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月挂疏桐
2024-09-14T00:00:00Z | 21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4-09-14T00:00:00Z
皎月挂疏桐
红颜逝:犹记情浓画眉时
「臣想以下犯上。」
傅疏桐寒星似的眸睨了我一眼。
我视死如归地挽了挽袖口,摊开手,掌心向上。
他拈起一柄檀木戒尺,毫不留情地打了下去。
起因仅仅是因为他今天抽查了我。
他说:「三顾频烦天下计。」
我接:「拔剑四顾心茫然。」
1
傅疏桐是太子少傅,也是我的老师。在我拿奏折垫桌脚之后,我父皇御赐檀木戒尺一柄,准他先打后奏。
傅疏桐第一次打我,我眼泪汪汪。
他跪在殿门口半个时辰,向我父皇请罪。
傅疏桐第二次打我,我泪如雨下。
他不知所措地立了一盏茶的时间,还免了我那日的课业。
傅疏桐第十八次打我,我泪流满面。
他淡淡评价道:「鳄鱼的眼泪。」
我是最受宠的公主,也是个废物点心。
曾经的战绩是把年至七十四的少傅气得当场告老还乡。
傅疏桐是大梁史上最年轻的太子少傅,因为我父皇说,年轻人身体好,受得了我的气。
我也这么觉得。
所以傅疏桐上任的第一天,我逃课了。
春光和煦,耳侧是东宫琅琅的读书声,我坐在太液池边钓锦鲤。
在锦鲤即将咬钩的时候,一道清冷如山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公主殿下。」
鱼跑了。
我愤愤回头,看清了他的脸。
他玉冠束发,长眉入鬓。眸若寒星,眼尾却上挑着,天生一段风流。
一句国骂咽了回去。
我笑道:「好巧啊,你也来钓鱼?要不要到重华宫一起喝杯茶。」
他满脸漠然,向我拱手垂袖:「李太傅今日在东宫讲学,臣请殿下……」
我把鱼竿一丢,跑了。
好好的人,怎么张口就是讲学?
我提着裙子在前边跑,那个俊美青年在身后一路追。
我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他却步履稳当,宛若闲庭信步。
我停下来,扶着一棵树喘气,道:「我纵横皇宫十五年,从未有人追上过我,你是如何做到的,让我输个明白!」
他道:「臣抄了近路。」
我回头一看,他正是从横穿牡丹花丛的卵石小径中走来,而我绕着花丛跑了一圈。
面子挂不住,我勉强稳住表情,道:「你究竟是何人?」
他道:「太子少傅。」
傅疏桐。
那个年轻力壮不怕受气的傅疏桐。
我道:「我就是要逃课,你要如何?」
他道:「臣会禀告陛下。」
我笑了,但不能笑得太大声。
我父皇已经和太傅单独喝过数十次茶了。
和太傅一起训我这种事,已经像是批奏折一样,是每天必做的事。
哪天我好好上课了。
我父皇还会问我,最近有没有受什么刺激?
傅疏桐上任的第二天,我的计划是在合欢树下荡一整天的秋千。
刚走出重华宫,我就被御前的包总管拦住了。
他的脸圆圆的,笑出了一脸褶子:「小殿下,今天是要上课的。」
我满脸茫然道:「啊?有这回事?」
他想了想:「四月初二,确实是要上课的。」
我道:「昨日不是初二吗?包总管再好好想想?」
他陷入了沉思,掰着手指开始回想。
趁他计算的时候,我抄了偏殿的近道。
溜了。
来到合欢树下,我发现我的秋千被占了。
我母后正荡着秋千,环佩琳琅。
她笑吟吟道:「再不去上课,要迟了。」
我道:「母后,今日天气不错。」
她道:「上书房的天气也不错。」
我道:「母后,你今日穿得真好看。」
她道:「新来的那个少傅今日穿得更好看,要不要带你去见识一下?」
我不想上学的,但我真的好想看看傅疏桐穿得有多好看。
2
被带到上书房,看到一袭青衫的傅疏桐,我意识到我被骗了。
明明和昨天穿得差不多。
在几道殷切目光的注视下,我慢腾腾地挪到座位上,摸出自己的狼毫,开始拔毛。
一根、两根。
坐在我身旁的贵女轻笑了一声。
我转过头看着她,她被我盯得有些紧张起来。
我在想她是谁,太久没来,看哪个伴读都觉得陌生。
我道:「你是姓苏,还是姓谢?」
她沉默了片刻,道:「臣女姓顾。」
我点了点头:「噢噢,是个好姓。」
她:「……」
今日是傅疏桐讲课,他生得好看,嗓音也好听,可惜讲的是我听不懂的内容。
我快把狼毫撸秃了的时候,他叫了我的封号。
我抬头,恰巧与他对视:「?」
他看着满脸茫然的我,放下了手中的《大学》,拿起了幼童读本:「垂死病中惊坐起,殿下接下一句。」
我道:「笑问客从何处来。」
短短七字,掷地有声。
他捏着课本的手泛白,感觉马上就可以放下课本,把我掐死。
我身侧的顾姓贵女憋着笑,一片尴尬中。
我又给傅疏桐补了一刀:「不对吗?」
他轻轻吸了口气。
沉声道:「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殿下记好了。」
我重复了一遍:「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他面色缓了缓。
待这章《大学》讲完,傅疏桐将我留下,问道:「垂死病中惊坐起?」
看他满眼的期望。
我道:「笑问客从何处来。」
他满脸恍惚。
李太傅从他身侧经过,拍了拍他的肩,叹气道:「傅大人,你是后辈,老夫便提点一二。做少傅,最重要的是看得开。」
他省略了后半句,毕竟我是整个大梁最顽劣的公主。
熬过了这一天,回到重华宫时,我的步子都是欢快的。
但看到包总管一脸严肃地立在殿前,我又觉得我可以回去再上几节课。
他道:「小殿下,陛下传您过去。」
我犹豫道:「可是我还有课业没写。」
包总管不愧是太监总管,重要时刻话都不与我说,直接把我送去了父皇那里。
包总管同父皇说了几句话。
父皇面色不虞地看向我,道:「你还会做课业?」
「嗯……怎么不会呢。」
他问:「课业是什么?」
「忘了。」
「……」
「朕的奏折少了一份。」
看来是东窗事发了。
我低着头,小声道:「在重华宫最大的那张桌子的桌脚下边。」
他的眼角抽了抽:「看来是朕对你太过纵容了。包全德!」
善解人意的包总管立即递上了一柄戒尺。
我道:「我没有耽误国事!我看过奏折的内容!是姬尚书说他又找了一本前朝野史送给您!是那本……」
父皇喝道:「闭嘴!」
但我的嘴比脑子快:「是那本您一直想要的《颜贵妃与灵帝的二三事》。」
包总管也低着头,快把自己埋进地里了。
一片死寂中。
我父皇装作无事发生,淡淡开口:「包全德,明日将戒尺送给少傅,让他代朕好好教训公主。就说公主顽劣,藏了奏折,让他多加管教,先打后奏,明白吗?」
包总管低着头应诺。
3
计划逃课的第三天,我在御花园扑蝴蝶。
傅疏桐拈着一柄戒尺立在我身侧。
我道:「少傅,我总觉得你今日比往常更加玉树临风,姿容不凡。」
他掂了掂戒尺:「请殿下前往上书房。」
我挽了挽袖子,摊开掌心。
我赌他不敢打我。
他淡淡瞥了我一眼,面无表情,戒尺起落。
「啪。」
他道:「这一下,是替陛下打的……」
他话还没说完,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虽然一点都不疼,但是我条件反射了。
他愣了。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边哭边跑回了重华宫。
没别的,跑是一定要跑的,挨了打还去上学,太亏了。
擦干了眼泪,我跷着二郎腿和柳昭仪打叶子牌。
她说我今天退步了,才哭了一炷香的时间。
我推开牌,道:「彼此彼此,娘娘的牌技也退步了。」
她愤愤地捶了一下桌子,又挽了挽袖子,道:「再来!」
然而这桌还没开始,我的贴身宫女桃酥便匆匆过来,道:「少傅在养心殿前跪了半个时辰,为打了公主的事情向陛下请罪。」
柳昭仪牌都拿不稳了。
我沉默了一会,觉得做我的少傅属实有点惨。
天天要满皇宫找我,找到了还打不得骂不得,我哭了还得去跪。
我放下牌,起身,准备去告诉他,打了就打了,多大点事啊?
桃酥道:「陛下问少傅您哭了多久,少傅答,只知道您哭着跑回宫了。」
我道:「父皇怎么说?」
桃酥:「陛下说,就这?」
看来问题不大,我一屁股坐回凳子上,道:「继续!」
然而一张牌都没出,桃酥就又急匆匆地赶过来,道:「公主,不好了!少傅在门外!」
好。
看来问题很大。
我慢腾腾地挪到门口,探出了个头。
傅疏桐长身鹤立,眉目如画。
我发现他的手也很好看,骨节分明,白得如羊脂玉。手上拿的檀木戒尺也与他的气质很配,
就是跟我不太配。
我对他笑道:「少傅,好巧,你也在这啊?要不要一起打叶子牌?」
他道:「不巧,臣是来找殿下的。」
我道:「找我打叶子牌啊,那你找对人了……」
父皇曾说我很懂说话的艺术,能和人各聊各的。
若那些大臣有我一半水平,这朝堂上也不会天天吵得跟集市一般。
但显然,傅疏桐不吃我这一套。
他道:「君子曰,学不可以已。」
我把眼睛一闭,直截了当:「听不懂。」
他揉了揉眉心,然后开始捏那柄戒尺,捏得指节泛白。
良久。
他舒出一口气,咬着牙,言简意赅道:「学。」
我只能道:「好吧。」
4
今天的课很无聊,窗外的风景很好看。
傅疏桐的声音很催眠。
我醒来后,四周寂静,一片斜阳投在楠木桌上,傅疏桐颀长的身影像斜阳里的剪影。
我道:「少傅,你怎么不叫醒我?」
他道:「……叫了四次。」
我摸了一把脸颊上沾的口水,讪讪地笑了。
他道:「臣讲的内容很晦涩吗?」
我实话实说:「没听。」
我们对视了一眼,我从他的眼中读出了三分薄凉三分无奈四分想死。
我道:「少傅,人生有些事不必强求。」
他沉默着,转了转手腕上的佛珠。
我道:「少傅,你最近开始研究佛法了吗?」
不会吧,不会因为教我太难就要皈依佛门了吧。
「嗯,苦难纵多,刹那三世。」
「听不懂,说人话。」
「……」他闭了闭眼,又转了圈佛珠,才面无表情地说,「教你太难,没事,一生很快就过去了。」
他们说少傅最近开始研究佛法和道法,儒、道、佛并修。
每天先念一遍佛经和《道德经》,再来讲儒学。
我被他的敬业感动到了。
课后,他提问我:「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是何意?」
「虽然你有几分姿色,但还是不能跟徐公相提并论。」
他摩挲了一下拿在手中的戒尺。
在这即将挨打的危急关头,我掏出了木鱼,开始敲。
「咚,咚……」
清脆的声音,绕梁不绝,也让我的功德大大提升了。
傅疏桐:「?」
我说:「少傅,静静心。」
然后我就挨了一顿戒尺,疼得我借口三天不写课业。
少傅催我课业时,我举着手,可怜兮兮道:「手疼……」
他沉吟片刻:「……我打的好像是左手?」
我道:「我是左撇子。」
「那殿下昨日扑蝴蝶用的是哪只手?」
我实话实说:「右手。」
他:「……」
他把药膏放我桌上,转身离去时,小声在念《静心诀》。
「冰寒万古,万物尤静,心宜气静……」
每个教过我的少傅,都曾经有让我走回正途的理想。
傅疏桐也不例外。
每日清晨,他都提着戒尺立在殿门口等我。
在父皇的劝慰下,他的戒尺用得越来越得心应手,越来越心安理得。
我天天挂着两行清泪,叽里咕噜念一些我不懂的东西。
我娘说我这个念法,以后出家做尼姑了,能拿到念经比赛的第一名。
每年五月照例要举行一场考核,我决定翘掉。
我从重华宫的后墙翻走时,没想到傅疏桐已经预判了我的行动。
他提着戒尺立在墙下,眸光若清凌凌的湖水。
他道:「殿下,考核还有半个时辰就开始了。」
我道:「少傅,你听我狡辩……」
「……」
「……不是,是解释。」
我清了清嗓子,又道:「我近日在复习《出师表》,颇有心得,甚至还能效仿此篇撰文。」
傅疏桐掀了掀眼皮:「嗯?」
我情真意切道:「公主逃课未半而中道被抓……」
他抬眼看我,我憋不出下文了。
只能道:「遂决定回去考核。」
傅疏桐唇角轻轻翘了一下,这个浅浅的弧度,像东风漾开春水。
5
考核举行了十次,但这是我第一次参与。
重在参与嘛。
我写了一盏茶时间的题,其余时间都在玩笔。
傅疏桐叩了三下我的桌子,我懂了,这题填三。
军书十三卷,卷卷有爷名。
「三」表示数量之多,这很合理。
我身边的贵女交卷后就开始对答案,然后鬼哭狼嚎,以及互吹彩虹屁。
他们说宁尚书家的庶女宁长乐落水之后便性格大变。
从一个一无是处的草包废柴变成了一个很有是处的才女。
我心说,这么神奇的吗,要不下次答不出题的时候,我先去跳个河。
她们都说,宁长乐这次大抵要拿魁首了。
我不在乎,毕竟我已经独占鳌头多年。
倒数的那种。
宁长乐婷婷袅袅地向我走来了。
她笑意温婉:「殿下都写出来了吗?」
我道:「没。」
她嘴角上扬:「果然在古代,女子无才便是德。」
我道:「什么意思?」
她道:「不过说了句事实罢了,殿下就恼怒了?」
我道:「……我是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她的笑容僵硬了一下,然后拿着纸笔。
逐字给我讲这句话的意思。
讲到第十二遍的时候,她开始精神不佳了,徒手掰断了一支狼毫。
我给她竖了个大拇指:「没想到这位姐姐不仅惊才绝艳,还力大无比啊。」
她直接给我翻了一个超级大的白眼。
咬牙切齿道:「所以殿下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了吗?」
「不知道。」
我听不懂,哈哈,我装的。
我满脸无辜,宁长乐眼眶中含着泪水,夺门而出。
放学之前,傅疏桐就改完了我的答卷。
他指着那行我自信满满写下的答案,道:「……军书十三卷?」
我道:「少傅,这是你提醒我的。」
他道:「臣何曾提醒过?」
我模仿他的样子,叩了三下桌面,道:「你当时叩了三下桌子,以我的聪明才智,必然知道你是想提醒我,此处填三。」
他又揉了揉眉心:「臣是想提醒殿下继续做题。」
我说:「问题不大,问题不大。」
他道:「殿下又要夺得倒一了。」
我道:「女子无才便是德。」
他用指腹摩挲了一下戒尺:「谁告诉殿下的?」
我道:「宁长乐。我觉得有道理极了,我胸无点墨,便可安心……」
他将戒尺重重地拍在桌沿,扬眉道:「困于内宅,相夫教子,一生平庸?」
……其实我是想说出去钓鱼荡秋千打叶子牌的。
我小声道:「也不是……」
他冷声道:「殿下生来尊贵,如此荣华一生,高枕无忧,也未尝不可。」
我意识到,傅疏桐好像生气了。
从前我再离谱,他都只是一边训我,一边教我。
而现在,没有他的催促,我上课迟了一炷香时间,他也对我熟视无睹。
我愁得拔完了一整根狼毫的毛。
从前他管我,我不喜欢。
他不管我,我又觉得郁闷。
我怎么这么矛盾。
6
我提前半个时辰到上书房背书,李太傅对我露出了肯定的微笑。
我拿着课业去询问父皇,他高兴得少骂了几个大臣。
只有傅疏桐,课业他要改,但他又不过多评价。
课他也要讲,但他一碗水端平,没有同我多说一句。
我捧着《礼记》,告诉傅疏桐我背完了的时候。
他颔首道:「善。」
我道:「少傅,你应该还有别的话要说。」
他抬了抬眼:「说什么?」
「你要说:真的吗,我不信。」
他笑了,但他憋住了。
他的唇角只是短暂地弯了弯。
我道:「少傅,我已经充分地认识到了,女子有才便是德。」
「嗯?」
「我觉得我不该这么浑浑噩噩地生活下去。」
我应该多去外面玩玩。
他道:「礼记第二篇,背一下。」
我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举能,讲信修睦……」
他扬了扬唇。
我道:「少傅,为什么天下是公的,不可以是母的?」
他不笑了,他又开始转佛珠。
然后心平气和道:「公是共有的意思。」
与傅疏桐结束冷战之后,我们又过上了互相折磨的日子。
我道:「少傅,我好像天生不适合读书。」
他的表情滞了一下,似乎也找不出理由来反驳。
只道:「天道酬勤。」
我道:「少傅,我以为你会安慰我。」
「……臣阅历少,已经找不出能安慰公主的话了。」
我道:「少傅,你这么称呼我太生分了。」
他低着眉,道:「君为臣纲。」
我道:「就叫我名字,不然我没有被管教的感觉。」
傅疏桐:「……」
五月中旬。
我娘满脸笑意地问我:「皎皎,你不想去读书了吧?」
她嘴角快翘到天上去了,肯定有诈。
我道:「母后,我已经爱上读书了。我一天不背书就浑身难受,一天见不到少傅我就吃不下饭。」
她:「……少傅什么?」
我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胡话,赶紧补充道:「其实李太傅也是一样的,我一天不见到他,就感觉心脏绞痛。我太喜欢读书了,读书太有意思了。」
她直接岔开话题了:「寻常公主,在你这个年龄早已结业了。不过你留了一年。如今你快十六了,若是出嫁离宫,便不用去上书房了。」
我:「???」
不是吧,被催婚了。
但我兄长在这个年龄已经定亲了,也可以理解。
每天上课,我照例在拔狼毫的毛。
从前是百无聊赖地拔,如今是心事重重地拔。
宁长乐照例要来阴阳我一下,说古代女子不过如此云云。
傅疏桐提问我:「百家争鸣是哪几家?」
我瞥了她一眼:「阴阳家。」
他顿了一下,等我继续说出答案。
但我没了下文,他又平和地问道:「代表是?」
「宁长乐。」
那位冲破封建桎梏的贵女一拍桌子,咬着牙道:「你在阴阳我?」
我道:「明明是你阴阳我阴阳你。」
「分明你阴阳我阴阳你阴阳我。」
傅疏桐眉头拧了拧,用戒尺敲了几下桌子。
她嗤笑一声,偏过头不理我。
我道:「你急了,你急了,你急了。」
傅疏桐淡淡瞥我一眼:「谢皎皎。」
7
我立即噤声。
散学后。
傅疏桐立在我身侧,道:「不必与她计较。」
我很认真地对他道:「可是我无聊,我喜欢计较。」
他默了默,然后道:「殿下,你这让臣很难办。」
我仰头看他。
他生硬地改了口,这三个字由他的嗓音念来清冷又动听:「谢皎皎。」
我道:「少傅,其实我们也不必如此互相折磨。」
他问:「何出此言?」
我站起来。
他本来立在木桌旁,此刻与我挨得极近,冷香萦绕。
我一伸手,便能触碰到他腰间的玉佩。
他默不作声地后退了一步。
我继续道:「我已经及笄了,不过尚未许人,才继续上课。」
其实还有个原因是我年年测验过不了,不过我不说,不丢这个人。
「所以殿下的意思是,要停了课业,择驸马?」
我摇了摇头。
然后口出狂言:「少傅,要不我们凑合着过吧。」
他的目光移向窗外。
然后轻声道:「……婚姻大事,岂是儿戏。」
他脸红了,他没骂我,说明有戏。
我说:「那好吧,少傅。今天的课业我交不了了,因为课没听。」
他的目光移回来了,带着几分无语几分恨铁不成钢。
「……谢皎皎。」
我装的,我听了。
但一天不惹他生气,我浑身难受。
最近城中的新闻都是关于宁长乐的,她这个人很狂野,很会放狠话,她扬言整个长安城的士人没有一个能打的。
她在城中搭了擂台比诗文,第一个上场的是很不服气的上届进士。
他挽了挽袖子,露出一胳膊肌肉,然后气若洪钟道:「谁说文人不能打?」
他一路向前,势如破竹,逼得宁长乐节节败退。
她慌忙解释道:「不是这个打!」
肌肉进士迷惑了:「那是哪个打?」
她道:「是文试。」
结果没有意外,没有一个士人作的文能压倒她的诗词。
傅疏桐是被迫去的。
因为我父皇母后都很喜欢看热闹,一边喊着「弟子不必不如师」,一边让傅疏桐去和宁长乐对诗。
我可以丢人,但傅疏桐不能丢人。
观赛的高楼之上,我起身,掀开了阻隔的珠帘,向台上笑道:「题目由我出,如何?」
宁长乐睨了我一眼。
眼中的意思很明显:你字认全了吗?
要是在平常,我们可能已经扭打成一团互扯头花了。
但左右都有侍卫,不容她阴阳怪气。
她朝我这边盈盈一拜,道:「请殿下出题。」
我道:「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
她脸色微变。
傅疏桐从容执笔,落笔自如。
半个时辰不到,傅疏桐的答卷交到我这。
我展卷念道:「臣闻帝王之临驭宇内,必有经理之实政,而后可以约束人群,错综万机……」
我父皇笑着颔首。
而到了宁长乐,她的字迹却歪歪扭扭,只勉强可以辨认:「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我淡淡道:「离题万里。」
她仍狡辩道:「属文并非臣女所长。」
「文与赋相通,你既有「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为何写不出「首于岩廊朝宁,散于百司诸府」?」
她脸色苍白,一言不发。
我想笑,被我装到了。
而傅疏桐仰首看我,眼中有一丝惊诧。
8
比试的次日,宁长乐没有来上课。
听说她在府中自缢、投河。
她哭哭啼啼地说:「我要穿回去!」
但都被救下来了。
而我心情轻松地拔着狼毫的毛。
傅疏桐在我面前站定,道:「你平日里为何要装作什么都不知?」
我道:「没有装啊。」
硬要装,也是本色出演。
他道:「那日的一番话,不是胸无点墨之辈能说出来的。」
我道:「少傅,你有没有听过,人与人的体质不能一概而论。有人曾在极端愤怒的情况下用一盏茶的时间绕着皇城跑了十圈。」
傅疏桐:「……嗯?」
我道:「我在极端想维护少傅的心情下,超常发挥了。」
他耳根发红,有些说不出话,沉吟片刻,问道:「发乎渊微之内?」
我自信满满地接道:「始于阴阳怪气。」
傅疏桐沉默了,只能勉强相信我的说辞。
在傅疏桐戒尺的指导之下,我由一个离经叛道的公主变成了一个表面安分守己的公主。
父皇感叹少傅管人的才干,当着我的面问少傅是怎么让我变乖的。
少傅摸出了随身携带的戒尺呈上去。
戒尺已经打弯了,上面书写的《劝学》也变得模糊不清。
弯的每一点弧度,都是我的血泪。
父皇从中获取了一些灵感。
听说,上朝的时候,我舅舅姬尚书本来又要哭诉户部没钱日子难过。
他刚开口,我父皇就让两个身强体壮的太监抬着板子上来了。
姬尚书:「……臣以为,户部每人缩衣减食,充实钱库,必然能渡过此次难关。」
父皇满意地点了点头,舅舅悲伤地摸了摸钱袋。
七月,我还没定亲,却换了一个少傅。
父皇说傅疏桐有大才,原本要在翰林院历练,不过上书房缺人,才让他暂时受教书育人之苦。
他新提拔了一个少傅,将傅疏桐调往吏部了。
我看不见傅疏桐。
我看不见傅疏桐我就想逃课。
蝉鸣四起的御花园里,我计划摘莲子。
新来的少傅早听过我混世魔王的名声,不敢来抓我。
我看着碧波荡漾中一池绿得滴水的荷叶,觉得有点无聊。
但余光中,我瞥见了长廊里一个手持竹简的青色身影。
我确认是傅疏桐。
我挽了挽袖子,准备摘莲子。
没别的,惹他生气挺有意思的。
我半个身子挂在亭子的围栏上,空出一只手去够莲蓬。
太久没有摘了,有些手生。
我一下用力过猛,向池子里倾倒。
身后恰时传来一声:「谢皎皎!」
声线清冷,却不再平静,有些颤抖。
我一落进池子里,就被随风摇曳的一片荷叶扇了个大耳刮子。
我原想告诉他问题不大,落水而已,我可是长安城内的游泳高手。
可是现在不行了,这荷叶一下子把我扇懵了。
傅疏桐也跳了下来,与我不同的是,他不仅没被荷叶扇,还给了荷叶一脚。
呜呜,受伤的只有我一个。
我尽力蹬腿,想踩着水浮上来。
结果蹬到了一个坚实的物体,傅疏桐闷哼了一声。
我一回头,发现我给了他一脚。
傅疏桐曾教我一句古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但他一定没想到,今天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荷叶扇我,他踩荷叶,我又给了他一脚。
我笑了,我这么一笑,就呛了一大口水。
9
傅疏桐揽着我的腰,将我带到岸上。
他一拍我的背,我就吐出一口水。
这让我觉得他不是在施救,而是在玩那个宁长乐做的一捏就会吐的小玩具。
我瘫在地上,身上盖着傅疏桐的外袍,眼前是脸色不好看的傅疏桐。
我道:「傅大人……咳咳,其实我今天只是想浅浅逃个课。」
他道:「几日未见,你又顽劣许多。」
我说:「这不叫顽劣,小混混的事,怎么能叫顽劣呢,应该叫家常便饭。」
他长长叹了口气。
我道:「傅大人,你居然没骂我,也没打我,让我觉得五谷杂粮。」
「……是五味杂陈。」
我道:「五什么杂什么,不是差不多吗?」
他掀了掀眼皮,看我:「夫子和夫君,都是夫什么,也差不多吗?」
他好像开了个很暧昧的玩笑。
我理直气壮地接了下去:「是的。」
面对有些阴阳怪气的话,顺着往下说,必然会将话堵死。
这是打败阴阳怪气法则之二。
没想到,傅疏桐很平静地说:「好。」
好什么好?
把「五味杂陈」这个词改成「五谷杂粮」吗?
我在逃课之余每天都在想怎么让傅疏桐生气。
每次在宫中偶遇被宣召的傅疏桐时。
我都会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今天是上课的日子。」
就差把「我逃课了」这四个字写脸上了。
傅疏桐每每见我,都只是淡淡一笑,甚至都不管教我了。
我说今日天气真好,逃课出来溜溜。
他道:「风也和煦。」
他说这话时语气淡淡的,但语调很柔和。
我心里的小鹿快撞死了。
我翘了半个月的课。
准备去见见我的新少傅时。
母后通知我不用去了。
我:「?」
难道上书房也会开除人的吗?
我在想怎么解释,因为过分逃课会让那个扮猪吃老虎的心狠少傅选择让我滚。
没想到。
她笑道:「是傅大人在御前求娶你,让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我:「?!」
「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可以!」
「……矜持点。」
「我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综合考虑我们认识的时间、情感基础以及他的性格人品觉得我可以。」
再次偶遇傅疏桐,我扭扭捏捏,他笑意温和。
他又一次当面问了我的意见。
我道:「我感到丧心病狂。」
他的笑僵了一下:「……是欣喜若狂?」
我道:「对对对,就是那个欣喜若狂。」
其实我很好奇一件事。
傅疏桐读的是四书五经,奉的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伦理纲常摆着,他是怎么求娶我的?
对此。
他只道:「我很像是循规蹈矩的人吗?」
我道:「但是朝堂上那群纲常伦理喊得最凶的谏官是那种人。」
他一笑:「那些都是我的同窗,为了科举念的四书五经,他们心中并不完全认同。」
噢,这样。
我道:「其实我也不是很认同……」
他道:「但这并非不学无术的理由。」
他好像又有几分原来少傅的感觉了。
10
婚期定在十月。
按理来说,婚前不当见面了。
且按理来说,公主也不该逃课。
理论上的事情,跟实际无关。
我隔几日就要去见傅疏桐一次,吏部的官员都笑着调侃他。
他红着耳根收拾案上的文书,朝我走来。
「怎么来了?」
明知故问。
我道:「来看你啊,傅大人。」
不知道哪个词惹他不高兴了,他垂着眼,很官方地唤我:「公主殿下。」
我道:「你没事吧?」
他现在更别扭了,以前我惹他不快了,他还能告诉我是哪篇诗文错了,再用戒尺打我几下。
恋爱中的男人,心思都要猜吗?
我特地拖长了尾音道:「傅大人……」
他的脸色还是没有变,就差抄戒尺打我了。
而他身后一个官员对我挤眉弄眼,指了指门前栽的一棵梧桐树。
我恍然大悟道:「疏桐。」
他应了一声,低眉看我,满目柔情。
「皎皎。」
婚礼当天,我难得规矩了一次,安安稳稳入了洞房。
傅疏桐掀开了我的盖头。
他一身正红,风华绝代宛若他当年高中榜眼时。
烛火昏黄,气氛暧昧。
我羞于直视他精致的眉眼,于是把目光撇开,看见了他放在案上的那柄檀木戒尺。
我道:「你还留着戒尺?」
他道:「御赐之物,当妥善珍藏。」
我笑了。
他有些茫然地问道:「笑什么?」
我道:「我想到了高兴的事情。」
他道:「嗯?」
「我可以打回来了。」
「……?」
他起身去案上取了戒尺递给我:「你若想,就打吧。」
我拉下了罗帐,在他耳侧小声道:「凑近些。」
……
烛火摇曳,他的脸红得宛若霞蔚云蒸。
「……哪里学的?」
「话本里。」
他喟然轻叹:「当初还是打你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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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的白月光杀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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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逝:犹记情浓画眉时
平静如水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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