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命
2024-09-23T00:00:00Z | 22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4-09-23T00:00:00Z
凤命
红颜逝:犹记情浓画眉时
公主要杀我,我无奈吞下假死药。
谁知救我的人竟然是和我有婚约的平王,暧昧之际,妹妹顶替我嫁给太子的事情,眼看就要败露了。
我是丞相嫡女。
出生时,道长说我天生凤命。
这话传到了皇帝耳里,他立即为我和太子赐婚。
毕竟,国势渐微,内忧外患,他要给德高望重的丞相一些诚意。
生母早逝,父亲没多久就迎娶了长公主。
长公主天姿国色,但毕竟是深宫中出来的人,心肠不够柔软。
都说没娘的孩子像根草,哪怕我是京城贵女也不例外。
乱世之中,各种势力斗得狠厉,朝中正乱。
我突然染了重病。
娘亲留下的心腹查出,这病与长公主脱不了干系。
安插在她院里的婢女也告诉我,长公主已决心要我的命了。
我攥紧被角,剧烈咳着嗽,直把眼泪也呛了出来。
看来,我这徒有虚位的嫡长女,是斗不过她这有权势的当家主母了。
小桃眼角含着泪:「夫人恩宠正盛,只想让二小姐顶了你的婚约,丞相怕是知道了实情也不会责罚她。」
我咳得更厉害了,手帕上都染了血。
难,如今的处境实在是太难了。
王嬷嬷示意小桃退下。
「小姐,老奴有一计。」
我拭了拭唇,虚弱地朝她笑。
「嬷嬷请讲。」
「此计凶险,而且——」
她看着我,语气虽平静,但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心疼。
「而且还得看小姐舍不舍得了此处的富贵。」
我眸色晦暗,惨淡一笑:
「命都快没了,还管什么荣华富贵?」
嬷嬷忍住悲戚,附在我旁耳语。
父亲下朝回家了。
新帝刚继位,父亲在朝中本就威望极高,又在这次的宫城之战中立了大功,新帝为稳固皇位,对他极其看重。
好不春风得意。
偏丞相府一片寂静,气氛凝重。
长公主哭啼啼地奔向他。
「夫君,兰儿她——」
说着她便掩面而泣。
这些月,她百般阻挠父亲来看我,说我这病会传染。
先帝久病,临王逼宫,平王救驾,太子登基,内忧外困……
父亲忙着一件又一件大事,身体是绝对不能垮的,便一次也没来探望过我。
如今听此噩耗,他眼中闪过悲痛,不过马上顾虑起我和新帝的婚约。
在家族利益面前,个人生死总是渺小的。
长公主用手帕掩住笑容,待手帕移开时,她又是泪眼涟涟的模样。
「这些年乱,我们一直将兰儿养在深闺中,鲜少有外人见过她。而且她病时,我们也并未对外宣扬。」她望着父亲,欲言又止。
「你是说——」
「水儿与兰儿年岁相差不大,容貌又有几分相似。我们何不将她们对换一下?」她的语气藏着急切。
「这可是欺君大罪啊。」
嘴上虽这样说着,父亲却在思考夫人的话,明显有动摇之色。
长公主笑着摇头:「你我心知肚明,重要的不是当年的卦象,而是娄氏与皇室的联姻。新帝需要的不是有凤命的女子,而是丞相府的扶持!」
当晚,京城尽知,丞相次女娄雾水年幼夭折,丞相悲痛至极。
但念及战乱刚止,民生劳苦,丧事一切从简。
睁眼,一片黑暗。
好痛!
假死药的药效已过,嗓子里全是血的味道。
外面哭号声很大,我有些发抖,不让自己跟着哭。
王嬷嬷说,眼泪是最不值钱的。而且现在一哭,就会暴露自己。
棺木的味道很重,裹挟着腐朽与死亡的气息,空间又小,根本动弹不得。好在事先派人在棺材上戳了微孔,我大口地呼吸,才不至于憋死。
不过,除了能感知到难受,我和死人倒真没什么区别。
没有食物,没有水,还病魂缠身,昏沉与梦魇便成了抵御害怕的良方。
不知伴着哀乐昏睡了多久,棺材移位的响动将我惊醒,慌乱中,我感受到自己被抬起、运送,然后掩埋。
泪从眼角滑落,恐惧潮水般涌来。
外面更大的哭声朝我袭来,刺得我捂住耳朵。
一铲铲黄土打在棺材板上,像一双双在拍打的手。
我握紧衣角。
好冷啊。
现在该是被埋在地下了吧,周围躺着的都是娄家的长辈们,不知道娘亲离我近不近。
娘,气孔被堵住了,兰儿呼吸不过来,该怎么办啊!
闷痛一阵阵从胸口传来,像是有人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快要把肺咳出来了,吐出的血沾在我脸上。
泪眼蒙眬间,我看到了光亮,可伸手去碰时,又只能触到冰冷的棺材板。
我终于昏死过去。
耳畔是淅沥的雨声,睁眼,却是破落的屋顶,和一位陌生的姑娘。
我们在城郊的破庙。
「小姐,你醒了!」她的眼圈很红,像是哭了很久。
「你就是王嬷嬷的义女吧。」
我嘴角咸苦,强撑着坐起,但身子绵软无力,还是她将我扶起。
「我叫映云,小姐唤我云儿就好。」
云儿。
她不是奴婢,却甘愿陪我逃难,我欠王嬷嬷的又多了。
我握紧她的手,嗓子却被刀割一般痛。
咳嗽间,我才发现门口还立着一位人。
他眉头紧锁,本在听雨,见我醒了,便转身,向我微微颔首。
那人穿着气度不凡,眉宇间既有文人的儒雅,又有武将的威严。
「他是——」
我眼里闪过慌乱。
按照当时的安排,现在陪在我身边的应该只有云儿和一位侍卫,而这人俨然一副王侯将相气,绝不会是我的侍卫。
我们还是被发现了吗?
「小姐别怕,那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云儿见我脸色惨白得很,连忙帮我抚背。
那人也收好手中的剑,向我走来:
「不必害怕,本……咳,我不是坏人。」
声音十分稳重,让人莫名觉得安心。
但我仍紧盯着他深色的瞳孔,不肯放松一丝警惕。
「小姐你是不知道,我打开棺材板,你的面色已如死人一般灰白,嘴唇发紫,脉搏也几乎探不到了。」
云儿开始谈论当时的凶险,她心思单纯,不懂在外人前要有所避讳。
「去医馆,郎中都摇头,你那侍卫也觉得小姐活不了,就自己逃了。我一个人,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云儿说着泪珠子就掉了下来,她虽然比我高大强壮不少,但年岁和我相仿,都只是十几岁的小姑娘。
不过她马上破涕为笑:
「还好碰到了这位公子。」
我的目光总算柔和了些。
他其实年岁不大,眉心有一点朱砂痣。可再望了望他腰身,并没有悬着令牌。
「朱砂点黛剑眉,东风拂槐玉树」。
我想到一个人。
还在深闺时,就常听人讲他的潇洒快意:丰神俊朗,惊才风逸,还爱民如子,是大良的少年英雄。
他是先帝最宠爱的小儿子,先帝崩后,临王当夜发动宫变,登基做了皇帝,还囚禁了当时的太子——也就是我名义上的未婚郎君,现在的新帝。
他当时在边塞,听闻此事后,立即与诸王联手,率兵回京。再加上京城有我父亲做内应,临王的龙椅还没坐热,就殒了命。
这都是前不久才发生的事。
察觉到我审视的目光,他也以打量的目光回敬,不过神色依旧平淡。
我低头,错开他的视线。
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咬牙,跪倒在他面前,眸子闪着水光。
「多谢平王搭救之恩。」
他正欲扶我的手顿住了,嘴角不自觉浮起笑意。
那笑容像安神香,不带恶意。
「我竟不知娄氏幼女这么聪慧。」
我瞥了云儿一眼,这丫头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只能赌一把了。
我又咳嗽起来,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殿下宅心仁厚,此次回边塞,会经过阳州,恳请殿下捎民女二人一程。」
我舅舅是阳州刺史,虽然势力薄弱了些,却是唯一可护我周全的人。
见他不为所动,我心一横,眼泪掉落在地板上,一个接一个地磕着响头,血从额间渗出,好痛。
云儿也跟着我跪下。
「民女自知逾越,但如果殿下不帮,我们绝对活不过三日。」
「求殿下救我们!」
平王似有动容。
他背手转身——明明比我大不了几岁,却显得那么老成。
「你们跟着本王,只会更加凶险。」
我想起他藏起的令牌。
他故意隐瞒身份,难道也是在逃?
平王终究是平王,不忍两个半大孩子白白送命。
他转过身来。
「不过,你们不怕的话,本王也不阻拦。」
说话间雨早已停了。
我本就身子虚,现在又磕出了伤,只觉头晕目眩,腿脚发软,站不起来。
云儿连忙扶我出庙。
庙外不知何时聚了一批人,寻常百姓装扮掩饰不住他们身上的煞气。
我连忙抬头去看平王。
「没事的。」
他察觉到了我的不安,轻声安慰我。
那些人并无杀意,见到平王皆下跪。
平王示意云儿。
「你和他们走,我们分头行事。」
说着他转身,目光柔和:
「你和本王去医馆。」
我下意识摇头,唯恐暴露身份。
他看出我的顾虑,浅浅一笑:
「别怕,那是我旧友开的医馆。」
说着向我靠近,神色有些复杂。
「而且看脉象,你不是染病,而是中了慢性毒。这毒我会解,不过需要医馆的药材。」
脉象?他为我诊了脉?
在家中,郎中号脉时都要隔着帘子,还要在我腕上搭一块薄纱,不能直接接触碰我的手。他……
我有些吃惊,他别过头错开我的目光,声音带着点心虚。
「咳…当时情况紧急,本王不是有意逾矩。」
我努力上马,怎么也够不到马背。
犹豫再三,他忍笑,轻轻把我抱上了马。
我本身长得显小,在他眼里,我到底也只是个小丫头,没那么多男女间的顾虑。
马背太簸,我身子又弱,纵把缰绳拉得紧紧的,还是撑不住往下滑。
他下意识就分出一只手搂住我。
我僵住,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也变得不自然,整个耳尖都烧红了。
从记事起,我就没被人抱过。
平王果真是个心慈的人,在如此境遇下,竟陪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丫头,在乡间医馆留了三日。
「无妨,」他见我眼中满是愧意,柔声道,「丞相为大良竭尽心力,阳州刺史更是位忠臣,你是娄氏嫡长女,本王当全力守护好。」
他猜出了我的身份。
「殿下不怕吗?」
毕竟,我是有凤命的人。要是被人知道和平王在一起,会对他不利的。
他被我紧张兮兮的样子逗笑了。
「你都不怕,本王有何畏惧?」
也是,我揉眉,他是世间传颂的英雄,怎么会怕呢?
上过战场的马就是快,没过五日,我们就到了阳州。
云儿早早地就在候着我。
我虽还是有点虚,但气色已大好,也不怎么咳嗽了。
从马上下来,就和云儿一起站到平王跟前,朝他行了个大礼。
他星眸含笑,给我们留下一个兵,就挥手别过。
我望着远去的王,日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黑色的线条勾出将王的霸气。
不出意外的话,此生不会再见到他了。
我额角有块胎记,很小,旁人不知,舅舅却是清楚得很。
这个凭证让我进了刺史府,我终于可以稍微松一口气了。
听闻我的遭遇,外祖母抱着我悲泣,舅舅则安慰我:
「兰儿,你放心,只要舅舅在,就没人会再欺负你。」
我含泪点头。
可乱世之中,安稳的日子哪能长久?
新帝励精图治,但野心过大,手段也狠厉,他有意削藩是好,只是政策推得过于急躁。
阳州藩王早已暗中招兵买马,架空刺史权力,斩断他与外界的联系。
舅舅已经压不住他了。
但他没想到,藩王动手竟那么快。
那晚我感觉心里不踏实,睡不着,便披了件衣服去庭外赏月。
百无聊赖中,我听到有错落的脚步声,还没还来得及去告诉别人,前院传来兵刃相接声,还有婢女的尖叫与哭喊。
我深吸一口冷气,来不及逃,便躲进一旁灌丛中。
云儿从屋内跑出,像是在寻我,可她还没喊出声,便被飞箭射中。倒地后,她挣扎着要爬走,可许多兵冲了过来,向她……补刀。
血水四溅,身边不断有人在死去。
云儿……
我捂住耳朵,瑟瑟发抖,不敢哭出声来。
士兵将这屋里的死人都拖出来,堆在院里。
躲在这里迟早会被发现。我眼中闪着泪光,有些茫然地向四周望去。
他们都一窝蜂地涌进屋里哄抢东西了。
我努力定心,快步跑进院里,将婢女的血抹在自己身上,然后拔下云儿心口上的箭,咬着牙,狠心朝自己的胸口刺去。
好痛啊!
伤口不深,但看起来很致命。
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死人堆里。
别人的脚踩在我身上,我也不吭声。
「都烧了吧。」
「是!」
叛军撤出府外,拿箭向府内射火种,火舌迅速舔舐整个刺史府,映红了半个阳州。
我爬起,热浪涌卷,我披散着乱发,跳进了院中的水井。
冷水浸透了我的血衣。
这井水不深,仅及我腰。
舅舅和我提过,这是个很好的藏身之处。
胸口好痛,心也好痛,漫天火光中,我咬住衣袖,哭得快噎了气。
阳州反了。
平王对此早有猜测,大批军队不动声色地驻扎在附近的离州,就等着瓮中捉鳖。
没过两日,平王就收复了阳州。惹得世人啧啧称奇。
被人从井里打捞出来时,我以为我已经死了。
「殿下,这有个活口!」
「带过来。」
鼻腔里是消散不去的腐臭之气,嘴里还有血的苦味,我吃力地睁眼,正对上他惊讶的目光:
「传军医!」
一年未见,我们都长高了好多。
他的王者风范也更足了。
他还记得我。
我扯了扯嘴角,眼前逐渐坠入黑暗。
没能瞧见他脸上转瞬即逝的无措
总是在做梦。
梦见现在是太平盛世,没有战乱。
梦见我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没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
还梦见了他,梦见他在喂我喝药。
我苦笑,这些怎么可能实现。
可睁眼,平王确确实实守在我榻前。
「是本王食了言。」他放下药碗。
他指的是当初承诺「守护娄氏嫡女」一事。
我摇摇头,发不出声音。
「赵刺史鞠躬尽瘁,忠义一生,本王已派人厚葬。你不能回丞相府,又没有更亲近的人可投靠。若不嫌弃,就跟着本王回开州吧。」
我眼睛亮了亮,以为是烧迷糊了。
他见我迟疑,便重新端起边上的药碗。
「我自己来!」
我连忙挤出声音,可双手根本无力接碗。
平王并不在意,只是舀起一勺药,放在嘴边吹凉,然后小心翼翼地喂我。
有时药沾在嘴角,他会拿手帕轻轻为我擦拭。
好温柔的一位王。
药很苦,但我不觉得难喝。
「开州荒远,本王不做强人所难的事。给你时间慢慢思考。」
他仔细掩好我的被褥,出去了。
我成了平王府的一位客人。
我本是想做王府婢女的,毕竟我是来投靠他的。
「相府嫡女给别人做奴?」他眉眼带笑,「你是想气死你爹吗?」
「他又不知道。」我小声嘀咕。
他摇摇头,坚决不同意。
我原以为王府没有王妃,但侍寝之人应当还是有的。
可看了一圈,连婢女都很少见。
他以为我是疑惑王府的空荡,便解释:
「边线战事吃紧,西齐频频来犯,我平日不住王府。」
我点了点头,突然有点心疼他。
明明威名在外,身份如此尊贵,身边却连个嘘寒问暖的人也没有,府邸也这么冷清。
「想什么呢?」
他见我走神,便俯下身子,平视我。
视线对上的那一刻,我只觉心脏漏了一拍。
偏他察觉不到我的异样。
「我不在,就把自己当王府主人,大可放肆些。」
王府主人吗?
我低下头,怕他看见我烧红的脸。
这种话该是对未来王妃说的。
平王果然是没娶过妻的人,说话一点都不注意!
平王最近在王府小住。
我听到消息,连忙去厨房做菜。
这儿的厨子只会做当地美食,而平王自幼在京城长大,他应当和我一样,常常思念家乡的味道。
「你做的?」他眸中带着惊异。
「殿下不会以为,贵族女子都十指不沾阳秋水?」
他不答,只是伸出筷子,夹了一块肉,尝了一口,笑了。
「真的很久没吃过这道菜了。」
「我也是,」我为他倒了一杯酒,「很久很久。」
两个有家不能回的人,共同漂泊在离都城最远的开州,竟也有种他乡逢故人,酒醉遇知己的相惜之感。
大概是酒太醉人了,又或者是我早就被鬼迷了心窍。
我伏在桌上,痴痴地望着他笑,他也被我逗乐了,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来探探我有没有醉倒。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我像是受了蛊惑一般,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唇。
这样铁骨铮铮的人,唇竟这般软。
他愣住了,目光望着我,怔怔地,有点可爱。
意识到逾矩,我打了个喷嚏,跌跌撞撞站起,连礼都忘记行,就往门外走去。
平王站起身来。
可没走几步,我就被门槛绊倒,重重地摔在地上。
真的被摔痛了。
醉后,我不再擅长隐忍,泪珠子哗啦就流了下来。
我从地上爬起,噘着嘴,一转头,就看到他悬在空中的手,还有脸上不加掩饰的心疼。
好久没有被心疼了,仿佛久旱的人遇见了清泉。
心中微动,我从地上爬起,小跑着把摔破皮的手送到他面前。
「你吹吹。」
我委委屈屈的。
他凝滞了半刻,然后轻握我的手,俯身,小心翼翼地吹着气。
那副认真模样,好像对待的是一件稀世珍宝。
我鼻子更加酸了,顾不上什么礼仪君臣,一把抱住了他,哭得号啕。
从未见过我如此软弱,他身体僵硬了半刻,手缓缓地抚上了我的肩,哑声说:
「别怕。」
在他怀抱里哭累了,我沉沉地睡去。
凝望着我的睡颜,他喉结滚动,用指腹拭去我的泪痕,然后将我抱起,送我回房。
第二天,我头疼欲裂地起了床。
「小姐醒了,这是殿下命人熬制的醒酒汤,喝了会好受些。」
我接过,抿了口,是甜的。
「小姐,殿下来看你了。」
看我?
我放下汤,看见他走了进来。
我忙行礼。
「好些了吗?」
我点头。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揉眉,昨晚的事历历在目,他不提,我便装什么也不记得。
「还没逛过集市吧?」
我摇头,但随即说:
「改日让春儿陪我去。」
春儿是他特意为我挑的侍女。
她原是宫里人,胆大心细,武功还十分了得,太后便让她随平王来了开州。
「不必麻烦,本王今日陪你去。」
我疑惑地望着他,心却跳得很快。
在深闺十几年,我从未见识过京城的繁华。可来开州才半年,我已见识了这座城的大半烟火气。
我像个孩子一样四处张望,
人潮拥挤,纵使商铺上的小玩意儿再怎么吸引人,我也不敢离开平王半步。
飘散的目光总是落在他袖角,想揪住又不敢。
「怕走丢?」
我咬唇,轻轻点头。
他清浅一笑:
「放心,我绝不会把你弄丢。」
说着还递给我一袋钱币,柔声说:
「想要什么就自己买。」
我眼里放出欣喜的光,高兴地小步跑开了。
逛累了,平王递给我水。
「兰儿,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这是他第一次唤我名字。
抬眸,我正对上他的炯炯目光。
他带着我上了一条船。
泛舟碧水上,两岸青山如画,的确美不胜收。
我把手放河里,水从指尖划过,凉凉的很舒服。
他望着我,不自觉地笑了。
「王府住得还习惯吧?」
我点头。
「每次出征前,我都会来这儿看看。」
我转头望他,他眸子是一湖平静的水。
「我十五岁开始征战,死在我剑下的亡魂不计其数。我的血该是比这湖水还冷些。」 他也把手放入水中。
「你没有。」我眉头微蹙,「冷血的话,当年你就不会救我和…云儿。」
他眼里映出我的倒影。
「那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我睁大眼。
「怎么可能?」
「皇兄还是太子时,曾命我偷偷去看过你。」
我的眼睛睁的更大了。
对上我眼里大大的疑惑,他扑哧一声笑了。
「我知道这不合礼数,但少年人总是很好奇的。」
我想起那天,黄昏,我待在院内树下乘凉,半梦半醒间,有极轻的吵闹声惊醒了我。
我睁眼,正对上屋檐上一双黑亮的眸子。
我还没来得及喊人,那少年就朝我笑笑,消失不见了。
「那你……是怎么和你皇兄说的?」
「我说,你美若谪仙。」
我低头,脸又红了。
「再见面那天,你也是在逃难吗。」
我不看他,只是低头玩水。
「是。」
我叹了口气,看他的目光带着怜悯。
我一向谨言慎语,不该问的从不多问。但我又不傻,怎么会不知道平王有多难。
临王当年手握京城重兵,乘机造反。皇上是借平王的兵马上位,感激他的同时又十分忌惮他。
把他留京城那么久,估计就在伺机杀他。
最是薄情帝王家,我端起小桌上的一杯酒,递给了平王。
船缓缓向对岸靠去。
「临王自幼丧母,他是我母后抚养长大的,我们以前感情极好。」
苦涩蔓延,他的眼尾染上微红。
「临王、太子还有我,我们曾有过约定。」
他晃着杯中的酒,然后举起,仿佛是对着地底的那个人说话:
「他做明君,你当贤臣,我则为大良守疆土。」
可是,他亲手杀死了临王,成为一些党羽眼中不忠不义的弑君之人。
而他一母同胞的皇兄,不仅猜忌他,还起了杀心。
这些,他不说,我也知道。
船靠了岸,他饮尽壶中酒,站起身来。
他又变成了那个无坚不摧的王。
「我们回去吧。」
「你何时再回来?」
我紧紧跟在他身后,小声问。
他停下来。
「不知道…怕是赶不回来参加你的笄礼了。」
及笄礼?他竟还在意我这个。
「不…不碍事的。」
我挤出一个微笑。
漂泊之人,能有人记得我的生辰就已经很好了。
平王已经走了两月有余了。
雨点纷纷,春儿为我撑伞,我头上插着一只精美的簪子,那是他送给我的生辰礼。
今年的雨,下得有点多?
我自顾自地数着院里被打落的花瓣。
怕我无聊,春儿便给我说最近发生的趣事。
「小姐,听说京城出了件大事。」
她夸张的语气并没有勾起我丝毫兴趣。我仍在专心致志数数。
「什么大事。」
「真假皇后的大事。」
我一脚踩空,幸好春儿扶住了我。
新帝是个能干的人,上位几年后,羽翼丰满起来,便不满丞相的强势。
相府嫡长女及笄,皇帝亲自为她插簪子。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可礼成后,陛下大怒,说他们拿假长女糊弄皇上。
春儿掌握很多八卦消息。
「陛下有嫡长女的画像,而且,那画像还是咱殿下画的。」
「他?」
看见我惊讶,春儿得意极了。
「是啊,殿下年少便能飞檐走壁,耐不住自己皇兄央求,就偷溜去丞相府,仔细端详那嫡长女的真容,又回来画了像,这才算交了差。」
「画像上的美人,额头上有胎记。」
「而那假嫡长女,她确实也有胎记,可形状大小不同。一查,果然是后来刺上去的。」
我垂眸,抚摸额头。
平王留了个心,让我平日用脂粉把胎记盖住。
「就不能是画像出了错吗?」我指的是胎记的形状。
「怎么可能,我们殿下的过目不忘可是出了名的,画工也极好。」
我想起那双黑亮的眼睛,不自觉咬紧了下唇。
「那陛下打算怎么罚?」
「有下人说,嫡长女当年是诈死,现在应该还活着。陛下下旨,如果小姐能找到,他可以既往不咎,否则,严惩不贷。」
「你说陛下对她可真是一往情深啊!」
「情?」我皱眉,我和皇帝根本未曾谋面,哪里来的情。
回屋后,我捧着热茶,怎么也不得心安。
按春儿的说法,现在陛下下令在全大良找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毕竟有当年那个预言,若是被人发现我和平王在一起,他怕是又会遭些罪的。
这样想着,我放下手中茶,执笔写了一封信。
在王府的这一年多,我和平王待在一起的时间真的不算多。但他总是很细心。
我那次只是和春儿说,馋樱桃了,不知怎的他就知道了,立了战功,不要真金白银,只要皇上把那年最好的樱桃赏给平王府。
他在府里时,会教我习武,说可以防身。
出征了,也不忘让春儿继续督促我。现在我竟也能使出三脚猫功夫了。
他的好,真的是说也说不尽……
我在饭菜里下了蒙汗药。
夜色遮住我滚烫的泪珠,看着周围人都沉沉睡去,我收拾好包袱,离开了王府。
骑马赶了很久的路,硬是出了他的封地,我才敢去找当地的州官。
死去的人我已经无法补偿,但活着的,我要尽我所能护他们周全。
听闻平王又打了胜仗,不知道我压在梳妆盒里的那封信,春儿寄给他看了没有。
坐在回京城的轿子上,哭成泪人,我才发觉,我有多舍不得他。
不知道,他在眺望边塞的月亮时,会不会想起我这个爱哭鬼。
滴血验亲后,他们就直接把我带到了皇帝跟前。
我伏跪在地。
「你就是娄雾兰?」
「是。」
「这些年,你躲在哪里?」
「臣女四处漂泊。」
「噢,竟是居无定所吗?朕还以为,你已为人妇呢!」
皇帝的声音激动起来,引起他阵阵咳嗽。
只是,这声音听起来,怎么有些苍老?
「臣女不敢。」
「抬头。」
他沉声道。
我抬头,却暗自吃了一惊。陛下不过比我大十多岁,可为何看起来如此衰老?白发丛生,脸上还有沟壑。
「不错,倒是应了承昭的那句话,美若谪仙。」
承昭是平王,平王全名李承昭。
听到这个名字,不知怎的,我心里一痛。
两年未来京城,家里已变了样。
小桃赎回了自由身,已经嫁人当娘了。
王嬷嬷则被召入宫中侍奉我——皇上不允我回丞相府。
自古帝王心难猜,皇上费尽千辛万苦将我带回宫,但丝毫要成婚的意思也没有,反倒封大皇子做了太子。
陛下 15 岁就娶了贤妃,太子只比我小两岁。
这些天,太子生母——贤妃娘娘常来看我。
见我心不在焉,贤妃娘娘使了个眼色,奴仆纷纷退下。
「兰儿是不是在猜陛下接下来的打算?」她端起茶盏,端庄淑雅。
「臣女不敢。」
「兰儿,你看当今太子如何?」
「太子殿下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人。」
「那当他的妻,也不委屈你吧?」
我没拿稳,热茶洒在手上,烫出一片红色。
「怎么这么不小心。」 贤妃拿手帕给我擦拭,说着怒斥下人:
「你们是眼瞎了吗?快传太医!」
「娘娘,」我声音有些发抖,「这是陛下的意思吗?」
贤妃点头。
「陛下的状况,你也看到了。临王囚他的时候,用了毒,太医无能,解药一直没研制出来……」贤妃说着眼圈就红了,「陛下时日不多了。」
「你是有凤命的人,是有福之人,定能助太子坐稳皇位。」
有福之人?
太医手忙脚乱地给我擦药。
身不由己,也是有福?
11.
走在路上,右眼皮一直跳,我揉眼,余光瞥见拐角处有人来。
反正这宫里就我身份最低,那人还没靠近,我就预备行礼。
「兰儿?」
这声音?
我猛地抬头,朝思暮想的人就这样立在我面前。
可,他为什么来京城了!
我嘴唇微张,眼中闪过慌乱,随即酸意涌起。
周围都是人,我们不能说更多的话。
「兰儿见过殿下。」
我用目光记牢他现在的模样。
他看上去憔悴了很多,脸上还添了新伤。
刀剑无眼,他当时该多疼啊。
我的泪憋不住了。
他也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
但,这里不是开州,皇宫耳目众多,他只能和我一样,装作彼此不熟,然后擦肩而过。
「别怕。」
我好像听到他这样对我说。
心有不安,晚上,怎么也睡不着。
像是有什么期盼似的,我站起身来。
推门,却看见了门外的他。
银辉落在身上,映得他有些苍白。
不知道,他站在外面多久了。
我捂嘴,又惊又喜,竟直接拉他进房,把门掩得死死的,生怕被人看到。
「你好大的胆子。」
明明是开玩笑的语气,我的眼圈却红得不像话。
他温柔地拭去我眼角的泪,一把抱住了我,抱得很紧,好像下一秒,我就会消失不见。
「李承昭,我想回开州。」
这是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兰儿……」
语气满是无奈与心酸。
不可一世的平王,也会有无能为力的一天。
我摇摇头,挤出一个笑:
「没事的,我只是想想。」
说着,我去翻盒子里的药瓶子:
「我向太医讨的,上好的。」
说着,都递给他。
「现在就回开州,你快回去。」
他依旧沉默,脚步不稳,似乎有些虚弱。
「为什么……」我噙住眼泪。
「你是顾及兄弟深情,想见陛下最后一面吗?那现在也见到了,你就快回去吧。」
他不回答,只是仰起头,不让我看见他眼里的泪:
「兰儿,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愿意你哭。」
我撅起小嘴,朝他扮鬼脸:
「就不,我就要哭,呜!呜!呜!」
说着还装模作样的擦起眼泪来。
他笑了,可,污血从他唇角渗出。
他再也撑不住,半跪在地,红着眼眶,望着我,眼中有千般万般不舍。
「兰儿,我一定要保佑你,保佑你平安喜乐…」
他想拭去我脸上的泪,可手怎么也抬不起。
我看到,他眸中的光,随泪珠一同滴落。
我不可置信地用手去探他的鼻息。
冰冷的,我却好像被烫伤了。
我抱住他,哭不出声来。
我最爱的王,陨落了。
外面的侍从早就准备好,任凭我撕心裂肺,他们还是带走了他。
我拉不住他的手。
戎马一生的功臣,最后被安上了叛国和行刺的罪名。
死后还被枭首示众,投入乱葬岗。
他一生短暂如烟火。
开州等几个州发大水,京城不给赈灾,反倒一再密信催促平王进京,说陛下缠绵病榻,对亲弟弟思念得紧。
其中意味,不必言说。
看着瘟疫盛行,百姓忍饥挨饿,平王终究是赴了这鸿门宴。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白日,有侍从觉得我俩相望的眼神不一般,便报告给了陛下。
「承昭,这杯酒,你和她,总得有一个人喝吧。」
皇帝以为平王望他的眼神会充满憎恶。
但承昭神色平淡,像是早就料到有这一天。
「那南方百姓,和娄氏长女……拜托陛下了。」
他拿起酒,一口饮尽。
争权的路上,必定要踏着血亲的尸骨,他这是帮自己的皇儿除了大患。
帝王笑出了眼泪。
没想到,他这个弟弟,竟傻到这个地步。
「还有一个时辰,承昭,朕准你和她道别。」
我和太子很快成婚了。
因为陛下对我说:
「朕能把平王枭首示众,也就能让他永世不得超生。你不要让朕为难。」
心如刀绞,我咬牙忍泪。
我还得为他平反。
壮士死节,他高风亮节,不能让史官污蔑他!
未满一年,太子即位,我当上了皇后。
新帝年少,太妃娘娘垂帘听政,手段狠厉,与先帝比,有过之无不及。
又一次从梦里哭醒,泪水朦胧间,我看到了他。
「别怕。」
他对我说。
太子即位时只有 14 岁,外戚干政,朝堂被弄得乌烟瘴气。
新帝看上去软弱无力,可我比谁都知道,他不甘心做傀儡,他想要权力。
我们很快达成了协议——我帮他夺权,他为皇叔平反。
很久没见到父亲了,楼氏虽不如之前风光,但根基犹在。
丞相不是好父亲,但他是忠臣。
他负责在朝堂拉拢人心。
平王旧部还在,现在的统领姓万,我以前见过的。我派人给他带了一封信。
一切都准备妥当,只欠一把火。
在赵氏一族想开始清杀反羽时,朝堂元老纷纷罢官相逼。
开州也联合附近几个州,以造反施压。
新帝更是亲手斩了御林军统帅,直接带人闯进寝宫,囚禁了母妃。
太妃迫于种种压力,求陛下下旨,削了母族的势。
新帝是个守信用的人,他还了李承昭一个清名。
诏书下达,平王的棺木被移入皇陵。万里之外的开州,百姓奔走相告,挥洒热泪,祭奠英魂。
而我,独坐深宫,伴着远处万家灯火,品他喝过酒,饮他尝过的毒。
乱世之中,我们终归是有缘无份,有心无力。
李承昭,我才不要你保佑我。
我要去有你在的地方。
作者:即将困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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