娓娓道来
2024-09-24T00:00:00Z | 33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4-09-24T00:00:00Z
娓娓道来
红颜逝:犹记情浓画眉时
一个瞎眼的俊俏白衣道长收养了我。
那是一个最平常不过的清晨。
他路过我,停了下来,然后问我要不要同他一起。
为什么不呢?
我握住他伸来的手,从此成了他的眼睛。
1
道长叫唐子卿。
我没名字。
他说我声音动听,不如叫娓娓。
于是,我便有了名字,在我十二岁时。
道长很清贫,只有一个包袱,里面只有一套换洗的衣裳,其余都是法器。
法器我一件也不认识。
他很耐心地带着我一个一个认过去。
我一遍就记住了它们的名字和用法。
他摸了摸我的头,嘴角含着笑意,说:「娓娓真聪慧。」
我仰头看着他,心想他若是能看见,眼神想必是这世上最温柔的。
他很敏锐,察觉到我情绪的变动,就问我怎么了。
我不敢说,怕引得他伤心,所以换了个问题。
「我在想,这世上真的有鬼怪么?」
「有的,它生在人心里。」
「道长心里也有么?」
他愣了一下,然后很轻地说:「有。」
那一刹那,我在他身边感受到了无尽的悲伤与痛苦。
我很后悔问了这个问题,可是不知道该怎么补救。
那种深沉的痛苦只弥漫了一瞬,随着他的起身消散。
他低着头,问我:「娓娓饿了吧,我们去镇上买些吃的吧。」
我点点头,忽然意识到他看不见,赶紧加上一句「好」。
然后我牵着他的手,给他带路。
从栈道边的茶摊到落梅镇并不远,我们慢慢走,走了大概两盏茶的时间便到了。
落梅镇很热闹。
我们到时正值中午,来往的人很多。
我带道长在一个卖馒头的摊位停下,三个馒头三文钱。
我吃两个,他只吃一个。
我问他不会饿么?
他说他不贪口腹之欲。
我没听懂他的话,但也不强迫他吃两个馒头。
因为我们很穷。
他掏钱时我看到了,小小的钱袋里所剩无几。
我们大概要留宿街头了,我想。
可是,道长好像一点也不担心。
他吃完馒头,让我带他往东南方向走。
我说我们去那里干嘛?
他说救人。
我很奇怪,救谁?
他说不知道。
好吧。
落梅镇东南方坐落着一个大宅院,陈府。
一看就是有权有势的人家。
「这里?」
道长点点头。
门童看到我们站在门口,于是下来问我们有何贵干。
很是彬彬有礼,没有因为清贫而看不起我们。
道长说:「我来解灾。」
门童面色一变,让另一个赶紧进府通报。
陈府的小公子陷入昏迷多日,大夫束手无策,请的半仙也是白费钱财。
全府上下一片愁云惨淡。
管家把我们迎进大厅。
陈老爷和夫人就迫不及待地问道长看出了什么,要如何破解。
道长先温声细语地安抚了他们的情绪,然后询问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小陈公子早慧,少时读遍诗书,做出的文章惊艳才绝,只是对功名不感兴趣,尤爱书画。
前不久得了一幅山水图,可是竟看痴了,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连几日不吃不喝。
下人强制开门时,才发觉他抱着画昏迷不醒。
到了卧房才发觉确实如此,他依旧抱着画不肯松手。
道长取出牵梦。
那是一根细细的香,通体紫色,燃烧时的味道闻起来让人觉得温厚舒心。
然后,他抽出一张符纸,放在盛着水的银碗里,牵梦置于其上,没有任何倚靠,竟然立而不倒。
陈老爷和夫人以及一众下人都觉得很神奇,包括我。
道长捏了个诀,盘腿坐下。
我们屏气在一边等着。
牵梦燃尽时,符纸着起火来,是蓝紫色的火焰。
我头一次见到这种颜色的火,一时惊讶无比。
道长随后站了起来,让我把符水递给他。
我看着他修长白净,指骨分明的手沾了沾符水,洒在床榻的周围。
他肃穆的神色让我觉得他好像悲悯众生的神祇,不染纤尘,又普度众生。
那时候我还不懂,只觉得心也跟着被净化了。
「令公子明日便可醒过来了。」
陈老爷和夫人喜不自胜,连连说要感谢我们。
道长说,这些等明日小陈公子醒来再论也不迟。
第二日,小陈公子果然醒了。
陈老爷备下黄金百两的谢礼。
道长只要了两金,嘱托了些注意事项便带我走了。
我很不解。
我们这么穷了,钱财难道不应该多多益善么?
道长停下来,教导我:「钱一但过多,就变成了负累。如果背着这么多金子,我们还能像现在这般闲适地走路么?」
我想了想,金子多了会很重,而且路上还会怕人惦记,所以走起来肯定很累。
「道长说的是。」
「娓娓真是一点就通。」他摸了摸我的头,「现在我们去买些衣裳吧。」
「好呀好呀。」
卖衣裳的大娘人很好,她夸我长得水灵,将来说不得是个美人。
我听了很开心,转头看他。
他立在一边,温和地笑着,没有插话。
我心里一疼。
大娘大概是见气氛不对,又把话题扯到衣服上,罗列了好几件供我挑选。
「道长喜欢什么颜色呢?」
他没料到我会问他,有些惊异,随后笑了一下:「选你喜欢的就好。」
我很执拗:「你喜欢什么颜色?」
他有些无奈,但还是妥协道:「蓝色。」
我选定了一套水蓝色的裙子,穿上身后大娘也说很衬我,她还送了我一根簪子。
可是我不会簪头发,大娘知道后,又耐心地教我怎么简单梳一个发髻,然后替我把簪子簪上。
我悄悄拉过大娘,想请她教教我怎么梳道士髻。
大娘没有推辞,手把手地教我,我学得也很快。
付钱时道长多给了些钱,大娘不要。
我说:「我很喜欢你,这钱不收下的话,我会伤心的。」
大娘这才没有推辞。
2
离开落梅镇镇,我问道长现在去哪儿?
他说往北走。
我也没问去哪里,只是想他大概又要去救什么人了吧。
越往北走,山越高,林木茂盛起来,我们走到了一座山下。
道长抬起头,我也跟着抬起头,只见云雾在山尖缭绕,仿若仙境。
如果他能看见就好了,我又一次起了这个念头。
「走吧。」
「我们来这里找仙人吗?」
他笑了:「仙人是找不到的,只能凭借缘分遇见。」
「缘分要怎么攒才行?」
道长忍俊不禁:「娓娓很想见仙人么?」
「想,很想。」
我想求他给你一双眼睛。
「只要行善事,相信会有那一天的。」
所以我一直在等那一天。
山路不好走,我牵着他走得很小心。
路上休息时,遇到一位跛脚的樵夫,他问我们要去何处。
道长说不知。
樵夫愣了一下,然后说最近的村庄也要翻过这座山才能到,天色已晚,不如先去他家歇歇脚,明日再走。
我其实有些害怕,因为樵夫长得有些凶狠,如此好心邀我们去他家,我很怕是谋财害命。
没想到道长答应得很利落,我拉了一下他的衣角。
他拍了拍我的手,示意让我安心,然后对樵夫说有劳了。
我只好带路。
农舍不大,但胜在整洁。
这家中除了樵夫还有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妇,我见她和善的样子,心里的害怕就消失了大半。
老奶奶对我们嘘寒问暖,对我们的一路见闻感到惊叹,听了陈家公子的事,老奶奶忽而面露难色。
道长听出她话里的犹疑便温声说他会尽力解忧,让她不必担心。
老奶奶终于叹了一口气,有些哽咽地讲起来。
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被征去当兵,小儿子因为天生残疾所以留了下来。
大儿子开始几年还有书信送来,后来几年就断了音讯,托人打听也打听不到。
她想请道长算一算他是生是死。
道长问了生辰八字,开始起卦。
卦象我看不懂,只见道长推演后摇了摇头。
老奶奶伏在樵夫身上痛哭不已。
道长说可以招魂问灵。
老奶奶含泪道谢。
待到月出东山,道长从包袱中取出念归,这是一个类似司南形制的圆盘,大概是玉的质地,颜色像初春的嫩草,在月光下莹莹生辉。
道长取出红线在念归上绕了一圈,然后把剩余的红线分别系在老奶奶和樵夫的手腕处。
「月上中天时,他会入梦。」
我守了一半时,实在抵挡不住困意便睡了过去。
醒来已然是第二日清晨,我躺在床上。
推开门见到道长坐在桌边,老奶奶正端着粥放在桌上。
道长听见动静侧头向我说:「娓娓醒了么?快来用粥,我们等下便启程。」
我依言坐下,只见老奶奶神色比昨日轻松了许多,像是了结了一桩心事,想来昨日很顺利。
临行前她和樵夫对我们千恩万谢,又塞了些干粮给我们。
道长没有推辞,我们谢过后便收下启程了。
3
到安合县的时候已是深秋。
道长一路上靠替人算命寻物和卖些平安符来温饱,我在一边替他收钱跑腿。
这一路道长没有遇见有缘人,所以法器一件也没用出去。
我问道长,假如包袱里的法器都用完了会怎么样?
道长说,这就意味着他的道快修完了。
我又问道修完了又如何?
他说修完便要羽化。
我不懂羽化的意思,所以又问。
道长温和地说,是了悟天地,归于混沌。
我似懂非懂,只是想那大概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吧。
安合县依山傍水,景色秀丽。
我们乘舟到渡口,来往行商的人很多。
我先跳上码头,然后伸手给道长,他借着我的力也跳了上来。
我握着他的手,温温的,不像我冰凉的手,一时竟然有些舍不得放开。
他也注意到了我冰凉的手,问我是不是太冷了,要不要多置一件棉衣。
我知道余钱不多,所以说不用。
「道长你这样牵着我就很暖和了。」
他愣了一下,然后一笑,便握着我的手没再松开。
天色将晚,我们找了一家较为便宜的客栈食宿。
在大堂吃面时听见旁桌的人在聊天。
他们说柳府的小姐可怜,未婚夫同旁人私奔,自己又一病不起,药石罔医。
我听着便留了个心眼,低声问道长,这会是有缘人么?
道长把碗中的鸡蛋分了我一半,那是我方才偷偷夹给他的。
我的脸一下红了起来。
道长没说什么,只是道:「明日我们去见一见便知道了。」
第二日,我们用过早饭便去了柳府,说明来意后他们便把我们迎了进去。
柳府不同于陈府的富贵大气,而是曲致幽深,有江南的婉约和诗书之气。
柳小姐的闺房道长不便进去,便由我代劳。
这次要用的是断意,一把木质的剪刀,颜色像红豆,质地像玉,触手生温。
我进去前,道长给我蒙了一条布,他说这条布叫见灵。
蒙上后睁开眼睛,眼前变成了另一幅景象。
我见到了万物的灵相。
柳小姐躺在床上的只是躯壳,她的三魂七魄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我见到一魄在屏风后对着一封信哭泣,我走过去问她:「柳小姐?」
她听见我的声音,抬起头来看我。
黛眉微蹙,杏眼含泪,哀哀戚戚如暮春微雨的海棠。
这是我长到这么大,见过最美的美人。
她抽噎道:「我的子珩哥哥……他竟然离我而去了……」
说罢又低头哭起来。
我还没说什么。
只见一阵风来,又多了一魄。
「哭哭哭,你就知道哭,为了一个男人何至于此。」这一魄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一副恨铁不成的样子。
我来回看了看,这两位确实长得一模一样。
「额,柳小姐?」
两位同时抬头看我。
「哪里来的小妹妹?」
性子有些泼辣的那位开口问。
「柳老爷请我们来医治您的。」
「怎么称呼?」
「叫我娓娓就好了。」
「我是柳如宛,你看起来年龄比我小,叫我姐姐就好了。」
「柳姐姐。」
「来,我们坐下说。」
事情是这样的,柳家和周家是世交,两家定下娃娃亲。
柳如宛是出了名的美人,周子珩则是少年中举的才子。
众人都说是天作之合,柳如宛也是这么觉得的。
可是周子珩对她没有男女之情,只是把她当妹妹,爱慕的另有他人,所以几次三番想退婚,只是都被周老爷打了回去。
眼看婚期将近,周子珩再不愿拖下去,给柳如宛写了陈情信便和心上人私奔了。
柳如宛受不了这个打击,所以一病不起。
三魂七魄有些去找周子珩,有些去他俩曾经待过的地方睹物思人,还有在这里哭的。
「所以……你为什么不伤心呢?」
「我向来觉得这世上男子千万,一个没了就换一个,有什么好伤心的。」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她看向我,郑重道:「妹妹你可千万别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的,不值当。」
我点点头,她满意一笑。
我把知道的情况说给道长听,道长说三魂七魄离体太久会出问题,最好三日之内要找齐。
他教我如何寻回和安置魂魄,我练了几次便掌握了。
魂魄归体后,柳如宛便醒了过来。
我问她要不要断了对周子珩的心意。
她踌躇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我便用断意剪了系在她食指的红线,红线在断掉的那一刻便消失了,然后慢慢长出了另一条红线。
柳夫人都说柳小姐醒来以后有精神多了,不像从前那般哀愁。
柳如宛想留我们住到新年,柳老爷也同意了。
我们便在客院住下了。
柳老爷总是去向道长探讨道法,我就去找柳如宛。
柳如宛教我写字刺绣,我学得很快,她都有些惊讶我的天赋,又为我感到可惜。
有日她忽然高兴地问我愿不愿意学医,她说有位乌娘子医术高超,正在找徒弟呢。
我便去了。
乌娘子一见我便很喜欢,对我的天赋也很满意,所以就定了我当她的徒弟,跟着她学医。
我问乌娘子为什么挑中了我。
她说我有着异于同龄人的稳重和对学医的执着。
不过学医,短则三年,长则五年。
我一想到道长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便为难起来。
没想到道长居然同意在这里住几年。
「娓娓,不要担心我,你好好学便是。」
4
我跟着乌娘子行医也攒了些钱,我和道长便从柳宅搬了出来,租了一个小院住着。
因为我总是不在道长身边,所以他又重新用起了盲杖。
盲杖是我亲手挑的,长度合适的紫竹披一层桐油,颜色温润,手感平滑。
道长也很喜欢,我心里愧疚多少因此填补了一些。
安合县是个适合草木生长的地方。
我在小院里种了很多花,一年四季总有花开着,有些香气清远,有些香气馥郁。
我想,道长看不见这些花,能闻见也好。
很快到了我及笄的年岁,乌娘子给我操持的及笄礼,请来的都是熟识的朋友。
柳如宛送了我一套针灸针,她的气色好极了,眉梢眼角都是喜色。
「柳姐姐是遇上什么人了么?」我试探着说出自己的猜测。
她有些讶然,然后双颊飞上了一层薄霞:「前两日在南安寺遇见一位公子。」
她没有同我多说,我也没有问,只是心里很替她高兴。
及笄礼既成,我也该有个真正的名字了。
道长问我有没有中意的名字,我说有。
唐枳。
道长问我为什么中意。
我说枳壳是一味我很喜欢的药材,它性和而缓,味苦无毒。
而且很多治疗眼疾的方子里都有它。
最后那句话只在我舌尖打了个转,又落回了我心里。
道长笑了笑,说那我从今日开始便叫你阿枳了。
他说着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盒子递给我:「阿枳,这是我送你的贺礼。」
我接过来打开,里面放着一本医药古方。
「谢谢道长!」
我欢喜得不得了。
「你喜欢便好。」
道长向我一笑,窗外万般春色刹那间便暗了下去。
我连忙转开目光,说去厨房看看。
乌娘子除了医术了的,厨艺也是一绝。
「怎么,饿了?」她一边挥着菜刀把豆腐切成细丝一边留意着锅中的火候。
「没呢,我是来看看有没有能帮师父的地方。」
「想帮忙?喏,把那菜洗干净。」
「好嘞。」
日子就这么平静如水地过了三年。
三年后乌娘子对我说,她再没什么能教我的了,我可以出师了。
我很舍不得她们,但是乌娘子说自己的年岁渐长,去不了太远的地方了,她希望我能替她治更多的人。
就这样,我和道长又踏上了我们来时的船,在烟雨乌蒙里离开了安合县。
我很难过,道长伸手抚在我肩上,语气温柔:「我们到一个地方便给他们写一封信,好不好?」
「嗯。」
5
顺着水路,我们南下到采莲镇。
这里以盛产荷花莲藕和上好的印泥出名。
「我们在这儿停留多久?」
「你觉得此处如何,喜欢么?」
「听闻这里的冬日不落雪,我想看看。」
「好,那我们便留到明年春日吧。」
我们费了一些时日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住,直到偶遇一位散人。
他说他的道观闲置了很多房间,不嫌弃的话可以住在那里。
道长与这位逍遥散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拂云观在采莲镇边的若水山上,一条山路曲径通幽,两旁是青翠葱郁的竹林。
路不难走,一个时辰之内便可上山下山。
我在镇上摆了小摊,每日风雨无阻。
一开始没有几个人来找我,或许看我年轻,或许碍于我是女子。
医治好几位后,来找我的人就渐渐多了起来,尤其是女子。
医馆的人也会主动来与我探讨医术上的问题。
馆主甚至好心地给我辟了一个坐诊的地方。
我很感谢馆主,想答谢些什么,馆主摆了摆手说不过举手之劳。
馆主在治疗眼疾方面颇有见地,他也不吝赐教,我学了很多,可是还是觉得不够。
他便说邻镇的观鹤汀边住了一位老神医,凡是经他手的,就没有治不好的眼疾。
到观鹤汀的路很难走,去一次就要花半天,所以总不能在当天往返。
我骗道长说是去采药,他也没有怀疑过。
老神医听了我的来意后,只让我回去看看道长的眼睛究竟如何。
如果我实在医不了,再来寻他。
回去的半路上突然下起大雨,我连忙跑到离若水山最近的亭子里躲雨。
没想到道长却在亭子等我。
「我想你应当没带伞,在这里接你,也好让你少淋些雨。」
他从袖中掏出帕子,想给我擦擦脸上的雨,手却落在了我肩膀处。
他一愣,我便笑了笑,伸手牵住他的手,往上移到我的额头处。
「道长,娓娓已经长高了很久了。」
「是啊,我的娓娓长高了。」
他含着笑意用帕子给我擦干脸上的雨水。
我略微仰了头看着他。
岁月如此厚待于他,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痕迹,他同初遇时仍旧一般无二,只是更沉静温厚了些。
在一片瑟瑟的雨声里,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动得那样热烈急促。
而他一无所知,侧头问我:「雨小了些,我们走么?」
「嗯。」
我不敢出声,怕他听出我的异样。
他伸手拿过盲杖,我按了下来。
他不解。
「雨天路滑,盲杖哪里有我好用?」
他有些犹疑,我立马伸手握住他的手:「我的手冷么?」
「还好。」
「那就好,」我撑开他手中的给我备的另一把伞,「走吧。」
我走在略高他一步的台阶上,牵着他慢慢地走。
他的手温温的,没有茧,修长的手指骨肉匀称,握起来很舒服。
雨声淅淅沥沥地打在竹叶上,明明并不安静,我却好像能听见他的一呼一吸敲在我心上。
我不敢看他,只能专心致志地盯着阶梯,让自己冷静些。
「阿枳。」
「嗯?」
「你的手有些发烫,是哪里不舒服么?」
道长停下来,比我矮了一个台阶,正好与我一样高。
他的脸在我眼前无比清晰,溅在伞上面的雨蹦开,细细的水珠落在他眉上,遮着眼睛的白绸下是微红的薄唇。
我呼吸一滞,而他无知无觉,只是神色关切。
「怎么不说话?」他开口,声音有些紧。
「我,我……没有什么不适,手烫可能是因为天气渐渐热起来了。」我担心他不信,所以立马岔开话,「天色要晚了,我们快些回道观吧。」
「好。」
到道观时雨已经停了,我把伞抖落雨水收归檐下,然后去厨房熬了些暖汤,用来驱寒气。
暖汤见底,道长放了碗对我说:「架子的左边有本《老子想尔注》,你能念给我听吗?」
「嗯。」
我点起灯,慢慢念起来。
「不见可欲,使心不乱。不欲视之,比如不见,勿令心动。若动自诫,即道去复还,心乱遂之,道去之矣……」
他听得入迷,我便一直念到了月色探进窗来。
「该休息了,剩下的我明日再念,好不好?」
道长笑了一下:「你这语气,倒像是在哄贪玩不肯睡的小孩儿。」
「那你肯依我么?」
「唐大夫发了话,我哪里敢不从。」
我想笑一笑,可是目光触及他的眼睛,笑意又沉了下去。
我该怎么开口呢?
6
大概是因为心绪低落,又加上淋了雨,第二日我就有些头疼咳嗽,心想应该是染了风寒。
道长站在门外叩门。
「阿枳,你可是身体不适?」
我咳了两声,嗓子哑了些。
「我大概是染了风寒,不打紧,明日便会好一些的。」
门外安静了一瞬,然后又响起声音。
「我……能进来么?」
我愣了一下,然后挣扎着爬起来看了看我的房间,还好不乱,没有什么东西档在路上。
「能,你进来吧。」
他推开门,盲杖先探进来,晨光在他身上披了一层淡黄色的光晕,我一时看得愣住了。
「在左边么?」
「嗯?哦,对对,左边。」
说完,我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他好看的眉头蹙起来,问我:「很严重么?」
「还好,除了咳嗽听起来吓人,没什么其他症状。」
他摸索着坐在床边,伸手要探我额头,我拦了一下:「没事……」
「别动。」
我只好放下手,他的指尖探过来,点在我脸颊,蜻蜓点水一般,滞了一下才往我额头去。
明明什么也没有,我的心忽而跳如锤鼓。
「有些发热,」他收回手,侧首问我,「有什么汤剂可治么?」
我想了想:「麻杏石甘汤,取去节麻黄三钱,去皮尖杏仁三钱,炙甘草两钱,锦裹碎石膏六钱熬煮一个时辰便好。」
他点头应下,问我药材在何处。
我把位置一一告诉他,他便起身去了。
意识昏沉起来,我便睡了过去,半梦半醒时感觉有人在唤我的名字。
「阿枳。」
「嗯?」
「方才我敲门,你没有应,所以我就擅自进来了。」
我睁开眼睛,看见他站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手里端着粥,便笑了笑。
「你进来不算擅自。」
「什么?」
我真是糊涂了,怎么说这样的话。
「我是说……碗里是粥么?正好我有些饿了。」
他没再追究我的胡言乱语,只是把粥递给我。
「药也快好了,你略等等。」
「好。」
一碗粥下肚,药也好了,随着药来的还有一粒糖。
「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
「你若是不喜欢……」他说着就要收拢摊开的手掌。
「诶,我要。」
药才喝了一半,就听见外面有人在叫我:「唐大夫,唐大夫?」
我呛了一口,赶紧把剩下的半碗喝了,糖也没拿。
「魏婶,我在这儿。」
「哟,唐大夫,你病得怎么样啦?」魏婶挎着一筐鸡蛋走了进来,看到道长时一愣,「这位是?」
「贫道唐子卿。」
「哎哟,原来是唐大夫的哥哥呀。」她笑着向道长打招呼。
道长没否认,只是点头示意问好。
她热络地往床上一坐,把鸡蛋放在一边。
「我去医馆找您,结果金大夫说您没去,我寻思着您或许是病了,所以带了这一筐鸡蛋来。」
「婶子,您来看我我已经很感激了,这鸡蛋我不能要。」
「嗐,鸡蛋我家多着呢,这些不算什么,您别嫌弃不收就好。」
「这……我就多谢婶子了。」
「什么谢不谢的。」
她话头一转我就知道她接着要说什么了,可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她。
「上次我说的林二公子您觉得怎么样?可还中意?不是我胡侃,林二公子家底厚实,读书又聪慧,是个有前途的……」
她一口气说了不少林二公子的优点,说完还转头问道长:「唐道长,您觉得这妹婿如何?」
我也随着望向他,他张了张唇:「阿枳若中意,并无不可。」
这话很好,只是冷我的心。
我强打着笑了笑。
「婶子,我如今并不想嫁人,辛苦您替我打听了,我看天色不早,也就不留您了。」
「哎,也好,唐大夫您神色看起来不太好,还是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送走魏婶,我们竟然一时无话,彼此沉寂下来。
「方才,魏婶所言也不是坏事,若你中意那林二公子……」
「我困了。」我冷声打断他。
他闭口,温声道:「好。」
7
我们冷了几日,彼此相安无事。
这日阳光正好,有位妇人来找我,请我到人少的地方说话。
我看她有难言之隐,又见天光将暗,便对她说等一等,我医完排着队的几人就跟她单独聊一聊。
她带着我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踌躇许久才说是子嗣问题。
她成婚多年,一直没有儿子,求了许多偏方都没用,听闻我医术精湛,所以想来问问我有没有办法。
我听了眉头拧起来,但还是温声问她:「请问是没有儿子还是没有孩子?」
她一哽。
我冷下脸来:「抱歉,我帮不了你。」
「唐神医,唐神医……」她拉住我的袖子,跪在地上痛哭,「原本是有两个女儿的,可是刚出生就被她爹摔死了,后来我便再也没有身孕了……他说我再生不出来孩子就要休了我另娶。」
「唐神医,你也是女人,求您帮帮我吧!」
「我帮不了你。」
我抽出袖子,快步走了出去。
回到道观我还是觉得那口气堵在我心上,不上不下。
道长问我怎么了。
我不愿让他烦心,所以缓了缓,说没事。
他也没追问下去。
只是没想到她到山脚堵我,我只能装看不见。
她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那么哀求地望着我。
一连几日都这样。
我招架不住,只好去问道长。
道长听了只是说:「医者仁心,你不妨先看看再论。」
我便将她领到道观来了。
我给她细细诊了脉,她身体康健,没有不孕的隐疾。
我想起从前听过的一件异闻,所以找来了道长替她看一看。
道长详细问了情况,沉吟片刻后对她说:「有冤未去,故而无子。」
「那……那这冤可能平?」
「有两种办法,一是超度,一是灭魂。」道长缓缓道来,「超度能使其早登极乐界,灭魂则是使其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超度,要超度。」
「超度短则三年,长则十年。」
她犹豫片刻,还是选了超度,有些凄然道:「我不能一害再害她们。」
「道长,做法事的钱,我过几日再给您行么?」
「不必,你我有缘分,不需报酬。」
「多谢,多谢。」
她像了了一桩心事似的,慢慢回身往门外走去。
我忽然叫住她,对她说:「女子并不是一定要依附男子而活,你若是不嫌弃,可愿来帮我?」
她顿了顿,向我一笑,没说话便走了。
我心里有些不安,这几日都心神不定。
排着队的妇人闲聊起来,三言两语落入我耳中。
「你听说了吗?陈家老大的媳妇前日跳河自尽了。」
「啊?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因为生不出儿子呗。」
「我听说是陈老大砸死的那两个女儿拦着生儿子呢。」
「哎哟,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我的心一沉。
那日会诊,我走得很早,想逃开这个吃人的地方。
我提着一口气爬上拂云观。
申时的太阳光亮柔和许多,推开门时,这光落在给花浇水的道长身上。
这是从安合县带来的双瓣茉莉,在这里适应得很好,已经结了几个花苞。
道长听见响动侧头向我一笑:「阿枳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
心里的那口气长长地舒了出去。
「我今日听闻她自尽了。」
我没说名字,但他了然。
「我不明白……女子的意义只有生儿子这一个么?」
「自然不是,是这世道绑住了女子。」
他伸手触碰我的眉目,修长温暖的手推开我眉心的结。
「别难过,阿枳,你是飞出来的鸟。」
我伸手握住他的手,有股力量从我心口冲出来。
「我要这世间飞起千万只鸟。」
他一愣,然后笑着说:「我相信你。」
到了超度那日,我帮他设坛。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他拿出一个玉盘,盛了清水,将两位亡女的生辰八字写在符上,用火烧了灭在水中,水一下变得乌黑。
玉盘被放在朝阳的地方,等到水变清澈,亡魂便被超度完成。
8
「你能……帮她祈福么?」
「她是有福之人,这一世受苦,下一世富贵,你不必担心。」
「好。」我点点头,松了一口气。
我抬头看了看太阳。
「天色尚早,我去买些酒来,今日我们略喝几杯好不好?」
他点点头。
「路上小心。」
莲花酿配桂糖蜜藕是采莲镇的一大风味。
月光下澈,道观围墙外的竹林影影绰绰地婆娑其中。
我不胜酒力,他也是,只不过他比我克制多了。
醉眼朦胧里,缚在他眼上的白绸在月色下尤为显眼。
「你的眼睛……」我伸手想扯下那条白绸。
他略微往后仰了仰,侧头避开了我的手。
「阿枳,你有些醉了。」
我点点头。
「我知道,我醉了五分,可我还是清醒着。」
我撑着石桌站起来,一手按在他肩上,一手捧住他的脸。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他的眉头皱起来,伸手握住我的手腕,想拉开它。
「唐枳,你逾矩了。」
而我不动,固执地说:「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唐枳。」
「……求你。」
我不想哭的,只是酒劲上来,泪就止不住往下落。
他顿住了,无奈地妥协道:「好。」
临到此时,我忽然又害怕起来。
如果,他的眼睛真的药石罔医怎么办?
我没有答案,但无论如何,也要先看一看才行。
我按住微微颤抖的手,解开白绸。
白绸下是紧闭的双眼,羽睫颤了颤后睁开了眼睛,露出白色的没有聚焦的瞳仁。
是最坏的结果。
我一时无声。
「吓到你了么?」
「没有,很好看。」
我忍不住用手碰了碰他的睫毛,轻轻吻在他眉眼之间。
他僵在那里。
「唐子卿,我不修道,也不惧神佛。如果爱你有天谴,我甘之如饴。」
这句话一直捂在我心口,不敢说,不敢问。
可是,我能藏多久呢?
十年,二十年,还是一直到死。
我做不到。
他遇见我时随身携带的法器,只剩一件了。
我不能眼睁睁看他在我眼前羽化。
从前我不懂羽化是什么。
现在我懂了。
那是死亡。
他僵住之后,猛然站起来,一把推开了我,带倒了桌上还剩小半壶的莲花酿。
「唐枳!你疯了?」
「我没有,」我对他步步紧逼,「你要从此厌弃我么?」
他说不出话,只丢下一句:「不可以,唐枳,不可以。」
他磕磕绊绊地逃去卧房,撞倒了那盆双瓣茉莉。
茉莉花摔碎在地上,天下起雨来,把我从这场荒唐梦里拉了出来。
我在雨里站了半宿,心冷如冰。
第二日发起烧来,我烧得糊涂,总是梦起从前。
一下是初见时,一下是在安合县,破碎的梦交织在一起,只是无一例外都是他。
我迷迷糊糊时感到有人温凉的手贴在我额头,给我换了五六次冰凉的帕子,又在我手上缠了东西。
我预感到了什么,所以抓着来人不肯放手。
可是,眼皮太重了,根本抬不起来。
我醒时是三天后,手里攥着他脱下的外袍,唐子卿已经不知去向。
他留给我一串流珠和一封信。
信上只有一句,说流珠断时他便回来见我一面。
八十一颗珠子,我扯不断,剪不断,烧不断,只能绕了三圈戴在腕上。
我想过去找他,可是天地茫茫,我怕找不到他,还怕他回来见不到我。
问诊我停了几天,去找老神医。
老神医说他大限将至,可是还没找到传承医术的人。
我说若不嫌弃我是女子,我愿意好好学。
他一笑:「女子与男子又有什么不同。」
随老神医学了三个月后,他在一场睡梦里与世长辞。
我按遗嘱将他埋在梅树边,与野鹤为邻。
随着我治好的人越来越多,名气愈盛,甚至有人不远千里来找我。
我一边治病,一边编写医书。
一本是治眼疾的书,一本是妇人常见疾病的预防和救治。
道观变成了唐氏医堂,我在这里向女子教授医术。
从一开始三五人,到五六十人。
她们带着我编的医书,一传十十传百。
我知道飞鸟难起,但我想总会有这么一天,千万只鸟冲向天际。
9
采莲镇的冬日不落雪,只是寒风猛烈,刮得竹林沙沙作响。
我有时一听就是一夜。
除夕万家灯火明亮,鞭炮声此起彼伏。
有学生请我去她家过年,我都委婉推辞了。
拎着一壶酒去他的卧房,坐在他常坐的地方,一边喝酒一边给他写信。
喝醉了,就趴在桌子上睡过去。
第二日把自己的胡言乱语收起来,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开始对医书查漏补缺。
这样的除夕,我过了四年。
一日邻镇富商的夫人半夜生产,她家仆人敲开了我的房门。
我匆忙收拾东西跟他上了马车。
行过万虎岗时,三个人从浓黑的林间冲下来,拦住我们的马车打劫。
仆人吓得瑟瑟发抖,颤巍巍地说:「各位英雄好汉,我家主母临产,派我来请大夫的,身上没带银钱,请各位高抬贵手,放了我们吧……」
来人一脚踹开他,搜刮了一番后让他留下马车和我,自己滚蛋。
他忙不迭跑了。
我攥紧手中的药粉,这药粉撒向别人眼睛,能让别人失明片刻。
三个人围上来,我扬起药粉,他们顿时弯腰捂眼,乱作一团。
其中有个人拿着砍刀向我的方位乱砍,有一刀差点砍在我颈上,好在我避得及时,只削断了我的一缕头发。
我趁乱逃出去,他们在后面追。
今夜的月光偏偏暗淡得不像话。
我跑得慌不择路,不知道跑进了哪里,脚下被树枝绊了一下,摔下了山坡。
我爬起来时,手腕一阵刺痛,大概是被石头划破了。
我胡乱擦了擦就开始继续往坡上爬,听见远处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还有火把依稀的光亮。
原来是那仆人跑去找人了。
我们没再坐马车,而是骑马赶去。
虽然延误了一些时辰,但是还不算太晚。
夫人母子平安。
王老爷用重金酬谢我,留我住了一夜后还派了一队人马送我回道观。
我回道观后重新包扎伤口时,才发现那串流珠不见了。
正在我思索什么时候去万虎岗找回来合适,门就被推开了。
「唐枳?」那声音颤得不成样子,人也狼狈得很。
「我在,」我立马迎了上去,伸手握住他的手,「我在。」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脸,确定我安然无恙后才平缓了急促的呼吸声。
「你没事便好,」他抽回手,往后退了几步,又恢复了冷淡客气的样子,「那……那便我先走了。」
我攥住他的手臂。
「你不问问这四年我过得如何么?」
「不必。」
「可是我要问,我要问你这四年过得如何,可有人给你念书,有人给你温饭,有人给你添衣?」
他默不作声。
「还有……可曾想我?」
「你不答我,我便当你默认了。」我慢慢靠近他,伸手拢住他的手。
「唐子卿,你可知这些年的每一日我是如何熬过来的?我日夜都挂念着你……我很想你。」
「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求你……」
我的额头抵在他肩上,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他身子一颤,叹了长长一口气,回身抱住我。
「阿枳,别哭。」
「我没哭,是下雨了。」
门外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这一场春雨来得迟,但却是万物期待的甘霖。
【番外:唐子卿视角】
1
我是唐子卿。
八十一颗流珠转过一百二十次,夜色浓重起来,但于我而言与白天无异。
「不见可欲,使心不乱。不欲视之,比如不见,勿令心动。若动自诫,即道去复还,心乱遂之,道去之矣……」
唐枳的声音又响在我耳畔。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把流珠缠起来戴好。
手抚在桌案上,桌案的边角被刻上了细细的划痕,一共一千五百二十划。
离开拂云观的每一日都在这桌案上。
而这每一划里,都有唐枳的影子。
一道模糊,略高又清瘦的影子。
这影子从不到我肩膀的高度慢慢拉长,明晰起来,在我也不知道的时候。
2
想起初遇时,那是一个灾年。
许多州县在烈阳炙烤了数月之后颗粒无收,闹起了饥荒。
我行至平州,这里的集市不再只是贩卖东西,也在卖人。
一只枯瘦的手拉住我的衣摆,恳求我买下一个女孩儿。
那女孩儿脆生生地唤了我一声「道长」。
没有来由,我出钱带走了她。
从那以后,我的人生有了刻度,不再是白天黑夜不分,只靠冷暖分辨季节而不知已经轮回过了几次。
我给没有名字的女孩儿取名娓娓。
两个人手牵着手,一路行过数重山水。
在安合县停留的日子,安宁沉静,娓娓转眼就到了及笄的年岁。
但在我的心里并没有实感,我仍旧觉得娓娓是那个脆生生叫我的小女孩,只是添了个名字,唐枳。
因为阿枳学医很忙,我与她相处并不多,只在早晚见一面打个招呼罢了。
阿枳弄了些花花草草放在院子里,我无事时也会侍弄。
那些花草很好养活,一年四季都有花开,香气或浓或淡。
我问阿枳为什么搬这些花回来。
阿枳说,因为花香可以被闻见。
那瞬间,流入我心中的暖意带着花香和春光。
3
阿枳学成出师。
我们又踏上了离途,而后停留在采莲镇。
采莲镇的夏日很长,春雨连绵,冬日不落雪。
阿枳在山下的医馆很忙,要采药要问诊,有时第二日才能回来。
有日落雨,我记起她没有带伞,所以拿了伞在山下等她。
当我像以前一样给她擦雨时,却只碰到了她的肩膀。
在那一刻,我对她的长大有了实感,娓娓已经长成了济世救人的唐枳大夫了。
阿枳身上的药香混着潮湿的雨气将我包裹其中。
「男女有别」这一念头忽而落在我心头,以至于阿枳像往常一样要牵着我给我探路时,我犹疑了起来。
在她的手握上来时,我无比清楚地认识到,这不是少女的手。
它纤长,带着一点并不磨人的薄茧,柔软而温暖。
心跳混杂在沙沙雨声里,我竭力不去想,掌心的手却越来越烫。
我借此开口,想打破这种静谧,却适得其反。
在阿枳沉默的片刻里,我心跳如鼓,怕自己的异样被察觉。
话题匆匆结束后,我松了一口气,但那药香却还是萦绕在我鼻尖,以至我心神不定。
阿枳给我念道经,字字入耳,盘桓入心的却不是箴言。
佛说,「爱欲于人,犹如逆风执炬,必有烧手之患。」
我不通佛理,只是这句话莫名记在心里,此时又莫名翻涌出来。
4
魏婶找上门来,说有良人堪配。
我的心忽而像被人拧起来塞在喉中,上不得,下不了。
魏婶问我如何,我能觉得如何呢?
此时才惊觉自己同唐枳之间什么关系也不是,不是兄长,不是良配。
我只能忍着那股情绪,四平八稳地说阿枳中意就好。
这种心绪在后来的日子里不减反增,日夜叩问心门。
直到那杯酒,直到唐枳的吻落下来。
我的心开始崩塌,而残存的清明心智让我悬崖勒马。
我不能,也不应该。
不论从什么论起,我都不是阿枳的良人。
我不能再待在观中了。
怀里只剩两件法器,一件是「连心」,一件是「去尘」。
连心是两串互有感应的流珠,佩戴的一方有血光之灾,两串流珠便会一齐断掉。
去尘则是一支簪子,簪上之后便能无欲于心,忘情于事,以达心通。
师父曾对我说,我有灵根,只要历练足够,便能得道成仙,福寿天齐。
待法器用尽的那一日,便是我羽化登仙的时候。
我接过法器时还不懂它们的用途。
如今懂了,却不再想成仙,因为人间有了舍不下的人。
那个人如今,过得怎么样呢?
念头还未落下去,手腕的流珠就散落一地。
5
我既惊又惧,跌跌撞撞地摸出门,绊倒了椅子,这动静引来了无尘观的观主。
观主拦住我,说如今夜半三更,怎么好去邻县?
我说,白天或者黑夜,于我而言又有什么分别呢?
观主沉默下来,又牵来一匹老马,说它知道路怎么走,要我小心保重。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重到山下,拾阶而上,因为着急赶路跌倒了无数次又爬起来。
颤着手叩门时,我多怕里面无人应答。
阿枳温热的鼻息撒在我手上时,我的心才重重落了回去。
很快,我就开始为自己的莽撞而感到后悔,我不该来的。
但阿枳拉住了我,那一刻我攒起的离开的决心溃不成军。
那日的雨不大,每一滴都落在了我心上。
【番外】
1
「如宛阿姊亲启。」
「见字如面,至以为念。听闻阿姊诞下麟儿,我甚为欢喜,附上我绣的药袋香囊和子卿画的平安符以及一些特产。」
「我与子卿决定定居在采莲镇了,这里有十里荷花,不落雪的冬日和漫长雨季的夏日。我的医堂开得很好,邻里乡亲也很支持,总之万事顺意,你不必为我忧心。」
「顺祝曼福不尽,唐枳。」
我写完用镇纸压了,晾在一边。
子卿在给那盆茉莉花浇水。
真是奇怪,这花到他手里就开出了花苞。
我倚着门,看着他侍弄这些花草。
「看什么?」
「在看你。」
他的耳尖红了一些。
「不要胡言乱语。」
我被他一说,想到自己在除夕醉酒时写的话。
「我这里真有一些胡言乱语,很久之前写的,你要听么?」
「什么?」
我一边应他一边回房翻盒子。
「我除夕醉酒时写的话。」
那字凌乱得很,我费了大力气才认出来。
「唐子卿,我好想你,你为什么丢下我一个?」
「唐子卿,你这个混蛋。」
「唐子卿,我好想你。」
这下他的耳朵红透了。
「别念了。」
我从善如流地换了一句:「唐道长有什么想说的么?」
「没有。」
「唐道长,你再浇水,那盆花要淹死了。」
他的手一顿,弯腰拿起那盆花,要把它放到朝阳的地方晾一晾。
「我来。」我接过花盆。
「信写完了?」
「嗯,写完了,明日让小陆带过去。」
「写了些什么?」
「写了些采莲镇的风情,还有我们。」
2
春日阳光暖融融的,花香也温暖起来。
我枕在他腿上,给他念诗。
「深花枝,浅花枝,深浅花枝相间时,花枝难似伊。巫山高,巫山低,暮雨潇潇郎不归,空房独守时。」
「这是?」
「《长相思》」
他有些无奈:「你在看什么诗集?」
我翻了翻书名,结果是无名书。
「我随手拿的,要换一本么?」
「……你接着念吧。」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他一把按下我手中的书。
「算了,还是换一本吧。」
「可是,我想睡了。」
「好。」他伸手遮住我的眼睛。
「你给我念些什么吧,不然我睡不着。」
「道经听么?」
「听。」
「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
他慢慢念着,我渐渐入梦。
醒来他不在,我慌了神,怕他又丢下我一个。
四处找他不见,我有些崩溃。
「阿枳?」
「你去哪儿了?」我三两步跑过去,投进他怀里。
他伸手抱住我,安抚似的拍了拍我的背:「别怕。」
「我没有。」
「那怎么又哭了?」他捧住我的脸,伸手轻轻地给我擦眼泪。
「没哭。」
「嗯,是下雨了。」
3
春日潮湿的雨水要用夏日的烈阳驱散。
道观的小院里铺满了要祛霉味书籍和衣裳。
我掸了掸衣服,发现一件外袍,这是那时他离开我时留在我手中的。
「你那时为什么要走?」
在摊放书籍的人一静,然后轻声说:「因为不想耽误你,我一直觉得你应当有更好的人来配。」
「子卿,对我来说没有人比你更好。」
「我知道。」他抬起头,向我一笑。
然后他又低下头去理那些书,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我是认真的,很多年前我就这么觉得,直到如今。」
他停下来,伸手抚上我眉眼。
「我知道,阿枳,我都知道。」
「师——」
我转过头来,看见我的小徒弟梁晓春抱着一沓书背对着我站在门里。
「做什么?」
我坦然地站起来,但是子卿有些不好意思,我余光瞥见他耳朵红了一点。
「我翻柜子的时候发现了一个上锁的匣子,所以拿来给师父。」
她递给我一个木质的盒子,不大,花纹简朴,只是我没见过,于是拿给子卿看。
他接过来,说里面锁着「去尘」,是最后一件法器。
「师君,什么叫法器呀?我能看看么?」
「看不了,钥匙已经被我丢了。」他拍了拍晓春的头,「去把它放回原来的位置吧,架子上有一个鲁班锁,你可以玩儿那个。」
「好!」
「子卿……」
「嗯?」
「你什么时候将它锁起来的?」
「离开你的那日。」
我笑了,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他一惊,按住我的手。
「光天化日的,你做什么。」
「亲我夫君也不行?」
「阿枳!」
4
我看诊后被塞了一捧荷花和莲蓬,带回道观用瓶子把荷花插了起来,莲蓬就剥了莲子,明日熬粥。
子卿用修长如玉的手破开莲子嫩绿的外衣,分开莲子取莲子心,两者分开放在两边。
我看得入迷,他敲了敲桌子。
「别偷懒。」
「你怎么知道我在偷懒?」
「我听得出来,还有,别看我了。」
「好吧。」
我从善如流,低下头剥莲子,不久又故态复萌。
他无奈:「你要不然去看看你的小徒弟。」
「今日是旬假,她没来。」
「哦,那现在是什么时辰?」
「申时。」
「你今日看诊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想回来给你做些好吃的,怎么样,饿了么?」
「嗯,饿了。」
我欢欢喜喜做了三菜一汤。
嗯,不好吃。
「要不……我还是去买些别的东西吧。」
「我尝尝,」他尝完以后点点头,「去买些别的也好。」
然后他安慰我:「人有所长有所短是常事。」
算了,他好歹咽下去了,于是我又重新开心起来。
「要不要买些酒回来?」
「不要。」
「为什么?」
「不行,没有原因。」
我软磨硬泡了许久他也没答应。
那就等到除夕吧,除夕总是要饮酒的。
谁知道到了除夕他也不允我饮酒。
我拍案而起:「为什么除夕也不让我喝酒?」
「……你太容易醉了。」
「我只喝一点。」
「不……」
我堵住他的嘴,吻了很久。
「唐道长,你要是再说不,我就再来一次。」
他捂着嘴:「只能饮一杯。」
我偷偷喝了两杯,脑子就昏沉起来。
第二日醒来人已经在了床上,子卿对我颇有怨言,严词明令我不准再碰酒。
我不明所以,他伸出被我咬伤的手掌。
好吧,我以后再也不饮酒了。
5
有日,我在集市上搜罗到一本古籍,上面写着生而白瞳的人是如何重见光明的。
我按耐住心中的狂喜,装着云淡风轻的样子问他要不要试一试。
没想到他只是淡淡一笑,说:「阿枳,我并不是生而白瞳。」
「八岁那年,师兄恨我早慧甚于他,又恨我分了师父对他的爱护,所以对我施了无解的邪咒。」
我听了一愣,心里密密麻麻地泛起心疼来,又恨极了那个什么所谓的师兄。
「那他呢,他的下场呢?」
「师兄被邪咒反噬,一夜垂老。」他握住我的手,反而安慰我,「你曾经问我,我心中是否有鬼,我说有。那时我尚未消弭对师兄的恨意,但如今我不恨了。」
「为什么?」
「因为你。」
「我?」
「嗯,因为你,我明白这世上爱比恨更重要。」
我几欲垂泪,他好像有所察觉,柔声道:「阿枳,别哭。」
我撇开脸:「我没哭。」
「好阿枳,那你笑一笑。」
我看着他,珍而重之地抚上他的眼睛。
「不管何时何地,我永远是你的眼。」
他一愣,而后伸手扶着我的后颈,低头吻在我唇上。
良久,他放开我,轻声说:「阿枳,遇上你是我三生的幸事。」
(完)
作者:野蔌
备案号:YXX1pQQ9X1JCYYYEP4niNAJ0
春意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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