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我是X国最后一位公主”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2024-08-27T00:00:00Z | 42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4-08-27T00:00:00Z

如何以“我是X国最后一位公主”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已完结)

我是南胥最后一位公主。

十六岁之前,我的生活就像是一场梦,不是我的梦,是千万南

胥子民的一场梦。

那辰光,世道乱,高祖打下的天下,一点一点被历代祖宗败了

个干净,最后到祖父手里,已经是个偏安一隅的小朝廷,那些

旧时煊赫,都成了笑话。

可越是这样,越是醉生梦死,祖父有十八个妃子,贵族们吃人

奶喂大的小猪,漂亮的白孔雀栖息在宫室的最高处,冷眼瞧着

那些街道上饿殍与乞丐。

他们在绝望之中等待,等待着北乾的铁蹄踏过来,把这场梦踏

碎了。

我就出生在这时候。

我出生那一晚,太子,也就是我父亲,被北乾将军斩于马下,

南胥痛失城池和储君,也失去了最后反抗的骨气,祖父派了使

臣颤巍巍和谈,而母亲歇斯底里的哭泣后,从血泊之中升起,变成了天上的星辰,宫室里乱做一团,只有八岁的哥哥笨拙的把我抱在怀里。

「羲河,不要哭。」

祖父很纵容我,他生了八字眉,笑起来总是愁眉苦脸的,把我抱在膝盖上给我讲旧时帝王将相的如何威风,他说,朕老了,没人爱听我讲话,只有羲河啊。哥哥就怯生生的在边上提醒:爷爷,羲河早睡着了,他一愣,瞧着我的睡相又笑了,道:睡着了好,羲河能吃能睡,比爷爷有福气。

在这样的环境里,纵是新生也如暮朽,我和哥哥自然长成了标准的纨绔,哥哥还不满十五岁,就有了五个如夫人,那些小美人仅身着荷叶在大殿上跳舞,而我喜欢破坏东西,上好的绸缎,我要剪个稀碎,巧夺天工的瓷器,我偏要挨个摔了听响儿,祖父是管不了我的,可是哥哥毕竟是储君,他想来想去,决定给哥哥娶个媳妇儿。

未来的太子夫人叫贺兰知秋,贺兰世家诗礼传家,历史比我们的王朝还要悠久,养出来的姑娘自然是闺秀中的闺秀,祖父是希望她能将越发不成体统的哥哥管一管,顺便,也教教我怎么有个女孩的样子。

她第一次进宫的时候,我正在发脾气,我用绸缎做了个风筝,想把它送到天上去,可是无论奴才们怎么跑,它就是飞不起来,现在想来,大概是我在上面绑了太多点心的缘故。

「本公主就是要瞧风筝飞,既然风筝飞不起来,你们就飞给我看!」

我要他们裹着绸缎,打扮的怪模怪样,从屋顶上跳下来取乐,奴才们不敢违抗的命令,一边抽噎,一边排着队跳下去,我瞧他们在空中手舞足蹈,摔个大大屁墩儿,就笑了起来。

「你这是在做什么!」十七岁的贺兰知秋厉声对我说。她穿了一件秋香色的宫裙,容色寡淡,宫里从来没有穿得这样素净的姑娘。

「小姐,这是羲河公主。」有嬷嬷悄悄提醒她。

她眸光清亮,仍然严厉的看着我:「他们犯了错责罚便是了,为何要搞这些把戏愚弄人?」

「因为他们是奴才,我是公主。为了我高兴,死了都是他们的荣幸!」我仰着头大声说:「你敢来教训我!我要告诉我哥哥……」

她寸步不让,道:「何为皇室?万民表率!先太子舍生忘死,先太子妃纯孝朴实。而你今日为了取乐草菅人命,可配得上万民供奉?可配得上先太子太子妃的贤名?」

一时间四周都安静了,我目瞪口呆的瞧着她,然后扁扁嘴,嚎啕大哭起来。

我那时不知道,原来祖父也曾被贺兰老丞相在朝堂上怼得蔫头耷脑,我只知道从没有人这样严厉的呵斥过我,我要找我的哥

哥,我一路哭着跑到他宫室里,他刚吸食完五石散,袒胸露腹的躺在床上,雪白的小美人如同羔羊一样伏在他的床边。

「哥哥——」我哭着摇晃他的手。

「唔,怎么了?」他费力的直起身,抚摸我的头:「莫哭,谁欺负你了,哥哥去杀了他。」

「贺兰,贺兰知秋,她是个坏蛋,哥哥,你不要娶她做夫人!」

哥哥懒洋洋的笑了,他周遭的小美人也笑了,把我抱起来放在膝盖上,为我擦眼泪,当我靠在他胸口终于止住哭泣的时候,听见他说:「她算什么东西,也值得我妹妹哭一场。」

哥哥最终帮我报了仇,在他们的新婚之夜,他召见了他最宠爱的如夫人,在他新婚的床上寻欢作乐,而他的新娘,未来的皇后贺兰知秋,被赶了出去。

要有多荒唐,便有多荒唐。

我想瞧她颓唐的样子,哼!让你高高在上,让你皱起眉头呵斥我,让你——

我没想到的是,我看到的,是一个很平静的贺兰知秋。

她在偏殿卸下了环佩琳琅,素面朝天,借着一盏灯在作画。

秋天的风啊,吹得那么凉,也那么温柔,我从探出头来,叫着:「我皇兄不要你,你丑八怪!哈哈哈哈」笑完了,我又快速缩回去藏起来。

她回过头,问:「是羲河吗?你过来。」

过来就过来,我才不怕呢!我大摇大摆的走进去,她让我瞧她

画的画。

啊,那粉胭裙子,飞扬的步摇,那是我啊,只不过,是个秀气

多的我。

「你干嘛画我?」

「做风筝。」她说:「你撕碎了的那个风筝,我捡起来看了,

你是想给天上的先太子妃娘娘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对不对?虽

然,画的有些差,字也写不明白。」

我恼羞成怒,差点要伸手把她的画撕碎,又强忍了下来,毕竟

那是我啊,而且是,我从未见过的,那么美丽的我。

她提起笔蘸墨,说:「你还想跟先太子妃娘娘说什么,来,我

帮你写下来吧。」

我把下巴搁在桌上,想了想,闷闷的说:「告诉我阿娘,我乖

得很。」

「这便是扯谎了。」

「你!」我气得乱转,却舍不得走,她便施施然的提笔勾勒起来:「若

是下次你乖了,我便替你写在风筝上。」

「那这次呢!」

「你瞧。」

她把我抱起来放在腿上,我便瞧见了那画上画了盘的点心,我

开心的拍起手笑了。

「是了是了,听祖父说,阿娘最爱吃五瓣糕!」

那夜,风好大,满宫的琉璃灯摇摇晃晃,嬷嬷们眼睛都睁不开

了,却还要瞧着未来的皇后娘娘和羲河公主在宫中放着风筝。

「喂,你说阿娘真的在天上做了仙子吗?」

「我不叫喂,我是你阿嫂。」她回眸瞧我,一丝不乱的发髻被

风追散了,倒是生动明艳许多:「不过,你也可以叫我知

秋。」

「知秋」我说:「阿娘想我吗?是不是只有我在想她。」

「哪有母亲不想孩子的,先太子妃娘娘一直在云头瞧着你呢,

所以啊,羲河,要做个好孩子。」

泪眼模糊之中,真有一个女子,轻轻地抚摸我的头,把我拥进

柔软而温暖的怀抱里,我一时搞不清,那是云头上的母亲,还

是知秋。那天,月亮孤清,我的风筝,被送的很高很高。

贺兰知秋是史上闻名的贤后,她素有诗才,勤俭仁厚、治理后

宫宽严并济,所有人都对她交口称赞,除了哥哥。

哥哥不喜欢她原因也十分简单,他钟爱美人,而她生的太过寡

淡,偏又没有柔顺谦和的性情,总是严厉的管束他,而平日事

事顺着我们的祖父总是站在她那一边,哥哥当然把她视作了眼

中钉。

几乎每一次,我去东宫找她,都会遇到他们在吵架。

哥哥摔着东西,那些玉石玛瑙碎了一地,宫人们噤若寒蝉,而

知秋面沉如水,寸步不让。

「五石散乱人心智,并非良物。殿下必须戒掉它。」

「你算什么!你凭什么管我?」

「我是殿下的妻子,也是殿下的臣民。」

哥哥夹了枕头拂袖而去,而她赢了,似乎也并不高兴,呆坐在

那里一会儿,才强撑起精神对我笑:「羲河,今天字练了

没?」

……孔夫子再世也不会有这么勤勉!

我过去把写好的字给她看,歪着头问她:「我乖吧?」

「尚好。」

「那,你要带我去哪玩呢?」

我很喜欢她。尽管她也是如此一板一眼的管束我,但是她是我的第一个朋友,她教我习字读书,纺织刺绣,去民间到处寻访有趣的手艺和匠人。认识她之前,我觉得我胸口住着一只小狮子,时常暴躁的呲牙咆哮,可是现在那只小狮子被她捋顺了毛,变成了一只心满意足的小猫。

「倘若我是男子就好了」我忧虑的叹了口气,说:「我替哥哥娶你,一定会待你很好。」

她正在瞧着烧窑,正当我以为她不会理我的时候,听见她回答道:「你若是是男子,必然也会厌憎我的。」

「为什么?」

「开窑了。」

我顿时什么都忘了,冲到最前面叽叽喳喳的问把头:「怎么样?我的小兔子好了吗?」

当时瓷器的烧制有个说法「过手七十二,方可成器」,七十二道工序出了一点差错,便前功尽弃,知秋带我来了几个月,画了几十个小兔子,可没有一个成型。

把头翻检了一会,喜形于色的捧出一个甜白釉的瓷瓶,那上面勾勒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兔子,正偎在月桂树下睡觉。

「公主,烧成了!」

我喜欢的不知道怎么好,想伸手捧,又怕打碎了它,只好欢喜的围着它蹦蹦跳跳。

这时知秋却接过来,说:「听说白瓷碎声泠然如玉碎,不如我们打碎了听听响?」

「不行!」我吓得脸都白了,蹦起来去抢:「那是我的!我好不容易烧出来的小兔子」

她不听,避开我的手,转身就一把砸下去——

我吓得捂住眼睛,却许久没有听见碎裂声,偷偷从指缝看去,却见到她蹲在我面前,把小兔子递给了我。

「破坏一个东西很简单,塑造它却很难,所以,羲河以后不能把破坏东西当成玩,那都是旁人的心血,对不对?」

我使劲点点头,抱紧了小兔子,再也不肯撒手了。

那天我走在回宫的路上,一手抱着我顶喜欢的小兔子,一手牵着我顶喜欢的知秋,猝不及防的一抬头,瞧见天边橘红色的晚霞和宝蓝色的天空交融,美得像梦。

那是我记忆里,关于南胥之梦,最美、也最后的辉光。

太监们在宫门口急切的等着我们,连礼都来不及施,便大声道:「公主,皇上晕厥过去了,您快过去吧!」

北乾不满朝贡,又提了个耸人听闻的数字,而祖父给不起,派使臣几经拉扯之后,他们烦了,送回来一个盒子,盒子里……

是使臣血淋淋的头。

祖父当即就晕厥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天了,哥哥和知秋都趴在一边睡了,只有我醒着,祖父看起来很有精神,抖着八字眉朝我笑,道:「羲河,冷不冷?」

「冷的」

他把被子让开一点,道:「来,到爷爷这来暖和暖和」

我抱着小兔子钻进他怀里,他干枯的手一下一下拍着我,像小时候一样。

我以为他病好了,就说:「爷爷,等天亮了,我带你去烧瓷的地方去,那里可好玩了,能把土变成小兔子……」

他笑了,喃喃道说:「爷爷不去了,爷爷要去找奶奶和你爹了……你奶奶的模样我都忘了,只她年轻时的样子,骑着枣红马在柿子树下那么一扭身,真好看,还有出征那天,你爹爹穿着铠甲,漂亮又威风,当时我真高兴啊,我恨不得昭告天下,那是我的太子!是我和明珠的儿子,可我板着脸,如果当时多看看他,该多好……」

被子很暖,瞌睡上头,我依偎着他慢慢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我听见他苍老的声音,他说:「对不起,羲河,活下去吧,答应爷爷,努力活下去,」

我做了一夜很美的梦,梦里有祖父,有哥哥和知秋,还有看不清面目的阿爹和阿娘,我们一起骑马,一起放风筝,一起在满是小兔子的草地上打滚儿……

等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软乎乎的被子里,被裹得严严实实,祖父不见了……陪着我的,是知秋。

「爷爷呢?」

知秋一身缟素,伸手抱住了我。

祖父的一生,严格上来说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君王,他太过仁弱,才使得南胥和北乾之前微妙平衡的关系被打破,南胥彻底沦为了北乾的附庸。但不得不说,他已经为治国发挥了他仅有全部的才能,他治理的南胥虽偏安一隅,在背负北乾狮子大开口的朝贡长达三十年,仍能保持着国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

但,这对哥哥来说太难了。

前十六年,哥哥都在致力于做一个标准的纨绔,他缺乏治国的才能,他甚至都没有将祖父的葬礼主持好的才能,仓促继位之后,朝臣的诘问和繁杂的国事让他焦头烂额,即使有贺兰家的扶持,他还是经常因为在朝堂上提一些过于天真的蠢问题而遭到嘲笑。

而我,就像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了,没有人教过我,但我突然明白了,天上没有阿爹阿娘,也不会有祖父,死就是死,即使我做再多的风筝,也没有人在云头上看着我。祖父为我和哥哥精

心打造的梦突然被撕裂了,我们落在焦裂的土地上,满世界都是地狱的火焰。

我开始整夜整夜的做噩梦,梦里有许多可怕的场景,最后总是祖父干瘦苍白的面容,他说,羲河,活下去吧,答应爷爷吧,活下去……

我猛的起身,哭着往外跑去,我要找我的哥哥。

而宫门口,没有宫人看守,半掩的门扉里,传来压抑的哭声。

是哥哥。

他是整个南胥最尊贵的男人,也是我无所不能的神,可是午夜里,他蜷缩在知秋怀里,哭得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刚下完冬日的第一场雪,月光与雪色同样冰冷,我愣在那里,看着知秋像个小母亲一样用力抱着他,道:「陛下,我陪着你,我会永远陪着你。」

宫人们拿着斗篷追上来,我转身带着他们离开,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所有人都把哥哥当成了笑柄,更可怕的是,已经有强大的民间叛军起义,并且势如破竹,直奔京城而来。祖辈的江山,眼看就要摧毁在哥哥手里。

我只是突然明白了祖父在临终那一刻的看我眼神,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哥哥挽回不了南胥的颓势,我们注定为这个千疮百孔的王朝殉葬,那是哥哥为君者的命运,却也是我的命运。

出乎意料的,一向厌恶军事的哥哥决定御驾亲征,来挽回不振的士气,出征那日,哥哥穿着铠甲,骑着黑色的骏马在城墙下回头看去,也有几分英武,知秋穿着尊贵繁琐的礼服,站在城墙上为王军送行。

那一刻天地万物都不再存在,只剩下这样一对帝后遥遥相望。

恍惚间,我看到了我的阿爹和阿娘,祖父口中出征的那位英武的太子,和他怀着孩子的太子妃,想必也有这样柔肠百结又怆然悲壮的对视。

哥哥走了之后,知秋一个人处理所有宫廷内外的琐事,这对一个弱女子来说太过损耗心神,皇城内外所有的灯都熄了,只有大殿上的灯还亮着,我晨起去看她时,常常见她疲倦的伏在案上睡着了,醒转后见了我便揉着眼睛问:「羲河,今日的字练了吗?」

我点点头,坐到她身边,问:「知秋,你说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知道」她疲倦叹了口气,又低头说:「不管什么时候,我等他就是了。」

我后知后觉的发现,知秋这样一个素净又冷淡的女子,其实深爱着旁人眼里荒淫又蠢顿的哥哥,或许因为那时女子爱夫君的本能,或许因为哥哥生得好看,有某个不为人知的瞬间让她心动,总之她爱他,爱着这个从未善待过她的男人,就像每个女子爱着她的心上人。

春天的第一场雨到来的时候,哥哥回来了,和他一起回来的,是凯旋的消息!

我在春雨里奔跑着,宫人都跟不上我,我一头栽在哥哥怀里,仰头问他:「你怎么才回来!再不回来我都要忘记你的模样了!」

哥哥抱起我,笑得很勉强,说:「羲河长高了,再大一点,我都抱不动你了。」

这时候我才发现,他旁边围着一个黑衣的男人,生得很怪,一双褐色的眼睛,鼻梁高的吓人,正饶有兴致的瞧着我,说:「这就是传说中的羲河公主?」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怕,把头埋进哥哥怀里,听见他的心跳,那么剧烈慌张。

哥哥回来了,还举行了盛大的宴会,知秋却没有什么高兴的模样,我坐在她身边,不停的逗她开心:「知秋,你瞧那个人怎么坐了哥哥位置?他瞧起来就像是老鹰长了人脸。」

知秋轻轻捂住我的嘴,道:「羲河,不要胡说。」

那人却站了起来,在很多年后,我知道他叫丹蚩,他持着一杯酒,走到我们面前,因为饮酒而脸色赤红。

「如此欢宴,皇后为何闷闷不乐?」

知秋垂着眼睛,就像眼前的人不存在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大殿上的鸦雀无声。

丹蚩歪着头看着知秋,然后缓缓倒了一杯酒,道:「某敬皇后一杯。」

他没有喝,而是把酒杯送到知秋唇边,知秋脸色苍白,整个人都在颤抖,她一直那么端庄从容,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当着众人的面狼狈成了这个样子。

「皇后不喝,那便公主代饮吧!」

丹蚩懒洋洋的一笑,转头看向我,我莫名其妙,伸手就去抓酒杯。

「我喝就我喝,你们别欺负知秋!」

「知秋!」

一直安静的如同死了一样的哥哥霍然站起,大声喊着。

知秋看了看她,又看了一眼眼前的丹蚩,然后伸手接过酒杯,仰头喝了下去,两行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

丹蚩笑了,就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得直不起腰来,我突然觉得很害怕,我去抓知秋的手,却发现她的手像冰一样冷。

那天晚上,知秋从宫殿里消失了。整整三天,我哭着跑遍了每一件宫室,却怎么都找不到她。

「知秋在哪里?」我哭喊着问哥哥,他面容憔悴,双目赤红,脸上已经满是胡茬。他伸出手,紧紧的抱着我,就像是一个穷途末路的人抱住自己

最后的珍宝。

「羲河,不要哭」

第三天,知秋回来了,我欢天喜地的去找她。

她躺在床上,发髻都散了,脸上是乌青的伤痕,闭着眼睛,像

是睡着了。

「知秋——」我怕极了,伸手想去握她的手,她轻轻躲开,对

我露出一个像是倦极了的笑容。

「别碰,脏。」

我怔怔的看着她,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是北乾出兵为我

们镇压叛乱,代价是,朝贡翻了整整一倍。

我也不知道那个叫丹蚩男人是北乾最残暴的王。

他将北边的部落全部统一,建立了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北乾政

权,同时,他的军队所到之处,如修罗过境。

我只知道,我的知秋从此不见了。

我再也找不到她。

我那时候其实并不清楚知秋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尽管我一早就

懂了男女情事,但是文人墨客,以及与哥哥嬉戏的美人们让我

觉得,那是一件极快乐风雅的事情,并不应该那样的……

她勉强站起来去沐浴的时候,鲜血顺着腿缓缓留下来,蜿蜒流了一地,全身淤青,没有一块好的皮肉,牙齿也掉了两颗,她发了整整一个月的高热,连睡着都会歇斯底里的尖叫。

我彻夜不眠的守在她身边,给她喂药,擦身,哭着小声哀求她,知秋,求你不要死,我求求你。

偶尔清醒的时候,她无意识的看向门口,喃喃的说着胡话:「……陛下出征了……我要等他回来。」

而哥哥一次都没有来过,整整一个月,大殿里传来昼夜不停的笙歌,他们欢饮达旦,醉生梦死。

而我的知秋,在生与死之间挣扎着。

不知我的祈祷感动了哪一位神明,她熬过来了,可是我熟悉的那个知秋,那个聪慧的、温柔的姑娘,永远的死去了。

她看人的目光,永远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木然,仿佛对万事万物都不再感兴趣,每日就呆坐在屋里,一坐就坐到深夜。

而这时,太医说,她怀孕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北乾的传统,想要子嗣的男女,就会春天会同房整三日足不出户,他们相信这样会加大女子受孕的概率。

丹蚩是故意的,如同胜利者要把战败者踩在脚下一样,他以凌辱南胥皇后的方式,从精神上阉割了南胥的王。可知秋,知秋何其无辜。

「打掉。」

「可是……娘娘的身体虚弱,怕是禁不住那样的药性。」

「打掉。」

知秋的眼睛没有丝毫的神采,她再次重复:「打掉。」

我在一旁不敢说话。

知秋一碗接着一碗的喝着堕胎药,夜半的时候,我听见她压抑

的哭声,才发现她疼极了,捂着腹部,蜷缩成一圈,咬烂了自

己的指节,鲜血淋漓。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抱着她,小声哽咽着说:「知秋,你疼

了就咬我好不好?」

复一个月太医诊脉,那个孩子还在。

太医诚惶诚恐的告诉我,知秋身子虚,他已经用了最重的药

了,那孩子和母亲同气连枝,再下重药,恐怕母子俱损。

「知秋,不然就把他生下来吧,你不喜欢孩子,我来养好不

好?」我小心翼翼的说。

知秋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定定的看向虚空。突然她纵身狂奔起

来,我竟不知道一个孕妇可以跑这么快!

那是一个深夜,奢靡绚丽的宴会在隔岸,而这边只有一弯孤清的月亮倒映在湖面,而知秋一跃而下,跃入了深不见底的湖水中。

我毫不犹豫的跟着跳了下去。

我要捞我的月亮,纵使碎了,她还是我的月亮。

我们都被宫人救了上来,知秋歪在床头,面容憔悴,而我裹在被子里,不停的打着喷嚏。她瞧着我,便笑了。

这是她出事后第一次朝我笑。

然后她说:「羲河,你让我死吧,好不好?」

我急得要掉眼泪,抓着她冰凉的手说:「不要,求求你不要……是你说的,塑造比破坏一个东西更难,你这么好,知秋你这么好,你不要毁掉自己好不好?我求求你了知秋。」

知秋摇摇头,惨然一笑:「没有那么简单,羲河,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经历了什么,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许多人都心知肚明,这孩子一旦出生,必然带异族的特征,到时候皇上便会以淫乱宫闱罪将我处死,而贺兰家,会因此受到牵连,百年清名毁于一旦。甚至满门抄斩,你想看到我成为贺兰家的罪人吗,羲河?」

「不会的,我哥哥不会那么做的。」

她冷冷的笑着,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吗?」

我跌跌撞撞的跑出去,我想去问哥哥,可是却发现,他就站在门口,脸色苍白。

「哥——」

他没有看我,而是径直走向屋里,知秋见了他,便厌憎的把头转向另外一边。

他跪在了她床前,轻声说:「姐姐,我不逃了。」

知秋比他大,在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候,他一直玩笑着、恼怒着叫她姐姐。

「你把孩子生下来,不要糟蹋自己的身体。他是我的孽障,不是你的。」

那天,哥哥下诏立知秋腹中的孩子为太子,那是南胥开国以来,头一个尚未出生便被立储的皇子,哥哥用这种方式向天下人证明,他的皇后清清白白。

而知秋,从头到尾都没有半分表情。

这个不被父母期待的孩子出生在来年六月,一个刚下完暴雨的暮晚,知秋累极了,晕过去之前,拉着我的手说:「羲河,去看看孩子——」

落日余晖将云翳遍染,宫人把他抱给我和哥哥看,堕胎药和母亲恶劣的心情还是影响了他的成长,他比一般孩子羸弱的多,可怜兮兮的,像一只小猫一样。「哥哥你看他啊,他好乖!你要给他取什么名字?」我兴奋的

说。

「带下去吧」哥哥疲倦的揉揉眉心。

「等等。」

宫人站住了,我从她怀里接过孩子,仰起头,重又天真无邪的

笑起来:「我好喜欢小娃娃,所以一早为他备下了乳母和使唤

的人,知秋身子虚,哥哥就把娃娃交给我吧,此后衣食住行,

我都会亲自过问,哥哥放心。」

哥哥定定的看着我,我也笑着看着他。

那一年,我九岁,再也没有什么天真,世间对我而言,只剩下

血淋淋的真相,我知道我退缩半步,我的哥哥就会杀死这个孩

子。太子早夭,他就可以立第二个太子。

可是我必须保护他。

知秋已然如同行尸走肉,如同半个魂魄已然去了地府,这个孩

子是她唯一的牵挂,我不能让她醒过来,就看到一具小小的尸

体。

哥哥最终叹了口气,说:「羲河长大了。」

他拖着君王长长的裙裾步入暮色之中,最后留给我的话是:

「既然你这么喜欢,名字便由你取吧。」

他又一次纵容了我。

这孩子生在夏日暮晚,我便给他取名夏挽。愿他像是盛夏的草木一样繁盛,也愿他能挽留住我所珍重的那个人。

哥哥能容忍夏挽存在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夏挽的身体很弱,那年月,早夭的婴孩很多,哪怕是强壮的孩子也很难活到成年,又何况夏挽先天不足,还未学会吃饭,便先学会了吃药。

除却为了知秋,我是真的很喜欢他,纵然他其实与我没有什么血缘上的关系,我整夜不合眼的照顾着他,他总是发烧,在我怀里连哭得连嗓子都哑了,我用小勺子一点点的喂他喝药,他小小的手紧紧的拽着我的衣襟,像是在说,姑姑,你别让我回天上去。

「姑姑不让你死,等你长大了,姑姑还要带你去放风筝,带你去看大好河山,你要努力活下去,知道吗?」

我喃喃念叨着,念着念着,就撑不住睡着了,我已经五天没合眼了。就那么一下,再睁开眼睛,天就亮了。

孩子在一边,无声无息,我整个身子都凉了,跳起来去看他,却见他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正安静的咬着小拳头,看我过来,就皱起小脸笑起来。

「你把姑姑吓死了,你这个小混球」

我嘟囔着,把他高高的举起来。

他还以为我在和他玩,便挥舞着小手,咯咯咯的笑起来。

南人肤白,面部轮廓不深,瞳仁为黑。北人皮肤黑,高鼻梁高颧骨,瞳仁为褐。是肉眼便能辨认出的差别,而夏挽并没有北人那攻击性的长相,反而生得秀气婉约,似足了贺兰家的小公子,只是唯有一点,他的眼睛是比褐色浅一点的琥珀色。

这其实算不得什么异族特征,毕竟也有南人瞳色并非纯黑,只是……对于深知内情的人,他的眼睛就是一根刺。

知秋身体好一点之后,就把夏挽接到身边亲自抚养,她对他很严厉,她用最苛刻的标准管束他,三岁的时候,他便开始读书认字,五岁的时候,便开始习武了,他很聪明,但一旦犯错,知秋的戒尺就毫不犹豫的打下来,他从来不哭,只是乖巧的跪在地上,说:「母亲莫气,是夏挽无用。」

除此之外,她幽居于佛堂之中,对宫中事务一概不过问,而此时北乾蠢蠢欲动,民间因赋税过高而怨声载道,哥哥日以继夜的处理政务,还不到三十岁,双鬓已然有了白发。

他们谁都不见谁,只是偶尔我来找知秋的时候,会瞧见哥哥站在门外,听着佛堂里的梵音,那神色,让人瞧了难过。

国事危机,内忧外患,我不得不着手处理一些政务为哥哥分忧,偶尔才得闲去知秋那里坐坐。

那是一个秋天的午后,宫中的柿子熟了,我命人摘了满满的一筐给知秋送过来。她正看书,见我来就笑着说:「快给公主泡茶。把夏挽叫来,陪姑姑说话。」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每次见她,都觉得她更瘦了,那种骨子里对人世倦怠越加的明显。我装作什么都没觉察出来,兴高采烈的从太尉新娶了第十房妾室,说到哪个文人做了一首绝世好词,我恨不得把天下所有有趣的事都说给她听。可是她从不搭言,只会在我实在说不下去的时候,淡淡一笑,道:「天晚了,公主早些回吧。」

我笑容僵在脸上,又赶紧装作什么都觉察不出来的样子,过去腻她:「天晚了我就留下来和你一起睡,正好尝尝你这儿的斋菜,你瞧我这肚腩,肥的像炸猪油的肉。」

「好不好嘛,知秋。」我摇晃着她的手臂。

她了然的叹了口气,道:「羲河,你不必如此,在夏挽长大成人之前,我是不会……」

突然,门外传来了喧哗声

「皇上,娘娘不见客……」

「滚开!」

我错愕的看着门口,哥哥满身酒气的走进来,知秋一见他,便厌恶的蹙起眉,看向了另外一边。

「哥,你怎么来了?」我不安的站起来。

他看着知秋醉醺醺的笑着,那些笑容疯狂又残忍。

「朕来跟皇后商量一件事」一道闪电划过天际,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

「来人,把羲河公主带下去,然后把门锁上,没有朕的命令,

谁都不许进来。」

「你要干什么?哥!」我拼了命的挣扎,还是被拖了下去,我

扑到门上,听见里面知秋气得发抖的声音。

「你这是要做什么!」

「朕无子嗣,朕来问皇后,准备让那个野种当多久的太子!」

「你同别人去生!你同别人去生!」

知秋的声音已经慌了,她想跑,却被哥哥一把抱住。

「贺兰知秋,你不是瞧不起我吗」他咬牙切齿的说:「我他妈

早就想把你这身撕碎了,看你敢不敢再给我看这张高傲的脸!

想六根清净?你做梦,你是我的皇后,就要和我一起永世不得

超生!」

「你想干什么?你放开我!」

随着雷声,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我拼了命的拍着门:「哥哥你

不要,那会杀死她的!哥哥我求求你不要!」

宫人上来拉我,我歇斯底里的抓着台阶,地上蜿蜒出两道血

痕,布料的撕裂声和知秋哭泣声传来,又归于安静,我最终停

止了挣扎,呆呆的坐在雨里。

门被打开了,哥哥踉跄着跑出来,肩胛处血流如注,他看着我,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踉跄着离开了。

我想走进去,就听见知秋的声音,幽幽的响起:「羲河,你走吧,我没事——」

那一夜,知秋把一只长钗插入了哥哥的肩胛骨,对于她而言,那是近乎暴烈的反抗。

「我看不起你?那么谁看得起你?先皇吗?如果他看得起他不会给你取名夕照!如果他看得起你他就会管束你而不是让你尽情去当一个废物!」她的眼睛里燃烧着烈火,却笑得那么冰冷:「是的,我看不起你,我最看不起的是我自己,夕照,我居然曾经爱过你!」

我没有进去。

我没脸进去。

我失魂落魄的走在雨里,深一脚浅一脚,直到支撑不住坐在地上。

一把伞停在我头上,我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夏挽一直跟着我,他穿着一身琉璃白的长衫,安静的看着我,像一尊小小的菩萨。

「你怎么在这儿?」

「我陪着姑姑」他是个温柔又寡言的孩子,我疲倦的笑了笑,说:「姑姑好没

用啊」

珍视的人一次又一次在眼前被人伤害,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姑姑莫哭」

夏挽替我擦眼泪,轻声说:「等我长大了……把让姑姑哭的

人,通通都杀光。」

那天我回了寝宫之后,大病了一场,昏昏沉沉中做了很多不祥

的梦,我梦见巨大的白鸟掠过黄昏时的原野,然后坠落在地

上,燃起青黑色的火焰。梦中有个人一直在唤我:「姑姑醒

醒!」

是夏挽,他跪坐在我床头,笨拙的把湿热的毛巾放在我头上降

温。

「几更天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宫人们呢?」

「三更天了,昨日里北乾大军打到了都城,许多宫人们都逃

了。」他很平静的说。

第二章

我霍然站起来。

那一年,我十六岁,南胥这场醉生梦死,终于得以了结,像是

一梦黄粱,也像是等待了许多许多年。

我带着夏挽跑到外面,黑暗中到处都是匆忙逃窜的宫人,唯有哥哥的主殿亮着一盏灯。

「你去找你母后,告诉她把门锁好,姑姑随后就到。」

我走进大殿之中,哥哥佝偻的坐在皇位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像极了祖父。

本来打算这辈子再也不同他说话,却还是忍不住心里一酸,我走过去劝着:「哥,我们走吧,何素龙将军尚在林南镇守,我们去投奔他吧。」

「都城最迟明日便会沦陷,林南又能坚持多久呢?」他望着前方,那里只有秋天的夜雾,黑茫茫的一片,他说:「北乾人迟早会毁掉南胥,这是南胥的命,也是朕的的命。」

他回头看我,温柔道:「就是遗憾,原本还想为给朕的羲河找个好婆家呢,竟是没有来得及。」

我的眼泪含在眼眶里,我努力笑着,不让它落下来:「可别,我这样的人,可当不了谁的夫人。」

「怎么会啊,朕的羲河是天下最好的姑娘」

「天下最好的姑娘是贺兰知秋。」

哥哥笑了,轻声说:「那,还是不要做好姑娘了」

不要被家族培养成最好的闺秀,不要爱上自己薄情懦弱的丈夫,不要为了孩子而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活在这个凄惶的世

界。

「羲河,带知秋离开,告诉她,余下的一生为自己活着,还有,忘了我这个废物。」

我拉着知秋和夏挽,仓皇的逃出了从小长到大的皇宫,朝阳下,它仍然那么巍峨,仿佛什么都不会改变,可是在那里的时光,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们还没来得及跑出来出城去,北乾的军队已经攻入了都城之中,于是我们见证了什么叫地狱,他们无差别的屠戮着一切的平民,在大街上淫辱着妇女,放火来戏耍着逃窜的人群,保护我们的亲兵一个接一个的死去,我们把脸涂黑了,惶惶不可终日的东躲西藏。

第三日,屠杀的脚步终于停了,那些北乾的士兵催促着幸存者:「到这里来!不然杀了你们!快点!」

我和知秋被几个北乾的士兵推搡着到了皇宫前,于是我再一次的见到了哥哥。

他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像一只狗一样匍匐在地上,被一个北乾人拉着脖子拖行在地上,还穿着龙袍,而膝盖和手肘已经因为爬行而有了斑斑血痕。

他的表情却是很奇怪的,一直带着微笑,似乎在无声的哼着什么歌,可是他发不出声音,因为他的舌头被割掉了,口中只剩下黑洞洞的一团。

「这条狗!就是你们南胥的王!」为首的北乾人用僵硬的南胥话吼着:「如果不遵从北王丹蚩的指令,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人群都不敢抬头,我拼了命的捂住嘴,听着他们一边疯狂的大笑,一边踹在哥哥后背上。

「晓钟天未明。晓霜人未行。只有城头残角,说得尽,我平生。」知秋突然轻声在我旁边喃喃的哼唱起来,见我回过头来,她就朝我一笑,道:「我第一次见到太子殿下,他就在夜宴之中弹唱这首曲子,真是好听。」

「知秋……」

她却没有再看我,而是对旁边的夏挽道:「这一生,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唯有你是我的骨血,你要替我陪伴羲河,永远别让他一个人,答应母亲,好吗?」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她就起身,在一群跪着的人群之中昂然而立,大声说:「我乃南胥皇后!尔等敢来杀我吗?」

北乾的士兵大多不会南语,一时之间愣住了,为首的将领迟疑的看着她,说:「你说你是?南胥皇后贺兰知秋?」

哥哥在尘埃之中昂起头,拼了命的摇头,而她笑着奔过去,就如同少女在奔赴一场约会。

下一个瞬间,她手中的长钗贯穿了哥哥胸口,然后拔出来,再次插入自己的胸口。他们紧紧的抱在一起,仿佛回到了一切的最初,年轻的皇帝紧

紧的拥抱着他的皇后,所有人都当他是个废物,只有她不。

「臣妾永远在宫中等陛下回来。」

「好,等朕回来,给朕生个太子。」

她再也没等到她的英雄,他把那个用生命爱着他的姑娘弄丢

了。

他们这一生,竟然就这样,走失了。

南胥的最后的君王和王后曝尸在宫前,他们的骸骨无人收拾,

被北乾马蹄踏碎了,飞扬向了远方。

第十日,北军终于停止了屠杀,开始笨拙的在废墟上建立新的

国家,我带着夏挽向何素龙将军所镇守的林南逃去,何军骁

勇,那是南胥最后的土地。

一路上,全是肆虐的北军所留下的尸骨,有些是母亲抱着孩

子,有些是干瘦的老人,握着银钱的手被砍掉,保持着圆目怒

瞪的样子死去……我们一路走,一路收敛路边的骸骨。

「为什么要这么做啊?姑姑。」

「因为我们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能多做一件事,就多做一

件事。」

我一直时断时续的发着高烧,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下一秒要倒

下去,但是夏挽小小的手那么紧的握着我,仿佛这个冰冷的人

间,对我最后的牵扯。

「夏挽,如果姑姑死了,你不必非去林南,你只需要努力的活下去,娶妻生子,告诉你的孩子,曾有个地方叫南胥,那是个很漂亮的地方……」

夏挽安静的摇摇头,说:「姑姑活着,我才活着。」

不知走了几个昼夜,夏挽抬起手指向前方:「姑姑,是不是要到了?」

我抬起头,夕阳残血,将不远处黛色的山峦勾勒出金边,我的眼泪就这样流下来,林南多山,我们真的快要到了。

连月的疲倦和痛苦一下子击倒了我,我跪坐在了地上,我之前从未走过一里以上的路,可是现在翻山越岭,走破了几双鞋,我之前连碳火不对的肉都不肯入口,可是现在,去死人身上翻干粮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曾经一只虫子就足以吓出我的眼泪,现在在狼群尾随的夜里,我尚能从容的吃下干粮……原来没有人当我是公主的时候,我也不过是一块尘土淤泥,如何搓扁揉圆,也要苟且偷生。

那天晚上,我们在一座山洞里休息,已经是深冬了,我燃起了柴火驱寒,把夏挽抱在怀里,就当我们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哭声。我起身去看的时候,发现一个女人半沉在沼泽里,歇斯底里的哀嚎着。

「大哥求求你!你是好人,你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她颤抖着朝我的方向伸出手。

我拿了一根树枝朝她伸过去,她浑身颤抖的爬上来,浑身腐臭,如同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大哥……大哥……你能给我一口吃的吗?我三天没吃东西了。」

我犹豫了一下,夏挽在一边轻声说:「姑姑,不要节外生枝。」

这一路上我们乔装成有麻风病的乞丐,我黏了胡须和肚腩,和夏挽父子相称。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尽量不与人同行。

「我是南胥人啊……」女人哀嚎着说:「我们的国没了……我们一家人全被杀了,我要去林南找我儿子,求求你,我不能死……」

我一怔。

南胥人,哪里还有什么南胥人

只剩下因为皇室无能,失去家园的人。

我们把她带回了山洞,把最后一块干粮烤好了,分给她一半。

她五十几岁了,吃东西的时候直翻白眼,一边吃一边哭:「大哥,你是我大恩人啊,你叫什么名字,到了林南,我一定好好报答你!」

我摇摇头,怕嗓音暴露,没有说话,夏挽在一旁说:「不必,我们不去林南,明日便各走各的吧。」

女人千恩万谢后,蜷缩着睡了,在梦里她不住抽噎着,发出野兽一样的呜咽。

经历过屠城的人似乎都有梦魇的毛病,在很多很多年后,我仍然会在睡梦中哭醒。

等我们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女人已经上路了,还有不到十里路,我把夏挽的小鞋子补了补,也精神抖擞的上路了。

……然后,在官路上站着一群北乾士兵,和那个女人。

「军爷!那是个白脚羊(年轻姑娘)!我趁她睡觉看了!她没有喉结,皮肤白着呢!剩下那个也没有病,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崽子!您看能赏多少钱?」

我被几个兵按到在了地上,他们粗鲁的用抹布擦了一遍我的脸,又扒了我的裤子,泪眼模糊之中,那个女人谄媚着数钱。

「还是个菩萨脸(好看的姑娘)……在这儿办可惜了,走!带回去!」他们兴高采烈的说。

「这小孩怎么瞧着像咱们北乾的种?」

「都带回去!」

我被推搡着送到了北军的军营里,最后和夏挽对视那一眼,我第一次看他哭了,一直以来那么安静的孩子,歇斯底里哭着,朝我这边挣扎,却被士兵兜头赏了一个耳光。

我无声的翕动着嘴唇,对不起……夏挽,活下去……不择手段的活下去吧………

当着所有人的面,我被几个北乾女人扒了衣服,被兜头一盆一盆水冲洗着。像牲畜一样被一群人评头论足,他们给了我一件薄薄的外套让我穿上,应该是刚从哪个死去的姑娘身上扒下来,还带着血腥味。

然后我就进了营帐,里面老远就能听见年轻女孩凄厉的哀嚎。北乾人没有什么避人的意识,我见识了另外一种人间炼狱。

「又来了个菩萨脸!」一个虬髯大汉朗声笑着,一把把我拉进怀里:「快来给爷泄泄火!可别像上回那个不经搞!弄两下死了。」

众人顿时大笑起来。

我仰起脸,微笑起来:「军爷轻一点,我还没嫁过人!」

「你怎么会讲北话?」他惊奇的捏着我的脸打量,又说:「你不怕我?」

这两年帮哥哥处理朝政的时候,我学了北乾语。

「我爹早年间和北乾做生意,我也跟着学了北语,这次来林南是就是来找我爹的,军爷,您快活完,能放了我吗?」

「行啊,等爷快活完带你去找找吧」他一边解裤子一边漫不经心的说,看我表情僵硬,还解释了一

句:「哦,何素龙前两天投降了,林南现在归我们了。」

何素龙降了。

我只觉得脑中轰鸣,什么都听不到了,麻木中,他臭烘烘的嘴

在我身上拱起来,我在周围此起彼伏的惨叫中,慢慢合上眼

睛,一滴泪水顺着眼角滑下来。

「羲河,活下去」

可是爷爷,活下去,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所谓人间,不过是另

一种地狱。

突然,营帐的门突然被打开,我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年纪不大

的将领走进来,他面如寒霜,所有人都停住了动作,我身上那

个虬髯汉子也爬起来,嗫嚅着叫:「将军……」

那将军看了他一眼,转手就一刀劈下来,我从未见过那么快的

刀,虬髯汉子连声都没吭,就死不瞑目的倒在我身上。

整个营帐噤如寒蝉,连女孩的惨叫都停了。

「林北是制瓷重地,我下过军令,要保存瓷厂,如今这是干什

么?活腻了吗?」

他冰冷的扫视这屋里的每一个人,他们如同在头狼凝视下一样

颤栗着低下头。「我说过,占领只是第一步,我们是要像南胥人一样在这片土

地上过上好日子,你们听不懂我说的话,但我以为你们至少怕

死!」

他收了染血的剑,转头就走,却没能走得了。

是我,我死死抱住他的脚,用北语喊着:「将军……我是都城

周窑家的女儿!我会制瓷!我会制瓷!」

他看着我,手从刀把上放了下来。

「制瓷有多少道工艺?」

「回军爷,一共七十二道程序。」

「当世名窑有多少?何为青,何为白?」

「天下名窑大概可分为五大窑八大系,如我周家,可产天青、

浅黄、月白、卵白等诸色,家主以雨过天青釉色为傲,而文窑

以白瓷闻名,兼烧黑釉、酱釉和绿釉,庭窑号称出窑万色,可

烧出烧制出玫瑰紫,海棠红、天青、月白等,其中玫瑰紫被词

人赞咏『瑰若云霞横天,焚音寂灭』,最受世人追捧。」

在主帅的营帐里,那将军坐在主位上盯着我,我已经猜到了他

的身份,这次南征的先锋将领,北王丹蚩的长子,宸冬。

「你读过很多书?」他问。

「还好」

他起身凝视着我,近的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铁的味道,血的味道。

「你没有什么破绽,但不知道为什么。你给我感觉……」他的眼睛是野兽般的褐色:「很不好,我们北人打猎,最相信直觉,你在发抖,可你不像兔子。」

我的确在发抖,细密的汗水顺着脖颈流下来,我身后的士兵轻轻拔出刀,那尖锐的声音让我几乎站不稳。

「他们说和你一起来的有个小孩,他是你什么人。」

「是我……」

不,民间流传着我和夏挽没死的消息,北乾军人不可能不知道。

我嗫嚅着说:「是我弟弟。」

他吩咐属下:「把她弟弟叫过来。」

我的心骤然抽紧,这一切都没来得及与夏挽通气。他哪怕是问一句:你父亲姓什么,我们也都完了。

我的冷汗缓慢流了下来,我已经预料到了待会血肉横飞的场景,或许我该告诉他们夏挽的身世……

夏挽被带进来,懵懂的看着我们,我颤抖着道:「小夏,别怕,军爷问你话你就照实说!」后面的士兵顿时用刀柄狠狠一戳我的脊背,道:「闭嘴!」

宸冬歪着头打量了他一下,道:「她是你什么人?」

不要说姑姑,千万不要!

「她是我姐姐……」夏挽仰起头,声音已然带了哭腔:

「你……你为什么要抓她?」

宸冬不耐烦的呵斥道:「哭什么哭!」

夏挽不敢再哭了,含着眼泪怯怯的瞧着他。

「你们来林南做什么?」

「家里人都死了,我们走了许多的地方,到处也找不到我阿

爹……」

「你阿爹是做什么的」

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了。

夏挽茫然的看着他:「阿爹就是阿爹」

宸冬的手放在夏挽的脖子上,他继续问:「我再问你一遍,你

阿爹是做什么的?」

我慌忙跪下,大声说:「军爷,我嘱咐过小夏不可以随意透露

家中生意,小夏……你告诉军爷,我们是——」

「我家是做瓷器的,你放开我,我害怕,呜呜呜呜」夏挽大声哭起来。

宸冬松开他,与此同时,营帐门一掀,一个小兵进来通报:「将军,大王的使者到了。」

「我马上到」

临走前他看了我一眼,吩咐道:「这小孩送到葛老儿那里打个下手,女的先留在我这儿。」

「是!」

夏挽没来得及同我说一句话,便被副官拽走了,营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才终于撑不住,坐倒在了地上。

我活了下来?

我几乎不敢相信,我在一个几乎不可能生还的绝境之中活了下来。但我却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紧张的神经放松之后,是茫然和绝望。

何素龙投降了,意味着最后一块属于南胥的土地也不复存在,再怎么自欺欺人,南胥的气数,已然尽了。

支撑我走到现在的目标灰飞烟灭了,我还能做什么呢?苟且偷生。浑浑噩噩吗?那么我又为何从破国之日撑到现在呢,仅仅是为了以一种更残酷的方式惨死吗——要知道,一个让人胆寒的危机就在眼前,我,并不会制瓷。

年少的时候,知秋为了让我知道瓷器来之不易,曾经带我去瓷窑一遍一遍的看着瓷器制造的过程,我因而熟识了许多制瓷的知识,但是,这并不代表我真的有本事从无到有的重建南胥的瓷业,宸冬早晚会知道,我在骗他。

那时候我该怎么办?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营帐的门被掀开了,那个副官进来,扔给我一件略厚实些的衣服,道:「这个给你,好好伺候将军。」

我连忙喊住他道:「军爷您等等,我有些事想请教您。」

他是个四十几岁的中年人,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在这样的眼睛面前,任何伪装都是多余的,我小心的说:「军爷,我知道,我什么都不该问,但我和弟弟相依为命才走到了现在,您能不能可怜可怜我,告诉我一下,那葛老儿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弟弟……还能活下去吗?」

「哦,这你不必担心,葛老儿是咱们军营的格鲁。」他见我迷惑,想了想就说:「就安置伤员的,懂吗?」

我那时并不知道格鲁的意思,理解成了军医,还舒了口气,副官突然问我:「你十几了?」

「今年刚满十六。」

他叹了口气,声音有些低落,说:「我们家小闺女怕是也这么大了,也不知道在家有没有人欺负她。」

再抬起头,他又是一双锐利的眼睛,却多说了几句提点我:「将军喜怒无常,早年征战落下了病根,夜里总是睡不着觉,越睡不着越是暴躁,有一次半夜无缘无故的杀了十几个人,你瞧他翻来覆去的,就躲远点。」

我点点头,他又宽慰我道:「其实也没什么,将军喜欢南胥人,你好好服侍,说不定有大造化。」

「喜欢南胥人?」

「我猜的,要不然也不能让你近身伺候,大王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孩子都生几个了,他呢,族里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他意味声长的看着我:「将军嘴上不说,我觉着,他就是喜欢南胥女人。」

我装作害羞的低下头,脑子却在飞快的转,有些什么东西在心中蠢蠢欲动。

副官站起来,道:「我话已经说得太多,该走了,过几日和大王的军队会师,有的是事忙活。」

「……什么?」

我瞪大了眼睛,他莫名其妙的看着我,又重复了一遍:「过几日,我们就要觐见大王了。」

北王丹蚩。

一些我刻意遗忘的画面出现在脑海里,野兽般的瞳仁,狂笑不止的男人,知秋颤抖的手指,顺着腿流淌的鲜血。

我仍未知道夏挽为什么会奇迹般的答对问题,但是我却在那一刻明白了为什么我们能在接二连三的绝境中,奇迹般的活下来。

丹蚩还好好地活着,我怎么能死呢?

副官离开后,我准备了一套无懈可击的说辞,惴惴不安的等着宸冬回来,这一等就等到了半夜,营帐的外面才传来嘈杂的声音。

宸冬走进来,后面两个副官压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北乾士兵,尚不服的挣扎着,破口大骂:「老子跟着大王的时候!想杀谁就杀谁!想睡多少女人睡多少女人……」

话还没说完,副官一脚踹在他脸上,他倒在地上,痛苦的抽搐着。

门是大开的,这意味着所有的士兵,都能听到看到这一切。

宸冬把玩着一把匕首,低头看着他,道:「我与何素龙约定,林南降了,北乾兵必不伤林南百姓一根毫毛,你觉得我的军令是在同你玩笑?」

「大皇子我知错了!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就是一时蒙了心窍了!求求你……」

宸冬面无表情的抬起他的下巴,道:「你跟了我三个月,还不知道该叫我什么?」

「不是……将军……」

他的手一动,那个人的下巴就脱节开来,只能干张着嘴发出恐

惧的哀嚎,手起刀落,随着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那个人

的舌头落在地上,整个嘴都变成一片血污。

副官接过刀,第二刀割掉他的耳朵,然后是第三刀、第四

刀……

那样的高大壮实的男人,就在我眼前,变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

白骨。

「我不管你们之前是叔父的兵,还是大王的兵……」他慢条斯

理的把玩着手中的刀:「在我的军营里,不听我命者,死。」

那人已经不能说话了,发抖着拼命点头。

一时间,营帐里一片死寂,宸冬随手把手中刀当啷一声扔在地

上,道:「把他挂在门口,免得一些老兵健忘,我要歇息

了。」

「是!」

两个副官把那个已经血肉模糊的人拖了出去,门终于关上了,

宸冬转过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是你。」

我应了一声,走过去帮他脱去铠甲,拧了热毛巾为他擦拭头

脸,他一边擦一边皱着眉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周小溪。」

「你不怕我?」满屋子让人几欲呕吐的血腥味之中,他看着我,炭火映亮了他

的眼睛,越发像是一只野兽,我强忍住身体的颤栗,低头笑着

说:「我很怕将军,但将军收留了我和弟弟,是好人。」

「嗯。」

他把那把刀随意的扔在床上,然后把我拉在他的腿上,手从我

衣襟伸进去揉捏,他的手是凉的,带着老茧,虽然知道早晚有

这么一遭,我还是忍不住颤栗起来。

「南胥女人真是他妈的……」他在我耳边说,手上的力道又重

了。

我实在控制不住,满眼都是泪水,不是因为屈辱,而是因为

疼,他的力气太大了,我觉得我胸都要被捏碎了。

他突然停下了动作,道:「你不愿意?」

「我愿意伺候将军,就是,太疼了。」

他把手抽出来,躺在了另外一边。

「是你太小了。」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年龄小。」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

「没意思,睡吧。」

那张行军床很小,我们不得不紧紧贴在一起,他身上血和铁的

气味让我觉得害怕,但是天太冷了,他身上很暖。我睡不着,也不敢动,他也没有睡着,我想起他的失眠症,越

发觉得怕起来。

他却突然开口道:「南胥像你这样的,会有多少书看?」

书?南胥崇文,无论男女都要从小读书识字,我因为祖父不加

管束,没怎么正经跟过先生上课,但是宫中有座极大地藏书

楼,知秋总带着我去那里打发时间。

「家中有藏书,想读的话,可以读。」我斟酌着回答。

他从枕头边扯过一本书给我。

「这个你读过吗?」

我拿过来翻看了一下,发现是一本残书。

「没有读完,这本书叫《东林稗史》,一共五十六卷,你这应

该是……是第三卷,讲的是前朝名将的逸事。」

「用北语读给我听。」他说。

我半坐起来,借着炭火的光,轻声念诵起来,这本书在宫内的

藏书当中只能算是中档,他却听得很认真,偶尔会问我几个问

题,「什么是圣人之道?」「什么是守节?」

小时候,我便一读书就打盹,为这个知秋没少弹我额头,现在

仍是,读着读着,困意就上来,打了几个哈欠,靠在他身上睡

着了。

醒来的时候,宸冬早就走了,炭火却仍然烧的很旺,我的被子上搭了一层兽皮,很暖也很舒服,要强逼着自己才能从被子里爬起来。

我掀起营帐的门,一眼就看见了高悬的尸体,一夜的时间足够他的血流尽了,面上笼罩了一层冰霜,几个士兵正在把他放下来。

温暖只是幻觉,这,才是真相。

我向守卫的士兵打听「格鲁」究竟在哪里,他们一直装聋作哑,不肯回答我的问题,我只好借口说我要去打水洗漱,一边慢慢走向河边,一边寻找夏挽的身影。

就在我把水桶沉入河水之中的时候,突然,风送来一阵断断续续的歌声,「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木桶扑通一声落入了河里,顺着水飘走了。

那是屈夫子的《国殇》。

没有北乾人会在军营里唱这种歌!

我猛然站起来,四下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后背全是细密的汗水,可是那声音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像是鬼魂消失阳光之下。

随后我便一直在寻找歌声的来源以及格鲁的下落,可是军营里防范很严,一直没有线索。宸冬没有再碰我,我像所有粗使的婢女一样在他身边伺候,我

不擅长伺候人,他也并不挑剔,只是偶尔我不经意的抬起头的

时候,总能碰到他审视的目光。

他一直在怀疑我……可是,怀疑我为什么又让我留在他身边

呢?

有一日我打了水回去,想在营帐门口歇一会,却不想宸冬已经

回来了,我恰好听到了他和副官的对话。

「瓷窑要等我们去了枬城才能着手,在那之前,把她身份给我

查明白。」

「是!」

那个说我像他女儿的副官又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将军可是

觉得,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我营帐里,堆着很多南国人眼里的好东西,有价值小半个城

池的珠宝玉石,有传了几千年的的古董,别说动,她看都没有

看一眼,有些东西是隐藏不了的。」他说:「一个普通商户养

出来的16岁女孩,是做不到的。」

副官又道:「那若是她一直在说谎的话,很可能就是南国培养

出来的刺客,将军还是不要冒险,直接杀了她吧。」

宸冬沉默了良久,我听见的我心脏近乎疯狂的跳动着。

「不」他说。

这时候,突然响起了号角,那是敌军来袭的警报声。我手中的水盆啪的落在地上,宸冬从营帐里出来正撞见我,厉声道:「快走!」

他话音未落,一只带着火焰的箭就嗖的射过来,营帐迅速窜起火苗,他神色一凛,朝向射箭的方向看去,那边本应有卫兵镇守的山头,埋伏了一排弓箭手,带着火焰的弓弩密集的射过来。另一波人潜入了军营,正在与北军搏杀。

「保护将军!」

护卫兵嘶吼着聚集在他面前,用刀挡着流矢,我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努力辨别着这些偷袭者——南胥的官兵已然全线溃败,又哪里来的这些人来偷袭北乾的军营!

还没等我想清楚,就被宸冬一把拉在身后:「发什么呆!过来!」

这些偷袭的人并不像是受过什么训练,战斗力并不强,但是排兵布阵竟极有谋略,身无甲胄,仅靠着粗暴的拼刀刃,迅速打到了宸冬面前——这可是整个北乾最精锐的部队。

为首的是一个身高九尺,长得像一只巨熊的壮汉,拿着一把长刀厉喝:「北狗受死!」

宸冬拔刀相迎:「你是何人?」

壮汉一刀竟劈碎了护卫兵盾牌,大声笑道:「老子南胥人!」

宸冬一个纵跃翻到了护卫兵之前,与壮汉短兵相接,他那把雪亮的长刀和壮汉相撞,赫然裂开缺口,北乾人的悍勇确实名不虚传,而这个壮汉居然丝毫不落下风,然而,几个回合下来,败局已定。

他们敢偷袭,就讲究一个「快」字,火焰弓弩、自杀式的短兵搏刃,都是为了让壮汉能迅速接近宸冬并且一击毙命,但是一旦等到北乾军队反应过来……

壮汉被几个士兵联合偷袭,洞穿了腹部,然后被压倒了在了地上,一个士兵拿着一把刀就要劈下去,却被宸冬喝止了:「留他一条命!」

那士兵双目赤红,拿着刀的手在抖,刚才他的同袍被斩杀了无数,然而还是听命把刀扔在一边。

「你是山匪?」宸冬问。

「我是你姥姥!」

壮汉因为流血过多而脸色发白,一口吐沫还是险些吐到宸冬脸上。

「你身手不错,南胥已亡,北王优待武士,何必寻死呢?」

壮汉脸被摁在地上,尚扯着脖子狂笑:「亡你妈个脑袋!南胥人在!南胥就不会亡!」

宸冬摆摆手:「带下去,留他一条命,我要问出幕后主使。」壮汉被北乾士兵扯着,腹部血流不止,尚还中气十足的谩骂了

一路:「妈的北乾狗!日你姥姥!有本事跟老子一对一的

干!」

早上还平静的营地,被鲜血覆盖,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宸冬

带着人急匆匆的上山去勘察偷袭的地点,没有人注意我。

我呆呆的站在那里,刚才那一句「老子南胥人」,如同雷鸣般

的响彻在我的耳际。

士兵们拖着一个重伤员从我身后走过去,说:「这就送到格鲁

那里吧」

格鲁?

我终于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惊醒,跟着那些抬着重伤员的士兵

走到了营地边缘的一个营帐里,看起来普普通通,只是没有封

顶。

我站在门口,向里面看去,里面供着一个狼首佛雕像——北乾

人多个部落融合,形成的独特信仰,一面狼首悚然,一面佛陀

慈悲。

神像下燃着火盆,重伤员七横八竖的摆在地上,都不住抽搐

着,其中一个呻吟的最为厉害。

一只枯瘦的手覆盖住了他的脸。

「身死此地,魂奔天际,狼行千里,只待归期。」是一个枯瘦的黑袍老人,半蹲在地上,那伤员抽搐了几下,没

了声音,又过了一会,他的身体肉眼可见的萎缩起来,然后迅

速化为一滩水和几块骨头。

是传说中北地巫术。

「捡骨。」老人一边命令,一边走到了另外一个伤员旁边。

「是」

一个稚嫩的声音应道,一个小孩用长筷捡拾起剩下的骨头,扔

进了火盆之中。

「夏挽!」我失声叫出来。

老头迅速看过来,黑袍阴影下是一双白蒙蒙的眼睛,厉声喝

道:「你是什么人!格鲁送人也敢看!」

夏挽慌忙拽住他,低声哀求道:「师父,这是我姐姐,不懂北

乾的规矩,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不懂北乾的规矩就可以到处窥看吗!这是亵渎神灵!」

我气得发抖,冲进来就吼:「什么规矩!肆意屠戮人命是你们

北乾的规矩!到别人家里烧杀抢掠是你们北乾人的规矩,噢,

现在自己士兵受伤了,不医不治!让他们去死也是规矩!你们

配谈什么神灵!有一个算一个你们都该下十八层地狱!」

因为太急,我是用南语说的,老人听不懂,急忙问夏挽:「她

说什么!你告诉我!她说什么!」夏挽道:「师父,我姐姐在跟您道歉。」

「不是!你蒙我!我要禀告将军!」

我迅速切换成北语,吼道:「你去告!正好让将军杀了我们!

宁死我也不会让我弟弟做这种阴损的东西!」

我等着他勃然大怒,他却好像被戳到了什么软肋,再也没了气

势,嘟嘟囔囔的不知道说什么,夏挽软声哀求了几句,把我推

出了那个营帐。

「姑姑,我没事,师父待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放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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