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两相许

2024-09-25T00:00:00Z | 24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4-09-25T00:00:00Z

情深两相许

情深两相许

红颜逝:犹记情浓画眉时

我是军阀的九姨太,前面八个夫人的长相都与他白月光有相似之处,而我出身书香世家,与白月光气质最像。

为了让他尽早休了我,我天天装疯卖傻,背地里给报社写进步文章,秘密准备着和竹马哥哥一起出国留学,没想到军阀的儿子爱上了我的文章,进而爱上了我。

军阀死后,他继承全部遗产,其中就包括我……

1、

脸上用胭脂涂俩大红圆,头上扎俩小辫,我穿着东北大花袄,一扭一扭走下楼。

别墅一楼坐着八个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各有风情。

看见我后她们都笑得前仰后合。

七姨太嘲笑我:「哟,林之曼,侬今天漂亮得很哦!」

我捏着嗓子娇滴滴回答:「姐姐真有眼光老爷呢,老爷在哪儿?我要让他亲亲我」

「放肆!」大夫人看不下去了:「林之曼,你抓紧回卧室,不要出来丢人现眼!」

今天是军阀梁作义的四十五岁生辰,屋里的女人们争先恐后,想跟随他去大酒楼参加寿宴。

我不想去,今天我必须去杂志社交稿。

我特意着装奇异惹梁作义厌烦,果然,他发飙了,大手一挥骂道:

「妈了个巴子!老子当初真是瞎了眼才把你娶回家!」

我嘤嘤哭泣,但心中暗爽,期盼他早日彻底厌烦我,把我休了才好。

这场婚事起源于他的强取豪夺。

三个月前我捧着一束百合从书店门口经过,与梁作义的军队擦肩而过。

当晚他就上我家提亲了。

我父母都是读书人,一辈子温顺平和,第一次碰上持有枪支炮弹的军阀。

我若不嫁,梁作义可能会杀了我们全家,父母哭着把我许给梁作义当妾。

嫁过来之后,我才得知梁作义之所以看上我,是因为我像他的白月光卢小曼。

卢小曼是北平高官的女儿,当年梁作义在她父亲麾下当副官,对她情根深种。

后来他娶的几房姨太太,不是和她眉眼像,就是和她脸型像。

卢小曼精通琴棋书画,气质非常优雅,我看起来和她相似,而且名字中也有个「曼」。

嫁过来之前梁作义非常宝贝我。

但嫁过来之后我装疯卖傻神神叨叨,把他恶心得不轻,他连碰都没碰过我。

终于,等到梁作义带着几个姨太太出门了。

我立刻上楼洗脸,穿一身不显眼的黑旗袍,提着手稿从后门溜走。

出版社由金陵几所大学里的进步势力成立。

通过写作,我认识了许多进步人士,而且对文学产生了浓厚兴趣,我希望能去英国或美国的大学读书。

有几位编辑很喜欢我的散文和杂文。

我以「钟子期」的笔名在杂志上刊登文章,今年出了文选合集,名为《玉兰澈》。

今天很特殊,除了交稿以外,我还要见一个人。

那就是与我青梅竹马长大的韩玉年。

我曾以为长大之后我要和他结婚,他确实向我表白过。

但在我想好回答之前,梁作义上门提亲了。

我跟韩玉年之间的感情无疾而终。

然而,今天他再次提出要和我在一起。

出版社的花园里,茉莉花氤氲香雾,他的面孔温润而白净:

「曼曼,跟我走,我带你去国外。」

我心旌摇曳,但此时只能拒绝:

「不能啊玉年,如果我现在走了,梁作义会伤害我父母……」

韩玉年紧紧握住我的手:「别怕曼曼,我会想办法,只要你愿意跟我走,我就一定能办到。」

我隐约得知韩玉年现在从商,在几大军阀之间倒腾军火。

他的生意像是在刀刃上跳舞,但是利润很高,而且权势越来越大。

或许他真有办法让我逃出梁作义的魔掌。

回梁府的路上,明月挂上天空,夜色清澈,繁星璀璨。

我突然喜欢上了这座城市,这是一座名为宛平的小县城。

我出生于此,在这里长大,我爱这里的山水草木。

未来仿佛透出了曙光,我兴冲冲地迈步向前。

然而身后一辆汽车慢慢跟上来,车内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字正腔圆地唤我:「林之曼。」

我回过头,看见梁润清那张俊美的面孔。

他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向我招了招,言简意赅:「上车。」

梁润清是梁作义的儿子。

听说他很出色,去年刚从军校毕业。

梁府那六七个姨太太私下里挺喜欢讨论他。

年轻、英俊、潇洒,这样的男子谁不喜欢呢。

我不喜欢!谁让他是死军阀的儿子呢!他们沆壑一气!鼠蛇一窝!

我笑嘻嘻地扒住他的车窗:「儿砸!你来接我啦?」

梁润清的嘴角抽了抽:「林之曼,你给我好好说话。」

我一把拉住他的手,手套质感滑凉:「哇,儿子!你的手摸起来像一条蛇诶,我给你捂一捂!」

梁润清看我的目光变得很古怪:「你不要再装了,你这样真的很丑。」

「哼!」我扭头就走,在街边买了根八宝糖葫芦,边走边吃。

梁润清还不远不近地跟着我。

「上车!梁府的姨太太在外面吃糖葫芦,像什么话。」

他好像生气了,我审时度势,扭屁股上车。

「你要吃嘛?」我把糖葫芦往他面前递了递。

梁润清厌恶地看过来:「你和卢小曼原本气质相似,为何现在截然相反?你粗鄙不堪,长着这张脸实在是暴疹天物。」

「你讨厌!」我假装气哼哼地啃掉一颗山楂,心中十分平静。

现在生活不允许我再做以前那个书香世家出身的优雅小姐。

我必须扮演成一个因为被强取豪夺而发疯的普通女孩,等待梁作义对我彻底失去兴趣。

为了演得更逼真一点,我时刻不能松懈,此时我斜着眼,笑盈盈地睨着梁润清。

「我知道了!你为卢小曼打抱不平,因为……你喜她!哈哈哈哈哈!」

梁润清怒道:「你再胡说就下车。」

我立刻安静了,把玩他脱下的手套,上面还沾有他身上的余温。

我皮肤白,衬在黑皮子上有种触目惊心的反差感。

不知为何,梁润清的脸有些红了,他一把夺过手套。

「不准你玩!」

我撅着嘴哼了一声:「我知道,你就是喜欢卢小曼,你爸爸喜欢她,你也喜欢她,但是你不许人说,哼!」

「你……你胡说!」梁润清咳了两声,小声道:「我有心上人,但不是她。」

我斜着眼瞅他,对他的心上人丝毫不感兴趣,但还是佯装激动:「谁呀谁呀!」

梁润清拿出一本书,不理我,静静翻动书页。

我往那书皮上定睛一看,一瞬间血液都要凝固了。

书皮上赫然有几个字:《玉兰澈》,作者钟子期。

这是我写的书。

见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手中的书,梁润清出声嘲笑:「怎么?你不识字?」

「你……你……」我脑子凝固了,傻傻问他:「你为啥看这本书呀?」

梁润清道:「因为我喜欢。我喜欢她的文字,我喜欢她。」

「可……可是钟子期,说不定是个男的,你喜欢也没用,你不能跟他结婚。」

「不。」梁润清的声音很低,面孔柔和,像浮了一层幻梦:「我见过她。」

「啊?」我心脏疯狂跳动。

「那次是在报社,我想认识「钟子期」,主编告诉我刚刚离开的女子就是,我立刻冲出门,却只看见她的背影……」

我的心这才安定下来,只是背影啊,吓死我了。

梁润清用一种念诗般的声音继续道:「……她打一把白色洋伞,穿湖蓝色旗袍,背影袅袅婷婷,我第一次那样胆怯,不敢上前打招呼,怕唐突了佳人,我想,她就像天上的月,降临到我身边。」

他闭上眼,似在怀念,过了一会儿看向我,惊讶道:「你脸红什么?」

现在我的脸像刚吃过烧酒一样滚烫。

我不敢和他对视。

心脏好快。

天呐,我是他父亲的九姨太,是他……名义上的小妈。

但是竟然成了他的梦中情人!

我立刻下车,假装发疯:「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晕车!我要自己走回家,哼!」

剩下的路我慢慢步行,让冷风冰一冰我滚烫的脸。

等走回梁府里我居住的小屋,心差不多平定下来了。

我坐在窗前,从书桌和墙壁的夹层里找出手稿本。

平日里我偷偷写作,写完就藏起来,怕被佣人发现。

只有在写作时,我才回到过去温润斯文的状态,骨子里我仍是那个高自尊的小姐。

但今天,梁润清那句念诗般的呓语总在耳边回响:

「她就像天上的月,降临到我身边……」

我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我要坚定地把握自己的未来。

我要跟韩玉年走,我要出国上大学!

猛然间我意识到窗口站了个人,是五姨太。

她面相精明尖刻,一直对我存有疑心,此时她笑了:「九姨太埋头写字的样子真美啊,我都看呆了,书香世家的大小姐就是你这样的吧,难怪老爷对你一见钟情。」

我立刻装回疯疯癫癫的样子,露齿大笑:「谢谢姐姐夸奖!我也觉得自己好看!」

五姨太冷笑了两声,扭腰摆臀地走了,留下两句话:「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你别以为装疯卖傻就能躲掉。」

她看不惯我过清净日子,一心想毁了我。

从我这儿离开后,她跑到梁作义那儿吹耳边风,当晚,梁作义要来我房里过夜。

我惧怕和梁作义有夫妻之实。

晚上我装疯卖傻,冲到人多的大客厅,在姨太太面前哭哭笑笑,丑态百出。

梁作义气得要死:「妈拉个巴子的!老子不信治不了你!」

他挥舞马鞭,狠狠朝我脸上劈下,我吓得闭上眼。

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是梁润清抓住了他父亲的手。

「爸,别打女人。」

梁作义怒吼:「女人不听话就该打!多揍几顿她才能老实!」

梁润清很无奈:「爸,你那是过时老思想,现在倡导男女平等,女人放在男人的位置上,他们能和男人一样优秀。」

梁作义气得脸红脖子粗:「胡扯,老子看你是念书念傻了!成天放歪门邪道的屁!」

梁润清向七姨太使了个眼色,她立刻会意,把我带到后院躲避。

「侬痴痴傻傻,老是触老爷霉头,以后可怎么办呐。」

她是众多姨太太中最善良的,真心为我担忧。

我安慰她:「没事的,七姐姐,会有人来救我的。」

七姨太怀疑地看着我,轻轻叹气。

她不知道我还有个竹马哥哥韩玉年。

曾经我一直盼望他抓紧来救我,带我到国外生活。

但现在我心中隐隐存了个新念想。

是梁润清。

他袒护我的模样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没想到梁作义能生出他这样的儿子,他身上丝毫没有军阀的粗鄙劲儿。

反而斯文、精致、书生气,对女性友好,是个十足的进步青年。

我想自己大概是疯魔了,才会经常想起他——我名义上的丈夫的儿子。

转眼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梁府摆开戏台子唱堂会,热热闹闹准备过节。

我听姨太太们私底下议论。

这次堂会梁作义请了很多朋友,比如芦城的军阀熊宏图,预备拉拢人马,扩大军备力量,为明年攻打兖州做准备。

军阀当道的时代,战争频发,很不太平。

既然是招兵买马,就要配备枪支弹药。

梁作义宴请的宾客中,有几个倒卖军火的商贩。

韩玉年也来了。

戏台子开场,男人们在台下议论生意,女眷们坐在珠帘后喝茶聊天。

淡青色的晶莹珠子在眼前晃漾,影影绰绰的,我在众多人中一眼就看到梁润清。

他长得最扎眼,玉树临风,气质淡然而清冷。

我刻意不看他,目光继续逡巡,寻找韩玉年。

过去我这位竹马哥哥总是温柔羞赧,如今却在人群中爽朗大笑,和梁作义交谈甚欢,完全是长袖善舞的商人模样。

我们都被时光改变了太多。

不知道他们说到了什么,坐在一旁的梁润清忽然转头,眼神在女眷中扫荡,最终停留在我身上。

我心中一凛。

很快他站起身,迈开长腿直奔我的方向而来。

呼啦一声我面前珠帘被掀起,绽出碎玉琼浆般的光。

梁润清眉头微簇,低声对我说:「去竹洲阁等我。」

竹洲阁是后花园池塘上的一座亭子。

四周没有旁人,只有白鹭点水飞翔。

我在那儿站了莫约十分钟,梁润清从桥头走来。

他目光坚定,声音冷肃,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父亲要把你送给韩玉年,你愿意吗?」

我心下大喜,随之又有点苦涩,为何偏偏是他来告诉我?

「……我,反正你们都不喜欢我,把我当成可有可无的笨蛋,那就把我送给他好啦!」

我继续装出疯疯癫癫不谙人事的样子。

梁润清靠近我两步,压低声音:「别怕,如果你不想去,我可以保护你,把你送到乡下去让你过太平日子。」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梁润清叹气:「因为你可怜,不只你,还有其他姨太太,你们女子都身不由己,我能帮一把是一把。」

「哼。」我转过身去:「才不要你帮忙呢,说不定韩玉年会对我很好。」

梁润清道:「他看起来人模人样,但其实私德有亏,并不是女子的好归宿。」

我有点生气,我自认为对韩玉年知根知底,他是我心目中温柔的竹马哥哥,梁润清凭什么诋毁他?

「他……」梁润清似乎也觉得私底下议论别人不好,他犹豫再三才说道:「他不仅倒卖军火,还贩卖人口,这两年经常把宛平县的年轻女子卖到省外……做窑姐。」

我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韩玉年小时候温温柔柔,连只鸡都不敢杀,跟女孩子说话都会脸红。

他怎么可能会做贩卖人口的勾当?

晚上,梁作义把我叫到主桌上,亲自跟我说:「你有福气!韩公子看上你啦,想讨你回家做老婆,中午主动张口跟我要你!」

我低头不语,对面就是梁润清,他正沉默地看着我。

梁作义灌下烈酒拍桌大笑:「我梁某可不是小肚鸡肠的人!正巧你还是完璧之身,老子把你送给韩老弟,做个大大的人情,你抓紧去收拾东西吧,今晚就跟韩老弟回家!」

现在尘埃落定,我期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总体上我是欣喜的,但梁润清那些话还是给我蒙上了一层阴翳。

今晚是中秋夜,但都说十六的月亮才最圆,十五的月亮怎么看都有些遗憾。

远离举办堂会的前厅,我慢慢走回后院,府上的两个嬷嬷跟着我。

夜色寂静,小径幽深。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走这条路了。

在梁府度过了半年时光,周围的一草一木我已熟悉。

我住在后院小屋里,越往里走,越觉得空气中弥漫烧焦的气息。

我加快脚步,逐渐看清掩藏在茂盛草木后的火光。

后院着火了!

嬷嬷失声尖叫,大声喊人来救火,小厮家丁们提着水桶跑来。

今天风向不巧,火势迅速蔓延,连同其他姨太太居住的院子都烧了起来。

女人们尖叫哭泣,惋惜自己陷入火海的衣裳脂粉金银珠宝。

我突然想起自己的写作手稿还在后院小屋里,那对我而言是比命还重要的东西,什么财物都比不上。

「我要进去拿东西!」我冲入忙着灭火的人群中。

「哎哟我的个姑奶奶!您不要命啦!」下人们惊奇不已。

「我必须进去,水桶给我。」抢过身旁汉子手里的大铁桶,身后传来梁润清的怒吼。

「胡闹!林之曼快退后!」

他带了更多兵士来灭火,都是梁作义麾下的大兵们,他们训练有素。

但大夫人和其他姨太太哭嚷着,求他们先帮自己的院子灭火。

我人微言轻,谁会在意我的手稿?

我拎起水桶再次往火海冲,但后领被一股大力揪住,梁润清怒气冲霄:「我叫你退后你没听见?」

大夫人喊道:「我的儿!你别管那疯婆子,她想死就让她去死!」

梁润清迅速回道:「毕竟是条人命。」

见我还不管不顾往火海里冲,他索性将我扛起来扔到安全的草坪上。

上天保佑,一刻钟后,后院小屋的火终于灭掉了。

我的东西被士兵抢救出来,乱七八糟堆在地上。

我立刻扑过去翻找手稿,很多已灰飞烟灭,风一吹,半焦的纸满天乱飞。

完了,完了。

我跪坐在地,抱住仅存的几张完好稿纸,心疼得直哭。

梁润清的军靴停在我面前,他随意抓住半空中翩飞的纸,「你就是为了这个……」

他看清上面的字后,声音骤然停住。

我脑子一僵,很快反应过来,跳起来抓他手中的纸:「给我!」

梁润清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林之曼,你为什么有《玉兰澈》的手稿?」

我抿住嘴不说话,他拾起更多翩飞的纸,一张又一张仔细阅读,双手微不可查地发抖。

他抬起眼,望着我,不容置疑的口气道:「你就是钟子期。」

我知道瞒不住了。

一阵静默。我和他面对面站着,谁都不说话。

士兵还在灭火,姨太太还在哭泣,但周围的喧嚷纷乱都与我们隔绝。

梁润清的声音微微发抖:「林之曼,那天我看到的是你吗?白洋伞,蓝旗袍……」

我低声道:「是。」

「你……这怎么可能,你瞒了我们这么久,你……」梁润清似乎手足无措,最后叹息一声:「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抬起眼坚定地望向他:「没有怎么办。我已经被送给韩玉年了,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可是我……」梁润清死死盯着我,眼中有焦灼、震惊、后悔……以及隐藏不了的迅速生长的……爱意。

那些从未开始的情意,尽在不言之中。

这时前厅突然传来砰砰枪响,佣人们鬼哭狼嚎地奔向后院:「杀人了!杀人了!」

大夫人揪住一个狂奔的小厮:「怎么回事!」

小厮脸上满是惊恐:「熊宏图和韩玉年造反了!他们在饭桌旁突然掏枪,杀了……杀了老爷,他们的兵闯进来拿枪扫射我们……」

「什么?」梁润清双目圆瞪:「父亲死了?」

「……是,是,大少爷快带着老夫人从后门逃吧,熊宏图韩玉年他们就要杀过来了!」

大夫人已然昏厥。

这一夜,梁府天翻地覆。

我永远记得这一天,1936 年的中秋夜。

韩玉年和熊宏图里应外合,在梁府宴会上射杀梁作义,血洗宛平城。

在这之前梁作义毫无防备,他以为韩玉年对他别无二心。

其实韩玉年和芦城的军阀熊宏图策划已久。

熊宏图的军队埋伏在城外,派奸细混入梁府后院放火。

梁润清带军队去灭火,前厅空虚,安保不足,韩玉年趁机开枪杀死梁作义。

梁作义的副将们都在宴会上,顿时群龙无首发生骚乱,熊宏图的军队立刻攻进城中烧杀劫掠。

芦城连年贫困,熊宏图发不出军饷,早就眼馋富饶的宛平县。

危机时刻梁润清迅速组织军队反击。

可惜他在军中资历不足,压不住梁作义曾经的部下。

其中两个本来就有反心的连长竟然趁乱反叛,带着自己的连队拥兵自重。

这一夜梁润清且战且退,还要分出一部分兵力护送梁府众人。

夫人、丫鬟、姨太太……我们在炮火声中狂奔。

凌晨三点,终于逃到安全地带。

这是距离宛平县九公里外的福元县,也是梁作义曾经的地盘。

梁润清连夜调集这里的守军,福元县也进入战备状态。

梁府的老老少少被安置在县令的大宅里。

梁润清来不及管我们,他看都没看我们一眼,转头就带兵出城去了。

县令的大宅很大,但还是放不下这么多梁府人。

梁作义死了,大夫人昏厥,恐慌在人群中蔓延。

五姨太看到我,尖牙利嘴地指着我鼻子骂:「扫把星!晦气精!你不是被韩玉年看上了吗!你怎么不跟他走啊?哦我知道了,你是奸细!你早就跟他串通好了……」

她张牙舞爪,冲上来要抓我的脸,七姨太拦住她:「够了够了,都到这时候了,外人打我们,难道我们自己人还要打自己人吗……」

我沮丧地坐在角落里。

世事真如大梦一场。

原以为韩玉年真能救我,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中秋节是父母都去杭州的伯父家探亲了,不在宛平县内,因而逃过一劫。

这之后有十来天,我再也没见过梁润清,听说他像铁人一样,整天不休不眠,忙着行军打仗。

从前人们以为他是中看不中用的书生,远不如他父亲梁作义有本事。

现在,梁润清用行动证明他的才干,他用铁血手腕迅速收拢部下,夺回三分之二个宛平县,将背叛他的两个连长抓回军营,凌迟示众。

所有人对他服服帖帖,称赞他有尔父之风。

半个月后他将梁府众人迁回故宅,大堂正中间摆放梁作义的灵枢。

大夫人趴在棺材上哭泣:「作义,你去得好冤,丢下我们一大家子孤儿寡母……」

梁润清扶起她,淡声道:「母亲节哀,不要伤了身体。」

我站在人群中瞧瞧观察,半个月不见,梁润清彻底变了个人。

再也不是曾经那个精致潇洒的少爷。

他似乎一夜之间老成了十年,肩背宽阔,面孔坚毅,眼神凉薄锐利。

他远远扫视人群,有种刀光电火的压迫感,看到我这里时,眼神稍作停留。

我的心像被揪了一把。

但梁润清没有说什么,很快就带副将去忙军务了。

当晚,一个小兵送来本子、钢笔、墨汁,指名道姓说是给我的。

我拿着那堆东西,恍然明白是梁润清在鼓励我继续写作。

原来他还会想起我。

梁作义一死,姨太太们都失去了主心骨。

有人开始琢磨新出路了。

五姨太卷了钱财跑路,三姨太想入寺庙修行。

大夫人把我们喊到客厅里,问我们有什么打算。

我低着头,到了此时,我还在做出国读书的梦。

「老爷仙逝了,这个家由润清做主,你们若有什么想法,去跟他说。」大夫人苍老了很多,说话一叹三喘。

她清清嗓子,继续道:「润清是我亲生儿子,他宅心仁厚,必然不会亏待你们,若是有人想留下,那就陪我这个老婆子过日子,若是想走,润清会给你们钱……」

说到底,我们这些姨太太的自由还是被别人掌控。

先前是梁作义,梁作义死后,我们便成为遗产的一部分,被梁润清继承。

我突然不寒而栗。

依照梁润清原本的脾性,他大概能还我自由。

可是现在他还是原来的他吗?我听说他频频打胜仗,对待俘虏非常凶狠,经常凌迟背叛他的人。

凌迟,一刀一刀刮掉那人的肉,看那人鬼哭狼嚎血肉模糊……

这年年末,梁润清击败熊宏图的军队,重新夺回整个宛平县,并攻占了熊宏图的芦城。

熊宏图也被凌迟致死,头颅割下来挂在芦城城门上。

梁润清大获全胜,恰逢春节来临,梁府内举办庆功宴。

败落的梁府似乎重回往日荣光。

当晚,丫鬟单独带我去竹洲阁,梁润清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丫鬟走后,阁中只剩下我们两人。

夜色里池塘水面辽阔,很远处有烟花绽放。

气氛很奇怪,凄清又寂寥。

梁润清端正地坐着,石桌上有酒有茶,他轻声道:「坐。」

他给我斟酒,精酿的桃花红,淡粉色液面在杯中微微摇晃。

「听我母亲说,你想离开梁府。」

我确实对大夫人透露过离开的倾向。

「嗯,我……」我还未说出理由,梁润清就打断我,他直接问:「你可以为我留下来吗?」

我愣住了,犹豫后慢慢开口:「我觉得这不妥当,我是你父亲的九姨太,在府里没有什么地位,我留下来能干什么呢?每天陪大夫人解闷吗?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这种生活。」

梁润清看着我的眼睛,说:「可是我喜欢你。」

我顿时脸颊发烫,还未喝酒,就好像已经醉了。

梁润清的眼睛幽黑深沉,静静凝视我。

我干巴巴地重复:「这不合适,我是你父亲的九姨太……」

「除此以外呢,你还有其他理由吗?」他问:「和韩玉年有关系吗?我最近得知你和他青梅竹马地长大,你很喜欢他吧,是不是想去找他?」

「不!」我立刻否认:「我只是……」

「只是什么?想去留学?韩玉年是不是像你许诺这个了?」

我鼓足勇气:「对,我想出国,我想远远地离开这里。」

梁润清定定地凝视我,嘴唇上翘,露出一个淡漠的笑容。

「就在四个月前,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想去国外接受最文明的教育,我想远离这片落后贫瘠的土地,但是,我爸死了,我必须去打仗去杀人去干最肮脏的事,否则我、你、我母亲、所有我爱的人,都会死。」

我心情沉重,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我求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过去属于我的那个美妙的文明世界已经彻底碎了,你是仅存的硕果,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就会觉得我还有救。」

我很想答应他,可是……可是我见过太多为男人奉献全部但最后下场凄凉的女人了。

我读过很多书,我坚信爱自己才是浪漫的开始。

我想为自己而活。

「对不起。」我看着梁润清的眼睛:「我不能答应你。」

说这话时我很紧张,双手握拳,指甲陷进肉里。

可他没有发怒,也没有再恳求,反而像松了一口气似的,举起酒杯:「好,那就祝我们好聚好散。」

我对他怀有愧疚之意,只要能宽慰他,一杯酒又算得了什么,我举起面前的酒盅,和他碰杯。

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酒很烈,也很香醇,很快,我感觉到异样,似有一股邪火从小腹下烧起来,那是一种难以启齿的感受。

梁润清平静地站起身,面无表情,像水中一尊佛。

我猛然明白过来,他给我下药了,春药。

「你!梁润清,你……」

他将我拦腰抱起,沿着小桥,一直走到黑暗深处去。

我写不出来文章了,什么都写不出来。

连续三个月,从冬到春,我被禁锢在梁润清的房间里。

更确切地说,是在他的床上。

床头柜上立着一只花瓶,瓶中每天都有新换的花束。

梁润清想取悦我,他命令小兵跑遍宛平城为我寻找当日的鲜花。

今天是垂枝茉莉,洁白的花瓣丝丝缕缕垂下,伴随梁润清冲撞的频率瑟瑟摇晃。

我的发丝散落在花间,一下一下,头颅撞上床头柜,花跟着颤。

梁润清伸手护住我的后脑勺,他正在兴头上,两眼亮如星子。

俯下身在我耳边喘息:「小妈,舒服吗?」

我有气无力地推他胸口:「滚……」

挥汗如雨,热到沸腾,事后他抱我去洗澡。

自被梁润清囚禁以后,我便不再跟他交谈。

但他总是对我絮语:「……我买了他的诗集,这首尤其有名:

……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

梁润清是比他父亲更可怕的军阀,却还向往美好的东西,他痴迷诗集、古典乐、新文化运动……

他还痴迷于我,经常求我:「可以爱我吗?一点点就好。」

梁润清每天都问,我被他弄烦了,冷声回击:「你觉得我会爱上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军阀吗?」

梁润清怔住,良久,他从背后抱住我,脸埋在我肩头。

两点湿润热意渗入布料,碰触我的肌肤。

我知道他哭了。

但他从不让我看到他的眼泪。

生活似乎永远就要这样下去了。

每天早晨梁润清吻我一口,出门离开,我枯坐在房间里,写不出文,看不进书。

等到晚上梁润清回来,他将鲜花插进瓶中,预示着床笫之事的开始,结束后就洗澡、睡觉。

每一天都是新的轮回,直到给我送饭的丫鬟秋雨塞给我一个信封。

拆开,信封里掉出两张船票,香港开往美利坚三藩市。

我震惊,过了很久才颤着手打开信封里的信纸。

「之曼:

展信佳。

宛平县一事着实抱歉,梁润清心狠手辣,我侥幸逃出大陆,现已定居香港,如今万事太平,所思所念唯有欠你一个出国的承诺。

下个月一日我来上海英租借华懋饭店等你,我们共赴香港,再从香港出发去美国,我心至诚,决定权在你手上。

韩玉年笔」

我不知道韩玉年是何时买通秋雨的。

秋雨面相普通,说话却是一口流利的北方官话,听不出口音。

「林小姐,今晚十二点我在柴房等你,外头有车送我们出宛平。」

十点钟,梁润清从军营风尘仆仆地回来,他脱下军帽,先捏住我的下巴给我一记深吻。

他的唇舌间弥漫红酒的香醇气息。

「我跟总督喝酒去了,很好的波尔多,可惜没能带回来给你尝尝。」

梁润清两腮微红,泛了桃花一般,几个月以来,我第一次认真端详他。

他是英俊的,眉宇间隐带忧愁,看我的目光深情而柔软。

面对这样一位男子,说完全没有动心是假的。

我相信他爱我,但他的爱狠狠折断了我的自尊。

我渴望自由,我痛恨被当成禁脔。

这几个月的囚禁,对我而言是无法弥补的大错。

我不想被人骂成狐媚子,我不想被人戳脊梁骨,我不想背负「乱伦」的罪名。

我必须逃离他。

「你今天怎么了?」梁润清醉了,眼神迷离地细细打量我。

他的声音有些迟疑,更显得温柔:「你看起来很难过,之曼,我又让你难过了吗?」

他握住我的手,放在唇边亲亲。

「对不起,我伤害到你了,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能忍受。」

我为他感到悲哀,他是一个男子,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为何要像乞丐一样跪求我的爱。

「梁润清,我不值得你这样。」我说出真心话。

「不,你值得,你是我这辈子碰到的最好的事。」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酒精麻痹了他的大脑,很快,他陷入睡眠。

半夜十二点,我揣上船票去和秋雨汇合

她有柴房后门的钥匙,走出去,外面果然有一辆拉豆腐的车在等我们。

车轱辘压过青石板,秋雨对我说:「咱们先到万福客栈,我帮你乔装打扮,这样才好出城。」

我点头,但到了万福客栈后,我趁她不注意,翻窗离开。

我不会跟她一起去上海,也不会去和韩玉年汇合。

现在我不相信任何人。

我要先去杭州和父母道别,然后赶往香港,争取搭上前往美国的邮轮。

夜晚的街道上阆静无人,我裹紧披件抵御寒风。

我知道凌晨五点时菜贩子出城,那时候城门口人流密集,最适合混出去。

但是我万万没想到。

这一夜,日本军队向宛平县城和卢沟桥发动进攻,开始了全面侵华的第一战。

十天后。

宛平县——我的家乡已被彻底摧毁,我是国内第一批切实感受到家破人亡之痛的百姓。

很多人死了,很多人拖家带口地逃命,我跟随难民队一路向南。

不时有新的县城被攻陷,有新的平民加入队伍。

我每天都能听到最新的战况。

听得最多的名字就是「梁润清」。

他和国民军一起积极抗战,誓死守卫国土,战斗到最后一兵最后一卒。

队伍灭了就招揽散兵,集结成新的军队。

他们的存在给我们普通百姓很大底气。

是他们拖住日军的步伐,为我们争取逃命的时间。

「听说了嘛?梁润清是个情种,他爱煞了他爹的九姨太!」

「啧!我们宛平县无人不知啊,太出名了,要我说梁小将军千好万好,就坏在儿女私情上。」

「是哟,这不是乱伦嘛,啧啧,大户人家玩得好。」

「听说战争一打响那九姨太就跑了,唉,女人呐,靠不住!」

这样的议论我每天都能听到。

没人见过「九姨太」真容,我灰头土脸的混在人群中逃命。

前方地面忽然巨震,是日军侧面包围炸塌了大桥,人群顿时慌乱骚动。

后方传来马蹄踏地声,国民军及时赶到,我再次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梁润清。

他穿灰扑扑的军装,双手扛枪两腿控马,向日军扫射,枪枪弹无虚发。

他所到之处,人群犹如摩西分海般自动让路。

梁润清一心杀敌,没注意左右。

有那么一瞬间,他离我只不过两三米。

我呼吸急促心跳加快,观察他破烂衣衫遮不住的挺拔气度。

我的眼睛无法从他身上移开,连眨都不敢眨,很快他就要离去,离我越来越远……我放声大吼。

「梁润清!」

他猛然回头。

我逆着人潮向他跋涉,举起两张船票:「跟我去美国!」

他不是最喜欢文明、最喜欢诗歌、最喜欢新思想吗?

他一定愿意跟我走。

梁润清高踞在马上,向下凝视我。

炮火声此起彼伏轰然炸开,我听不清他的声音,只能看见他的口型。

他说,我要留下抗日。

没有丝毫留恋地,他调转马头向战火密集处奔驰。

我不敢相信这一切,他的表现太过决绝,就好像我是个陌生人,他从未爱过我。

夜晚,难民大部队涌入农田和荒野,巨大的月轮下华北平原一望无际。

这样的逃难我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前方是泥泞的河床,我跟随其他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踩下去。

大家都是步行,我单独一个还算好的,扶老携幼的中年人更是艰难。

密密匝匝的人群里,突然起了大骚动,马嘶声逐渐逼近。

「林之曼!林之曼!」

月光下,梁润清骑一匹黑马,牵着一匹白马焦躁打转。

他想通了?他要跟我去美国?

我立刻大声回应他,他立刻御马而来,将我抱上马,奔到人烟稀少处。

「这是汇丰银行的支票,我在里面存了二十万,每张支票下都签好了名字,你去国外也可以随时取出来,现在你贴身放好。」

梁润清将支票塞给我,又将白马的缰绳递给我:「走吧,之曼,不要再回来,沿着南方一直走。」

他捏住我的下巴,像往常一样深吻我,唇分后,他喃喃低语:「这是最后一次了……」

说完这句话,他整理好军帽,向我敬礼,策马转身向北离去。

我骑在白马上向南行进,支票在胸衣里,船票绑在腹部。

硬邦邦的触感,是我的财富,是去往自由的通行证。

我笑了,笑着笑着,眼泪落下。

今生永别了,梁润清。

我要去过你想过的日子,每天听古典乐,读现代诗,在最自由的国度享受和平和民主。

而你停留在满目疮痍的故土上打游击,在枪林弹雨中来回穿梭,早晚有一天,你会被爆头,或者被穿心。

因为你是蠢货,因为你太爱国,因为你爱这片土地胜过爱我……

难道我对这片土地的爱比你少吗?

我猛然勒马,白马被辔头束缚,扬起前蹄悲哀嘶鸣。

我和马的影子,清清楚楚映在前方草地上。

因为月亮在北面,我调转马头,仰头看见皓月千里。

原来梁润清行进的方向上,一直能看到月亮。

他的身影在北面很远处,渐渐化为黑点。

白马向前踏了几步,试探我的心意一般。

前方是北,是迎着月亮的方向,是追随梁润清的方向,是山河破碎的方向。

是祖国呼唤我、爱情呼唤我的方向

我毫不犹豫,纵马向前飞驰。

「梁润清!等我!」

千秋万代的月色,在我面前一望无际地舒展开来。

爱我所爱,生死置之度外。

我体会到了最高境界的自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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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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