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皇帝就是个疯子,他竟然

2024-08-21T00:00:00Z | 40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4-08-21T00:00:00Z

如何以「皇帝就是个疯子,他竟然

《少年如故》[完结]

皇帝就是个疯子,在他还是王爷的时候就将我剜眼拔舌,命我

在他宠幸女人时,捧着毛巾跪在床边伺候。行刑时出了岔子,

我一直在装瞎作哑,我知道他内心深处,最最见不得光的秘

辛。

一:阴差阳错

我被罚,因为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孤女苏沐宸为救王爷全家牺牲,被他养在府上。我伺候苏小姐

时,不小心发现她的脸皮给人割了。

每天早晨,苏小姐都要偷偷贴张准备好的脸皮——就跟《画

皮》里的小唯一样。

窥见这个秘密的我惨遭王爷毒手。

我其实都认命了。可我一愣头愣脑的发小,提了我赠她的黑梨木发簪,一簪捅进

苏小姐眼睛——说是给我报仇。

「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

我我我

你听我解释啊!

当初苏小姐看不得我受罪,提前给行刑人打了招呼,我并没有

真的被挖眼拔舌!而且如果没这桩事,我下月就能领到巨额遣

散费满世界浪了……二货发小,坏我好事!

王爷口味独特。

他折服在我发小的威猛气质下,一声「豪侠」赞了,直接把

「救命恩人之后」苏小姐的人头切了送她,说是伴手礼,他准

备培养她当杀手。

当时我捧着装有苏小姐人头的礼盒尿了一裤裆。

我TM敢说出真相?

二:潜滋暗长

我二货发小口味同独特。

她爱上王爷了。当年她父母为了省张吃饭的嘴,准备将还是婴儿的她扔了,王

爷碰巧路过,三两银子买下她,取名「三两」。

管家采买丫鬟买到我时,大抵还打中间吃了回扣。

我叫六两。

三两比我矮一头,体重只有我三分之二——我比她机灵,总能

打厨房偷来饭菜,可她一脸正气的「不食嗟来之食」,营养不

良活该。

杀手威猛,我也想当。

训练三天后,我怂如狗。

长跑、攀爬、游泳……全TM重体力活。

可三两咬牙,那些重体力活她硬给坚持下来了。

三两人狠话不多。其他准杀手吧,男的吹牛,女的八卦,就她

躲角落啃馍馍,啃完拿树枝当刀练。

她不想让王爷失望。她要成为他麾下顶厉害的杀手。

我:哦呵呵呵呵。

我偷烧鸡给她——得补充营养才有气力。她一把夺过狼吞虎

咽。

我打趣写:「呦!不嫌嗟来之食啦?」「王爷说,一个人想去的地方最重要,沿途风景不重要。结果

最重要,手段不重要。要当杀手就得有好身体,要有好身体就

得不惜一切手段吃吃吃。」

停停停——打住!又是王爷!

王爷身上几根毛我都一清二楚!

我要洗眼睛!

我写:「你不会喜欢王爷吧?」

正啃鸡腿的三两拉下脸:「再乱讲我就不吃你东西了。」

嗬!

三:流水无心

王爷大名姜弋,姜国第八位王子,获封八王。

他生母是名粗手大脚的仆役,又黑又丑,被宠幸只因先王和最

宠的蕙妃吵架,喝得烂醉如泥,她恰恰来倒夜壶……

——酒醒后的先王连抽了自己十几个耳光。

不公啊!专宠多年的蕙妃求神拜佛无所出,仆役承恩一夜生了

姜弋。

为巩固权位,蕙妃将姜弋抱过来记在自己名下养。若蕙妃拥立姜弋,他尊她太后,倒皆大欢喜。

可就在姜弋苦心多年,被封太子前夕,蕙妃生了儿子——她不

再支持他了,她打压他。

最好的留给亲儿子嘛。

姜弋被鸽惨了!

换我我也炸毛。

是以永和三十年十月十九日夜,姜弋发动「申康政变」,血洗

永安宫,登基为王,年号永初。

我发小不得了,她在政变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她扮作舞女,以发簪挟持先王为姜弋开宫门,事后又毒死先

王。

她当蕙妃面摔死了她襁褓中的小王子。蕙妃疯了般诅咒姜弋断

子绝孙。姜弋命她割掉蕙妃舌头,她手起刀落。

毫无犹豫。

她小时候遇见流浪猫都会给块馒头,还省下铜板给乞丐,如今

变成这样,都拜姜弋所赐。

姜弋常一本正经地洗脑:三两,要当杀手,你的心不够狠,刀

不够快。于是她将养了四年的鸽子煮汤,一口汤一把泪地强灌下去;每

天练习挥刀一万次,手臂都抬不起来。

姜弋抚她鬓角,目光猥琐(我认为):三两,你美艳无双,可

惜不够媚啊。

于是她流连青楼,将狐媚本事学了个十足十,奈何扭捏半天,

对姜弋死活没使出来。

从前她任务失败,放走孕妇。姜弋居高临下,说若有下次,就

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

于是她杀人不眨眼,刀尖舔血,放火屠村,连蕙妃襁褓里的婴

儿都不放过。

人的心哪,是会一点点变硬的。

作为姜弋手下身经百战的杀手,她的心已经跟她的刀一样冷

了。

我就不一样了,我是个狗腿子。

发小凭本事吃饭,我吃不了那苦,但我可以出卖尊严。

比方说晚上伺候时极尽舔狗之能为,啪啪鼓掌,写:王爷棒

棒,王爷持久,王爷金枪不倒,雄风无限!王爷年富力强、百

步穿杨!

他高兴了给我几个赏钱。

作为跪舔了十几年的狗腿子,我的脸皮已经和大姜的城墙一样厚了。

看到这里,诸位是不是觉得立下汉马功劳的我发小就此飞黄腾达、鸡犬升天了?

并没有。

太和殿上,我发小刚割下蕙妃舌头,姜弋就踢断了她两根肋骨。

他扬起皮鞭抽得她满地打颤,拔出佩刀狠捅她小腹。他当着奄奄一息的、蕙妃的面肆无忌惮地折她辱她,只因她「自作主张」「屠杀」了襁褓里的小王子,「伤害」了他名义上的母妃蕙妃,毒杀了先王。

他说那些上不了台面的脏事烂事全是我发小背着他做的,他要在天下人面前演出「仁君」「师出有名」的戏。

我发小是他的污点,他想荣登大宝,就得洗白!

我发小知道的太多了……

我想过救她。

她被姜弋灌下令人瘫软的「十里香醉」,丢进死牢等候凌迟。

——何必这样呢?太和殿上,遍体鳞伤的她爬起来给姜弋磕了个头,一字一句承诺了:「王上,三两的命是您救的,三两愿用一死捍卫王上清誉,前尘过往都替您一肩担起。愿我王日

后,心之所向,一马平川。」

姜弋那般聪明,都到运筹帷幄的地步了,三两那点心思,他不

知?

可他给她灌药,他怕她跑了,他到底是看轻了她。

我去劫狱时,发现发小跟失了舌头的蕙妃关一起。

姜弋放话说蕙妃秽乱宫闱,同太傅苏长风私通,生得一女,就

是养在他府邸的苏沐宸——那时他跟蕙妃关系还行,替她隐

瞒,现在出了事又把人曝出来,可谓无耻。

然而苏沐宸的头都被他切了,他说的不对也对。

于是乎,反对他继位的太傅苏长风被满门抄斩,头挂在城门

上,蕙妃估计得臭个千秋万代。

不过奇怪的是,姜弋不知打哪儿变出个「长大了」的苏沐宸,

又把她的头切下来挂城门上,说那是个杂种——其实是个被扒

了脸皮、再贴上苏沐宸脸皮的替身。

那之前害我装瞎作哑的小的,该也是替身。不然怎么说杀就

杀?

真正的苏沐宸呢……

关我屁事啊!我将发小往外拖时,她抱着死牢栅栏门死活不肯走。

她说她曾对江川日月起誓:此生只侍奉姜弋一人,永不背叛。

我在地上连写三个「呸」:「放屁!天若有眼,你凭什么一生

下来就要被塞粪坑?我凭什么一生下来就得不要脸地讨生活?

人的命是自己挣的,老天顶球用!」

我发小给我讲了一件事:

那年澜江洪水,百姓流离失所,姜弋奉先王命监督赈灾。

百官贪腐,赈灾钱粮被雁过拔毛。

发小奉姜弋命收集贪腐证据,原以为他会上奏朝廷惩处,可他

只道声「知道了」,便无动于衷。

姜弋说,证据是把柄,日后这些人,都将为他所用。

发小不满嘟囔了几句,姜弋笑她天真。

姜弋说,你同苏沐宸有仇,但你动手就得以命相抵。我处理她

便不需要,我想杀就杀,借口都不用找,你说是为什么?

姜弋笑,人想做成事,若在那个位置,一个眼神便有人替你赴

汤蹈火,若不在,肝脑涂地都无济于事。

姜弋拍拍她的脸,说三两啊,这世上,就是有一些人的命,比

另一些人轻贱。所以要办成事,你就得尽可能让自己尊贵,你

得高高在上,你得俯瞰苍生。为此,你得不惜一切代价。年少的我发小仰头看他,问他你想做成什么事?

姜弋目光投向远处:

我想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姜国。那里不会有为省一口饭,将儿

女塞进粪坑的父母;不会有饥饿、贫困、暴力、征伐;那里的

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那里幼有所养、壮有所

用、老有所终,烟火人间,祥和美满。

我发小说,说这话时姜弋眼底有光,他说,我想为万世开太

平。

我发小说姜弋没放弃百姓,他手下商行已发放粮款,而那些贪

腐且不同他一派的官员皆被下狱抄家,所有钱财,尽皆回流。

姜弋一石二鸟。

她说姜弋说那些话时,身上是有光的,她抬头看他时,宛若看

着一个神祗。

「我愿意折了脊梁、双手染血为他铺路,我愿意的。」

我发小伸出脏兮兮的手抓我衣襟,红着眼如是说。

放屁!我暴跳如雷,全TM都是放屁!

那姜弋继位后是什么货色我比她清楚!

他是暴君!

他喜欢围猎,猎物是他看不顺眼的人。他要女人,每月送他床上的不下几十个,他最喜欢将美人脸皮

割下来了,一通折腾,刀割牙咬,最终活下来的,也就一两

个。

他喜欢小孩,常让我抱来几个,逗笑了就跟着笑,哭了直接摔

死了事。

宫人都说,姜弋和隋炀帝是一路货色,继位前装得无比贤德,

继位后本性暴露。

就这?

为万世开太平?

我呕呕呕。

四:不测风云

不过姜弋总算存了点人性,没真凌迟我发小。

他去死牢看了她,听说还抱着她嗷嗷哭,说他舍不下她。

我:……

姜弋找了具尸体挫骨扬灰替我发小给天下做「交代」,又将她

改名「白鸢」留于身侧。

然而白鸢回宫后,姜弋没搭理她。

她也没搭理姜弋。二人感觉像陌生人。

这我就开心了:认清渣男本渣了吧?

我前几天去看白鸢,瞧见她坐窗边雕着木人,那冠带、那装

束,分明姜弋。可她没雕他的脸,她不小心将手割破了,血染

了木雕一身。

姜弋叫人给白鸢穿上锦衣华服,梳上最时兴的朝颜髻。我头一

回发现,她漂亮得很:一张小脸精雕细琢,柳叶眉,桃花眼,

眼皮再向上一撩啊,妩媚得人恨不得揉进怀中给疼碎了。

她就该做花瓶的嘛,杀手多浪费。

白鸢表情淡漠,望向窗外:「你瞧,最近处那棵树上,桃花开

了六十七朵。」

我:「???我瞧不见你忘了?」

我猜她心情不好,毕竟给姜弋摆了一道。

失恋嘛!谁都疼。时间长了就好了。

那段时间,姜弋好杀人。

他手段残忍,令人胆寒,公开处决了十二个死牢看守,手段恐

怖至极。

初听骇得我全身发冷,后来打烂醉如泥的姜弋口中得知,那几

个看守趁死牢里的白鸢身中十里香醉时强暴了她。同她关一起的蕙妃目睹后,约莫怕自己也受辱,一头撞死在了

死牢墙上。

真可笑啊。

我瞧着醉成一条死狗的姜弋,手里攥块酒壶碎片,要不是天际

一声爆雷,我险些当场抹了他脖子。

他这算什么?

替白鸢出头?

他原要杀了她的。

所以,留她一命,算是怜悯?

死牢的事,谁都没提过。

白鸢很平静。

我想白鸢是什么人啊?她武霸天下,是姜弋手里最快的刀。她

走过多少路,踩过多少血腥,不至于为这点事郁结吧?

看我,我就不在意啊。

我打小就知道卖身给我娘治病,还伪装成黄花闺女把「初夜」

卖出去了很多回。

我什么没干过啊?偷鸡摸狗、装神弄鬼、狗腿、拉皮条……我虽然特讨厌姜弋,可

他只要看得上我,我现在就把自己洗干净送他床上。

只是我十七岁那年,遇上了位眉眼温良的将军。

他就像一束光,照进我腐烂半截的生命里。

那天我往东市抓药,冲撞了贵人马队。在我将倒未倒之际,风

姿飒沓的将军打高头大马上一跃而下,拦腰抱住即将后脑勺着

地的我,轻轻往上一撩……

我们来了个嘴对嘴。

好吧,上句是我臆想。

事实是将军后退一步,礼貌稳住身子前倾的我:「没事吧,姑

娘。」

将军很白,眼睛很大,白袍银冠,风流倜傥。

他的眼神,重点是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善意和悲悯。他没怪

我冲撞他,他叫人给我银两,还送我回家。

——要知道,冲撞贵人马队,是要被抽成陀螺的!

我当时感动得快哭了。

其实我们这种人很好骗,真的。

贵人们指缝里漏下一丁点儿温情,就能让我们肝脑涂地了。

也难怪当年的三两,赴汤蹈火,姜弋说什么她都做。

那天同将军四目相对时,我总是没来由想起我袖口溅了些泥巴,我总是下意识将双手向后缩。

瞧瞧,就算是无趣如我、狗腿如我、肮脏如我、卑劣如我,在心动的人面前,也还是想一身洁白,干干净净的啊。

何况白鸢。

五:内心深处

白鸢遇上镇国将军裴安时,编造了另一重身份——漂泊无依的孤女,名唤许鸢。

漠北西戎趁姜国江山易主(姜弋篡位)时大举进犯,姜弋要她北上,刺杀西戎主帅克穆尔。

类似的任务,白鸢出了不下上百回。可这回,若不是北上御侮的裴安恰恰率军偷袭敌营,她的头就挂在西戎枪尖上了。

白鸢北上,于太和殿告别姜弋时,她跪下来,头伏得很低,布摇倾颓,额头触地,眉间印红了一片。

我记得,白鸢小时候,姜弋常抱她在膝上逗弄,后来就拿梨木剑教她武功,再大些,她抬头看他,眼里的欢喜和爱欲都要溢出来了。那时还有许多欢声笑语,旁人看,活脱脱的青梅竹马。而今,姜弋跟她说话,要她去漠北。她轻声答「喏」,眉眼低

垂,目光朝向鞋尖。她俯首帖耳的模样,让姜弋忽然找不到话

了。

白鸢走到太和殿门口,姜弋搁下批奏折的朱笔,说三两,你回

头看我一眼。

白鸢就真回头了。

她露出一个明澈而苍凉的笑,还带点安慰和宽恕的味道。

姜弋颓然跌在王座上,一只手捂住眼。我看见些透明的东西,

突兀坠在奏折上,一滴接一滴,将那些黑色的墨迹,层层晕

开。

很疼是不是?

我太了解这种感觉了。

当年我娘病重,我卖多少次身、做多少苦力、偷多少钱都填不

满这个无底洞。

上元灯节,贵人家的姑娘像欢快的燕,穿梭在灯红酒绿。我捧

着个脏兮兮的破碗,逢人便跪下来磕头。

一样的年纪,我也想穿花衣裳,想猜灯谜,想像燕,穿梭于灯

红酒绿。就算到了今天,我也想清清白白站在十七岁时心动的

少年面前,微笑说声「幸会啊」。

可是。

头重脚轻回到那个徒有四壁的茅屋,娘瘫在炕上,几年不遇的爹回来了,烂醉如泥。他一脚踹在我脑门上:「不中用的东西!讨饭都讨不到人前头去!」

我的碗骨碌碌滚到地上,铜板撒了一地。我连滚带爬着一个个捡起。

一百八十一枚,我数了好多遍,一共是一百八十一枚,这月够给娘买药续命了。

我哆嗦着将铜钱抱在胸前,像护着自己的命,却还是被拳打脚踢抢走了。我扑过去抱住他的腿,说那是娘的救命钱啊。他一口啐我脸上:「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他骂骂咧咧走远了,留下压倒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天昏地暗。

我挣扎着爬过去,扯过阿娘沾了屎尿的裤子,冲昏迷的她的口鼻捂上去。

我说阿娘,你干嘛要嫁给他呢?你干嘛要生下我这么个东西呢?我又哭又笑,我说阿娘啊,我的人生就是一坨狗屎,TMD比狗屎还脏啊。

阿娘抖了抖,她睁开眼,她没有反抗,甚至都没出一声,就那么安静去了,留给我一个明澈、歉疚,还带着点安慰、宽恕的眼神。

疼吗?最开始是不的。

有点麻木,有点行尸走肉。

直到某天,有个卖货的大爷,在门口吆喝着「糖葫芦」。

我忽然记起我阿娘。那时她还没病,跟我坐门口逗蛐蛐,门外

有人吆喝糖葫芦,我眼巴巴地望。阿娘拍拍屁股上的土,出去

买了串。

那是我第一次吃糖葫芦,那是世上最香甜的东西啊。

即便阿娘因为乱花钱,被阿爹打得头破血流。她说她馋嘴,是

她吃的。她边吸溜擦着鼻血边叮嘱我,千万不能跟你爹说是你

吃的哦。

此去经年,我再次听到糖葫芦的吆喝,心像给人捅了一刀,逼

得我跪在地上哑着嗓子嚎哭,像条给人打折了腰的野狗。

一百八十一文钱,我当时就只差一百八十一文钱。

今天我只要狗腿姜弋一句「年富力强、百步穿杨」,他就能让

我伸手在盘子里抓上一把金豆豆。

黄金做成的金豆豆。

可我当时,就TM只差一百八十一文钱啊。

这世上人为了很多东西:金钱、权势、地位、信念、尊严……感

情是可以被打心尖尖上,活生生剜去的。可时间残酷,能将一些事模糊,一些痕迹擦去,同样也能让一

些东西沉淀,历久弥新,变得越来越重。

是少年情事老来悲啊。

姜弋他就慢慢熬吧。

他高估自己了,他以为他舍得下,他以为这疼痛和歉疚,他负

担得起。

哈哈哈。

六:将军之风

白鸢遇裴安,又上演了出庸俗而狗血的桥段。

奉姜弋命,她成功暗杀了克穆尔,却无能打敌军中脱逃。

危急时分,裴安黑甲白马,扬蹄而至。瞧见火光中茫然失措的

白鸢,便以枪尖拽她至马上,跃马挥戈,破阵而出。

白鸢随口说自己叫许鸢,是克穆尔掳掠的中原女子,不堪受辱

杀了他。

裴安一脸赞叹:「姑娘真乃巾帼英雄!」

啊这。

想必白鸢也震惊了,她那双手脏得很,一句「英雄」,担不起

担不起。人在漠北,受剽悍民风影响,白鸢恣意了很多。

圆月升起的沙丘之上,她一身红衣,抱把梨花木做的琵琶,十

指轮拨,嘈嘈切切。从《汉宫秋月》到《塞下曲》再到《十面

埋伏》,她自弹自唱,自斟自饮。

裴安扬起酒壶遥遥向她示意:「论琵琶,你是国手。」

白鸢忽然笑了,笑得花枝乱颤,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她似乎到这刹,才意识到自己倾国倾城。她浅笑倩兮,美目盼

兮,款款几步,便醉倒在裴安怀里。

裴安大笑着抱她回军帐。

事后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敛目笑,眉眼间的风情如暗夜

盛开的曼珠沙华。一抹长发勾在她唇角,将妖冶样绘了个十足

十。

「或许,是寂寞了吧。」

一句轻飘飘的话,甩的我在原地愣了半晌回不过神。

我对裴安评价不低。

四代封侯,满门忠烈。

西戎出兵漠北时,姜弋刚掌权,忙于稳定局势,再者漠北贫

瘠,他不看重。满朝文武皆看姜弋脸色,奏说「鸡肋不若弃之」。唯他裴安一

人力主寸土不让,道句生民何辜。

姜弋两手一摊,想打是吧?你行你上。但要钱没有,国家总不

能砸锅卖铁吧。

裴安就自己砸锅卖铁了。

为募集军费,他几乎变卖了整座将军府。

就冲他毁家纾难这点,便值得尊敬。

所以白鸢的态度,我不满意。

应是姜弋授意的,美人计么。

她玩得溜。

西戎主帅克穆尔身亡,军心涣散,一溃千里。

裴安收复失地。

我同裴安、白鸢一道,来到西戎撤退的地方——朔方城。

先前我听说朔方是西北最大的城池,少见的草肥水美。

这回亲至,但见一片焦土,满目疮痍。

地上横七竖八着焦黑的尸体,铺天盖地的腥,争先恐后往人毛

孔里钻。我被恶心得干呕。我在朔方遇见的第一个活人是个七八岁的女孩,同我给阿娘讨

钱治病时一般大。她赤身裸体,抹了大把黄泥在身上遮羞——

衣裳给西戎人扒走了。

她眼睛特别大特别亮,看见我们,噗通跪下,抱我大腿不放我

走。大眼睛抬头望我,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我在裴安手心写:可不可以带她走。

裴安说只要我们救下一个人,就会有大批难民涌来,人饿红眼

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若有冲突,我们得杀人。

我回头再看那枯瘦女孩,已不见了。

片刻后,衣衫褴褛、脏兮兮、乌泱泱一群难民,像饿红眼的狼

群,打不远处山坡上向我们冲来。

裴安无比痛苦地闭上眼。

人群中,我瞧见方才不见了的小姑娘,她像头发疯的犀牛。兵

士伸手拨她,她抱住人胳膊就是一口。兵士惨叫声将她摔在地

上,她骨碌爬起,攥起一把谷子,狼吞虎咽往嘴里塞,那小兽

样贪婪而惶恐的眼神,针一般扎在我心里。

那样的眼神,我也曾有过。

难民们见了粮,发疯似地向上扑。裴安的手高高举起,那「杀

人示威」的命令,他怎也下达不了。

他的心不够狠。下刻,裴安副将何若突然双膝落地,跪在化为焦土的朔方地界

上。他痛苦拱手:「乡亲们,这是军粮!是裴将军变卖家产募

集的,撑到回朝已是吃力。而今西戎随时可能卷土重来,我们

已勉力撑持了大半年,不能功亏一篑。前线不能没有粮草,将

士们不能饿着肚子同西戎人拼命啊!」

难民们有些动容,几人畏畏缩缩将稻谷放了回去。一老人给狼

狈吞咽的小女孩说了什么,她「哇」一声哭了,紧接着难民中

有狼狈的呜咽弥散开来,由小到大……终于海啸般压了过来。

我睁着眼落泪。

我在裴安手心写:「将军,你挨过饿吗?」

裴安闭上眼:「粮草给他们留下吧,能挨几天是几天。」

何若:「那我们怎么……」

「没听到我的话吗?粮草给他们留下!」裴安红着眼一勒缰

绳,「我们去西戎人那里抢!他们能抢走,我们一样抢得回

来!」

去西戎人那里抢。

说得容易,做起来是咬碎了牙和血吞。

那战,裴家军损失三分之一的兵力,裴安身受刀伤一十七处。

那是我第一回嫉妒我发小。

她可以站在他身边——红裙猎猎,手提长刀,挺直了脊梁。

明明是第一次合作,他们却能放心地将后背交给对方。

不愧是姜弋手把手教的,白鸢真狠啊,一刀劈过,敌人半个脑袋就没了。白花花的脑浆夹在猩红的血中溅了她一身,她回头笑得恣意,宛若死地爬出的修罗,我当时就觉得恶心,非常恶心。

白鸢和将军有很多话说,从武功招式到各地人情,从曲调音律到大姜政局,他们相见恨晚。我看见白鸢在笑,恣意明媚,像当年收到我赠她的黑梨木发簪一样,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可是将军啊,她是没有心的。

她只有姜弋。

她是杀手,她的学识、性情、妖冶、温柔、冷酷……全都是训练出来勾男人的,只要她想。

我忽然嫉妒得发狂。

残存的裴家军将打西戎人那里夺来的财物送至朔方城,百姓齐刷刷跪了一地。

先前以黄泥遮羞的女孩扯了麻布盖在身上,冲裴安磕头,说自己不该报信叫难民抢粮。

裴安解下锦袍披她肩头:「想活命不是错。」他扶起那孩子,说姑娘,遇事可以求助,但不要下跪。人活着

是有尊严的。

我乍然回头望他。

可以说我是在凝望着他。

许久许久。

白鸢问:「西戎一战,死了那么多弟兄,值得么?」

副将何若嚼着葱花饼,「文死谏,武死战,肩承深重,自古而

然。」嘟囔完了,他又嬉皮笑脸,「你说是吧,嫂子?」

白鸢笑而不语。

裴安拍了拍她,「在其位,谋其政,」他忽又纵马上前朗声大

笑,「有朝一日,我们也会葬身在这大漠上。战死沙场,马革

裹尸,值了!」

我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他有些动容,回头望向白鸢。

白鸢微微一笑:「我会陪着你,永远。」

我闭上眼,我不想再看了。

七:风起青萍白鸢于裴安身边留了一年七个月零二十八天。

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彼时西戎退,四海升平。裴安加封定北侯。

他要娶她,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他想让她风风光光的出嫁,

凤冠霞帔,红妆十里。

可她说什么也不愿,只在侯府简单贺了,自己顶着红盖头拜了

天地,算是礼成。

白鸢平日里喂鱼、插花、看晚霞,偶尔练练书法。

裴安捉着她的手教她。

他们写: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外云卷

云舒。

他们写: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

裴安待她极好,什么都想着她。有次他赴友人宴,席间的枣花

糕很是香甜,他未舍得吃,竟偷偷包好搁怀里,上百里路给她

带回来。可惜一路颠簸,枣花糕都压碎了。

他不好意思挠挠头,笑得赧然,像十七岁的明媚少年。

那刹,白鸢应是感动的吧。

可惜啊,一生最好不可留。永初三年三月十八。

云开水阔,草长鸢飞,灼灼桃花,漫开十里。

裴安副将何若大婚,百官尽皆相贺,却在这对璧人拜向天地祖

宗时,有人在何府发现了一件龙袍。

众人来不及反应,御林军已将何府重重包围——就跟安排好了

似的。

我回头望盛装华服挽着裴安手臂的白鸢,发现她面色惨白,目

光躲闪。

我登时明了:她做的。

奉的是姜弋命吧?

来漠北,使尽浑身解数,令裴安对自己神魂颠倒,他们的故

事,打最初的最初,奉的也是姜弋命吧?

下步,该是将何若收押,严刑逼供,逼他说出,那龙袍是给裴

安准备的。

我走到白鸢身边,她低头望向鞋尖。

我看见她的眼泪如倾盆大雨,碎了一地。满脸焦急的裴安只当

她是吓到了,在处理何若之事时,还不忘安慰她。

我在她手心写:「你杀人不眨眼,可你为什么不敢看他?」

她目光低垂,她也不敢看我。

何若将军在狱中被打折了一条腿,拔了十个指甲,也没有眼睛了。

——这回是真没眼睛了。

他起初是挨不住刑,什么都招了。后来被拖去太和殿面见君王百官陈词时,他摇摇晃晃站定了。

他低下头,黑洞洞的眼眶对向鲜血淋漓的双手,他忽然间笑了起来,低笑、嗤笑、大笑、狂笑:「我这双手,八岁随裴将军提枪,大大小小三百余战,不想竟死于这般勾心斗角!」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御前侍卫的佩刀,朝堂诸人还未反应,他已自刎当场。

血溅了裴安一身。

他一只手捂住眼,眼泪「唰」地一下。

后来我听说,何若未拜完堂的妻子一头撞死在他棺木之上。

裴安奉诏见姜弋时,御书房门没关。

他推门进去——不慎撞破桩美事。

一个女人给姜弋压在玉案上,云鬓凌乱,衣衫委地,他在吻她脖颈,手游蛇般伸进她裙摆。

一支玉簪坠在地上,裴安认得,是他出兵南诏缴获的珍品,八千里路带给白鸢的。

白鸢瞧见裴安,花容失色。她打玉案上跌下,做贼似地裹紧衣裳。裴安面色铁青,眼见着一手向剑柄按去,白鸢疯狂向他摇头,他终于冷哼一声,掉头便走。

白鸢追出去,细碎的脚步焦急而热烈,灼灼红衣拂开满目桃花。

她喊他的名字,直到声嘶力竭。他站住了,没有回头。

「解释。」

白鸢眼一闭,「咣当」跪在他脚下,像断线的木偶,失魂落魄。

裴安起先是一呆,尔后放声狂笑。

「你是姜弋的人?什么时候的事?」

「打记事起。」白鸢抽出他腰间的昆吾剑,双手奉上,「何若将军是我所害,你可以报仇了。」

裴安狠抽了她一巴掌,极重,打得她扑倒在地,侧头吐出一口血。

裴安蹲下身子,手捏住她下颔:「美人计?嗯?」

「阿鸢,你睁开眼看我。」他厉声:「我要你睁开眼看我!」

白鸢睁开眼,顷刻间泪如雨下。她哀唤一声:「将军,解甲归

田吧。你知道的,王上不放心。」

裴安哑然失笑:「你在替姜弋传话?给我?」

他将剑狠狠钉在她眼前:「阿鸢,或许姜弋给了你诸多好处,

但人的真心不能拿来戏弄,也不该拿来戏弄。」

他的背影消失很久了,白鸢还直挺挺地跪在那里。

我走到她身边,用脚一笔一划在沙地上写下:贱。

三两,你真是贱。

八:隔世经年

爱情是个永恒的话题。

矢志不渝、一往情深总为人称道。

古有梁祝化蝶、孟女哭城、霸王别姬……而我独独瞧不起白鸢。

她不惜以裴安、何若做代价,卑微乞求姜弋半点目光。

——还没求到。

她是枯萎于深宫的花,姜弋没怎么宠幸过她,连那日御书房玉

案上,也只是做样子给裴安看。感情走到这步,很没意思。

白鸢和裴安重逢,已在两年后。

那时裴家军解散,裴安赋闲在东南老家。

裴安旧部郭兴以何若冤案、裴将军被迫解甲为名反于西南,连

战连捷,占河山半壁。西戎于漠北虎视眈眈,连下一十七城。

暴君姜弋不顶事呀。

他宫楼连苑起,终日沉浸丝竹,在宫里杀人取乐,宫女太监是

人心惶惶。

西戎来势汹汹,姜国兵败连年。百官联奏,要起用裴安。起初

他暴跳如雷,近乎砸了整个太和殿。后来迫于形势,叫裴安募

好兵后带来长安朝拜。

简单一件事,传到百姓耳中竟成了:前定北侯裴安拒不奉诏抗

击西戎,而是陈兵长安,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是姜弋放出的风声吧。

他一贯好放屁。

裴安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可裴安并不在意,拿他的话来说,为将者,保家卫国就是。千

秋功业万里沙,千载人间百年身。有些事,干就干了,没干就

没干,没必要解释,也没想图虚名。

真是个耿直而纯粹的人啊。

姜弋于太和殿宴请来朝拜的裴安时,唤的是许久不问的白鸢作陪。

姜弋叫白鸢弄手琵琶,白鸢便嘈嘈切切弹了曲《将军令》。裴安乍然抬头,恰对上白鸢一双死气沉沉的眸子。她眉目当即低了去。裴安盯着她,仰头灌了一口酒。

姜弋拍拍身边,跟白鸢说:「来,坐这儿。」

白鸢僵了片刻,下意识望向裴安,又倏地换出一副媚笑来。她红裙下的手莹白如玉,她拎起裙摆,红衣一转,便婀娜倒在姜弋怀里。她搂住姜弋脖颈,媚眼如丝,她轻呵一句「王上」。她的声音太轻太柔了,丝绸般拂人耳际,姜弋一揽她腰肢,她便呻吟一声,暧昧到引人遐想。姜弋被撩得火起,登时捏住她下巴,以唇渡了口酒去。

时隔两年,裴安瞧见这幕,依然面色铁青,却也只能无动于衷。

姜弋故意的,连我都知道,他故意的。

宴饮结束时,姜弋醉了,胡美人扶他歇息。

裴安站在永安宫一株桃花树下,神色恍然。

风过,一树桃花落如雨。

一抹红衣打无人夜色淡出,是白鸢。瞧见裴安,她欠身行了一礼,依旧眉眼低垂。

「将军,」她没有看他,「将军切莫北上,」她低声,「王上将遣您做前锋,但不会有援军的。他要您死在战场上。王上容不下……」

一句未及说完,裴安一把拥她入怀。

白鸢怔了片刻,她没有挣扎,这片刻过后,她闭上眼,一双如玉的手缓缓抱向他后背。

「他待你不好。」

「有什么待不待的,我同姜弋之间,又何曾有过其他。」白鸢苦笑,「或者,您去郭兴那边吧。他占了半壁河山,如果可以……」

「生民何辜,」裴安道,「生民何辜。姜弋虽残毒,但仅限于对上层的王侯将相。于百姓,他轻徭薄赋,劝课农桑,百姓倒也安居乐业。朔方城的样子你见过,满目疮痍。无论西戎入境,还是郭兴盛世起兵,都是生灵涂炭,祸害远大于姜弋。战败退却不只是耻辱,更意味着随之而来的血腥屠戮,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可是您……」

「莫说没有援军,就算只我一人,也愿北上抗击西戎。文死谏,武死战,肩承深重,自古而然。至于朝堂政局,权谋算计,那是文官谋臣的事,我的战场不在那里。」

白鸢面色凝重,退后几步,向他欠身行了一礼。

此间二人再相逢,也到底匆匆,到底无关风月。

白鸢转身离去时,裴安叫住她:「阿鸢,这么多年,你可曾对

我有过半点真心?」

白鸢停下脚步,却未回头。她朱唇轻启,掷地有声:「白鸢与

将军拜过天地,是将军之妻,自当生死相随。将军至今,不曾

休妻。」

裴安当即朗声大笑。

月明星稀,月色旖旎。

我站在黑黢黢的桃花树影下,树影参差突兀,像獠牙、像夜

叉、也像鬼魅。

我远远看着树下渐行渐远,却又藕断丝连的两人。

我听见裴安爽朗的笑声,他笑得那样欢畅,像个得了糖葫芦的

孩子。

一地清辉里,我带着血一样的眼神。

裴安、裴安。

此去经年,他不记得我了。那日我去东市,那日我冲撞了他的马匹,那日他给我银两,还

送我回家,那日他以那样的眼神看我,温柔而悲悯。

那年我十七,抬眼看他,宛若看着一个神祗。

这许多年里,我都深深深深地凝望他。

可他从未回过头,一次都没有。

而她,还打算骗他到几时?

九:真相大白

姜弋此计甚毒。

先令裴安带兵来朝,再放出他「司马昭之心」的消息。

接着令裴安率三千前锋御敌,说援军在后,可援军何时来,姜

弋说了算。

将士三千,敌军十万。

可裴安不但没死,还赢了。

他诱敌至耸峰峡谷,封住两头,利用地势决水,歼敌两万。

西戎人拔腿便跑,于一百六十里外龟缩观望——他们也不知道

裴安只有三千兵马。我的将军回来了,带着一身狼狈。那天我站在城门楼上,看见

他甫入城,便被一箭射中马腿,他打马上栽下,有无数兵士涌

来。一张网打他头上扣下,而他早已气空力竭,手中剑无力挥

动几下,就瘫倒在地。

姜弋他,卸下伪装了。

于深宫寻到白鸢,已在一月后。

她一身白衣,恬静坐于窗口。她目光投向院里那棵桃树,可

惜,过花期了。

白鸢没有雕刻木人,也无法再数那些桃花。

案上摊开沓宣纸,密密麻麻写满了「花开花落」「云卷云

舒」。

从工整到凌乱,从簪花小楷到肆意狂草。

我「吱呀」推开门,灰尘抖落在光晕里,我抬头向她,头一回

开口:「为什么不救裴安?」

「你终于开口说话了。」白鸢站起身来,面色淡,语气也淡。

「下等人么,不使些手段,怎么活下去?」。

「救?怎么救?求姜弋?」

她说这话时面无表情,像说着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她没有心啊。

我红着眼恨恨:「他能有今天,全都是你害的!」

白鸢突然狂笑起来。

她看向我,一字一句:「难道你没有?」

我?

我怔住。

旁边小炉上的水开了,咕嘟嘟直冒泡,白鸢提起洗了洗茶,打

水晶杯中泡开,茶香氤氲,我嗅出是今年新上的龙井。

「有些事,我须得挑明吗?我和将军日子平静,为掩人耳目,

我连婚礼都从简,姜弋怎会知道?」她看向我,似笑非笑,

「你说是谁告密的?嗯?」

那日姜弋微服来访,我仿白鸢手艺做了碗芙蓉羹。初尝的姜弋

一愣,非要裴安唤做芙蓉羹的厨娘出来,裴安以为是白鸢,便

唤她过来。

场面极其尴尬。

我看见白鸢嘴唇都青了。

我看见她斟茶的手,抖得跟筛糠一样。姜弋什么也没说,只打量她一眼。他细细吹开茶叶,侧眸向裴

安:「将军眼光不错。」

离席的白鸢头重脚轻崴倒在房门口,两个丫鬟上前扶她,半天

都扶不起来。

我当时还纳闷儿,至于惊吓成这样?

我不过是上碗芙蓉羹暗示姜弋想起白鸢,希望他快点召这个祖

宗回宫,别在这儿嚯嚯将军了……

而今,听白鸢的意思,她不是姜弋指使的,一切出自真心,她

真想逃离的。

我出卖了她。

我让她回到了曾经的樊笼,也害了将军。

我当即双脚一软,瘫在地上。

我拍大腿狂笑。

我说白鸢啊,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你吗?凭什么所有东西都是你

的?

这些年,我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活得胆战心惊!我是

狗腿了点,没尊严了点,但我从未伤天害理,我甚至有点善

良。你呢?你手上多少人命,你干过多少十恶不赦的事?为了

姜弋,你什么人都杀,什么事都做。现在你想洗白了,想同裴

安过日子了,凭什么就可以得到?那些血债,都一笔勾销了?凭什么,凭什么你放下屠刀就可以立地成佛!裴安……我双手捂

住眼,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淌。该死!我原不想哭的,我……我抬

头哽咽说三两啊,裴安他是我十七岁时就遇见的少年郎啊……你

当年看姜弋的眼神,我也有过啊……

你爱他吗?我问,你当真爱他吗?如果你爱他,你就不会动何

若;如果你爱他,你就不会当着他的面,在御书房和姜弋拉拉

扯扯;如果你爱他,你就不会一边在这深宫里闲坐,一边用那

种廉价的口吻对他说,你是他的妻!

夫妻是讲究从一而终的……我咬牙切齿说白鸢,你是修罗,修罗

就该回到地狱不是吗?

白鸢有些恍然,她沉默片刻,轻叹一声,说世间不如意,十有

八九,可与人道者,无二三。

那天见过姜弋,对上他眼神,白鸢就知道自己完了。

当晚白鸢去找姜弋,他在御书房批奏折。

白鸢打黑暗中淡出,欠身行礼。

姜弋头都没抬:「叛都叛了,行什么礼?」

白鸢伫立不动。

姜弋搁下笔:「怎么,怕我跟裴安揭你的底?」

「你想要什么?」这话听得姜弋愕然,他愣了半晌,干笑,「在外头逃了三年,

到底不一样,会跟我谈条件了。」他走过去捏白鸢下巴,她本

能侧头躲了。姜弋的眉头狠狠拧成了一个「川」字。

他收回手:「那就替我做最后一件事。」

他要她做局诬陷何若。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从前我让你做什么,你从来不问为什么。」

白鸢没答他,只淡淡说这事过后,我们两清了。你放过我,我

也放过你。

姜弋定定看了她半晌,漫不经心说了句好哦。

姜弋,枉为人君。

他背信弃义,恬不知耻。

白鸢天真以为,陷害何若就只是陷害何若,却没想到,姜弋的

矛头,从来都是裴安。此事直接将裴安牵连进去了。

这下将白鸢鸽的,里外不是人。

她不得不回到她的地狱里。

拿姜弋的话来说就是,你拿什么跟我谈条件?

白鸢看着我,眼底神色痛彻心扉,「何若的事,为不牵连裴安,我去求了姜弋。」她干笑,「你知道我是怎样求他的。」

是啊,我知道。

当了那么多年「床头跪」,现重金求双没被辣到的眼睛。

那日御书房外,白鸢跟裴安决裂后随姜弋回宫。姜弋脸色很不好看,白鸢想跟他说什么,还未开口,就给他强力抵在了柱子上。

姜弋像头嗜血的狼,俯身叼住她的嘴。

白鸢有点诧异。

——却也知道该怎么做。她双手游蛇样环了他脖颈,微抬一条腿挠他腰肢,姜弋忽然触电般扇了她一耳光:「三两,你真是贱。」

白鸢侧头,漫不经心笑了。

姜弋推开她。他黑着眼圈,有些颓。他无比烦躁在御书房走了几圈,抄起玉案上的酒壶咕嘟嘟灌了整一壶。

醉酒的姜弋开始砸东西,从酒壶杯盘到书房摆设再到桌椅门窗。

旁的宫女太监吓跪了一地,姜弋拔出剑,两眼发红叫他们滚。

白鸢坐在一旁闭目养神。

姜弋走到她身边柔声哄她,说三两,你一走就是三年,连个话也不留给我。这几年,我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忽又怒了,提起剑架她脖颈上,说信不信我杀了你。

白鸢盯着他的眼睛,平静说信。

剑落在地上,「咣当」一声。姜弋眼圈更红了,他苦笑一声,手忙脚乱、颠三倒四着去找酒,酒壶都被他砸光了,他便坐在御书房的台阶上,骂骂咧咧着叫人拿酒来。

白鸢说,我配合你,你打我,你说我贱。我不配合你你又要杀我。我不知道你想怎样。你要我怎样,给个准话吧。

姜弋指着门口,你滚,你给我滚。

姜弋见白鸢时,没一天是清醒的。他每回都喝酒,喝很多酒,喝醉了便杀人砸东西,又跳又骂。

西戎卷土重来,他拎着酒壶步履蹒跚,他说三两,你听说了吗?西戎人又来了,朔方城又给烧了,哈哈哈,西戎人还叫嚣说要报当年裴家军的仇哩。你看哪,你睁开眼看哪,这回烧的更厉害了,还杀了好多好多人,哈哈,你的裴将军,相当于什么都没干嘛!

郭兴占河山半壁,他疯了样闯进来指着白鸢鼻子骂,他跳脚说反贼,你们一个个的,全都是反贼!纲常败坏,厚颜无耻!不明人伦,不敬君父!他动手砸了白鸢宫里所有的东西,提剑捅死了她宫里所有的下

人。他回头揪起红木椅上面无表情的白鸢,她撩起眼皮看他,

神情轻蔑,他突然间就被刺痛了。

他像一头发狠的狼,摔白鸢至榻上,「你便那么喜欢裴安?他

便那样好?」他咬住白鸢锁骨,一路向下,「裴安亲你了?像

我这样亲你了?你不是最爱我吗?你不是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

吗?」

是啊。白鸢说。她突兀大笑一声,转瞬又转成廉价媚笑,她舒

了舒身子,搂住他的腰。

八月秋风打残存的门窗处掠进,熄了红烛,垂了纱帐。

月色清晰得有些残忍。

粗重的呼吸夹杂着谩骂打宫室传出,偶尔还有些女人的细细的

呻吟或痛呼。

姜弋手中折扇柄刮蹭得白鸢体内火辣辣的,逼得她不得不痛呼

出声。

浓重的血腥气散逸开来,青纱帐一角跌落在血泊里。

姜弋丢开白鸢,嚎叫说我为什么不要你你心里清楚,你不配!

我堂堂九五至尊,绝不碰别人碰过的女人!

白鸢擦了擦嘴角的血,噗嗤一笑,垂眸时蓦地落泪。

秋风萧瑟,吹得窗户呼啦啦响。被这么一激,姜弋酒醒大半,良心似乎也跟过来了。

「怎么,这就哭了?可是疼了?」

「永和三十年十一月的死牢里,」白鸢说,「王爷灌下的十里

香醉药效太好了,让人死都死不了。」

白鸢笑着说,那时,三两还年轻,还是个干干净净的姑娘。王

爷叫看守们做那些事时,又何尝问过疼与不疼?

晴朗的天际赫然一声惊雷。

姜弋呆立原地。

白鸢披了件披风靠在床头,风吹过来,她双手裹紧了。她抬头

敛目瞧他,目光平静到水波不兴。

他声音有些抖:「你知道了多少?」

「全部。足以让当年那个视王爷如神祗、为之生,为之死的姑

娘,一夜间心如死灰。」

我发小确实有来头。

我们这些丫鬟小厮大都出身卑微,生来就给人卖来卖去。

她不同。

她可不是什么三两银子买来的「粪坑女」。她是苏沐宸,真正

的苏沐宸,太傅苏长风和蕙妃的私生女。

所以很多事,我们都想复杂了。

那日太和殿上,姜弋拼命折她辱她抽她鞭子,压根不是什么做戏和鸟尽弓藏。姜弋就真的只是单纯虐蕙妃而已。我发小肩上有个梅花胎记,衣裳扯掉了,蕙妃自然就认出了,而她又刚被割了舌头,什么都说不出。

所以,死牢里,我发小才会和蕙妃关一处。

所以,眼睁睁目睹黄暴惨剧的蕙妃才一头撞死在了死牢墙上。

姜弋他,真的是杀人诛心。

好可笑。

之前没查到真相的我发小还跟我提过,说蕙妃应也是个好人,她割了蕙妃舌头,可蕙妃在死牢里,被那么粗的铁链锁着脚踝,还挣扎着想爬过来救她。

娘娘说不出话,可我发小记得她的眼神,那种她无法形容的眼神,痛苦、绝望、担心、爱欲……娘娘疯了,她蜷缩在角落,双手抱着脑袋,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再后来她惨叫一声,一头撞死在了死牢墙上。

查到真相的我发小当时有多疼多震惊多绝望有多遗憾,我连想都不敢想。

我发小爱他,那么那么爱他。

那晚,遍体鳞伤的我发小拉了拉肩头衣裳,说,王爷,你问我怎么哭了。

我十三岁那年,您站在澜江江畔,跟我承诺说您会建立一个更好的姜国。烟火人间,祥和美满。多美好的词啊,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您说您想为万世开太平。今年我三十了,王爷您却只会靠欺辱我们这些下人来彰显自己的高高在上。您还记得当时的自己吗?

白鸢闭上眼说,我也在哭我自己。

半生颠沛流离,满手血腥,折了脊梁为您铺路。这么些年,我是真的拿命在拼,可惜精诚所至,一场笑话啊。

她撩起眼皮看他,说,你以前告诉我不是这样的,可现在,你是这样的。

姜弋干笑几声离开。

自此他两年未见白鸢,直到裴安来朝,他唤她侍宴,唤她弄一手琵琶。

我背叛了我发小,我恨不得自抽一万个耳光,是我蠢蛋,是我背叛了她,是我害她至此,害将军至此。

我的罪,万死难赎。

我浑身发抖,我双腿打颤,我跪她脚下涕泪并流。我发了疯地将头往地上磕,直到殿前一片血红,我说三两啊,对不住,是我出卖了你。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敢奢求你原谅,但我求你,

我求你救救裴将军。看在他真心对你的份上,救他……我是个小人物,一辈子都在夹缝中苟活,没本事没尊严,可是我……我十七岁……

我的发小,我的小三两,她慢慢跪在我面前,她扶起我,她抱住我,她将眼睛扣在我肩膀上,她全身都在控制不住地抖动,终于,我听到她打灵魂深处,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悲啼。

她说我爱将军不比你少,怎么会不救他。她拔下头上我八岁时赠她的黑梨木发簪,三千青丝瀑布般洒下,她伸手抚我的脸颊,一字一句。她微笑说:「不记得了吗?八岁时,我就可以为你杀人,何况如今。」

十:柳暗花明

我替三两去死牢里看过一回裴安。

姜弋给他的罪名是谋反。

联想到郭兴在西南的动静,百姓一时间群情激奋,过段时间押裴安去刑场时砸他的烂菜叶子和臭鸡蛋都准备好了,恨不得将他剥皮剜心。

三两打匣中拿出裴安的昆吾剑与我,语气依旧恬淡,她说你将这剑给他,替我问他一声,当年他说的,文死谏,武死战,还作不作数。若作数,就为我活下去。若不作数,就任他自尽了吧,也不可惜。

我问,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她淡淡一笑,说有些东西他不想让我看见。

她抬眼望向窗外,那株桃树已然枯死。她有些恍神,喃喃说,他是有尊严的。

我忽然变得惶恐,极惶恐。

我不想看到那样的将军,幽暗地牢,空气潮湿到发霉,到处都充斥着血的味道。久居深闺的我,要多努力才能走进。一束光射入,杂草上匍匐的人影,伸手挡了眼睛。

那团模糊血肉,哪里还是我的将军!

我眼泪蓦地坠了一地,后又笑了。这有什么,我的将军身经百战,强健如铁,不过受了点伤。可那原该黑白分明的通透眸子,此时却如抽了魂,行尸走肉般没有生气,也再不肯直视我的目光。不过受了点伤,怎么会,怎么会……

瞥到他下身那摊血,我手脚才开始凉了,我俯下身子,颤抖探了探,那里空空如也,空空如也。

我突然间不笑了。鲜活的心,挨了记钉满钢针的皮鞭,我疼地弯下腰时,整个天地都压了下来。

我将昆吾剑递他,在地上写:阿鸢要我问将军一句,将军曾说,文死谏,武死战,还作数不?西戎入侵,生灵涂炭,您的理想,您的保家卫国和天下太平呢?还作数不?

枯槁的手沾了血在地上一笔一划:功成未必在我。我一脚踢开了那只手。

「活下去,为了阿鸢。」我平静开口,地牢也很安静,听得到

滴水的声音。我摁住他肩膀,红着眼一字一句,「这些年,阿

鸢为将军,在将军看不见的地方,吃了太多太多苦。为了她,

活下去。求您再别让她再空等一场了。」

我看见那双染血的手,将身下垫着的稻草,一分分握紧。

我头重脚轻,颠三倒四,一瘸一拐往太和殿蹒跚去。

风吹过来,清清冷冷,似乎将我整个身子都穿透了。

月亮出来了,挂在树梢上很高很高,它又圆又亮,清辉下,所

有魑魅魍魉般的树影尽皆现形。

真可笑啊,我竟哀求白鸢去求姜弋。

过去我以为白鸢没有心,而今终于理解了她的平静。

很久之前,她便不再落泪了。

眼泪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卑微得不到怜悯,哀求得不到赏

赐。

这刻,我心如古井,波澜不惊。

我拔下头上明晃晃的银簪,反手握了,往太和殿而去。

当一个人下决心做某件事时,心情反而平静了。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

这个时间,姜弋应在太和殿王座上跟女人厮混。

我这个被剜眼拔舌,说不出话的下人,他对我没防备。

哈哈哈,姜弋。

我是蛰伏于暗处的虫豸,卑微渺小,可我就是知道他内心深

处,最最见不得光的秘辛。

他爱着白鸢。

他很小时便偷偷看着白鸢,他背地里描了许多画像,她的一颦

一笑,她的一嗔一怒。

——却从来不曾跟她讲,他就是这样别扭。

如果他不爱她,他不会藏她于丫鬟小厮中;如果他不爱她,就

不会有那么多「苏沐宸」的替身;如果他不爱她,就不会手把

手地对她倾囊相授;如果他不爱她,她的头早都挂在长安城门

上了。

我比任何人都明白,少年姜弋在睡梦中,喊了多少回三两。

可他不过是出身低贱的八王子,在蕙妃羽翼下苟延残喘。

他本想,荣登大宝后要她嫁他,他想将她是苏沐宸的事永远隐

隐藏。如果蕙妃不把事做太绝的话。

因为小王子,蕙妃出尔反尔,打压曾全力支持的姜弋。姜弋不

肯妥协,她便叫人送了一道糕点,内中含有叫他不能房事,断

子绝孙的秘药。

在这之前,他们已联手排杀了其他王嗣。这药,能让姜弋无

后。那么他一旦身亡或退位,下任姜国继承者,只能是蕙妃襁

褓里的小王子。否则姜国便不姓姜了。

我是姜弋「看不见」「说不出」的「床头跪」,我比任何人都

清楚他床上那点事。

他恨蕙妃,恨得牙痒痒,恨得非得抽筋扒皮、杀人诛心不可。

所以,他要裴安跟他一样。

哈哈哈。

姜弋。

王位,他苦心孤诣几十年的东西,得到了,也不过是镜花水月

一场。

好惨一人。

死了算球。

太和殿外,火把排成长龙,全副武装的兵士刀剑森森,将这宫

室层层围住。

是御林军。

白鸢一身戎装立于军前,手中长刀拖地。她的神情依然很淡,恍若在做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失魂落魄的我被兵士拦住,白鸢挥了挥手叫我过去。

我登时明了:这是政变,白鸢策划了多年,所以她才能如此平静和无动于衷。

白鸢说,眼泪换不来任何东西,我不想再对任何人说出一个「求」字。我是个杀手,我不喜欢太复杂的东西,人间诸事,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我站她身边,问御林军怎会随你反?

白鸢微微一笑,至我耳边说简单啊。这些年我暗杀了御林军诸多首领,全都栽赃给姜弋,再施给他们些许恩惠,他们自然对我言听计从。

白鸢笑,朱唇轻启,说知道吗?姜弋的毒辣之事并不全是他做的,他也不至于是暴君,他甚至还可以。

白鸢唇角微勾,笑得极残忍极凉薄,她说其中许多血腥都是我打着他名号做的。我是个杀手啊,我喜欢杀人,我从不愧疚。你也说过啊,我是个修罗,我该回到我的地狱去。可你不知道,我从来都身在地狱。不,我就是地狱。

不惜一切代价,我得高高在上,我得俯瞰苍生。这是他姜弋教我的。这么多年,我早都青出于蓝了。一地凉月里,白鸢静静站在那里,笑得残忍而无声。

破开太和殿殿门,烂醉如泥的姜弋正搂着个美人瘫在王座上。

——像一坨腐肉。

他左手拿剑,右手拿画,将美人压在王座上。

他疯了样红着眼,说美人啊,你不是说你喜欢朕,能为朕而死

吗?朕不要你死,你能为朕换张脸吗?就这张。他抖着手中画

像,眼睛睁得很大,说就这张,你别动,朕给你换上这张脸。

美人被他摁着尖叫,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鸡。他提剑要割她脸

皮。

白鸢将他打王座上提溜下来时,他手中的画跌落,那是张他偷

偷画的,白鸢娴静坐于御花园逗蝶的半身像。

没错啊,继位这么多年,姜弋「宠幸」女人,残忍虐待她们,

割她们脸皮时,在她们脸上都会贴一张白鸢的脸。

他喊的名字,他心心念念,一字一句,全都是「白鸢、白

鸢」。

——却不敢面对真正的白鸢。

他知道是为什么。

而今,白鸢将他提溜下来,像提着一条被打折了脊梁的狗。他绝顶聪明,他运筹帷幄,他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耷拉着脑袋坐在御前金阶上,仰头一口接一口地灌酒。

灌酒间隙,他抬头问白鸢,他的脸在酒精作用下红扑扑的,像

个十七八岁时情窦初开的少年。他问,三两啊,你说,我们为

什么会走到今天?

白鸢瞟了眼画像,面无表情。

她凉薄一笑,说难道你也爱我?

太晚了,她闭上眼,说太晚了啊,过了时候了。

姜弋哈哈大笑起来,他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就像我阿娘那

天出门给我买糖葫芦一样。

他说瞧瞧,我早知道会有今天,却还是一步步的,走到了今

天。

白鸢说王爷,六年前你没在太和殿杀了我,我想我今天不会犯

同样的错误。

白鸢侧了侧头,笑着说,你想求饶么?

姜弋也笑了。他摇摇头说不了。人这一生,太不可控,太多事

事与愿违。这辈子没活好,想干的没干成,稀里糊涂走了那么

久,回头看,都忘了自己最初为什么来了。下辈子,下辈子就

不来了吧。

他竖起手说三两,有件事你想错了。六年前我从未想过杀你,我想隐瞒真相带你回宫,好好补偿你,一生一世。可惜事与愿违,一步错步步错,以至于今,我也很遗憾。

白鸢沉默了。

良久她道,如今你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是啊。

没意思了。

当年她想带给他的,一路上丢失的也差不多了。

姜弋向王座走了几步,说我娘死的时候我八岁,那晚我一觉醒来,摸到她身子比床板还硬。我一个人跑出去。永安宫那么大,我站在岔路口,站在雨里。我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该找谁。

后来我无数次丈量自己到这王座的距离,走到这里,我用了足足二十年。可坐上去的时候。我心里依然空落落的,不知道该往哪走。

姜弋回头望向宫外黄澄澄的万家灯火,太和殿外,御林军的火把排成长龙,在他眸中须臾明灭。他笑,说我姜家到这该没人了吧。

他喃喃,说我非亡国之君,何担亡国之名。我垂下眼睑,我反手揣发簪在袖里,我二话不说走上前去,一

簪划开他喉咙。

殷红的血喷出来,喷到我脸上、眼睛上、嘴里。

我下意识舔了舔,是浓重的腥,还带着些咸味,跟我们这些卑

贱之人的无任何不同,一样恶心。

我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酣畅淋漓,将这一生未曾舒展的笑

颜全都舒展了。

瞧瞧,很轻易嘛!

贵人、九五至尊也不是刀枪不入嘛!

可是,他怎么一句话就能剜我眼睛拔我舌头,切下「苏沐宸」

的头,毁了我发小,害了何若和将军呢?

哈哈哈。

我的将军,我十七岁时的神祗。

我朝他尸体「呸呸」吐口水,我想做这件事已经很久很久了。

我是个小人物,不懂国事,不识大体,也没什么理想。我想

活,和爱的人,安安静静,有尊严的活着。

我回头向我发小,她依旧面无表情。

我笑了。

我笑着落泪。

我说三两啊,我出卖了你,我害了将军。我张大嘴嚎哭,说我害得他好惨啊!

我提起姜弋的酒,疯狂往太和殿倒,金座、纱幔、桌椅、柱子……能倒的我全都倒了。我打御林军手里抢过火把。

我说三两,现在你要做戏吧?你要师出有名吧?你要善后吧?你还要和将军好好过日子吧?

我指了指自己胸膛,说我啊,姜弋是我杀的。我一个下人,不堪忍受他的折辱,拿把发簪杀了他。你嫁祸给我,说我杀人,说我火烧太和殿,你和御林军是来救驾的,你说啊。让我为你,为将军做最后一件事吧!

我将火把丢在纱幔上,刹那间火光冲天而起,将我和白鸢远远隔开。我的发小,白鸢她终于不那么平静,她急了她躁了她跳脚了,她就跟八岁时那个跟我赌气的小三两一样,她跺脚跳起来喊:「你再不出来,我就、我就不跟你玩了!」

哈哈哈。

还是那么的孩子气。

这样好,这样也好。

她想扑过来救我,可房梁被烧塌了,逼得她不得不退后。

我用尽全身力气问她:「三两!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

「春桃!」她大声喊,「你叫春桃!你说过,我记得!」

是啊,我叫春桃,我不叫六两,我有名字。是我那没文化的阿娘起的,当年她也是求教书先生的,还花了钱。先生说是春水初生,桃之夭夭。哈哈,牛头不对马嘴的两句,凑合成了我这土鳖名字。可惜,我这一生,都被没人在意过名字。

我想,阿娘起名时,抱着我心里应也是疼极了的吧,不然怎么会大老远去求教书先生。想当年,我也曾是一个人心中的小公主啊。哈哈哈。

火光明灭,我朝她大喊,我说三两你告诉将军,我叫春桃!你一定要告诉他!我要他记得我!

哈哈哈。

我发小——容我这样称一位未来的贵人。我发小她捂住嘴,嚎啕大哭着点头,她被御林军将领抱着,声嘶力竭在喊着什么,我听不见,我听不见。

也罢。

我这一生,也便这样了。

下辈子,但愿能去个太平世道,享那一回烟火人间,祥和美满。

嚯,姜弋说过的话,还真挺好听的。我转身,步入一片火海。华美宫室在我眼前坍塌,看啊,一切

都被点燃了,丝绸、纱幔、南诏进贡来的甜糕、纸笔,连同王

座,权势、爱恨、血腥、卑贱、高贵……全都付之一炬。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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