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鱼

2024-09-29T00:00:00Z | 75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4-09-29T00:00:00Z

囚鱼

囚鱼

红颜逝:犹记情浓画眉时

我是不受宠的齐国公主,秦国席卷天下,父王怯懦,摄于秦王的威胁,将我许给传闻中病恹的秦世子嬴祈。

只我同他第一次见面,他却扼住我的脖颈,眼角猩红,神色几分疯狂:「还愿为我妇吗!」

只多年后,我同他跪坐在病榻前流泪叩首,我抱着他,愿意用我的命,去成全他的命。

1

我方至东宫,有女官接引我到一间侧殿歇下。

她的神态中多是恭敬,一时之间我看不出她对我有什么意见。只是在她吩咐宫人替我更衣梳洗时,眼中的欣赏不能遮蔽。

「我是世子身边的,女君唤我琥珀。」她一面替我整理袖子,一面继续开口:「女君颜色鲜艳,我们世子会喜欢女君的。」

她说这话时仍然低垂了眉眼,丝毫没有不敬的语气,只是口中像是在讨论一件精美的漆器。

或者在她们这样生于秦国之人看来,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将将配得上她们贤良醇厚的世子。

闻言,我只是用鼻腔轻轻地出声表示知道了,并不同她对话。她同我父王近似的口吻让我不能对她产生好的情绪。

「我儿秉性纯直,咸阳的宫廷对你而言太深了。」

这是临行前母亲对我说的话,她因为貌美被齐君囚禁深宫一生,她的叹息中似乎也包含了她对我余生的揣度。

此时此刻,我竟然没来由地想起这一句。

只是,我的思绪还沉在对往事的怀念中,原本动手的宫人们忽然都收敛了动作,朝门外盈盈下拜。

琥珀安置我的地方是一间侧殿,并不如何宽大,我此刻抬头就能看见来人。

那人身量不高,五官却清朗纯粹。脸色仿佛有些病态的苍白,一身玄色长袍中显出几分冰冷的气息。他腰间挂着一块扎眼的紫玉牌子,上面仿佛有字,我却没看清。

恍惚中,他的轮廓还是同那近乎一统天下的秦王重合。

是秦王世子嬴祈。

他停在了五步之外,不再上前。我大着胆子同他对视,不过几息,他僵硬的表情挂上了一抹浅笑。

或许是因为没想到我还敢同他对视?

「你是齐君女,缘何见我不拜。」他的声调不高,但是足够我听见。

我思考片刻,这才对着他盈盈一拜。

见我不说话,却近乎迟钝地拜见他,他或是感到好笑:「方才不拜,现在行礼,岂知我不会恼怒罚你。」

我并不抬头:「父王有大军十万不也是秦王的对手,所以送我到咸阳以求保全宗庙。而我一个弱女子应该也不是世子的对手。世子要是罚我的话,我夜里委屈起来哭几场也就过了。」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听见我说话,纵是琥珀也愣神一瞬。她原以为我不说话是因为容颜极盛,所以嗓音亏全,如今看来全然不是。

一双手将我从地上扶起,那双手的温度同我触碰到的侧殿中的汉白玉地砖相比,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你是叫齐姜的?」嬴祈直视着我。

我并不避开他的眼神,低低应了。

「你知道齐王送你到咸阳所求为何吗?」他仍然带着笑,只是他的笑容像是三冬的白日光,没有丝毫温度。

「知道。」我咬咬嘴唇。

「那你愿意为我妇吗?」他单刀直入。

「愿意的。」

我话音未落,嬴祈却忽然动手,一只手掐住我的脖子,将我微微举离地面。

琥珀一时惊愕,赶忙上来劝阻:「世子,不可,这是王上许诺过的婚事!」

嬴祈并没有因为琥珀的劝阻而停下手里的动作,只是眼角发红,继续加大着手上的力度。

他的神情让我想起很多年前撞破母亲和父王欢好时,父王那种痴狂的神色。

感受着越发艰难的呼吸,我心中无来由一阵悲哀。

母亲说:「我儿秉性纯直,咸阳的宫廷对你而言太深了。」

我好想告诉她,咸阳的宫廷对我来说,太浅了,浅得我这样一尾鱼苗,也会枯死。

「还愿为我妇吗!」嬴祈低声喝问,有如野兽低鸣。

我闭上眼,任由眼角的泪肆意滑落。

泪珠自由地滚落到嬴祈的手背,他像被灼伤一般,将我狠狠地扔在床上。不敢对他动手的琥珀赶紧从侧面环过来,挡在我和他之间,一面试探我的脉搏,一面警惕地看着嬴祈。

我睁开眼,看着嬴祈。他眼中疯狂的神色收敛了,整个人的气息委顿下来,像是久病的日落,痴痴地看着虎口上滚动地泪珠。

「我愿意的,世子。」我不顾琥珀的阻拦,再度艰难地在他面前跪下,低声拜伏。我的视角中,他黑色云纹的鞋履一动不动。

他一只手抓住我的衣领,将我提起。此刻连笑容,他的脸上都不再有,只是死死地瞪着我。

「我愿意的,世子。」我再次重复,只是他方才的扼颈让我此刻声音嘶哑不明。

片刻,他笑了,伸出手在我的脸颊上游移。

「世子妃好颜色。」言罢,他转身而出,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见他远走,原本战战兢兢的宫人们赶忙冲我行礼。

我伸出手抚摸自己的脸颊,在他的手游移过的地方重复。

他许诺我做世子妃了,我这样告诉自己。

2

我同嬴祈同住东宫,只是那日之后,我再不曾见过他。

倒是身边的宫人们,总是絮絮叨叨地往我身边凑。就连琥珀,也被他安排成为了我的身边人。

或许是因为对我这个世子妃的好奇?总有宫人在我行走时偷偷窥伺。我从来没有感受到她们身上的恶意,那种单纯的好奇于我而言是全然新鲜的东西。

四月间的咸阳还是有些冷飕飕的,因为我所居的侧殿没有地龙,琥珀于是还燃着我屋中的炉子。

某日她在更换炉中薪炭时忽然同我说起嬴祈。

「世子妃听过世子的事吧?」她有些不确定似的,说这话时还抬头来看我。

朝夕相处两月,我已经熟悉了她。

「当然。」那些叽叽喳喳的宫人总是愿意说起他善良醇厚的一面,只是我不能理解,在见证过他的盛怒之后,这些女子是怎样保持了坚决的爱慕之心。

也许听出我语气中的淡然,琥珀稍一思索:「世子同王上关系不睦。王上的安排,世子总是反对。您其实也是王上的安排。」

我一听,嘴角不自觉地翘起:「那他应该杀死我,来向秦王明志。」

「不会的。」琥珀的侧脸被炉火映照,橘色的暖光让她逸散的发丝明艳灼灼:「世子只是偏执一些。世子从不伤害女子,有贪心些的宫女做错事,世子也只是逐出宫去,不害他们的性命。」

她说到这,我嘴角不自觉挂上一抹冷笑,想起那日他几乎杀死我,但最终停手。

琥珀略一回头看见我思索的表情,低声道:「世子总归心善吧,像王妃一些。」只是她说了这几个字,丝毫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我好奇心大盛,脱口而出:「那王妃现在呢?」

我方一出口,便知道这是一个蠢问题,谁都知道,秦王妃在数年以前就已经病故。

「母妃死了,世子妃多此一问。」清朗的声音先于琥珀的回答到达我的耳畔。

琥珀匆忙起身行礼,却不自主地向我贴近。

我也向他行礼,他却并不理睬我,只是上去将琥珀扶起:「你不必担心我对她不利。是我的世子妃,我自会爱重。」

我抬头看他,他今日仍然一身墨色的袍子,只是上面缀着的变成了兽纹。他腰间依然挂着那块紫玉牌子,走起路来,轻轻摇摆。

「父王要见你。」他对我说道。

「我吗?」我用手指了指自己。

「是你,我的世子妃。」嬴祈眯着眼笑时,周身的气质像初春融化的冰雪。

我不再疑他,欲同他而去。

走出一步,琥珀却握住了我的手。

嬴祈见此,笑:「跟了她几日,防备起了你旧日的主子?」

琥珀闻言松手,俯身再拜:「世子善待世子妃。」

嬴祈冷了一瞬,随即伸手将我的手握住:「我自会善待她。你不必再担心。」

说完,便拉着我往外走去。并不出人意料,从他的手,再到我的手,并没有什么温度出传来,并不温暖的四月间,我像是握住一块融化的坚冰。

我心中激荡,难免反应迟钝,几乎被他拉着掼倒在地。

他看似病恹恹的,却很有力气,只是轻轻一扶,便将我扯正:「站好。」这是他出门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3

秦王只用了十三年时间,就将七国中的六国灭得只剩下两个。

如今,除了我出生的齐国和远在北方的燕国,天下哪里都是秦人的土地。

我曾经不止一次幻想过秦王的言辞谈吐,只是没想过这样一个兵马雄盛的君主,只是一个有些胖的小老头。

他的宫殿由九根参天的巨柱支撑,嬴祈带我走过的所有道路都由汉白玉铺设,此时面对开阔的空间和奢靡的华丽我只觉头晕目眩。

以至于没有看见小老头看向嬴祈紧紧攥着的我的右手时露出的一丝转瞬即逝的笑。

我见嬴祈跪下行礼,在他身后一步的地方,也恭恭敬敬地照做一番。

「齐君女,近前来,让孤看看你的脸。」秦王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

我起身时不自觉的看了一眼嬴祈挺立的脊背,发觉他的身形,有几分挺拔如松的样子。

「王上。」我靠近了几步,再次向秦王拜伏行礼。

秦王这一次看清了我的容貌,而我也看清了他的。

过去几年,他曾经两次带兵从临淄城下经过,我那时站在城头,远远见过他的样貌。

只是如今看来,秦王好像也是会老的,并不如传说中一般天神下凡,不死不灭。

「世子妃好颜色,我儿好眼光。」秦王出言夸赞,我并不自矜,反而觉得他并不如传闻中所说残暴嗜血,粗鲁不堪。

「是您敲定的婚事,所求为何,天下何人不晓得,您又何必假惺惺,如此作态。」嬴祈突然的声音让我一惊,我原以为挑刺的会是秦王,只是今日这仓促一面,却是我相差了。

秦王只是皱眉,没有去接他的话。

父子不睦,在任何时代都不是值得宣扬的成功。

「是我看过了,所以决定娶齐姜为妇。」嬴祈像是故意宣誓主权一般说出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

我不敢参与他们父子的争端,只能再次俯下身子。

「你同孤说这些没有意义的。」秦王的声调有些变形,但是齐国人都说他笑起来像是豺狼,也不知真假:「只要你娶了齐君女,你到底是从了孤的安排。」

我听见身后有衣袍摩擦的声音,忍不住回头看,却见嬴祈站起身来,脸上浮现一抹不自然的红。

他还欲上前,我却赶紧扑过去抱住他的脚。

秦王周身尽是着甲的士兵,他们见到嬴祈的动作没有任何反应,我却觉得此间的温度骤然冷了。

我的动作明显不在嬴祈的预料之内,他低头看我,眼角的红蔓延如蛛丝,裹挟着清冷的杀意。

「他是王上,您是他的儿子。」我没来由地说出一句,就像我没来由地上前抱住他的脚。

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得到过父亲的关注,所以希望他能好好珍惜吧?

原来我的骨子里并不是一个如何绝情的人?

秦王只看见我的背影,并未听清我的劝说。只是他见嬴祈脸上的红慢慢散去,心中颇觉好笑:「你倒是被她管得死?」

说罢,他竟骤然起身,如平地起惊雷,将面前的竹简狠狠一掷。竹简上的金线散开,纷飞散落在我身前不远处:「孤一日不死,你终究只是世子!」

听到这话,我本担心嬴祈再次暴起,只能大着胆子紧紧攥住他的手。

他已经握过我两次手,只是次次都是他主动,而每一次,他的手都是冰冷如霜。

而这一次,许是因为动气,他的手上竟然隐隐有几分暖意。

我最担心的局面没有出现。

嬴祈克制了他的怒火。

他并不高,但是我仍然只到他的肩头。我抬头看他时,他脸色如常,只是眼睛死死瞪着的,是高坐在王座上的秦王。

我并不回身看秦王的神色,只是死死地握住他的手。

忽然间,他动了,却是拽着我往外走,丝毫没有向秦王道退的意思。我被拉着一个踉跄,他再次将我扶正,这一次却没有开口。

他拽着我疾步向东宫而去,而他手上的温度暴露在四月间的咸阳室外迅速流失,变成了我熟悉的冰块。他大步流星,我几次差一点绊倒,都是他把我扶好。

正当我看见东宫的檐角,以为我同他的旅途到此为止时,他却忽然停下了脚步,我没留神,几乎整个人撞在他的背上。

他看上去清瘦,但是脊背并不像想象中那样瘦骨嶙峋。

一股清冽的檀香随着这一撞,涌进我的鼻腔。

我还没站好,他却将我狠狠地按在一旁的墙上。

他双手按住我的肩膀,目光灼灼,几乎将我看穿。周围的甲士和宫人见状纷纷散开,只留下我同他在这墙边对峙。

「你为何那样做。」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眼中也没有什么波动。但是就我和他短暂的打交道经历来看,这个人不能以常理度之。

「不愿见世子和王上反目成仇。」

「我同他已是仇怨难分。」他的目光并不离开我,只是开始从我的身上掠过。

四月间的咸阳还凉着,琥珀把我裹得厚厚的,我身体的曲线并不分明,虽然他在看的未必是那样的东西。

「今后,我的事你少管。」他虽这样说,但是到底没有做出更进一步的动作。

毕竟,我到这的第一日,他几乎杀死我。

两个月时间,我至少让他愿意留我一命了。

「你自己回去吧。」他说完,也不再拖延,自是转身往外去了,只留我一个回东宫。

琥珀在门边守着,见我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上来拉着我的手少不得开始感谢鬼神保佑。

嬴祈并不善良。我在心里告诉自己。

至少不像我听见的那样善良。

若他当真表里如一,琥珀又何必这样担心我?

我心下分明,但是口中却不表露万一,只感受着琥珀手中传来的温热,脑子却不自觉地联系起另一个人的手心。

4

婚期被敲定在七月间。

那是咸阳城最热的时节。

我对此没有什么说法,反倒是琥珀总对我提起尘土纷飞的热浪。

那日见过秦王后,我再没有机会见到他的面。我对他同我父王定下的婚姻表示质疑,这样单薄的交易能够庇护齐国几天?

但或许是我的错觉,嬴祈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并且我也开始见到他身边的随从。

有一些事,他已经不再避开我,或是因为我即将成为他的妻子?或是因为我人畜无害,于他的大业无关紧要?

这一日,我见着琥珀又遵了嬴祈的吩咐,从不知哪里抬进来三箱子头面首饰,笑着问道:「齐国的那些大儒都说秦王是破天下居舍以壮一家宗庙,看来当真如此?」

琥珀不在意我的调笑,一面打开箱笼收拾,一面答道:「秦地以西古来就以盛产珠玉闻名,哪还需要去掠夺别家的东西。」

她一面说着,一面拿出一对儿紫玉的月亮耳坠子:「这一对倒是好,颜色也周正。世子妃带上试试。」

我是齐君女,但是因为母亲出身卑微,所以从来不曾受到过妥当的照顾。在临淄的齐王宫中,从来不曾有人将绫罗绸缎珠玉金银呈上我的面前任由挑选。

几乎在秦国得到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新鲜玩意,这一对紫玉坠子也是如此。

我本想拒绝,但是看着琥珀灼灼的目光,终于没能开口,她见我默认,起身想要为我带上。

「欸?」琥珀略带疑惑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怎么了?」我问道。

「世子妃竟然没有耳洞吗?」她见过我耳朵上带着坠饰,固然先入为主,以为我是已经打过。

我沉默了一瞬,开口道:「我怕疼,加上在齐国的时候也没人在意。所以一直以来都是佩的耳夹。」

我说着从身前的小几上拿起早上佩的那一副交给她看。

她将那对紫玉的坠子放在我手上,接过我的耳夹端详:「这都是宫人小女带着玩儿的。世子妃颜色好,我竟从未在意。」

她明显期待着我同她继续说下去,但是我轻轻地捏了捏手中的紫玉坠子,脑袋中却是另外一个问题浮了上来:「每次见你家世子,腰间都带着一块紫玉牌子?是谁什么来历?」

嬴祈不是一个念旧的人,琥珀早同我说过他一件衣裳只穿一次的毛病。没道理那紫玉牌子却是日日不离身地留在腰间。

「那个啊。」琥珀明显想要开口答,却有些讪讪的。

「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嬴祈的声音骤然响起。片刻后他的人才从门外绕进来,那紫玉牌子赫然在腰间荡着。

他每每到我这来都是如此,不声不响,也不要人通传,我和琥珀的谈话每每被他听走。

我歪过脑袋看琥珀,她却脸色有些不自然地红,从我身边绕回那三个箱笼边,继续清点。

「世子今日无事?」我起身行礼。

他今日脸上带着笑,想来是没什么坏脾气:「有事就不能来见见我的世子妃了?」

他熟络地在我的身边坐下,自顾自地拿起小几上的果子吃起来:「我这紫玉牌子是我出生后我母妃为我求的,说是能保我一生顺遂。世子妃身边没有这样的物件吗?」

我本想说些什么,但是细细思索后,发现当真如他所言。哪怕是一直呵护我的母亲,也没有给我留下任何东西。

她在临淄,我在咸阳,今后的一生,我应该没有任何机会再同她见面了。

嬴祈见我抿着嘴唇,不说话,自是知道我又想了些什么。他也不顾手上还带着葡萄的汁水,来掐我的脸:「何必沉湎,若是他们没送又如何,我送给你。」

他说着,竟然直接将腰间的紫玉牌子摘下,塞在我的手里,他就那样握着我的右手:「你将为我妇,母妃若要保佑,就该保佑我们两人。」

那紫玉牌子入手温凉,但是品质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好,至少没有我左手中的坠子那样好。

我这一次看清了上面的字,一面是嬴祈二字,而另一面则是平顺二字。不像是王世子所配,倒像是升斗小民祈福时带给自家稚子的彩头。

我恍惚地抬头看向嬴祈,他的眼中澄澈明朗,丝毫没有一丝戾气和愁。或许在提到他的母妃的时候,他是真的什么坏的念头都不曾拥有?

我还呆着,没能看见身旁的琥珀惊愕的表情。她从小跟着世子长大,自然知道那块紫玉牌子对世子的意义,如今见他轻易地交给我,又怎么能平静?

「谢谢世子赏。」我想要起身行礼。

嬴祈一把将我按住,我又落回到方才坐着的锦凳上。他的手掌在我肩上摩挲,我竟有些担心他手上的葡萄汁水沾染到我的新衣裳上:「你不必谢我,你应该谢谢母妃。」

「那,谢谢……母妃。」我学着用他的口吻向那个已经离开多年的女子道谢,只是不知道儿戏般的道谢她又能不能收到?

对于我这个儿妇,她又是否满意?

「你们齐国人都说的是投桃报李,既然我给了你我的紫玉牌子,你又如何报我?」

我咬咬牙,松开一直握着的左手,露出中间一队小巧的紫玉月亮耳坠子。

嬴祈好笑:「你若是借花献佛也就罢了,偏借的是我的花。你若是献给菩萨也就罢了,偏是将女儿家的配饰献给我这个和尚?」

我歪了歪脑袋,想了想:「或许我以后会变有钱,那个时候,世子想要月亮我也托梦求仙君买来赠你。」

嬴祈一把握紧了手,将那对坠子收了:「那我就承世子妃的情,就当是押在我这儿,将来世子妃为我得来月亮的,这坠子我就还你。」

和嬴祈笑闹了半下午,天将黑了,本已吩咐摆饭,他身边的侍卫长明德却匆匆递了信。

嬴祈明朗了一日的神情在见过信后消失不见,也并不同我道别,只是起身匆匆去了。

琥珀拿了食盒,见嬴祈人已经没了。竟然第一反应却是来哄我:「世子忙惯了,常有这样的事。世子妃先用吧。」

我冲她笑笑,一个人移到桌边,只是几步,腰间坠着的紫玉牌子却一摇一晃。

这是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

5

周王室强盛时,世子成婚这样的大事,往往需要诸侯王亲自朝觐奉礼。当周王室衰微,就开始变成遣使拜贺。

周王室已经消失了,如今能享受这样待遇的,是秦国,是秦世子,是嬴祈。

想来不过是一场联姻,我左右不过是博弈中的工具,只是没想到见到齐国的使臣时,我内心仍然悚然触动,有几分说不清的情绪。

嬴祈想必看出了我的强装镇定,当着使臣的面,他没有驳我的面子,只是嘴上的笑意几乎盖不住。

他在我看来轻微的笑意却几乎让燕齐两国的使者如坐针毡。

他们当然听闻过秦世子良善醇厚的名声,也见到了我这个明显过得很滋润的当事人,只是他们的国家岌岌可危,不允许他们相信这个秦世子会和他虎狼般的父亲大相径庭,是个牛羊般温驯的人。

「是想家了吗,世子妃。」琥珀带人去送二位使臣出宫,嬴祈靠在我身边来,径直捏我的手。

婚期不过数日了,他的动作越发大胆,但是我并不排斥他。此时他强要同我挤在一起,我也并不在意,只低声:「原以为不会想的,毕竟……」

后面的话我并没有说出来,但是我想嬴祈会懂,他是一个聪明人。

是一个,有些事不能别人说,只能他自己说的聪明人。

「若是想家你婚后大可以回去看看,反正齐国现在是你家,早晚也是我家。」他说得漫不经心,像是在阐述什么轻微的事实。

他又同我说起婚礼的布置,他对这些庶务好像很感兴趣。

不过他还没说上两句,琥珀便是已经回来了。手中还拿着一个不大的匣子。

「手中是什么。」嬴祈先我一步发问。

「齐国使节已经出宫后才对我说,这是徐妃添给世子妃的嫁妆。」

徐妃是我的母亲。

她本来连妃都不是。

兴许是因为我在咸阳过得很好,这样的消息传回了齐国。

我那父王不敢再轻视她,赠了她一个妃位。

但是想必她仍然是没有什么财货,也没有什么权力。

嬴祈接过那个朴素的木匣子,上手掂了掂:「很轻。」他说着递给我:「是你母亲给你添的嫁妆,你自己打开。」

我从他手上接过,却并不急着打开:「我的嫁妆都是齐王宫中所出,我母亲并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能够添给我。」

「好歹你是的母亲,而且是活生生的母亲。」嬴祈的声音干脆,他说完这话就同我对视。

我不愿意说话,也不愿意打开,只是直视他的眼睛作抗争。

只是我的抗争在他眼里殊为可笑,不值一提。

他捏了捏我的脸:「你若不愿打开不强求你,只愿你多笑笑。」

琥珀几乎每日都守在我身边,对于嬴祈的变化感觉最明显,只是她没想到我如今同他已是这般境地,她守在一边多显得尴尬,于是悄悄退出此间。

我伸手把嬴祈的手按下,犹豫一瞬,咬咬嘴唇道:「我还是打开它,免得你疑心重日后念起。」

嬴祈似乎早知道我会妥协,眯着眼笑着,并不接我的话茬。

我轻轻抽开匣子的盖板,里面用受绒仔细地包裹着一个荷包。我轻轻拿起那个荷包,上手的一瞬之间我便知道里面再没有其他东西。

荷包是淡金色的,用了上好的凝霜金线,一面勾着一轮圆月,而另一面则是在角落上小小地勾着盘盘二字。

我以为,我同母亲的感情是单薄的。

至少不会让我时时刻刻念及她,但是我在看到这个荷包的一瞬,就又想起那些紧巴巴的往事。

咸阳常夜雨,临淄也是如此。我小时头发枯黄,骨瘦嶙峋,常常在夜雨天发热。

我懦弱而美貌的母亲总是将我紧紧抱在怀里,低声啜泣直到天明。

她说她名字中带了月字,有阴晴圆缺,所以此生,陷落宫廷,不见天日。我是她的女儿,圆月如玉盘,所以就叫盘盘,只分去月亮圆满的时日,一生顺顺遂遂。

那些月幽阴缺的时日,她会在临淄的深宫中一力承担。

我不自觉的落了两滴泪,顺着我的脸颊一路滑落。我垂着头,不明显,直到眼泪落到他的手背,他才捏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扬起,苦着脸:「怎么哭了。」

我伸手将他的手打开,不愿理他。纵是知道他是善变的角色,我也没有好心情应对他。

他却是不离不舍,上手将我手中的荷包抢过。

我伸手去抢,却总是碰不到。

「盘盘。」他看过荷包上的字,问我:「谁是盘盘。」

我哭着,若是开口一定不好听,我于是不张口,只是伸手去抢那荷包。

他将空空的匣子放在我的手上,却将荷包收回怀中:「此物你看了伤心,就交给我保管。」

我自然不愿,还要去抢,他却不依不饶:「我母妃送给我的东西我都给你了,你也应该许我一样。」

我抽了抽鼻子:「我说了要将月亮赠你。」

「你什么时候把月亮赠我了,我什么时候把东西还你。」嬴祈颇有些无赖的意思,但是他手指了指我腰间挂着的紫玉牌子,我去追那荷包的心思就淡了许多。

那紫玉牌子有些大,我身材小,挂着有些不适合,但是我还念他的情,总是带着。

想来那个荷包若是由我带着,我免不了隔三差五落一回泪珠子。

见我不再动手,他拉住我的手,预备回东宫。

到底六月间的天气,就算是嬴祈的手,也变得暖和起来。只是我也去过几次他所居的宫室,即便是这几日,也是不摆冰的。

他总是习惯走在前面,我人小步子短,又被他捉着手,只能他走两步我追三步。

「是我的乳名。」我回答了他远远钓着的那个问题,用蚊蝇般的声音。

但是他听见了,我分明听见他低声笑过。

「什么?」他眯着眼回身问我。

「没什么!」我不愿再重复第二遍。

他笑得更开心,俊朗的容颜舒展开来,并不像秦王。或许像王妃?

「盘盘。」嬴祈在我神游时莫名念了一句。

「什么!」我有些气急,追问他。

「没什么!」他学着我的口气,摆脱我的纠缠。

6

尽管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是当嬴祈迎亲的队伍上门时,我还是紧张得几乎不能走路。

琥珀到底经历过一些大事,比我要沉着,几乎将我整个人的重量压在她的肩上。

透过薄薄的盖头,她对我低声道:「世子妃宽心,已经是最后一步了。」

我是齐人,更是齐君女,我本应该由迎亲的队伍从临淄城接到嬴祈的东宫来。但是因为我父王眼巴巴盼着,我早早被送到了秦国,今日也只是从我所居的侧殿被迎进嬴祈的正殿。

没走几步,琥珀忽然不声不响地松开了我的手。

我心下惊慌,低声唤道:「琥珀琥珀!」

另一个人接住了我的手:「别怕,是我。」

借着黄昏时斑驳的日光,我从织物的间隙中隐约看见嬴祈的眉眼。实在奇怪,他的父亲想要灭亡我的家国,而他早先几乎杀死我。

可是此时此刻我却对他有些冰的手感到庆幸和依赖。

似乎他这样接住我的手,我就可以不用顾虑,甚至不用看路,缓缓而坚决地一直走下去。

七月间的咸阳干燥而烘热,一身礼服压住的我并不能施展面面俱到的神通。

往日不过是一刻钟的路程,今天却走了小半个时辰。

嬴祈惯常是大步流星的,所以今日他步幅小得让我好笑。但是我能猜到他是体谅我,我承他的情。

虽说艰难,但是最终还是磨蹭到了他的寝宫。

其实这里我已经来过很多次,只是每一次见到这里简单甚至是简陋的陈设,总会质疑这是秦王世子的居所,还是三街游侠儿的落脚点。

他将我扶到床边坐下,轻轻撩起盖头的一角,我以为他要揭盖头,赶紧伸出手将他的手按住:「要洞房时才能揭的。」这是琥珀告诉我的秦地的规矩。

他轻笑一声,只是手的位置没变:「我担心你热成傻子,我还要去招待宾客,你可以自己休息。」他说完顺手捏了捏我的脸。

我在齐国虽受苛待,但是年纪大了,容色长开,毕竟不是凡物,就是我那贪色妄义的父王也不曾亏欠我的饮食。

以至于我并不是西子那样弱柳扶风的骨感美女,多少身上和脸上有一赘婴肥。

嬴祈好像很喜欢。

嬴祈走后,琥珀悄悄摸进来,问我要不要摘了盖头歇息一会。

嬴祈的寝宫虽然宽阔而简陋,但是该有的陈设和布置却是一样不小,我虽不知冰阁藏在屋中的哪个角落,但是温度却是不高,于是并没有摘下盖头,反而同琥珀闲谈起来。

「世子妃。」琥珀的声音清澈悦耳:「世子从前是不用冰的。今年是为了你,头一次。」

「咸阳这般闷热。」

「世子身体一直不好,喜热畏寒,纵是最热的时节,也并不怎么落汗。」

我心中了然。

我在齐国时就曾经听说过秦王世子病怏子的传闻。只是见到过蹦乱跳且武力值并不低的嬴祈,我自动忽略了这一件事。

「可是我来之后,我没见过他生病。」

琥珀先是沉默了,或许是思考了一下怎样回答我,这才开口道:「王上攻灭楚国后,带回来一个医者。」

「医者?」我疑惑道。

「是,他治好了世子。」琥珀点到为止,似乎不愿意再往下说,我猜测她知道的也不多。

来日方长,我可以问嬴祈。

今日为了着妆和衣饰,我起得很早。我向来嗜睡,此时等着就有些熬不住,昏昏沉沉的。

琥珀也不知什么时候出去忙了,以至于嬴祈进来时,我几乎不能分辨时日,但是看见外面黑漆漆的天空和屋中大亮的灯火,应当不会早。

嬴祈应该喝了不少酒,我虽不能看见他的脸,但是也闻到了他身上檀香味以外裹挟的酒味。

他的手再一次搭上我的盖头,只是瞬间,却又抽了回去。

「干嘛?」我有些不满他的迟疑。

「我还未洗浴,身上味道不好。」他说罢便出去了,一刻钟时间才回来,身上彻底只剩下了清冽的檀香味。

他从来不爱规则,所以桌上挑盖头的秤杆被他选择性忽视。

他拉住盖头的一角,轻轻一扯,我因困睡而泛着红的脸就暴露在他的视野中。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今日的嬴祈眼中像是有刀子,想要将我剖开。

「明明有秤杆的。」我还是有些不满,虽说是政治联姻,但是到底是自己的婚礼,他这样不讲规矩。

嬴祈好笑,竟俯下身来抱我。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做。

我感觉到一种奇怪的东西在我的心尖萦绕,我是不讨厌的。

他在我耳边低声道:「应当饮合卺酒。」他说话时,口气也已经清新,一点酒味都不沾。

我看着他,道:「还应该三拜,我还未同你拜堂!」

他在我身边坐下,将我拉靠在她的肩头,他却自顾自替我拆起了身上的衣裳:「我是王世子,今后会是秦王。国君婚娶,不讲那些细礼。」

我不依,只红着脸去按他不安分的手。

他将将杀死我的那日,我以为他对我的颜色全然不爱。果真,酒后见真章。

半晌,外面守夜的宫人只听见屋内窸窸窣窣动作的声音,都红着脸靠远些,却不知屋里的我和他还在较着劲。

他明显有些不信,往日温驯的我犟起来还有这样的力气,他想要不伤我解开我的衣服却是不能得。

我笑着直视他的眼睛,若是我有尾巴,此时一定翘上天了。

忽然,他把手收了回去,只是看着我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

「好,这是你逼我的!」说完这话,他猛然起身,将我抗在肩上。

7

我摘了鞋履坐在床上,此时双脚腾空不自觉地挣扎,口中低呼:「放我下来!」说着,双手不自觉地去捶他的后背,只是我的动作没有阻碍他一丝一毫。

他随手抽了一张锦被,扔在屋中央,将我稳稳当当地放在上面。

「干嘛!」我有些不满被这样粗暴地对待。

他却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朝我伸手道:「我的牌子呢?」

「牌子?」我有些疑惑,又瞬间反应过来是他赠我的紫玉牌子。

只是今日衣饰繁重,我不好将它佩在外面,早上更衣时,趁琥珀不注意,贴着小衣藏着。喜服大而阔,丝毫看不出奇怪之处。只是让我当着他拿出来,我有些羞赧。

嬴祈见我身上没有带着,却又见我脸色绯红,嘴角的笑意几乎藏不住,背过身去:「你拿,我不看你。」

我大着胆子从衣领伸手将那紫玉牌子拿出来,又叫他转身,交给他。

那牌子上沾了我的体温,此时还是温热的,一想到某种间接的接触,我不免脸上更热,嬴祈却好好掂了掂那紫玉牌子,还回头意味不明地朝我笑笑。

「不要作怪!」我嗔怒道。

他于是将紫玉牌子轻轻立在屋中的小桌上。那牌子薄,不能立起,他便随手拿了一个书简将它抵住。

做完这一切,他跑回我身边,将我的手握住。今天热气十足,他的手也暖烘烘的。

「要开门么?」他握住我的手,同我站在一排,歪过脑袋看我。

我赤着双足,站在屋中,怎么能让宫外的下人看见?于是果断地摇头。

他点点头,带着我转身面向宫门:「秦王赢纵之子,秦世子嬴祈,今日迎娶齐君女齐姜为妇!」

他的声音朗朗响起,我一瞬间呆在原地,他却笑意更盛,拉着我向门外鞠躬:「一拜天地!」

拜过后,他又拉着我回身面向那块紫玉牌子:「我母妃今日不能来了,但是来日我会带你去她的陵前再拜一次。」言罢,他又带着我深深拜下:「二拜高堂!」

随即,他放开手,让我同他面对面,看着他脸上的笑意。

「夫妻对拜!」

我到底同秦王世子嬴祈结成了夫妻。

拜堂过后,他将我抱回床上,又从小几上拿来早已准备好的合卺酒,他将其中一半递给握,笑道:「世子妃,你我共饮此杯。」

我同他对饮,眼角的泪珠子滑入酒中。

我并不擅饮酒,这火辣辣的触感经由的口腔一路点燃了我的肺腑,我却没有什么不适,只感觉今日虽然天黑,却阳光明媚。

嬴祈将两个瓢状的金杯放回桌上,同时掌灭了屋内所有的灯火,随即贴到我身上来摘我的衣裳。

这一次,我没有拦他。

次日一早,天方露出光亮,他便在宫人的招呼下起身。琥珀进来替我收了带红的巾帕,又开始吩咐小宫女收拾嬴祈的着妆。

尽管一身骨头散架似的疲累,但是我还是强撑着坐起来,想要同他一道起床。

此时我身上不着寸缕,全靠锦被裹着才不至春光乍泄。

他见我动作,将我按回床上,又替我掖好被角:「你累了就再睡会。不必同我一道。」

「可是今日还要拜见王上。」或许因为方醒,我的声音还有些哑哑的。

「不必顾他,我只要你休息好。」他的手轻轻将我散落的发丝从脸上抚开,他又回身对身后的宫人:「都好好照顾世子妃。」

从琥珀以下的宫女都应诺道好。

他又轻轻捏了我的脸一把,这才匆匆走了,而我也是听劝的,等人都散了,继续呼呼大睡。

8

原本次日就该去拜见秦王,却因为嬴祈的贪,生生拖延了三日,第四日一早,还在我的催促下,他才愿意动身同我一道拜见秦王。

「王上岁数不小,世子您是儿子,不该多言气他。」我努力想缓和他和秦王的关系,毕竟二者关系不睦就是我远在齐国也是略有耳闻。

我如今是赢家妇,就该为他多做思量。

「我同他的事你不必管。」这是很难得的,嬴祈同我说话这般生冷僵硬。

我于是也不再开口,只是由他牵着,亦步亦趋,到了秦王面前。不过是月余时间未见,我却感觉秦王衰老许多。

今日他倒是没在大殿中见我们,而是在他的书房。到底是私事,他没有将之混为一谈。

我同嬴祈双双跪下同他行礼,他的笑声爽朗而亲切,极具感染力。

「我儿妇应当为我儿分忧。」他笑声结束,开门见山。

我纳头便拜:「自当如此,总归是替王上分忧。」

秦王瞟了一眼嬴祈,见其脸上像是打着霜,也没有同他说话的兴趣,只哼一声:「孤这儿妇,却比亲子更加会说话。」

或许是我的提醒起了作用,嬴祈就像没有听见这句话一样,呆滞原地,像是陶俑。

「既然你们夫妇已经到此,孤有一事要同你们说。」秦王挥挥手,有侍卫呈上一张竹简,他指指我,那侍卫又将竹简交到我的手上:「我儿年序已丰,孤欲封你为楚王。」

此言一出,别说是我,纵是我身边的嬴祈也是肉眼可见的惊愕。

这件事秦王应该也没有同他说过,他的反应却让秦王嘴角挂上了一抹笑意。

我虽惊愕,却是对秦王昭然若揭的野心大加感慨,毕竟谁都知道秦王已是天下共主,只是操纵废立,向来只是周天子的权威。

而嬴祈的惊愕,大概是真的因为从前不知此事。

「谢父王恩典。但父王毕竟还不是天下共主,齐国尚为千乘之国,而燕国又向来有善战之名。若哪日父王将如此二国纳入我大秦版图,如何安置我,我都不会有二意。」嬴祈难得恭恭敬敬地回报秦王,而秦王似乎很享受嬴祈的恭顺。

见此,他也不再说封王的事,只是同我又说了些繁育子嗣的闲话,便由着嬴祈带我出来。

天色尚早,日头还没完全升起来,空气中还有丝丝凉意。嬴祈于是屏退宫人,带着我在宫中闲逛。

秦王宫与其说是天下名宫,不若说是一座巨大的堡垒。除却一干坚决地防守措施和隔绝外界的高墙,此间充盈的,是披甲的兵士。

只是此刻见到世子牵着我,巡逻之人,多从路旁避开。

「你知道他的意思么?」嬴祈没头没脑地忽然问起。

「什么?」我不清楚他的意思。

「他欲封我为楚王。」他脸上露出苦笑:「他是在威胁我,不要再同他作对。」

「封你为楚王是威胁你?」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又没有姊妹兄弟,纵是去了楚国,秦国的君主之位还能越过你嗣让他人?」

「你不懂的。」他想了想:「我带你去过的,我秦国宗庙。」

我脑袋一转,想起六月间的那趟出行。

昏沉幽深的宫殿中,灯火长明,秦国一代代君主的牌位就安静地供奉其间。

宗正是嬴氏旁支的子侄,年纪已经不小,身材发福,脸上却敷着厚厚的白粉,气质阴冷,掐着嗓子,重复着秦国历代先王的功绩。

「秦国不是他秦王的,是嬴氏的。」嬴祈语气委婉:「嬴氏的子侄遍布军队和政务的每一个关节。秦王只是代表。」

我从不知道,在秦国百万雄师背后蛰伏着的是这样磅礴的怪物。

9

婚后,有些事嬴祈彻底不再瞒我。

他虽是世子,但是军队却只有极少一部分愿意听从他的号召,绝大多数军队都无条件地追随着他们战无不胜的秦王。

嬴祈真正把握着的,是整个秦国的钱粮税赋。

用他的话说,这才是秦国的血肉骨骼。

婚前常常见他,以为他倒是光风霁月的公子哥。如今同他之间再无遮掩,方知道他只是时间自由,却远远谈不上充足。

往往一早便要出门,而到夜里才匆匆回宫。

东宫在秦王宫最东侧,我为了等他,常常亮着灯直到深夜,琥珀每每调侃我,说我是秦王宫守夜人。

十月间,天气转凉。

夏日他出行时天上至少已经有了光亮,如今他却来去都在黑夜里。他蹑手蹑脚起身,低声吩咐宫人替他收拾。

他自知昨夜闹我狠了,生怕动静大了扰我。我向来觉浅,他便是翻个身我都能知道。

见他起身,我也强撑着坐起来,一面发晕,一面看他更衣。

他张开双手,任由宫女替他抚平衣上的褶皱,虽然没有回头,但是知晓我的动作,开口道:「你再睡会,还早着呢,盘盘。」

婚后他也开始叫我盘盘,起初只是调侃,近来成了习惯。

我并不出声,只是混混沌沌地觉得我应该起身做些什么,要不然显得我这世子妃惫懒。

平素宫中庶务,内有琥珀,外有嬴祈的心腹剑兰,我这个世子妃总是无所事事。

嬴祈整理好了衣裳,回身将我按回床上,不忘在我额头落了一吻:「晚上等我回来吃饭。」

说完,他便大步流星地离开,而我也闭上眼打算再睡一会。

恍恍惚惚睡到日上三竿,随意用了些吃食琥珀领着我到王宫中散散腿。

秦王宫深而大,但是没有女主人。秦王妃死后,秦王不再立正妃,他的那些女人被囚禁在宫殿中不得出门,被称为内贵人。

而我,作为世子唯一的女人倒是在秦王宫中来去无阻。

正值深秋,天高云淡,气候清朗,琥珀同我说起秦王宫中的许多趣事,我却是总不自觉想起我的母亲。

嬴祈是喜欢我的吧?

我这样思考。

我应该狐假虎威,衣锦还乡吧?

我这样问自己。

因为天气好,所以我同琥珀多走了些时辰,琥珀明明安稳地搭在我手臂上的手突然一僵。

我见她神色惊愕,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妪半倚在墙角。

秦承水徳,尚黑。宫中人多着玄色衣袍。老妪一身沙白烂布在此间极为现眼。

「将她带回去。」琥珀不等我出声,几乎是抢着对随行的侍从发话。

我却来了兴趣,抬手阻止,好奇道:「这不是宫中人么?」

琥珀见我望她,低声道:「是王上从楚国带回,给世子治病的医者。」

医者?

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串疑问。

在齐国时我也见过那些闻名天下的医者,哪个不是长须飘飘,仙风道骨?

或者她受苛待?以至于此?

一想到嬴祈那般人做下这等事也不是没有可能,我心中竟是有些许恼怒,琥珀也连带着为我瞪了一眼。

我刚欲迈步上前,那老妪竟然缓缓起身,先于我的动作,来到我面前。

有侍卫上前试图拦她,我再次出手阻止,任由她来到我面前。

「啊,你果然是她们的血脉。」她说这话时会心大笑,露出三两颗残牙,一身肮脏的烂布似乎也随着抖动。

琥珀脸色不好看极了,想要阻止她继续说话,我先她一步,握住老妪枯瘦的手掌。

出乎我的意料,她的手掌竟像火一般灼人,琥珀见我抽回手,赶紧拦在我同她之间。

「我是祝融后人,就算是你也不得亲近我。」她说起这等没头没脑的话,却显得更开心了。

「您说我是谁的血脉?」我有些疑惑,我向来只知父母,从不知自己身上的血脉还有什么说法。

嬴祈同我说过,三皇五帝后人异于常人,血脉波折。我以为他信口开河,同我玩笑,如今看来,并不如此?

老妪没有再同我说话,只是在她离开时,几次回首,望的,却是我腰间坠的紫玉牌子。

10

今天嬴祈果真回来得早,我能够同他一道用饭。

他食量大,且爱吃肉食。蔬菜一类,皆不得爱。每每我强迫他,他或许能吃上两筷子。

见他用手捉着一块鹿肉大快朵颐,我不由得也是食指大动。但是我人小胃口也小,从不能如他这般吃得坦然。

我忽然想起白日里所见的那个老妪,她的怪异就连我问琥珀,也支支吾吾,多有遮掩。

「我今天,见到了,那个人。」

「谁?」嬴祈咀嚼东西,含糊不清。

「那个治好你病的医者。」

闻言,嬴祈手中剩下的小半块鹿肉竟然跌落盏中,同他相处这样久,他这般失态,还是第一次。

他略有些尴尬地从小宫女手上接过擦手的巾子:「她同你说了什么。」

「只说了两句。她说我是她们的血脉。还说她是祝融的后人。」

听到我的回答,嬴祈陷入了沉默。

我一时有些紧张:「是我不能问的吗?」

他见我可怜兮兮的样子,展颜一笑:「倒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此间关系复杂。」他的回答到此却戛然而止。

我睁大眼睛望着他,他却试图回避,甚至谈起今日在外的见闻。

我不再纠缠他,也不同他说话。

便是饭后进来同嬴祈说起宫中事务的琥珀,也发现了我俩的气氛怪异。

夜里,我同他并排躺在床上。

「盘盘。」

「盘盘!」

「盘盘!!!」

他低声的呼唤屡屡传来,我却当没听见,闭着眼不理他。他不安分的手又想着来牵我的手。只他的大手每一次攀过来,我就恶狠狠地甩开。

几次过后,为了一劳永逸,我干脆侧过身去,背对着他,只留给他一个单薄的背影。

他几次想要动作都不得成功,我倔强地裹着被子挤在床角并不搭理他。他不得办法,只能叹口气:「这些事于你知道没有好处。」

知道他有松口迹象,我转身爬起,一气呵成:「你我既为夫妇,就是一体,你竟然瞒我!」我的娇嗔声音不大,但是我明明看见他眼中的情绪流动和变化。

我的无赖向来只对母亲有用,如今看来,多出第二个对象。

他又叹了口气,握住我的手,示意我躺下。

我不依。

他笑道:「你躺下,咱们躺下说。」

我于是又同他并排躺下,呼吸可闻,耳鬓厮磨。

「那个医者不能叫做医者的。」嬴祈的声音在我耳边淡淡响起,「她同楚国一脉乃是同一先祖,都是帝喾所封火正祝融之后。只不过她之一脉世代为楚王囚禁宗庙不得出。」

「而且,她并不会医术,所施展的,乃是巫术。」

我心下大惊,巫术的名字,就算对我也是如雷贯耳。

「那你的病!」我坐起身来,低声惊呼。

「你先听我说完。」嬴祈紧了紧握住我的手,将我重新拉下躺好:「我在娘胎里受了伤,先天不良,往来名医都说我不得寿元三十即亡。秦王将她带回秦国,就是为了施展巫术借命续祚。」

「成功了吗?」我贴他更近,能闻到他身上的檀香。

「当然成功了。」他的手将我松开,揽住我的腰身:「我从小习武,但是身体一直不好,直到她的巫术施展过后,方有如今。」

「那她于你有恩,你为何苛待她?」

「苛待?」我闭着眼,也能想象嬴祈说出这话时,眼中的疑惑。

「她衣衫褴褛,往来无随从侍奉,孤单可怜。」

嬴祈笑了:「她是祝融之后,注定不婚不幸,此乃天命。」

「天命不得违吗?她分明治好了你!」我还以为他在寻托词。

嬴祈这一次却是沉默了,半晌,正当我以为说错了什么预备开口解释时,他也开口了:「巫术乃是逆天,所以它不是给予,而是交换。我的寿,来自王妃的夭。」

他说完这话,不再言语。

我咬咬嘴唇,握紧了他揽在我腰间的手,心下后悔不已,早知他的伤处,我就不该再问话的。

「还有一个问题,盘盘不想知道了吗?」他的语气归于平静,淡薄如平湖。

我想了想,应该是那个关于血脉的问话。

「你是灵鲛一类的后裔,你的母亲同你说过吗?」

「灵鲛?」我当然不能做到他那般古井无波,又一次惊身坐起,他又一次将我拉下去躺好。

灵鲛我自然知道,幼时母亲打发时间最多的方式就是将我抱在膝上,同我说起《玄华经》上的志怪灵异。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担心着,所谓的宫女死后结成的幽魂将我掳走。反而对于貌美通人言的灵鲛一类,我并没有多少兴趣,只不过是知道而已。

我的反应似乎在嬴祈的预料之中,他继续说道:「秦国承水徳,灵鲛的血裔能够保佑我大秦江山永固。将来我们有了孩子,我也会为他寻一个灵鲛后裔的世子妃。」

听到孩子的话题,我脸上有些热,于是岔开话题道:「可是,我母亲从来没有同我说过这样的来历。」

「许是你母亲也不知晓这样的秘密。」

「那你竟然知道。」

「天下间的所有事都瞒不住秦王,也瞒不住我,你信么。」

他说这话时,语气中的傲意不加掩盖,我侧过头看他,他正盯着床帐的上方,眼中微微发亮。

「我信。」

我把我的答案,告诉了他。

他侧过身,将我揽进他怀里:「都告诉你了。该睡觉了,盘盘。」

我自觉地在他胸口寻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努力不去想他说过的周折,不知多久才沉沉睡去。

11

知道了这样两个秘密对我的生活来说没有任何改变,

我在秦王宫中依然日日吃饭睡觉躺平晒太阳,无忧无虑,白白胖胖,充满希望。

我几次对着乌有国送来的明镜自盘盼,总是担心脸上长了肉,问起嬴祈,后者却总说我太瘦,完全看不出长了肉。

虽然知道我不能从他嘴里翘出真话,但是他的答案,都是我爱听的。

十二月初九,是秦王的寿辰,他在紫宸宫大摆宴席,宗室高官,群丛毕至,车马生辉。

嬴祈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只拉着我手,早早在秦王阶下的桌上安置了。

于礼,我应该同他分席而坐。

但是他不愿,没人敢触他的霉头。

秦王未至,而殿中人还未到齐,多的是熙熙攘攘攀交情谈话的声音。

「那个是大宗伯。」嬴祈指给我看。

我见到的不过是一个三五岁的小孩,被套上了一身不合适的华服。

「这般小的孩子能知事?」我不禁疑惑。

「他的父亲按辈分是我的堂伯父,也是秦王的堂兄。」

我嘴角抽抽,着他一眼:「你总是秦王秦王,父王不行么?」

嬴祈吃了两颗果子,笑笑,并不言语,又将一枚剥了皮的葡萄送进我嘴里。

他又指大宗伯上首的一个席位,那个位置还空着:「那是大宗正,你在宗庙是见过的。」

我随着他的话想起在宗庙中见到的那个一脸白粉的鬼怪,顿时不寒而栗,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虽未开口,但是此中观感不言而喻,嬴祈面向我,笑而不语。

他又同我指了好几个宗室子弟,只不过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这些人都只是半大孩子,他们的父辈多在过去几年遭遇不测,英年早逝。

秦王还没到,但是殿中宾客却是快要齐全。

大司农范合忽然匆匆进殿,也不同身边向他打招呼的人回礼,只直冲冲地跑到嬴祈面前。

他几次到东宫寻嬴祈,我自知他是嬴祈心腹,此时他弯下腰想要说话,却眼睛瞟了瞟我。

嬴祈面上笑意不变:「不必避她,今后她的话就是我的话。」

范合于是又重新站直向我行礼,这才弯下腰在嬴祈身边说了两字。

虽然声音小,我并未太听清,但是我从他的口型知道,他所说的,乃是「事成」二字。

他只说完这句,匆匆跑回宴席中,向那些来不及行礼的宗室和高官赔罪。

「什么事成了?」我忍不住侧过头问嬴祈。

今日秦王寿辰乃是重要的宴席,我着装正式,上下都是琥珀一手包办。就是头上的凤冠,属实太重,本来顶了半天已然疲累,此时我自己侧过头,却是控制不住,带着我整个人向嬴祈那边侧倒。

在一阵惊呼声中,我却是安安稳稳地摔进了嬴祈怀里,阶下之人看来,无疑是我在向嬴祈撒娇。

我赶紧强撑着坐起来,脸上发烫,我知道一定红了。

反观嬴祈,却是笑盈盈地端在原地,丝毫不以为意。

「他明明能扶住我的!」我的小气性隐隐发作。

嬴祈看得好笑,靠在我身边:「总归是好事,今日你便能知道。」

我丢了丑,不愿同他再纠缠,只端坐着,不再理会他。

又等了半柱香时间,秦王这才露面。

虽是他的寿辰,但到底不是整寿,他甚至只穿了一身寻常袍子便坐在了王座之上,丝毫没有王者的气质,不过像一个吴越之地的富贾。

「今日所求不为其他,只愿在座诸位能继续为秦国大业勠力同心,也愿我嬴氏一脉,江山永固!」

秦王这一举杯,殿中人没有一个敢坐在位上,都同我一道起身拜贺,口中祝福之词滔滔不绝,贯彻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那些嬴氏宗亲对秦王的前半句并不上心,唯独听到后半句后个个争先恐后,举杯祝贺,生怕被别人抢了先。那个三五岁的大宗伯也不甘人后,奶声奶气地说着什么,不过我离得远,此间声音嘈杂,听不清楚。

而其余高官的表现同嬴氏宗亲对比之下,则显得生冷许多,反而有了几分诚实的人味。

酒过三巡,殿中好不热闹,更有甚者在此间同宫女起舞。秦地民风彪悍,就是秦王见此状也不喝止,反而抚须大笑。

来敬嬴祈和我的人也是络绎不绝,只是嬴祈来者不拒,多喝了几杯,难免脸上带了丝丝微醺的颜色。我知道他的酒量非凡,这一切不过是做给那些敬酒之人看。

正当气氛正好之时,却有一白发老头蹒跚至殿中,对着秦王所在的王座,纳头便拜。

「秦王赢纵,你忘记秦国历代先王一统天下的宏愿了吗!」那老头虽已蹒跚,说起话来倒是中气十足。

嬴祈低声提醒,这是前任大宗伯的兄长,也是秦王的堂兄,一直在军伍中行走,前些年才赋闲。

「孤没忘,孤不敢忘!」秦王反应迅速,丝毫不弱于那老头,站起身来便是一杯痛饮,随即眯着眼,恶狠狠地扫过阶下众人。

那老头气势为之一滞,片刻后,又有几个宗室在他身边跪下,重复着那一句「秦王赢纵,你忘记秦国历代先王一统天下的宏愿了吗!」

我的眼睛流连忘返,想要将那几个刺头的脸记下来,这才发现,那三五岁的大宗伯也赫然在列。

秦国已经有数年未曾开疆拓土,我的齐国和北方的燕国得以苟延残喘,这些宗亲想来早已不满。失去了战争的机会,他们就失去了分得土地和奴隶的机会。

「哼!」秦王一声冷笑:「诸位都是孤的叔伯兄弟,今日缘何至此!」

「秦国不是你嬴纵的秦国,是嬴氏的秦国!」老头撕心裂肺地喊出这句。

秦王大袖一挥,将手中杯盏尽数扫落在地。

秦王俯视,而宗亲虽跪着,却是人数上占了上峰,昂扬地对抗这秦王的威慑。

「当来了。」嬴祈见此低声笑道。

「什么?」

「好戏开场了。」他冲我眨眨眼。

他话音未落,只听见一声钟响远远传来。

众人听见声音,皆是一愕。

秦王宫中有一口万斤巨钟,只有嬴氏重臣薨逝,才能敲响,向天下传讯。

天子十三响,诸侯九响,大夫七响。

那玄长悠远的钟声在七声之后,戛然而止,殿中的气氛也在这时来到了冰点。

所有宗亲高官乃至我的目光都不自觉地移动到了空缺的大宗正的席位上。

片刻,报丧之人将大宗正薨逝的消息带来,殿内人低声交谈嗡嗡响有如蚊蝇。

原本昂首的宗亲数人,开始有了第一个退回座位的。

然后是第二个。

第三个。

……

到最后,竟然只剩下一开始出马的老头和三五岁的大宗伯。

秦王笑了,笑得放肆极了。

那如豺狼般的笑声飘荡在大殿中。

他随后停下了笑容,直视阶下二人:「堂兄,孤待你不薄。」我虽然没有回头,却感觉到背后幽幽的寒意。

谁知,回答秦王的,并不是那白发老头,却是三五岁的大宗正:「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我起先以为是听错了,直到他重复了第二遍,第三遍。

秦王没有反应,反倒是大司马王剑起身,走到他身边,腰间长剑出鞘,在一声声吸气声中,横在了大宗伯脖颈之上。

嬴祈出声道:「大司马且慢。」

我侧身看他,却哪有分毫阻止的意思。

「黄口小儿,信口雌黄,搬弄是非,着实可恨,我为王上除之而后快!」

一声并不如何清脆的行剑之声后,是身体颓然倒地和兵士清理的声音。

我并没有看到王剑的动作,我的眼睛被嬴祈的手遮住了。

等他松开手,眼前哪还有那个三五岁的小孩,只剩下一个被溅了一身血的老头。

「孤之侄儿啊!」秦王悲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王剑!」他出声喝骂:「你真是无法无天,胆敢窥伺宗亲,下此死手!」

他哭得伤心,歇了一口气,道:「着你闭门思过三日,以赎你之过错!」

王剑欣然领命,他剑上的血都没擦,径直收回剑鞘,向秦王行礼后,龙行虎步,退出了大殿。

嬴祈也起身,半强迫半劝说地将老头送回席位上:「我看堂伯父年纪已高,今后就不必再任职中枢,在家安享天年吧。」

说完,他也不顾身后追随的目光,安安稳稳地在我身边坐下。

大司农范合是个妙人,当即到殿中进酒:「启禀王上,大司马性格直率。失手之下误杀大宗伯,且已经收到处罚。今日毕竟王上寿辰为要,还请不要动气。」

他进过酒之后,又有几人大着胆子上前敬酒,片刻后,大殿之中再次热火朝天,隐隐中,声势盖过之前。

12

华灯初上,此间宴席才歇,秦王早早打着凭吊大宗正的借口离了场,只剩我和嬴祈招呼宾客。

此时宾客尽去,我也松了一口气,毕竟长袖善舞从来不是我的优点。

吃得太多,我要嬴祈陪我走回东宫,就当消食,他从来不违逆我的心思,只吩咐人远远跟着。

「你在可怜那大宗伯?」他见我情绪不高,主动出声。

我见他神色淡漠,眉间甚至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喜意:「毕竟不过三两岁的孩童。」

我驻足不前,他来拉我的手,带着我往前:「虎狼不肆其幼而噬人,蛇虫不竟其微而祸乱。」

「他是你的堂弟!」我再度停下脚步。

因为母亲出生卑微,齐王宫中的兄弟姐妹从来视我为无物,我甚至怀疑他们是否知晓我这样一个姐妹的存在。

我从来就缺失的情愫,在那个孩子身上滥生。

「我若不杀他,他便会杀我。这样的话,也无所谓吗?「

我听出他话中的一丝丝恼意,却不知他为何这样不通人情。只是翘着嘴争辩:「你分明可以流放他去你看不见的地方,天涯海角,你秦国富有四海,哪里不能容下一个孩子?」

嬴祈气急而笑:「秦王杀他,又不是我,你却怨怼向我而发?」他将我的手甩开,原本舒展的手掌,紧紧握成拳头,我看见他手背浮现的青筋:「来日他杀我之时,我又不再年幼,你到底不愿意再同情我?」

我这才懵懵懂懂地反应过来,他是钻了牛角尖,而我也确实执拗错了对象,想着低低头去牵他的手,他却铁了心不理我,只背对我,大步而去。

我赶忙亦步亦趋,追在他的身后,几次想要伸手却都被他甩开。我向来不爱动,没多久就已经是一头汗,想着他当下这不近人情的姿态和往日对我的温香软语,心中委屈大盛。

我本来强撑着,直到东宫外不远,见到琥珀挑着灯在等,我没来由地想起远在临淄的母亲,于是越过嬴祈,小碎步跑去她琥珀身边,一声哭腔:「琥珀。」然后再不能把持,趴在她肩上嘤嘤啜啜地哭了起来。

琥珀和嬴祈都是始料未及。

琥珀一面拍拍我的背安慰着,一面想问嬴祈为何。在看到嬴祈那张黑得像锅底的脸后也没了开口的意思,只待我稍稍好些了,搀着我回去。

嬴祈几次往我身边凑,我看都不看他。

狗男人。

男人都是狗。

我洗漱后缠着琥珀,要和她一起睡。她倒是无所谓,只看嬴祈脸色不好,有些犹豫。

我起身收拾自己的小包袱,还不忘把紫玉牌子也揣上,指桑骂槐道:「这间屋里谁都不爱我,我和琥珀好去。」

我先于琥珀迈出屋里,见她落后一步,收了嬴祈的交代,赶紧上去牵住她的手:「不许和他说话。」然后急匆匆回了她的屋。

琥珀并不能算是宫女,在嬴祈看来,多的是姐妹般的存在。她是王妃留给嬴祈的宫女,侍奉在他身边已经有十年。

这样的身份在,她的居所也不像一般宫女般逼仄,反而是在我原先所居的侧殿后有一间屋子安置。

屋子同我原来的侧殿大小相差不远,摆设安置上精心不已,一看就知道是女子的闺房。

我将小包袱往床边一扔,就脱了鞋履,赖在床上打滚。而琥珀也略略收拾,上床来陪我。

「世子妃你要脱大衣裳,你这样睡觉会着凉。」尽管屋里地龙暖烘烘地供给着热力,但是琥珀还是提醒我,像是照顾孩子。

我在她帮助下将外面的大衣裳脱了,缩进被窝里去握她的手。琥珀的手又软和又温暖,才和某些人的不一样。

今日确实经历得许多,又有些累,我头粘枕头,眼皮就开始打架。

「世子妃您睡着了吗?」琥珀见我握着她的手都不怎么动弹了,出声问道。

「嗯。」我低低地用鼻音答他。

琥珀毕竟是身份在,随便问了问就知道了我同嬴祈的矛盾:「宗亲就像悬在秦王和世子头上的一把剑,王上早几年几乎日日不得安睡。」

听到这样的话,我知道琥珀一定是要劝我大局为重,我清醒不少:「我气的不是这个啦。」我把头凑到她的肩上,处子幽香飘进我的鼻腔:「是他今天生冷得很,着实讨人厌。原先我进宫的时候,他要杀我,我也没有二话,只当自己命苦。如今我嫁作他妇他还对我忽冷忽热,我如何能忍。」

听到我的答案,琥珀啼笑皆非,脑海中闪现着的却是我「忽冷忽热」四个字。她本想调侃,却知我脸皮薄,只安慰道:「世子一定知道错了,您就等他来接吧。」

我把头努力地向她那边拱,最后同她睡在一个枕头上:「才不要,我要一直和琥珀搭伴。」

琥珀见我确实困了,也不再挑话头,只任由我拉着手,想要睡了。

我困意上来,却如何都不能睡着。见琥珀气息平了,蹑手蹑脚地从包袱里把紫玉牌子拿出来,抱在手里,这才沉沉睡去。

13

我对嬴祈的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是一觉醒来,就已然后悔。

琥珀知道我有晚起的劣习,她起身后并不扰我,自去做事了。

我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好,心中全是嬴祈对我好时的点点滴滴。想到这些,我一个鲤鱼打挺,却见床边赫然立着一个眼眶青黑的嬴祈。

我俩大眼瞪小眼,都不说话。

他青黑的眼眶甚至冲淡了我对他何时在床边守着这个问题的好奇。

「我错了。」

我还没说话,却见他上来拉我的手,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

他的态度让我始料未及,倒是显得我有些不近人情。但事已至此,我只能拿捏着身份:「嗯,那这次我就原谅你,再也不能对我凶了。」

他见我外强中干好说话,嬉皮笑脸地坐在床边:「昨日夜里想你受委屈了,我倒是没睡好。」

我看他眼眶青黑,心疼地伸手去碰,已经被我忘记的紫玉牌子从肩头滑落,在我同他之间。

他眯着眼笑,像一只得逞的狐狸。

我去掐他腰间的软肉,他也不反抗,反而在我脸上落下一个吻。

这一日他难得没有外出,我见他精神不好,拿着我的小包袱同他回去,还陪他睡到晌午。

秦王宫中,原本在同范合说起税制改革的秦王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却是意味不明地看向下首的范合。

「他们俩倒是感情甚笃?」他似笑非笑,看得范合毛骨悚然。

范合是嬴祈铁杆,此刻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世子和世子妃相敬如宾,一定能早日为我大秦诞下龙子龙孙。」

秦王并不理会他的话,只是走到窗边,看着天际波折的云线,嘴角微微翘起,不知道在想什么。

14

婚后两年,我同嬴祈更加相知。

说不上如胶似漆,但是我已然习惯这样一个人在我的身边。

唯独可惜的,是我没能为他生一个孩子。他却不以为意,总是安慰我,孩子会有的,不急于一时。

中秋方过,天气还未转凉。我同他在宫中新搭的凉亭中歇息,对着昏沉的夜色,他同我说起天上星宿的故事。

半晌,他忽然冷不丁地问我一句:「你想回去看看你的母妃么?」

他的话题转折如此生硬,纵是我也有些接不上。

这两年时间并不太平,宗室的力量并没有因为群龙无首而散乱,反而因为各自为政,兵行险着,刺杀之事,常有。

他们都认为杀死秦王唯一的儿子,这个庞大的战争国度就又能回到他们的手中。

嬴祈每次都能安然无恙地回到我面前,并且大概在半年前彻底禁止身边人将这些事告诉我。

只是,秦王肉眼可见地衰老了。

嬴祈开始蓄须了。

我不再单单思恋母亲,我开始心疼嬴祈了。

到底和我同床共枕两年,他从我的眉目看出端倪,也不顾身边尽是宫人,上来揽住我的肩膀:「圣天子百灵不侵,我是半个圣天子,我也一样。你想念母亲,下月初就起行。齐国第一场雪时,我就到你身边来陪你。」

他站在我身后,把下巴放在我的头顶。我没法知道他说这话时眼中是怎样的神色。

他兴许说谎了?但是我没看见,我不得而知。

两年时间,他在秦国的声威更盛,在秦王有意的放纵下,三秦旧地的数十万兵马尽数落在他的手中。这也让他的话更加具有威慑力。

他说让我九月初出行,不过这夜的第二日,宫中就已经开始打理行装,并且派人向齐王报信,让他提前准备好迎接我的仪仗。

九月初二,宜婚娶,宜开工,宜出行。

我浩浩荡荡的出行队伍从咸阳南出城,随后一路东去,前往齐国。与我同行的,不仅有琥珀,还有嬴祈留下的两万甲士。

嬴祈在宫中吻过我后,就没有再出城来送。我坐在马车中,从窗户的缝隙里看去,黑甲的士兵像傀儡般庄严而端正。

「两万人的人吃马嚼不是小数目。」到底做了两年多世子妃,有些事我心里也有数。

琥珀不瞒我:「这两万人以后要常驻临淄的,他们的供给由齐王拨付。」

我知道齐国签了无数城下之盟,心中说不上屈辱,只是好奇任由秦军驻扎王畿这一款,又来自哪一条。

只是上路两天,我却发现了异常的情况。

我虽孱弱,但是向来胃口还好,这几日舟车劳顿却反而吃啥吐啥。紧接着的,就是我一阵阵的嗜睡,一日之间竟能睡上六七个时辰。

这一日休息时,我再次呕吐,琥珀一面抚我的背,一面低声道:「世子妃如此,莫不是有孕在身了?」

我大咧咧地用袖口擦擦嘴角,露出一个很不好看的笑容:「若真如此,那他来得不是时候。」

琥珀急匆匆去寻了随行的医者,当他的手指在我的脉搏上停留,脸上露出笑意时,我便知道,我同嬴祈的孩子,终于还是来了。

算算时间,当是中秋前后?

只是到这一刻,我才发现嬴祈在我心中的地位,我光是想到这样的消息不能第一时间给他,就觉得难过,委屈,眼角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琥珀打发了向咸阳报信的使者,回来见我哭成这样,赶紧抱住我:「世子妃现在可是两人身子,最不能动气,怎么还落泪了。」

「我想嬴祈了。」我坦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除了嬴祈,只有母亲,对我这样好过。

我要见到母亲,就一定要离开嬴祈么?

这样的事,于我不公。

我不能想象嬴祈在知道这件事后,是怎样高兴的样子。只是从咸阳追出的又两万铁骑代表他告知了我他的心意。

十月十四,我的倚仗带着四万虎狼之师,终于到达了临淄。原本十月初就能到,但是琥珀说我是头胎,不能劳累,让带军的将领放慢了行军的速度。

听闻临淄将至,我早早从马车中探出脑袋,远远地就看见了临淄的城墙。我从这里出发时,以为我和齐国生恩断绝,以为困住我的是临淄高大的城墙。

如今看过咸阳,回到这里,谈不上近乡情怯,只觉得城墙也低矮如落月。

远远地,我就看到了跪在地上迎接的队伍。

不长,最前面仅仅二十多人。

靠近了,我才发现,为首的,是我的父亲,是齐王。

时间是最公平,他不仅仅给秦王衰老,与我父王这样的庸碌之辈,同样如此。

我原以为我对他的忽视只剩憎恨和厌恶,如今见他白苍苍的发顶,我本就不易聚集的怨气烟消云散。

「恭迎世子妃大驾!」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头埋得很低,并不抬头见我。

我在琥珀搀扶下下了马车,上前扶他起来,眼睛却在人群中寻母亲的身影。

齐王世子齐柯比他的父王更能审时度势,我这个哥哥见我目光游移,上前道:「世子妃,徐妃娘娘近来腿疾犯了,在宫中等您。」

我于是点头,又由着他们迎我上了早早备好的轿子——他们也早早知晓我有孕在身的事,所以提前做了准备。

15

我在梦中数次梦见同母亲重逢的画面,每一次我都泣不成声,以至于不能在梦境结束前喊出一声娘。

如今见到她时,我虽未落泪,却强忍鼻腔的酸涩,仍然没法开口。我的地位不同往日,她在齐王宫中也得到了善待。两年多时间不见,却反而养得更加年轻。

她也哭了,只将我揽进怀里,任由我的泪珠子落在她蜀锦的衣裙上,低声唤着盘盘。

约莫一刻钟,我到底情绪好些,拉着她坐下,却见她走路时,不免有些蹒跚。

「是旧毛病。」她对我笑笑,眼角的细纹出卖她的年纪:「年轻时跳舞,落下的顽疾。」

曾经,我的母亲是临淄最善舞的女儿。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问了许多,绕来绕去的话题始终绕不开嬴祈。

她担心我过得不好,担心我因齐君女的身份受委屈。

我站起身转了一圈,向她展示我因为有孕而微微丰满的腰身:「秦王父子苛待我,不许我吃肉。」

这一下,莫说是琥珀和母亲,就是忌惮我秦世子妃身份,一直噤若寒蝉的宫女们也低低笑了。

夜里,齐王设宴款待我,他的女儿。

坐在他下首的齐柯屡屡向我敬酒,拜贺秦王千秋,世子勇武强寿。我照单全收,只是杯中所饮的,不过是茶水。

齐王如今对我的母亲,也没了多少心思,只是当祥瑞般供养着,纵是今日,他的身边也不乏年轻貌美的姬妾。

我往日见时倒无所谓,如今却是身份转变,加上嬴祈也不过我一个女子,这样想着,越发看他不顺眼。

不过念及父女情分,我到底没有发作。四万秦师就驻扎在临淄城下,于我而言,这反而是一种束缚。

母亲因为腿疾早早回去歇息了,我说好消消食要去同她一起睡,便由琥珀带着在齐王宫中散步。我方到秦王宫时,她也这般引我散步,向我说起许多故事逸闻。今日我故地重游,向她说起我并不圆满的童年,她却兴致缺缺,装模作样的时候甚至压不住眉间的一抹愁。

走到一处廊下,我让随行的宫女远些,拉着她的手:「嬴祈为了不让我担心,竟然也不给你递消息了么?」

琥珀惊讶于我的揣度如此精准,眼睛微微亮起:「世子妃……」

「我一直很聪明的。」我向她俏皮地眨眨眼:「既然他都急匆匆地将我送出秦国,那一定是宗室的反扑已经到了如火如荼的局面。」

琥珀沉默了。

「他能赢的,对吧?」

琥珀依然没说话。

我叹口气:「他是你守着长大的,而我是他的妇,如今腹中还有他的子嗣。你面对我时,不应该愁眉苦脸。你要笑,要相信秦王和世子,要好好去做我孩子的姑母。」

琥珀听了我的话,紧绷着的琴弦终于散开,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泪了。

我在母亲身边歇下时,已经夜深,宫中巡夜的士兵——如今已经有一部分换成了秦国的士兵,美其名曰护卫我的安全——也换过值了。

我的动作不大,却还是吵醒了母亲,要知我的浅睡眠,尽数来自于她的遗传。

「盘盘。」她低声唤我。

我在她的怀里卧好:「嗯。」

我感觉到她的手轻轻放在了我的小腹上,感受着上面传来的温度:「真是没想到,我竟然要做外祖母了吗?」

她不过是一句话,就惹我落泪。

是啊,母亲要做外祖母了。

而我的嬴祈,要做父亲了。

16

腊月初十,临淄下了第一场雪。

今年齐国旱情严重,流民千里,纵是这雪,也比往年晚了一些。我早早裹了一身狐裘的斗篷,站在临淄的城楼上看雪。

齐王是不拘我进出王城的,我常常带着琥珀到城楼上来望远。

这里能看到城外秦师蜿蜒的军营,和远处波折的河流。

他们都不知道,我来城楼,不仅仅是为了赏景,却是为了等嬴祈来见我的。

第一场雪已经落了,嬴祈没有到我身边,他失约了,这样多年来,第一次。

他其实有信送来,三两日就有一封,说起的无非是风花雪月的情意,对于已经爆发的镇压和内战只字不提。

我不喜欢他的隐瞒。

我一个字也没有回复他。

「世子妃,雪大了,回宫吧。」琥珀为我撑伞,肩上难免落了些。

我一面替她拂去雪花:「走吧,我也有些冷了。」

不过是应景的话,她却当真了,赶紧接了又一件披风为我披上。

琥珀似乎比我更郑重腹中的孩子,前些日子开始我手脚一直有些浮肿,前几日夜里还发热了一场,她同母亲几乎都没睡好。

上了轿子,她替我握着手取暖,埋怨道:「早知道你一日比一日赖皮,今日天已擦黑才说回,改日就不答应你了。」

我笑着看她,只字不发。

方启程不久,轿子外远处传来嘈杂之声,我同琥珀都没反应过来,却已经被抬着换了方向,往城外去了。

「发生何事了!」琥珀沉着地打开窗帘问话。

随行的秦军将领唤作百尺一面吩咐人断后,一面答道:「齐柯那竖子纠结了守卫,杀死了齐王,已经开始搜捕世子妃的下落。」

「齐柯?」我探出脑袋,语气颤抖:「他哪里能接触到军队!」

百尺支支吾吾,片刻答道:「是我们宫中的守卫,有内应。」

一时之间,三人都陷入沉默。就算是我也清楚,是嬴氏宗亲余孽。

片刻,百尺放下帘子,继续维护兵马,而琥珀也下去帮忙。

我知道,齐柯搜捕我未必是要杀我,更多的可能是看到嬴祈对我的重视,想要拿我要挟嬴祈。

可是,我的母亲,没有这样的倚仗。

半个时辰后,我们已经到了城外军营,这里都是秦国的精锐,纵是齐国大军来攻,也能保我无恙。

我被安置在帅帐中,小半个时辰后,是琥珀来陪我。

「齐王却是被齐柯害了。」她端详着我的表情,预备着我若伤心就不再继续说下去,却见我没什么反应,这才开口:「但是徐妃还没有下落,毕竟我们是客军,我不敢贸然吩咐进城。」

「你是对的。」我不难看出她的无奈:「临淄城深,我秦军多骑兵,巷战我们不占优势。」

琥珀惊讶于我的见识,道:「齐柯应当图谋已久,他已经尽数控制了齐王宫和军营,预备引军来攻,克复齐国。」

「仇荣怎样说。」我低声问道。

仇荣是这四万秦军的统帅,也是嬴祈的心腹。

琥珀笑了,她同仇荣相熟,知道对方滑稽的心性:「他说纵是百万来攻,不足为虑。」

我强打精神笑笑,随后又开始担心起母亲。

夜色落下后,齐柯不顾昏暗,大肆进攻。只是他组织的冲锋,在秦军铁蹄下不过一合之敌。

月上中天,他第三次冲锋失败后,就退回了临淄,再也没有出来。

这夜,我睡在帅帐中,而琥珀与我同床。

破天荒,这样慌乱的局面中,我却睡得深沉。天亮前,嬴祈到了帅帐中,琥珀为他的动静惊醒,要叫醒我,他将手上的马鞭扔到一旁,低声道:「你去隔壁吧,我来守着。」

虽是搭建的帅帐,但是此间炭火不绝,温暖如春。嬴祈肩甲上的雪水融化的第一滴就滴落我的眉心。

我半眯着眼睁开,见到一个黑沉沉的身影,肩甲和头盔上尽是雪花。

他瘦了,皮肤也变差了。或许是因为连日奔波,脸上还带着一抹病色的白。我强忍想要拥住他的欲念,捏着鼻子转身,背对他,生怕一出声,眼泪再控制不住。

他见我醒了,却是不由分说,一把将我拦腰抱起,龙行虎步,来到帐边,将将出帐的琥珀见此,却是匆匆露了笑脸,躲进了另外一间。

「你是谁,你干嘛,你混蛋,你现在才来。」嬴祈眼中布满血丝,面对我的带着哭腔的胡言乱语和轻轻捶打的拳头,他却付诸一笑,只扬扬下巴,示意我看。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帐外的夜色尚未完全清明,行走的骑兵和甲士在雪地中奔波来回。

天地间茫茫的白雪如落英缤纷,放眼望去泥泞满城。

他轻轻在我长了些肉的脸上落下一吻:「盘盘看,第一场雪还没有停。我说到做到,没有失约,陪在你身边了。」他贴近我的耳朵:「我的盘盘好狠的心,竟然一封信都不写给我。」

闻言,我泣不成声,伏在他冷硬的胸甲前再不能起。

次日一早,安置好我的嬴祈带着城外的四万军队和他带来的又两万骑兵攻城。

不过一个时辰,秦军的铁蹄一路踏破临淄和王宫的城门,齐柯带着妻儿在正殿中引火自焚,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当嬴祈接我回宫时,看着安然无恙的母亲,我如乳燕般投入她的怀抱。

「盘盘没事就好,盘盘没事就好。」她拍着我的背,开始落泪,我们娘俩又对着哭诉一阵。

「齐柯没有找到我,」母妃说着笑起来:「你回来得晚,我说去宫门前接你,遇上兵变,身边人就把我藏在一户商贾家。那商贾早年受我恩惠,齐军上门时没有交人。」

我看向一旁站着的嬴祈,他现在还没有摘甲,平日不显的个子这样看来却是扎眼,他眨眨眼:「就如徐妃所说,分毫不差。」

见我在嬴祈面前拿捏如此姿态,母亲皱皱眉:「怎么有这样霸道的妇?」

我欲辩解,嬴祈却先我一步:「盘盘值得。」

四个字,却让我渡过齐国冬天最寒冷的时日。

17

嬴祈入主齐王宫,我自然不能再同母亲同吃同住,只能和他住在一起。

夜里我见他卸甲洗漱,昏暗的灯光中,侧脸却多出一条长长的刀疤,新愈合的伤口泛着粉色,同他的肤色格格不入,像一条蜈蚣。

我原本旖旎的心思陡然一空,只跪坐起身,将他拉到近前,蹙着眉,恶狠狠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见我严肃,上来揽我的腰:「不过是流箭所伤,并未伤及骨肉。」

我被他这态度气得嘴角抽抽,冷声道:「谁是半个圣天子百灵不侵?若你死了,我喜得孤儿寡母投了水喂鱼。」

嬴祈从琥珀口中知道我近些日子因为身体不适气性大,于是又上来温和地哄我:「只一次而已,不会有下次。」他拿了我的手,轻轻放在伤口处摩挲:「盘盘摸摸,尽数好全了。平日带了头盔完全看不出。」

见他态度这样软,我心中本就不大的气性尽数消散,问起国内之事:「宗室都被料理好了?」

他好像乐得谈这个话题,将我放在床上盖好,「那当然,大战了两场,都是完胜。愿意跟着他们走到黑的毕竟是少数。」他笑笑,脸上的自豪完全遮掩不住:「从前是秦王带秦军百战百胜,如今该是我了。就是普通军士也分得清。」

我深知秦国的士卒,只要打胜仗就能得赏赐,甚至有王剑这般从一无名小卒追随秦王鞍前马后直至大司马的前例在,谁能带他们打胜仗,谁就是他们的亲爹。

秦国宗室从前可能给过他们这样那样的好,但是在秦王和世子和号召下,在高官厚禄的引诱下,那些都不过时泡影。

秦国能一统天下,或许也是因为这样的制度吧?

嬴祈掌灭灯火,在我身边躺下。天地间安静得,只剩下偶尔巡夜士兵动作,铠甲摩擦的声音。

「你会,灭掉齐国吗?」黑暗中,我睁着眼,问出这句。

嬴祈的手掌落在我鼓起的小腹上:「灭与不灭,又有何区别。齐柯已死,我从齐王宗室中过继一个嗣位吧,方便稳定局面。」

「不去国号?」我有些好奇。

「不必。」嬴祈的手落在我的小腹上,传来一丝暖意:「总得给你留一个娘家,要不然将来你受了委屈,没地儿去,只会带着我儿子投河。」

我笑着打他,他乐得接受。

「你怎么知道是儿子。」我抓住他的漏洞。

他嘻嘻哈哈地动作,将脑袋埋在我的小腹上,用耳朵去听,口中说着:「孩儿孩儿,你告诉爹爹,你是爹爹的儿子吗?」

他话音落下,屋中自是没有回话。

我笑着说他:「幼稚。」

他却又拉住我手:「别打搅我,我儿正在同我说话。」

嬴祈人前生冷的模样在我面前破灭许久,这样童真的事却第一次。

半晌,他忽然问起:「我的紫玉牌子,你带着吗?」

「带着呢,日日带着。但是琥珀说挂在腰间不好看,给我做了一个荷包揣着,我天天带在身上。」

嬴祈不回话,许是在想什么,过了一会才开口道:「路途遥远,我们等你生产以后,恢复了再回去。到时候,我借你的紫玉牌子用用。」

「好。」我答应他:「你要做什么。」

「杀死秦王,嗣立为王。」

他向来习惯在我面前对秦王出言不逊,我捶他一下:「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父王待你甚好。」

嬴祈嘻嘻哈哈:「可世子妃答应我的月亮还没有给我。」

「自在天上,自己去取。」

「从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我耍赖了,你不许烦我,我要睡觉了!」

……

六月初十,我发动了。

尽管一直调养得好,但是因为是头胎,我还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生下来。

果然如嬴祈所说,是一个儿子。

只是当琥珀将擦干净的孩子抱到我面前时,我坚持了一天的泪水还是忍不住落下。

丑,太丑了。

既不像他的母亲,也不像他的父亲,像一只猴子,还没有毛。

琥珀一时之间手足无措,问清楚我哭的意思,这才苦笑道:「世子妃,新生的孩儿都是如此,长开了就好看了。」

待屋里血气的味道散去不少,琥珀才让嬴祈进来。

六月间说不上多热,他却是一额汗。

他看也不看琥珀怀里的孩子,只上来牵我的手。

「很疼的,再也不生了。」我拘着声音对他说。

「不生了。」他眼角水光闪闪:「再也不生了。」

18

九月间,嬴祈带着队伍浩浩荡荡地回咸阳。

他扶了齐王堂叔的儿子作齐王,那个四岁的孩子甚至不能分清鹿和羊。

六万秦军其中的一半都被他留在临淄城外,一应粮草都由齐国供给。

我想让母亲随我去秦国生活,母亲拒绝了。

我原以为她对齐王的怨恨只会在我之上,那人死后她却在他的陵旁结草庐而居。

临行前,我去见她,她屏退下人,露出膝盖,一圈圈青蓝色的鳞甲纹缠绕在她的小腿和膝盖之间。

见我并不惊讶,她眯着眼笑:「看来世子都同你说了,也对,这样的秘密是瞒不住秦国的。」

我的母亲哪里是什么旧疾,分明是灵鲛的血脉翻涌,年岁渐长,再不能被人族血压制。

「你的外祖母也同我一样。她命苦,不曾活到我这个岁数。」

我抱住母亲的手臂:「娘会长命百岁的。」

她却将我的手握住,正色道:「如今你为秦世子生下儿子,就别再自诩齐君女。你往后唯一的身份便是秦世子妃。」

琥珀几次催促,我不好再留,只再央她与我同去。

母亲笑了,笑得美艳极了,像一朵盛极的海棠,让人忘却她的年纪:「你父王到死都还泡在人间富贵中,他如今做鬼,没有声色,只怕难熬。我不能弃他远去了。」

我无言,片刻想再开口说什么,母亲却先于我走到草屋门前,将门打开,露出不远处的齐王陵:「人都是会变的,盘盘。他也不是,从来就这样。他好的那面,在你记事之前,就已经埋进了这片黄土。」

直到车马离开临淄一段距离,我还是回味着母亲的话语。或是因为见得多了,或是因为做了母亲,这一次同她的分别,我没有落泪。

嬴祈近来病得厉害,起因是一场热伤风。

我拘着他不许他骑马,他便安安静静地在马车中坐了,一会看看书简,一挥逗逗儿子。

他给孩子取名嬴卫,意为能在他之后,继续守卫秦国江山永固。

他说这是他的儿子。

不必听秦王的意思。

这一次,我选择尊重他。

因为有我和孩子同行,这一次回到咸阳竟然走了两月,比我去临淄时,用的时间更久。

不过我刚刚回到东宫,眼见着琥珀指挥人将行装安置,却听到宫中的巨钟猝然响起。

「当……」

「当……」

……

一连九声,声声入耳。

我同琥珀对视一眼,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那个开疆拓土,灭亡五国,注定在史书上留下赫赫威名的秦王嬴纵崩逝了。

我吩咐琥珀安置宫人,自己则匆匆带了人往秦王的寝宫去。

只是当我到的时候,此处已经聚集了许多人。

从前在殿上一剑杀死大宗伯的大司马王剑更是哭天抢地,几乎窒息过去。

见到我的到来,大臣们都让开一条路,让我进去。

我在宫女的带领下,来到秦王的寝宫之中。

只是出乎我的意料,秦王端坐在床上,而床边站着的,是嬴祈。

「这……」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分明是九响已过。

「孤没死,儿妇不必担心鬼神。」秦王见我脸色犹疑,笑道。我离开时他尚且有黑发,如今却几乎一根都找不到。

「只有半刻钟。」嬴祈冷冷地对嬴纵说完这话,又到我身边,轻轻握了握我的手,温声道:「秦……父王不会死,只是今后会被安置到秦岭山中。」说完,他大步流星出了此间。

见嬴祈彻底走远,秦王笑了,对我挥手:「他不过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不必理会。儿妇上前来,让我再看看你。」

我靠近两步,向他行礼:「王上。」

他摆摆手,道:「我不再是王上,他才是。」他笑着,将一物递给我:「这是他娘在帮他,我没法违逆死人的意思。」

我接过那荷包,隔着锦缎,熟悉的触感和轮廓让我不必打开,也知道是在路上被嬴祈借走的紫玉牌子。

我猛然想起他初到临淄那晚同我说过的话。

我没当真。

他没作假。

「这块紫玉牌子是孤年轻时偶得,起初做无事牌,一直带着,后来打仗为我挡了一箭,破了一处。」秦王说着,眼神迷离,像是回忆起那些已经沉寂很久的岁月:「王妃貌美而执拗,她许诺的事,就算是孤,也不能再更改。」他指指我手上的紫玉牌子:「孤把此物赠给她,她却拿去雕了字,给嬴祈了。咽气之前,她说这是孤亏欠嬴祈的见证,害他生在帝王家。将来要满足他的愿望。」

我想着嬴祈对紫玉牌子来历的隐瞒,心中倒没有多少愤懑,只继续开口:「所以您答应了?」

「军队和税赋都在他的手上,孤这个秦王,形同虚设。」秦王的话语中多的是一股解脱之感。

我想起前两年秦王对嬴祈的放纵和宽容,嬴祈几乎在他的眼皮底下完成了金蝉脱壳,将偌大的秦国家业背负在自己身上。

「孤同他不一样。孤不能摆脱人间凡俗,仍然念人间情愫,我会思念王妃,会后悔同他走到这一步。他还是怨我,怨我杀死了王妃。」秦王苦笑一声,从身侧的枕头下拿出一把钥匙,交到我手上:「他没有告诉你的,都在这里了。」

「这是哪里?」我接过钥匙。

「孤书房密室的钥匙。」他狡黠地笑笑:「有些事,必须有人逼他做出选择。只是密室中那物,只会存在一年。一年时间到了,你此生都不会再知晓那些无意义的事。」

我行礼,起身想要离开,身后却传来秦王的声音:「他的孩子,是叫嬴卫?」

「是。」我回身,恭敬地回答。

「很想见一面啊,和这个孩子。」

「我明日带他来见您。」

「不必。」秦王笑:「既是遗憾,越真越好。」

说完,不再理会我,任由我离开。

19

嬴祈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彻底将前任秦王的痕迹从这个国度抹除。就算是王剑这般声名在外的名将,他也选择放弃,转而留下的,是一个干干净净,彻底属于嬴祈的秦国。

移居阿房宫后,嬴祈变得更加忙碌,他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脸上那一抹病态的苍白更加明显。

某日吃饭时,我一面逗弄嬴卫,一面开口:「既然做了秦王,就更应该保重身体。医者的话,你向来不听。」

他虽捧着碗筷,眼睛却动也不动地落在他卫儿身上:「孤知道了。」

他近来也开始用孤这个字。我总觉得这个字不好,孤家寡人。但是他似乎不在意那些神神鬼鬼的说法。

几乎是瞬间,我想起那日老秦王同我说起的事,我侧过头看他,他却坦荡得很,笑着与我对视。

「你我夫妻一体?」我问道。

「是。」他答应。

「你有事瞒我?」

「当然没有。」他笑着看我:「你如何会这样想?」他放下碗筷,随意接过巾帕擦擦嘴:「你也不要太劳累,闲时多逛逛,把他扔给宫人们守着,总不会丢了。」

他说完就离开了,丝毫不拖泥带水,他为国事牵绊,一段时间以来,都是如此。

我面上风轻云淡,心中却是暗流涌动。

我知道他说谎了。

他每每说谎就会不自觉地用大拇指按揉食指。

他有事瞒着我。

我想起老秦王交给我的那把钥匙,更加坐立不安,几乎想立刻就去一探究竟,但是理智告诉我,现在,不是时候。

次日午后,我将卫儿赖给琥珀,自己则屏退了跟随的宫女,佯装无意,散步到老秦王的书房。

嬴祈想要抹去他所有的痕迹,就算是他的书房,嬴祈也不愿意再用。

自他死后,这里连基本的扫撒都被宫人忽视。不过没多少时日,这里已经被灰尘盖满。

我轻轻漫步其中,这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就是他桌上的刻刀和摊开的空竹简,仍然留在原地。

我寻了一圈,也不曾找到可以插入钥匙的地方,正准备放弃,却想起他从前最喜欢流连的王座。

我上去一顿摸索,在王座的右侧,找到一个机关。

钥匙插入,旋转,一阵机关扭转的声音,书架后,露出一个不大的空间。其中端坐着一人,衣衫褴褛,双目炯炯,正是几乎已经被我忘却的楚国巫师。

「您……」我知道老秦王死后,这里已经许久无人来过,她是怎样活下来的?!

「啊。」她也认出了我,竟然露出一个丑陋的笑脸:「是你,鱼儿。」

「鱼儿?」

「嗯,鱼儿。」

我靠近些,发现她的手脚都被锁链连接在墙壁上,不能挪动,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排泄物的恶臭。

我欲转身叫人救她,她却出声:「你想问的,快问吧。这道门打开,他就会来。」

我咬咬牙,自然之道她说的他,是谁:「你为何被囚禁在此。」

「为情所困。」她的脸藏在肮脏的头发底下,我几乎看不清她的脸:「而我,又能知天命。故而至此。」

「你知了谁的天命。」

「秦王。」她笑着,露出没有牙齿的牙床:「现在的秦王。」

「他的天命如何?」

「贵不可言,但是不该生在现在。」她顿了顿:「三百年后,他是天子。」

我一时错愕,三百年后的事,又有何人知晓?

「他想要成为天子。蛟龙渡劫的心思不会因为任何阻碍而改变,他活着一日,都回向那个目标靠拢,并且是不自觉的。」

「会有什么下场。」我的声音颤抖。

「会死。」她看见我的反应,并不奇怪:「他早就该死,是那王妃做的孽。寻你做新的王妃,也是她的意思。」

「为何要我?」

「他的命格亏损严重,那王妃一介凡人,能为他续命十余年已是极限,不足以他渡过劫难。他想要登天子位,只能靠心中自愿的灵鲛之血。」或是怕我不清楚她的意思,「只能靠你,齐姜,人王和灵鲛的后裔,他的王妃,爱上他的女子。只你会心甘情愿地为他做这些。」

「巫术,是交换吗?」我的声音颤抖不能控制,心尖流过的血似乎都没有了温度。

老妪沉默半晌:「天平之中,一侧一人,这就是巫。」她想了想:「他的寿,不足了。但是他好像并不打算牺牲你,怪哉怪哉。」

我有些没有清楚他的意思,却听见身后已经传来了脚步声。

回头看去,正是寒着脸的嬴祈。他手中捏着长剑,剑尖在地上拖出一路火星。

「他来了,你还可以问他,我说得是不是真的!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妪发出诡异的笑声,让昏暗的室内更显诡异。

嬴祈没有直接去杀死她,反而看向我,脸色缓和,低声道:「盘盘,她同你说什么了。」

一时间,我的身上像是爬过一万条毒蛇,如坠冰窟。

我想起他曾经对我说过的那些山盟海誓。

想起他在冰天雪地里为我而来。

也想起他几乎杀死我的扼颈之姿。

难怪他称孤了,他要做天子!

他从来就没爱过我。

他只是引诱我进入一个深邃的梦境。

他装得很像。

所以我被他欺瞒至今。

我没有理会他,眼角的泪不受控制地垂下,摇摇脑袋,从他身边跑了出去。

嬴祈脸色再度难看到极点,看向老妪的眼中尽是杀意。

「她早晚会知道,你也早晚要做选择,我不过是帮帮她,也不过是帮你。」

「你又如何知道我没有第三个选择!」嬴祈狠狠地将手中剑插进坚实的墙壁:「我足够做完我想做的一切。」

「你果然同你父亲不一样,你会犹豫,对吗?哈哈哈哈哈!」老妪笑得更欢:「我是三皇五帝之后,你杀我,只会亏损本就不多的寿元。你折不起了!」

嬴祈不再理会她,出来寻我。

我却已经哭着从手足无措的琥珀手中抱了卫儿,把自己和孩子锁在屋里。

「开门,盘盘。」嬴祈在窗外呼喊,他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盘盘,事情同她说的不一样。」

嬴卫不知道他的父母陷入了怎样的境地,只一味睡得香甜。

我将他放在床上,咬咬牙,去开了门,将嬴祈拉进了屋内。

20

我同他对坐桌案两端,他看着我,几次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说啥。

「嬴祈,你赢了,真的。」我只是说出这八个字,却觉得喉头一抹甜,努力将其咽下:「现在我爱上你了,你当然可以用我去祭奠你的大业,去做你的天子。」

「我从来没想过牺牲你。」或是对上我哀戚的眼神,他补充道:「那是他留给我的路,他献祭了他的妻子,我才不会牺牲我的!」

我没有注意到,从方才到现在,嬴祈已经放弃了孤这个称谓。他慌不择路,像是迷途的羊。

「我明明问过的,你说你没有瞒我。」我努力克制语气。

「可是,我怎么同你开口。」

我惨笑一声,不再看他:「我会照顾好卫儿,今后我只是他的母亲。我不再是你的妇,也不是什么秦王妃,我只是落魄的齐君女,我从来都只是落魄的齐君女。」

说到此处,嬴祈想要上来抱我,我顺手总头上拔下一颗银钗子,狠狠地靠在脖颈。

我不事劳作,细皮嫩肉,只一下,脖颈就见了血。

嬴祈再不敢动,只后退几步,低声道:「盘盘,我不激你,你将钗放下。」

他眼中的担忧和悲痛几乎不能掩藏,我却笑道:「是啊,是不能激我。我要是死了,你的大业就落空了。」

嬴祈知道今日当然不得结果,转身离开,吩咐宫女们好好守着我。

我将钗子随手一扔,在地上弹出清脆的声音。

我的黄粱一梦,醒得不及时。

很快,阿房宫中的宫女就发现了端倪。

起初他们以为这不过是王上和王后一场气性使然,直到时间过去一年,双方依然没有任何解冻的迹象,她们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琥珀当然想劝,但是我猜测她早就知道这样的事,作为嬴祈的同案犯,我没理由听从她的劝说。

但是她是嬴卫的姑母,我愿意从她口中听嬴祈的事。

我知道,这一年,他殚精竭虑,我从他生活中抽离后,他几乎不再休息,只一味扑在名为江山的工作上。

我知道的。

他要书同文。

他要车同轨。

他要废除封建,改立郡县。

他要在这块土地上,书写他嬴祈的大名。

我也知道。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他日日咳血。

他夜不能寐。

他原本强健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靡缩衰弱,与其说是衰弱,不如说是回到了从前的模样。

他越是衰弱,我却越是珍惜同嬴卫在一块的时间。

我还知道。

他会牺牲我的。

为了他的大业江山。

我本就不是愚钝的人,这样久的时间,足够我从老秦王和巫师的话中推测出一个完整地经过。

老秦王从来满意的就不是我,他满意的,是能遂他儿天子伟业的女子。

而嬴祈从来心悦的也不是我,他心悦的,是足够为他遮蔽天机的灵鲛。

他喜欢的,爱慕的,从来就不是齐君女,不是嬴卫的母亲,不是齐姜。

他会为了心中所求不顾一切。

我当然,知道他。

「王妃绝情至此么?」琥珀见我抱着嬴卫,不知第多少次劝道。

我对她笑笑,也不知多少次地回道:「你是嬴卫的姑母,所以我见你。你若只是琥珀,我再不愿看见你。」

琥珀闻言,自知无果,起身离开。

从窗户里吹进来的阵阵凉风告诉我。

21

我同嬴祈形同陌路的第二年,他终于不能支撑彻底倒下,几乎夜夜昏睡,不能理事。

我不去见他,他也克制着不来见我,我的愤恨摇摇欲坠,再琥珀带来他的消息时,总是溃不成军。

国中群小蜂拥而起,被雪藏两年的王剑官拜大将军,四处征伐,所过之处,血流成河。天下人这才知道他早早布局,就是为了今日。

我从琥珀口中知道他一日坏过一日,总不知何时离开,只是他仍旧没有暴露的意欲像一把钝刀摩挲我的心脏。

嬴卫已经会叫娘亲和爹爹了。

但是他见嬴祈的时间极其有限。

我知道,他自知如今不好看,他努力地避免着见到嬴卫吓到他。

一日夜雨中,我抱着嬴卫睡着,忽然,脑海中一个念头涌现,它告诉我,就算为嬴祈献身,又能如何?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我的眼泪几次惊醒沉睡的卫儿。

端午节前,我带着嬴卫包粽子,他一只手一个包好地粽子,对我笑时,我忍不住从他地脸上看出嬴祈地眉眼——毕竟是他的儿子。

这样的温馨却并不长久,琥珀很快却红着眼眶来见我:「王妃,您去见王上一面吧。他快要撑不住了。」

我脸上难得的笑容几乎凝固在一瞬,我的脑海中闪烁过的,是无数个瞬间的点点滴滴。

我落泪了,在无意识之间。

我还是爱他,爱他的敬重和呵护。

嬴卫不知为何娘亲落泪,只一味跟着哭闹,我吻过他的脸,从小衣贴身的地方拿出一个小小的荷包,打开,赫然是嬴祈赠给我的紫玉牌子。

这么多年过去,它丝毫未变,颜色光鲜。

一如我同嬴祈的往日,仿佛就在昨天。

我将紫玉牌子硬塞在嬴卫的手中,向琥珀行大礼,在琥珀的眼泪和愕然中低声道:「孩子年幼失去母亲是天底下最大的不幸,今后你要代我好好照顾他。」

说完,我一抹脸上的泪珠,硬着心肠,几乎扭杀自己回头的欲念,在卫儿的哭喊声中决然离去。

我要救他。

我告诉自己。

22

我同他的关系是怎样发生变化的?

在路上我这样问自己。

是他几乎掐死我的眼神。

是他告诉我站好的低声。

也是他雪地中来去的纵横。

是他为我流泪。

是他为了向我剖开真心而枯萎。

也是他瞒我骗我,让我痛彻心扉。

我进入嬴祈的寝宫之中,一股浓浓的檀香味,蔓延在我的口鼻。

这个味道我很熟悉,但是他一直没有告诉我是什么。

「是药。」老妪看出我的疑惑,回答了我:「他一直用药不断,看来你并不知道。」

我一时心头愕然。不知她为何在此。

「我是天下最后的巫师。只有我能续他的命。」我随着她的脚步前行,她仍然一身褴褛的衣裳,只是从我第一次见她到现在,并没有任何改变。

「我愿意。」我跟在她身后,说出这三个字。

老巫师瞬间止住脚步,回头看我,眼中分明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我愿意的,我愿意救他,您帮帮我。」

「你还没见到他,而且他,骗了你。」

「我蠢笨,我认了。孩子不能没有母亲,又没有父亲。我很爱他的。瞒我也爱。骗我也爱。」我说到这里,几乎不能自己,蹲在地上嘤嘤啜啜地哭起来,却错过了老巫师眼中的一抹光影。

待我收拾了情绪,随着她来到他的床前。

榻上的他形容枯槁,只有那若有若无的呼吸告诉着我,他还活着。

我原以为他的欺瞒和那险恶用心足够我对他心灰意冷,我用了两年时间隔绝天意,如今只是看他一眼,便心如刀绞,功力尽散。

许是我抽泣的动作有些大,他睁开了眼。

我对上的,却是一双暗金色的眸子。

它既不属于嬴祈,也不属于人。它来自更高的权威,来自那渺茫的天意。

电光火石之间,颓败的人影起身冲击,他的手紧紧扼住我的脖颈,将我提离地面。

我的眼泪从眼角落下不绝,只这一次,他再没有停手。

我闭上眼,选择认命,只希望年节之时,他能向他的孩子说起,他的母亲也是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

再窒息的前一瞬,我睁开眼,想再看看他,缺见到他瞳孔的颜色不断变化,最终任由猩红的血丝爬满了眼白。

只是这一瞬,他原本无力而垂下的另一只手颤抖着,缓缓抬起,压在来掐住我脖颈的那只手上,那几乎夺走我性命的力道只是瞬间,就消失不见。

我重重地摔在地上,抬头看他。见他眼中暗金色的光芒消散殆尽,回来的,是嬴祈。

「我,我不是有意的,盘盘。」他委顿地跌落榻边,眼角的泪像断线的珠子。

我爬到他身边,抱着他,将我的脸贴上他凹陷的脸颊:「我心甘情愿了,真的。」

嬴祈的力量已经微弱,他却竭力推开我:「我不爱你,你滚!」

我们的挣扎如同落水之人。

我们的恩怨早了三百年降落到人间。

「你和你父亲,果然不一样啊。」是老巫师说话了,她看着抱头痛哭的我和嬴祈:「我以为嬴家的男儿都同你父亲一般,喜新厌旧,对死人念念不忘。」

不知何时,她的头发已经由白变黑,在她说出这句话时,脸上的皱纹也迅速消失,只片刻间,就变成了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模样。

「您……」

「我是祝融后人。而嬴纵爱过的,也是这样的我。」她此刻年轻而貌美,身上闪耀着不属于人类的光彩:「我为你父亲陷落情字一生,不得开怀,想从你身上得到的报复。而今日落了陷阱的,是我。」

她说着,竟是面无表情地将一双手狠狠刺进了自己的胸膛,将心脏从身体里取出,那颗火红的心脏在离开她的身躯后仍然跳动不止。

她脸上露出笑意,将心脏贴在不知何时再度昏迷的嬴祈脸上,对我笑道:「我只能给他半年时间。这是他父亲欠我的。」她的泪水落在我脸上,像是烛泪般滚烫。

言毕,她的身体像是一具断线的木偶,摔落在地,瞬间就没了气息,只那样年轻的躯体,不再老去,像睡着了一般,倚靠在我的身边。。

而我再低头看时,嬴祈已然睁开眼。

他对我笑,道:「我还能陪你半年。」

我哭着捶打他的肩膀,情难自已。

23

嬴祈的身体迅速恢复,虽然比起往日仍有不足,但是已经能吃能跑能跳。

我带着嬴卫同他出游,他坐在马上,从车窗指点,告诉我哪里是他长大的地方,哪里的歌舞最美妙。我看着他的笑脸和嬴卫的重合在一起,只觉得咸阳的冷寒不过是一场春雨。如果可以的话,我多希望这样的时间长一些。

黄昏前我们在宫门外停下,嬴卫追逐着宫女手中的蝴蝶木偶,而他揽住我的肩膀,昏黄的光线从远处照到我们的身上,长长的影子铺满了入宫的道路。

「生生世世,岁岁年年。」他看着卫儿跳动的身影,带着哭腔,握紧我的手,指尖掐入我的手中。

我微微抬起头,不去看卫儿,我一低头,眼泪就会滚落:「我答应你,嬴祈。生生世世,岁岁年年。」

六个月,如同垂在我头顶的剑,随时落下,刺死我俩纠缠的灵魂。

「盘盘。」这日夜里,嬴祈揽住我:「我要出征燕国。」

他的声音决绝而果断。

「我得到机会同你破镜重圆已经是得天之幸。」

嬴祈是这样,他做好的决定不会告诉任何人,但是也从来不去更改。

他向死而生,我不能阻拦。

他的自私留给了自己,我不能把爱的枷锁套在他的颈肩。

我用低矮的鼻音答应他。而我抽泣时波动的肩膀则成为他的屏障,夜色深沉,他的眼泪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波折丛生。

24

秦武王五年,始创年号,称建元元年。

同年春,武王发兵二十五万,号百万,北伐逆燕。戎狄之类尽数来救,武王一战克之,尽数诛杀戎狄逆燕乱军四十万人,定鼎秦人天下。

不日,齐庄王举国纳降,是日,武王一统天下。

同月,武王于泰山称帝,称始皇帝。

始皇帝病笃,于回京途中暴亡,托孤大司农范合,大将军王剑二人。

二人秘不发丧,返京后即尊始皇帝子卫继位,太后齐氏摄政,次年,改元武德。

秦二世卫尊始皇帝旧令,方十年,天下再不得闻兵戈之声,无论何人,皆称华夏族类。

嬴祈已经死了有十三年了。

我甚至已经开始忘记他的容貌。

或许是因为我做梦时都不再能梦到他,他的存在成为了宗庙中那个生涩的绘像和牌位。

我同他之间的情感再流水的时日里日日冲刷,成为不被人提起的过往。

就算是我,也会忘却?

只是前些日子,嫁了百尺,又为他生下第二个儿子的琥珀带着老大回宫见我。

老大已经七岁了,生得完全不像百尺那个大老粗。

「顽劣。」琥珀只这样评价他。

我想起卫儿这般大的时日,也是顽劣不已,只开口道:「再长大些,就能懂事了,会心疼娘亲。」

琥珀离去前,终究还是咬咬牙,将民间流传的两幅始皇帝画像送给我。

她说很像,足够给我一个念想。

我只是一看,便觉得不然。

既没有画出他桃花眼的神韵。

也没有画出他额下藏着的一颗小痣。

那冷漠的神色才不是我的嬴祈,他只是秦国的始皇帝而已。

与我无关。

嬴卫年后也要亲政了,他来见我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同他那个父亲几乎一模一样,一心扑在江山上。

只这日来看过画像后,不免有些动情,他对父皇的记忆停留在四五岁,想来比我更加淡漠。

他也认为像。

我只觉得他的眼神不好,同他那短命的父皇,一模一样。

嬴祈死后多年,他的书房我都一直要人好好打理着,每到闲暇时就去坐坐。好像我坐在这里,就能够看见那些个我同他恩断义绝的夜晚,他怎样哀戚地扛着秦国的江山,泣血前行。

年前的某天,负责收拾他书房的宫女却来我面前报告,说是在书房的密格中找到一个荷包。

我多年不曾波动的好奇心开始运转,于是让她取来,却见是一个既熟悉而又陌生的荷包。

当我手碰上那凝丝金线时,熟悉的触感从我的记忆深处涌出。

我做了多年太后,为了庇护我的儿子,护佑他的秦国江山,我很累。

而十年前母亲病去后,我的泪水再没有为谁流过。

只是此刻,我的眼泪汩汩而出,像是春讯来时,波折的江水。

打开荷包,里面恰是当年那对被他抢走的紫玉月亮耳坠子。

十几年的时间于珠玉之类不过弹指一瞬,它们光艳的颜色似乎在嘲笑人类爱情的无能。

而同紫玉耳坠一同装在荷包中的,还有小小的木片,上面留有小字:

「文王二十九年春,盘盘欠我一个月亮。」

我再不能把持,嚎啕大哭。

是啊,爱人之间,留在世上的那个,总是受苦更多。

这日开始,我日渐病笃,在新年的第一日,别了我的卫儿,来到一处全然陌生的地方。

我并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只看着身边萦绕的设置,仿佛是熟悉的地方。

峰回路转,我来到一处那年东宫般的地方,嬴祈还年轻着,抬头对我笑着:「我等到你了,盘盘。」

……

秦武德十二年春,齐太后病逝阿房宫,归葬始皇帝首陵。

既葬,首陵紫光萦绕不绝三月有余,时人皆奇之。

秦二世辍朝百日,以养其哀。

其后在他执政的四十年时间里,始终遵照始皇帝的遗命和齐太后的教导,励精图治,休养安民,史称武德之治。

(全文完)

作者:欢呼哈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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