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安
2024-09-29T00:00:00Z | 23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4-09-29T00:00:00Z
慈安
红颜逝:犹记情浓画眉时
我从尸山血海中捡回了一个少年,他生得清逸俊秀,可惜心智有缺。
后来,在我大婚之日,他带领铁骑踏碎我的国家,杀光我的至亲。
又一如往日般摇尾乞怜,求我多看他一眼。
1
北朝和齐国的战争结束后,我从尸山里救回了一名穿着北朝布甲的傻子。
春桃整日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些:公主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要好好报答公主,没有公主你早死了。
诸如此类的话。
所以我随皇兄回宫那天,傻子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死活不让我走。
「放手。」我攥着衣裙,对上傻子琥珀一样的眼。
裙裾的另一头被傻子抓在手里,见我愠怒,傻子手上的力道松了一分。
我再去扯,他又倏然拽紧,眨眨他干净明亮的眼,摇头:「你别走。」
刚救回他那阵,傻子面黄肌瘦,黑不溜秋,这才两个月就已经被我养得白白嫩嫩。
傻子生得十分好看,这会儿知道我要丢下他急得眼睛泛红,这副委屈巴巴的可怜样看得我不由心疼。
唉,到底是自己养成的崽。
我叹了口气,语气也跟着软下来:「我不走,你先放手。」
见傻子还在犹豫,我乘胜追击:「放手吧,说不走就不走,我何时骗过你。」
「你经常骗我。」傻子瘪了瘪嘴,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明明答应只和我睡,结果昨晚……」
没等他说完,我就心虚地捂住了他的嘴。
傻子还要说什么,嘴唇嚅动,温热的气息扑在我手心,烫得我又立即缩回了手。
心虚地将手背在身后。
眼看回宫的时辰要被耽搁,春桃不知道在哪里找了根马鞭,拿在手上威胁傻子:「放,放开公主,你不放我可就动手啦!」
春桃是个嘴硬心软的,没想真动手,这一幕却被进来寻我的皇兄看见。
皇兄怒斥我和春桃没有良心:「他是北朝的兵,变成这样你我都有责任!」
在皇兄面前,傻子悬泪欲泣,我和春桃百口莫辩。
最后不得已,我还是将傻子带回了宫。
一路上傻子都拽着我的裙裾没有松开过,生怕我跑了。
我自暴自弃,盯着一直对我傻笑的傻子闷闷不乐,春桃看在眼里,趴在我耳边宽慰我:
「公主莫怕,奴婢替你向小将军解释。」
2
皇兄大胜回京,父皇高兴也就没计较我偷跑去前线的事。
父皇在听皇兄回禀之前战场上的情况,听到皇兄说齐国大皇子死在战场上时,我打了个呵欠,偷偷溜出了文德殿。
才到长乐宫门口,就听里面闹得鸡犬不宁。
傻子正被身后一群长乐宫的宫女太监追赶,上蹿下跳,好不热闹。
见了我,傻子顿了一下,随即快步向我冲过来。
「慈安,慈安……」傻子哭着抱紧我。
「你别丢下我,慈安。」
我被勒得差点断了气,春桃见我不对,立即喊人过来拉开傻子。
折腾半天才将我从傻子的魔爪下救了回来。
傻子看着我奄奄一息,大概也反应过来自己伤害了我,呆怔片刻后哭得更卖力。
我被他差点勒死,最后还要反过来安慰他。
「行了,别哭了,我没事。」
傻子人傻个儿高,我站在凳子上才能勉强摸到他的头。
像给猫猫狗狗顺毛那样哄了傻子好一会儿,他才打住。
「慈安,对不起。」傻子刚哭完,眼里氤氲着水汽,眼尾发红,模样看着就很好欺负。
他知道道歉,也是我教的。
我满意地点头,「嗯嗯,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
我告诉傻子,以后抱我要轻一点,不然会疼。
傻子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我搂进怀里:「慈安,这样会疼吗?」
我愣住。
傻子见我没说话立即放开了我,弯腰将脸凑到我面前,一脸愧疚:「对不起慈安,我又弄疼你了。」
我笑着拍拍他的脸:「不疼,不疼。」
在边关,自从傻子醒过来后便离不开我,晚上也要睡在我床边。
但如今回了宫自然是不行。
他撒泼耍赖不愿意回去睡觉,我狠狠心,将他关在我的寝殿外。
夜里,寝殿外面渐渐没了声音,我还是放心不下,准备开门看看。
月光清冷,笼罩在傻子身上,他就蜷缩成一团睡在门外。
傻子的眼睫直长,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他睡着时就看不见那双干净澄澈的眼睛。
又冷又硬的面部轮廓让他和白日里的傻子看起来判若两人。
好看是好看的,但我还是喜欢那个动不动就哭唧唧,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我的傻子。
唉,谁让我是个心软的活菩萨呢!
我回去抱了床衾被搭在傻子身上。
傻子就是在这时突然睁开了眼睛。
3
见是我,那双眼里立即噙满了笑。
他像之前一样拉了拉我的裙边,小声叫我:「慈安。」
月光将他的眼睛照得异常明亮,我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将裙边拽回,后退两步站直身体。
「睡觉。」
丢下两个字后,关门,上床。
早上醒来,傻子会抱着被子站在门外等我。
我不开门,他就安静地一直等在外面,他不会贸然进来,也不会让别人进来。
春桃说傻子真的是个傻子。
我因为这句话笑了半歇。
傻子迷茫地看着我笑,看了一会儿他也兀然开始傻笑。
宫里的人从最开始对傻子满怀戒备,渐渐地好像也习惯了他的存在。
柿子成熟的时候,傻子和我宫里的小太监爬上树摘柿子。
柿子树上的叶子还没有落完,柿子也是半青不黄的。
有片叶子落下来时,我跳着脚去接,恍然看见不远处站着个人。
「卫殊?」我朝卫殊招了招手。
本以为他会像之前一样,见了我转头就走。
但这次他只是将手握成拳抵在嘴边不自然地咳了一下,看了眼树上的傻子,随即向我过来。
「臣见过公主。」
许久不见,卫殊已经从一个单薄的少年,变成了和他爹一样卓尔不凡的少年将军。
「小将军是进宫来找皇兄的?」
卫殊看我一眼,又赶忙转开眼,耳朵已经红得滴血。
他摇头,又点头。
我笑着看他,忍不住逗了一句:「你摇头又点头,那到底是还是不是?」
卫殊的耳朵变得更红,他垂着眼不敢看我。
半晌才开口:「不是,我是找你的。」
我还没问他找我有何事,就听见春桃惊叫一声。
傻子从比房顶还高的树上跳了下来,冲到我面前,护犊子一样横在我和卫殊之间。
两人剑拔弩张。
我去拉傻子,傻子回头看着我眨了眨眼,我眼神示意他退开。
傻子起初不愿,直到我瞪他一眼,他才耷拉着脑袋,磨磨蹭蹭挪到我身后。
卫殊毕竟是将军府的人,父皇都得给他三分薄面。
我冲卫殊抱歉地笑笑,他不复面对傻子时的杀气腾腾,我一笑他就红着脸看向别处。
「你两认识?」我问道。
4
卫殊摇头否认。
我回头看傻子,他也撒娇似的努着嘴晃了晃脑袋。
不认识你俩刚刚恨不得杀了对方?
傻子脑子不清醒还情有可原,你卫殊也傻了?
但这话我不敢说出来。
为了缓解气氛,我干笑两声。
想起卫殊说他是来找我的。
「小将军刚才说是来找我的,不知道所为何事?」
卫殊正欲说话,看了眼我身后,嘴唇又抿成一条直线,将脸偏向一边。
我又回头看傻子,他明显是心虚,回避着我的眼神,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飘忽不定。
有傻子在,我就别想好好和卫殊说话。
「小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卫殊板着的脸松动下来,看着我友好地点头。
我走一步,卫殊走一步,傻子跟着走一步。
……
「春桃!」我沉脸指着傻子,「别让他跟过来!」
我以为卫殊是有什么大事要同我说,结果茶水换了又换,卫殊始终低着头,不说话。
「小将军……」我忍不住开口。
卫殊抬头看着我,片刻后又红着脸低下头。
「……也,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我笑吟吟看着他,鼓励他继续说。
卫殊却像被茶水烫着了一样,满脸通红。
我再欲说什么,卫殊却突然起身往外走,走到殿门口,又突然停下来,回头冲我抱拳:
「臣,臣告,告辞。」
三个字也能让他说得断断续续。
卫殊前脚出去,后脚傻子就冲到了我面前,春桃跟在后面气喘吁吁。
「公,公主,奴婢拽,拽不住。」
傻子在我面前堪堪停住,想伸手来拉我又被我一个眼神吓退。
「慈安,对不起,我错了。」他规规矩矩站在我面前,老实向我道歉。
可当我问他错哪儿了,傻子眨着水汪汪的眼睛瞅着我,半晌也没说出自己错哪里了。
他就是吃定我会心软。
这傻子,一点都不傻。
之后再遇见卫殊,他又跟之前一样,一见我就红着脸躲开了。
新岁来临,一晃傻子跟我回宫已有一年。
北朝新岁那天,父皇和母后要带着百官出宫绕城巡视一周。
我的马车跟在父皇母后后面。
谁也不知道刺客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转瞬之间,祥和热闹的街道变得混乱不堪。
春桃被人群冲散,只听见她在大声呼喊我。
我跌跌撞撞跳下马车,却突然被人从后面抱住。
「慈安。」
5
傻子从身后抱住我,让我不至于被混乱的人群撞的东倒西歪。
「慈安别怕。」他安慰我。
父皇和母后被侍卫护在中间,暂时安全。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突然大喊了一句:「公主在哪儿!」
我看见刺客齐刷刷都向我冲过来。
傻子拉着我转身就跑。
跑肯定是跑不掉的,四面八方的刺客都向我和傻子围拢。
刀剑冲向我时,傻子想也没想就将我护在了怀里。
我被吓得手脚发软。
我不想死,我也不希望傻子死。
幸好卫殊来得及时,将差点落在傻子身上的刀剑都挡开。
「保护公主先走!」卫殊敛眉说道,说完便冲上去与刺客厮杀。
有卫殊拖着刺客,我和傻子快速向父皇母后奔去。
在即将到达时,岔路突然冲出一匹惊马。
父皇和母后急急望向我,大喊着我的名字。
我在那一瞬间竟然忘了躲开,直愣愣站在原地等着惊马向我冲过来。
在马蹄踩到我身上之前,傻子将我扑倒在地。
我看着马蹄从他身上践踏过去,踢到他后脑时,傻子脸上的表情有瞬间的恍惚。
「慈安……」
昏迷前,傻子是想对我说什么的。
我在傻子床前守了好几日才盼到他睁开眼,但他看我的眼神突然让我觉得陌生。
傻子盯着我看了许久,就到我都开始想哭了傻子才缓缓开口,叫我慈安。
春桃平时嘴硬,心却比谁都软,傻子出事她是哭得最难过的。
从房里出来后,春桃才捂着嘴哭着对我说:「完了公主,傻子好像比以前更傻了。」
我站在长乐宫的青石道上将刚才傻子看我的眼神回忆了一遍又一遍。
更傻了吗?
也许吧。
傻子恢复好之后,好像和之前也没什么不一样。
连春桃都说傻子还是从前的傻子。
他之前一定要整晚守在我殿外不肯回房睡,现在倒肯听劝了。
母后说卫殊受了很重的伤,让我出宫去看看卫殊。
第一次去时,还没进府,才在门口漏了个影子,将军府的人就像如临大敌,大喊着:「公主来了,公主来了。」
「小将军,公主来了。」
将军府的管家堆着笑将我引进去,小心翼翼问我对府里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一个一年都来不了一回的客人,能有什么不满意???
将此事说与卫殊听,他红着耳根说是府里的下人怕我不喜欢将军府。
第二次去就更诡异了,将军府的下人终于不再大惊小怪,该扫地扫地,该掸灰掸灰,都在假装没看见我,眼睛又抑制不住地往我这边瞟。
伤筋动骨一百天,卫殊的伤也终于好得差不多了。
他不再一见我就躲,耳根却一直都是红的。
「公主,陛下让臣问公主……」卫殊低着头停顿了片刻,然后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坚定。
「公主何时愿意嫁与臣。」
我迎着卫殊期待的眼神,心里最先想到的居然是傻子。
6
「让,让我再好好考虑考虑。」我躲开卫殊的目光,第一次在他面前落荒而逃。
春桃说卫殊从前一见我就害羞地逃跑,今天居然能鼓起勇气说这些话。
「之前奴婢还怕带傻子回宫小将军会误会,奴婢都想好要帮公主向小将军解释了。」
春桃在我耳边絮絮叨叨说着卫殊一直如何如何偷偷喜欢我,好像整个北朝都知道他的心意,只有我这个被喜欢的人被蒙在鼓里。
我与卫殊从小就有婚约,只是从前他一见我就躲,我以为他是不喜欢我的。
将军府在北朝的地位举足轻重,我一直在等他向父皇退婚,只要我点头父皇也会答应的。
如今退婚变成婚。
我心里虽然堵得慌,但也知道卫殊要娶我,那我与他的婚事就是铁板钉钉,谁都改变不了。
因为这不仅仅只是我与他的事情,还关系到整个北朝。
这件事情不知道怎么被傻子知道了,他闯进我殿里,怔怔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傻子。
「他们说你要嫁给别人?」
我点点头,在傻子错愕的目光中走到他面前:「没关系,我嫁去将军府也会带上你的,还有春桃。」
我一直都觉得傻子的眼睛和北朝的人都不一样,他的更黑,像璀璨的黑宝石。
傻子拧着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在他专注的目光里,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期待些什么。
傻子什么都没说,他只问我,他能不能抱抱我。
我心里突然有股莫名的火,无处发泄。
我拒绝了傻子,我告诉他:「我要成婚了,以后只有我的夫君能抱我。」
傻子眼中的光一点点消逝,我以为他会像之前一样大闹一场,不达目的不罢休。
但他没有,他只是耷拉着头,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怎么来的,就怎么离开。
之后我再没有见过傻子,我将这当成了他在赌气。
我以为直到我嫁去将军府,傻子都不会再见我。
出嫁的前一晚,本该紧闭的窗被人从外面破开,我当是刺客,立即大喊。
还没喊出声就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直到他贴在我耳侧小声唤我:「慈安。」
是傻子的声音。
我瞬间放下所有戒备,转身看向他。
傻子盈盈笑着,露出一点尖牙。
傻子好像变得更好看了,笑着看人时更画本子里的男狐狸精一样,有种摄人心魄的魅惑。
「慈安,我很想你,我能抱抱你吗?」他声音又低又哑,听得人耳朵发痒。
总是让人难以拒绝,幸好我还有一丝理智尚存。
我摇头,但傻子却不顾我的意愿将我抱进怀里。
他说:「慈安,你别嫁给他好不好?」
7
如果这话是在那天他冲进殿里时对我说的,我想我这么心软的一个人,也许真就答应他了,我会去求父皇,去求卫殊,去给将军府赔礼。
义无反顾地为他拒婚。
但今晚不行。
我推开傻子,破天荒地与一个傻子讲起了道理。
月亮偏西的时候,傻子沉着脸离开了我的寝殿。
我一夜未眠,春桃进来时见我已经穿好衣装坐在床沿。
「公主紧张?」她问我。
我愣了一下,随即应付地点头。
「没事,没事,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公主您就不紧张了。」
我听得一愣,她自己说完也觉得不妥,拍了拍嘴:「呸呸呸,公主和驸马爷白头偕老,没有下次!」
我与卫殊行过拜堂礼,他本该在前堂招呼宾客却突然出现在婚房里。
「公主饿了吧。」卫殊将一叠糕点递到我面前,盘子里每样点心都有一份,一看就是他东拿一份西拿一份,背着人给我送来的。
我一抬头看他,卫殊便脸红:「都,都是你爱吃的,每样拿了一份。」
春桃提了壶茶回来,外面隐隐传来找新郎官的起哄声。
「驸马爷,外面的人可都找到新房来啦。」春桃打趣卫殊。
卫殊也不恼,笑着说出去就赶他们走。
离开前,卫殊回头看我,让我等他回来。
我点头答应。
可到最后我也没能等到他回来。
外面热闹的声音逐渐消失,紧接着是一声声惨叫,以及刀剑相撞的声音。
「春桃。」我立即让春桃去看看外面什么情况。
春桃刚将门开了一条缝,门外冰冷的剑就刺了进来。
我亲眼看着剑身刺进春桃身体里又被拔出,鲜红的血溅了一地。
「春桃——」
春桃拼命将门关上,用身体抵在门上。
「跑啊公主,从窗户跑。」
她那小身板哪里能挡得住门外的人。
门被踹开,敌人踩着春桃的身体冲进屋里。
敌人的刀剑向我刺来时,春桃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地上爬起来挡在了我身前。
「春桃,春桃……」她自己都摇摇欲坠站不稳了,还在将我往窗户边推。
「跑啊公主,你快跑啊。」
我从窗户翻出去,敌军来追,春桃关下了窗扇。
直到那扇白纸糊的窗被血染得猩红,敌军也没能将其打开。
整个将军府内尸横遍野,我一路跑出去,那些尸体的脸我大多都认识。
我以为等我跑回皇宫就没事了。
但宫门前已经是一片混乱。
城门之上挂着人头,有父皇,也有皇兄。
我被人撞倒在地,躺在尸山上我仰头一个一个去辨别那些人的面容。
北朝皇室除了我全部都在上面。
不对,还差一个人,我又仔细找了一遍。
还没等我找到人,我就被人从尸体上提了起来。
「慈安……」
我转头看向穿着铠甲的男人。
他表情严肃,眼神清明,除了那张脸,没有一点像傻子的地方。
这幅景象,我若还不明白,那我真就是天下第一的大傻子了。
「你骗我?」我问傻子。
「你杀了我的亲人?还灭了我的国?」
傻子沉默看着,任由我崩溃。
「你是谁?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傻子没开口,不远处过来的士兵告诉了我答案。
他们叫他太子殿下。
8
我在死人堆里救回来的傻子突然变成了齐国的太子。
他不叫傻子,他叫齐争。
齐争将我带回了齐国,我亲眼看着夹道百姓欢声喝彩庆祝我的国家终于亡了。
他避人耳目,将我关在不见天日的宫殿里。
曾经北朝最尊贵的公主,做了她灭国仇人的禁脔。
几次刺杀齐争失败后,我放弃了。
我杀不死他,他也不让我死。
看守我的宫女说齐争马上要大婚了,他要娶齐国权臣之女。
我听着这些话,躺在地上无动于衷。
直到天光逐渐暗淡下去,那扇紧闭的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齐争走到我面前蹲下,将我眼前的最后一点光也完全遮挡住。
「地上凉,睡床上。」我闭着眼充耳不闻,任由齐争将手伸到我腋下,把我抱回床上。
宫女进来添完灯又关上了门,齐争压向我时,我睁开眼推开了他。
他似乎诧异我会突然反抗,眼中的光和摇曳的烛火一样兴奋跳跃着。
「你要成婚了?」我看着他问。
齐争蹙眉,似乎并不希望我知道这个消息。
「嗯,父皇赐婚。」说完他又着急向我解释:「慈安,我不爱她,你相信我。」
我想起北朝亡国那日,他也是这样看着我,着急忙慌地将我禁锢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他爱我。
他亡了我的国,杀了我的亲人,让我背负着通敌的罪名,又附在我耳边真诚向我表达爱意。
最可笑的是,国仇家恨之下,我心里居然还有一丝喜悦,我深爱的人也同样爱着我的喜悦。
我真该死。
我深知自己是北朝的罪人,我报不了仇,也无法复国。
能做的也只有以死谢罪,去九泉之下向父皇母后,向皇兄,向北朝铁骨铮铮的每一位亡魂赔罪。
我藏了齐争随身携带的匕首。
第一刀割在腕上,血液顺着手腕蜿蜒而下,我突然感到一丝轻松的快意。
但太慢了。
我正要扎向腹部时,殿门被人从外面撞开,齐争几步上前夺了匕首。
太医随后就到。
我想他一定是在发现匕首不见了的时候就已经猜到我要干嘛了。
所以来找我的同时就传了御医。
齐争认为我是因为他要娶旁人所以才寻短见的,他着急的神情中还有丝丝窃喜。
我怎么会让他得意?
他问时,我想也没想就否定了,「不是,因为我恨你,只是今天才寻到机会。」
这话不算骗他。
为我包扎的太医突然告诉齐争我怀孕了,我和齐争都愣怔了许久。
我看着齐争突然开始发笑,像个疯子一样。
9
「齐争,今天你能拦我,那明天呢,后天呢?这孩子来得真是时候,我随便跌一跤,往床头桌角一撞就是一尸两命。」
我看着齐争的脸越来越沉,还觉得不够继续说道:「他来得真好,他知道我恨你,他是来带我走的。」
他舍不得打掉这个孩子,又怕我一语成箴。
所以齐争第一次将我带出了那间不见天日的宫殿,他带我去见了卫殊。
我的夫君卫殊。
他被缚着双手吊在水牢里,铁索穿过琵琶骨,一双腿泡在阴冷的水里。
我要扑进水牢里,被齐争拽着手臂不能向前。
齐争向身旁的随从示意,「将人带出来。」
我看见卫殊被人拖着身体从水牢里出来,身后铁链泠泠作响,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让人作呕的腐臭。
直到离得近了我才看清卫殊的两只裤腿都是空荡的,叱咤沙场的小将军失去了他的双腿。
冷水泼上去,卫殊才转醒。
我冲向卫殊,卫殊却对我面露防备,他再也不是那个一见我就脸红的少年将军了。
我喊着卫殊的名字,抱着他痛哭。
卫殊起初会推开我,我再叫他的名字他就心软了。
他问我有没有通敌,我摇头向他解释:「卫殊,我没有,你信我,我没有。」
我是北朝的公主,我怎么可能会出卖我的国家。
卫殊想抬手替我擦一擦眼泪,手到我脸边又缩了回去。
「你说不是,我便信,我相信公主。」他艰难地扯着嘴角对我笑。
看守水牢的士兵将我的卫殊分开,我抓着卫殊的衣襟不肯让他们将人带走。
齐争上前轻易将我从卫殊身边抱离。
「看见了吗,你北朝仅剩的小将军,你死了,我就让他给你陪葬。」
我被沉重的绝望压得喘不过气来。
齐争的声音不小,卫殊也刚好听见。
被士兵带走时他都没有挣扎,听到齐争的话卫殊猛地转头冲我大喊:「公主,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我亲眼看着小将军挣开士兵,夺过士兵的佩剑。
「卫殊——」
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公主活下去,自由地活下去,臣不会成为公主的负累。」
活下去。
为了让我不受齐争胁迫,卫殊选择了拔剑自刎。
我眼睁睁看着从前鲜衣怒马的小将军在我面前倒下,顷刻凋零。
卫殊死后,我生了一场大病。
我想齐争是后悔的,后悔带我去见卫殊。
他越来越怕我会寻短见,所以干脆搬过来和我同吃同住。
就连齐国的皇上都知道他在东宫豢养着一个小宠。
齐争日日派人紧盯着我,可我却不哭不闹,就这么像个行尸走肉一样一直活着。
我有时候在想,卫殊可能心里还是有些恨我的,所以才在临死前在我耳边悄声说那些话,让我不得不这么痛苦又孤独地活着。
他慷慨赴死,将秘密全都一股脑地托付与我。
10
我不再寻死,齐争也逐渐放松了对我的警惕。
他大婚前一晚,我将之前藏起来的,本该送去给他未来太子妃的嫁衣穿在了身上。
我去齐争寝殿寻他,将茶碗的碎片抵在他脖子上:「我要做太子妃,不然你娶谁我就杀谁。」
尖端刺进他的皮肉,冒出艳红的血珠,再进一分我就能杀死他了。
我抑制住自己想要将碎片再往里送的冲动,仰头威胁齐争。
他不怒反笑,盯着我身上的嫁衣瞧了许久,又将我抱到他腿上坐好:「想做我的太子妃?齐国未来的皇后?」
齐争扫了眼我的肚子,握着我的手将碎片从他脖颈上移开。
他将脸埋进我的颈窝,深吸一口气:「慈安,再等等好不好?现在还不行。」
齐争温热地呼吸打在我脖子上,带着一阵痒意。
我嫌恶地推开他,冷眼瞧着齐争:「要等到什么时候?」
齐争笑着凑上来抵着我的鼻尖,像很久之前傻子向我撒娇时一样眨眨眼:「很快。」
他没有骗我,的确很快。
齐国皇帝突然驾崩,齐争顺理成章地登基做了齐国的皇帝。
本该被册封为皇后的太子妃只被封了个贵妃,先皇丧期一过,齐争就以皇后之礼将我迎进了宫。
满朝哗然。
但这些都跟我没什么关系。
我只负责安心在后宫养胎,麻烦自有人会处理。
原本该是皇后的华贵妃找上我时,齐争前脚才刚从我的凤禧宫出去。
我也是在后宫里长大的人,后宫的争风吃醋见得一点都不少。
所以她来我起初并没有多在意。
我与齐争的恩怨,犯不着牵扯上旁人,我也无意与他后宫中的任何人为敌。
甚至她话里话外对我的讥讽我都能当做充耳不闻。
直到华贵妃洋洋得意地向我炫耀起她娘家在战场上的功勋:
「本宫的父亲曾跟随陛下覆灭北朝,亲手斩下北朝皇子的首级。」
手边的茶盏突然倒了,滚烫的茶水洒了我一手。
宫女急忙前来为我擦拭,我将手抽回,起身走到华贵妃面前,俯身抬起她的下颌让她再说一遍。
「你说,你父亲斩了谁的首级?」
华贵妃被我癫狂的样子吓得不轻,推开我站起身骂我疯子。
我不防被她推得踉跄,幸好身后有宫女及时扶住了我。
我看着华贵妃骂骂咧咧地离开了我的凤禧宫。
齐争听闻此事,将朝中大臣扔在书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他来时太医正好给我诊完脉,齐争听说我凤体无恙后才长舒了一口气。
我遣将殿里的人都遣了出去,朝齐争招招手。
他还像从前我们在北朝一样,那时候我以为他是个傻子,总是我一招手他就像只听话的小狗马上朝我过来。
齐争懒懒散散地靠在踏上,齐争伏在我脚边。
我笑着摸摸他的脸:「齐争啊,你猜华贵妃方才同我说什么了?」
齐争脸上的笑突然僵住,很快又恢复自然。
11
「她说我皇兄的首级是他父亲亲手斩下的。」我垂眼注视着齐争的脸,继续道:「齐争,你替我杀了她好不好?」
「杀了她,我以后就再也不跟你闹了。」
齐争犹豫了,但他并没有答应我。
只寻了几个由头降了华贵妃的位份。
自那以后,华贵妃再也没来过凤禧宫,散步遇见了她也是躲我远远的。
我瞧着她慌张躲我的背影,笑出了声。
齐争在凤禧宫重了棵柿子树,但不是从前北朝的甜柿子,北朝的柿子在齐国种不活。
他种的那棵柿子树很高,枝叶繁茂,但果子却是涩的。
柿子成熟后我给后宫里齐争的那些莺莺燕燕都送了一份去,华妃的那份是我亲自送去的。
她惊讶我居然还会找上门。
华妃不是那种能咽得下委屈的人,憋屈了这么久她也装不下去了。
「秦慈安,你少得意。」
哦,原来是知道我的身份了啊。
我问华妃,「知道我的身份又怎样?你敢说出去吗?」
只要齐争还是皇帝,她就不敢,她身后的沈家也不敢。
但沈家就华妃这么一个嫡女,我怎么可能会放过她?
离开时,我笑着对华妃说,等我生产那天,我要送她一份大礼。
华妃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我一走她就立马去找齐争告状了。
齐争这几日要忙着哄华妃,一连几日都歇在她宫里。
朔风向南,吹落了柿子树上的最后一片黄叶。
我等了好几个月的烟花终于在一个晴朗的晚上于夜空中绽放。
卫殊死前说过,皇嫂生产那天,有人会在皇宫外以烟花为号。
一簇代表女孩儿,两簇代表男孩。
我得了个小侄子。
「流云。」我笑着从空中收回目光,看向齐争给我的宫女:「去,把尸体扔到华妃院子里。」
许是我平时笑的时候太少,流云看着我愣了一会儿,才点头出去。
等华妃找过来的空档,我摸着已经八个月的肚子在心里对她说了许多话。
说得最多的还是对不起。
我再恨齐争,这孩子也毕竟在我肚子里待了八个月呢。
都说母子连心,孩子啊,娘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吗?
唉,好想吃柿子。
华妃来得气势汹汹,她将怀里猫的尸体放到我面前:「你杀了我的猫?」
今夜万事如意,连看华妃都顺眼不少。
华妃相貌也生得极好,如果没有我的话她与齐争到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见我不说话,华妃又向我走进一步:「问你话,为什么要杀我的猫?」
我施施然起身,刚好与她面对面的距离。
「哦,是我,这小畜生……的皮毛犯了我的忌讳。」
那只橘黄的小猫其实不是我杀的,是我在湖里救回来的,可惜救得晚了一步,还是在凤禧宫里咽了气。
后来知道那是华妃的猫,我便让人将尸体保存着。
她仗着沈家在朝中的地位,在后宫里向来作威作福,得罪过不少人,想要害她的人可不止我一个啊
华妃果然气急推了我,但她推得不重,还得我自己费力摔下去。
身下很快有血漫出,将我身上的毛皮披风湿透。
我咬紧唇肉,不肯让自己晕过去。
我能清楚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从我身体里离去。
齐国的冬天居然也这么冷,我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
产婆是我亲自挑选的。
生产时,她握着我的手摇了摇头。
「公主要看看吗?」她问我。
我将头偏向一边:「不看,嬷嬷带走吧。」
听到产房里传出第一声啼哭,齐争便冲了进来,产婆将孩子抱给他,齐争看也没看直冲向我。
他在我床边站定,看着躺在血泊里狼狈不堪的我居然哭了出来。
「秦慈安,你心真狠。」
12
我心里一沉。
齐争重重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里已经没了之前绝望的恨意。
「你想杀华妃,也不必用这种自损八百的法子。」
原来他说的是这事。
我吊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地。
「她伤了我还伤了你儿子。」我笑着偏头看向他「齐争,你能帮我杀了她吗?」
见他站在原地不动,我向他招手:「齐争,我很痛。」
齐争第一次拒绝了我,他没有过来向我摇尾乞怜。
「华妃是沈家唯一的女儿,杀了她沈家咽不下这口气。」他叹了口气,淡淡地扫了眼产婆怀里抱着的我皇兄的儿子:
「你也不希望他从我手上接过去的是一个动荡的江山吧。」
我的笑僵在脸上,仔仔细细盯着齐争瞧了许久,实在是无法确定他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齐争,你想想办法。」说完我缩进衾被,哭了好久,我哭了多久齐争便在我床边站了多久。
几日后,华妃果然被贬去了冷宫,后来在冷宫中病亡。
我给皇兄的儿子取名齐安,希望他一辈子能平平安安。
安安只需要平安长大就好,有我在,后宫没人能诞下孩子。
齐争不再日日往我的凤禧宫钻了,倒也没去后宫其他人宫里。
他越发勤政,我虽然心里忐忑,但安安已经被封为太子,好像也没什么还值得我忧心了。
朝中不知是谁提起要查杀北朝余孽,得知皇嫂已经被杀时,我才刚刚将安安哄睡着。
齐争将一块令牌丢到我面前,那令牌我自然识得,是我给皇嫂的。
「朝廷清扫北朝余孽,在她身上发现了你的令牌。」齐争冷脸盯着我:「慈安,你给我个解释?」
我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几次去拿那块令牌都没拿住。
我捏了捏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翻来覆去确认了好几遍,那令牌居然真是我给皇嫂的那块。
「你杀了她?你杀了我的皇嫂?」我抓着齐争的衣襟质问他。
齐争叹了好长一口气,他将近乎癫狂的我搂进怀里,任我怎么挣扎,抓他咬他也不肯放开。
「慈安,她是北朝余孽。」
北朝余孽,我这个北朝最大的余孽为什么还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好好活着?
「我皇嫂只是一介妇人,她一介妇人能做什么?」我咬在齐争胸上不松口,嘴里尝到一丝甜腥。
齐争依然没有放开我,他的吻落在我头顶,声音又沉又哑,夹杂着一种疲惫的无奈:「慈安,你总要让我做点什么啊。」
有滴冰凉落进我衣襟里,我才知道他竟然又哭了。
明明杀死我亲人的是他,他有什么资格哭啊?
我因为皇嫂与齐争大闹了一场,翌日便听说他醉酒后宠幸了文德殿一位和我长得颇为相似的宫女。
我望着那棵柿子树痴坐了许久。
「流云,送碗避子汤过去。」流云是齐争的人,那避子汤能不能送过去是取决于齐争。
13
我三天两头给各宫送避子汤的消息不知道怎么传到了前朝,百官痛斥我善妒,要求齐争废后。
我才后知后觉地明白,避子汤终归是治标不治本,还得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啊。
但流云是齐争的人,她能帮我祸害后宫其他人,总不至于还能帮着我害她主子吧。
所以我背着齐争的耳目收买了另外一个小宫女。
小宫女收了我一大袋银子,给我带回包良药。
齐争是个好皇帝,我眼看着齐国的版图越来越大。
一想到这些未来都将属于安安我就抑制不住的兴奋,甚至午夜梦回都能笑醒。
安安及冠那年,齐争膝下依然只有安安一个太子。
好了,我的安安已经长大了。
齐争,辛苦你这么多年,最后我再为你心软一次。
齐争,我陪你去死。
(正文完)
作者: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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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逝:犹记情浓画眉时
风触琴鸣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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