个正人君子。
我感受着他残余在大氅上的体温,伤心又疲惫了一整日的身体因为这一点温暖,重新有了力量。
我朝他伸出手去,「苏芷蓉,叫我小苏,芷蓉,仙女都行。」
苏这个姓在京都不多见,他轻轻「啊」了一声,露出惶然的神色来,「姑娘是……」
「没错,苏梦寒是我爹。」
「可是,」他踌躇道,「侯爷夫人不是……不是公……」
「我娘是我爹的妾室,就是京都百姓茶余饭后传说的那个倒霉
土匪头子,这么说公子可明白?」
他没想到我就这么堂皇自然地说了出来,震惊过后一脸歉意看
着我,「对不起,那……」
我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先前见公子不是个内向的性格,怎么
今日吞吞吐吐成这样,可不像个天才少年郎了。」
「公子应该听说过我,他们都说我娘是土匪我就是小土匪,全
然没有那些高门小姐的矜持和做派,我既不单纯还做作,公子
同我相处,大可自在些。」
他随我一笑,总算恢复几分世家公子的从容,「是啊,我也奇
怪,平日都是我这般笑话旁人,没想到今日却被姑娘看了个笑
话。」又道:「阿蓉这是真性情,不必妄自菲薄。」
他唤我阿蓉,除了我娘,从没有人这般唤过我。
我又举了举快要冻僵的手,晃荡着他的玉佩,「所以这个你到
底还要不要了?」
他低头看了看玉佩,又看了看我,「阿蓉若是喜欢,就当个见
面礼收着吧,不用非得还的。」
「你这意思,欠我的那七十两是打算赖账,不准备给了?」我道。
他一愣。
大概有生之年没见过在亡母送葬当天还记挂着讨债的姑娘。
但我没有法子,我还得活下去,我娘走了,我在苏家的日子只会更难。
闻照无奈道:「阿蓉你可知,这块玉佩你若拿去典卖,七百两也卖得了。」
他真的好纯真,一定是喝牛奶长大的吧?
我道:「城中哪个当铺老板不是眼尖识货的主儿?何况这玉佩上头有你闻家的徽记,我一个孤女拿去典卖,不被抓起来才怪。」
「到时候就算他们认出我是英武侯之女,少不得也要问问玉佩的来历。」
「不管我怎么说,我俩可能都要被扣一个私相授受的罪名,给全京都的人吃瓜。我脸皮厚习惯了倒是没什么,连累了闻公子你就不好了。」
他一思忖,「怪我思虑不周了,但我今日出门实在没有带银子,不如还是先欠着?」
我点头,「不过我每日要加五分的利。」
他笑道:「行。」
「但是,」他道,「大冬天的,我京都百姓何来的瓜吃?不应
季啊。」
我:「……」
我道:「所谓『瓜』,就是风言风语、传闻的意思。」
他很是受教。
闻府的马车说话间就来了,他十分有数,没有将我直接送到门
口,选了个离侯府不远的拐角将我放下。
我在临下车前将大氅脱还给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把一路的想
法说出来。
我道:「闻公子,你人傻钱还多品行也不错,我能秘密跟你拜
个把子吗?」
他:「啊?」
那神情,好似我要跟他拜个天地一样。
那块玉佩我到底没还,也没去典卖,而是妥善将它藏了起来,
连同我娘那件红衣。
5
我以为我的生活会一如既往,每日在苏芷韵母女淫威下狗苟蝇营,直到我十八岁成人,由她们随便找户人家将我发落出去。
宅斗中的炮灰大都是这个下场。
没想到我娘去世半个月以后,边疆传来了我爹战死的消息。
据说这一场仗明明是我强敌弱,肉眼可见的躺赢,但我爹不知为何,疯了一样往敌人刀口上撞,拦都拦不住,铁了心要找死似的。
人拖回大营时已经不行了。
听说他喊了一夜的「红衣」,在天明时断了气。
我娘的名字就叫红衣。
由于他在我成长过程中缺失得厉害,导致我对他的印象很薄弱。
只记得他模样好看,我走在街上回头率高,还得谢他遗传得好。
记得他胡子特别扎人,还尤其喜欢抱着小时候的我往他脸上蹭,他喜欢把我高高地举起来,口中喊着「蓉蓉飞起来啦」「蓉蓉飞起来啦」。
或者把我扛在他肩膀上满院子撒欢儿,跑累了就去院角葡萄架下数葡萄。
公主来了以后嫌那架葡萄不美观,叫人拔了,栽了她喜欢的红梅。
有一次我爹好不容易回来,神秘兮兮来到别苑,送给我一条造型别致的项链,跟苏芷韵的一模一样。
他站在门口,将那条缀满各色宝石的项链戴在我的脖子上。
「喜欢吗?」他把当中一块玉坠翻过来给我看,「上头刻了你的名字,蓉蓉,爹爹亲手刻上去的,妹妹那条没有哦。」
我歪头看着他,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难道他以为这样我就该窃喜,然后对他感恩戴德,天真问他爸比你会唱小星星吗?
他看我没什么反应,不禁有些黯然,欲言又止了一阵,问我:「你阿娘最近还好吗?」
我拉着他的胳膊,「爹爹你何不进来自己去问问她,你进来呀。」
堂堂一条汉子,一国的将军,令敌军闻风丧胆的三军统帅,迈不过一道浅浅的门槛,他道:「不了,爹爹走了,蓉蓉你不明白,爹爹不敢见你娘亲。」
所以他在我眼中从来不是英雄,他就是个怂包。
他只是我娘一个人眼中的英雄。
后来苏芷韵的项链被她玩丢了,找到我这里见了我那条,非说是我偷了她的。
又说我擅自在上头刻了名字,是故意恶心她,公主便以此为由将我和我娘又「教训」了一顿。
而那时我爹又不在家。
看,他自以为对我和我娘的那些好,到头来都是对我们的变相伤害。
他从来不知道而已。
他只感动了他自己。
我是该恨他的,可是为什么,在得知他死讯那一刻,伤心还是大过了痛快。
昭武三十一年腊月二十三,我十七岁生辰过去十一天,还有七天就是阖家团圆的年,我在这一个月里,失去了母亲,又失去了父亲,彻底成了一个孤儿。
6
上元节刚过,太后不舍得女儿吃苦,迫不及待召远宁公主和苏芷韵回宫住。
这算开年以后我听到的唯一好消息,我高兴得一夜没睡着。
盘算了一夜如何在这两只走了以后,合理把侯府和我爹留下的
遗产变卖了,该做买卖做买卖,该隐姓埋名隐姓埋名,早日奔
小康。
我要看看我娘呆过的山,我娘趟过的河,海阔凭我跃,天高任
我飞。
我前所未有地开始盼望快点长大成人。
如果非要带上一个同伙……同伴,闻照是个不错的选择,就是不
知道他愿不愿去。
我甚至都想给自己出本书,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侯门庶女
的逆袭之路》。
万万没想到我高兴早了。
远宁公主为了彰显她主母的慈悲,在外人面前把自身形象朝
「伟光正」靠拢,以「留我一个孤女在府中怕我难以为继」为
由,让我跟着她母女俩一同进宫。
我:「?」
≠¥№‰βɡ¥#RÊÌÆ我还逆袭个屁。
6
就这么,我被带进了宫。
期间没一个人来问过我是否愿意。
太后和公主一样不待见我,原想将我随便安置了,给口饭吃,饿不死就行,但苏芷韵一句姐妹大过天,就把我留在了她的偏殿。
她扯着太后的袖子撒娇,「皇祖母,姐姐从小同我形影不离,照顾我照顾惯了,若是将她与我分开,她会哭死的。」
她回过头来看着我,稚嫩的脸庞巧笑倩兮,「你说是不是呀姐姐?」
伺候就伺候,美化成什么照顾,我皮笑肉不笑,「是啊妹妹,我现在就想哭了。」
我抱着我一小包行李跟着苏芷韵她们一大帮人到绛雪轩安置,晚间梳洗时,她坐在床上褪了鞋子赤着脚,歪头看着我。
我道:「别说了,咱都懂。」接过小宫女手中的洗脚盆。
我蹲在她脚边时,她居高临下对我讲:「苏芷蓉,你最好弄清楚自己位置,你只配做我的脚底泥,明日去学宫,你若是还像在侯府那般招摇,看我怎么治你。」
太后特意去跟当今圣上说,让苏芷韵去圣上为各贵族子弟创办的学宫一同听课,无非是看苏芷韵已有十五岁,再过几年就要选婿,想着提前替她先张罗起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我属于沾了「伟光正」的光。
7
学宫位于承明殿,次日我同苏芷韵一块去报到,由于苏芷韵临行前觉得自己妆容不妥,非要重新画过,画完了还要重选衣服首饰,我俩不出意外地去迟了。
到时教习先生已经持卷开课,我俩不出意外地引来众人瞩目。
或许这就是苏芷韵想要的结果,咱也不知道,反正她迎着齐刷刷的注视娇羞低头一笑,寻着个平时与她要好的贵族小姐身旁的空位子,聘婷坐下了。
她后头就坐着闻照。
闻照看我进来时,还高兴朝我点头致过意。
室内座位一个萝卜一个坑,我寻摸半晌,好不容易看到教室最后头角落靠墙处有个空位,于是赶忙过去,对堵在空位旁的少年道:「这位兄台,麻烦你让让。」
此言一出,在场大半人都朝我看了过来。
不过我当时没有注意,只陷在没有座位的窘迫中,毕竟先生被我和苏芷韵中断,我不坐下,他也没办法继续讲课。
少年——我将来同桌的他,一身简便玄色绸衣看不出身份,倒是有个削瘦的肩膀和一头黑长秀发,他背对着我好似在看窗外,走神走得理所当然。
我又叫了两声,他还是一动不动。
我不由感到惋惜,怪不得人人都有同桌独他没有,歧视残疾还
真是不分时代,「好端端一个人,竟是个聋哑的。」
我这句话说完,在场另一半人也朝我看了过来。
那少年亦回头,冷冷看着我,「你说什么?」
我看清他的面容,心下一震。
他长得真是不赖,只是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豹子一样,令人
望之生畏,不敢与他对视。
我道:「原来你能听见啊,那麻烦你让让,我要进去坐。」
全班人都等着看他如何反应。
他猛地站了起来,站起来我才发现他比我高出一个头,在逼仄
的桌椅间与我距离相近,特别有压迫感。
我怕他要打我。
就见他挪出一步,给我让开了。
我听见远处的先生明显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就是枯燥无聊的讲课时间,我对「之乎者也」完全不感
兴趣,但我尽量听,人,尤其是女人,在这个时代没什么都不
能没有文化。
那少年,我的同桌,我没来之前他原本是对着我座位的方向看
窗外,我来之后占了他的视野。
他明显不愿意正过身来看旁边别的同学,但又不能一直看我,
于是他选择了趴下睡觉。
即便如此,先生都没有来管他。
根据我的经验,嚣张成这样的,要么是学霸,不学也能考第一
那种不是人的人,要么就是学渣,无可救药,被家长和夫子同
时弃疗了。
我猜他是后头那一个,原因是我无意瞄了一眼他的课本,没有
哪个学霸把字写得像鬼画符似的潦草,而且他还在课本上画小
王八。
很久以后我不得不拍拍人事不省的他,「兄台。」
他动了动,枕着胳膊扭头看我,睡眼惺忪。
我道:「放学了,我要出去。」
他环顾教室一圈,发现人已经走光了。
他开口,「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我:「……我半个时辰前就叫了啊,你睡得太香,怪谁?」
别人都有小厮书童给收拾文具书本,他却跟我一样自己收拾,
不过我是卑微,他可能是勤快吧。
他边收拾边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道:「下次记得大点声儿。」
我:「……」
我道:「你还打算继续睡觉?」
我本意是叫他稍微学点儿,能来这里的孩子除了我非富即贵,都有家产或者爵位要继承,有点文化不吃亏。
但这样的叛逆少年应该都不听劝,得哄着说,于是我道:「我喜欢你的眼睛,这么好看的眼睛你老闭着它不让看怪可惜的。」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这个理由扯淡,孰料少年被定住了一般,也不高冷了,愣愣看着我。
半晌,提着书箱大步流星走了。
我也不知他这是几个意思。
这时一只手轻柔按在我肩膀上,回过头来是闻照。
多日不见他仍是帅得发光,我两眼一亮,顺手从书箱里掏出一个小算盘。
「先别说话,我算算你欠我多少利息了。」
闻照踉跄一下坐在我面前,有些无奈看着我,「你……随手带着算盘的?」
我低头狂算,无暇理他,点点头,「不行吗?四九三十六……」
「……行。」
「阿蓉,你近来还好吗?初来乍到这宫里,可还习惯?」
我道:「一七得七……凑合吧。」
「明日我和先生说说,让你同我坐到一处,不要挨着九皇子坐
了。」
「我都行,四八三十二……诶?为什么?」我抬头看着闻照。
同时心想,原来我同桌是个皇子。
不知道皇子有钱吗?对奔小康感兴趣吗?愿不愿意投资白手起
家的侯门庶女?
是的,我还没有放弃我的「逆袭」之路。
闻照顿了顿,抿唇低头,为自己在背后说人坏话感到不好意
思,「你没发现他的眼睛有些异于常人吗?」
从闻照温婉的说辞中我才得知,九皇子名叫萧绎,与我同岁,
拿的是妖孽皇子剧本。
萧绎的生母是云嫔,因生他难产死了,他出生那晚,大齐京都
迎来了一场罕见的风暴,就有人预言说此子不祥,结果萧绎生
下来果然有一双异瞳。
理所当然的,他被视为妖孽,从小就被所有人忌惮。
难怪我主动跟他同桌时,大家那般惊讶。
我问闻照:「他是否性情乖戾脾气古怪不合群?」
闻照道:「正是,所以不正愈发鉴证了他是个……妖孽。」
我冷笑道:「我若是天长日久受人白眼,冷遇,排挤,菲薄,
性情乖戾脾气古怪不合群都算个好的,喜欢随手杀人也说不
定。」
他叹息一声,无话可说,「人人皆如此,非你我能改之,旁人
如何我也管不着,总之你不能同他在一处,我担心你受欺
负。」
他这话说的,真是又无情又令我感动。
我审视他,「闻哥哥,为何你不管旁人,非要管我,我是你什
么人呐?」
闻照是红着脸走的。
我在他身后哈哈大笑,连钱都忘了要,调戏老实人,其乐无
穷。
只是笑声底下掩盖了多少心动,只有我自己知晓。
8
知道了萧绎的身世,我再看他就多了几分同情,关注青少年心
理健康人人有责。
一日先生让临帖,我主动与萧绎道:「九殿下,可否借墨条一
用?」
他瞄一眼我手边,不冷不淡道:「你自己不是有吗?」
我淡定将我的墨条往窗外一投,「现下没有了,借我吧。」
萧绎:「……」
我不等他开口,抢过他的墨条,过了阵,我将我自己的砚台推
到我和他中间,随意道:「不小心墨磨多了,倒了浪费,九殿
下若不嫌弃,跟我共用一个吧。」
他许久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一味低着头。
他道:「管好你自己,我不需要施舍。」
说完,众目睽睽,他就这么大大方方走了出去,公然翘课。
我叹一口气,目光下移,看到了他藏在课桌脚边碎成两半的砚
台。
从早上他一开书箱我就看见了,不知道何故,他的砚台碎了,
从他惊讶过后又习以为常的神情,我相信不是他自己弄的。
我望着他的背影,感慨关爱青少年心理健康,还需再接再砺。
一连几天临帖课,萧绎不是纸被不知名污渍染得不能用就是笔都被掰断了。
他一再忍了,沉默着离去。
但一次两次先生也不能总是装瞎,课堂秩序还是要维护的,先生拦住又一次要翘课的萧绎,「九殿下,回去坐好。」
萧绎沉着脸,看得出在极力忍耐,「我没有笔,临不了帖,在此干看着无益。」
他话音刚落,我就听见了周围几个同学的窃笑。
我忍无可忍站了起来,拿砚台当了板砖,往桌上一拍,墨汁四溅,我怒道:「还有完没完了!背后使这下作伎俩幼不幼稚,有种出来单挑!」
我抬腿上桌俯瞰众人,气势横扫千秋:
「我苏芷蓉在京都是什么人你们去打听打听,今天我就把话撂这,以后你们他妈的谁要是再敢欺负萧绎就是欺负我,我能打到你们妈都不认识信不信,不服尽管来战!」
我说完,课堂之内鸦雀无声。
我前面那个起先笑得最欢、被墨水溅了一身的小胖子苦着脸快要哭了出来。
萧绎本来已经不顾先生阻拦走到了门口,此刻也转身看着我,眼中写满我看不懂的情愫。
我永远记得这一刻,因为这是我一生中极为难得的高光时刻,
我觉得我站在那里,就是披荆斩棘胜利归来的英雄。
我不觉得我出头有错。
我捍卫了一个青少年正常学习的权利。
——先生罚我跪在偏殿孔夫子像前反思,并要打我手板时,我
如是说。
先生手拿戒尺,笑容可掬,「好的,苏小姐勇气可嘉。」
先生道:「伸出手来。」
先生走了以后我捂着手心不知跪了多久,忽然左边落了一个黑
色身影。
萧绎目视前方并不看我,「此事因我而起,受罚算我一份。」
「……」
他道:「我也把砚台摔了。」
我刚要说话,右边又落了个白色身影。
我和萧绎,我们俩齐齐看着闻照。
闻照:「什么也别说,我是好孩子,过来陪着跪他们不舍得,
一会儿就把我们放了,若是放任你们两个,恐怕得在这跪到地
老天荒。」
我感激看着他,「你也把砚台摔了?」
闻照深吸一口气,「我把先生的砚台摔了。」
我和萧绎再度齐齐看着他。
打心眼里敬佩他,决定从今天开始对他刮目相看。
在我俩的注目礼中,闻照一脸的大义凛然转为惊慌失措,他后
知后觉问我俩:「那个……我是不是过分了?」
我俩点头。
闻照:「……」
我还以为我自己要与孔夫子瞪眼瞪到死,没想到这么快我就不
是一个人了。
念及此我不免激动满腔,亢奋不已,将萧绎与闻照的手分别一
拉,欣然道:「经此一事我们仨也算共患难过了,我好开心,
我们结拜好不好?!」
他俩看二傻子一样看着我。
先生不知是忘了我们,还是铁了心要杀鸡儆猴借以整治课堂秩
序,总之我睡了一觉醒过来,看见萧绎和闻照仍旧笔直跪在我
两侧,再看门外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我揉着膝盖站起来,「靠,不跪了,这里一没有人看着二没有
摄像头,咱们跪给谁看啊。」
萧绎惊异看着我,闻照已然是见怪不怪了,笑着对萧绎道:
「时不时吐一两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不守规矩,这才是
她。」
萧绎闻言,回以一笑。
闻照一惊,「原来你也会笑啊。」
萧绎:「我也是个人吧,大概。」
闻照:「……」
闻照红着脸道:「其实殿下这双眼睛看久了,真的挺惊艳,
很……那个,好看。」
他俩虽在一个学宫上课,但也不熟,还是从今夜开始没有隔阂
起来,旁若无人说了半宿话,越聊越投机。
我在边上成了个隐形的,看着他俩你来我往,笑容逐渐变态。
温润世家公子对妖孽皇子,我可以我可以。
终于他俩察觉到异样,侧过头来看我。
闻照:「阿蓉,为何红光满面?」
我:「别管我别管我,你们继续,当我不存在,嘿嘿嘿嘿。」
萧绎一指头把我戳了个倒。
9
我说结拜需有酒。
但孔夫子这偏殿显然没有酒。
闻照道:「这不太好吧?」
萧绎默默举手道:「在冷宫偏殿,陛下背着人有个私藏的小酒
窖,除了我没几个人知道。」
我算是看出来了,萧绎属于表面上逆来顺受,实际上也是闷声
作大死那一挂的。
当然我和闻照不约而同地没有问他为何对冷宫那么了解,他那
样的身世,童年成长环境可想而知。
于是由萧绎引路,我们成功在巡夜的侍卫眼皮子底下偷渡到寿
安殿,也就是冷宫。
果然那里有个酒窖。
我们仨蹲在酒香四溢的一排排酒坛中互相开始紧张。
闻照忐忑:「真的要喝吗?偷窃万万不可,而且我家里人不让
喝酒,我还是个孩子。」
萧绎不免踌躇,「我也没喝过。」
我本来没紧张,生生被他俩带动紧张了,虽然我在这个时代也
没喝过酒,但我料想自己酒量应该差不到哪去。
为了调节气氛我抢先拍开了个酒坛子,仰头豪爽喝了一口,哇
塞,好酒。
我强行塞给他们两个巴掌大的一小坛,「是个爷们就别磨叽,
来都来了,喝口酒死不了人的。」
他俩犹豫着对视一眼,拍开了酒坛。
少年人就是这样,不管事情好坏,只要有人带头,哪怕前面是
个坑,他们也能跳下去。
喝到后来我已经记不清我们仨喝了多少酒了,连结拜都忘了。
起先不过是就酒扯闲篇儿,不知怎么就开始比惨。
首先是闻照,他说他一天天的压力太大了,闻家长子长孙的身
份摆在那里,自小又是神童,多少眼睛盯着,多少人盼着。
他退步一点都不行,不待人说,他自己先慌了,觉得愧对父母
祖父,是故他不得不时时刻刻逼着自己进步。
实惨,值得浮一大白。
我跟闻照碰了个坛,扭头对萧绎,「该你了。」
萧绎阴郁看我一眼,「我的惨还用说吗?」
「……」忒惨,我朝他举起酒坛。
然后轮到我了。
要怪就怪这天的酒后劲太大,委实上头,让我把心里那点憋了十几年的秘密都说了,我骂了我爹,骂了公主和苏芷韵,骂了这个吃人的时代。
我说电视剧和小说都是骗人的,别人穿越都是一个接着一个开挂,不要说是上帝给开了金手指,个别过分的甚至自己做了上帝。
宅斗治白莲,宫斗当皇后,动辄就是斗诗三百艳惊四座,开嗓就是中国好声音的水平,跳个舞就是惊鸿一顾,从此得了一众大佬的青睐,看一大帮美男为她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怎么轮到我就是武功全废诗词不会,说好的最强大脑呢,上天让我穿越的时候是不是忘了给,为何我就只记得个「床前明月光」和「鹅鹅鹅」。
我一个哆哆嗦嗦点灯熬油经历过高考摧残勉强才考了个三本的人,到这还得重新开始识字,不然我就是个文盲,连小黄书都看不懂,看不懂小黄书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那我不走这斗那斗的路,我想做点生意行不行,未尝不能做个富婆,但我他妈的还是魂穿,起初跟个普通婴孩没什么两样,直到四五岁上才慢慢想起来自己的来历。
那时我爹还活着,我赶紧跟他说了我发家致富的计划,他看着不及他膝盖高的我,让我洗洗睡吧。
我爹不信我娘总得信吧,我娘也不信,我娘说:「你这孩子即便缺了父爱你还有娘不是,没必要说胡话引起大人注意刷存在感。」
我:「……」
碍于没有启动资金和我还是个孩子没人敢信我,我的发家致富计划一直搁置到现在没有实行,一代全国女首富就这么被埋没了。
我越说越来气,指着萧绎闻照,「你们说,我惨不惨!」
他俩懵懂看着我,懵懂附和点头。
我一兴奋,决定跟他们展开讲讲我的创业宏图,万一他们有兴趣入股呢?那我的启动资金不就有了吗?
吐沫横飞说了半天,他俩眼神越来越迷茫,突然拼命朝我挤眼睛。
我预感不对,回头,见酒窖门口逆光站了个人,是个身材削瘦的中年男子。
「谁呀你,不知道这是陛下酒窖不能随便偷着进?举报你昂。」我刚吼完,就听身后萧绎和闻照跪了下去。
一个道:「父皇。」
一个道:「陛下。」
我:「……」
那人走近,我才得以看清他的面容,长相姣好目光犀利,不怒
自威。
我腿一软也跪了,当机立断仰头四十五度角,尽量使自己看起
来单纯可爱,讨好笑道:「陛下,臣女给您背个诗啊?」
9
氛围凝重到了极点。
酒窖之内就一桌一椅,武帝坐着,我们仨一字排好垂头站着,
大气不敢出。
武帝龙目一一看过桌上空酒坛,开了口,「酒量不错,谁喝得
最多?」
我讪讪举手。
他看着我,微微一笑,「苏芷蓉,朕听说过你。」
我心道要完,指定是从太后那里听说的,那老娘们能有什么好
话,要不就是长公主。
我正想继续卖乖,武帝话锋一转,指着其中一个空酒坛,「这
也是你喝的?」
我点头,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道:「别的也就算了,这坛是番邦进贡的赤流霞,统共只剩
了一坛,朕藏了三年没舍得喝,让你一回就给干完了。」
他道:「这酒市值三百金,你赔。」
我:「……」
我:「……」
我:「……」
我:「仅仅是赔三百金?」
他道:「要不四百金?」
「不是陛下,你不应该让人把我拖出去砍了吗?」
此话一出,气氛又开始诡异,萧绎闻照见鬼了一样看着我。
武帝:「你说得有理,要不还是把你拖出去砍了吧。」
我见他神情冷肃不像是说笑,当即慌了,「不要啊陛下,臣女
只是跟你开个玩笑而已,我还是想要赔钱,四百金就四百金,
但我当下没钱,能不能先欠着?」
武帝哈哈笑了出来,拍了拍我脑袋,「行了,带着这两个小傻
子滚吧,今日朕没见过你们,明白?」
「明白,」我痛快一拉萧绎闻照,「今日我们也没见过陛
下。」
走到门口时,武帝忽然道:「萧绎。」
我们仨不由都止步,萧绎道:「父皇。」
「戒急用忍,再让朕听见先生说你一句不好,朕可要罚这个小
姑娘了。」
我马上把尾巴又夹了起来,特么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怎么还有
连坐同桌的。
萧绎侧眸看了看我,重重道:「是,儿臣记下了。」
走出门口一刹那,我鬼使神差回头偷望了一眼武帝,见他独自
坐在那里,对着一坛新酒发呆,神情落寞。
我陡然觉得他可怜。
我想起了我娘,那个夜晚她也是等所有人都睡着以后跑到廊下
偷偷喝酒,做了一小会儿的自己。
天下至尊富有四海,原来也有那许多的身不由己,和排遣不了
的哀愁吗?
出来以后我对萧绎道:「其实你爹这人挺好的,想不到他是这
样的皇帝。」
「我不知道,」萧绎道,「我一年只见他四五次,在节下家宴
上,远远行个礼算是见过,话都说不上几句。」
我叹气。
我是个孤儿,萧绎有爹等于没有,三人中属闻照幸福一些,我
勾肩搭背他,「以后就全指望你了,方才在酒窖里你也听到
了,我被陛下讹了四百金,你什么时候先把欠我的钱还了?」
闻照道好说,「不如我把陛下的钱也替你还了。」
我离他远了点,「不要,四百金这么大一笔巨款,我只能对你
以身相许了,要不我肯定还不上。」
闻照一双眸子在宫灯照映下熠熠生辉,玩笑的成分居多,「要
不你就以身相许?」
我也笑,「成,等我回去算算彩礼。」
闻照:「你可真是个财迷。」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俩兀自笑闹,没留心萧绎的脸色何时冷
了下来,他道:「我先回去了。」
走得头也不回。
闻照有些无措,「他是怎么了?」
我望着萧绎的背影,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但又不是很明白。
10
因为白日我在学宫的事,我那所谓公主嫡母勒令我次日不用去上学了,殿前罚跪反省一日。
早上,苏芷韵众星捧月走到我面前,得意看了我一眼,道:「该。」
「让你撺掇闻哥哥跟着你胡闹,这下遭报应了吧?姐姐还是死了这条心,闻哥哥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他也是你配去攀附的?」
她段位太低,我不想跟她说话。
她默认我不说话是怕了她,愈发飘了,「今日花朝节,只上半日课,下午我要和闻哥哥去踏青赏花,可惜了,姐姐不能去。」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春天了啊。
苏芷韵走后我一阵恍惚。
不甘心总是有的,自从来了这里,我一味被命运推着走,自己做不了半分主,上天给了我再世为人的机会,又安排我做了废柴。
我鄙视上天。
在这种悲愤中我迎来了我的十八岁生日,转眼又是一年春天。
这一年,学堂中好多弱冠及笄的少爷小姐结业走了,迎来一批年纪更小的。
按说我也到了结业的年纪,但苏芷韵没有,照她的话讲,不把我放在视野范围内看着,我就把她的闻哥哥勾走了,所以不准我先她结业。
我表面应声心里讥笑,你闻哥哥还用我勾吗?他自己都记不清偷拉着我喝了多少回酒了。
谁能想到京都风云人物闻照闻大公子背地里是个嗜酒的酒鬼,且越来越能喝,现在我和萧绎两个人加起来都干不过他一个。
开学以后我和萧绎仍是同桌,自从去年被武帝敲打了一回,他觉是不敢睡了,但不妨碍他散漫,上着上着课,他就靠到了我身上拿我当了靠枕,无比地自然。
我正写着字,不防被他一撞,笔尖在纸上拖出长长一条墨迹,这张字自是不能要了。
「萧绎,」我偷瞄一眼前头背手踱步的先生,咬牙低声道,「你是不是想死?」
经过一年多的相处,我们说话越来越肆无忌惮,没人的时候啥话都敢往外说,他在我和闻照的影响下性格开朗许多,再加上先前那批人被我恐吓过,再没人敢找他麻烦。
而新来的这批小崽子,个个对他崇拜得紧,尤其是他那双眼睛。
这也是因为我,利用舆论造势,连夜写了一篇「某天神下凡托生成皇子,拯救苍生」的匿名小说,让闻照偷摸去樊楼那等繁华场所,花钱买通了好几个说书先生,连番解说。
书中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那颠倒众生的天神正是生有一双琥珀色异瞳。
此书在民间广泛传播,萧绎在百姓中的形象迅速扭转,这帮小崽子少不得也听说了,而且少年人本来就爱幻想,所以见了萧绎,简直把他当成了偶像来看待。
尤其前天,我刚到学堂坐定,就见礼部尚书家的小姑娘捧着个精致点心盒,红着脸来到萧绎面前,盈盈行了个礼,「九殿下,这是我自己做的点心,请您尝尝。」
未等萧绎拒绝,她已经提着裙摆疾步走了。
萧绎:「……」
他蹙眉拎起点心盒就要往窗外扔,连忙被我抢了过来,「好歹是人家姑娘一片心意,浪费可耻,你不吃我吃。」
他道:「你不是不爱吃甜食?」
「那也不能浪费,这点心一看就很贵的。」
「……」
往事回忆到这,说说我字帖被弄脏的问题,「萧绎,你是不是想死?」
他面对我的恐吓,无赖一笑,天光笼罩下一张刀削斧凿般的好
面孔,皙白脸上薄唇殷红,琥珀明眸,仿佛溶落碎金。
我被美色所迷,偏过头去镇定了一下小鹿乱撞的心肝,决定看
脸原谅他。
为掩饰我那点见不得人的羞涩,我翻开了先生刚下发的课本。
是一本诗集,要求朗读并背诵全文。
我随手翻开一页,见是一首《咏梅》。
「写诗的人也忒粗心,这句『折梅寄江北』的『折』写错了,
少了一个点。」我对萧绎道,然后提笔在上头填了一点。
本来我声不大,但此言一出,全场静寂,不,死寂。
我茫然四顾,「怎么?这个字……就是写错了啊,写错了还不让
说?」
萧绎直接捂住了我的嘴,眼睛往窗边一瞟,我顺着他目光望过
去,吓了一跳。
武帝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窗外。
我:「……」
一国之君怎么也干班主任爱干的事儿。
武帝偶尔会来学宫巡视皇子课业,也没见大家如此惊惶,我正
纳闷,他老人家已经走了进来。
大家顿时呼啦啦跪了一地。
他朝我招招手,「苏家那个小蓉儿,你过来。」
我硬着头皮起身往前走,路过闻照身边下意识朝他看了一眼,
他冲我深沉摇头,让我十分不明所以。
他前头的苏芷韵倒是一副幸灾乐祸形容。
我走到武帝面前跪下。
见他拿着那本诗集,翻到《咏梅》那一页,怼到我面前,脸上
看不出喜怒,「你对这诗有意见?」
我如实道:「对诗的意见是没有的,但这个『折』字确实写错
了。」
他轻哼道:「怎么就你眼尖,旁人就看不出来呢?」
「这我哪知道?」我腹诽,「旁人都……等等。」
我将书翻回封面,指着上头的作者道:「陛下,这位从霜居
士,不会就是您吧?」
我猜对了!
点背不能怨社会,这下我明白为什么没人敢挑错了,大爷的谁
敢挑皇帝的错,那不等着掉脑袋呢吗?
可我做梦都想不到武帝能自恋到这种地步,出本诗集让人背。
武帝道:「全天下的文人都知道朕的号,别说你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啊,我背文章从来不看作者,对这个号那个号
的也不感冒,但我若说不知道,是不是也就等于没将皇帝放在
眼中,同样是个死?
我丧着脸想哭,据理力争,「陛下,虽说您是皇帝,但谁规定
皇帝就不会写错字的?是人就有写错字的时候,您千万不要感
觉亏心……」
身后已是一片吸气声。
我好像把自己解释到死胡同里了。
我闭嘴吧我。
就见武帝朝我勾了勾手,「来,你跟朕来,朕不打你。」
「……」
我被武帝提溜进了御书房。
我很自觉地跪下,开始寻找哪根柱子远,待会儿利于我表演。
武帝在当中龙椅坐下,面无表情看我一阵,忽然对我和蔼一笑,「起来,朕不罚你。」
「朕叫你来,不过想听几句实话,其实那个字所有人都知道错了,朕自己也知道,但是没有人敢说,他们宁可将字典中的『折』改成了错的,也不愿意冒着大不韪提醒朕,你说多可悲。」
莫名的,我想起了《国王的新衣》里头那个国王。
他知不知道自己是在裸奔呢?
我叹道:「陛下想听什么?先说好,我一个女娃啥也不懂。」
武帝点头,「朕不为难你,第一个问题,你看朕,长得好看吗?」
我:「……」
陛下,你是认真的吗?
我诚恳道:「陛下好看,属于英俊大叔,中年帅哥,有型有款有内涵,您年轻时一定迷倒了京都不少姑娘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话勾起了他的回忆,他虚望浮空起了向往,眼中有光,道:「那是。」
也是不谦虚。
「第二个问题,」他道,「朕年过半百,身体每况愈下,大臣们都催着朕早日立太子,你在学宫中跟各皇子也相处了一年多了,依你看,朕立谁好?」
「……」如果第一个问题是热身试探,第二个问题简直是在要我命了。
我跪地磕头,「陛下,这个问题放在哪个电视剧和小说里都是道送命题,您若是生气今日我当众拂了您的面子,还是将我拖出去砍了吧。」
「朕是在真心问你。」
我也是真心的,「我一个小小女子,怎配置喙国家大事。」
「小蓉儿自谦了不是?能将朕的九皇子和闻家公子支配得团团转,将各族王公子弟治理得服服帖帖,小小女子可没有这本事。其实朕以前听你父亲说起过你。」
咦?竟是我爹吗?我还以为是太后。
武帝道:「你爹说你跟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倘若你是个男孩子,他一定带你上战场,把你培养成一代名将。」
我不屑道:「哼,他这是性别歧视,木兰替父从军晓得伐?」
「他不是,是因为你娘陪着他在刀光剑影中打滚了无数次,浑身都是旧伤,他不想让你跟你娘一样,他说姑娘不比小子,姑娘是拿来宠的。」
「他每次出征你娘都提心吊胆,他刚当上大将军那会儿跟朕喝酒,说过同样的话,那时候还没有你。」
「他说总算可以给夫人一个交代了,男儿征战四方,不就是为了天下安定,国土上千千万万像你娘这样的女子不必再提心吊胆吗?他要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把你娘往死里宠。」
我鼻子一酸,勉强克制住没有落泪,「可是他后来还是娶了长公主,我不会原谅他的,陛下您不必为他洗白了。」
「长公主……唉……」武帝叹息一声,「她从小习惯了伸手索取,看上的东西不管好赖都要得到手,从来不懂得付出是何物。」
说到这里他道:「小蓉儿,你家的事情朕很清楚,你可想要替你娘报仇?」
我道:「想,但我没法报,不要说实力不允许,就是实力允许,我怎么报?我也夺了长公主所爱吗?她所爱是我爹,而我爹已经死了。」
「况且我爹生前也没爱过她,她入了侯府,如同守活寡,这已经是对她最好的惩罚。」
「哦,如何说?」
「看看我爹的出征次数就知道了,陛下最为明白,其实大齐哪有那许多的仗要打,我爹屡屡不着家,是想避着她罢了,不然谁家恩爱夫妻舍得屡屡分离?」
武帝笑道:「不错,你爹来请旨请得朕都烦了,小蓉儿是个明
白人,但也有你不明白的事,你爹之所以接受了和长公主的婚
事,是因为长公主和太后使了一些手段在里头。」
「你还小,细节不必知道,只要知道你爹当年也是身不由己就
成了。」
这个我隐隐有猜测,但我仍旧不想原谅我爹,还是有法子的,
拼一拼,原也可以抗争到底。
他没有,他还是选择了就范。
所以我不原谅他。
「那苏芷韵呢?」武帝道,「你不恨她吗?她抢了原本属于你
的东西,据朕所知,她极其中意闻照,只等再过两年,太后大
概就会让朕给她和闻照赐婚了。」
我心里突地一下,道:「陛下会赐婚吗?」
「你想让朕赐婚吗?」
我想了想,不知该如何回答。
武帝又道:「你不是也喜欢闻照?」
我想了想,同样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时候,眼前突然浮现出
了萧绎的影子,他在春光中冲我笑的样子。
「还是你喜欢小九?」武帝道。
我:「……」
「你不会看不出来小九对你有意吧?」
这一刻我才意识到皇帝就是皇帝,恐怕我们这些小喽啰,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那双锐利的眼睛。
我干脆也不挣扎,直言道:「我……没想好。」
我知道闻照对我的感情,当然也知道萧绎的,但不管我随了他们哪一个,都将被锁在深宅大院抑或深宫内闱。
然后碰到很多个「长公主」和「苏芷韵」,一辈子斗争不休,这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是个自私的人,比起他们两个,我更爱自由。
「不过陛下,您还是多少分点父爱给九殿下吧,别让他像我似的,如今想要几分亲情都不知道向谁讨。」
「毕竟……亲情对青少年心理健康发展很重要啊。」
武帝闻言,拍了怕龙椅扶手,道:「你终究是年纪小,要知道生在皇家便没有容易可言,小蓉儿你得学会看事情不能光看表面,有时候表面的疏远恰恰是保护,懂了吗?」
我似懂非懂。
他深吸一口气,「这么跟你说吧,小九那双眼睛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在娘胎时被人下了毒。」
「……」
「这样的事情朕这辈子经历得实在够多了,也看倦了,宫里的水比你以为的还要深。」
「你当知道太后并不是朕的生母吧,朕的生母跟云嫔一样,后来太后膝下无子,才将朕收在自己膝下抚养,否则今日这龙椅未必是朕来坐。」
「太后的母族中人大多在朝中身居高位要职,家族势力盘错根深,轻易撼动不得。」
「朕初登基时,在他们手中与傀儡无异,哪怕直至今日还没有将他们完全除尽,朕不得不处处受制于他们,就连……」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垂眸掩饰情绪,搭在龙椅扶手上的手却倏然握紧了,根根青筋暴起,他道:「甚至连朕自己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
「从那时起朕就明白,这天底下任何人都有和心上人厮守终身的自由,独皇帝没有,因为皇帝一旦坐上了这龙椅,他便不是自己了。」
「他是所有人的神,他得把自己肉身里那颗真心深埋起来,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喜好,喜好意味着把柄,软肋,有机可乘,是要被所有人盯着的。」
「你们平时玩个玩具先生都怕你们玩物丧志,放在朕身上更会被无限放大。」
「一件东西或者人,朕一旦表露出一丝半点喜欢,那么他立时会成为众矢之的,遭到所有人审视,批判,只要稍微行差踏错,就万劫不复。」
皇帝拥有天底下最大的权力,可却是用来保护天下人的,独不能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
怪不得他会有一个藏在冷宫里的酒窖。
脱掉龙袍,他首先也是个人。
他若不是实在无人可说,何必跟我一个小姑娘倾诉。
「也就是从那时起,朕就暗下决心,决不能让自己的子孙后代再重蹈朕的覆辙,小九实在跟朕太像了,所以朕表面上只能冷落他。」
我点头,明白了。
武帝倾身问我:「朕都跟你推心置腹到这个份上了,还换不来你一句真心话吗?你觉得众皇子中,朕应当立谁为储君?」
我抬头看着他,「我不知道。」
「不过我抉择两难时,喜欢扔钢镚……扔铜钱看正反面,交给天意。」
武帝沉吟点头,忽而道:「说起铜钱,你还欠着朕四百金呢,准备何时还?」
我想大嘴巴抽我自己,好端端提什么钱。
武帝道:「不还也行,把你那创业宏图再跟朕展开讲讲吧,朕
去年在酒窖门口没有听全,若可行,朕还可以再给你四百金,
当你那个……那个启动资金。」
苍天啊大地啊,你是终于开眼了吗?
我热泪盈眶,「陛下您也缺钱吗?」
陛下斩钉截铁,「谁跟钱有仇啊。」
接下来我耗费了一个时辰跟他说了我的发家致富计划,「陛下
您知道火锅不?」
最后我和武帝达成共识,他做我背后的股东提供我资金和人脉
支持,让我放手去干,年底分红,他七我三。
不过务必要保密,他知我知。
我再看他完全就不一样了,他不是陛下,他简直就是救世主,
财神爷。
我祝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我还有一个条件,「陛下,如果长公主想要将我婚配出去,希
望您能帮我拦一拦,我自己的幸福我要自己把握。」
「放心,」皇帝学习能力就是高,现代词汇我只说了一遍他就
会运用了,「你这样的宝藏女孩朕才舍不得放你出去,从明日
起,下了学以后就来伴驾吧,也省得你妹妹日日找你麻烦。」
这话我怎么听怎么不对味,我后退一步谨慎看着他。
不会吧?
不会这么狗血吧?
我小心翼翼道:「陛下,我知道我长得美貌动人秀外慧中,但
是你这年纪,比我爹还、还大两岁……」
话没说完,当头就被扔了一本诗集。
武帝:「你这丫头一天天的脑子都在想些什么,你馋朕的身子
朕还不干呢,让你伴驾是让你来侍墨,得空多背背朕的诗少看
点话本子!」
这一次,我心甘情愿拜伏下去,「小蓉儿谢主隆恩。」
这是我此生最快乐的一天,我是跳着走出御书房的。
拐角处萧绎闻照在等我,见我出来焦急上前,异口同声问道:
「陛下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没有,」我一左一右架上他两人的胳膊,大声宣布,
「陛下他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陛下!」
11
次日我放学后捧着策划书,依约来到御书房,履行磨墨陪批奏
折职责,顺便暗戳戳要钱。
不伴君不知道当皇帝有多不容易,堆成小山般的折子我光看就
觉得头疼,陛下却日日如此,一连批复了半辈子。
我磨好了墨退到一旁兀自做我的作业,他时不时跟我说上两句
话,偶尔就折子上不重要的事问上我两句,听听我的真心话。
我不由逾矩地想,若是我爹还活着……
这样的时光过得特别快,等我回过神来已经月上中天,我差不
多也该告退了。
正要起身,门外走进一个人。
「萧绎?」
萧绎见了我也很吃惊,我先前并没告诉他我要来御书房的事。
我们三人中最淡定的是武帝,萧绎请过安后,他指着我旁边一
张几案对萧绎道:「坐吧,前日《帝策》朕讲到哪了?」
接下来就是他父子俩对答如流的时间,我在一边瞠目结舌。
所以武帝昨日问我太子人选乃是在考验我?他早就内定了萧
绎?
果然看问题不能看表面。
后来天色太晚武帝让萧绎送我回去,「小蓉儿,你是不是吓死
了?」
「是啊是啊我吓死了。」我道。
——
四下无人,我和萧绎并肩沐月而行,我道:「好啊,你骗得我
和闻照好苦,陛下单独给你开了多年小灶你竟瞒得滴水不漏,
害我们为你忧心,怪不得你受了欺负也那么淡然。」
「彼此彼此,」他道,「做生意做到皇帝头上,你还真是胆大
包天。」
他道:「是父皇不让我说。」
我道;「是陛下不让我说。」
我俩沉默一瞬,彼此会心一笑。
随即我想道:「所以现在被蒙在鼓里的只有闻照了,我们要不
要找个机会告诉他啊?」
萧绎道:「还是不要吧。」
「也是,倒不是怕他说出去,」我道,「主要闻照为人太正派
了,要知道我俩闷头干这么多大事,他还不得天天为我们担惊
受怕。」
「不是,」萧绎停下来看着我,「阿蓉,我想跟你有一点只有
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我看着他。
我道:「萧绎,陛下立你为储是早晚的事。」
他道:「是。」
不等我开口,他又道:「即便坐上那个位置,我也可以不纳妃
不选秀,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怕的就是这,萧绎你可知道,我做生意,想要有钱,就是
不想被困住,但若……」
「别说了,」他背过身去打断我,「我知道你向往的是什么,
不想逼你,方才的话你就当没听见。」
「……谢谢你,萧绎。」
真的谢谢你。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转过身来看着我,眸中点染笑意,如往常
那般道:「走吧,送你回去。」
「好嘞。」
「萧绎,你会不会觉得我自私?」
「不会,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权利。等我当了皇
帝,我护着你,这天下你想去哪里都由你,没人能阻拦你,好
不好?」
我重重点头,「好!」
12
一连两年多,我把火锅店开遍了整个京都,顺便还搞了点别的
产业,反正我有皇帝做靠山,干啥啥顺,积攒了一笔不小的财
富。
再要继续只能走出京都了。
我知道是时候了。
这日我趁着萧绎有事没来,开口向武帝辞别。
「当初留你伴驾还有一层意思,」武帝叹道,「朕是要将你按
照未来的皇后培养。」
「我知道。」
我如何能不知道,两年来我陪着他见大臣,听他们谈论朝野,
就连奏折都要我经手一遍他才批。
我的见识日益增长,心胸开阔,目光也愈发长远,已经不再囿
于长公主和苏芷韵的为难中自苦了,她们也为难不了我了,就
连太后都时常被我气个半死却拿不到我一点错处。
用武帝的话说,小蓉儿真是越来越老奸巨猾。
这两年他老得飞快,鬓角添了好多白发,他道:「罢了,朕不强求,走出去也好,替朕看看你爹打下的江山,并继续充盈朕的小私库。」
我哼哼哼,「陛下您那私库可一点都不小。」
他哈哈笑,「就知道你嫌朕剥削你太狠,好好好,往后红利五五分。」
「陛下痛快,陛下敞亮,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临出御书房时武帝道:「你离开之前去看看闻照吧,大学士都来告御状了,说他这孙儿他实在管不了了,万般家法请出来,打也打了,就是不肯从。」
「他怎么了?」
「他不肯入仕,说什么都要离家做个逍遥散人,你劝劝他。」
「……」
两年前闻照结业回了闻家,专心备考科举,月余前毫无悬念拿了个状元。
我和萧绎去他家恭喜他时,他说笑如常丝毫没有异样。
怎么就这么想不开。
我去了学士府。
下人说少爷在花园阅风亭。
短短一个月不见他竟清减得厉害,人坐在亭中,雪衣迎风空荡,看得我一阵揪心。
「阿蓉,你来了。」他神情恬淡,冲我温柔一笑。
我开门见山,「你是为了我吗?」
「是也不是,」他道,「陛下有意为九殿下指婚,让他娶吏部尚书的长女,此事你知道吧?」
我点头,张小姐我也认识,将来会是萧绎的左膀右臂,也会是个好皇后。
「萧绎告诉我,他已经跟你说清楚了,并且两年前你就拒绝过他了,你要自由,我想要你,所以我愿意给你自由,陪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他握着我的手,「抱负社稷有很多种方式,不一定非要做官,可是天底下只有一个阿蓉,错过了我这辈子就追不上了。」
「阿蓉,我说这番话不是想要勉强你什么,你仍然可以做你自己,所以你若是有半点不愿意,也不要妥协,我怎么都好。」
「我愿意,」我反握住他的手,「闻照,不管你信不信,我千百种关于余生的设想中,每一种都包括你。」
「我只怕自己高攀不上你,你愿意娶我吗?」
他眼眶瞬间红了,含泪笑着看我,站起来轻轻拥抱了我,「阿
蓉,我等你这句话,等了五年。」
13
陛下为我和闻照赐了婚。
我俩日日黏在一处,不厌其烦谈论着婚礼细节,商量着婚后先
去哪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流浪。
我终也不能免俗,同天下女子一样,开始期盼自己有个好归
宿。
闻照就是我的好归宿。
一日我跟闻照不知不觉说话说得晚了,回到宫中绛雪轩时天色
已黑,冷不防一个人撞在了我身上。
苏芷韵看清是我,狠狠剜了我一眼,继续哭着跑开了。
长公主跟在她身后追出来,停在我身侧,看我的目光森寒,仿
佛要将我生吞活剥。
「这是报应,」我抢在她之前开口,「十八年前你从我娘身边
抢走了我爹的报应。」
「所以你就从韵儿手上抢走闻照?」
「是不是在你们眼中只有抢和不抢,从来没有以真心换真心这
回事?」我冷冷一笑,「闻照无须我抢,他根本看不上苏芷
韵。」
我行礼,「天黑路滑,母亲慢走,我还忙着试嫁衣,就不奉陪
了。」
「苏芷蓉,你别得意得太早,」她在我身后厉声道,「你还没
入闻家的大门,不是吗?!」
我懒得和她一般见识。
然而我到底高估了她们母女,我以为她们总不该那样无耻。
那日我去跟陛下交账回来,还没走进绛雪轩就听见里头嘈杂纷
纷。
我的卧室里,太后长公主齐聚,床上被褥凌乱,苏芷韵围着被
子坐在那里哭,可以看得出来身上什么都没穿。
闻照落魄站在一旁,眸子几欲泣血,身上还留有事后的痕迹,
他只看着我,「阿蓉,我今日是来找你的。」
我轻轻笑了。
「你们当年也是这么对付我爹的吧?」我对太后和长公主道,
「佩服,佩服。」
「苏芷韵,你赢了,我退出。」
「你蠢得令我想发笑。」我道。
14
萧绎知道这件事已是三天以后,他近来在准备册封事宜,十分忙碌。
「阿蓉,需不需要……」
「不需要。」
他不可置信看着我,「你咽得下去这口恶气?」
「不然怎么办?」我从膝间抬头看着他,「不然你要闻照怎么办?」
「你我都知道他是什么脾气,他为了我,士族子弟的位置说放下就放下,大好的前程说不要就不要,我若执意想讨个说法,你觉得他会不给我吗?」
「可是萧绎,我不能,我会把他逼死的。」
「我会把他逼死的。」
萧绎眸光微颤,久久看着我,朝我伸出手,隔着一个距离将我虚抱住,他抚着我的头道:「哭吧阿蓉,痛快哭一场,我永远站在你身后。」
傍晚时分下了雨,我收拾好自己,出去见等候已久的闻照。
五年前我和他初见那天也下了雨,大概老天见不得我和他各自
安好,开头和结尾,总要我们其中有一人狼狈得无处可藏。
不是我就是他。
我将伞举在他头顶,一如五年前他将伞举在我头顶。
他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
「走,」他枯瘦的爪子攫住我的手,用上了全部的力气,「阿
蓉,我带你走。」
「你娶苏芷韵吧闻照。」我道。
他猛地顿住。
「她除了你也嫁不了旁人了。」这个时代的人将女子的清白看
得比命重,「何况你若不娶她,太后断然不会允许。」
「我们就这样走了,你的祖父,父母家人他们怎么办,你的未
来怎么办?」
他哑声道:「这些都不用你操心,你只说愿不愿意跟我走。」
「婚礼是现成的,闻照,你穿那身喜服很好看,很衬你,只是
不要再瘦了。」
「阿蓉……」
「就这样吧,好不好?你娶苏芷韵,是我要求你为我最后做的
一件事。」
说完,我转身。
我丢了伞,任凭大雨将我淋透,这样他就不会发现我哭了。
闻照在我身后一遍遍唤我,「苏芷蓉,我恨你,你一定要活得
如此清醒吗?我恨你……」
我只当没有听到。
从前有个人握着我的手,她说:
阿蓉你长大了以后就找个普通人,怂点不要紧,穷点也不要
紧,重要的是你一心爱他,他也一心爱你,你们两个茅茨青
巷,温饱足以,朝朝暮暮安安稳稳过一生。
如果可以,谁不愿意朝朝暮暮安安稳稳过一生。
昭武三十四年五月十一,我二十岁,富甲一方,孑然一身。
三个月以后,闻照和苏芷韵举行了盛大隆重的婚礼,从此我有
意无意避着闻照。
我留在京都,疯狂敛财,成了没感情的赚钱机器。
转年萧绎册封和大婚前夕,一场瘟疫打破了所有人平静的生
活。
一时间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宫中也有很多人被感染,除却那些宫女内侍,中招的还有长公主。
和萧绎。
15
未央宫宫门紧闭,他们不允许我进去,说是奉了太子的吩咐,只准我在宫门口探视。
我趁着夜深爬了萧绎卧室的窗户。
病床上的萧绎,全身溃烂到没有一块好皮,他们已经不给他照镜子很久了。
他一见我当即惊怒,却连起床拍我脑袋的力气都没有。
「苏芷蓉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你不知道这病传染吗,滚出去!」
我紧紧将他抱在了怀里。
我道:「萧绎你这个混蛋,你快点给我好起来,我还等着你当皇帝,你答应我可以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
「我不走了,我哪都不去了,我就守着你,等你好起来,我给你当皇后,我让闻照给你当丞相,我们三个还像从前那样,是京都三侠客组合,我们还偷偷爬到屋顶喝酒,好不好?」
「只要你好起来,只要你好起来。」
「什么破名字嘛,其实你不知道,我和闻照偷偷嫌弃这名字好
多回了。」他虚弱地道。
我破涕为笑。
「阿蓉,你可不可以……说声喜欢我。」他道,「我喜欢了你那
么久,都是我在说喜欢,你可不可以也对我说一次,一次就
好,只要你说了,我就可以好起来。」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马上道,「萧绎,我喜欢你,我
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他高兴地笑了,恋恋不舍看着我,轻声道:「阿蓉,若有……若
有来世……」
他死在了我怀里。
那双好看的琥珀深瞳,再也不会睁开了。
16
萧绎的死受打击最大的是武帝。
他过了年本来就断断续续地生病,缠绵病榻多日,起先还能勉
强支撑,萧绎一死,他便彻底倒了下去。
我怕极了生离死别。
他们说陛下召见我的时候,我不敢去。
他躺在那里病骨支离,容颜枯槁,成了一副我不认识的模样。
只有眼神明亮如昨,「小蓉儿,你终于来看朕了。」
他撑着坐起来,指着床边一个矮凳让我坐,然后将所有人都支
了出去,「好久没单独和小蓉儿说说话了。」
我握着他干枯的手强颜欢笑,「陛下想和小蓉儿说什么?」
「从前的问题朕还想问你一遍,」他盯着我的眼睛,「这次你
要认真回答哦。」
「依你看,在小九之后,朕立谁为太子合适?」
「陛下……」
他攥着我的手不让我跪,「不用着急,你慢慢想。」
他狡黠笑着,眉宇间展现了几分孩子气,「那帮大臣日日为朕
封谁为太子争得焦头烂额,若是知道太子是一个小姑娘随随便
便选的,肯定鼻子都气歪,该埋怨朕任性了。」
「不管他们,朕偏偏要任性一回,小蓉儿,你到底想好了
没?」
「想好了就将朕枕头底下的诏书帮朕拿出来。」
我依言拿出诏书展开铺在他面前,蘸了笔墨递到他手中,「陛下,我想好了,我选七皇子萧珩。」
「朕听听理由。」
「七皇子虽没有雄韬伟略,但为人忠厚秉性纯良,做不了开疆拓土的皇帝,做个守国门社稷平稳的天子,足矣。」
「很好。」他在诏书上落笔,将我的手又握紧了些,「小蓉儿,你知道朕问你这个问题的意思吗?」
「知道。」
我另取一张空白圣旨,直跪他面前,将圣旨高举过头顶,沉声道:「臣女斗胆,请陛下赐婚于臣女和七皇子萧珩,臣女定当辅佐七殿下,守好大齐百年基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好孩子,」武帝怔怔落了泪,「小蓉儿,你真是好孩子,苦了你了。」
我摇头道:「不苦,其实我也没地方可去,陛下,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现在穷得只剩钱了。」
「你啊你啊,朕那个酒窖,就送给你罢。」
「谢主隆恩。」
他放下心事般朝我挥挥手,「行了,你去吧,让朕好好歇歇。」
「朕要去见从霜啦,小蓉儿,你看朕,俊美依旧否?」
我擦了擦脸上的泪,笑着道:「陛下您帅呆了,从霜见了一定
被您的盛世美颜晃晕了眼,心想这是谁家小哥哥啊,我非他不
嫁。」
「那就好那就好,」他欣慰笑道,「朕还怕自己年迈老衰,她
会嫌弃朕,不要朕了呢,小蓉儿你知道吗,那年……」
我替他盖好被子,转身走出去。
那年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茫茫人海不知他怎么就单
和她看对了眼。
年轻的皇子,单纯的姑娘。
她叫从霜,他便号从霜居士,每天给她写好多的酸诗,直到她
受不了,答应嫁给他,教他写诗。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错就错在了不该生在这牢笼,困住了每个人的一辈子。
17
武帝驾崩,七皇子萧珩继位,国号「文」。
他登基前和我彻夜长谈。
我们中间摆着武帝那道赐婚的旨意。
他道:「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
我道没关系,「我只要当皇后就可以了。」
他道:「我可能永远不会碰你。」
我道没关系,「我只要当皇后就可以了。」
「我将来可能会纳很多的妃。」
「没关系,我只要当皇后就可以了。」
「那你为什么……」
我道:「我钱挣够了,闲得慌。」
他起身离去。
离去之前,他背对我道:「好,在我有生之年我保证后位都是
你的,我给你统御六宫的权力,准你母仪天下,让你参政,或
者你想要别的什么也都可以。」
「苏姑娘,我知道你喜欢九弟,我也知道这个帝位我是怎么得
来的,你是个可怜人,我除了不能给你喜欢,其他的我不会苛
待于你。」
我道:「谢陛下。」
文帝元年四月初二,我二十二岁,荣登后位,掌凤印,拥有半
壁江山。
午夜梦回,我常见到许多许多人。
文帝二年,我亲持一道封相的圣旨登门闻府,给闻照行大礼,
请他出山辅政。
两三年不见,四目相对,好像有很多的话可说,又好像什么都
不必说。
他郑重接过我手中圣旨,叩首道:「臣领旨谢恩。」
我转身离去之时,他叫住了我。
还是旧时称呼,他唤阿蓉。
「你这些日子过得好吗?」
我回头笑道:「挺好的。」
「我没有再瘦。」
「看得出来。」我道。
我走后的事情是妙岚后来帮我打听来的,听说在我走后闻照泣
不成声。
家人问他怎么了,他说他想起来还欠我好多好多钱。
18
文帝五年冬月,我出京郊给我母亲牌位上漆,遇到个抱着亲人
骨灰在路边无助哭泣的小姑娘。
看上去也就十来岁的样子。
像极了当年的我。
只是那时候我有人助,有个风华妙然的少年给了我一方手帕,
还忍冻脱下了自己的氅衣。
我收留了那个小姑娘,给她起名叫妙岚,问她对暴富感不感兴
趣。
文帝六年,萧珩长子出生,起名萧翊。
当然不是我生的,是他一个妃子生的,他可能为了不使我寂
寞,一茬一茬往宫里纳妃。
我一般不参与。
萧翊母妃身体不好,萧珩问我可愿意代养之,我道行吧。
次年冬,苏芷韵病重,临死前想见我一面。
我摆驾闻府,进去见到她,她第一句说的是:「苏芷蓉,我恨
你。」
「可是我也羡慕你,」她接着道,「我羡慕你可以肆无忌惮地大笑,大口吃饭,而我多露几个牙齿都会被母亲打手心说我没有了大家小姐的样子。」
「我羡慕你可以跑着扑到爹爹怀里,搂着他的脖子要他抱。」
「他从来也没有抱过我。」
「我羡慕你可以像那些下人,挽着胳膊露着腿,在夏日里下水捞莲蓬,采荷叶……而不是像我一样再眼馋也只能远远看着。」
「为什么你可以这么快活?」
「我当时远远偷看你的时候,我想你叫我一声,哪怕只有一声,叫我下去带我一起玩,我也可以真心实意叫你一声姐姐,再也不欺负你了。」
一时屋中只有她的低泣声,我无话可说,悲剧是由她自己造成的,我也无可奈何。
我只有一件事不明白,我问:「大人之间的恩怨归大人,按理说你不应该那么恨我,你为什么那么恨我?」
她一顿,神情恍惚,「我也不知道,从小被我阿娘耳濡目染吧,再加上我以为爹爹一直不回来,是因为你们母女在府中,才使他对家生了厌恶,我便愈发痛恨你了。」
「除了使手段,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得到,该怎么表达喜欢,我那样喜欢闻照,那样喜欢。」
她深深望着我,「姐姐,我知道错了,闻照跟我成亲以后从没
有跟我同房过,你听了这个,心里能不能痛快些,你可以……原
谅我吗?」
我站起来道:「不可以。」
我道:「我的好妹妹,以后别再见了。」
迎着她的哭声我走出门。
外头风很大,寒气刺骨。
我笑着笑着就哭了。
刚来那会儿我以为自己天下无敌,我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中
二得恨不能在街上大喊颤抖吧古人,你们的大女主来啦!
少年时我在苏芷韵母女手底下辗转苟活,以为那就是我人生中
最艰难的日子,原来不是。
我不知道更长的苦难还在后头等着我,我终究跟这里的人一
样,归于平凡,淹没于平凡,被动接受命运的馈赠与蹂躏,面
对疾病、天灾、人心算计,我一样无能为力。
我唯一的优点是命比他们长,恨我的人,我恨的人,爱我的
人,我爱的人,我一个一个送走了他们。
那些欢快的,痛苦的过往,留我一个人回忆。
然后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18
不知道萧家的男人是不是祖传命短,萧珩也是壮年驾崩,萧翊
继位,我成了太后。
萧珩与我做了一辈子表面夫妻,临崩前拉着萧翊的手嘱咐,
「你母后活得太苦了,你要好好孝顺她。」
小辈们不明白,我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整天乐乐呵呵的富
足老太太,哪里就苦了,只当萧珩是病糊涂了。
萧翊这孩子母亲早逝,从小养在我身边,对我还算孝顺,每日
晨昏定省来我宫里陪我打麻将斗地主,出去还兢兢业业干他的
皇帝。
在我每个生辰都帮我办一场奢侈的寿宴,一直到我六十四岁。
19
庆安殿。
我和闻照远远对视以后各自入席。
过了阵我见他悄然离了席,于是也赶紧借口离开。
刚才他朝我使眼色我就感觉这小老哥想搞事情。
我撇下所有人,独自到了冷宫偏殿。
他果然在酒窖里等我。
「快快快帮帮我。」我一路过来一边拆头发,终于成功将头发
缠成了个鸟窝。
闻照笑着上来帮忙,「多少年了你还这样,真拿你没有办
法。」
我也笑,「幸亏是在这里,这要是在外头叫他们见了可了不
得,当朝太后幽会当朝丞相拆头发,啧啧。」
边说边想起来我如今是个六十多的奶奶了,我还怕人家说个
屁。
一通折腾我俩都气喘吁吁,这把老骨头确实嗨不起来了。
我问闻照:「你叫我来有事吗?」
他点头,「阿蓉,我要致仕了。」
「哦。」年纪到了,确实该退休了。
自苏芷韵走后闻照终身未娶,如今他府中都是门客和他收养的
孤儿。
我不由道:「然后呢,致仕以后你去哪?」
他微微笑道:「回府养老,养花种草遛鸟吧,京都无所事事的
老大爷不都是这么个模样吗?」
我点点头,「适合你。」
继而我俩许久无话,连闻照都要同我告别了啊,我轻轻想。
为掩饰失落我没话找话,「没想到这一辈子走到最后只剩下咱们两个,我们和萧绎在这偷酒喝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还有陛下。」
他知道我说的是哪个陛下,应声点头,也学我慵懒往酒坛子上一靠,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阵,他道:「阿蓉,有些话我藏了一辈子,再不说我怕以后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还记得我们年轻时候第二次见面吗?雪后万物皑皑,独你穿一身红衣,耀耀夺人眼,偏神情却那么悲伤,让人想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都送给你,博你一笑。」
「你问我要剩下的七十两银子,其实那天我是带够了钱的,不知为何我却不想还,我巴不得你问我讨一辈子的债才好,这样我就可以把一辈子赔给你了。」
说到这里他哭笑不得,「谁承想你那日临别时,竟提出要跟我拜把子,还说我人傻钱多。我从没见过你这么爱说实话的。」
我不知道他当时存了那样的心思,看来傻的人是我。
我想起了被我压在箱底的玉佩和红衣,该还给闻照了。
我老脸一红,「嗐,都过去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呢?」
「是啊,都过去了。」
「阿蓉,我此生不悔遇见你。」
「我也是,还有萧绎。」我道。
倦客如今老矣,旧时不奈春何,几曾湖上不经过。看花南陌
醉,驻马翠楼歌。
我以为一辈子很短,其实很长。
(作者:每天读点故事-摩羯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