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千灯
2024-09-24T00:00:00Z | 35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4-09-24T00:00:00Z
落千灯
红颜逝:犹记情浓画眉时
千灯落尽,他仍未归。
「夫人,夜深了。老爷许是被公务耽搁了,您先安置吧。」贴身丫鬟劝我安歇。
可我清楚,他哪里是被公务耽搁,他是去见心上人了。
他的心上人白婉清,夫君新丧,带着刚满月的孩子,从边关回京。
才一进城,陆伋便迫不及待地去见她。
全然忘记今日是我生辰。
「替我卸了钗环罢。」
既然是等不到的人,我便不等了。
再后来,他红着眼求我回去。
可这世上,哪有回头路可走?
陆伋回来时,我已睡下。
我做了个梦。
梦里白婉清抱着她的孩子,依偎在陆伋怀里。
「陆伋!陆伋!」
我朝他大喊,他却仿若未闻。
反而是他怀里的白婉清,抬起头来,冲我冷笑一声。
她的眼神既得意又怨毒。
眼中之意昭然若揭:「他是我的,你早该还给我了!」
一眼,便令我生寒。
我从梦中惊醒过来,满身冷汗,再也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陆伋终于回来。
他动作极轻,像是怕吵醒我。
然而我压根没有睡着,只是装睡。
感觉到他掀开被子,上了床,却不似以往那般搂住我,而是兀自躺着。
甚至小心翼翼地与我隔开一些距离。
隐约间,鼻间袭来一股熟悉的桃花香味。
这种香,我认得。
是我曾经的好友白婉清自制的熏香。
凡与她贴身接触过的人,均会留香不散。
他,果真是去见她了。
意识到这一点,这一夜,我彻底没睡好。
翌日醒来,我问他为何晚归。
他同我解释:「几位同僚拉着我吃酒,我推不过,这才回来得晚些。」说话时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我。
「你可记得,昨日是我生辰?」
他本来是与我约好一同去看戏,庆祝生辰的。
他拍了拍额头,懊恼道:「啊?你瞧我,竟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下回我把喜庆班子请回家来,给娘子补过生辰!」
我不置可否,心中微哂。
我们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每回他失约,都是因为白婉清。
他应下的补偿,回回都没有下文。
所以这次,我也没指望他能守约。
更何况,昨日不仅是我的生辰,还是我们成婚三载的日子。
早就补不回来了。
我起了与陆伋和离的心思。
但从那日起,我便病了。
缠绵病榻半月之久,快到中秋,才有了起色。
这半月里,陆伋下了朝便回家,对我悉心照顾更甚从前,连药都是亲自看顾,喂我喝下才肯罢休。
见他如此,我的心有了些软化。
毕竟他和白婉清已是过去,若他能回头,我也不想闹得太大。
两家都是京中有头脸的人家,闹开了对谁都不好。
没想到,中秋家宴这日,陆伋故态复萌,又为了白婉清,将我一人抛在娘家。
「妹夫什么时候来?」
大姐远嫁,如今陪着姐夫回京述职。她最挂心的就是我。当年我追着陆伋跑,她就不认同,说我会吃亏,我不听劝。如今见我一人回府,她开口关心道。
「他近日升任太常寺少卿,要主持宫中中秋祭祀,来的晚些。」我替陆伋解释。
然而,直至夜幕四合,我坐上回府的马车,他都没来。
中途倒是打发过一个小厮来传话,称公务繁忙,请我自行归家。
我心中隐隐觉得异样,便差人去打听。
果不其然,又是白婉清。
今日苏白氏家中遭了贼人,丢了许多金银首饰,主人还受了惊吓。
太常寺少卿陆大人正好路过,出面料理了此事。
好一个正好路过!
偷窃之事,自有廷尉府管辖,他一个太常寺少卿,操的哪门子闲心!
呵。
和离一事,不能再拖了。
陆伋回府时,已是深夜。
见我没睡,他微微诧异。
「夫人还未安寝?」
我没回答,反问:「方才你没来赴宴,阿娘问你是何公务如此要紧?」
「啊,也不是什么大事,左不过中秋宫中例行祭祀。人手不够,我便多留了一会子。怕你多等,便干脆不去了。」他让下人脱下外袍,一边净手,回答得十分流畅,好似早就想好了一般。
难为他还找理由瞒我,白府遭窃如此大事,满长安街人人都知晓。他还当我如从前一样,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我垂眸,掩下眼中失望,淡淡道:「操持一天,你也累了,安置吧。」
方才,我给了自己最后一次机会。
可他还是选择不说实话。
躺下后,我翻身朝里,拿背对着他。
他也不似过往那样拥住我。
一张衾被下,两人各怀心思。
我瞪着黑暗里的虚空,思绪缠乱。
不知过了多久,我睡着了,又被梦魇住。
眼前一时是红的被,绿的衣,一时是白花花的人滚作一处。
「混账东西!」
一声喝骂将我惊醒。
竟出了一身虚汗。
抬眼身边空空如也,陆伋不知何处去了。
我竟梦见他和白婉清两人苟且。
回想梦中情境,我一阵作呕。
甚至连想起陆伋的脸都忍不住泛恶心。
白婉清出身南城白家,也算是书香世家。
当年,白老太爷同陆老太爷曾经是文坛的两位泰斗。
两人文采卓然,一时瑜亮,却不知为何,互相看不顺眼。
后来逐渐就有了白陆两家互不联姻的不成文规定。
白家老太爷故去后,几个儿子撑不起家业,都陆续外放到地方上。
白婉清的父亲白老爷为了谋个好去处,将白婉清远嫁给了守边的将军。
她是我闺中好友,出嫁那日我虽生着病,挣扎着也要去送她。
她哭得几乎断肠,死死拉着我的手不肯放开。
我以为她是不舍得与我分别。
后来我才得知,她其实是在哭自己。
她与陆伋背着我,偷偷来往,早已互生情愫。
如今远嫁边关,与心爱的郎君一生分别,自然痛彻心扉。
最可笑的是我最亲近的两个人,同时背叛了我,我却蒙在鼓里,做着不切实际的美梦。
近来,陆伋变得更加忙碌,渐渐地夜不归宿,只称公务繁忙。
近日他升任太常寺少卿,的确是有很多应酬。
这其中,有没有偷着见什么人,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我问了一次,便不再过问。
有些事问多了,属实自讨没趣。
这个陆夫人的名头,他愿意给谁,就给谁吧。
我吩咐贴身丫鬟盘点好东西,准备跟陆伋摊牌。
偏这时,陆老夫人出了事。
这日丫鬟来报,说陆老夫人一早发了一通脾气,之后便昏迷不醒。
「怎会如此?」
虽说我与老夫人相处并不和睦,但毕竟是长辈,该关心的还是要关心的。
「两个下人打扫不小心,打碎了老夫人心爱的瓷瓶。老夫人动了怒,将人打了板子,发卖出去了。」
只是两个下人,就算打碎的是名贵物件,以老夫人的出身,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断不会气得昏厥,定是另有隐情。
我一再追问之下,才知今日老夫人的死对头,林老夫人,特意上门跟她炫耀,自家添了个大胖孙子,顺带嘲讽了几句陆家无后。
老夫人心里不痛快,一时郁结于心,便昏了过去。
「老夫人还说,这府里的人都不盼着她好。外人欺负她也就罢了,连下人也不把她放在眼里。盛怒之下要把丫鬟婆子都打发了,换一批新的……还没说完话,就昏过去了。」
丫鬟支支吾吾地继续说着。
我听了脸色微沉,老夫人这是指桑骂槐,借换人之事敲打我呢。
除旧换新,想给陆伋纳新人。
可当初陆冷两家结亲,是有过约定的。
若非我十年无出,陆伋终身不能纳妾。
如今我跟陆伋成婚三载,虽一无所出,却也没到两家约定的时间。
若是陆家食言,给陆伋纳妾,定会叫人戳断脊梁骨。
毕竟我们将军府,对陆家是有恩的。
当年,陆家式微,旁人避之不及。
冷家遵守两家祖父定下的结亲誓约,将我嫁了过来。
而后,陆家借着我们冷府的力量迅速重新起势。
因此,陆老夫人哪怕再不喜欢我,也不能当面与我翻脸。
「请大夫了吗?」
这个节骨眼,我只能期望她没事,否则和离一事又生枝节。
「请了,正看着呢。」丫鬟领着我去往老夫人的和善堂。
经过诊治,老夫人已经醒了。
把我叫到床边,好一顿说教。
张口闭口说的都是抱孙子的事。
「我一把年纪,说闭眼就闭眼了。你们日子还长,将来不能没人替你们料理身后事……」老夫人边说边拿眼觑我。
「那依母亲的意思?」
我顺着她的话问。
这是我第一次在此事上对她做出让步,老夫人嘴边的笑都快抑制不住了。
「我是觉着,你们该要个孩子了。你若觉得辛苦,我身边的凝霜丫头是个好的,就让她去伺候你们吧。若是她有福分,得个一儿半女,便抱到你们房里养着,人照旧回我这里。你看如何?」
果不其然,老夫人想往陆伋身边塞人。
因着两家约定,她不好给陆伋纳妾,搞个丫鬟通房,不过明路,也算不上毁约。
换作过去的我,定然不会同意这提议。
只是如今,我都要和离了。她想塞几个都行。
我当即点头:「母亲考虑得是,就依母亲。」
陆老夫人喜出望外,立刻把凝霜喊出来给我叩头。
「起来吧。」
这礼我可受不起,将来留给白婉清吧。
白婉清可不是好相与的主母,这个凝霜眼神精明,恐怕也不是善茬。
一想到将来她们互相磋磨的样子,我心中便觉得畅快。
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当晚陆伋一回房,凝霜便铆足劲往上凑。
我装作看不见,任由她对陆伋抛尽媚眼、上下其手。
陆伋吃了一惊。
「你不是伺候我母亲的大丫鬟吗?怎么到我屋里来了?」
凝霜娇羞道:「老夫人让奴婢来伺候老爷夫人。」
一双剪水美目含情脉脉,任谁看了都心生怜惜。
陆伋却连连退了几步。
眼神不解地看向我。
凝霜见此,一脸受伤。
「你先退下吧。」
将下人都遣退后,屋子里,只剩我与陆伋两人。
替他斟了一盏茶,我开门见山道:
「我们和离吧。」
「为何?」陆伋吃惊地失手打翻茶盏。
茶水直接倒在他的前襟上,晕开一大片水渍。
「若是你不喜母亲做法,可以拒绝。」
他以为我是因为凝霜。
「非她之故。」
我从床尾抱出一个雕花黄梨木匣子,陆伋见之脸色大变。
「娘子……都看过了?」
「娘子别误会……我与她就算过去不清白,同你成婚后,再无任何书信往来。」
见我抿唇不语,陆伋急忙解释。
再无往来?
我冷笑着反问:「我生辰那日、中秋家宴那日,你都在何处?」
陆伋被我诘问得哑声,他生的本就白,此时一张脸煞白得没了人色。
他整个人原站得直直的,忽的,颓然坐下。
看着他与过去判若两人,我心中酸涩。
初入陆府时,我曾满心期待。
我与陆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曾在元宵灯会上,替我赢下那盏最好看的花灯。
他曾替我重金寻来最好的戏班子,为我搭台唱戏。
他曾在梨花树下,对我郑重许诺。
「子衿,今生今世,我定不负你!我会让你成为这上京城里最幸福的女人。」
我信了。
我以为我们会像我爹和我娘一样,举案齐眉,生一堆可爱的孩子,最后白首到老。
可事与愿违,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真正走进陆伋心里。
直到那日,我才知道真相。
那日,我在他书房不小心碰到机关,发现了那个匣子。
里面是白婉清诉衷肠的书信、以及绣的鸳鸯荷包。
看着书信的褶皱,定是被人翻阅无数次。
这匣子的主人,必时时观之。
书信静静地躺在匣子里。
就像一把淬毒的刀,直直地插进我的心,鲜血淋漓。
我颤着手,只觉下腹一阵疼痛,鲜血缓缓流出。
我与他的第一个孩子,就是这么没的。
其实早在发现书信的时候,我就想过与他和离。
但当时朝局动荡,皇帝忌惮冷家手握兵权,御史台盯着我们冷家不放。若我闹着和离,以我爹的脾气定然不会饶了陆伋,那样便会落下把柄。为了爹娘和保全冷家,我选择忍耐。
我私心以为,只要白婉清不再回来,我跟陆伋之间的这道裂缝,终究是可以愈合的。终有一日,我会取代白婉清在他心中的位置。
可世事难料,白婉清回来了。
我跟陆伋之间,岌岌可危的那点温清,也倏然消亡。
我独自吞咽着这酸涩的苦果。
如今,真正到了该决断的时候。
「和离吧。东西我已命人收拾好了,和离书也拟好了,回头你摁个手印即可。」
说完也不顾他是何神色,径自睡下。
翌日清晨醒来,陆伋便已不在。
替我看诊的大夫黎润泽,照例来给我复诊。
这是我离开陆府前的最后一次诊脉。
黎润泽出身太医院,是已故太医院院判之子。
原院判黎远昌与我阿爹乃是故交,因此我的身子一直是他在替我调理。
今日他照例摸了我的脉,神色却不同以往。
「如何?但说无妨。」
他眉头紧锁道:「夫人已有一月身孕。」
我心跳漏了一拍。
他的脸色告诉我,情况定是不容乐观。
「可是有何不妥?」
我颤抖着声音问道,指甲不自觉地掐进肉里。
黎润泽抬头深深看我一眼,道:「夫人先前落过一胎,根基受损,前儿又生了一场病。这一胎,恐怕很难保住。」
虽然隐隐有预感,但听到他真这么说,我还是一口气喘不上来,不禁咳了起来。
「咳咳……」
黎润泽他迅速用银针替我疏通经络,告诉我有办法保住这个孩子。
「夫人莫要激动,也不是没有办法保住这个孩子。」
我止住咳嗽,缓缓道:
「若是我不要这个孩子呢?」
「不要?」他愣了。
这个孩子是陆府期盼已久的子嗣,也是他替我调理一年多,千辛万苦怀上的孩子。
我居然不想要了。
他不理解,眼里饱含着探究。
「请恕黎某不明白夫人的意思。」
「我不便多说,还请润泽哥哥替我将这胎打了罢。」
为了让他替我打胎,我连敬称都不用了。
实在是,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若是在白婉清回来之前,我定会欣喜若狂。
可如今,陆伋的心已经落在别处。
这个孩子,就成了累赘。
「夫人真的想好了?」
黎润泽眸光幽深,第一次毫不避讳地望着我的眼睛。
我点点头。
「麻烦大人给我开副药。」
趁着它来的时间不久,我还没有跟它建立太深的羁绊,早日了断为好。
黎润泽没接话,而是沉默着收起药箱,离开了。
我还没来得及叫住他,陆伋便回来了。
我只好作罢。
还是先解决和离的事情罢。
我吩咐丫鬟把我们的行囊拿出来。
「你这是作甚?」
陆伋见状上来夺我手里的东西。
「自然是回冷府!」
「你还在为那事生气?」
「子衿你听我说,我跟婉清不是你想的那样。她一个寡妇孤身带着孩子,白家举家南迁,她在上京城里举目无亲。我动了恻隐之心,又怕你多想,才瞒着帮衬一二。今日我特地去与她说清楚了,往后不会再同她往来,你相信我。」
我抿着唇,执拗地不发一言。
陆伋见状,继续软着声音:「好了,别闹了。」
他那随意的语气,好似是我无理取闹,彻底激怒了我。
「我是认真的,陆伋。我们和!离!」我一字一顿道。
见我态度如此坚决,他眼里浮现出一抹不可思议。
良久,才讷讷地又问一遍:「真的要走?」
我点头。
我离开了陆府。
未向陆家二老告辞,便坐上马车,径直回了两条街外的冷府。
爹娘见我回府,很是诧异。
我简单说了陆伋与白婉清一事,二老气得差点要闹上门去。
我赶紧劝住他们。如今虽然我爹已经放了兵权,赋闲在家,但若闹出事来,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爹、娘,我不喜欢他了,你们也不必为他伤身。咱们和离,把本该属于冷家的那份嫁妆拿回来便是了。」
这些年,陆府的吃穿用度还能保持那般富贵,靠得大半是我的嫁妆。
陆老爷清高,不愿沾染铜臭,但一大家子要吃要喝,还要维持体面,要花很大一笔银子。这些钱,很大一部分都是我用嫁妆补贴的。
若是我跟陆伋和离,估计陆家的日子要难过上许多。
我爹忿忿道:「对!属于咱们冷家的东西得拿回来!」
「眼下还有个比和离更棘手的事情。」我说道。
爹娘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把怀有身孕,并且想要打掉这个孩子的事情和盘托出。
我爹娘先是欣喜,而后是震惊以及担忧。
我娘忧心忡忡道:「儿啊,你怀胎不易,若是这胎没了,再想怀上可就难了。」
她说的没错,可这个孩子是陆伋的,若我铁了心要与他和离,就不能留下孩子。
「我的身子是润泽哥哥调理的,他就是替我诊出喜脉的人,爹娘把他请到府中,他定有办法帮我。」
这事,少了黎润泽可不行。
他是梁国的杏林圣手。
只是,那天他走时神色难辨,不知道愿不愿意帮我。
不巧的是,黎润泽被派去荆州治疗瘟疫。
我爹娘找了可靠的大夫替我诊脉,但大夫说,我的身体底子虚,若强行打胎,恐有性命之忧。
我娘赶紧摆着手,说我们不打胎。
我爹皱眉看向我,眼中担忧之意尽显。
我低下头,抚着尚未显怀的肚子,沉思不语。
还是再等等黎润泽吧。
陆伋那边,僵着不肯与我和离。
陆家二老如今也已知晓我要与他和离一事,陆老爷痛心疾首,打发陆伋上门好几趟,都被我爹拒之门外。
我在家中待了一个月,一步也没离开家门。
再次见到陆伋,是在一个月之后,天盛酒楼。
那日,家中姐妹见我闭门不出,怕我烦闷,便约我出门散心。
正好遇见陆伋在酒楼会友。
我们在门外,听着里面高谈阔论,笑声晏晏。
一人道:「听说陆大人的小娘子赌气回娘家了?闹着要和离?」
另一个人调侃:「我也听闻,陆大人吃了几回闭门羹了。」
陆伋沉默了一会,沉声回道:「不过是闹脾气,冷她两天就回来了。」
众人闻言大笑:「还是陆大人有手段。」
接着又有人调侃他和白婉清。
「听闻苏白氏与陆大人颇为投缘,她与你娘子又是旧相识。陆大人看来是要享齐人之福啦!」
说完,众人又是一阵大笑,紧接着响起推杯换盏之声。
同行的二姐满脸愠怒,显然被这些人的话气着了。
「陆伋,你可真行!」
我二姐是上京出了名的暴脾气,当下一脚踹开他们房间的大门。
霎时,门里、门外,两波人面面相觑。
气氛凝固。
陆伋与我四目相对。
我从他眼里看出了难堪、惊惶和……一闪而过的嫌弃。
「二姐,咱们走吧,没必要跟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置气。」
我拉着她的手,尽力控制她。
她不管不顾起来,真的可能把这酒楼砸了。
我不想生事端。
「二姐,我们不跟无关之人一般见识。」
陆伋听到说他是无关紧要的人,一时惨白了脸,嘴唇翕动,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和离书已经送到陆大人府上,今后大人喜欢哪个便娶哪个便是。」
我丢下这句话,拉着二姐扬长而去。
当晚,陆伋便登门,向我爹娘告罪。
我爹娘没将他打出去,已是看在两家多年的情分。
他见说不动我爹娘,就赖在门口不走。
「小姐,黎太医来了。」
黎润泽风尘仆仆,看起来还没换过衣衫,便来了我这里。
「荆州的事了了?」我问道。
「嗯。」
他看起来黑瘦了些,点点头,脸上不带什么表情。
「还请夫人把手伸出来,让黎某诊脉。」
我纠正:「向以前那样叫我子衿吧,我已经不是陆夫人了。」
他闻言惊讶抬头。
我没有避讳地看着他,眼中之意十分明显。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黎润泽敛眉,转移话题:「方才来的时候见陆大人在贵府门口。」
我没有接他的话,而是郑重问道:「你能帮我打掉这个孩子吗?」
黎润泽:……
近来我除了嗜睡,身子在黎润泽的调养下,倒也安泰。
他说,这一胎能打,但是十分凶险,稍有不慎就会要了我的命。
当下他只能帮我把身体调养好,再看后续。
我答应了。
「陆大人还是每日来吗?」
一日诊完脉,黎润泽忽问起陆伋。
我一愣,继而点头。
陆伋不知怎的日日来缠,求我回去。
这情状,一时半会,和离书是无法拿到了。
「你想好了,不后悔吗?」黎润泽问我。
我仔细想了想。
那些年,我为了陆伋把自己困在那方院子里,极力讨好,百般顺从。哪怕知道他和白婉清曾经对不起我,但仍然想给他机会。
到头来,换来的不是他的真心和回头,而是再一次的背叛。
我看清了,也忍够了。
「嗯,我跟他,缘分已尽。」
黎润泽看着我,眼中意味深长。
第二日,陆伋就不再登门了。
我想他终于是厌了,心中松了口气。
又怕他是临时有事不能来,特意观望了两日。
见他果不再来,我便不再紧闭院门,打算出门去逛逛。
哪知才出门,便遇到了危险。
这日,我梳洗停当,挑了一条最喜欢的裙子出门。
我喜明艳,但嫁给陆伋后,因他不喜欢太过扎眼的颜色,一直穿得很素。
如今倒是随心所欲了。
出门行至半路,斜里蹿出一个人来。
「夫人,不好了,我家大人出事了。」
那人跪在马车外面,说陆伋出事了。
我心中一紧,正要跟上,旋即想到如今自己跟陆伋的处境,于是转口:「你家大人出事,你还不去报官,找我作甚!」
说完,心中隐隐觉得不对来。
他出事,找我有什么用?
那人见骗不到我,一下把我架起,往马车里一塞。踹掉车夫,便飞快把马车往城外赶。
马车越行越荒僻,我被颠得东倒西歪,无法维持身子。
「停下!停下!」
谁知他置若罔闻,还大力加了两鞭,马吃痛,撒蹄狂奔而去。
不好!
我已笃定此人是冲我而来。
此人眼生,陆伋贴身小厮我都识得,却从未见过他。
如今被俘,等旁人来救,恐来不及,唯有自保。
一咬牙,拔下头上簪子,我冒险探出马车,一手稳住身子,一手将簪子抵在了那人脖间。
「停下!」
那人不听,反手来夺,却没料到我会武,一时轻敌,被我扎穿脖子。
人一歪,跌落马车。
马车还在飞奔,我控制不住缰绳,眼见着前面就是一处山坡。
「吁!」
就在我以为今日在劫难逃时,身子一轻。
再回头,稳稳落在地上。
是黎润泽
他居然有一身好功夫。
这么多年竟一点没显露。
「你会武?」
「早年病弱,学来强身健体的。」
他这话仿佛在嘲讽我十几年的勤学苦练。
这时我才察觉腹中疼痛,不禁身子一软,跌进他怀中。
这一幕,恰好被快马赶来的陆伋看到。
「你……你们??」
他竟误会了。
我根本懒怠解释。
黎润泽往我嘴里塞了枚东西,便回身去抓那贼人,那人还没咽气。
黎润泽从贼人怀里摸出一个香囊来,上面绣着一个「清」字。
这种绣法独特,便只有白婉清……
陆伋不可置信地抢过香囊,「这不可能!说!是何人指使你的?」
一旦涉及那女人,陆伋便失了理智,下手没了轻重,两三下便将那人打得断了气。
「死无对证。」
黎润泽拍了两下手。
「陆大人,这一手,可真是妙极。」
「我……并非故意……」
陆伋见打死了证人,有些心虚。
事已至此,一行人回转,报了衙门,因死无对证,只作刺杀论。
其实背后真凶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白婉清……
她的手未免伸的太长了。
想到这里,我又摸了摸肚子。
回到家中,黎润泽替我诊了脉,开了药,便回去了。
幸好我最近调养得当,才没有一尸两命。
我正要歇息,便听下人回禀说白婉清找上门来。
在门口死活不肯走。
我只好由下人搀扶着去瞧,一只脚刚跨出府门,就见她一把跪倒在冷府门口,哭嚎道。
「还请妹妹给姐姐一条生路吧。」
白家书香门第,却出了个白婉清。
她在冷府门口那一跪,轰动京城。
众人都道她寡廉鲜耻,偏有人护着她。
「婉清她,是被逼得没法子了。」
陆伋跪在陆家二老面前,坦诚白婉清怀了他的孩子。「是我之过,那日喝多了酒……」
他父亲陆岭是清流之首,被他气得浑身发抖,拐杖招呼过去。陆伋不躲不闪,结结实实地挨了两下。
「你要娶她进门,除非我死!」
「可她怀的是陆家的骨肉啊!」
他替白婉清辩白时,我正昏睡着。
她那一跪,直接让我动了胎气。
「妹妹,我有了陆郎的骨肉。」
冷家门前,白婉清抚着肚子,凄婉地看着我道:「我绝不会跟你争正妻的名分,只求你给我和这个未出世的孩儿,一个容身之所。」
我忍着痛,面上平静,不在她面前露出痛苦来。
「姐姐是否跪错了地儿,这里是冷府,不是陆府。且这话不该与我说,我已提出和离,是他不同意。」
「他觉得愧对于你,你能否劝劝他?」
劝夫君纳妾?我自认没这么大度。
我甩开她的手,正要转身进门,只听一声高呼。
「子衿你做什么!」
陆伋飞奔而来,将即将摔倒的白婉清揽进怀里,转而愤怒地看着我。
神色紧张,与往日对我的那般全然不同。
「陆郎,是我自己不小心,妹妹无心的。」
这么多年不见,她还是这么多心机。
我腹中疼痛,懒得与他们纠缠,便冷脸对陆伋道:「我并未推她,信不信随你。」
说完也不管他们作何反应,就命人关上了府门。
转身前,白婉清依偎在陆伋怀里,眼神得意又怨毒。
与我之前梦中的情景,一般无二。
和离书是阿爹亲自去讨要的。
听说陆伋不肯,大闹了一场,最后是陆老爷子出面做主签了下来。
「女儿啊,只要是你想要的,爹爹定会想方设法替你办到。那陆家竖子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要不是你一直护着……」
「阿爹,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
我打断我爹,他从陆家回来之后就一直喋喋不休地说陆伋的不是。
如今我连他的名字都不想听。
「好好,爹不说了。」阿爹打住话头。
我娘握住我的手,安慰道:「孩子,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冷家养得起你。」
「就是,大不了养你一辈子!」我爹豪气干云地附和。
我笑出了泪,之前我是傻,不顾家人阻拦非要往火坑里跳,以为没了陆伋就活不下去。
如今出了火坑才知道,没有他,一样能活。
我上前拥住他们,深情道:「爹,娘,以前是女儿不孝。从今以后,女儿定会好好在二老跟前尽孝。」
两日后,是知雅公主的生辰。
我是她的手帕交,自然收到了邀请帖。
母亲担心我的身子,本不愿我前去。可我同知雅姐妹情深,这是她出嫁和亲前的最后一个生辰,我怎能不去?
「母亲放心,黎太医已经替我看过,无碍的。再者公主生辰当天,太医院派去当值的便是他,女儿有什么不适,他可以立刻诊治。」
听说黎太医当天当值,母亲才允了。
我与公主许久不见,她特意派了轿子来接我。
「子衿,你可来了!我让人做了你最爱的梅花酪。」知雅一见我,忙吩咐下人把吃的呈上来。
其实我俩前两年因为陆伋闹崩了,这次见面我以为会尴尬,没想到她还是过去那个样子。
她性子直,前两年因看不惯陆伋,同我吵了几回,便生分了。
前几日听闻我与陆伋和离,她当天就送了一份大礼到我府上,祝贺我恢复单身。
「知雅,谢谢你。」
「怎么跟我这么见外!你先在这坐会儿,我去去就来。」
知雅急吼吼拉着我在一处亭子里坐下,又去招待别的客人。
她的宁雅宫我过去是常来的,便坐着等她。
隔着假山,听见不远处有人议论我。
「你们听说了吗?陆尚书家的公子,下月就娶新妇了,听说准备好生操办一番呢!」
「这么快呀,不是刚和冷家三姑娘和离吗?」
「什么和离!那不过是为了全冷将军一个面子。」
「这怎么说?」众人听得来了劲。
先头那人把声音放轻道:「那冷三姑娘多年无出,按理应当休弃,若不是冷将军打上门去,陆家怎么会同意和离。」
一人问:「这无出有没有可能是陆公子的问题?」
「你傻啊,你忘了那天白家姑娘跪在冷府门前苦苦哀求了?她可是有身孕了。」
言下之意,无出是我的问题。
众人听罢发出啧啧之声,「怪不得!」
「这冷三姑娘要再觅郎君,估计是难了!」
她们后面说话声刻意压低,但我耳力极好,听得一字不落。
我正要站起来反驳。
一只手按住了我。
「谁说冷三姑娘嫁不出去?」
是知雅公主。
她不知何时回转,听了众人议论,便要替我出头。
那些妇人见是公主,纷纷跪倒在地,面如土色。但我分明瞧见她们眼里无分毫的悔意。
下跪,不过是屈于知雅的皇室身份。
「你们这些长舌妇人,尽在别人背后嚼舌根子!看本公主今天怎么收拾你们!」
知雅性子急,立时便要发作了他们。
我反过来把她拦住。如今她即将远嫁,此时不宜多生是非,惹她父皇母妃不快,恐于她今后不利。
「公主不要为了我,与这些小人生闲气。」
冷家之人从不会委屈自己。
过去我丢了冷家的脸,可如今不一样了,离开陆伋,我便重新做回了冷家人。
「我和陆少卿陆大人的确是和离了,但为双方自愿,而非传闻的我爹胁迫。」
我爹的确用了点手段,但终究是没动手,陆家自知理亏,没有为难。
我刚说完,这些妇人便无声嗤笑,明显是不相信我的解释,我也懒得多说。
「这位是侍郎夫人吧?」我看向为首的绛红衣着女子,问道。
见她点头,我微笑道:「听闻夫人大度,最是体贴夫君,替侍郎大人娶了十七房小妾,在京中传为美谈。如今侍郎大人又想换新人,这第十八任妾室不知夫人相看好了没有?」
被我戳中痛处,侍郎夫人面如菜色,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没有理睬她,转向另外一位穿蓝衣裳的妇人。
「都统大人养了一外室,每月中有大半个月宿在外头。可夫人从未有过一句怨言,也从未对外说过都统大人的一句不是,如此宽宏大量,确为我辈楷模。」
听我爆出各家丑闻。
剩下没被点到名的妇人纷纷低下头去,不敢作声。
这里的几位,谁家没点破事,都是平日里互相给面子,看破不说破罢了。
如今被我当众说出,自然脸色都不好看。
我的确曾在陆府闷头侍奉夫君,可她们忘了,我弟弟任御史大夫,各家丑事我自然知道一些。
我见火候够了,便打住话头。
得罪太多人不好。
知雅见我自己出了气,也不再追究。
「你呀,总算是想明白了。」她点了点我的额头。
我笑,这一次我出了气,但我的名声怕是也毁了。
这些夫人们嘴上不敢说,心里肯定记恨,回去不知怎么背后编排我。
不过我已无所谓,他人的喜恶与我何干,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
没过一个月,陆家果然大办喜宴。
陆老爷子虽不喜白婉清,但她怀着陆家的骨肉,最终还是点头应下。
这其中陆老夫人功不可没。
我三年无出,陆老夫人对我极其不喜。
这些年陆老夫人盼孙子盼得紧,从前总是嫌我身子不好,不会生养,有个现成的孙子自然是不肯放过。再者,她本就喜欢白婉清更甚于我,如今得偿所愿。
「儿啊,阿爹阿娘定为你再觅佳婿,陆家竖子你就忘了吧。」
我爹见我在阁楼上望着长街,以为我在看陆家迎亲的队伍,宽慰我道。
其实我看的不是迎亲队伍,而是铺子位置。
「爹,我与陆伋早已情断,您不用担心。我在挑今后茶楼开的位置呢!」
我爹一脸惊诧,「你真的想好了?」
本朝虽开放商贾,但士农工商,商人乃是末位,我一介女流,还是官宦之女,竟想着经营茶肆,在父亲看来不可思议。
我点点头,「爹,我不想再嫁人了。这间铺子是为像我一样的女子开的,世人对和离女子多有偏见,茶楼对她们来说,是个落脚之处。她们可以在此处谈天说地,不必在意旁人目光。」
我爹脸上虽有犹疑,却还是答应了。
「阿爹不是想拦你做生意,而是希望你把这件事情先放放,至少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他看了一眼我的小腹。如今五月有余,我已显怀,身子一日重过一日。
上一回被人劫持,我受了惊,若不是黎润泽及时用药吊住我,恐怕一尸两命。
如今打胎是再不能了,能保证安全生下来就已经是我的命大。
我也想通了。
孩子是无辜的。
大不了这个孩子我自己养着,与陆家无关。
我抚摸着肚子道:「爹爹放心,这些时日我会安心在家,选址及装修二姐她们会帮我办妥。」
设计都是出自我手,我早就想要办这样一个茶楼,从前在陆府多有束缚,如今可以放开手脚。
茶楼开张那日,满城勋贵都被我爹寻来捧场。我与知雅坐在二楼包间磕着瓜子聊天,外头自然有掌柜替我张罗。
「没想到走之前,还能到你开的茶楼里喝茶。」
知雅的和亲定在冬月里,她还有半年时间备嫁。今日她是特意来给我捧场。
「没想到你不愿意再找郎君,是打定主意要自力更生了。」
知雅拍了拍我的肩膀:「本公主支持你!」
接着她便与我聊起八卦。
「陆家那位昨日生了!」她凑近我,看着我浑圆的肚子,皱了皱眉,道:「她怎么比你还早,莫不是他俩早就好上了?」
我放下瓜子,算起来,我怀胎已经八个月了,再过一个月才是临产的日子。
白婉清回城将近七月,这时候生产,便是早产。
陆伋没有回来的那天……便是与她在一起。
我忍不住一阵恶心。
「别说他们了,你不如说说我这里的茶点如何?」我强忍下不适,岔开话题。
「你这儿的东西都是本公主帮着挑的,那能不好吗!」知雅眉毛一横,又把话题带了回去。
「我跟你说呀,白贱人那孩子有古怪!」
「听说一出生就一头金发,眼睛是蓝色的!」
知雅越说越来劲。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家生子之事,外边没有一点风声,我也是早上黎太医来诊脉才知道。
但他并未多说。
「陆家人藏着呢,但本公主想知道,自然有办法。」知雅冲我眨眼。
「那这孩子最后如何处置?」
这样的发色和眸色,怕不是要被当成怪物对待。
知雅摇了摇头,陆家瞒得紧。
连着几日,我爹下朝都乐呵呵的。
听说陆伋和他爹满脸阴云,接连几次朝堂讨论都答非所问,皇帝罚他们闭门思过三日,不准上朝。
我爹高兴坏了,走路带风,下朝就在院子里耍了两回大刀。
缘由我隐约能猜到。
近来,京城谣言甚嚣尘上,称陆家得了个怪胎孙儿。甚至有人猜测,这孩子并不是陆伋的,而是白氏与蛮夷所生。
「那孩子一头金发一对碧眼,能是陆家的种吗!」
「少卿大人与发妻三年无出,说不定就是他不行!」
「我看这就叫现世报。」
话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陆家父子为此头疼不已,他们自以为瞒得铁桶一般。
实际上,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我的茶楼里每日都有各种八卦,这点事很快便传得人尽皆知。
其中甚至还有我刻意散播的版本。
陆伋,白婉清。
总该付出一些代价。
正看着旁人的戏,底下人来报,茶楼出事了。
茶楼着火了,原因不明。
听下人描述火势蔓延极快,赤红的烈焰很快便吞噬了房梁,顷刻间,整栋楼坍塌。
我听到消息,腹中一痛。
竟提前临盆了!
幸亏阿爹早就请了太医和稳婆在府中候着,一群人忙着替我接生,茶楼的事只能先丢开手去。
生孩子的鬼门关,我一脚踏了进去。
我怀的是一对龙凤胎。
本以为要遭大罪,谁想竟然顺利生了下来。
我看着襁褓中的兄妹俩,心中想起茶楼,转头问我爹:「爹,茶楼如何,可有人伤亡?」
「刚生产动了元气,你就别操心这些了。外头有你弟呢。」我爹安慰我。
我弟接手,他定会去查,我这才放下心。
这时,外头一阵吵嚷。
「陆大人,您不能进去!」
「我来看自己的孩子,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陆伋竟然来了。
他不知从何处打听到我生产的消息,这边孩子呱呱落地,他就上门了。
「让我进去!」
几个下人拦不住他,他直接闯进了内院。
应该是方才我生产,人手都集中到内院,导致外院松懈,才让他有机可趁。
我爹听见陆伋的声音,正要出去,却有人先他一步拦下陆伋。
「陆大人留步,冷三姑娘刚诞下孩子,不能见客。」
黎润泽作为太医,尽职尽责。
「听说太后身体抱恙,黎太医不在宫中当值,跑来这里作甚?」陆伋阴阳怪气起来。
「太后有恙,自有太医院分配太医为其诊治,不劳陆大人费心。至于下官为何在此,身为一名医者,哪里有病人,自然哪里就有我。」
黎润泽一番话,怼的陆伋哑口无言。
「好,很好。你当你的大夫,但请你让开,别挡着我看儿子!不然,别怪我不客气!」陆伋恼羞成怒,当下就要对黎润泽动起手来。
「我看谁敢在我冷府动手!」
我爹一出去,陆伋立刻怂了,但仍不死心,道:「岳父大人,小婿今日前来,是想看看孩子。」
「谁是你岳父?」我爹打断他。
「陆大人莫非忘了,如今你的岳家可是姓白。咱们冷家,可高攀不起。」
陆伋被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
「冷伯父。」
他咬着牙调整了称呼,「小侄今日前来,并非闹事,只是挂念子衿与我的孩子,还望冷伯父通融,让我见上一见。」
「陆大人,这就又错了。」
「这里只有冷家的孩子,并无你的孩子。老夫近日倒是听闻,陆夫人诞下一子。怎么?陆大人是吃多了酒,走错了门,忘记自家夫人和孩子究竟住在哪个府上了吗?」
我爹说罢,朝家丁使眼色。
几个家丁一齐上阵,陆伋没有还手之力,被架了出去。中途还不断高喊着:「你们等着!陆家的孩子终究是姓陆的!」
呵……
我在房内冷笑。
谁说他们姓陆,我的孩子都姓冷。
陆伋果然没有死心,转头就将此事告到御前。
皇帝碍于陆老尚书的面子出面调停,叫人来请我爹进宫。
我爹称病不去。
我心中忐忑,生怕皇帝一个旨意就把两个孩子判给陆伋,便寻了两个可靠的护卫,让乳娘连夜带着孩子去了一处不在冷家名下的庄子。
如此一来,哪怕是皇帝亲自来要孩子,也找不着。
但我算漏了白婉清。
这个女人生完孩子没闲着,一直盯着冷府。
「爹,那处庄子安全吗?」我目送着马车远去,心里还是放心不下。
「放心,那儿是你娘的私产,外人并不知晓。我已吩咐一队人过去守着了,不会有事。」
尽管如此,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第二日,宫里果然来人带着圣旨来要孩子。
陆伋跟着来了。
「子衿,把孩子交出来吧。」
「陆大人的孩子在陆府,跑这里来做什么?」
陆伋被我怼得一滞,因天子使臣在旁,不好发作,转了神色道:「你我两家故交,即使我们和离,情分尚在。如今天子下令将孩子两家各分一个,男孩归陆家,女孩归冷家。圣裁公允,你何必闹得大家难看。」
圣旨上果真写的一家一个。
陆家应该是请动了宫里那位老祖宗。皇帝的养母,太妃娘娘正是出身陆家。
「呸!」我爹当面唾了他一口。
「谁敢把孩子带走,就从我这把老骨头身上踏过去!」
「大胆!竟敢抗旨!」
宣旨的使臣应该得了陆伋的好处,陆伋一个眼神便出口道。
但我爹冷面将军威名在外,他只喊叫嚣,不敢上前。
陆伋抹了一把脸孔,向身后的随从们使眼色。
我爹见状当即拔剑,身后的家丁们也纷纷上前。
两边剑拔弩张。
「抗旨不遵,那是杀头的罪过!你们冷府担待得起吗!」使臣躲在一众人身后,跳着脚,继续叫嚣着。
「即使是圣上,也要讲礼法,这竖子与旁人苟且在先,已诞下一子。而我女儿体弱,太医诊断此生恐此胎之外,再无法生育。我女儿拼死生下孩子,他陆伋并未有过半分照顾,还在她怀胎期间与白氏鬼混,如今倒想起孩子了。他陆家便宜占尽,岂有这样的道理!」
我爹一番话下来,对面众人脸色均一阵青一阵白。
陆伋似是豁出脸了,带着人就要往里冲。
我爹哪里肯让,自然是迎面拦着。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我们派去保护孩子的一名侍卫回来了。
浑身是血。
倒下前说了一句:「属下罪该万死!」
我心里咯噔一下:坏了。
对方留下一张字条,明说是给我的。
上面就三个字:一线天。
我看到字条后,整个人一震。
是白婉清!
一线天是我们幼时发现的一处奇观。
两处山石紧紧相依,只留有一人可通过的缝隙,远远看去,如同一线天。
我们三人在此处经历过生死一线,当时我与白婉清同时滑倒,即将掉落山崖。
陆伋只拉住了白婉清。
而我几乎丧命。
幸而我掉下去的地方是个水潭,留住了一条命,却自此体弱多病。
后来陆伋同我解释,因当时白婉清离他近,才顺手拉住了她。
我后来才明白。
他撒谎。
他压根没想过救我。
我下坠时,他根本没朝我这看过一眼。
白婉清选这个地方约我见面,是诛心。
「他让小姐独自前往,否则就要杀了小小姐和小少爷。」
侍卫附在我爹耳边小声说完,昏了过去。
「竖子!」
没想到他们玩的是声东击西的把戏。
我爹一把把剑抽出,架在陆伋脖子上。
「哎哎,有话好说。」使臣王公公见快要闹出人命,赶紧调停。
「伯父何出此言?」
陆伋一脸莫名其妙,看起来他并不知情。
「谁是你伯父!」
剑贴着陆伋的脖子,几乎见血。
「说,把孩子弄哪儿去了!」
陆伋不明就里。
「小侄不明白您的意思,今日我便是来接孩子的,怎的反倒问我要起人来?」
「你们这边问我们要人,另一边偷偷把孩子劫走!」
「什么!孩子被劫走了?」
我见陆伋表现得比我爹还震惊,模样不像是装的,
「爹,让他们走吧!」
我拦下我爹的剑,现在救孩子要紧,没必要跟他在这对峙浪费时间。
我爹还想说什么,我摇了摇头。
我相信陆伋跟白婉清不是一路的,他没有这样的脑子。
「陆大人,你也听见了,孩子不在府上,你们拿着圣旨也没用,还请回吧!」
我爹挥手,一队侍卫出现,直接就将陆伋和天子使臣撵了出去。
转手叫人把大门关上。
陆伋隔着大门还在叫喊:「还请伯父告知是什么贼人劫走了孩子?」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
我赴了白婉清的约。
哪怕明知是个陷阱,我也得去。
为了躲开前门的陆伋,我悄悄从后门出发。
花了一炷香,赶到一线天。
在那里见到了白婉清和一个黑衣人。
襁褓中的孩子被手腕粗的绳子绑在树上。
绳子的一头握在黑衣人手中。
另一头,是深渊。
我:「孩子怎么了?」
孩子居然不哭不闹,毫无声息。
白婉清:「不过喂了点药,睡着了而已。」
「没想到你真的孤身前来。」
我这才看清她的打扮,她紧裹全身,只露出半张脸来,话音沙哑,竟不似本人。
见我一直打量她,她凶狠地瞪了我一眼。
「看什么,想救孩子,就从这里跳下去。」
她伸手一指,当年我们失足摔落的山崖。
「怎么?不敢?」
见我犹豫,她转头示意黑衣人松了松绳子。
「不要!」
我赶忙制止她。
「好!只要你放过孩子,我跳!」
我一步一步,逐渐靠近悬崖边。
每靠近一步,白婉清眼里的光就亮一分。
她那样期盼着我死。
可事实终不能如她所愿。
我眸光微闪,正要发出指令。
却有一人出现,打断了我的计划。
「你这个疯婆子,还不把孩子放下来!」
是陆伋。
我见他带着大队人马赶到,直冲白婉清而去。
遭了!我预感他要坏事。
其实这一线天后面有条偏僻小路,当年我故地重游时发现的,如今正好埋伏人手,准备趁白婉清不备,抢下孩子。
但陆伋一来,计划就全打乱了。
果然,白婉清怒不可遏,「你这贱人!你居然告诉了他!」
「我没有!」
但现下我说什么她都不会信了。
白婉清怒挥手,黑衣人手里的绳子瞬间松了一大截。
我冲白婉清喊:「你别乱来!」
又冲陆伋喊:「你站住!」
大概从未见我对他如此疾言厉色,陆伋一下子愣在原地。
但他立刻反应过来,回斥道:「还等什么!杀了这个疯女人,救孩子啊!」
他居然说……要杀了白婉清。
要杀了他经年不忘的白月光,连跪祠堂也要娶的妻子。
「陆伋,你……」
没想到,他冷情至此。
连他跟白婉清多年的感情都可以不顾。
「哈哈哈哈哈……」白婉清笑出了眼泪。
「姓陆的!你注定不会有子嗣!我要让你陆家断子绝孙!」说完,她就让黑衣人松开了绳子。
两个孩子跌入深渊。
「不要啊!」
我冲过去想要拽住绳子,可鞭长莫及,身子不自觉地冲到悬崖边,只差一点就同孩子去了。
「小心!」
黎润泽不知何时出现,是他拉住了我。
「是障眼法。」他低声附在我耳边道。
我身子一顿,他什么意思?
那边,陆伋带来的人和白婉清的护卫已经拼杀到一起。
黎润泽将我拉到一边,示意我作壁上观。
不久,两边分出胜负。
白婉清身边的黑衣人武功虽高,却不敌陆伋的众人,被乱刀砍死,但临死都要护着白婉清。
黑衣人一死,下一秒,陆伋的刀就架在了白婉清的脖子上。
「你这个疯女人!还我孩子!」
白婉清抱着惨死的黑衣人,泪流不止。
忽抬头瞪陆伋。
「你杀了我吧!」
说罢扯下了身上紧紧包裹的纱巾。
脖子上露出大片红色溃烂的脓疮。
陆伋被吓得倒退两步。
白婉清眼含嘲讽,只看了他一眼后,便不再管他。
她把黑衣人的面巾头巾扯下,赫然是金发……方才竟然没注意到他的碧眼。
那她和陆伋的孩子岂不是?
我捂住了嘴,想到了那个传言。
黎润泽倒是波澜不惊,似乎并没有被黑衣人的真身震惊。
陆伋气疯了,架在白婉清脖子上的刀抬了几次,都没落下去。
终究是下不了手。
这时,白婉清开了口。
「冷子衿,你知道我为何一直跟你抢吗?」
忽然被点到名,我有些反应不过来。
但她自顾自说了下去。
「因为你从小便受尽宠爱,不像我,什么都要靠自己争取。你一出生,父母便替你择了贵婿。而我父亲只会把我当做筹码!为了自己外放的差事,将我许给那个丑八怪!」
原来她是这样想的。
可她羡慕的亲事,是我低三下四求回来的。
「三年前,我被嫁往边关,你知道我每天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吗?」
「那个男人动不动就打我!在外面受了气打我,喝醉了打我,甚至……甚至行房时,也不放过我。」
说着,白婉清撩开了衣襟,胸口雪白的肌肤上结满了深深浅浅的疤痕,以及一大片红斑。
在场的男人在她解开衣襟时先是别过头,后又忍不住看。
看了都倒吸冷气。
没想到她嫁的偏将竟是如此人面兽心之人。
我不忍看,微微侧过头。
「只有托夫是真心对我……」白婉清抱着怀里的金发男人流泪。
原来,这男人是她在边疆救下的一个毛子,两人朝夕相处生了感情,一不做二不休便将那偏将杀了,伪装成他意外死亡。
本来两人准备私奔,结果这毛子的亲人突然寻来,他不告而别。
白婉清在边城举目无亲,又不想回娘家受气,这才回到京城。此时她并不知肚子里已经有了毛子的骨肉。
她回来发现自己有孕,算算时间是在偏将死后才有的。夫君死后有孕,他们的丑事就会暴露。
于是她打起了陆伋的主意,希望他做这个冤大头。
她在回京途中给陆伋写了信,婉转表达情意,诉说这些年在外的孤苦,引陆伋上钩。
没想到陆伋余情未了,迫不及待去接她入京,她便使计灌醉他,假装两人有了夫妻之实。
之后她每次与陆伋同房,都拿药迷得他晕晕乎乎,陆伋才没有发现她身上这些伤疤。
直到孩子生下来,才漏了馅。
「你!你!你这个贱人!」
陆伋气红了眼。
手里的刀毫不留情地斩下。
「叮」
黎润泽飞起一脚,用一块石头,挡下了他的刀。
「你弄死了我的孩子,我也不会让你的孩子活着!」
没想到陆家杀了她的孩子。
原来等毛子处理完家事后寻来,他们的孩子已经被陆家活活溺死。
她颤颤巍巍地扶起地上的男人,似乎想离开。
「陆伋,实话不怕告诉你,我染了病。那男人寻花问柳,身子早就坏了,我也是最近才发现自己也得了同样的病……」
白婉清笑得可怖,说完就带着毛子纵身跳入悬崖。
所有人都还在被她所说的话震惊。
「没事。」
黎润泽轻轻护着我的脑袋,不让我再看悬崖方向。
我的心因为震撼,几乎跳出胸口。
白婉清殉情。
陆伋不久之后便诊出花柳病,每日精神恍惚,头发尽落,全身红肿溃烂,流脓不止,痛不欲生。
而我的孩子,没有死在那悬崖下。
而是早就被白婉清掉了包,藏在一家农户家中。
黎润泽在他们劫走孩子时便一路跟踪。
白婉清只不过想拿孩子要挟我,看着我死。
没想到最后竟然自己殉情。
「谢谢黎太医。」
孩子失而复得,我感激不已。
「你就这么谢我?」
黎润泽背身站着,看不清他的神情。
「改天让我爹挑几幅圣上御赐的字画送到你府上,反正我爹那个大老粗也不懂欣赏。」
他好这口,我是知道的。
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道。
「子衿……我要什么你是知道的。」
我一顿。
过往的画面涌上心头。
说话也不连贯起来。「你……的意思,子衿……不明白。」
「我不会强人所难,你考虑好了再告诉我吧。」
说罢,他便出了院子。
四月,山寺桃花盛开。
我娘带我出门祈福。
远远地便瞧见一公子立在树下。
风一吹,桃花落了他满身。
一眼,便似一生。
梵音袅袅。
他说:「姑娘,今日可许了愿?」
我笑答:「说出来就不灵了。」
这里是红螺寺。
是求姻缘最灵的地方。
(全文完)
作者:风与月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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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池愉
红颜逝:犹记情浓画眉时
猫猫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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